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2)




是的,小山的詞是這樣的,好像清水蓮花,豔而不妖。格調,小山一生未放低的是他的格調。所以他寫愛情,他寫豔詞麗語,寫到動搖人心,卻絕不為人輕分羅帶,出賣顏色。甚至,當位高權重的蘇軾去慕名拜訪他的時候,這位已經日暮途窮的貴公子,依舊很倨傲地說:“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

他很不給面子地對東坡說:現在朝中的親貴大臣,多半我家從前的門客,我都不想見,你自然也免了……搞得這位文壇領袖很沒意思。這可是蘇軾啊,只得摸摸鼻子離開。換了別人。還不知怎樣記恨,回頭怎樣去刁難他呢!這個任性的孩子。他自己的艱難障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說起來,蘇門四學士中的黃庭堅算是他的知音,黃庭堅稱小山是“人傑”,卻也說他癡亦絕人:“仕官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他升不了官,不會利用一下老爸的資源,厚厚臉皮跑跑後門,是癡;文章寫得行云流水,卻不去參加科舉考試,是癡;一生花錢無數,家人卻餓得哇哇直叫,是癡;被人騙了一次又一次,卻仍以誠待人,是癡。

庭堅評論小山的話一針見血,又充滿黑色幽默,讓人看了忍不住莞爾。用這“四癡”概括小山的行事為人,可謂精當妙絕。從黃山谷的勾勒中,不難看見一個失意而狂傲的詞人背影。如果說李煜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那麼晏幾道就是永遠也不肯低頭的癡人。他甯願千百次地咀嚼往事,也不願對現實稍稍妥協。

很多人說,納蘭容若是“清代的的晏小山”,因為兩人都是相國公子,少時生活奢靡,後來家道中落;兩人際遇相似,詞風亦有相近之處,都是走清嘉嫵媚的路數,都擅寫小令,擅寫愛情,寫到極致,絢爛到讓人忘記題材的單一。

然而小山畢竟不是容若,他沒有早逝,他不寫悼亡,他沒有滿洲子弟鞍馬騎射的功夫,功名一路更是平庸,終生只做過許田鎮監、開封府推官等小吏。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始終在回憶,不停地回憶,是生活在回憶里的人。

然而沉湎于舊事的懷念,對容若來說像悲辛無限的二胡曲,對小山來說卻是嘹亮入云的羯鼓,帶他墜入荼蘼舊夢。他連惆悵亦是惘惘的快樂,像春日邂逅一陣杏花雨,雨停後,懷念繼續。

繁華若真如一夢,過而無痕多好,人就不必失意,只當醉了一場,醒來仍過平淡的生活。可惜做不到,這個高貴敏感的男子,他時時刻刻都在感傷懷念著舊日的生活。

長長的舞,舞落他半生繁華。樓下,姆媽尖聲尖氣地叫,有客到!舞停了,他苦笑,斂衣起身。檢點身上的所帶全部銀兩,也不夠他在這里再留宿一夜。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臨別夢醒的一霎,他突然間化出了李白的詩意,寫下一闋《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我要走了。小萍。這個,留給你,再見面你要歌給我聽。

……她執住他的手,不舍,凝噎。女兒心事,他應該明白。

是的,他明白。然而現實迫他離開。

下次,再來看你。他切切地說,不敢看她,有些心虛,黯然。

她破了例,送他到樓下。他回頭,見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滿地,梁間燕子不解人愁,依舊雙飛,呢呢喃喃。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他念道。一瞬間,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詞,還是詞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