第三回 可以橫絕神女巔 (一)白骨深淵

邊城雪大驚,當即下阪走丸,側身避讓,豈知那青影云譎波詭地一閃,竟爾掠到他眼前,直似附骨之疽。邊城雪定神看去,見那人竟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太婆,而若凝脂,風韻猶存,雙目精光迥盛,英氣逼人,只聽她哈哈大笑,道:“巫山鍾靈毓秀,果非欺世盜名,確也出些人才。依我看,甘凌客,這小子的內功就未必比你差。”

邊誠雪心下奇怪,暗自尋思:“巫山派當以甘凌客為尊,這人怎地如此膽大,敢直呼其名?遮莫是他母親?”

甘凌客面色尷尬,抱拳行禮道:“不知師叔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二十年未見,曷勝幸甚!未知師叔來此有何貴干?”邊城雪更奇,原來這老太婆竟是巫山派的長輩。

老太婆笑笑道:“嘿嘿,算了吧,左一句師叔右一句師叔,心里大概早把我罵死了。老婆子我二十年前便已不是巫山派的人了,你我同是掌門,也不必拘泥舊禮。老婆子有一心願未了,定要在有生之年來神女絕頂看上一看,以免噬臍莫及,成終天之恨。”

甘凌客隱隱有些不安,道:“不知師叔……不知韓掌門有什麼心意?”

韓老太臉一板,道:“你裝什麼胡羊?慕老頭兒要破‘碧蟬斷骨指’,天下皆知。我來瞧瞧你夫婦二人參悟得怎麼樣了。對啦,你那軟玉溫香的老婆呢?”

甘凌客吱唔著不願回答。

原來這韓老太正是當年被慕風楚逐出白帝城的“藍水母”韓碧露。她開創武夷一派後,便處心積慮想要複仇,以雪當年逐出門戶之恥。她將武夷派門中事務交由愛徒武夷仙子莫悠然打點,暗中來到彙陵,在長江一帶居無定所地呆了兩年,並設法找到甘淨,傳他“碧蟬斷骨指”。她素知甘淨生性風流自賞,終不免招致禍端,藉此機會甘氏若敖鬼餒。而甘凌客必會將一身本領傳給愛子,對身旁弟子定然藏私,此舉一石二鳥,可使巫山派長期一蹶不振。但見甘淨已然身亡,甘凌客卻仍不下山,暗覺勢頭不對,為防甘凌客真的悟出慕風楚當年竭力想參透的境界,她便親自上神女峰以測虛實。

韓碧露見他吞吞吐吐,陡然想到班旁燕極度有可能躲在暗處伺機夾手聯攻。韓碧露雖一直苦練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但自問較之當年慕風楚,內力相去仍何止倍蓰,而論到下毒或“碧蟬斷骨指”之技只怕端的已青出于藍。可“凌燕雙絕”近年在江湖上闖下好大的萬兒,論外功內力,甘氏夫婦皆非她敵手。不過凌燕雙劍一合璧,威力陡增數倍,曾在長江一帶震攝群雄,料想也不易應付。

韓碧露已然起疑,轉身一把抓起邊城雪。但覺他自然而然地運動相抗,登時身體重若磐石,力墜千斤,知他內力委實驚人。她對甘凌客道:“你若不說實話,我先殺了你徒兒。”

邊城雪雖非巫山派弟子,但對甘凌客而言實是更為重要。這一變故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道:“韓掌門,此人非我巫山弟子,乃是廬山劍派門下代掌門宋師淵遣他上神女巔,邀我七屆月初五去五老峰觀摩改選掌門大典。”

韓碧露半信半疑道:“不錯,游牧小子一走,廬山是該另擇掌門了。七月初五也快到了。”她轉頭問邊城雪道:“是也不是?”

邊城雪素來誠實,現下受制于人,只得避實就虛道:“不錯,七月初五,敝派正式改選掌門。”


韓碧露道:“你這小子,報了信還不快走,在這里作死麼?”

甘凌客急道:“不能放他走!”

韓碧露奇道:“為何?”

甘凌客突然福至心靈,道:“他殺了我獨子淨兒。”

韓碧露見他面色慘白,實不似作偽,陡然間又想起一事,問道:“兒子死了,當父親的竟然不下山問個究竟,倒等這小子上來送命給你?當老婆子三歲娃娃嗎?”她長袖一抖,簌簌聲中,一柄爛銀毒龍鉤已持在手中,像極度了水母的觸手,鉤頭分叉,既可夾住敵人兵刃,又有上下靈動打穴,鉤尖碧油閃光,顯然是喂了極厲害的毒藥。

甘凌客自小便對這位師叔又敬又畏,待她自立門戶,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更是頗為忌憚,此刻見她已亮兵刃,手中長劍竟微微發顫,道:“韓掌門,你既非敝派門下,私上神女峰便已是犯了大忌,卻又在峰頂頤指氣使,豈非太不把甘某放在眼里了?望韓掌門莫要以規為瑱,還是聽我一勸,速速下山去罷。念你是一派之主,我也不來與你為難。”

韓碧露見他敢對自己如此講話,不怒反笑道:“二十年不見,你倒真長本事了,居然教訓起我來。若非慕風楚開山立派養你成人,令你有驥尾可附,你焉能有今天的成就?老婆子不跟後生小子一般見識,亮兵刃罷!”

甘凌客道:“晚輩怎敢以下犯上!”話音甫落長劍已電光般劃向韓碧露。韓碧露長笑一聲,鉤身疾擋,轉而揮出一招“相驚伯有”,這本是巫山劍法,然而藍水母創武夷派之後,反複思量斟酌,將招式的狠辣發揮到了極致,凌空下去,捷若禦風,鉤似長蛇吐芯,人若龍躍于淵,只攻得甘凌客一身冷汗涔涔,迭遇險招。他成名十八年來,皆是與妻子班勞燕雙劍配合聯手攻敵,極少單獨出手。由于夫妻關系甚密,彼此心意相通,劍術竟也默契非常,配合得纖毫不爽,若是“凌燕雙絕”少了一個,那便“一絕”也沒有了。

邊城雪雖惱恨甘凌客行事卑鄙,但畢竟自己失手殺了他親生兒子,一直有愧于心,況且適才他已給過杜長空解藥,自己應當一言九鼎,留在神女峰任憑發落,縱使現在是逃走的大好時機,他也不肯逃命。在來時途中他又聽杜長空言道,武夷一派乃巫山邪支,貽毒江湖,藍水母聲名狼藉,又起了相助甘凌客之意。

甘凌客怪吼連連,如同在長江之上與巨浪相搏,似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快到了極處,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邊城雪在一旁看得心曠神怡目不暇接,不禁對甘凌客的劍法好生欽佩。韓碧露見他劍法凌厲卻又防守嚴密,卻也不敢托大,當下使開長鉤,舞得錚錚有聲。甘凌客知她鉤法厲害,不以劍尖與之相碰。

韓碧露號稱“藍水母”,不光用毒厲害,輕身功夫也如水母一般滑不溜手,在半空本已無力可借,竟卻能自身一扭,轉換方向,鉤首總不離甘凌客的劍鋒。甘凌客怕長劍脫手,不由處處小心,好在他應變奇速,每刺出一劍立即縮回守住門戶。韓碧露長鉤側擊而來,甘凌客回劍一擋,韓碧露不等他縮回,左手反手鉤出,甘凌客慘叫一聲,左肩關節被卸脫。韓碧露以長鉤誘敵,甘凌客全力以赴防范之余,竟沒算到她的手也可作鉤,而且靈動無比如狡兔之脫、尸蠖之屈,從幾近不可想象的位置勾來,手臂暴長,一擊即中。

藍水母退後數步,森然笑道:“不要再打了。”

甘凌客一驚,想起他全身是毒,這一勾必然帶了奇毒。甘凌客大駭之下,長劍劃出,左肩齊齊被斬下,鮮血濺出,居然帶有刺鼻氣味,灑在樹上,竟微有燒灼之象。


甘凌客怒道:“這,這是化蠱紅?”

藍水母笑道:“正是,我自然是不會殺你,先廢你一條臂膀。但你要恢複功力,只怕最快也得七八年。”

甘凌客知已栽入她手,忙按住肩部想要止血,若非及時砍掉肩膀,化蠱紅順著血脈入心髒,即死無疑。他轉過身向山洞跑去,否則時間一長,也是非死不可。

韓碧露哈哈大笑道:“你還想要用碧蟬吸毒麼?我這化蠱紅中特意研入了螳螂尸粉,碧蟬聞了害怕,不會吸你毒的!老婆子連你這一步棋也算不到,那也枉稱“藍水母”了。”

邊城雪一怔,向甘凌客怒目而視,喝道:“你的化蠱紅解藥都是假的!”

甘凌客羞慚無比,澀然道:“不錯,單有那兩包尋常解藥還不成。化蠱紅只要還有些許微質存于體內,都會導致心態失常,手足殘廢。須神女峰上的獨產異物碧蟬方能盡吸乾淨。碧蟬唯神女峰方有,若然這麼隨意便給了別人,我巫山派化蠱紅又怎能號稱天下第一奇毒?”

邊城雪見他死路一條,居然索性放賴,無恥到底,怒不可歇遏,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甘掌門,你若不給我碧蟬,我便自下山去了。便是你不給我,我自己也會覓到,下山交給杜老英雄,然後再上山領罪。”

藍水母訕笑道:“傻小子怎地死腦筋,下山逃命便是,何必多此一舉再上來?只不過你小子知道太多事,老身也容不下你,見你這般敦厚,也真有些舍不得,你就自殺罷。”

邊城雪道:“前輩要晚輩自殺,除非應允晚輩一件事。”

藍水母以為他在胡攪蠻纏拖延時間,便笑道:“說!”

邊城雪正色道:“請前輩將碧蟬交給杜老英雄,並通知敝派,說我不能完成使命了。”

藍水母怔了怔道:“只是這些?”

邊城雪道:“若前輩能言出必踐,這些也足夠了。”


藍水母笑道:“好孩子,我應承你。”暗道:“這杜長空與我無怨無仇,白賣他個人情倒也值得,但若告知廬山派,他們怎能善罷干休?豈非無端給自己招來麻煩?這第二件事反正在也沒規定時間,就等二十年後罷,要是老身還健在的話。嘿嘿。”

甘凌客見邊城雪就要自刎,心中頗有不甘,又不能讓韓碧露知曉。邊城雪偶然瞥見甘凌客臉色,知他心意,便道:“甘掌門,想晚輩不能教你‘花須蝶芒手’了。”

韓碧露聳然動容,欺身上前,長袖卷動,已拂過長劍,喝道:“什麼?‘花須蝶芒手’?”心中一驚:“莫非是他有意如此,騙我饒他不死?諒這小子也沒這機靈。”她又望向甘凌客,見他神情窘迫頹然,知這並非雙簧戲,當下佞笑道:“小兄弟,你說什麼?‘花須蝶芒手’乃樂仙羨大俠的絕技,是年羨大俠與巫山慕老鬼齊名當世,便是仰仗這一驚世駭俗的點穴神技。訪問五老二十年前齊逝五老峰,實為武林一大憾事。不過‘花須蝶芒手’就此便成廣陵絕響,世間再無傳人。你又怎麼知曉?老太婆眼花耳聾,心卻不傻,別想騙我!”

邊城雪受她激將,忍不住道:“我便是知道,又怎樣?”

韓碧露見他並不急于吐出,更信三分,道:“這樣,你講出來聽聽,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邊城雪再笨也不肯上當,道:“我不能說。”

韓碧露急道:“你有所不知,當年羨大俠與慕風楚在神女峰頂切磋武藝,我也一旁觀賞,的確不同凡響。現今故人已逝,心下好生難過,你練了出來給我看,就好似看到羨大俠本人一樣。”

邊城雪有過如此曆練,情知人心險惡,再也不會輕易相信,當下冷笑不答。

韓碧露見他面顯嘲諷之色,心下大怒。雖然是信口胡謅,可縱觀當今江湖,武林四極度盡歸黃土,自己已是老一輩資格最高的人物,除平生大敵孤星魔女獨孤舞外,何人再是敵手?自己開口一言,天下又有誰人敢不信,更莫說面帶挪揄之色了。韓碧露精于毒盅之術,惑人之法,講話時巧用內力,說得格外柔和嫵媚,自信聽者無可抗拒。但邊城雪內力渾厚當屬其次,其性本就平和,心無旁騖,又常聽羨仙遙在潭底石洞內奏琴,金徽玉軫,忘愁腸百結,銅琶鐵板,破任情恣性,盡化去人間煩惱之俗事,渾不受心魔侵擾,竟與韓碧露所料大相枘鑿。

韓碧露揪住邊城雪,潛運內力,威逼道:“你說是不說?”

邊城雪感到身體如千蟲啃噬疼痛難當,但他硬朗之極,叫道:“你殺了我罷!”說罷身子一扭,摧動全身內力,竟掙脫韓碧露之手。韓碧露大驚,雙掌齊運,撲面直擊。邊城雪犟勁上來,也是雙掌抵住,硬接了這一擊。

韓碧露感到他的內力沉猛無比,當下一驚,轉身掠開,論到輕功,以盜術聞名天下的獨孤氏為最高,獨孤閥乃前朝貴族,自隋末門庭衰敗,獨孤氏便于亂世中以盜賊為業,傳下一套曠古爍今的絕代輕功。獨孤舞已盡得祖上真傳,自己雖不及她,但憑自身招術怪異,自忖在十里之內仍可和她不分長短。

本來邊城雪畢生功力之所聚掌氣四面八方逼來,若不是藍水母輕功卓絕,只怕也要受重傷。饒是如此,韓碧露青色長袖已為掌風所迫,嘩啦啦被掃下一大片。然而藍水母自八歲起練功,近五十載的功力非同尋常,加之手中隱含毒砂,邊城雪痛楚難當,長嘯一聲,腳下一滑,自崖邊落入一處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