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風,拂過趙國沙丘。
飛雪表情憔悴,眼中布滿血絲,已經在外面等待了幾天幾夜!
放眼望去,黃沙迷漫空曠。
無名到秦宮的行刺消息,尚未傳遞回來。
飛雪已快堅持不住,但她兀守,牽著一匹白馬。
忽然——前方天際處,出現一個小小黑點。
飛雪的眼睜大。
飛雪的心狂跳。
飛雪已經辨出,黑點迅速移近,像一輛馬車,帶起小小煙塵。
是老仆嗎?
是老仆。
白發蒼蒼的老人,正信守著對飛雪的承諾,趕回來報信。
白發蒼蒼的老人,面容同樣皸裂憔悴,拼著最後一口氣,從秦國沖回,不知曆盡多少苦!
白發蒼蒼的老人,表情很悲傷瘋狂,一手持缰,一手攥著一杆垂下的旗,是紅旗與黃旗中的一面。
這遠遠的一切,飛雪尚還看不清!
飛雪全部注意力,都被前方變大的馬車黑點吸引,沒有留心側面也有一匹馬遠遠奔來。
那是誰?
是殘劍嗎?
是殘劍。
殘劍策馬,朝沙丘趕來,猜到今日老仆將返。
殘劍策馬,表情不安,因為無論怎樣的消息,都會令他不安!
殘劍策馬,其實最擔心老仆舉起黃旗。
殘劍策馬,知道黃旗意味著無名失敗,飛雪就將永遠離去!
老仆拼命驅車。
殘劍拼命策馬。
飛雪竭力觀看。
空曠大漠中兩個黑點,朝沙丘疾速移近。
已經很近,飛雪可以看清馬車了,殘劍也從另一個方向看見老仆。
“呼啦”一聲,一面旗子對著前方舉起來了!
黃旗!迎著風!
老仆舉著旗,淚流滿面。
飛雪緩緩閉上眼,不願再看。
因為,她已經看見!
兩行悲傷失望的熱淚,從她眼角滾落。她不忍再看一眼,便上馬,打馬飛馳。
飛雪沒有看見,老仆的人、車、馬都衰竭,遠遠崩塌在沙漠里,馬匹氣絕,而老仆嘔出鮮血,仍最後向女主人舉著黃旗!
飛雪同樣沒看見,殘劍一見黃旗,也大驚策馬,要追上離開的她!
飛雪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飛雪只悲傷,漫無目的地沖。
飛雪的全部的夢想和心血,都已經毀滅!
殘劍在後面追,想要把她找回!
殘劍追上了。
殘劍下馬,擋在飛雪前面。
殘劍望著飛雪,目光憂郁、歉疚!
飛雪卻怒火中燒,如遇仇敵!
飛雪打馬沖去,將殘劍撞翻!
飛雪繼續沖。
殘劍繼續追。
殘劍下馬再攔,飛雪再撞!
殘劍遍體鱗傷,但兀攔不休。
大漠沙丘,夕陽已斜,隱隱的風聲中,有一種無言的冷寂。
殘劍終于攔住了飛雪。
飛雪下了馬,在他對面。
他傷痕累累,目光苦楚,默默站著,執拗不動,但飛雪決不肯原諒他!
飛雪要弄清,作為罪魁,殘劍做了什麼事?
“無名已近秦王十步,他的劍,不會失手!所以,只有一個解釋。”飛雪悲憤地慢慢說,“無名放棄了!”
殘劍默然,同意飛雪的解釋。
“無名放棄,一定與你有關!”飛雪卻厲聲道,“無名走時,你說了什麼?”
殘劍思緒複雜,不知從何而說。他跟無名確實說了很多,但歸根到底,惟有兩個字。
殘劍:“其實,我只寫了兩個字。”
飛雪:“哪兩個字?”
殘劍愴然道:“天下。”
飛雪定定地盯著他,許久,辛酸、苦澀地笑了。
飛雪:“天下!你的心里只有天下!”
殘劍說:“還有你!”
飛雪又笑了起來,那笑里透著淒涼:“我已不信。”
殘劍癡問:“如何你才能信?”
飛雪冷酷、決絕地把佩劍拔出來。
“拔你的劍!”
殘劍腰間,也系著一把佩劍,可他憂傷地看著飛雪,束手不動。
飛雪厲聲道:“你害了我,害了無名,害了長空大俠,害了我們趙國!不配當一名劍客!”
殘劍的表情很苦,慢慢道:“你說得不錯,我已不能做劍客!”
飛雪冷酷的指責,令殘劍刻骨銘心!
殘劍看著飛雪的劍,聲音悲愴。
因為,他使劍的右臂已斷。
臂一斷,縱腰間佩劍,複有何用?
飛雪看著殘劍空落的右袖,看心愛的人手臂已殘,為反對她而殘,不禁又是傷心,又是激憤,憤而欲狂!“拔你的劍!”她只是淒喝!
“飛雪,十年前,我與你相識時,你也讓我拔劍……”殘劍癡癡道。
殘劍說完閉上眼,仿佛回到夢境,回到那個雪夜,非常美麗,非常安靜——
漫天飛雪,潔白無垠,他右手持劍站立,頭、身、劍都蒙上了一層白。
雪在他的臉上靜靜融化。
雪貼著他皮膚時,居然有一點熱!
然後一把劍就向他刺來!
刺向他的落寞!
刺得他不再落寞!
殘劍把眼睛睜開——
面前卻沒有雪,只有如血殘陽,和夕陽中怒視而立的飛雪。
殘劍輕輕地歎息。
他用左手不靈便地將劍拔出。
“飛雪,你如何才肯信我?”
“接我的劍!”飛雪冷冷道,舉劍指住殘劍。
殘劍被迫舉劍了,迎向他最心愛的人!手在抖!
飛雪握劍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她出劍了。這是簡潔、劃破萬道晚霞的一劍!
飛雪隨劍騰起,破空向前,而殘劍也舉劍一躍,迎向戀人!
可在空中,飛雪驚訝地看見,殘劍的手是垂下的,只將胸膛迎上!這一幕,與飛雪想助無名刺秦時何其相似!
飛雪想收劍,可已經躲不過!
殘劍撞來,比她的劍都快!
長劍如虹,貫穿殘劍身體——
兩個人面對面凝住,看著對方。飛雪手中,握著沒入殘劍身體的劍!
甯靜。飛雪帶著哭泣,悲傷問道:“你為何不舉劍!”
她的劍,再也收不回!可殘劍嘴邊,浮出一縷慘淡、令飛雪心碎的微笑。
“我知道,天下再不會有殘劍飛雪,雙劍合璧。”殘劍道,“可這樣,你就信了!”
“信什麼?”飛雪哭道。
“信我心中有你!”殘劍干燥皸裂的唇邊,露出苦澀微笑。
淒涼的風,吹過沙丘,
吹過這對貼在一起的情侶。
無聲的淚水,從飛雪眼中流出,已經沒有恨意了!只有愛,三年來對殘劍從未表露過的愛。
殘劍讀懂了飛雪目光,他眼中有欣慰。
殘劍也相信飛雪心中有他了!
殘劍覺得死而無憾!
飛雪心碎地抱著殘劍,不讓他倒下。
殘劍的眼睛逐漸失神,可他仍艱難、癡癡地看住飛雪。
“我一直說,想跟你回家!可惜,你要一個人浪跡江湖了……”
飛雪哭著,抱緊他。
飛雪嘶聲問:“你為何不舉劍,為何不舉劍?”
飛雪泣不成聲,只能反複說著這句話。
可殘劍的雙眼,已經閉攏!
飛雪的呼喚,他再也聽不見!
殘劍凝固。
飛雪也凝固。
夕陽殷紅,籠罩大漠。嗚咽的風,不知何時,悄然止息。淚水,風干在飛雪臉上。她仍緊抱著殘劍。
兩個人立在崗上。
遠方,天際晚霞淒美。
飛雪慢慢地把殘劍轉過,讓他背靠自己。
兩人一同面對蒼涼大漠殘陽。
飛雪臉上表情,已經有一種奇特的安詳!她小心湊近殘劍耳邊,像同他低語。
“我們倆,再不會漂泊江湖了!”
殘劍眼睛閉攏的臉上,同樣凝著甯靜微笑。仿佛他能聽見飛雪耳語。
飛雪一邊緩緩伸手,握住插在殘劍身前劍柄,一邊繼續低語。
她的語調,很堅定,很溫柔。
“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
突然,她攥緊劍,用力朝後一插!
一柄長劍,貫通兩人身體,將殘劍與飛雪緊緊連在一起!
夕陽泣血,大漠無邊,低低的晚風,仿佛在悲吟!
紅色,染紅大漠的紅色,也同樣映紅了一劍相穿,緊緊擁抱的飛雪和殘劍!
沙崗之上,一對生死情侶就這樣留在那里,永不分開!
“咣當”,一聲脆響。
劍。
無名已扔下劍,轉身而去。
那柄擲下的飛雪劍,繼續“咣當”、咣當”在殿上彈跳,一聲聲撼人心魄。
無名沉著的背影,他頭也不回,朝大殿外一步步走去。
殿門外,黑壓壓的秦宮軍隊嚴陣以待,蓄勢待發。
秦王表情複雜地目送無名。
空曠、闊大的宮殿內惟有無名在寂然獨行。
秦王神色凝然不動,默默望著無名漸行漸遠。
無名朝黑甲軍隊走近。戈戟頓時緊張碰響,頭盔紅櫻攢動,一雙雙眼睛虎視眈眈,氣氛一觸即發。
無名走出大殿,黑色戈戟密如森林,一齊指來,死死圍住他。
無名像視而不見,冷冷向前,一步步走下台階,邁向廣場。
沒有秦王命令,軍隊不能行動,所以潮水般的士兵在無名前面,閃開窄窄一條縫。
盔甲與戈盾的碰撞,沒有多余聲音,氣氛緊張得像要繃斷。
無名就像黑海中的一葉孤舟,緩緩前移。
殿內,氣氛同樣緊張,秦王默默目送無名遠去。
宦官跪下:“大王,殺不殺?”
秦王不答。
宦官:“帶劍上殿,圖謀行刺,當碎尸萬段,殺無赦!這是大王制訂的秦國大法!”
秦王還是不說話,表情愈加複雜。
宦官:“大王要得天下,便要令行禁止,給世人一個榜樣!”
秦王沉痛,終于把手緩緩舉起來。
秦王把手一揮!
無名下了三百階開闊台階。
無名穿過巨大的廣場。
無名已經走到廣場門口,那是他來的地方。
無名停住,轉身。
他想再看一眼秦殿,像來時一樣看。
陽光很強烈,耀花無名的眼,他努力適應。
他看到,寂靜。
他看到,廣場通道被讓開。
他看到,眾多黑色士兵都像潮水退在兩邊。
他看到,寬闊台階上已立著八百名弓箭手,一起張弓搭箭,瞄准了他!
他將被這黑壓壓的箭刃撕碎!
可是無名的目光,越過台階上森嚴箭陣,投向前方黑色的大殿。
大殿深沉,秦王在那里。
無名凝固不動。
陽光燦爛,凝固了無名投向這世界的最後一眼!
“嗡”!黑箭齊發!
將無名吞噬掉!
秦王含慟,遙視廣場。
黑色禦林軍聚攏在廣場,發出秦嘯,像黑浪滾動!
秦王熱淚盈眶,神情複雜,他深邃的目光看向遠方。
嘯聲在空曠的大殿回蕩。大殿盡頭,有一個孤獨的小小身影:
那是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