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震南山莊雷雨宴 (一)饕餮危宴

畢世奇愈發覺得此人討厭,怫然道:“小兄弟隨手扔了便是,下人們自會掃去的。”誰知那些家仆連那地毯也一起卷了扔進火星。水一方見那藝術品般價值連國的華貴毛毯就這麼給燒了,莫名地感到一陣心疼。

忽地從一扇門中走出一個年輕公子,生得吊睛坍鼻,鳩形鵠面,實不入雅堂,卻著一身靚妝麗服,正抱著一只周身黑白亂駁的花貓向另一室走去。畢世奇忙道:“小銳,快過來見過你袁伯父和各位英雄。”那小銳似乎沒聽見,兀自離開了。畢世奇陪笑道:“這是末子畢銳,太不成器。”水一方等人覺得畢世奇生是威相,樣貌矯矯不群,可這個小銳與他自己無半點兒相似的地方。畢世奇似乎看出眾人心懷疑竇,便道:“這孩子六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半邊臉都麻木了------唉!他從不講話,性格陰沉孤僻。”

偏偏此時,畢銳暫頓腳步,轉頭看看袁沖一行,目光在袁明麗身上聚了一會兒,又離開了,把臉貼在貓身上,不停地對貓講些什麼,口里卻發不出聲響。

水一方毫不留情地道:“是個傻子吧?”

畢世奇好不尷尬。可那袁明麗的三位師兄卻不這麼想,尤其欒明傑爐火中燒,想你兒子若真是傻子,為何方才卻死盯著袁師妹看?他卻不知這是一種本能,而非智商高低所能限制。

家丁突然進門報道:“老爺,大少爺夫婦,二少爺夫婦和三小姐夫婦,他們都回來啦。”

袁沖暗度道:“怕是聽說了我們來,便都回莊增援了。這下子他們倘是放賴,我們也無可奈何了------這般如何是好?”

六個人雙雙對對進來,男的俊朗高揚,女的也是豐容綽約,再配上同樣華貴卻各具千秋的麗飾美裳,便如同人類的標本一般,與畢銳一比,端得云泥之別。彼此客套寒暄了一陣,袁沖想再次切入話題,忽聽長子畢鋒道:“聽聞有賊子意欲襲我震南山莊,我們才趕回來,原來是有客到了,虛驚一場!那幫包打聽的真是些騙子。”

袁明麗清明在躬,智慧朗照,加之心直口快,站起來怒道:“你在罵誰是賊?”

畢鋒的妻子潘若琳長長地拖了一聲:“喲—”道:“這位姑娘嗓門倒大,我們當家的可是有什麼說什麼,從不避諱,得罪之處您可得多擔待呀。”

二子畢鐵與妻子劉紗卻一言不發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潘若琳誰都不肯放過,噘嘴道:“家丑不可外揚,兩口子成日吵架也就是了,怎麼把臉色帶到客人面前來啦?真是的!”

三小姐畢鈺的丈夫洛豐是個病癆子,一出場便咳個不停,水一方忙閃到一邊,生怕他將下水吐到自己身上。

黃昏蒼茫,云煙明滅。晚餐已然備好,豐盛之極。戧金桌子掛絞綃,香糯米酒,蒸棧蜜煎,油劄糖燒等等飯食,鹿舌、蟶干、暹豬、鱘鰉不一而足,諸般珍肴,香馥濃郁。水一方大飽口福,胡吃海塞起來,眾人都自重身份,不敢像他那般狼餐虎咽。宴上,畢世奇還令舞女們獻藝,她們皆是當朝聖上親賜,為鄰國大食天竺及屬邦新羅進貢。但見圖案變幻,光環旋轉,忽聚忽散,融彙離析。眾女踝細如錐,趾,散若蒲,唇似新月,目比玉墜,蔥蔥玉指張合,款款柳腰微彎,粉臂輕舒,美腿慵展,一派玉溫香之色。

袁沖等看得醺醺然,唯有袁明麗不忘來此目的,知宴無好宴,提醒道:“爹!爹!------!”

尚啟雯莞爾一笑道:“這般無痛無癢的舞有何看處?眾人若是不嫌,小女子舞一套劍如何?”她也不管別人是否答應,青鋒既出,錯花亂舞,剛柔並濟,便似獐麂飛馳,靈蛇盤卻,又不乏萬卉敷榮,群芳吐豔,看得眾人皆舌撟難下。袁沖見她舞劍,逐漸想起女徒狄明鳳也舞了一手好劍,不意卻猝然身死,立時陰下臉來,重重“哼”了一聲。

畢世奇向陳世通施了個眼色,陳世通忙起身奉酒道:“袁老爺子,咱們之間不些誤會,陳某在此向你賠不是了,來,我敬您一杯!”


袁沖不睬道:“你我這個‘誤會’又豈是一杯酒可以化解的?”

畢鈺在照看洛豐,沒有來席。畢鐵在座,妻子劉紗單獨在房里。畢鋒和潘若琳在演戲似地一唱一和,含沙射影地攻擊袁沖一行。而畢銳仍在自己房間。

天空忽然陰沉下來,一道眩目閃電如同白色的利刃斬開黑暗的穹宇,滾滾炸雷後,湛湛長空,斜風驟雨,亂愁如織。這種天象在江南的梅雨季節常見,一連下幾個晝夜不停亦未堪稱稀奇。

欒明傑陡然站起來,舉杯對水一方道:“水兄,小弟敬你一杯。”神情凶狠,根本不像是誠心敬酒的樣子,袁明麗拉了拉他衣襟輕聲道:“師兄,別鬧事。”欒明傑不睬,硬是將酒遞給水一方。

水一方淡淡道:“謝了。”接過喝了。

欒明傑傲然道:“水兄不論武功還是見識,都令小弟欽服之至,今日難得借著酒興,再讓兄弟開開眼界如何?”

水一方道:“你想跟我打麼?”

欒明傑哈哈一笑道:“論本事,我跟水兄那是天差地遠,小弟再狂十倍又豈敢如是螳臂自雄?小弟聽聞震南山莊的武功很是了得,不如水兄與諸位此間的朋友耍耍如何?”

袁明麗忽地站起來拉過他,笑著對水一方道:“水大哥,你莫怪罪,他一喝醉就胡說八道。”

欒明傑道:“我怎地胡說了?水兄,小弟區區一個無名之輩,什麼也沒有,你完全可以不給我這個面子。”

水一方道:“欒兄想看什麼表演?”

欒明傑拱手轉向畢世奇道:“畢師伯,小侄想見識一下震南山莊的武藝。”袁沖本見他做得過火,原想制止,又著實想瞧瞧震南幫的武功路數,當下也只不做聲。

畢鋒起身道:“家父年邁,恐怕不能動手,欒兄如若不嫌,由在下討教這位水兄的高招。”

水一方道:“論武功我從小到大沒學過一點兒,連紮馬步也沒練過,手無縛雞之力,謙讓未遑,恐怕也不能動手。”

畢鋒面有慍色,說道:“水兄一點兒也不肯賞臉了?”言罷右手一揚,抓向水一方肩頭,逼他出手。水一方紋絲不動,畢鋒及時收手,怒道:“水兄未免太看不起小弟了吧?”

水一方拍拍肚子道:“吃飽也,吾欲就寢耳。未知房間在何處乎?”


畢銳忽地打開門,默默地走到水一方面前,樂意帶路。尚啟雯見此,一言未發,兀自喝了。,走到一扇房門時,畢銳用鑰匙打開門,屋內非常整潔美觀,窗明幾淨。水一方不由問道:“這山莊的總鑰匙由你保管?”

畢銳點點頭。

水一方笑道:“人真是傻子?”

畢銳冷視水一方的眼睛,內中充盈了憤懣與怨懟,憎懨與淒晦。

水一方忙道:“你別在意,我是在羨慕你呢。我若是個傻子,當真逍遙快活,無憂無慮,不懂感情,不會害怕也不會悲痛,人世間的一切煩惱都與我無關,傻子就是神仙,多好!”

畢銳依舊默默地離開。

亥時幾近要過去,水一方聽到外面有人敲門。

水一方道:“尚姑娘,要道歉也不必偷偷摸摸,明早公開賠禮就是了。”

門外卻道:“水大哥,------我是袁明麗,有很重要的事。”

水一方打開門,又見到袁明麗的絕色華容,多了一絲愁意,妍波流慧,更增風致。水一方道:“有什麼重要的事?如果是為欒明傑求情那在可不必,我只當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說什麼都無所謂,你也不用在意。”

袁明麗窘迫不已,半晌才又道:“也------不光為了這件事。”她輕輕歎了氣,說道:“你知道的,這震南山莊人多勢眾,我爹和師兄們孤身犯險,根本沒辦法替死去的大師姐討回公道。而且這里的人個個都挺古怪的。我只想問問你------一旦與震南山莊談崩,你站在誰那邊?”

水一方一愕道:“你問過尚姑娘沒有?她武功那麼好,大可幫你。”

袁明麗道:“我是先去了她那里的,可她正在練功。”

水一方奇道:“你怎知道她在練功?”

袁明麗道神搖意奪,恍然凝思,又道:“她的房間雖然沒燈光,卻可借月光依稀看出她在盤膝打坐,背上冒出些白氣------我不便打擾她,怕她在緊要關頭走火入魔,再說這不啻等于偷師盜藝,是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的下流行為。”

水一方道:“這山莊的確古怪。畢世奇那四個孩子恐怕都盼著老爹快死好分家產呢。這樣罷,我誰也不幫,你覺得公平嗎?”

袁明麗急道:“怎麼我們大家風雨同舟這麼多日子,難道不算是朋友嗎?”


水一方道:“你還是小,我教教你,朋友是敵人的另一種叫法。”

袁明麗冷冷道:“既然如此,小妹也無甚話說,告辭!”

水一方把手里的書放下,饒有興趣地道:“等等,我能不能了解一些關于你大師姐的事情?”

袁明麗也不回頭道:“水大哥既然無意助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水一方不疾不徐地道:“我這並非為了助你,只是助我自己。我想多多了解當今武林的格局形勢和奇聞軼事,愈多愈好。”

袁明麗悠悠道:“水大哥神通廣大,小妹鉛刀見識焉可牽蘿補屋?”

水一方撓撓頭,不懷好意地道:“可我個人認為你非得告訴我不可了。我發自內心真不想大聲喊大家一齊來看,你一個未出閨的小娘皮都半夜了還在我房里。”

袁明麗變色道:“你------哼,好,我大師姐叫狄明鳳,是我爹最得意的弟子,她聰明漂亮,引得不少江湖好漢和宦家子弟前來求婚,卻皆為她所拒,故此,她得了個‘冰美人’的稱號,她性情冷漠,不喜言笑,對啦,就和那個畢銳差不多。可最近,也就是上個月,她忽然總是笑容滿面,這在我們看來極度是罕見。上個月月末,那日,她徹夜未歸,我們尋遍了整座火去峰,終于在一處岩岩洞中發現她已經冰冷的尸體,背心上清清楚楚有一記‘拈星手’印。我們不得不懷疑陳世通,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若是仿招的話,那威力比真招要大,我爹仔細看了尸體後曾說道,倘這一掌擊在他背上只怕也得受重傷。是以我們約陳世通去杭州酒樓,打算問個究竟。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水一方正色道:“你就不能再詳細地講講某些細節?比方她都和什麼人來往,她常常喜歡到什麼地方去,她是否有仇家------”

袁明麗囁嚅道:“這些------在火云門中我算是跟她關系最好的啦,可你說的這些我卻都不清楚,她從不跟我談起,縱是我問到,她也刻意避開不談。”

水一方搓搓手道:“這個------我雖然什麼證據也沒掌握,可是------憑我本人的陰險心計和多年行騙的經驗來看,大至情況應該這樣:你師姐在最近終于遇到了一位意中人,是以她變得笑容滿面,然後那意中人因為某種原因——也未必是負心薄情,總之拋棄了她。她一怒之下去找那人,卻捉奸在床或又發現了對方其它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為防事情敗露,又不致招來禍根,就以別人的武功打死你師姐,嫁禍于陳世通,又可挑起火云門與震南幫的糾葛,一石三鳥。你覺得如何?”

袁明麗聽得血脈賁張,一拍桌子道:“真有可能是這樣!那是誰呢?------太可恨了!”她怒容滿面,更增華譫,傾國傾城的美貌中又多了一絲英武驍勇的剛銳之氣。

水一方忙道:“我方才說過了,我沒證據,你先回去,我再好好忖度一下。”

袁明麗面呈難色。

水一方道:“你拉褲子了?什麼表情?”

袁明麗知他口無遮攔,也不以為忤,輕輕說道:“家丑不可外揚,可是------我那欒師兄總是來找我,說些無味的話------他人機靈,爹又寵著他,而且------這種事我又怎能向爹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