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2)




夏日薔薇濃豔如血,我攀附著,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風里的蝴蝶,輕飄飄的,只要他一嘬嘴,籲氣,我就身不由己地漂移。

咸宜觀偌大的院落,陽光碎如我手心的花瓣,瓣瓣無聲。

等他的回答,他沒有回答。

還好!這男人,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愛我的,只是個吹胡笳的樂師!他多少應該有些猶疑。

怎麼了,你不會回答嗎,陳公子,求你了,說嘛,我要你說嘛。翹兒,我的好翹兒聲聲逼問,婉轉鶯啼。

好像有人愛把少女嬌音比做出谷黃鶯。她是黃鶯才出谷,我是杜鵑聲已嘶,杜鵑啼血。

也許是過于頻繁的情欲擊垮了我,它要證明它是主宰我不是!我的青絲漸漸失去光澤,扯斷一根看,內芯脆弱,缺乏營養的表現;我的皮膚亦開始松弛,再豔的胭脂,臉上也沒有十六歲時的鮮活豔麗。

我的內里是水底漂浮的尸體,早已死亡。現在已經逐漸開始顯露尸斑——揭出死亡的真相。

不怪,那時候的魚幼薇有李億,現在的魚玄機,只有這空蕩華麗的咸宜觀。昔日,她的子安,伴她長安城游遍,高朋滿座間,對人介紹只說,這是魚幼薇,我的夫人。

長安著名的女詩童,想不到是如此美人,李兄有豔福。

她讓他驕傲,他正要這驕傲。

他聲聲喚她為——夫人,讓她薰然。忘記了自己只是個妾,女字邊立的那個人。他有正妻,別居江陵,出身高貴的裴氏,性妒,有心計。十六歲的魚幼薇不是她對手。

她和李億在一起九十九天,裴氏從江陵來,輕巧地掐斷她的幸福,再不能圓滿。她的生命里好像從沒有圓滿。

他說——陳韙——他終于說了,你好,翹兒,當然是你好。

好在哪里?你說清楚呀,我笨。

你年輕呀。

綠翹“咯咯”笑了,那是年輕女人贏了老女人驕傲的笑聲。

花刺刺滿手心,血被封印。她不能呼吸。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她的耳朵原來未聾,聽的清清楚楚!這兩個最親近的人聯手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她愛的男人在她最寵愛的女人身上,宣布——

她已不再年輕。

年輕……是的,她十三,我已二十六,老了,真是老了!二十六的魚玄機,外表依然美豔絕倫的魚玄機,心似長了黴斑的銅器,毒素無法抑制地蔓延開來。

幽暗的中毒已深的銅綠色。淒涼的淺綠,深綠,仿佛是她生命的底色。

因妒,她失手撻死了綠翹。而審問她的,竟是舊日追求她而被掃出門去的裴澄。

命途,在她十三歲時好像已經注定。斷頭台上,斷頭的那一霎,她又看見他。目光交纏,輕輕回到那個遙遠的下午。

暮春。長安暮春。大唐長安落桃花的暮春。平康里的桃花一樹一樹地落,落滿了她回家的路。她身邊跟著一個大耳、肉鼻、闊嘴、貌似鍾馗的男人。他是溫庭筠。來此拜訪長安女詩童魚幼薇。

他是她仰慕的詩人,終身不第,然而詩名遠播,他來看她,她快樂得快瘋掉。邊走邊聊,走到江邊,他說,就以“江邊柳”為題吧,試一試你。

她做了詩,輕聲吟誦《賦得江邊柳》——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溫庭筠再三回味著,驚豔不已。一個十三歲少女做的詩用筆如此老到,遣詞用語,平仄音韻,意境詩情,皆屬上乘。

他收她為徒,傳授她詩文。可惜,他的不拘世俗,依然改變不了她日後豔幟高張的命途,只是為她日後的豔史多添了幾筆談資,多可笑。

我看見他的眼淚了,劊子手的刀太快,頭落地,人還有知覺。我看見他跪倒在人群里,淚流滿面。台下,無數的達官貴人,富家子弟……曾經為搶她的花箋而打破頭的男人們,他們來爭睹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