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且喜,且悲,且怨,且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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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尤其是趙樽,這樣的情況下,如何敢拿她性命去賭?

沒有人敢保證,東方青玄不會殺夏初七。

他明明恨死了夏廷贛,卻並不親自動手殺掉他,非得逼趙樽動手……可若是趙樽殺了夏廷贛,他與夏初七之間,往後他兩個又如何自處?若他不殺夏廷贛,又怎樣救得了在東方青玄刀下的女人?

誰能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都說趙樽的心思難猜,可東方青玄的心思,也一樣難測。

塔殿間,登時安靜一片。

“很簡單!”東方青玄努了努嘴,視線瞥向夏廷贛,“你幫我殺了他。”

趙樽眯眼,“如何賭?”

東方青玄笑哼一聲,“可你非賭不可。”

“她非可賭之物。”

東方青玄莞爾,腰刀在夏初七身上比劃一下,“賭……她。”

趙樽冷冷的,目光微閃,“你要賭什麼?”

他淡淡說著,不看夏初七的表情,只側了下身子,把她拽過來扼在身前,瞥向趙樽的臉,“晉王殿下,賭是不賭?”

“夏七小姐,你還真能自以為是!實話告訴你,我從未有喜歡過你,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毀了你。”頓一下,他又道,“我親手毀了魏國公府,毀了韓國公府……毀了你的父母,毀了你的家……自然也想毀了你。喜歡?這種哄騙人的玩意兒,除了愚蠢的女人,誰會相信?”

東方青玄眉目一沉,腰刀往前遞了遞,一雙鳳眸在昏暗的光線下,格外冷漠。

她笑著,調侃道:“你不是喜歡我嗎?你舍得殺我?”

想到過去種種,夏初七暗自一歎,有一種浮生若夢的無奈。

所以,不僅是她,其實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這樣的巨變。

東方青玄對夏初七的心思,哪個人不曉得?

塔殿內氣壓很低,良久,沒有一個人說話。

可如今,看著他妖豔的面孔,她說不出這句話來。

在這之前,如果讓夏初七回答,她一定會很自信的以為不會。

東方青玄笑,“你該不會以為……我不會?”

心里一窒,她呼吸微緊,“你要殺我?”

東方青玄眉一揚,“你看不出來?”

“你要做什麼?”

看了趙樽的話,她冷不丁抬頭,迎上了東方青玄似笑非笑的眼。

而她絲毫未覺的原因,一是東方青玄做特務頭子做慣了,武藝高強,拔刀無聲無息。二是她太過相信東方青玄的無害,相信他至少不會傷害她。所以她才敢半點防備都沒有的攔在夏廷贛的面前,為他擋住危險。

腰刀未入肉,也抵得不太近。

因為耳朵不方便,她一直來回注意著東方青玄與趙樽的對話,看著他們的嘴唇,心里還得思考和琢磨,神經始終處于一種高度集中的狀態,緊張得手心都攥住汗來,以至于她根本就沒有察覺,東方青玄手上的鋒利的腰刀,已不知何時出鞘,悄無聲息地抵在了她的腰上。

他突如其來的古怪,驚了夏初七。

“東方青玄,你敢動她,我會讓你整個兀良汗來陪葬。”

趙樽冷著臉,看著他,眸底突然肅殺一片。

“是。我沒有贏過……”東方青玄輕輕擺了一下左手臂,那一只袖子因為沒有了左手,微微一蕩,令人心情格外沉重。可他卻以不在意,臉上一如既往擺著笑容,人人都看得見,卻從未入心,“這一次,我一定會贏。你說呢?”

“我們賭過很多次。”趙樽抿唇,“你都沒有贏過。”

突然地,他冷冷一笑,“天祿,我兩個再打一個賭如何?”

東方青玄看著他,看他一襲黑袍威風凜凜的樣子,看他仿佛天崩地裂也不會變色的面孔,腦子里走馬燈似的晃過去的,是兩個人從相遇到現在的種種過往。

趙樽眉頭一蹙,“若是不放,你待怎樣?”

“如何能放?如何放得下?”東方青玄冷冷反問。

“東方青玄,往事已矣。人得學著放過別人,才能放過自己。”

恍惚了一下,看著東方青玄,他的衣袂在微風中,輕輕翻動。

趙樽冷冷凝著目,回憶拉到他的六歲。

“天祿,若是你……又當如何?”

“難道我不該瘋嗎?”東方青玄身上的錦袍,經過三天的闖關,已不再鮮亮,可他站在夜明珠的光線中,那冷冷清笑的表情,卻仍舊像一個王孫公子,美豔不可方物。

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場噩夢,已困了他許多年。

那些滿是鮮血的,無望的日子,在他的回憶里早已經結成了疤,結成了怎樣都不能痊愈的疤,不管經過了多久,不管任何時候掀開來,里面都是鮮血淋漓的傷口。

無人知曉,當年只有七歲的他,抱著尚在繈褓的阿木爾……到底吃過多少苦。他說行過乞,討過飯,下過跪,挨過打,那只是一句云淡風輕的話……但沒有切身感受,又如何能真正體會,一個倉促的孩子,那份罪不僅受在身上,也刻在了心里。


夜明珠的光線,幽幽地閃在他的身上,他妖豔的唇,仿佛在滴血。

“輔國公東方文軒當年曾受過我父王之恩,他冒險收留了我們兄妹,為此,他把自己一個蒙族侍妾所生的一雙兒女送到了鄉下。從此不問不聞,只能成為路人,便是為了護住我兄妹二人……”

“父王與我分別時說,讓我們逃到南晏去,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侍衛和奶娘便聽話的帶著我們一路逃往南晏。住還沒有入應天府,侍衛死光了,後來,奶娘也死了。我抱著繈褓中的阿木爾,討過飯,行過乞,下過跪,挨過打,餓了吃過泥,渴了啃過雪……好不容易到達應天府。”

“那時,我從來不敢睡熟,因為我害怕睡著了,便睜不開眼。我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侍衛,一個又一個的人死去,為了我們而死去,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深深的記住,他們臨死前的眼睛與驚恐的面孔,還有他們的囑托……報仇!”

“當你在宮中飽受恩寵,無法無天,做那個洪泰帝最愛的幺子的時候,我與阿木爾被奶娘和一群侍衛帶著,正在逃亡天涯,風刀霜劍。夏廷贛陰山大捷之後,還不肯死心……我那時只有七歲,妹妹還在繈褓之中……他卻連孤苦小兒都不肯放過……在我與阿木爾的身後,永遠有無數的追兵,永遠只能提心吊膽……”

看著趙樽冷氣森森的臉,他突然莞爾,竟是笑出了聲來。

“我是瘋了。瘋了很多年了。”

東方青玄妖媚的唇一揚,眸底光芒乍現。

“東方青玄,你瘋了!”

趙樽波瀾不驚的面上,有一抹淡淡的嘲弄。

甲一微微一怔,抿著嘴,並不吭聲。

說到此,他停頓一下,像是想到什麼,低低“哦”了一聲,突地瞥向不遠處靜靜而立的甲一,“還有你,你也知曉。”

說罷他妖冶的臉上,帶著諷刺的笑意,緩緩看向趙樽,“晉王殿下,你有沒有告訴過她,其實你早就知道這個老頭兒是夏廷贛?你有沒有告訴過他,你早就知道我讓你入陵,根本就不是為了寶藏,只是為了尋找我的親生父母,一解當年之迷?你又有沒有告訴過她,即便我們僥幸闖過一千零八十局,也未必能拿得陰山皇陵的寶藏?實際上,在回光返照樓,那批寶藏到底去向何處,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晉王殿下,只有你一個人知曉。”

“夏楚,你確定自己……真的看懂過他?”

東方青玄看著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兒,心里劃過一抹涼意。

而且,字字皆傷。

世上最傷之事,是什麼?便是所愛之人,愛的不是自己。

夏初七受不了他這般,冷冷一笑,也道:“趙十九的心理,沒有你那麼陰暗。他一是一,二是二,在禦景苑,洪泰爺因我而傷,他亦未曾怪過我……東方青玄,在這些方面,你永遠比不過趙十九,你心胸狹隘,非大丈夫度量。”

東方青玄但笑不語,眉梢眸底滿是諷刺。

“大汗倒真會盤算。”趙樽冷冷板著臉,視線上下打量東方青玄,忽而一笑,“我與阿七之間的感情,又豈是你三言兩語能夠挑撥的?”

“夏楚,我

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不恨他?是他那個爹……害了你。”

想了想,他突地笑著,轉向微蹙著眉頭的趙樽。

或者說,洪泰帝原本就有那個意思,他只需要順著老皇帝的意思,時不時在他面前提點一下,魏國公勢大,又與韓國公互為姻親,與朝中權臣關系密切等等,皇帝自然會有寶奪。他與夏廷贛是一起打天下過來的,又怎會不知對方有多少斤兩?

東方青玄一笑,“自古帝王之心如此,如何怨得我?”

“洪泰爺殺功臣,固江山,這中間也沒有少了你的功勞吧?”

夏初七為她扼腕一歎,嘴上卻仍帶著笑。

傻啊,傻得沒有了天理。

可悲麼?聽他說來,那時的夏楚,確實夠可悲的。

頓一下,他眉目微沉,“夏楚,你說你這人……倒底是有多麼可悲?”

“忘記了?沒關系。”東方青玄唇一勾,笑得極涼,“你那會兒不是一直找人調查事情的前因後果麼?我這便告訴你。趙綿澤當年帶人從魏國公府搜到的那一封通敵叛國的信函,是你自己放在家里的。至于那兩個出入魏里公府的北狄人,則是我安排的。當然,我也只是得了洪泰帝的授意,而趙綿澤,他不喜歡你,也只是順水推舟……”

“你不是不知我忘記了過往,要不然,又怎會不記得你干過的卑鄙事?”

心里“咯噔”一聲,夏初七目光一凜,“哦”一聲,沉住氣問。

東方青玄迎上她的,笑道,“明白了吧?這事怪不得別人,只能怪你。怪你自己。”

夏初七微微一怔,目光冰刺似的掃著他的唇。

“都不是。”東方青玄牽開的唇角,弧度更大,“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有多麼愚蠢。”

夏初七目光幽冷,定定看住他,嘲弄道,“你倒是總算說了實話。那麼……你告訴我是為了什麼?是想認罪?還是想求得我的原諒?若是前者,不必了。若是後者,我宰相肚里能撐船,不會與你計較的。”

聽東方青玄親自說出口,五髒六腑似乎都被人掏過一般,生生發顫。

有些事,若聽旁人說來,也許沒有那麼難受。

“沒錯。只可惜,以前的你,不如現在這般聰明。”東方青玄臉上笑意更濃,“趙綿澤、夏廷德、夏問秋……這些人,都曾被你當成仇人。你恨他們沒有錯,是他們直接導致了‘魏國公案’的事發……也導致了無數人的死亡。但你可知曉,魏國公案不僅是我親自審理的,還是我一手策劃的?”

“這還用猜?你不是就為了扳倒魏國公?”

腦子轉了一下,她冷冷一笑。

那憤怒的感覺來得很快,也很詭異。夏楚分明不是自己,卻又像是她自己一般,疼痛感幾乎切膚,令她有些受不了。

想到那時的夏楚,不僅被趙綿澤嫌棄,還被東方青玄欺騙,夏初七突的有些憤怒。

他似笑非笑的眉眼,極是可惡。

“夏楚,我是恨你父親,也恨你,恨你們夏氏的每一個人。在魏國公府被抄家之前,我便一直恨著你。可你太傻,你根本不知,還把我引為知己,對我知無不言……把我對趙綿澤的心思,換著花樣的在我面前說……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還得哄著你,你猜猜看,我是為了什麼?”

自嘲般重複一遍,他側頭看了一眼趙樽,才又把視線專注到夏初七的臉上。

“寶藏,金錢?”

聽完她的質問,東方青玄沉寂片刻,緩緩笑開。

有些事情,他可以為之。有些事情,他卻不會去干涉她,更不能代替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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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的好強,人人皆知。

主子鬧騰,侍衛們是不敢說。趙樽抿著唇,冷冷注視著,是不想說。

可塔殿內,近百人,聽完了,卻聲息全無。

她話多的毛病,又犯了。

“從我們入陰山,到額爾古開始,你步步算計,為的是什麼?你把我爹帶到皇陵來,又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錢,為了銀子……為了你稱霸漠北,稱霸天下的宏圖大業?東方青玄,我說得不對?”

心里一暖,夏初七安撫地握了握他的手,又不動聲色地看向東方青玄。

他都怕成這樣了?還來安慰她不怕?

“不……不怕……”

這些年來,大抵他沒有少受東方青玄的罪,也從來沒有人為他出過頭。如今有人擋在他的面前,他雖沒有了神智,可那天生的親近感,還是讓他與夏初七極為親近。

夏廷贛抓住她袖子的手,緊了緊,狀若害怕。

東方青玄眼梢微微挑高,看著她,冷笑一下,沒有吭聲。

她擲地有聲,字字如針。刺人,蜇心。

“還有,你告訴我,這些年,他過的什麼日子?你的詔獄他沒有呆過?你的大刑他沒有受過?你的侮辱他有沒有挨過?就算你與他有仇有怨,也該報得差不多了吧?你說你沒有要他的命,那麼我且問你,你為什麼不要他的命?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為了那一批從他手上消失的金銀財寶。”

她心里一凜,幾乎不可忍受,冷冷看著東方青玄。

“哈,說得可真動聽,真高尚。”夏初七感覺到夏廷贛拉著她衣袖的手,在微微顫抖,安撫地側過眸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看著那只手……干瘦、皺褶、老態、蠟黃,像一截風干的枯枝,極是讓人心疼。

“卑鄙?”東方青玄狹長的鳳眸微微一眯,直視著她的眼睛,目光銳利得好似要透過這一扇心靈的窗戶看入他的心底一般,“我若是卑鄙,夏廷贛就不會好好的活到現在。”

“卑鄙!”

“是我又如何?”

“明知他中了毒,還敢說他裝?你要不要臉?”夏初七眼兒半闔,微微抬著下巴,挑釁的問,“那毒是不是你下的?”

“知又如何?”東方青玄嘲弄的一笑。

夏初七不怒反笑,眼神兒帶了一絲玩味,腦袋微微一歪,瞄著他的眼睛道,“不要告訴我,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中了毒,而且,正是那毒影響了他的腦子。”

“無須說什麼。”東方青玄冷笑,“我說過,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所以呢?”夏初七來自法制社會,對這種極端封建主義的論調極不贊同。她眉目一沉,聲音冷冷的,也沒什麼好氣,“你不要忘了,那原本就是在戰爭時期,戰爭是怎樣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且,你在根本就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便認定他殺了你的父母,囚禁了他?而且還是一囚多年?東方青玄,我真不知該說你什麼了。”

“呵。”東方青玄眸底光芒閃爍,卻全是涼意,“難道你不知,東方青玄無惡不作?錦衣衛更是臭名昭著,專門為人羅織罪名的?錦衣衛定罪,又何時需要過堂?”

夏初七眉頭緊蹙,雙臂仍然伸著,“東方青玄,我先前為他把過脈,現在我以一個醫生的職業道德向你保證,他的腦子是真的壞掉了。再說,你剛才說的這些事情,發生時,你幾歲,你豈能全都知曉?夏公……不,我爹他到底有沒有逼迫你的父母,到底有沒有讓他們枉死在此,都未有定論。你做過錦衣衛的大都督,難道不知道審案子該是怎樣的?難道你不知道,就算是殺人犯,也得先過堂定罪?”

東方青玄目光沉沉,盯著她,“他是裝的。”

法律?法律是個什麼鬼?

她上前幾步,猛地雙臂一展,橫在夏廷贛的面前,護住他,正面迎上面前那個被憤怒燒得紅了眼的男人,低低道,“東方青玄,他腦子壞了,根本不知你說的話。一個癡呆瘋癲,即便有過再大的罪過,法律也不能制裁他……”

那感覺就好像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親人被欺負一樣,臉燙,耳熱,心痛。

看到東方青玄目光中熊熊燃燒的火苗,她心窩抽搐著,有些受不住了。

那是天性,是無論何時,都必須在外人面前維護的一層關系。

她雖然與夏廷贛並不熟識,但血緣是一種最為奇妙的東西。

夏初七耳朵不好,反應便會比常人慢上半拍。琢磨了好久,他才大體了解了事情的經過。

殿上的情形很是詭異,卻無人動作。

他字字銳利,步步緊逼,瘋老頭兒則步步後退。

無數人的心底都似乎有了定論,可東方青玄分明就不肯相信。他冷笑:“你讓我不要殺你,可當年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的父王和母妃?夏公,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在我父母的遺骸面前,你來告訴我,我做兒子的,應當如何?”

如果不是真的瘋了,依夏廷贛的為人,怎可能如此?

他本能地搖著頭,目光盯著東方青玄的腰刀,樣子看上去有些驚恐。

“你……你……不要殺我……不要……”

大抵

是感受到他眸子里的恨意,瘋老頭兒下意識退後一步。

“夏公,裝傻裝了這樣久,夠了!從入陵開始,你多次示警,這豈是傻子能做的事?如今我找到我父王和母妃遺骸,那筆血海深仇……也應當了結了。”

他哼一聲,再近一步,右手已撫上腰刀。

東方青玄眼眶通紅,眸底仿若被鮮血浸透。

“斬……不斬……不斬……”

瘋老頭兒也只是張著嘴巴,像是根本就沒有聽明白,一句話沒有說。目光里,分明只有惘然。

殿內一片寂靜,誰也沒有說話。

憶及當年,他聲聲冷厲,又聲聲帶寒。

“夏公,你也有妻女,你也有家人……那時我父王已經向你求了饒,下了降書……他只希望你放過他的妻子兒女,放過那些無辜的兵卒,你為什麼……一定要斬草除根?”

頓了良久,才在寂靜中,再冷冷問出一句。

像是被回憶憂傷了情緒,他有些說不下去了。


說到此處,他的聲音已有哽咽。

“……天下皆知,魏國公神勇,陰山一役,全殲敵寇,功勳卓著……可我父王和母妃,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從此杳無音訊……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可事過多年,我除了確定他們消失在陰山軍囤,旁的一無所知……”

“就在這時,你追我父王和母妃入了陰山軍囤,一行人便失去了蹤跡……數日後,你和你驚才絕豔的夫人李氏,好端端的出了軍囤,可我父王和母妃,從此卻再未現于人前,末帝發了訃文,謂之……亡故。”

“可他們的誓言再美,他們夫妻兩個再恩愛,他們的兒女再可愛,在魏國公你的鐵蹄之下,也通通都只能化為灰燼……兵敗如山倒!正如你所說,一介書生,怎能是南晏將戰的對手?”

“那一日,在你的大軍到達陰山軍囤之前,我父王無奈之下,把我和阿木爾交給貼身侍衛和奶娘,掩護我們逃出了陰山。我母妃不肯走,誓與父王共存亡……”

“可那時的你,戰功彪炳,赫赫于世,也毫無同情之心……你當著來使的面,撕毀降書,辱我父王曰‘書生無用,亡國之相,隨後領著你的部隊進入陰山……非要把我父王剩下的殘兵和我們一家趕盡殺絕……”

“母妃到來之日,適逢魏國公你兵臨陰山……妻子兒女皆在身側,我父王進不知如何,退亦不知如何。為求保住妻兒性命,他堂堂丈夫,忍辱向你遞上降書。惟願夏公你網開一面,放過他妻兒部下,他願受降做你俘虜,隨你返回南晏交差……”

“我父王素來只懂吟詩做賦,閑散慣了,哪里會帶兵打戰?又怎會是驍勇善戰的魏國公……你的對手?開戰不到一個月,我父王大敗,手中兵將死傷大半……他退于陰山,屯兵在此。豈知這時,憂心我父王的母妃,竟然帶著七歲的我和還在繈褓的阿木爾趕來看他。”

“七年後,經過與南晏數次大規模鏖戰後的北狄,朝中已無可用之將。適逢魏國公你領兵北伐……末帝無奈之下,派我父王領兵二十萬迎頭抗擊南晏……”

“那一年,前朝敗退時,我剛出生不久,隨了父王和母妃退居漠北……我父王一慣不喜涉及政事,領了個閑職,半隱居在兀良汗……”

瞥了一眼仍然懵懂的瘋老頭兒,東方青玄目光微微一眯,幽幽的聲音,也不知在向誰訴說。

這世上的皇子皇孫太多了,不管元昭皇太後與太祖爺有過多少豐功偉績,但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後之事,更無法管住自己的子孫後代。一個朝代在曆史的洪流中,被一浪打一浪,拍死在沙灘上,似乎也是亙古不變的天道,誰也阻止不了。

故而,聽了這句話,塔殿里面真正吃驚的人並不多。

他的身世,在兀良汗知曉的人不少。

“不知?”東方青玄笑著上前一步,逼視著他,“那我便告訴你好了。我是前朝開平王的兒子,元昭皇太後和太祖爺的嫡系子孫。”

“不知,不知……我什麼都不知。”

雙手緊緊抱著頭,他朝東方青玄一陣搖頭。

瘋老頭兒似乎在努力回想什麼,可想來想去,他像是想不起來,便有些煩躁了。

“你……你……不知,我不知。”

瘋老頭兒樣子干瘦,衣裳不整,白胡子拉碴,樣子看上去也有些癡呆,但他個子與東方青玄相差不多高,平視著他蹙眉的樣子,卻並不顯半分低小,可以很容易看出……在他沒呆之前,一定不是一個普通男人。

“夏公,這麼多年,你當真就沒有懷疑過我的身份?”

從地宮入口走向舍利塔,他逼近了瘋老頭。

東方青玄唇一勾,再次冷笑著,慢吞吞撐著身子站了起來。

瘋老頭兒看著他,似有不解,張口結舌地問,“女兒……女兒……?”

“在你女兒的面前,你還有必要裝?”

果然,東方青玄看瘋老頭兒不答,又冷笑著看了看夏初七,方才補充。

先前對瘋老頭的熟悉感,親近感,讓她幾乎下意識便想到了一個可能。

夏公?這世上能被人稱為夏公的人不多……

夏初七先前一直注視著東方青玄的所作所為,看見他這話也是驚得差一點跳起來。

那個瘋老頭兒……到底是誰?

一聲“夏公”,驚了眾人。

“夏公,你還要裝到何時?”

靜靜撫了片刻,他低低歎息一聲,不再強行挪開他們,卻仍跪在地上,沒有起身。卻緩緩調過了頭來,看向立在道常和尚邊上的瘋老頭兒,語氣帶著笑,卻可聽見尾音里的涼意。

兩具干尸擁抱得很緊,他似乎沒有辦法把他們分開。

可東方青玄仿若沒有聽見,他喉結上下滑動著,沒有理會旁人,自顧自為那兩具尸體整理著衣物,樣子細心而恭孝,卻一聲也不吭,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

“大汗……”兀良汗無數侍衛低低呼喊。

“大汗……”如風跟過去,想要扶他。

他慢慢地挪動膝蓋,從殿內的舍利塔處,跪了過去,跪到了地宮入口,跪到了台階之下,跪向那兩具相擁的干尸邊上,顫抖著手指,一點一點撫觸了上去,嘴皮顫動著,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大悲無淚,果然如此。

過了好半晌兒,東方青玄終于動了。

安靜中,活人一動不動,尸體更一動不動。

靜,安靜。

地宮的入口有冷風吹過,那大開的洞口,黑洞洞的像一只猛獸張開的大嘴,仿佛會吸人魂魄似的,看一眼,便心生怯意,不敢多靠近一步。

塔殿內,刹那間,寂靜一片。

不須多想,疑點便集中到了一處——那些尸體究竟是他什麼人?

而且還是對著幾具干尸?

那麼這樣的人,為何會跪了下去?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場的人許多都了解。他平素雖說永遠帶著如沐春風的笑容,但其實從來就沒有笑過。在他妖冶的笑容掩蓋之下,骨子里只有冷漠與疏離。而這個也是他與趙樽不同的地方——趙樽外冷,但內熱。他是外熱,內冷。

不止夏初七調過頭去看,整個塔殿內的人,都吃驚地注視著東方青玄。

突如其來的變化,看得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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