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縱橫宦海——卷七 入朝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兩日風云(四)


今天韋諤也沒有上朝,他找的借口是兒子要娶妻,娶兒媳應是歡喜之事,但此刻韋諤胸中的郁悶卻幾乎要使他爆炸開來。

他背著在房間里來回疾走,雖然蔣渙死了已經有一天,但韋諤心中的煩悶依然無法解開,蔣渙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剛剛到手的禮部就這麼丟掉,他認定了,這件事只能是崔圓下的手,堂堂的相國竟采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韋諤狠狠一腳踢翻了桌案,桌案上筆墨紙硯滾得一地都是。

“老子也去殺了吏部侍郎!”韋諤象狼一般低低嗷叫一聲。

喊完這一聲,韋諤終于無奈地歎了口氣,殺了暢催和崔寓又能怎麼樣?吏部就不屬于崔圓了嗎?不能,吏部屬于崔圓已是各大世家的默認,這和禮部僅僅只有一個侍郎投靠他完全不同,沒有經過五年以上的實際控制,是形成不了他對禮部的占有,他其實只是得到了開啟大門的鑰匙,而並沒有進入門內,所以,崔圓就利用這種最直接的手段,消滅了這把鑰匙。

韋諤慢慢冷靜下來,他走到窗前、一把推開了窗子,凜冽的寒風吹拂過他的臉龐,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熠熠閃光,自己已經五十有四,這一生中經曆的風浪不知有多少,就連去年回紇入侵幾乎毀掉了整個韋家,那樣的打擊他都能承受,還有去年底張煥侵入河西。造成了整個河隴巨變,相比之下,這點小事又算什麼呢?不過是一條上鉤地魚在半空脫落而已,實在是不值得自己這般失態。

韋諤聽見身後有動靜,眼微微一斜,只見兒子韋清正蹲在地上收拾滿地的筆墨,韋諤又忽然想起他的婚姻。不覺有些歉疚。兒子已經幾次告訴自己不喜歡蔣英,但自己卻一意孤行要為他迎娶,可現在呢?娶蔣英已經毫無意義了,自己卻又把說得太滿,現在卻拉不下這個臉。

“清兒,你是否還在怨恨為

韋清把最後一支筆拾起。連忙站起來低頭道:“孩兒不敢,父親的決定是為家族著想,孩兒怎敢有怨恨?”

為家族著想。韋諤苦笑了一下,兒子的口氣中是帶著一絲譏諷呢!

他歎了口氣,輕輕擺了擺手道:“你坐下吧!我們談一談。”

“是!”韋清坐下,他依然不聲不語。

“我知道你是為了婚事而不滿,為父確實也沒想到會出現這麼個後果,但婚事已經宣布,這不娶的話,恐怕很會有損你的名聲。所以為父為難啊!”

韋清慢慢抬起頭,他地眼睛變得明亮起來,他已經聽出父親有讓步之意。只是面子拉不下來,這又有何難?韋清按捺不住心中地激動,立刻道:“父親,我有一個辦法,既可保全面子。也可不受這個婚姻的約束。”

“你說說看!”韋諤也有了十分的興趣。

“拖!”韋清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道:“我們也答應娶她。只是她父親新亡,不宜行嫁娶之事。我們就把這婚期向後拖一年,到時再娶她進門,不過已經不是正妻,就讓她做個次妻好了,那時所有人只會誇我們重情義,守信用,至于是不是正妻,我想已經不會有人在意了。”

“妙!”韋諤狠狠一拍大腿,對兒子的智慧贊不絕口,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了,便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舒心地笑道:“你放心!你地正妻為父會考慮你的感受,在你喜歡的前提下咱們再看她的家族背景,不會再象這一次了。”

我還有喜歡的麼?韋清暗自傷神,他想起了裴瑩象花錦一般的笑容,不由心若刀絞。

韋諤卻並不了解兒子細膩的心理變化,在他看來,女人嘛!上了床榻都是一個樣。

他心情愉快地理了理桌案上散亂的文書,卻忽然看見一張精致的拜年帖,拾起仔細看了看,不由一愣,這竟是裴俊長子裴明凱代表父親的拜年貼,自己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旁邊韋清見了,急忙道:“這是裴明凱一早送來地,當時父親心情不好,吩咐誰也不見,孩兒便斗膽替父親收下了,還有一盒禮物,是一對玉馬,孩兒剛才進來就是要告訴父親此事。”

“不對!”韋諤眉頭猛地一皺,一下子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書櫥旁,他在一疊拜年貼中翻了翻,取出了一張一摸一樣的拜年貼,這卻是大年初一時裴俊派第五子裴明遠代表他來給自己拜年。

他走回桌案旁,把兩張拜年並放在一起,問兒子道:“你看懂什麼了嗎?”

韋清仔細地看了看,也不由有些驚異,他抬起頭問父親道:“難道是裴俊忘記已經拜過年,或者他搞錯了,應該是來祝賀婚禮。”

韋諤搖了搖頭,“裴俊做事滴水不漏,這種事情他絕對不會搞錯,他兩次拜年,必然是有他的用意。”

說到這里,韋諤地腦海里忽然閃過一絲明悟,他已經明白了裴俊的意思,他是在求自己呢?想要自己手中那一票,他呵呵笑了一下,又提示兒子道:“你不妨把這兩天最重大的事情聯系起來想一想,你就明白了。”

韋清低頭苦思,最重大的事情無非就是蔣渙遇刺,可是它和裴俊兩次拜年有什麼關系,韋諤見他想不出,又笑著再提醒他一下,“你再想想內閣中的權力平衡,裴俊想要為父什麼?”

韋清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多拜一次年還有這麼多名堂,他凝神想了想又道:“可是父親。一張拜年貼能說明什麼,裴俊也並沒有答應你什麼條件啊!”

“傻孩子,你不懂嗎?這只是裴俊地投石問路,如果我有意和他談,那我自然也會用含蓄地方式提出我的條件,比如我再讓你去回禮,這一種高妙地交際手段。你已經做了主客司員外郎。這些都要學著一點,知道嗎?”

“是!孩兒記住了。”

韋清遲疑一下,又問道:“那父親可是要孩兒去回禮?”

“不!不要著急。”韋諤眯起眼一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崔圓也一定會有所動作。”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便想起了管家的聲音,“老爺。吏部崔侍郎在府外求見。”

韋清慨然歎服,“父親真是神機妙算也!”

韋諤笑著擺了擺手,“這不算什麼,你在官場上混上十幾年,也會和為父一樣了。”說著,他站了起來對管家道:“有請崔侍郎。”

崔侍郎也就是崔圓地族弟崔寓,官拜吏部左侍郎,在尚書省六部中,每部並非只能有一個侍郎,吏部就是有兩個侍郎。一個是右侍郎暢催,一個就是左侍郎崔寓,暢催由于身體不好。也不大管具體事務,吏部地權力就主要握在崔寓的手中。

除了吏部外,戶部原來也有兩個侍郎,一個是杜鴻漸,一個就是裴佑。去年九月杜鴻漸調為市舶使。赴南海郡(今廣州)任職,戶部也就沒有增加新的侍郎。

崔寓雖只是崔圓的族弟。但其精明能干,深得崔圓的信任,故被任命為最重要的一個職務:吏部侍郎,他今天來,自然是受崔圓之托,來和韋諤談一筆交易。

他性格溫和,在朝中頗有人緣,故以韋諤對崔家地仇恨也能容忍于他,韋諤帶著韋清親自迎了出來,老遠便笑道:“崔侍郎不是病了嗎?怎麼還能到敝宅來。”


崔寓拱手施一禮,也微微笑道:“我也聽說韋尚書在准備兒子的婚禮,和在下生病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麼!”

韋諤拊掌大笑,他隨即給兒子施了個眼色,韋清立刻上前深施一禮,“韋清參見崔世叔。”

崔寓看了看他,肅然道:“這次世家子弟從政的安排中,就只有你和王研得了實權官,而且都是尚書省的員外郎,這個職務別人當了十幾年官也未必得得到,所以你要謹慎為官,莫要給你父親丟臉,知道嗎?”

“小侄謹記崔世叔的教誨!”

崔寓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對韋諤笑道:“我今天是有事來訪,不知韋尚書可有時間接待?”

韋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一擺,“請!”三人重新回到了書房,崔寓待上茶的侍女離去,便開門見山地道:“實不瞞韋尚書,蔣侍郎之死並非是崔相國所為。”

韋諤不覺微微一怔,他沒想到對方說得這麼直白,崔寓是個飽學之士,詩書經文都造詣極深,原以為他會東彎西繞,最後象裴俊一樣含蓄說出崔圓的要求,但沒想到他卻這麼坦率,韋諤只錯愕了片刻,便爽朗大笑道:“好!崔侍郎快人快語,我就喜歡這樣痛快的人。”

但笑只表現出他對崔寓的好感,而並非是對崔圓地諒解,笑聲漸止,他又淡淡道:“蔣侍郎是怎麼死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該怎麼處理後事,相必崔侍郎也就是為此事登門吧!”

崔寓心中微微一歎,他知道韋諤對崔圓仇恨太深,不是自己說幾句話就能將仇恨消除,但他依然不甘心,不露聲色地繼續說道:“殺死蔣渙之人,其實是河西張煥,他地用意韋尚書能想得到嗎?”

不等韋諤答話,旁邊的站立的韋清忽然插口道:“此事可有何證據?”

崔寓見他接口,便搖了搖頭恨恨地說道:“他預謀已久,又是蔣府門外動手,誰能想得到呢?此事既沒有物證,也沒有認證,若不是他前一天在勸農居給相國暗示過,相國也想不到會是他,恨只恨這樣一來,卻讓崔相國背了黑鍋,崔相國特命我來將此事告之尚書。請韋尚書消除誤會。”

韋諤狠狠地瞪了一眼兒子,沉吟一下便道:“我剛才已經說過,蔣侍郎是怎麼死並不重要,重要地是該怎麼處理後事,相國讓崔侍郎來不會只是告訴我蔣渙的死因吧!”

崔寓見他三句話不離問題地關鍵,知道別地話也多說無益,笑了一笑便坦率說道:“既然韋尚書不喜歡轉彎抹角。那我就直說了。相國希望你支持他所提的人選任禮部侍郎一職,同時相國也會支持你由現在地暫代朔方節度使一職,改為正式任命,並責令段秀實退出靈武郡,韋尚書看這樣安排如何?”

韋諤想也不想便直接道:“請崔侍郎轉告相國,此事韋諤將考慮一下。會在適當時候給他答複。”

“怎麼?韋尚書是覺得相國誠意不夠?”

韋諤捋須微微一笑道:“不瞞崔侍郎,一早裴俊長子裴明凱來過,他帶了裴相國的意思,將禮部一分為二,房修任右侍郎,而左侍郎則我推薦,我也一樣拿不定主意,所以此事我需要深思熟慮。”

說罷,韋諤便端過茶杯細細地吮吸,不再看他一眼。崔寓沉思良久,雖然崔圓給他臨機處置地權力,但他是個很謹慎之人。他不相信裴俊會提這樣地條件,畢竟崔圓掌握著吏部,要麼崔裴兩家一家獨占,要麼是崔裴兩家共享,裴俊會答應他別的利益。而決不會答應和他韋諤分享禮部。那樣的話,禮部的歸屬永遠也穩定不下來。

崔寓知道事情不會是那樣簡單。他也不多說什麼,便站起身拱拱手笑道:“如此,就不打擾韋尚書了,在下自會把韋尚書的意思如實稟報相國,告辭。”


韋諤連忙讓兒子相送,過了一會兒,韋清匆匆忙忙趕回書房,他一見到父親便道:“父親有沒有想過,用此事來換取張煥退出河西?”

韋諤瞥了一眼,冷冷道:“怎麼換?他崔圓能奈何得了張煥嗎?就是他所說責令段秀實退出靈武,也不過是畫餅充饑,誰會睬他?倒是你,整天為個人恩怨、兒女情長所困,你若再不悔改,總有一天你就會死在這上面。”

“孩兒沒有!”韋清戰戰兢兢答道。

“還說沒有!”韋諤見他嘴硬,不由怒道:“你剛才插什麼嘴,一提到張煥你就來勁,你算什麼,人家敢下手刺殺禮部侍郎,挑起朝中大亂,你敢嗎?別以為得了一個主客員外郎便沾沾自喜,和張煥比,你還差得十萬八千里呢!”

韋清被訓斥得臉一陣紅一陣白,低頭一聲不敢吭,過了半天,韋諤見他不再解釋,這才略略消了一點氣,拉長聲調對韋清道:“等一會兒你代我去一趟裴府,回禮答謝裴相國的拜年。”

過了新年後,冬天便慢慢開始了最後地收尾,風還是很寒冷,可有時在溫暖明媚的下午,卻會意想不到地從南方吹來一陣細微的風,冬天里不再那麼冷辣辣的了。

正月初六就是這樣,下午一陣陣溫暖的南風吹遍長安的大街小巷,使人們再也不忍呆在家里,紛紛走上街頭品味春的氣息,天上也湊趣地出現了幾只色彩豔麗的風箏,在風中嗚嗚!地鳴響。

張煥卻沒有陪新婚妻子上街感悟春天,他中午從永嘉坊趕回後,就禮部侍郎一事正式拜會了裴俊。

在裴俊的書房內,張煥把一卷鴿信輕輕推給他,這是埋伏在崔府附近的暗樁射殺了一只從崔府飛出地鴿子後所得,內容就是命在漢中任刺史的長子崔賢即刻進京述職。

雖然上面只字不提禮部侍郎一事,但這對于張煥和裴俊而言,已經足夠了。

裴俊看完紙卷不由微微一笑道:“這種事也只有你才做得出來,崔圓放了十幾年鴿子,卻從沒想過有人居然會打他鴿子的主意,看來我也得小心點了。”

張煥也忍不住笑道:“其實這是跟我地一個幕僚所學,他一直信奉細節決定成敗,所以,他最喜歡也最擅長從別人都想不到的細節處著手,比如上次韋諤的談判底線是想收回會郡,他就從對方馬車的廢紙中事先找到了答案。”

“哦!這可是個厲害的人物。”裴俊地眼中湧出了濃厚地興趣,他笑道:“賢婿什麼時候給我引見引見?”

“岳父大人若有興趣,下次我找個機會讓他進京公干便是。”

婚姻是政治的一種延續,這句話一點也不假,在張煥正式成為裴俊地女婿後,兩人之間的關系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表現在兩人之間說話的語氣、稱呼甚至坐的姿勢都和以前不同了,但這只是一種表象,真正的變化卻是房間里只有他們二人,一直旁聽的楚明遠不見了,這就意味著裴俊真的把張煥當作是自己人,承認了他是裴家之人。

也正因為這樣,他們兩人間的談話也變得融洽且坦率了許多。

“中午時你舅父已經來找過我,建議我放棄禮部侍郎而換取段秀實任朔方節度使,這其實是你的意思吧!”

“是!”張煥不再否認,坦率地承認了。

裴俊就仿佛第一次認識張煥似的,他瞅了張煥半天,忽然淡淡一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禮部侍郎蔣渙之死應該就是你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