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2)




蘇子是以詩入詞,所以曠達中有淡雅。幼安則是以文入詞,以慷慨悲昂著稱,同時口語用得靈動,風格多樣,在詞境多有突破。真正的大家就是能夠不拘于陳腐,大力去拓開新天的人。只是有一點不好,辛棄疾是個有名的大書袋。我甚至覺得後來文人愛用典的毛病就是他給教壞的。

稼軒詞中用典多得讓我頭皮發炸,像《賀新郎》的上闋——“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句句用典。所以我更喜歡這詞的下闋——“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典故和辛棄疾之間恩怨難清。典故成就了他,稼軒廣泛地引用經、史、子各種典籍和前人詩詞中的語彙、成句和曆史典故,融入自己的詞里。這讓他的詞有非同一般的底蘊。幼安的出色,是有霸氣的才華打底,後世的文人,沒有他的才力卻妄自學他用典,結果得不嘗失。

我最喜歡的一首稼軒詞是《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溫英雄淚!

這首詞也用典,也沉痛,卻有昂昂古風,撲面不澀。可惜稼軒這樣的詞不多,很大程度上稼軒是讓典故給毀了。他的詞沒有蘇軾陸游,甚至不及姜夔等人流傳廣泛。《水龍吟》的最末一句,讓我想起那句流傳千古的情語:“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那個上元燈節,火樹銀花不夜天,人潮洶湧。他和她走散了,在人群中切切找尋,已經是燈火闌珊的時候,無意間回頭,卻看見她立在的地方微笑等待。無情未必真豪傑。“眾里尋他千百度”這樣的情語由辛棄疾這樣的大丈夫說出,格外纏綿感人。

作為一個文人,稼軒是傑出的,他一人引領了南宋文壇的氣運;作為一個武者,稼軒更是堪為表率。讀書人當中如果還有個英雄,一個真正俠客的話,那個人一定是稼軒。

甯宗嘉泰三年(1203年),主張北伐的韓侂胄起用主戰派人士,已六十四歲的辛棄疾被任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年邁的稼軒精神為之一振。第二年,他晉見宋甯宗,慷慨激昂地說了一番金國必亂必亡的救世言論,並親自到前線鎮江任職。但不久又一次受到了排擠打擊,在一些諫官的攻擊下被迫離職,于開禧元年(1205年)重回故宅閑居。雖然後來兩年都曾被召任職,無奈年老多病,身體衰弱,終于在開禧三年秋天溘然長逝。

從來,憂國憂民的人都值得敬重。襄陽巡城,郭靖對楊過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連楊過那樣放達不羈的人都對他肅然起敬。

雖然過了千年,所有的王朝都已經消散,很多民族也化做了曆史的劫灰,現代人的心念已經不再執著于種族之見,消除了王朝的界限,金人漢人蒙古人再不是生死不能共存的仇敵。然而,每每看到郭靖死守襄陽,讀到辛稼軒、岳武穆的詞,還是會熱血沸騰,為的正是他們身上顯現的“鞠躬盡瘁,死而後矣”的壯懷激烈。

稼軒始終是幸福的。抗金大業功敗垂成,非戰之罪,而是南宋氣數已盡,不是人力可以挽救。在他傷心失落的時候,身邊會還有善解人意的愛人相伴。可是有很多人,眾里尋她千百度,像陸游,一樣壯志未酬,一生摯愛還失散了。人海茫茫,驀然回首時,我們是不是還有運氣看到那個等在燈火闌珊處的人呢?

在愛中,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尋找和等待的一方都需要同樣的耐心和默契,這堅定畢竟太難得,有誰會用十年的耐心去等待一個人,有誰在十年之後回頭,還能看見等在身後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