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零落成泥碾作塵 只有香如故(1)




北宋的林君複為梅所動,一生未娶,以“梅妻鶴子”自詡。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十四個字清絕出世,豔冠古今,詠梅的,無人出其右。王十朋更贊道:“暗香和月入佳句,壓盡千古無詩才。”

卻有一個女子,愛梅不在林逋之下,清絕也不在他之下。她出身于福建的莆田,入大明宮後,在宮前遍植梅花,建賞梅亭,作梅花賦,愛得癡絕。她的男人稱她為梅妃、“梅精”;也曾三千寵愛在一身,也曾在宮宴上舞做凌波,有人乘醉踩了她的繡鞋,便惱了,拂袖而去。

清冷疏淡的人兒,連皇帝的面子也不給,像這梅,春風初度,萬花獻媚的時候,她不理,冬風蕭瑟,驀然回首,她或許已在牆角候君多時了。

她整個人,正是白梅如雪,不染塵埃。可惜清幽的梅,似乎從根本上不屬于繁盛的大明宮。她是被命運帶進來的旁觀冷眼人。楊玉環進宮,她漸漸失寵,遷居上陽宮。沉香亭的梅花改成了牡丹,一篇《樓東賦》,改變不了愛情偏離的軌跡。

他惻然了一下,惻然而已!愛情是霸道的,獨一無二的愛。他不能,也沒有能力同時愛著兩個女人,只能送去一斛珍珠。

君王也一樣,一樣遭遇了愛情。面對真正的愛情,不能夠三心二意。

可惜他不曉得,豐裕的物質溫暖不了被愛情遺忘的心,滿足不了這個孤獨清高的女人。她作《樓東賦》,說,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意思也是明確:要麼就是你的人來,清心寡欲的來,哪怕只是來見我一面。我也承恩不忘;而一斛珠,我是不稀罕的。

一個失寵的妃子能絕然地將皇帝禦賜的禮品退回去,並反問一句,何必珍珠慰寂寥!該是多麼清潔自詡、自尊自重的人!我總覺得林君複筆下暗香疏影、冷花淡萼的梅仙便像是梅妃江采萍。

她幽謐柔弱的外表下隱藏了一顆甯折不彎的心。可惜,太出塵離俗便更不為世所容,又怎經得住人事變化?“安史之亂”中,梅妃成了戰火里的一樹枯梅,將清冷疏瘦的影子留在溫泉池里,等著這個宮殿的主人回來。

多年後,當李隆基在梅樹下挖出梅妃的遺骨時,已然垂垂老矣的太上皇淚濕長衫涕淚橫流,將滿園子的梅花撒在她的身上。

他回望前塵舊事,夜涼如水,長生殿上依舊燈火通明,暗香浮動間,依稀是她在梅林中笑語翩躚;楊妃仙去,梅妃也化成了牆角數枝梅;所愛的兩個女人都找到了生命的歸宿。當真是一掊淨土掩風流也好,勝過他一人寥落的活在這個世上。繁花如錦到頭來是長恨一夢。

梅花開似雪,紅塵如一夢。

江采萍,她更像是錯了朝代,早生了數百年。唐愛牡丹,宋愛梅。梅妃似乎更應該出現在宋代,成為一代文人意淫寄托的對象,獨獨地占盡風流;不要和楊玉環那株洛陽牡丹爭豔,不應該落得個“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的下場。周瑜在死前問蒼天:“既生瑜,何生亮?”對她來說何嘗不是如此。有了一個江采萍,何必再來一個楊玉環?若是悲劇,毀滅一個也就夠了,何必要兩個絕代的佳人,一起葬送在開元盛世的余燼里?盛世高唐這把火,燒得人熱血沸騰,也燒得人心涸如死。

宋愛梅,蔚然成風,看似雅然,卻有它的不得已在。民眾審美情趣的變化,折射的是曆史的變化——唐的輝煌與宋的孱弱。宋是一個積弱積貧的王朝,開國伊始就處在外強的凌辱之下,南渡以後,國勢更是江河日下,風雨飄搖;不比大唐,國富民強,從骨子里就滲出富貴的風韻來。積弱的國勢,使長期生活在內憂外患中敏感的文化人,對頂風傲雪、孤傲自潔的梅花有日趨濃烈的欽佩感,把她視為抒懷詠志的最佳對象。

陸游走在沈園里慨歎:“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他寫“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是以梅花的勁節自比;陳亮寫“牆外紅塵飛不到,徹骨清寒”,則以梅花的清高自比;辛棄疾喟歎“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更以梅花冰肌玉骨的儀態自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