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縱橫宦海——卷七 入朝 第一百一十二章 圖窮匕現


原張府的家主之爭,直接得益者自然是張若鎬,而間是左相裴俊,裴俊從不正面出擊,他最擅長之事便是旁敲側擊,以得漁翁之利,而這次崔圓最終無功而返,和他在太原的釜底抽薪有極大關系,和襄陽王氏一樣,裴家的祖地是河東解縣,拿下河東,將河東河北連為一體,一直就是裴俊最大的夢想。

此刻,在裴俊的書房內,裴俊正低頭沉思,深知張家在河東根深蒂固,這不是一兩個計謀就能實現,這需要大唐出現重大事件,更重要的是崔圓須要在前面替他擋著,需要張家自身發生內亂,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在書房的一側,裴明遠垂手而立,不敢打擾父親的思考,從河東回來後,父親連續三次召見他,將這次河東發生之事問得詳詳細細,一絲一毫的細節都不放過,最後卻鼓勵他多到河東走一走,了解那里的風土人情,結交豪門大戶,這又使裴明遠有了一絲明悟,父親的意思難道是想讓自己到河東為官嗎?

誠然,裴明遠是裴俊的嫡五子,從禮法上他無法和大哥爭奪家主繼承人,他從小多病且沉默寡言,在學堂他的表現是最差的一個,常常被先生的戒尺責打,在裴家長輩的眼里他已和愚笨劃上等號,但是他並不愚笨,他只是與眾不同,他背不了《論語》的一篇文章,卻能把《孫子兵法》十三篇倒背如流;他到八歲也弄不清本宗大宅里的道路分岔,可在十二歲那年卻能獨自一人游曆新羅,此後十年間,他向東漂洋過海去過日本,向西則走到了黑衣大食都城耶路撒冷。南詔、吐蕃、回紇皆留下了他的足跡,他沿途考察各地民俗風情,寫下了近百萬字的《大唐周游記》,終于使父親甚至整個家族都對他另眼相看。

回到京城後,他只用兩年的時間便做完了別人須十年寒窗才能完成地功課,一舉考中進士,卻又不屑為京中小官,一劍一馬去游曆大唐南北的錦繡河山。

現在父親對他的日益重視,又激發起他成為家族人上之人的雄心。

“名遠,我想把你瑩妹許配給張煥。你以為如何?”沉思良久,裴俊忽然問道。

裴明遠微微一怔,但他沒有立即回答,他知道父親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是深謀遠慮,裴瑩是他的親妹,是父親的命根子,她和崔甯在京城被稱為兩個最難娶到的女子,甚至崔圓和韋諤來求親,父親也沒有答應,現在卻想把她許給張煥。

裴明遠從不因為張煥是庶出便小瞧于他。相反,在太原他親眼見到了張煥的手腕。在欣賞之余,也生出了與張煥較一長短的念頭,但父親卻想把妹妹許配給他,這里面必然是有更深地原因,是什麼他不知道,也不敢妄猜,裴明遠便老老實實答道:“回父親的話,孩兒不知。”

裴俊瞥了他一眼,眼中微微露出贊許之色,連他自己都還沒有考慮成熟。兒子怎麼可能答得出。

“我來問你,假如為父讓你來當家主繼承人,你會拒絕嗎?”

裴明遠沉思一下,便搖搖頭道:“不會!”

“說得不錯。一般人都不會拒絕。”

裴俊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背著手走到窗前,他有些感慨地說道:“可張煥卻拒絕了。在家族大會上家主繼承人之位已經是唾手可得,他卻拒絕了,著實令人刮目相看啊!”

裴俊已經猜出了張煥的身份,當年正是他陪同張煥的生父在上元夜觀燈,他記得很清楚,那夜楚挽瀾在摘星樓評賞追求者所獻的名燈,而張煥的生父卻以銀河做柄、以圓月為燈,一舉奪魁,也贏得了楚挽瀾的芳心。

而張煥就是他留在世間唯一的兒子,張若鎬手中一定有他留下的證據,才會想到立他為家主繼承人,企圖以張家之力扶持他登基,最後再讓他反哺張家,必然就是這樣。

可惜張若鎬犯下一個大錯,他當初不該將張煥定為庶子,以至于造成了今天地被動,最終功虧一簣,盡管張若鎬力圖挽回這個頹勢,但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裴俊忽然笑了,既然張家失去這個機會,那自己呢?

他驀然回身,從案幾上取過一份張煥的資料,遞給裴明遠道:“這個人你負責去拉攏他,用盡一切辦法,要將他拉到我們這邊來,必要時我會親自出馬。”

裴明遠遲疑了一下問道:“如果他最終不肯呢?”

裴俊背著手半天沒有說話,忽然,他冷冷一笑,“那就殺了他!”

.

秋天是充滿了地季節,低垂的太陽照耀得比春天更溫暖,在

淨的空氣中,萬物閃閃發光,令人目眩,呼吸這沁人人心胸振奮而舒適。

這天午後,一名在東內苑大門值勤的士兵匆匆跑來尋找張煥,他手里拿著一份請柬之類的東西。

“將軍,剛才有人送來的。”

張煥接過,果然是一張請柬,印制得十分精美,他打開看了看,里面的字如行云流水,極具功力,再看署名,竟是顏真卿親筆所書的請柬,邀請他明晚到府中赴宴。

張煥沉吟一下,便吩咐親兵道:“你去一趟永嘉坊,把李道士請來。”

雖然整個長安甚至大唐都在為即將開始的馬球大賽而瘋狂,但權力斗爭不會因此停止,張家之事已塵埃落地,但他張煥卻成了無根地浮萍,皇上李系已明顯冷落了他,相信有心人都看得出來,此刻風平浪靜,張煥卻很清楚,他控制著極其敏感的大明宮,有些人怎麼可能無動于衷,有人會拉攏,有人則會落石,這將是一場針對他的危機.

他能否把握住這一股股藏在馬球大賽下的暗流呢?

想著。張煥便慢慢走回了他地住處,遠遠地,在幾株大樹旁,他看見了自己已被洗淨地衣服在溫暖的陽光下飄揚,窗前,一束金黃地桂花插在花瓶里,使一個平靜的秋日里充滿了生機勃勃。

張煥輕輕搖了搖頭,眼中流露出一絲笑意,雖然他並不喜歡有丫鬟伺候,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那個花小娘的到來,確實改變了他的生活。



有簇新的被子,有熱水燙腳,燈芯被修剪整齊,再不會突然爆出燈花,而房間里永遠是乾淨整潔,並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桂花清香,這是從前那些粗手粗腳的親兵們想不到的。


“將軍,早!”

花錦繡從晾曬地床單後露出半個臉,羞澀的笑容里還帶著一點稚嫩。她今年只有十一歲,但艱苦的童年使她的心智遠遠比她的年齡成熟。

“早!”張煥溫和地向她笑了笑。忽然又有些詫異地問道:“這張床單不是昨天洗過了嗎?怎麼今天又洗了?”

花錦繡局促地絞著手,低著頭一聲不語,張煥見了便不再問,微微一笑走進了房間,房間里光線充足,大片陽光從敞開的窗戶里射入,在靠窗的地方放著一把軟藤圈椅,這是仿照西域的圈椅用干藤編織而成,十分舒適。

雖然椅子早在魏晉時期便由西域傳入中原,但也只在貧寒的底層人家使用。這種兩足垂地的不雅坐姿始終不能被名門世家接受,不過張煥對圈椅卻有一種特殊情節,坐在上面能幫助他冷靜而又理智地思考,就儼如從前在水里一樣。于是他便特地命人找工匠用紫藤編了一把圈椅,放置在自己最常坐的地方。

“將軍,李先生來了。”

張煥微微一怔。自己剛派人去找他,他怎麼就來了?

“真是巧,我在大門口正好遇見你派地親兵。”李泌笑呵呵地走了進來。

花錦繡也從後面跟來,她抱著兩張剛剛洗淨曬干的坐墊,手腳麻利地替兩人鋪上,又倒了兩杯茶,一杯給了李泌,另一杯則恭恭敬敬地端給張煥。

“好了,你去吧!”

張煥接過茶,慢慢地喝了一口,等著李泌先開口。

“將軍還在為昨天長孫南方之事耿耿于懷吧!”李泌微微笑道。

“耿耿于懷倒沒有,只是有些不解,先生用意究竟是什麼?”

李泌背著手走到窗前,大片陽光照在他臉上,他仿佛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之中,“當年張太後和京中大將頻頻接觸,政變苗頭已現,我便勸太子先下手,以太子監國的便利直接登基,可是他卻擔心這會刺激到重病中的先帝,遲遲不肯動手,最後喪失了先機,顧及所謂的仁德,結果把他的性命都丟了。”

說到這里,李泌忽然回頭,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張煥,“你也是一樣,你以為現在你的處境很安全嗎?既然你已經放棄了張家這座靠山,那你就是狂風暴雨中的一株樹苗,一旦崔圓、裴俊和李系三人達成默契,一紙詔書便可盡奪你的軍權,連張破天也保不住你,所以,與其讓他們從容布局,不如主動掀起風暴,在暴風雨中搏擊,利用他們之間地矛盾在夾縫中殺出一條血路,這便是我露頭的用意。”

張煥一直閉目沉思不語,直到李泌把所有的話都講完了,他才睜開眼淡淡一笑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以先生當年布衣相國地身份為何會看中我這樣一個小小的中郎將?”


在太原時,李泌娓娓而談,告訴自己將來要走的方向,仿佛

吹散了前路地迷霧,後來他甘居陋室苦苦等待自己的心良苦地讓自己主動出擊,所有的這些都使他感覺到,他與李泌之間必然有某種難以割舍的紐帶,才會使他出世十六年,又重新回到塵世,是的!他想知道,他渴望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李泌凝視著張煥,他心中不由暗暗一歎,事到如今,他也不想瞞下去了,他坐了下來,良久他才徐徐開口,聲音低沉,仿佛在敘述著藏在內心深處的悲傷。“是你的父親遺命我來輔佐你.

張煥默默地望著李泌,他已經隱約看見了答案,雖然還不甚明了,但籠罩在他身世上的幕布已經被一層層揭開了。

“那時他還是廣平王,只有二十六歲,英姿勃發,胸懷萬里江山,再風流倜儻的世家弟子在他面前都會自慚形穢,而你地母親美貌無雙、清麗絕世,他們在天寶十四年的上元夜遇到了。也自然而然地相戀了,但他那時已經有了沈妃,也有了世子,當時楊國忠和太子之爭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為了不讓楊國忠抓住廣平王養‘別宅婦’的把柄,太子便強行拆散廣平王和你母親,也就是那一年冬天安祿山造反,隨即攻入長安,明皇帝倉惶西逃,馬嵬坡事變後太子在靈武登位。廣平王則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率軍討逆。而你的母親在吳郡生下了你,後來便一直隱藏在那里。”

說到這里,李泌輕輕歎了口氣,後來安史之亂平定後,楚挽瀾帶著孩子來長安找到已是太子的李豫,可李豫為了保住太子之位,始終隱瞞住此事,辜負了楚挽瀾七年的等待。

李泌跳過了這一段,又繼續道:“太子答應你母親,將來即位後將封她為元妃。恢複你們母子的身份,不料僅僅半年後便爆發了宮廷政變,太子被滅了滿門,為了給太子留下一條血脈。我連夜找到張若鎬,按太子的囑咐將你們母子托付給了他,隨即我也去了衡山。直到我聽說張煥大破回紇都城,我便知道出山的時候到了。”

房間里十分安靜,張煥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目光深沉得如同大海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徐徐開口問道:“家主知道真相嗎?”

李泌輕輕點了點頭,“他知道,他有太子地遺旨。”

張煥走到窗前,凝視著遠方氣勢恢宏的大明宮,在不經意間自己的身世忽然變了,從一個最無地位的世家庶子變成了前太子的私生子,它並沒有使自己的身上增加什麼光環,恰恰相反,它會使自己的前路增添無數的血雨腥風,但是,它也意味著自己有資格去問鼎大唐萬里山河,是的,他從來就不缺乏追求權力的野心,他缺地是一個光面堂皇的借口。

他忽然想起了母親地話,‘你的心有多遠,那你就走多遠。’現在他才明白母親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還有家主,他的真實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為大明宮的主人。

張煥忽然淡淡地笑了,為什麼不呢?

“事實上你已經沒有退路。”充滿了無盡的期望,低聲道:“就算你沒有野心,你的身份遲早會被崔圓或裴俊查出,那時李系和太後怎麼能容忍你,還有支持宮廷政變的那些皇族,他們豈能讓故太子地血脈活在世上,雖然他們手中無權,但他們代表著大唐的正統,他們有龐大的影響力讓你成為千夫所指,所以你必須殺出一條血路,去建立自己根基,只有這樣,你才能實現亡父未盡的大業!”

“我知道!”

張煥背著手傲然一笑,“其實我一直就在渴望有這一天,我渴望有一天能率領我大唐將士驅逐韃虜,收複河西,奪回我們地安西、北庭,將大唐的軍旗重新插上羅斯的城頭,這一直是我地夢想,這也是我們每一個大唐人的夢想,重鑄強盛的大唐,讓回紇、讓吐蕃、讓契丹、讓大食匍匐在我們腳下,讓我們的子孫後代永遠不再受異族的欺凌。”

張煥驀然轉身,他的眼睛里閃爍著自信而堅毅的光芒,他知道前途的艱難,甚至每走一步都會付出血的代價,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怎樣暴烈的血雨腥風都不會使他停下前進的腳步,他張煥決定之事,就絕不會再回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貼身處取出一封信,將它遞給了李泌,冷冷一笑道:“這是我從回紇王宮所得,咱們就從這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