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狂明怪侶競留連 (四)茂林夜語

那人道:“在下丁漢,當家倒不敢,家父丁耀竹是敝地有微名的小商,現下出去會友了,不知如何得罪姑娘,與我丁家過不去?”

尚啟雯傲然道:“什麼小商?我早聽過丁耀竹丁爺是江南第一富豪,丁爺的姐姐乃是當朝一品相國夫人,權傾朝野,丁爺本人也與京中各官員均有來往,生意遍及陸海,連獨孤舞的山寨與雷氏漢幫都不敢打丁爺紅貨的主意,勢力可謂大極,又何必過謙?”

丁漢聽此不由面呈得意之色,道:“不錯,姑娘既對敝家的背景了解的如此清楚,想必後台也不弱吧?既然姑娘知道,又何苦與我丁家過不去?”

尚啟雯道:“你們有錢有勢,就可以欺壓良民麼?”

丁漢冷面道:“姑娘是外地人,對敝鎮的事不了解也不必了解,何至諸多過問?姑娘莫要以為丁家只是財勢威赫,依我爹的面子,再邀三五百位好漢,甚至少林衍允大師都能請得來,武功也不會輸于你,總是你負驚人藝業,敝家卻也不怕。”

尚啟雯怒道:“我生平最討厭受人威脅恐嚇,本想教訓你那丘管家犬就離開杭州,豈料得你竟這般不識好歹,你若識相,現下叩頭認錯尚嫌不遲,否則……”

水一方在樓上忽然喊道:“尚姑娘,你太過火了。”

尚啟雯抬頭道:“過什麼火?”

水一方道:“有錢有勢人家,甚至是皇宮中人,出門哪個不囂張跋扈?這是人的天性,你能打他一個,打得了全天下麼?再說丁家也只不過是踏壞了幾家攤子,雖說有些侮辱性,卻也賠了銀兩。這與草菅人命魚肉百姓的惡霸豪紳終究大是不同。尚姑娘似乎分不清打抱不平的和尋釁打架之間的區別。我不知你師傅是如何教你的,又或者他為什麼能放心你涉足江湖。今日我便替他教了你,我們快走,我的事最重要。”

尚啟雯極是不悅,嗔道:“你還沒我大,就教訓我?”

水一方哈哈一笑道:“你做得本來欠妥,我說兩句又有何不可?”轉而向丁漢道:“丁少爺,我想尚姑娘雖做得有些過了頭,卻也不須向你道歉,因為本來錯在你們,對麼?大家扯平各走各路,如何?”

丁漢拱手道:“這位兄弟年紀不大說話倒真是公平,在下平日里作為的確也真有些仗勢欺人,日後定當改正。”他這話不過是套話,自忖丁家從來怕過誰,但丁漢不愛惹麻煩。

水一方一字一頓地說:“希望丁少爺不要騙我,一旦你仍舊如此,不論多遠的地方,盡管有更重要的事,我還是會回來的。”


雖然僅幾句話,但他的目光和神情使在場的人都為之一顫。丁漢自是不知他虛張聲勢,但見他如此恐嚇,心想說不的是皇親國戚或名門望族之後,還是少惹為妙,當即道:“豈敢,豈敢。”

水一方將手里葫蘆中的酒喝完,仍下了樓,眾人以為他又要使出什麼怪招,誰知葫蘆落地並無稀奇,他回頭對眾人道:“還不走?”

丁漢拱手道:“恭送各位英雄。”

水一方回首道:“對了,丁少爺,可曾聽說過卓絕這個人?”

丁漢道:“卓絕?……未曾聽說。”但見他神請不改面色坦然,決不似作偽。

水一方笑道:“那回去問問令尊吧,說不定他知道,如果有了關于此人的任何消息,務必請告知我。”

丁漢再次作揖,眾人方才離去。

一路上袁明麗與眾師兄說笑,貝龍達和陳世通一行心事忡忡,尚啟雯秀眉微蹙,不作言語,水一方吹著誰也聽不懂的口哨,時不時又拿出點兒新鮮玩意兒,這兩天的經曆,縱使水一方身上掏出皇帝的人頭,眾人也見慣不怪了。

大約行了十余日尚啟雯一路惹是生非,卻也做了不少好事,袁沖等只顧盯緊陳世通,貝龍達鬼鬼祟祟地總不知在想些什麼,真正在游玩的惟有水一方。他雖在玩樂,卻也向各行各業的人打聽卓絕。而尚啟雯等著他向自己道歉,可走了半個月仍沒動靜,索性不與他講話。

不久到了一片郁郁蔥蔥的江南茂林。待過了這片林子,再走六七里,就是震南山莊了。夜寒如水,樹梢搖曳,疾風驟然,鳥語蟲鳴,甚是恬然。邵明玉拾了些枯枝柴草,分作四堆,他們使徒五人一堆,貝龍達一堆,陳世通師叔侄一堆,剩下的一堆方欲給水一方和尚啟雯,尚啟雯賭氣另抱了一堆,走得遠遠的,取出火褶和火石點火。

黑臉大漢馮正才自稱是獵戶出身,說要給大家打些松雞斑鳩來,可忙了半天什麼也沒打著,尚啟雯冷笑一聲,舉了一支火把出去了,不到兩盞茶的工夫,拖回一條狼來,狼身上並無血跡傷口,可見是給活活打死的。眾人見了,都是暗生敬意。

夜里風很大,火實在是很難點燃,水一方悄悄從懷里露出火杵的一角,“呼”地一聲就把自己的火堆點燃了,越燒越旺,周圍幾人與水一方皆有些不和,也不便去借,膽子小的南明初以為是妖術,看都不敢看。陳世通和袁沖則認為是功力深厚的緣故,既然沒聽過功力能深到點火,那想必是深厚中的深厚了。

袁明麗“啊”欠一聲,三個師兄不約而同上去將外衣脫下給她披上,袁沖見女兒著涼,自己又不好開口,就向欒明傑使眼色,欒明傑雖小心眼,但在同門中最是精明乖巧,忙向水一方道:“哎,借你的火石用用。”


水一方遞給他火石,可他打了半天也打不出,微弱的火星遇風即熄。水一方鄙夷地笑道:“算了,我來吧”說著用手隨便擺了擺,卻迅捷無比地將火杵掩在手心,使眾人從任何一個角度都看不見,這是極巧妙的障眼法,經他手這麼一擺,自己面前的火就被一陣勁風刮向另一處,直到點燃袁沖那一堆,陳世通那堆,貝龍達那堆,又暗中一彈,將細若蚊足的干神蛛絲射出,在黑暗中任誰也看不見,又一點火,再用手一擺,那火在外人看來邊向長了眼似的飛向尚啟雯那一堆,盡管離的很遠,但還是點上了。

袁沖大是吃驚,道:“水兄弟這般武功……已臻神境,天下再無第二人了。”倘換作二十幾天前,他定是決然不信,但近來屢見貝龍達、尚啟雯等少年英才,尤其尚啟雯貨真價實的功夫令他不得不服,自是順水推舟地相信水一方是天資神奇的少年奇俠了。袁明麗對他的害怕又提了一層,欒明傑盡管討厭水一方,卻也懼于他這一手。只有尚啟雯不動聲色地在烤狼肉,其實她的心里何嘗不是震驚之極。水一方也不做聲,兀自找出本羅公遠著寫的笑話書來讀,時不時笑上兩聲,眾人都對他的瘋瘋癲癲習以為常,早不以為怪了。

尚啟雯將烤得香噴噴的狼肉分給眾人,單不給水一方,水一方不慌不忙地從包里拿出些每日在客棧里打包存下的燒餅和凍雞,在火上熱了一下,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嘖嘖作響,令尚啟雯聽得十分厭惡。

袁明麗畢竟不到二十歲,還是個半大孩子,纏著父親道:“爹,您老人家講個故事吧。”袁沖平日里給女兒講的也都是些自己的事跡,而且還有意無意地誇大,現如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又怎能講得出口?袁明麗見爹爹不做聲,又對師兄們說:“三位師兄,誰講個故事解悶?”

師兄弟三人爭著要講,誰也不讓誰。一直沉默的貝龍達突然道:“爭什麼,你們只為討好師妹,也未必真有什麼奇事可講,我來講一個。”水一方雖然在看書,但耳朵只要一接觸與卓絕有關的話,便會立即捕捉到。尚啟雯雖在遠處,耳力卻極佳,也刻意去聆聽。

大家安靜,側耳凝聽。

貝龍達道:“這事兒也是我聽些喝酒的朋友們講的。是否屬實卻不得而知。大約是十六年前------”

水一方一個激靈,暗道:“又是十六年前!這姓貝的和尚姑娘不會是演了一路雙簧罷?”

“那時在江南有個威遠鏢局——估計袁老英雄和陳老爺子年輕時應該聽過罷?在南方一帶叫聽得很響,總鏢頭于冠松跟袁老英雄一樣,是少林寺出身的外家高手,手下八名鏢頭皆為成名武師,徒弟中也不乏好手,門路寬,交際廣,綠林中的朋友都很給面子,是以鏢局走鏢遭劫的時候極少。但有一日,一個古怪的女人來找于冠松,請求為她保一次鏢,但條件是鏢箱由她提供,更不說保得是什麼。于總鏢頭為人審慎,怎能不問,那女人說願付一千兩黃金,先付五百兩,完事後再付清。于總鏢頭想連走鏢費都這般豪闊,那要托的東西更是極要無疑了,便行追問,那女人怒道:“你到底接不接?”于冠松道:“夫人言重了。本鏢局素來不保來曆不明之物,一旦這鏢有問題,會令老夫無端結下不少仇家,最後也給鏢局的名聲抹灰。故而若是夫人堅持不吐露清楚,那還是另訪高明吧。

“那女人冷冷道:‘今次這趟鏢你保也得保,不保也得保。’于冠松不覺怒道:‘好大的口氣!既然如此,夫人若想挑場子,老夫也樂意奉陪。’那女人淒然笑道:‘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跟你打斗?但我別的本事沒有,對毒藥還是略通一二的。方才我已將陰風散放出,你鏢局上上下下都吸了這煙氣,沒有解藥的話就只有兩個月命。兩個月時間夠你來回一趟的罷?’于冠松是老江湖,面不改色道:‘你說下毒便下毒了?老夫可不信,再說陰風散這等奇毒是當世罕物,你又如何能有?’‘那女人笑道:“妾身賤名水綺,水癡陽正是家父。’”

水一方止不住周身一震,但羅公遠訓他定力,已然極深,立即恢複常態,心中卻大聲呼喊:“四姑!原來你去了威遠鏢局

……!可你究竟現在身在何處?水家只剩下我和你了……!”想到四姑不知因何離家出走,生死末卜,全家遭滅亡之禍,自己幼失怙恃,心中如受千蟲啃齧,痛楚入髓。貝龍達續道:“于冠松大驚,他知水癡陽乃巫山慕風楚的二弟子,武功雖未學會其師的一成,但其醫術已盡得真傳,制出一代奇毒‘陰風散’,實不遜于天下第一的‘化蠱紅’,故而人稱‘藥魁’。那女人又道:‘你若不信,按一下‘氣海’試試。’于冠松度著一按,果覺疼痛難忍。那女人道:‘這毒只要不到期,你的功力就和平常一樣,不會有什麼影響。’于冠松無奈,垂首道:‘那你要我將鏢送到哪里?’女人道:‘南下南海域(今廣州),自有接應之人。送完後即刻回府來,拿你的五百兩黃金和陰風散解藥。我便在這兒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