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悠悠幻圖無以奠 (二)獨孤之死

大船漸漸駛出迷霧,陽光明媚慈藹,令人有種向往童年的傷感。雷喆經此巨變,性情大異于從前,一直在艙室內不出。海上漢幫忝為主人,雷嬌與科尼什在船中大堂內設宴款待卓酒寒、水一方一行。

雷嬌面色紅彤,映在燈下愈顯嬌豔,她滿滿斟了一杯,遞向卓酒寒道:“卓大哥,此次我等眾家性命皆拜你所賜,感激難盡,小妹敬你一杯,聊表心意。”

卓酒寒不喜客套,不聲不響地接過來喝了。

雷嬌只盼他能多與自己講幾句話,又想不出該說什麼,便對冷香凝道:“令兄的武功如此之高,看來景教的絕學甚是了得。”

冷香凝被套得興起,正欲接口,袁明麗卻不冷不熱地道:“你佩服的恐怕不是他的武功吧?”

雷嬌一聽不由大羞,但今日她心情絕佳,當著卓酒寒的面,脾氣也不自覺地改了不少,只道:“袁妹妹,你真會開玩笑。”

袁明麗冷笑道:“誰是你妹妹?想偷學我們景教的上乘武功,也不必如此恬不知恥地作賤自己!”

雷嬌一聽不由怒起,周圍海盜紛紛按住刀柄。袁明麗冷笑道:“怎麼,要殺你滅口了?人即便要殺我也要說。他的武功再高又怎麼樣?在那孤島的魔鬼面前算個屁!若不是學了某人的心法,他的武功能達到現在這個境界?”她遂轉向水一方,“有什麼樣的師父、師伯,就有什麼樣的徒弟!”

水一方不由一凜,他明白袁明麗無故發火的根由在于自己誤傷其父,忙起身正色道:“袁姑娘,你不要這樣。我承認有些事我實在對你不起……”

袁明麗淒然慘笑道:“我入此教,根本不信什麼鬼耶穌!我只為複仇,為能學到冷月的上乘武功,以便複仇,可……哼,誰料這小奸賊居然傍上了這麼一個哥哥,比冷月的武功還勝出幾籌,我為父報仇還有什麼指望?”

眾人俱心下黯然。水一方朗聲道:“袁姑娘,你要殺我,那也由你。我表哥雖然武功蓋世,可他是他,我是我,我自己的事還得自己解決,別人誰也幫不了。我半點功夫也不會,你殺我易如反掌,要動手的話,現在便來吧。”

堂內登時劍拔弩張,氣氛異常陰冷。獨孤舞緩緩打破沉寂,輕聲道:“若無刻骨銘心之愛,哪有刻骨銘心之恨?袁姑娘,我年輕之時,曾深深愛上了卓賢侄的父親,可他不愛我,卻終日跟水綺在一起。我那時恨水綺,但更恨他,甚至動了要殺他的念頭。殺了他以後,我再自殺,隨著年齡增長,我不再奢求他能回心轉意,只求與他死在一起。但再長大一些,再經曆一些,年輕時那些尖銳、鮮明而簡單可笑的想法都消失了,我不想殺他,更不想他死,不論他是否與水綺在一起,我都衷心地祝願他能活得幸福,活得快樂。直至那時我才發現,那種祝福才是我真正愛著他的證明。他死了以後,我不住奔波江湖,旨在能為他報仇雪恨。當我看到他的兒子時,我不由想到了他,我覺得他一直都還活著。我想給自己對他忠貞不渝的愛找個歸宿,那就是好好照顧他的兒子,令他的兒子得到他從未過上的新生活。人應該好好的活著,人生太短暫,我們根本來不及去恨。孤島的主人不也是這樣希望的嗎?袁姑娘,你始終被自己束縛在一個‘恨’字上,你為了失去的東西而恨,從而失去了更多的東西。你被自己騙了很久了,因為所有的恨都是愛的謊言,現在是揭穿它的時候了。”

袁明麗一陣劇顫,淚珠在眼眶中掙紮翻滾,她憤怒地抓起劍,叫道:“不要說了,你不要再說了!”她拔出劍,指著水一方道:“既然他們都不阻撓,那我也不急在這一時。我猜你不想死在海上,待回歸中土這後,我便立時取你性命!”

水一方平靜地等她說完,不疾不徐道:“我等著你,袁姑娘。”


袁明麗想笑一下,卻近乎惡狠狠地擠出眼淚,拾起劍,慢慢自廳堂中走到樓梯中。一步一步,那劍夾在木制的地板上發出古怪之極的“吱吱”聲。

行了大半月,船終于泊在南海港(今廣州),眾人這才踏回了中土,頓覺腳下的大地不再脆弱不穩,有一種充實感。卓酒寒、水一方、獨孤舞、景教三女與漢幫及胡人拜別。此地為朝廷封嶺南節度使轄處,眾海盜不便久留,雷嬌戀戀不舍與卓酒寒話別,匆匆又買一船趕回海上,而那艘千年的古船則被沉入海底,而那群海盜將繼續在他們的藍色世界里演繹著新時代的海上傳奇。

卓酒寒問冷香凝道:“你有什麼打算?”

冷香凝道:“小妹要回日月山景教總壇,今日便得轉上吐蕃境內。”

卓酒寒點點頭,又問道:“你師父有多久沒下山了?”

冷香凝道:“自竹林一役後,恩師苦修‘星羅萬象變’神功,須閉關九九八十一天,至今亦不會下山。”

卓酒寒不會懷疑妹妹,但這不等于冷月沒騙她,便道:“你回去轉告冷月,不論殺害我娘的凶手是不是她,‘星羅萬相變’都不宜浸淫太久。當年‘霸王訣’為兩大教宗師同創,就是要時以眾生平等,愛我仇敵為要旨,若有違者,只一心妄圖修成神功,稱霸武林,卻不曉萬法皆恕之理,終會自毀其身。還有若她真是凶手,我一定找到她報仇,但報仇未必定要殺人。我更希望她作為一教之主,能深深為之懺悔。我們生活在這世上的凡人,無權傷害別人,卻有權寬恕別人。就這些。”

冷香凝呆滯了半晌,點頭道:“明白了,哥。你……你就放心吧。”

袁明麗此時向水一方逼視。水一方也走過來,道:“袁姑娘,是時候了。”

袁明麗舉起劍,卻又放下了下來,道:“水一方,我想過了。我當初愛的是一個充滿神秘感的怪人,現在的你,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了。即使我還愛你,那跟你殺我父親也是兩回事。我沒獨孤舞那般胸懷,還會去祝願你過上幸福生活。可以的話我更願重新開始,從沒有認識過你,那一切的一切也不會發生。我不想再看見你了,我要忘了你。……既然一切都無所謂了,我也不想修飾什麼了,我一直想問問你,水一方,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水一方一怔,隨即道:“有。不僅你,還有你的兩個師姐,甚至當初在行乞時,遇上的游牧之女游滿春。我愛她的靈巧機敏,愛你的美麗,愛尚姑娘的爽朗放縱,愛冷姑娘的我行我素。可那時我們都太小,像個孩子。現在我們並沒有長大,但我們在長大。時間能改變一切,改變愛,改變恨,改變生與死。請你原諒那時的我。”

袁明麗冷冷地道:“你的詩還是跟從前一樣惡心。”她隨冷、尚二人轉向北方。水一方呆呆地立了半晌,自衣中掏出一物,那是一面古鏡,他自鏡中望著自己。卓酒寒奇道:“那是何物?”

水一方茫然道:“是那片沙灘浸入近海中的部分。我發現它時,它比海水中所有的金砂銀錠都要亮得多。”

卓酒寒輕輕一笑道:“因為那時它正映著日頭。”他順手抄過鏡子,這古物周邊及中部各有凸棱一周,鈕為一伏臥怪獸。近鈕處為六瑞獸葡萄紋,中部是小鳥花蝶與葡萄紋,最後為寶相花一周。在眾多華麗耀眼奪人心目的寶物中,的確頗顯清貴雅致,乃寶物中的君子,難怪會這般引人注目。


獨孤舞道:“你們打算怎麼辦?”

水一方道:“我們必須找到殺人凶徒。既便我們不追究,但這人若不及時受懲或受制,難保不犯新的惡行。”

卓酒寒道:“我現在想見一個人。”

獨孤舞反問道:“是你所說的那個甯娶風的傳人?”

水一方突然道:“他不是別人,他叫邊城雪。哥,早在你們相識之前,我便認識他了。”

卓酒寒奇道:“那你……”

水一方續道:“他改了容貌,故意換了嗓音,且性情大變,但我們畢竟見過一次,他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我在他臨最後瞧我的眼神中辨出了端倪。其實我們大家……都不是壞人。”

卓酒寒憶起當日自己對水一方的種種侮辱與刻毒用心,不由暗生疚意。他知水一方是整件事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人,而自己與邊城雪都陷入了魔道。自己已然拔脫,而邊城雪愈陷愈深,他的恨足以毀滅這個世界。于是道:“他什麼事都能做得出,當然包括殺害我娘。他即便不姓甯,姓邊,第一畫仍是一點。迄今為止他殺人可能性是最大的。……其次是冷月……然後是羨仙遙,我不信世上真有正人君子,他決不可輕易排除。鹿玄奇雖死了,也不能否認他有可能在生前干下了這等惡事……”

水一方見他目光中漸又有殺氣盈溢,忙道:“你冷靜!你怎麼不說我姑姑要寫一個‘寒’字呢?或寫一個‘方’字?我們不也可能是凶手嗎?寶島主人跟你說過什麼,你忘記了麼?”

卓酒寒深深舒了一口氣,道:“我們走吧。”

三人各自買了匹馬,向北馳去。途中于一家客棧中,獨孤舞突然找來些土塊,濕泥、藥草將自己易容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丑陋中年漢子。卓、水二人均不解,獨孤舞笑道:“此行必得經過武夷山,這是韓碧露那賤婢的地界,若是貿然闖入,我與她單打獨斗倒無甚可怕,萬一她調動武夷派上下三百弟子齊齊圍攻,又有極其高明的苗疆施毒之法,只怕不易應付。”

吃罷晚飯後,三人各自歸房休息。深夜中陡然一聲淒厲入髓的慘叫,尖銳得超過任何鋒利之刃。卓酒寒心中一驚,草草披上外衫,周身運足中蓄綿勁,迅然閃到獨孤舞房門前,勁力一吐,木門立時被沖蕩開來,但見獨孤舞斜斜地倚倒在床前的牆角邊,他立時抬頭看已撇開的窗扇向外瞧,憑他極明目力,在黑茫之中唯見一模糊身影,如風吹柳絮,水送浮萍,不呈人間之象,已然遠消不見。水一方此時方才進了來。

卓酒寒俯下身,搖著獨孤舞,叫道:“阿姨……?阿姨……”獨孤舞不住地咯血,怒目圓睜,與水綺瀕死之相極似,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母親水綺,不由厲聲道:“是誰?”手中沒忘向她體內輸入純陽真氣,但方才輸入未久,卻發現脈路不對,遲疑一下方知她周身主要經脈已然盡數碎裂,萬難起死回生了。

卓酒寒怒火勃然,吼道:“是誰?是不是那邊城雪?”他知當今世上除羅公遠與孤島主人外,以邊城雪武功為最強,適才瞧黑夜中那道身影,輕身功夫不在獨孤舞之下,足見是個非同尋常的大高手。見獨孤舞雖無氣力搖頭,卻一絲反應也沒有,便又問道:“那是羨仙遙還是冷月?”他知羨仙遙與獨孤舞並無瓜葛,僅一面之緣,羨仙遙的武功僅亞于邊城雪,要殺獨孤舞亦不難,可卻難令獨孤舞的神情這般激烈忿憤,怒容沖宵。這般想來,凶手自然多半是冷月了。


水一方心細,見獨孤舞曾經美妙之極而此時卻蒼灰無力的唇在極孱弱地顫動,知她要說什麼,忙低下身,俯過耳,說道:“您說吧……我聽著呢……說,凶手是誰?”

獨孤舞的唇始終在顫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水一方有些萎靡氣沮,扶了扶獨孤舞,獨孤舞在略換姿勢時居然能發出聲音,卻只吐清了一個字:“袁……袁……”突然,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細微的行動都終止了。

卓酒寒了陣劇栗,許久才轉向水一方,問道:“她說什麼?”

水一方不由打了個冷戰,他早便懷疑袁明麗了,此女性格怪異邪僻,當日獨孤舞對她講了一番道理,她面上聽從,心中卻懷恨蘊憤,遷怒于獨孤舞,于是設計痛下毒手。但獨孤舞何等身手,焉能受她所制,這其中定然另有蹊蹺。但卓酒寒既然問道,也只能照實回複。

卓酒寒本也覺袁明麗可疑,但袁明麗絕無方才此人的輕功身法,便道:“會不會是冷月與她在一起?”

水一方搖搖頭,道:“若然那般,不論冷月動手,還是袁明麗動手,獨孤前輩都會將帳記在冷月頭上。況且袁明麗怎能令獨孤前輩如此憤怒?”

卓酒寒一想不錯,又思忖了半晌,道:“會不會是韓碧露?此地界乃武夷派所轄,阿姨曾說過的,你忘了?”

水一方一凜道:“哥,你想做什麼?”

卓酒寒道:“我不會隨意殺人,可我總可以懷疑吧?我要去武夷山看看,你留在此等我消息。”

水一方朗聲道:“不!……我們一起去。”

卓酒寒似有為難道:“可你不會武功,如何能跟得上我?”

水一方笑笑道:“這無妨。我直截了當地登門拜訪,你暗中觀察。若是他們問心無愧,我當可安全出山,若然有詐,就勞煩你出手了。”

卓酒寒點點頭道:“既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