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嘶騎漸遙征塵遠 (五)哪堪回首

衍允不睬,繼續說道:“于是申屠盟主決意除去這些禍害,便率了五十多名盟眾連夜追趕,將宋為由、言勇、沈萬山擒住,本擬就地正法以明天理,實也無可厚非,但申屠盟主念在他們也算劫富濟貧,俠盜雖稱不上,卻也非十惡不赦,于是饒他們不死。只是仇云依舊逍遙法外,尤好奸淫良家婦女,引起了公憤,暗追了大半個江南,才在杭州追到了他。時逢他回家。起初我等皆以為他要打家動舍,卻見他來到一處茅屋,我想莫非他連窮人也要搶?于是我趴在屋頂向下瞧,見他與妻子和三個兒婦正有說有笑,邊吃飯邊講些奇聞軼事,其樂融融。申屠盟主觸景傷情,想到自己一家慘遭血洗,心不由軟了下來,不想殺他,而……”此時他突然打住,向陰山派掌門人高紅樹瞧去。高紅樹一瞪眼,活像一只癩蛤蟆,嗡聲嗡氣地道:“怎麼啦?我又沒做錯,那些個奸賊的血脈小醃臜,長大了定是禍害,殺了活該!”

衍允道:“當時高掌門說:‘此人使成千上萬的家庭支離破碎,自己卻合家團圓。’說得申屠施主心下大怒,仿佛仇去便是自己的仇人一般,沖了進去.其時申屠盟主正值英年,武功雖未沉醇,武林中卻少有匹之,仇云不過是與申屠盟主齊名之人的徒弟,又怎會是對手?只三拳兩掌,仇云眼見便要斃命于其掌下,他妻子忽然跳了過來攔住,給當場打死。申屠盟主一驚,心中十分不忍,怔了許久未動,仇云喊三個兒子快跑,高掌門……卻一一推過來,申屠掌門尚未醒覺,回手施力擋格,連斃兩個,余下一人則被我們剛放走卻一直跟著我們的宋丙由冷不防放施迷霧搶走,仇云為高掌門一劍穿心。申屠盟主心中有愧,下令莫要追趕。”

水一方轉問宋丙由道:“那仇云……你的大哥的遺孤呢?”

宋丙由歎了口氣道:“我兄弟三人帶著這剛滿四歲、始會走路的孩子來到塞外,卻遇到一個怪人。那是個二十余歲的女子,她說可以救這孩子,但須得交出半張藏寶圖。我們極是驚訝,心中很是疑竇,我們在距那時二十年前曾去長安皇宮盜寶。水兄,便是在那時嘗了皇帝的禦宴。可正要接近藏寶閣時,卻見一個身影自云月中疾行,足不點地,最終緩緩落到閣頂,我們當時嚇呆了,以為是京城中的高手來了,可即使是申屠無傷也沒有那樣的武功,簡直像神仙一般。藏寶閣中竟似也有一人。那武功高超者持一紫劍,二人低聲密談,言語不合,持劍者便要殺對方,而對方卻鎮定之極,含笑不語,又從懷中掏出一份物事,我們隱約聽到,說那是一份藏寶圖,什麼解藥就塗于其上。持劍者又怒又驚,一聲悲嘯,蹬風而去。我們從未見過那麼神奇的武功,若非親眼所睹,實是想也不敢去想,即使現在或將來,世上也再不會有那樣的武者了。可他即有如此本領卻仍受人所制,對方似乎根本不會武功,卻可在談笑間盡占上風。事後大約一年,我們在極北富貴城中發現一處岩洞洞內竟插滿天下各類兵刃近千種,其中以劍為最多,共有七八百柄,而最高之處,放有一柄已斷裂許久的紫劍。我們便知,是那位武神的棲穴。然而找了他許久卻未找到,方才明曉他已仙逝。我等對他敬佩異常,不敢妄動紫劍,卻見劍下奪有一物事,正是半張藏寶圖,上面還注明:‘如有緣者,得此寶圖,可交廬山諸俠,共謀鋤奸大業。’我等便留下寶圖,然而廬山卻只余聶靈哲先生一人,況且名門正派,我們躲也來不及,又如何能見?我們見這女人如此精于我兄弟盜寶詳情,必有來頭,皆猶豫不決。但仇大哥乃我們生死兄弟,如不為兄長保留骨血,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眾人一聽,皆覺此人重義之極,雖是盜寇,卻也不由心中冉升佩意。

宋丙由續道:“她見我們同意,便讓我們再找尋一個同樣四歲的正戶人家的孩子,他自有辦法以假亂真。後來我們便遵她所囑,偷得了一個四歲孩子,她竟將那孩子殺掉,然後找出醫箱刀具,拖著仇大哥的兒子進了屋。四個時辰後,她居然領著那個剛死的孩子走了出來!我們大驚失色,回頭一瞧,卻見那死尸仍躺在那兒未動。原來她是醫學世家,其父師從巫山醫楚慕仙師,醫術之高,竟將我大哥的兒子換了容貌,與那戶人家的孩子一模一樣!她讓我們將孩子送回,又說孩子在三四歲時,相貌方有明顯特征,此後直到十八歲,相貌總在變化之中。因為仇大哥相貌奇陋。但那女子說她的醫術絕沒問題,這孩子日後也只會慢慢變丑,而不是一次改變,最終也無人會起疑。于是我們依言將孩子送回,又將半張寶圖給了她,並請她依圖上前輩遺言而行。那女子只冷笑不答,轉身離去。後來我們去探望那孩子,卻發現那里已然荒廢,新的主人早已在修建莊園了,自此我等便再也沒見過他……”

水一方心中劇顫道:“四姑!只能是她!”又對衍允道:“大師既說冷月也愛上了申屠無傷……那冷香凝……是冷月之女,豈非……也是申屠無傷之女?”

高紅樹趁機道:“你既識得冷月妖後之女,也是奸佞之徒了!”

此刻水宗沛覺得有機可乘,便道:“不錯,水少俠,你是如何識得那妖女的?”

水一方道:“正是她打敗你那日。”

水宗沛又羞又怒,道:“我會敗給那小尼姑?放屁!”他一代掌門宗師,“放屁”一詞既出,自己也覺不雅,面上更顯難看。水一方笑道:“你既承認把尼姑庵當瓦舍窯子逛,還不承認……”水宗沛大怒,但早聽過徒兒所敘,礙于武功不如,遲遲不敢動手。

花翎吼道:“大家一齊上,還怕了這小賊不成?”

衍允道:“誰若對水施主妄動無明之火,老衲決不袖手旁觀!”他語氣中自帶一股威嚴,眾人皆受其震懾。以衍允的修為,早已瞧出水一方內虛,吐氣無力,于是給他打個圓場。而陰山派掌門高紅樹已看出水一方面色蒼白,說話時手有微顫,中氣已顯不足,不由起疑,但又想到此人詭計多端,震南山莊一案名揚天下,武功亦有步堂入室之高,萬一是誘敵之計,引自己出手,他好名正言順地抵擋,一掌打死自己。當下不予理睬,靜觀其變。

水一方繼續虛張聲勢道:“你們這次闖入竹林打擾我休息,水爺寬宏大量不予追究,現在都給我滾罷。”

眾人皆為之所動,不敢進前。欒明傑卻是個急性子,恃已方這麼多人有恃無恐,亦不怕吃虧,挺劍便刺,水一方心中暗道:“我完啦!叫這傻子誤打誤撞,把我給干掉了。”


袁明麗拔劍要阻,袁沖兩指一扣,袁明麗手腕痛極,劍落在地上。大家伙兒一見便不再猶豫。高紅樹雙掌運處,撲面而來。衍允一驚,待要出掌相救。忽又一道異氣如火如荼,疾時過來。竟將已酣斗一處的欒、水、高、衍四人盡數隔開。接著四名粗壯女子將手臂搭成“井”字形,一華服女子隨之自天而降,坐在上面,面上為一鐵具所罩,卻與甯娶風的鬼面具不同,除了一雙美韶空相蕩人心魄的妖目之外,丹唇外朗,皓齒內鮮,已讓人知曉實乃絕色佳人,卻與普通美女不同,明眸善睞,靨輔承權,透著一股邪戾的抑郁之氣。只見她朱唇輕啟,冷冷地道:“名門正派沒能滅得了我景教,卻反倒在此自相殘殺起來了!”身後皆是年輕女子,不下三十余人。水一方訝然萬分,道:“冷月?這人便是冷月?”

袁沖卻突地跪在冷月面前。眾人大驚。袁明麗驚呼道:“爹……你怎地投了邪教?”冷月刺耳的大笑令人不寒而栗。她悠悠道:“怎麼樣?這失魂落魄丸足以令人喪失本性,供我鞍前驅使。你還不給我殺了他們!先殺這小子,羞辱啟雯在先,又壞我家香凝閨譽,料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忽地冷月背後站出一人,蕙蘭紈質,玉貌絳唇,正是尚啟雯。她顫聲道:“師尊,由小徒去殺他。此人辱我,決不能一劍了斷!”冷月冷笑,不置可否。尚啟雯挺劍刺出,袁明麗前來擋格。尚啟雯怒道:“小賤人,你還護他?你愛上他了麼?”

冷香凝見袁明麗如此華容,又護著水一方,心下惱嫉,亦拔劍刺出。袁明麗功夫不濟,又怎能斗得過二人?鄧、欒、南三師兄見此也揮劍相助,然冷、尚二人仍占絕對上風。群雄有的撲向竹林三客,有的與冷月宮景教教眾拼斗。一時間林中大亂,狂砂卷簾,殺聲震天。袁沖挺掌擊向水一方。水一方此時插翅亦難逃厄運。袁明麗大急,冷月見此,狂笑若梟,轉而對袁明麗道:“如何?小妮子,你是要為這小子阻礙父親呢,還是為你父親殺了這小子?”

又掏出一小瓶藥道:“這失魂落魄丸由我精心調配,連宮中弟子都不知制成之方,全天下除我之外更無第二人有解藥。你想要父親生還且恢複本性,就不要與我作對!”

尚啟雯早一劍格開袁沖熾烈的火云掌,反刺水一方,邊叫道:“師父,我來!” 同時低聲道:“快走!”

水一方微驚道:“尚小姐……”尚啟雯又怒又急,低斥道:“還不快逃!我師父非瞧出破綻不可!你有袁姑娘和師父的千金,還念著我干什麼?”

水一方無奈,向林中逃逸去,尚啟雯仗劍追出,喊道:“哪里逃?”

冷月“嘿嘿”陰笑道:“啟雯,你欺本宮真的年老了麼?他武功半點也無,形同廢人,要殺他還不易如反掌?”

袁沖又揮起一掌,水一方仗杵一攔,掌風斜至,劈裂一根碗口粗細的竹枝,居然還有焦糊之味冒出,可見他中了邪蠱之後,功力益增。“竹林三客”兩劍一蕭,圍成一圈護住水一方。花翎知非冷月對手,欲想逃走,卻被冷月犀目捕住,叫喝道:“你在本宮眼皮底下,便想逃走麼?”花翎一驚,忙道:“不,不敢!老前輩……”

冷月大怒,叫道:“老前輩?我有這般老麼?”揮起手中長緞,竟迎風拌成一根筆直的布棍,向花翎天靈蓋擊去。偏巧此時,一股雄厚掌力襲來,冷月方才訝然,四掌相迎,砰砰裂帛巨音,冷月手中布棍已成碎片,絲絲飛散,仿佛整片綠竹林都下起了大雪。

衍允道:“阿彌陀佛,冷宮主,你我皆信教出家之人,何必傷人性命?”

冷月冷笑道:“你禿驢佛教也可與我聖教相論?如此功力,倒真不可小覷了你,是少林主持衍允罷?你功力雖醇,但仍非我對手,本宮問你,此間的藏寶圖可是到你手中了?”


衍允道:“老衲怎敢自專寶圖,確是沒有。少林一派,佛門聖宗,又怎會貪物欲重錢財呢?”

冷月大笑道:“我問你一句,你回答這麼多,那不是心里有鬼是什麼?人總是有欲的,你當了和尚沒了色欲,當了住持沒了權欲,那總該有些財欲罷?”

水一方暗想:這女妖雖陰毒邪戾,講話倒是很合自己脾胃,趁各人都有事做,都有架打,衍允又纏上冷月時,趕緊先逃為上策。他在身後撒了數十條蛛絲作絆繩,單憑掌力便是甯娶風也震它不破,設好障礙方才離去。

袁沖卻死咬不放,摧掌前攻,倒被蛛絲絆倒數次,見水一方便在不遠處,可自己偏生就傷他不得,心下愈發怒火燒心,掌風如岩漿噴薄,轟轟烈烈,一波接一波,壓得水一方如受火炙,幾近透不過氣來.袁沖折下一根竹板,勁力透處,一道綠芒劃向水一方,水一方絕望之余,頂杵去擋,竹枝巧恰觸動機關,扡頭焰火狂射,袁沖身上繞著八九條蛛絲,遇火即燃,迅捷無倫地蔓延焚燒了起來.袁明麗見此,驚叫道:”爹!水一方,你把我爹……”邵、欒、南三人也是驚怒交加。

水一方百口莫辨,只道:“不,不是,我,我……”袁沖已然身攜烈火,光焰凌天,掙紮著,暴叫著,慘絕人襄,最終倒在地上,發出一股焦爛的糊味。袁明麗幾近昏厥,狂瘋哭喊著:“爹!不……爹啊……”衍允不忍,只道:“阿彌托佛,善哉善哉……”

冷月見衍允分神,有機可乘,內力一運,掌勁迫升。高手對決,差之毫厘,必會陷入凶險。衍允只覺渾然內力通滯屈伸,瑰魅奧詭,知自己凶多吉少,不由捫聲長歎。

猛然一陣勁風掠過,冷月觸之即知:來者絕非一般高手,且這一勁道旨在分開他二人,否則遠不止這些真力,當下也知好歹,向後退卻,將余力灑在一旁,向前凝詳,竟是一須發齊雪,如仙飄逸的老者.

衍允低首輕謝道:“阿彌托佛,原來是羨前輩救了貧僧一命。“他在羨仙遙面前絕不敢自稱“老衲”,乃自居晚輩。

羨仙遙笑道:“大師言重了。”遂向冷月道:“冷宮主,有二十年不見了罷?”

冷月驚鄂了一陣,遂複之以冷笑道:“是你呀……你可真能活……”心中暗忖道:“武林四極昔年逐一仙逝,這老小子詐死,怕是世上再無人是對手了。即便我神功練成亦無見能和他平分秋色,還是先趨避為上。”念及此處,叫聲:“我們走!”

羨仙遙閃身相攔,踽踽搦風,勢若驚蛇走虺,冷月心下暗暗震訝道:“二十年未見,不料他的功力更顯穩猛醇固,確是勁敵。即便我若能練到殷祖師昔年達到的第十層境界,也未必能勝過他。”

羨仙遙淡淡道:“羨某無禮,有話要問冷宮主,那申屠老怪……究竟是怎生死的?是不是為你所害?”

冷月輕輕一顫,眉目中似有些許怨懟,但隨即換為冷調,道:“他?我不知道。我當然願意親手殺了他……他難道不該死麼?”


羨仙遙道:“據老夫所知,貴教的宗旨是仁義愛人,可傳到你這一代,貴教便橫行霸道,將成年男子擄去為奴,動輒就輕易殺掉。難道申屠老怪有負于你,就是你如此行為的理由麼?”

冷月為他的浩然正氣所懾,呆滯半響,又道:“是我干的,統統都是我干的,那又怎樣?你算個什麼東西?申屠無傷那惡賊的手下敗將!”

羨仙遙道:“老夫一生只真正敬他一人,縱然敗北,又有何妨?”言語中的凜然之氣,令眾聽者既驚且佩。

袁明麗忽道:“冷宮主,請收我為徒!”

冷月一愕,見水一方早已不知所蹤,袁沖的尸體已被燒成一灘焦塊,袁明麗飽含熱淚,眉目念怒噙悲,便笑道:“怎麼?用不著那失魂落魄丸,你也肯聽我的話?”

袁明麗道:“是,那惡賊殺害我爹,我誓要報仇雪恨!”

冷月一愣,冷冷道:“哪個惡賊?嗯?”

袁明麗恨恨地道:“自然是水一方!”

冷月笑道:“好!大徹大悟了。天下的男子本就是一群畜生!你既跟了我,就得終身奉待本教,明白嗎?”

袁明麗伏下身叩頭。冷月回頭問羨仙遙道:“怎麼?羨先生,還有何問題?沒有的話我可走了,你不是要攔我吧?”

羨仙遙凝然道:“不敢。”

待景教眾女離去後,羨仙遙猛地瞥見宋、言、沈三人,怒氣勃發道:“原來三個奸賊還活著!既是當年申屠恕他不死,老夫也不便自專。也罷,咱們要跋涉西疆,便帶著他們罷。”

宋丙由隱隱覺得,這仙風道骨的老者令他倍感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