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31節:從來劇藝有淵源(8)

“聞報”一場,孟小冬就展露出她在唱、念、神情、做派上的功力了。

旗牌送來地圖,念“展開”以後,開始看圖,先上下左右粗看一下,表示先要了解地理位置;然後仔細觀看,一見營盤紮在山上,立刻臉上表情驟變,先驚愕,再詫異,再轉變為惋惜、失望,不但有層次,有交代,而且轉變得快,馬上抬起頭來,用眼神表示出急智和決斷,吩咐旗牌:“快快去到列柳城,調回趙老將軍,快去!”邊念邊做手勢,最後念道:“快去!”時,用手一揮,表示出緊急命令的重要來,念、做、表情俱到。

遣走旗牌以後,念:“好大膽的馬謖哇……只恐街亭難保!”此時認為街亭必失,已有心理准備了。

所以探子頭報:“馬謖失守街亭。”念“再——探”,緩慢而平靜,接念:“如何,果然把街亭失守了。”把預料必發生的事證實了。

探子二報:“司馬懿領兵往西城而來。”孟小冬第二個“再探”,念得短促而鎮定。

然後念:“嗚呼呀……悔之晚矣。”神情上就表示出事態嚴重,追悔莫及了。

探子三報:“司馬懿大兵離西城不遠。”孟小冬第三個“再探”的念法是:“再,再探。”臉上稍露出頗出意外之色。

別的演員有連念好幾個“再”,而臉上倉皇失措的,那就有失孔明身份了。

“城樓”一場,最精彩的唱段是“我正在城樓觀山景”那段二六,有如行云流水,自然對話,同時板槽工穩,雋永有味。

這幾樣並存,是非常難做到的。

“斬謖”一場,入帳把扇子交左手,以右手指王平;等帶到馬謖,又把扇子交還右手,以扇子指馬謖,這種小動作都是譚、余真傳。

與王平對唱快板,尺寸極快,而字字清楚入耳。

對馬謖的兩次叫頭,幾乎聲淚俱下,聽得令人酸鼻。

《搜孤救孤》是余叔岩親授孟小冬的戲,也是孟小冬的拿手好戲。

1939年曾在北平演出,1947年在上海杜壽義演時,連唱兩天,以後就成為廣陵絕響了。

丁秉猶記當年在北平觀劇的情景:第二場程嬰(孟小冬飾)勸妻(魏蓮芳飾)舍子,妻子堅決不肯,只好一人在客座上生悶氣,公孫杵臼(鮑吉祥飾)來了,程嬰抬頭稍打招呼,並未起來。

稍過一會兒,才想起人家是客人,趕快起來,把公孫讓到客座,自己坐到主位。

把程嬰氣急敗壞的心情,形容得入木三分。

公孫問他妻子可曾應允舍子之事,孟小冬念:“她……不肯哪!”那個“她”字念得重,且念且用右手指向程妻房中,面上則帶惶急、慚愧、冤枉的綜合表情,意思是表明:“不是我說她賢德的話黃牛了,而是她太頑固了,我沒有故意騙你。”最後法場祭奠已畢,屠岸賈(裘盛戎飾)欲看賞,程說不欲受賞,家有一子,與孤兒同庚,怕被人暗算,屠說“抱來我看”,孟小冬唱:“背轉身來笑吟吟,奸賊中了我的巧計行。”邊唱,邊做,邊走,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那種唱做合一的以身入戲,真是妙到毫巔。

等到最後,屠岸賈把孤兒認為義子,並且安排程嬰吃一碗安樂茶飯,孟小冬站在那里的表情,完全是“大事已畢,如喪考妣”,那種戛然若喪、萬念俱灰的神態,真是細膩萬分,讓人拍案叫絕。

譚鑫培是清末民國初京劇演員中劃時代的人物,而余叔岩以其演唱技巧之高妙、唱腔設計之精微、表現人物之深邃而冠絕一時。

余叔岩的藝術氣勢和韻味兼備,力量與技巧並重,渾厚、雄健及靈巧、飄逸同在。

在京劇發展史中,譚鑫培開辟了全新的意境,而余叔岩將譚鑫培的藝術更推向“高雅”化了。

當年學譚的每譏學余的走火入魔,學余的則諷學譚的抱殘守缺,譚、余之爭,如火如荼。

陳定山對此好有一比,他說,如果譚鑫培是孔子,則余叔岩是孟子。

“叔岩從譚出,譚的底子是漢調,發音多湖廣音;叔岩興,始歸入中州音,雅然正始,而啟示提命皆出于陳十二彥衡。

叔岩以前,伶人只知分尖團;叔岩以後,始分四聲、分陰陽。

今之號為譚派者,莫不私淑叔岩。”

對譚、余之爭,孟小冬則說:“譚派劇藝博大精深,自成一家,本人原也是學譚的,後隨先師學藝,始知譚、余原屬一脈流傳,譚大王雖僅給先師說了一出《太平橋》,但在京劇的原理與原則上,他們師徒倆確曾下過一番切磋的工夫。

加之先師每逢譚劇上演,必親臨諦觀,尤以先師天資聰穎,無須刻意模擬,即能舉一反三,擇其精粹,另辟蹊徑,創作新聲,琢磨劇情,美化身段,深入戲中,發揮感染的力量,乃能自成面目。

先師是戲劇界一位苦行者,具有無上的智慧與勇氣,才能達成梨園生行的新境界。

大家只要平心靜氣地仔細諦聽譚大王所遺留下來的唱片與先師所留的十八張半唱片,兩相比對,自能心領神會,即有客觀而公正的真實評價。

若以詩聖杜工部比譚大王,則先師應為李商隱或黃山谷,劇藝之成就,面目雖異,而造詣之深則相同,明乎此,那麼譚、余之爭,似乎是多余的了。”先學譚而後宗余的孟小冬以過來人的身份,道出此精辟之論,更看出藝術的薪火相傳,生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