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悠悠幻圖無以奠 (五)諱莫如深

那聲音磔磔兩聲怪笑道:“好張狂的後生,敢這般和我老人家講話的人,幾十年江湖上也未出一個。”

卓酒寒道:“我畢竟還年輕,不可像他們一樣不屑和你這樣講話。”

那老者大笑道:“臭小子,還真來勁兒了,當心會吃苦頭!”

卓酒寒輕笑道:“我會……吃……什麼……”他講話期間,周身烈氣彙聚,凝于右掌,待“苦頭”這最後兩字甫畢,已然一掌拍出。他耳力已臻化境,通過三次聽那老者講話,判斷此人似自己適才暗助水一方那般,將內力遠于空中,環繞場內尺丈之余,以迷惑對手,教其難知出處。那老者內功雖深,卻仍不及卓酒寒,加之卓酒寒修習羅公遠所撰之心法,明聰之甚,三次便大致確認了武夷大殿門頂牌匾後正是聲源所在,他心計之深決不下成人,一面不動聲色,一面蓄勁備擊,好致那人出其不意,猝難及防。

果然,但聽“哎喲”一聲,自匾後摔下一個人,連人帶匾一同撞落進殿前的一座大香鼎內,那鼎中正有數十根長香,立時燙得他如喪考妣般尖叫起來,周圍數百名各路弟子見他出了如此大丑,皆毫不客氣地放肆狂笑起來,一時間笑振山巒,在崖谷間沖蕩甚久,綿延不絕。

卓酒寒這才移目瞧出,見他形貌清癯,如同竹杆般又瘦又長,幾近枯萎,那人受了如此奇恥,如何不羞惱之極,跳下鼎來喝道:“臭小子,老夫一生罕遇敵手,不過是見你少年才俊,功夫不賴,起了愛惜之心,方未對你施以重手,你這小賊卻不識抬舉,讓我老人家這般……般……哼!來來來,咱們再比過,你若能在我手底下走過……這個這個……五十招,我老人家即刻拜你為師,給你磕一千個響頭!”

卓酒寒對此人的虛偽惡心之甚,只冷然道:“你何必胡吹大氣?”

那老者尖聲吼道:“我怎地胡吹大氣了?臭小子敢瞧我不起?”

卓酒寒笑道:“你沒胡吹大氣,如何能說出五十招後給我磕頭的話來?那時你還有命麼?”

老者怒極,叫道:“你你你!你好傲呀,你連我老人家的名字尚且還不知曉,便敢如此相輕?”

卓酒寒正色道:“你這令人作嘔的老東西,我念你還不算壞透,趁早給我滾罷!”

老者吼道:“你怎知我不壞?”

水一方解釋道:“我哥言下之意,是說一個人若又笨又蠢,便絕對壞不到哪兒去。”

兩人一唱一和,那老者聽得滿面緋赤,須碴戟立,大喝一聲道:“休逞口舌之利,有沒有本領,咱們拳腳下見真章!”言罷拔拳打來。

卓酒寒收回“沉碧”錯掌一扣,豈料這隨手擋格竟難承老者激怒一拳,忙再複加力,老者見此亦不敢正纓其鋒,側身一讓,方才避過。卓酒寒與他對拆一招,倒真吃了一驚,訝然道:“好功夫。盡管功夫仍不及法螺高,可也算是罕有之敵。敢問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見他突然問得認真,不由得意起來,灰胡一翹一翹地道:“小伙子的武功也不差呢,能正面迎老夫一掌,普天之下未見有二。老夫已未涉江湖三十多年啦。並非隨隨便便與人交手的,你小子算是天之驕子,幸運之至哇!我老人家平生未收一徒,只因標准太高,難覓合適人才。你小子資質尚佳,根底又很好,若上輩子修來了福分能拜得我的門下,只怕不出一年,什麼武術之王甯娶風,啊呸!都要給你端屎端尿了,‘武林四極’,哼哼,也不用一柱香功夫便叫他們討饒叫爹!”他似突然想到羨仙遙也是“武林四極”之一,自覺失言,這才住口。

水一方見他如此地不要臉,吹得這般沒邊兒,真個是古今罕有的無恥,連笑也笑不也來了。跟著在場所有人一齊發愣。

老者見眾人皆是不悟,只道全為之震撼,更是驕縱恣狂,啞著嗓子大笑道:“怎麼樣?你們也甭妒忌,我只要這小子,你們這些個娃兒丫兒便是在此哭爹娘喊祖宗,嗑上一萬個響頭,我老人家也是不理不睬。所以呀你們就別妄想了!”他轉向卓酒寒,大笑著續道:“徒兒啊,乖徒兒,是不是喜歡傻了?看清楚,這不是作夢,老夫真的要收你入門呀!我知你心中千恩萬謝,有十肚子的話要說,但我老人家生性淡泊,恬利寡欲最蔑視的便是‘名利’二字,你也就不必跟我客套了!今日我就授你一招便可擊敗甯娶風的古往今來天下無敵第一招!”

卓酒寒也不由奇了,緩聲道:“你是不是真的瘋了?如果是,我可以原諒你方才說的每一個字。”


衍允突然合什道:“阿彌托拂,施主三十年未涉江湖,今日突現,未知所為何事?”

水一方一怔,轉而問衍允:“大師……這老瘋子,你識得他?”

衍允意味深長地悠然瞧了那老者一眼,沉聲道:“若是老衲尚未老眼昏花,施主可是人稱湖廣仙翁的海無痕?”

那老者見他如此說,面色陡然一變,水一方便知衍允所言非虛。卓酒寒愕了愕,霍然道:“湖廣?海無痕?那湖廣雙煞海鳴、海輝是你什麼人?”

海無痕幾乎帶著哭腔叫道:“那是老夫的兩個寶貝兒子!若他們肯用心練習,習得我兩分絕學,要打垮你這臭後生也是不難!”

卓酒寒見他如此傷心之際,仍改不了誇大其辭的毛病,不禁苦笑。水一方極其聰慧,疑問道:“那你怎麼與羨仙遙相識?莫非……”

卓酒寒經他提醒,憶起當日在錦繡谷中之事,不由厲聲道:“原來如此,你與羨仙遙一早便就相識,是以你的兩個兒子出現在綿繡谷,定然是羨仙遙教他們來的罷?其他人恐怕亦是。原來唯有我要取‘沉碧’,其他人全是為了那把本在谷主彭云巒手中,而後轉托給游牧的‘紫影鋒’!”他手一閃,自包裹中取出了那半截具有鑰匙用途的“驚絕斬”之鋒。

水一方笑道:“我也是這麼想只是不明白你的武功如此之妙,已不次于衍允大師,因何在江湖中極少有人提到你的名號?更奇你不親自去錦繡谷取‘紫影鋒’,而是派你兩個功力尚淺的兒子去,結果為彭云巒所制,我哥去的那天他們又被彭云巒再度揍得落花流水。羨仙遙固守潭底‘沉碧’不可自毀諾誓,不便出水入谷去奪彭云巒手中‘紫影鋒’,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卻不去。故而我推斷,你有更很重要的事,或者更確切而言你有自以為更重要的事,連兩個兒子都不去理會了。”

海無痕一聽,似乎極力擠眉弄眼想笑一下,可立時用哭腔大叫道:“小兄弟,你講得一點兒也不錯呀!”他愈哭聲音愈高,最後竟抱住法場中央最大的白幡,又撕又扯地哭喪道:“那卓絕算什麼呀!小露,你為何從不正眼瞧我一回?我在你心中便是那般不堪嗎?”

卓酒寒怒道:“你說什麼?”

莫悠然也惱羞成怒,與眾女弟子紛紛揚劍將他團團圍住,喝斥道:“老不羞的狗東西,你好大的膽子,敢跑到武夷山上來鬧事,居然羞辱起我恩師來。我恩師尸骨未寒,你便玷謗她名節,當真罪該萬死!”

海無痕也不著惱,只哭道:“你這女娃懂得什麼?你還未入得此門前,老夫的腳味兒已滿山遍野都是了!我老人家當初每年少說也要上武夷山二十次,可她這個狠心的,居然連見也不肯見我……”

卓酒寒冷笑著道:“你老人家真是讓人又憐憫又惡心。”

莫悠然愈聽愈怒,只是見海無痕瘋癲之中說得真切,又有些傷感,不由呆住。海無痕哭道:“我自八歲始練武功,待十年後已儕身俊彥翹楚之列,為了她,我三十歲武功大成之日,不敢透露姓名,生怕讓江湖上那些爛了爹娘子孫根的碎嘴刁人逮了空子說小露的壞話,敗她名譽……可卓絕!……可惡啊可惡!這小子長了一副討女人歡喜的妖精臉,柔茹剛吐,明明無什氣雅風度卻偏偏要裝扮得傲慢冷酷,偷師偷了十多年,又賣身進血影軒轅氏家,不惜犧牲色相只為學取一門狗屁‘血影神功’,他有什麼好!……”

卓酒寒五陵霸氣飛空,怒難抑制,身已閃至海無痕面前,正如久蟄龍,青天飛霹靂,石破天驚逗秋雨,“啪啪啪”連擊了他三個大耳摑子,海無痕正值怒時,也還手相抗,他著實本領驚人,一運內力,竟一只手擎起方才自己摔落其中的那只大鼎一足,揚手砸來。卓酒寒“沉碧”追電而弛,令劍氣之勢,立時便局勢倒轉,而那鼎已給削得片片飛撒,如同切軟豆腐般。卓酒寒此時全力投入,毫不客氣,以他現下的武功未必便不如邊城雪,自是要較海無痕高明多了。

海無痕退後好幾步,猿猱般粗長的大手一擋,連聲道:“別打了!別媽打了!我好恨……”

卓酒寒陰森森道:“你根本沒必要如此痛恨卓絕。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他平生只愛水綺一人,而不是你的什麼小鹿小羊!”

海無痕的哭聲咋停,奇道:“你又不是他,你又怎知?”


卓酒寒輕聲道:“他是我父親。水綺是我娘。”

海無痕大是詫然,續問道:“你是卓絕之子?……難怪我瞧你有些面熟……可你,你的武功雖與你爹難分伯仲,但你使的卻不是‘血影神功’!”

卓酒寒傲然道:“你適才有一句話說得倒也無錯。什麼狗屁‘血影神功’,我才不屑去學!”

水一方思忖了半天,對衍允道:衍允大師,你的徒兒中,有個叫心望的麼?

衍允一驚,頷首道:“不錯,此人原是法相宗門下。少林雖為禪宗,但天下佛門皆為一體,《楞嚴經》有云:‘一絲不掛,竿木隨身。’人人無別,老衲便收留了他。法相宗講求若行修道,故而他也走過不少地方,能言善辨,非是與世無爭之性,老衲只當各有各的緣法,就著他在寺口為知客僧,待接外人。誰料他結交奸邪,更暗拜三十年前便為本寺所逐的叛徒魔僧一難為師,習得一身被邪道曲解的‘金剛伏魔神通’,實為孽徒,便將他逐出寺門,之後便不知去向。水施主知道此人?”

水一方道:“我哥說他在錦繡谷也見過此人。”

衍允遂驚。卓酒寒不由跟著回憶了一下,又道:“不僅他們,‘火羅刹’江月白使的是灼熱的火云掌,當屬火云門一宗。”

衍允愈發覺得不對頭,道:“他本叫江明白,乃我俗家弟子袁沖之徒,只因結交奸邪,濫傷無辜,被袁沖逐下火云峰,自此跡訊遝無。”

水一方不由點頭道:“對,狄明鳳、邵明玉、欒明傑、南明初……袁明麗,皆是‘明’字輩,這般說來,果真是火云門弟子?”

卓酒寒亦覺得蹊蹺,道:“云羅窟怪盜何其方、魅影韓兆靈皆是當年鐵騎幫之人,韓兆靈更是得獨孤氏的真傳,習得一身精妙輕功,連彭云密都全力而為方才追得上他。”

衍允肅然道:“不錯,是年獨孤鴻傲有六大弟子,仇云、童仕流、何其方、韓兆靈、屠叔衡、孫大業,後來隨著獨孤鴻傲一死皆離開了馬鬃山。”

卓酒寒又道:“錦繡谷內九人,竟有六人是名門正派的棄徒,或馬賊的弟子。海無痕,這些人都聽說過麼?”

海無痕怔了怔,思忖半晌,答道:“他們盡是羨仙遙派去的。”

眾人俱是震殛莫名。衍允浩歎道:“阿彌托佛!羨盟主召集這些個惡人,一同送入錦繡谷去取‘紫影鋒’,老衲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羨盟主位及‘武林四極’之一,武功武德皆是當世之冠,豈能做此等小人之事?”

海無痕為情敵卓絕之子所敗,畢生至愛韓碧露與兩個兒子盡皆死去,心中再無掛念,也不想隱瞞什麼,只道:“那羨仙遙,根本是個地地道道的偽君子,口蜜腹劍,笑里藏刀的千年老狐狸!”

卓酒寒一個激靈,沉聲道:“你既知羨仙遙這麼多內幕,便告訴我,水綺是否為他所殺?獨孤舞否為他所殺?”

海無痕沉吟良久,歎道:“也罷,我便說與你知。殺水綺與殺獨孤舞的,其實是同一個人。”

卓酒寒急道:“這我早已猜到,快說究是何人?”

海無痕道:“那便是西……”話音未落,突然一道幽藍異光閃過,直射海無痕。卓酒寒一驚,便要擋格,莫悠然不由叫道:“卓少俠住手!”卓酒寒正遲疑之間,海無痕已悄然倒地,冒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尸臭。接著殿後密林中一片騷動,漸漸歸于無聲。


卓酒寒亦不由動容道:“這是什麼?”

莫悠然面色慘然道:“是……是‘化蠱紅’!”

卓酒寒驚道:“‘化蠱紅’?天下第一奇毒?你們……是誰干的?”

莫悠然惶恐道:“不,不是我們……‘化蠱紅’本乃巫山派祖師慕風楚所創,非是敝派獨有之物。”

卓酒寒冷然道:“莫姑娘當真好心幫倒忙。我食過赤沙龍蜥之舌,萬毒不侵,區區‘化蠱紅’,奈我何來?凶手已然滅口,又逃得遠了,教我如何是好?”

水一方問道:“哥,適才這海老頭兒遇襲之前,說什麼?”

卓酒寒道:他說“那便是……”

水一方追道:“最後一個字呢?”

卓酒寒想了想道:“好像是西。可是‘西’字所指何意呢?武林中有人姓西或是名西麼?西門……?幾十年沒有姓西門的高手了。或是外號中有‘西’字?”

水一方卻道:“不。他也許沒說完。這個字的發音以‘西’為開頭。”

卓酒寒恍然失色,叫道:“羨?羨仙遙?”

水一方皺著眉道:“不可如此草率地定論。完全可能姓謝,姓許,姓徐,姓冼,姓薜……”

卓酒寒反問道:“那總不能是薜老六吧?他確是不會武功,況且已經死了。”他揚劍便要劃開尸首的肚腹,尋找造成致命傷的暗器。莫悠然忙勸道:“不可。卓少俠你所不知,這‘化蠱紅’之毒世上無以為偶,射入他體內立時斃命,我們若不立將尸體扔入水中,待尸體一爛開,‘化蠱紅’之氣溢漫,在場之人怕是除了卓少俠皆難逃一死。”

卓酒寒疑惑道:“是這樣嗎?”卻不知莫悠然並未說謊,當日邊城雪在神女峰巔時,甘凌客著刁耆陽將杜長空拋入水牢,也並非似邊城雪所言,為了凌辱,而是怕毒氣溢散,否則谷幽憐與刁耆陽一旦沾染,也必死無疑。莫悠然旋即借水一方的干神蛛絲,將尸首拋入水窟之中。

卓酒寒冷冷對宋師淵道:“你還不走,等死麼?”

宋師淵這才從惶恐中醒覺來,戰戰兢兢道:“在下來武夷山,還有一事便是通知武夷派,四月初七,朝廷在長安城大慈恩寺內舉行天下英雄大會,這是英雄帖。”他顫顫將帖子遞出,那帖有別于廬山改選掌門大會時之帖,金箔為底,敷有珠粉,乃當今乾元帝肅宗親筆禦書。卓酒寒、水一方各拿聞一張。衍允乃少林主持,而少林曾助太祖太宗帝剿滅王世充有功,早便第一個取得帖子。莫悠然也領了一張。

卓酒寒道:“事情都結束了,我們告辭了。”卻見水一方呆立在水窟旁發愣,不由奇怪,喊道:“一方,我們走吧!”

水一方“唔唔”地答應著,目光中卻盡是怪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