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刺與不刺,交于無名3



低沉的風,拂過趙國沙丘。

飛雪表情憔悴,眼中布滿血絲,已經在外面等待了幾天幾夜!


放眼望去,黃沙迷漫空曠。

無名到秦宮的行刺消息,尚未傳遞回來。

飛雪已快堅持不住,但她兀守,牽著一匹白馬。

忽然——前方天際處,出現一個小小黑點。

飛雪的眼睜大。

飛雪的心狂跳。

飛雪已經辨出,黑點迅速移近,像一輛馬車,帶起小小煙塵。

是老仆嗎?

是老仆。

白發蒼蒼的老人,正信守著對飛雪的承諾,趕回來報信。

白發蒼蒼的老人,面容同樣皸裂憔悴,拼著最後一口氣,從秦國沖回,不知曆盡多少苦!

白發蒼蒼的老人,表情很悲傷瘋狂,一手持缰,一手攥著一杆垂下的旗,是紅旗與黃旗中的一面。

這遠遠的一切,飛雪尚還看不清!

飛雪全部注意力,都被前方變大的馬車黑點吸引,沒有留心側面也有一匹馬遠遠奔來。

那是誰?

是殘劍嗎?

是殘劍。

殘劍策馬,朝沙丘趕來,猜到今日老仆將返。

殘劍策馬,表情不安,因為無論怎樣的消息,都會令他不安!

殘劍策馬,其實最擔心老仆舉起黃旗。

殘劍策馬,知道黃旗意味著無名失敗,飛雪就將永遠離去!

老仆拼命驅車。

殘劍拼命策馬。

飛雪竭力觀看。

空曠大漠中兩個黑點,朝沙丘疾速移近。

已經很近,飛雪可以看清馬車了,殘劍也從另一個方向看見老仆。

“呼啦”一聲,一面旗子對著前方舉起來了!

黃旗!迎著風!

老仆舉著旗,淚流滿面。

飛雪緩緩閉上眼,不願再看。

因為,她已經看見!

兩行悲傷失望的熱淚,從她眼角滾落。她不忍再看一眼,便上馬,打馬飛馳。

飛雪沒有看見,老仆的人、車、馬都衰竭,遠遠崩塌在沙漠里,馬匹氣絕,而老仆嘔出鮮血,仍最後向女主人舉著黃旗!

飛雪同樣沒看見,殘劍一見黃旗,也大驚策馬,要追上離開的她!

飛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飛雪只悲傷,漫無目的地沖。

飛雪的全部的夢想和心血,都已經毀滅!

殘劍在後面追,想要把她找回!

殘劍追上了。

殘劍下馬,擋在飛雪前面。

殘劍望著飛雪,目光憂郁、歉疚!

飛雪卻怒火中燒,如遇仇敵!

飛雪打馬沖去,將殘劍撞翻!


飛雪繼續沖。

殘劍繼續追。

殘劍下馬再攔,飛雪再撞!

殘劍遍體鱗傷,但兀攔不休。

大漠沙丘,夕陽已斜,隱隱的風聲中,有一種無言的冷寂。

殘劍終于攔住了飛雪。


飛雪下了馬,在他對面。

他傷痕累累,目光苦楚,默默站著,執拗不動,但飛雪決不肯原諒他!

飛雪要弄清,作為罪魁,殘劍做了什麼事?

“無名已近秦王十步,他的劍,不會失手!所以,只有一個解釋。”飛雪悲憤地慢慢說,“無名放棄了!”

殘劍默然,同意飛雪的解釋。

“無名放棄,一定與你有關!”飛雪卻厲聲道,“無名走時,你說了什麼?”

殘劍思緒複雜,不知從何而說。他跟無名確實說了很多,但歸根到底,惟有兩個字。

殘劍:“其實,我只寫了兩個字。”

飛雪:“哪兩個字?”

殘劍愴然道:“天下。”

飛雪定定地盯著他,許久,辛酸、苦澀地笑了。

飛雪:“天下!你的心里只有天下!”

殘劍說:“還有你!”

飛雪又笑了起來,那笑里透著淒涼:“我已不信。”

殘劍癡問:“如何你才能信?”

飛雪冷酷、決絕地把佩劍拔出來。

“拔你的劍!”

殘劍腰間,也系著一把佩劍,可他憂傷地看著飛雪,束手不動。

飛雪厲聲道:“你害了我,害了無名,害了長空大俠,害了我們趙國!不配當一名劍客!”

殘劍的表情很苦,慢慢道:“你說得不錯,我已不能做劍客!”

飛雪冷酷的指責,令殘劍刻骨銘心!

殘劍看著飛雪的劍,聲音悲愴。

因為,他使劍的右臂已斷。

臂一斷,縱腰間佩劍,複有何用?

飛雪看著殘劍空落的右袖,看心愛的人手臂已殘,為反對她而殘,不禁又是傷心,又是激憤,憤而欲狂!“拔你的劍!”她只是淒喝!

“飛雪,十年前,我與你相識時,你也讓我拔劍……”殘劍癡癡道。

殘劍說完閉上眼,仿佛回到夢境,回到那個雪夜,非常美麗,非常安靜——

漫天飛雪,潔白無垠,他右手持劍站立,頭、身、劍都蒙上了一層白。

雪在他的臉上靜靜融化。

雪貼著他皮膚時,居然有一點熱!

然後一把劍就向他刺來!

刺向他的落寞!

刺得他不再落寞!

殘劍把眼睛睜開——

面前卻沒有雪,只有如血殘陽,和夕陽中怒視而立的飛雪。

殘劍輕輕地歎息。

他用左手不靈便地將劍拔出。

“飛雪,你如何才肯信我?”

“接我的劍!”飛雪冷冷道,舉劍指住殘劍。


殘劍被迫舉劍了,迎向他最心愛的人!手在抖!

飛雪握劍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她出劍了。這是簡潔、劃破萬道晚霞的一劍!

飛雪隨劍騰起,破空向前,而殘劍也舉劍一躍,迎向戀人!

可在空中,飛雪驚訝地看見,殘劍的手是垂下的,只將胸膛迎上!這一幕,與飛雪想助無名刺秦時何其相似!

飛雪想收劍,可已經躲不過!

殘劍撞來,比她的劍都快!

長劍如虹,貫穿殘劍身體——

兩個人面對面凝住,看著對方。飛雪手中,握著沒入殘劍身體的劍!

甯靜。飛雪帶著哭泣,悲傷問道:“你為何不舉劍!”

她的劍,再也收不回!可殘劍嘴邊,浮出一縷慘淡、令飛雪心碎的微笑。

“我知道,天下再不會有殘劍飛雪,雙劍合璧。”殘劍道,“可這樣,你就信了!”

“信什麼?”飛雪哭道。

“信我心中有你!”殘劍干燥皸裂的唇邊,露出苦澀微笑。

淒涼的風,吹過沙丘,

吹過這對貼在一起的情侶。

無聲的淚水,從飛雪眼中流出,已經沒有恨意了!只有愛,三年來對殘劍從未表露過的愛。

殘劍讀懂了飛雪目光,他眼中有欣慰。

殘劍也相信飛雪心中有他了!

殘劍覺得死而無憾!

飛雪心碎地抱著殘劍,不讓他倒下。

殘劍的眼睛逐漸失神,可他仍艱難、癡癡地看住飛雪。

“我一直說,想跟你回家!可惜,你要一個人浪跡江湖了……”

飛雪哭著,抱緊他。

飛雪嘶聲問:“你為何不舉劍,為何不舉劍?”

飛雪泣不成聲,只能反複說著這句話。

可殘劍的雙眼,已經閉攏!

飛雪的呼喚,他再也聽不見!

殘劍凝固。

飛雪也凝固。

夕陽殷紅,籠罩大漠。嗚咽的風,不知何時,悄然止息。淚水,風干在飛雪臉上。她仍緊抱著殘劍。

兩個人立在崗上。

遠方,天際晚霞淒美。

飛雪慢慢地把殘劍轉過,讓他背靠自己。

兩人一同面對蒼涼大漠殘陽。

飛雪臉上表情,已經有一種奇特的安詳!她小心湊近殘劍耳邊,像同他低語。

“我們倆,再不會漂泊江湖了!”

殘劍眼睛閉攏的臉上,同樣凝著甯靜微笑。仿佛他能聽見飛雪耳語。

飛雪一邊緩緩伸手,握住插在殘劍身前劍柄,一邊繼續低語。

她的語調,很堅定,很溫柔。

“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

突然,她攥緊劍,用力朝後一插!

一柄長劍,貫通兩人身體,將殘劍與飛雪緊緊連在一起!

夕陽泣血,大漠無邊,低低的晚風,仿佛在悲吟!

紅色,染紅大漠的紅色,也同樣映紅了一劍相穿,緊緊擁抱的飛雪和殘劍!

沙崗之上,一對生死情侶就這樣留在那里,永不分開!


“咣當”,一聲脆響。

劍。


無名已扔下劍,轉身而去。

那柄擲下的飛雪劍,繼續“咣當”、咣當”在殿上彈跳,一聲聲撼人心魄。

無名沉著的背影,他頭也不回,朝大殿外一步步走去。

殿門外,黑壓壓的秦宮軍隊嚴陣以待,蓄勢待發。

秦王表情複雜地目送無名。

空曠、闊大的宮殿內惟有無名在寂然獨行。

秦王神色凝然不動,默默望著無名漸行漸遠。

無名朝黑甲軍隊走近。戈戟頓時緊張碰響,頭盔紅櫻攢動,一雙雙眼睛虎視眈眈,氣氛一觸即發。

無名走出大殿,黑色戈戟密如森林,一齊指來,死死圍住他。

無名像視而不見,冷冷向前,一步步走下台階,邁向廣場。

沒有秦王命令,軍隊不能行動,所以潮水般的士兵在無名前面,閃開窄窄一條縫。

盔甲與戈盾的碰撞,沒有多余聲音,氣氛緊張得像要繃斷。

無名就像黑海中的一葉孤舟,緩緩前移。

殿內,氣氛同樣緊張,秦王默默目送無名遠去。

宦官跪下:“大王,殺不殺?”

秦王不答。

宦官:“帶劍上殿,圖謀行刺,當碎尸萬段,殺無赦!這是大王制訂的秦國大法!”

秦王還是不說話,表情愈加複雜。

宦官:“大王要得天下,便要令行禁止,給世人一個榜樣!”

秦王沉痛,終于把手緩緩舉起來。

秦王把手一揮!

無名下了三百階開闊台階。

無名穿過巨大的廣場。

無名已經走到廣場門口,那是他來的地方。

無名停住,轉身。

他想再看一眼秦殿,像來時一樣看。

陽光很強烈,耀花無名的眼,他努力適應。

他看到,寂靜。

他看到,廣場通道被讓開。

他看到,眾多黑色士兵都像潮水退在兩邊。

他看到,寬闊台階上已立著八百名弓箭手,一起張弓搭箭,瞄准了他!

他將被這黑壓壓的箭刃撕碎!

可是無名的目光,越過台階上森嚴箭陣,投向前方黑色的大殿。

大殿深沉,秦王在那里。

無名凝固不動。

陽光燦爛,凝固了無名投向這世界的最後一眼!

“嗡”!黑箭齊發!

將無名吞噬掉!

秦王含慟,遙視廣場。

黑色禦林軍聚攏在廣場,發出秦嘯,像黑浪滾動!

秦王熱淚盈眶,神情複雜,他深邃的目光看向遠方。

嘯聲在空曠的大殿回蕩。大殿盡頭,有一個孤獨的小小身影:

那是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