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2)




她站在馬下淒淒地望向他,無語凝噎。半晌才輕輕地取出一物放在蕭統掌心,道:“昔有婦人滴淚成血,化做相思豆,今以一雙紅豆付君,若君早歸,妾當免于此厄,不然,日後……望你見豆如見人吧。”

他就此別去,歸來杳杳無期。果不出慧娘所料,世事絕沒有他想的那樣簡單,他要娶她,遭致的何止一方責難?他是太子也一樣,他大,大過平民百姓,大不過禮法森嚴如天。

“宮門一如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懷著寒微無路扣金門的淒傷,慧娘相思成疾,當他再來時,已是紅顏零落青草稀了。

蕭統並無哀哭嚎叫,只親手栽下兩顆紅豆,黯然回京。回京後一病不起,數月之後,薨逝。

這應該是傳說,可是哀豔嫵媚之處不下于任何正史書紀的貞男烈女,而且精誠所至,天地精氣亦有感知,蕭統手植的兩株紅豆樹,數百年後倏然合抱,樹干並為一體,上枝仍分為二。

唐人王維從江陰過,見此樹心有所感,作著名的《紅豆》詩,流傳天下——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我已無從揣測王維所謂相思,是相愛之思,還是故國故園之思。還有,這首詩是王維寫給誰的。不過無從揣測也表示可以有無限揣測,如果一定有這個人,我希望是那個曾經在他生命里出現的唐朝公主。很多年後他對她說,當時我不得不走,因為再差一步,我就要陷入愛情。

只差一步,是相思,而不是相愛,感情如塵埃,就是這樣的細致入微。

他是聰明且珍重的,自知愛不起她,一個心里只有薛紹的公主。也許看到紅豆,他想起昭明太子和慧娘,亦想起自己和太平公主,都是心有遺憾的感情。

《紅樓夢》里寶玉的紅豆曲唱得好:“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那時節已是清朝。看呐,王維的詩就這樣傳下來,致使後人以紅豆寄相思,竟成了約定俗成的風習。好的詩就有這樣感人的效力和功用。

不過世人對好的東西亦苛刻。流傳愈廣,就代表接觸的人越多,愈要能有所延深和拓展。應該是“要一奉十”,經得起揣摩摔打。不止是文學名著,連情詩也要有這個氣度雅量。

“安史之亂”中,著名樂師李龜年在長沙唱王維紅豆詩,已遙遙有思念故國之意,戰亂流離讓人們少了雋永纏綿,多了深重的現實哀思。杜甫作“紅豆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亦有此意。中唐以後,“紅豆”兩字的涵義由單純地指代愛情,漸漸延伸為故國故園之思。

到了明末清初,滿人入關,漢人為民族氣節所激引,這樣的意象更為清晰。明遺民詩中不僅“紅豆”從象征男女相思引申到故國之思,連“南國”、“碧梧”、“相思”等語彙亦轉而象征與滿清對立的南明政權。如明末錢謙益借注杜詩《江南逢李龜年》寄托南望永曆之情,並以“一別正思紅豆子,雙棲終向碧梧枝”隱喻對柳如是的別後思念,那一縷隱微幽曲的故國之思也是昭然若見的。

從昭明太子到王維,從錢謙益到曹雪芹,從曹雪芹到如今。紅豆樹,紅豆詩,紅豆詞,紅豆曲,紅豆歌……從無斷竭。

我們,生生世世說相思,猶未厭倦滿足。是貪戀也好啊。因著人世無常,眾生有情,我尚未為你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美景良辰未賞透,怎麼能就此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