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昔日芙蓉花 今成斷根草(2)




李白說:“妒深情卻疏。”他是對的,無端的懷疑和猜忌最是傷人,它會讓人對愛喪失欲望。不過李白亦是男人,他這樣說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審視愛情。人無法強大到徹底超越生活的時代,李白也一樣,單看詩的題目《妾薄命》,就知道他也認為被男人拋棄的女人是薄命的。

我讀古書,尤其發現中國人的圓滑可愛,一句話一個字有幾層意思,有無限收縮伸展的空間,顛來倒去,卻都是很有道理。比如“寬”,比如“仁”。寬仁之道煌煌,不單適之于男子,亦適之于女子。

古人要求男子賢德女子賢良。男人歎息著“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不遺余力地剝奪女人受教育的機會,一邊要求女人才色出眾,一邊又要按照男人們所打造的模型來規范她。至于這當中的悖論,多半是無須掛慮的。

男人要女人賢良淑德,女人的妒是萬萬要不得的。最好個個像西門慶家的吳月娘,睜著眼睛看老公走馬燈似的娶小老婆,卻能和眾家妹妹笑臉相迎,還要一心為夫君延續香火拜求子息才好。這尚是一個小小的地主正室夫人的要求和涵養。至于一國之母的涵養,可想而知,就更要廣大深重了,所謂“四海歸心,天下兼容”,小小的女人心生生撐得比奔騰N+1代處理器還要有兼容性。

在愛情里,阿嬌是單純無辜的。她堅持的不過是她的老公只能愛她一個人。可惜,她的命她自幼的際遇害了她。她生來是萬人之上,不需要避讓,更談不上寬容。若她是招贅駙馬,像太平公主和武攸嗣那樣,女高男低,沒什麼好說的;偏她嫁的又是皇帝,還是個心性才智出類拔萃的皇帝。她的驕矜,讓她對皇帝夫君也總是理所當然地硬碰硬。劉徹無疑是個“愛情多元論”者,偏偏他又是皇帝,天下女子盡在其彀中。和他的文韜武略,豐功偉績一樣,他的好色同樣不落人後,撂在皇帝堆里都名列前茅。

阿嬌的愛情卻太持久,太絕對。她的愛太尖銳,漸漸紮得他疼,成了肉中刺。當少年情懷不再,愛意已逝,他羽翼豐滿,無須她母親的幫助時,她的無才又善妒,看上去更是礙眼。廢了她,也是了卻一樁心事。

只能怪她覺醒得太早,方式又太激烈,是她那個時代,她那個身份不該有的激烈。在那個時代,她太倔強地握住一個早該破碎的夢。當現實逼到面前的時候兀自不覺悟,不能相信他為自己築的金屋,有一日也變得門庭冷落,乏人問津。

不懂得放手,亦看不開。死死地抓住,直到手里的東西死去。她不曉得,即使是千年以後的現代女子也會面臨和她一樣的痛苦——男人一旦變心了,依舊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

在愛情里“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的,又何止是她和劉徹?

在愛里,我們沒有人被饒恕。人性的惡、貪和善並存,亦如金石,雖曆經千年不變。只不過現在有法律可以憑借。男與女,仿佛站在一座天平的兩端,看上去平等自然,其實法律之于人也只是所羅門王對魔鬼的封印,只能禁錮而不能殺伐。法律所禁錮的東西,從來不曾真正被磨滅。

有首《如意娘》詩:“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據傳是武媚娘在感業寺為尼時所作,因為當中的纏綿哀怨之意,不像是日後回宮受寵,步步上青云的武媚娘的口吻。詩以寄情,她後來,沒了那份悱惻的心境。

她思念李治,不甘心在尼庵里耗盡余生,回想自己當年在大明宮的青蔥歲月,不相信自己就這樣顏老珠黃,被一群青春貌美的宮娥取代。任她一向心性堅定,在現實寂寞的壓迫下也不得不開箱驗取石榴裙,看著顏色鮮嫩如昔的紅裙才有一點自信安慰。

但有時候越是憑吊,越是悲傷。就像阿嬌,請司馬相如做《長門賦》憑吊自己的愛情。她沒有才,只得花了千金請他人做槍手。

忍住疼痛把傷口劃開,心頭血不但喚不回君王決絕遠走的心,反而化做別人筆下濃詞豔賦的主題,千秋萬載任人評說,實在是悲涼至深。司馬相如寫了又如何?那也是個見異思遷的男人;寫的真切感人又如何?到底是男人,不懂女人心。況且,這廂書罷墨猶香,那廂,多情手已把玩新人發,與他人結同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