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塞翁失馬古難全 (一)獨戰天下[上]

畢銳極為認真地說道:“真的!師父,是真的。是左姑娘親口跟我說的。事後她又發覺失口,再問什麼也不說了。左姑娘與卓酒寒素有間隙,您是知曉的。”

賈尼姆沉吟良久,臉上現出笑意,于是又摑了他一耳光。畢銳辦事得利,竟也挨打,叫屈道:“為什麼又打我?”

賈尼姆大笑道:“那耳光是賞你的!師父今天太高興啦!咦?你好像不滿意我啊?”

畢銳心中恨死了這個把自己當玩物的師父,但他天性卑俗賤媚,又不敢得罪師父,只得連聲唯唯諾諾道:“沒……沒有,師父是我的再生父母,弟子怎會不滿?”

賈尼姆“哼”地聲道:“別把我和你那淫賊老爹比!快,去備馬和盤緾,一柱香後再不備好,當心老夫找匹母狗跟你配配對!”他心情極好,哼著草原牧曲,走出大堂,進了卓酒寒的宅院,一揮手,守門大漢盡皆離開。賈尼姆哈哈大笑,推開門來,對正在床上打坐的卓酒寒說道:“賢侄啊,在練什麼功啊?”

卓酒寒輕輕一笑,道:“賈前輩,你似乎有些過分了。江湖上的規矩你不是不懂,別人練功時,怎可隨意進來?”

賈尼姆“哦”一聲,笑道:“賢侄這話可嚴重嘍。你賈大叔可沒有要偷窺你武功的意思。況且,嘿嘿,賈某雖然不濟,也不致于覬覦你這娃兒的功夫啊。”

卓酒寒淡然道:“我倒也是。不知賈前輩到訪所為何來?”

賈尼姆刻意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地道:“你們可以走了。”

卓酒寒根本不敢相信,問道:“你……你說什麼?”

賈尼姆重複道:“你們可以走了!”

卓酒寒心中竊喜,嘴上卻冷冷地問道:“為什麼?”

賈尼姆強忍住笑,得意地道:“不瞞賢侄,我們要去一趟黑水部靺鞨所轄的望建河。”

卓酒寒一臉緊張,急道:“去那里做什麼?”

賈尼姆見此,更是得意非常,道:“在望建河有個蒙兀室韋部落,我去……嘿嘿,這就恕不奉告了。”

卓酒寒眼珠一轉,道:“晚輩此些時日承蒙厚待,對賈前輩又實是心儀,未知可否同行?”

賈尼姆見他已然穩穩咬鉤,便不再有意拖延,心下大樂道:“好!卓賢侄和老夫一起,當是一樁快事!”

卓酒寒笑道:“那晚輩便和左姑娘、啞姑娘相商,收拾行李了。”

賈尼姆大笑道:“好,那不打擾了。再過兩個時辰,咱們便出發。”

賈尼姆走後,游滿春與啞兒從門後悄悄走出,卓酒寒解了她倆喉部穴位,游滿春便忙不迭地贊道:“卓大哥你真聰明,這老賊這般奸侫,也入你彀中了!只是你為何要點我們啞穴?我們又不說話,啞兒根本不會說話。”

卓酒寒道:“這可使你們呼吸聲輕微之極,否則以賈尼姆的造詣,如何不知你們在此?不過……啞兒,你為何要游姑娘對畢銳說去望建河呢?”

啞兒打著手勢,意為:“這我此時不便說,但到時我一定坦言相告。”


卓酒寒點頭道:“那我們准備出發吧。你們記著,一定要處處當心那個畢銳。”

游滿春噘嘴道:“他?他是個白癡傻子!”

卓酒寒正色道:“游姑娘!你什麼時候才能相信我的話?”

游滿春一怔,半晌道:“是,對不起。你的歪理有時還真管用。可畢銳這家伙又蠢又丑,還那麼好色,根本沒什麼城府。”

卓酒寒道:“他的報複心極強。這種人非常可怕,他用外表的丑陋與蠢笨來掩蓋其內心深處的邪惡。我猜這個賈尼姆,會是他的第一個目標。”

展城南第十七次走回原地,悚懼使他不由長嘯起來,周身劇烈地顫栗,此時邊城雪一步步自另一處石洞緩緩走出,輕聲道:“展師兄,幸虧你叫了一聲,不然還真找不著你。你的聲音很獨特,忘不了。”

展城南一愕,詫異道:“甯盟主?……你……你方才叫我什麼?”

邊城雪知他並非張謙,一嚇便死,也不似谷幽憐,不甘受其半點折辱,而是一個標准的小人,讓他吃屎他也干,只要能讓他活下去。邊城雪想及此處,不由開心地笑出來,道:“展師兄,你不認得我啦?我是你的邊師弟呀。”

展城南喃喃地道:“邊師弟,什麼邊師……”突然他嚇得幾近厥倒,叫道:“你,你是邊城雪的鬼魂,附到甯盟主身上啦?”

邊城雪點點頭,道:“你可以這麼理解。”

展城南竟比張謙和谷幽憐都冷靜得多,沉寂少頃,輕聲問道:“你……你回來報仇了?”

邊城雪道:“差不多吧。”

展城南冷汗浹背沁肌,慘然道:“你的仇人不是……張謙嗎?還有那個谷幽憐……”

邊城雪打斷道:“他們我都找過了。……輪到你了。”

展城雪駭然道:“他們死了?被你殺死了?”

邊城雪道:“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一定不想死吧?”

展城南一見尚有余地,忙跪下咚咚咚連聲叩頭,叫道:“邊師弟,念在同門學藝一場,你就饒了我的蟻命吧!我這樣卑賤的蟲豖,根本連被你殺的資格也沒有!你只要饒了我,我就為你做牛做馬,赴湯蹈火,做什麼都行!”

邊城雪長舒一口氣道:“你的反應和我的料想大同小異。那麼,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了?”

展城南媚笑道:“只要不殺我,讓我做什麼都行!”

邊城雪笑得很愉快,道:“我還沒說完,你就給我叩頭了,那這叩頭就算了。你學個狗叫吧。”

“汪汪汪!”展城南叫得很歡。

“豬叫。”


“呼……呼,呼,呼,呃,呃,呃……”

“驢叫。”

“咿──啊,咿──哎……”

邊城雪樂不可支,幾乎要站不住了,半天才止住笑,道:“現在,從我胯下鑽過。”

展城南幾乎沒費什麼力氣,既快又臻熟地一頭拱了過去,見邊城雪面上意猶脅肩諂笑。

邊城雪撓著他的頭,道:“乖,讓我騎一會兒。”展城南的天靈蓋被摸來摸去,此乃習武之人的大忌,自然不免甚是膽寒,于是老老實實趴下。邊城雪騎了上去,叫道:“駕!”展城南開始爬起來,竟也相當利索,仿佛專門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邊城雪又道:“馭──!”展城南立時不動了。

邊城雪趴在展城南身上,貼在他臉旁道:“還有什麼好玩兒的?幫我想想吧?”

展城南遲豫良久,輕聲道:“我給邊師弟……邊盟主……邊爺舔舔靴子吧?”

邊城雪道:“你把衣服脫了。”

展城南一愕:“啊?”

邊城雪道:“脫了。你怕什麼?我要殺你,你穿層鎧甲也沒用。”

展城南一想有理,于是悻悻地將上衣、長褲、長靴脫掉,僅僅余一條薄褲衩。此地處于極北,加之此洞內有寒石,異常冰冷,凍得他瑟瑟打戰。

邊城雪促道:“脫呀。你那里長的什麼我沒見過,可也不是猜不出來。都是男人你怕什麼?還不脫?忘了剛才說什麼了嗎?”

展城南想起適才的表演,不禁面紅耳赤,覺得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丟光了。他與畢銳同遇此情皆會委曲求全,但畢銳心中所想卻是待有一日對方落入他手,定將千刀萬剮,以雪今日之恥。而展城南天生賊骨,也沒有什麼憎恨感,保存生命對他來說要高于一切,若現在再不脫,方才的那許多恥辱之事皆是白干了,因此決不可功虧一簣。念及此處,他將最後一條褲衩脫掉了。

邊城雪笑道:“麻煩你,再做個動作。將腳抬起,把腳趾頭含在嘴里。至于哪只腳,你隨便。”

展城南大惑不解,以為邊城雪純粹為了戲弄自己,不由道:“邊爺……這哪能辦到?”

邊城雪一字一頓道:“除非你不想辦。你自八歲伊始習武,十載苦練,還能連這個動作都作不出?”

展城南無奈,只得苦笑著將腿抬高,伸直再向內曲,慢慢地將大腳指頭含進口里,那形象可笑之極,仿佛人世間最原始,最野蠻,最古老,也是最滑稽的舞蹈。

邊城雪笑道:“另一只手,伸出大拇指,插進自己的屁眼里。”

展城南震驚得不能自己,幾乎要喊道:“什麼?”但同時猛然察覺,不能把腳指頭吐出,于是只發出了一種類似攪拌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邊城雪正色道:“快點。我等得不耐煩了!”


展城南不得已,便照做了,那姿勢便是天竺的瑜珈修行者見了也要大驚動容,因為這是世界上最為恐怖的鬧劇。

邊城雪突然內力狂瀉,以粘為基,恢恢然,燦然可觀,當即便將展城南的心脈震斷,外表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傷痕,最終仍以適才那姿勢站立著。但他的眼神卻在激烈抗議,仿佛在無聲地質問:“你為何不守信約?你不是說饒我不死嗎?”

“我騙你的。”邊城雪轉身離開了,留下的是一具受盡人間最深折辱繼而失去靈魂之火的軀殼。

走著走著,他心中突然一抽,暗道:“不能總在這些人身上耽擱時間,而誤了大事。那羨仙遙、衍允、韓碧露雖不如我,卻也皆是身負蓋世絕藝之人,他們萬一發覺三人合力我便遠遠不能匹敵。旦憑他們才智、定力及內功修為,只要時間充裕,要找到正確出口相信也非難事。我得快些出洞,然後給他們過過年。”他按照水綺標下的除他以外誰也識別不出特殊記號,很快找到了出口,方一出洞他便忙不迭地點燃那根粗火線,接著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喪心病狂的亢奮情緒,情不自禁地狂笑起來,笑到一半竟嘎然而止,整齊得無可摘責。他看到火線連到地下的最後那一段斷開了。火滅了。

邊城雪這才醒悟,朝天嘶吼了一聲,撼及山河。便在此時,身後有聲音道:“城雪,你真的瘋了麼?”

邊城雪緩緩地轉過頭,徐徐地說道:“你……你早就認出我了?”

羨仙遙長歎一聲,不再言語。而衍允則道:“阿彌托佛,邊施主為一已私仇,居然如此殺戮,殘民以逞,罪業滔天,天理難容!罪過,罪過!”他們身後仍有三百余人,在怒不可遏地逼視著他。

邊城雪眼見功虧一簣,不由殺意驟起,緩緩拔出紫燦燦的“驚絕斬”,冷冷道:“我就是要殺光你們。誰先來受死?還是你們一起?”

水宗沛打了個哈哈,仰天大笑道:“你胡吹好大的法螺!你便是神仙,也打不贏我們三百個人!”

邊城雪焚燒著的瞳仁將他映入其中,毫無表情地道:“就你吧。”話音甫落,一道紫電脫手而射。六盤派弟子約二十余人紛紛護住水宗沛,邊城雪虎步關右,所向無前,紫劍只輕輕一拈,天空中便劃過一只血花四濺的心髒。即便是他們人多勢眾,見到如此殘忍且有效之甚的劍術,亦不由驚惶得靈魂戰栗,膽烊魄游。

“驚絕斬”如龍卷風一般劈向水宗沛時,水宗沛竟不抵不閃,因為他知自己根本擋格不住,也知決計避躲不了。衍允與羨仙遙點頭會意,四掌齊出。他們的合力雖猶勝邊城雪,但邊城雪這一劍足以撼動千古,所擊者萬全,正面抵敵仍不可能,唯有從後突襲或從側面運勁,方能奏效。邊城雪早知與群雄作戰需擊一人而防數人,他的劍法習自甯娶風,實是當今天下破無可破的神技之冠,每擊出一劍,劍身順勢圓旋,憑他內力及劍本身的鋒銳無匹,帶出的劍風亦凌厲異常,包住了他背後所有的空門,教身後之敵無從下手。是以為了消減這一劍實可重辟天地的巨威,兩股渾然沌郁的勁道兩相夾攻,將立時便要將水宗沛一斬到底,由于他這一擊也非全力使然,很快被消去了大半力道,然而所剩的劍風虛勢也把水宗沛平平推出兩丈,一口鮮血噴吐而出。

邊城雪轉而對羨仙遙道:“羨太師伯,承你教誨深思,邊城雪無以回報,但無論誰要取我性命甚至你,我都會全力悍衛。你可以先跟我動手,待咱們兩敗俱傷,即使我能略勝半籌,也敵不過剩下這幫‘英雄好漢’的進攻了。”

羨仙遙沉吟半晌,轉身退後。韓鐵河大驚,道:“羨仙師,你太過慈厚,受他奸計激將,咱們又要死上百來個弟兄了!”

羨仙遙堅定地道:“城雪是我用心最為刻苦的晚輩,老夫是絕不會跟他動手的!”

邊城雪並不領情,轉首對韓鐵河道:“我剛才一直在找你,密密麻麻這麼多人,找你可當真不易。嘿嘿,該你了。”

韓鐵河大叫一聲,返身欲逃。邊城雪奔逸絕塵,頃刻之間已躍到他頭頂正上方一丈多高,殺氣騰騰蔽遠空,威懾乾坤大地,萬象森羅,在地面劃出一個虛圈,將韓鐵河罩住。韓鐵河圈外的沙塵裂卷沖馳,將周遭的中原俠士皆擊出數尺之外。韓鐵河目光深處只覺得豔紅一現,“廉泉”穴自髓至脈盡碎散,暴血狂潑,當即氣絕。眾巫山派弟子怒號而上。邊城雪見他們如此萬眾成城,不由暗歎道:“果是大派風范,可惜今日便要盡亡我手。”昔日他深受巫山創派祖師慕風楚授藝之恩,又在慘遭人間至毒陰謀迫害後受巫山派原弟子之後水綺的再造之澤,此時若殺盡眾人,未免有愧于心。但邊城雪深知仇恨的力量,如若此時不悉數誅滅,只怕日後他會多了數十家世仇,除惡務盡,除善更要務盡。

邊城雪烈嘯連連,正是為虺弗摧,為蛇若何?他劍勢既出,極矣至矣,蔑以禦矣,古有吳鉤劍客十步殺一人,而他每移一步,便有近十人喪在無儔的狂勁之下。每每有人趁他獨戰數敵時企圖突襲,卻皆為挾風卷來的劍流斬得血肉橫飛。見他即將走到自己面前者,無不提早便全力護住周身命門,然後聚畢生功力傾注一擊,卻被邊城雪不慌不忙但以更迅捷的劍法所殺,遠遠一瞧,便似乖乖立在那里等首被宰一般。因為在邊城雪此時的狂猛且高神之絕的攻擊下,任何抵抗都失去了最根本的意義,任何生命都毫無辦法去維護。

片刻之間,死在邊城雪劍下的便有近百人。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贏,因為愈往後,對手就愈強勁。即使比他稍遜不到半籌的羨仙遙不出手,以衍允與眾大派掌門的合力,也必可致已于死地。他狂殺濫殺,頭腦已然發熱,但憑他此時已突入云端人間無偶的功底,即便不夠冷靜,也沒有一個人能找出他的要害和失誤。他愈殺愈快,身法更愈顯得神魔難測,殘象在他駐足轉側之前根本來不及消失,遠遠觀望,直似千百個邊城雪在人群中插來插去。加之他臻諳醫石藥研,對人體的結構熟若直掌,看也不用看,僅止一劍便足夠致死,他對同一人從不出第二招,也決不向自己已走過的路回頭看一眼,然而他的所經之處無論立臥伏仰,都沒有活著的人了。

水宗沛正欲退到安全之處,邊城雪足下一閃,一柄斷刀盤旋掠出,光華散日,水宗沛手下眾六盤弟子要麼舉刀相擋,要麼以手去隔,但那斷刀在一路嗆啷不絕地拋開無數同樣的斷刀與將金色日輪化為血紅的裂肢殘臂後,又力道絲毫不減地截斷水宗沛手中長劍,自他胸口暴突而出,又擊中他正背後一人,這才停住。

彭云巒與高紅樹相互示意,左邊出掌右面擊劍。邊城雪身形一揚,平躍地面兩丈,在空中虛騰,竟以氣流中的微弱阻力為動力,連轉數圈,居高臨下,開天一劍,彭云巒雖身手不凡,輕功亦佳,但此劍帶出的勁道范圍太過寬泛,彭云巒只覺下身一辣,右腳已整齊如光滑圓木,疾撲出去。高紅樹見此,連遞三晃,向後拔起。邊城雪見他畏影惡跡,便直追上去。衍允見邊城雪周身雖僅有幾處輕傷,但傷他者都為他所斫,但他長久持戰,終不抵力竭神枯,油盡燈涼,便歎道:“邊施主,三轉法輪于大千,其輪本來常清淨。你罪孽昭彰,天理不允。須知天畏命,認清自身惡念,不可賭存亡之符,徒增罪業。”

邊城雪狂笑道:“我知你媽媽!我命由我不由天!未定之天,誰人敢先下定言?”凝神牽帶,頭頂汗液聚而不散聚成蒸霧,水氣矇淡,顯是內力強而至強。高紅樹怕沾到他發力的圈子,翻若驚鴻般向後猛退。邊城雪虛擊一掌,正中高紅樹身側一株巨樹,巨樹栽斜,邊城雪幾乎在同一時間順勢一劍,喀喇喇一聲脆音,偌大一棵龐然碩物平飛而起,高紅樹大是駭怕,凌空疾避,大樹砸下,內中攜有無匹神力,又將十數人撞為肉泥。便在高紅樹閃趨的當兒,邊城雪紫劍于地面含鐵岩石摩動,火星擦迸,他又自岩洞一側掏出一根硝藥箭,動作一緊,居然在刹那稍縱之間點燃,如天外游龍,夭矯而至,將高紅樹狠狠撞中,由于力道大得無以比似,那藥箭將高紅樹頂至半空,“轟隆”一聲晴天霹靂,高紅樹登時被炸成了一團團紅綠相錯的禮花,光芒萬丈,見者無不悚然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