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2節:袁世海全傳(2)

父親去世時,我大姐十三歲,二姐十一歲,三姐七歲,哥哥五歲,我還不滿兩周歲。一家六口的生活重擔,全部落在母親一人肩上。父親留下的唯一財產——那輛較新的馬車,給我大伯使用,以此每月得到他的部分接濟。但生活仍難維持,母親、大姐,後來加上二姐,只得給裁縫鋪繚貼邊,給鞋鋪納鞋底。繚一件短褂貼邊掙兩大枚銅子,繚一件大褂貼邊掙三大枚,納一雙鞋底是三大枚加一小枚。她們終日起早貪黑,一家人往往還是吃了上頓少下頓,東求西借,苦度光陰。

幾年後,大伯為了節省開支,讓我們騰出三間南房(這小院是大伯家的財產),搬到那兩間剛夠十米的東房,屋小炕窄,六口人睡不下,哥哥只好睡在一個舊條案上。記得那時,我對哥哥的“高高在上”的“炕”是非常羨慕的。

年久失修的東房向北傾斜得厲害,當年父親用來支撐北山牆的杉篙幾乎要被壓斷。遇到雨天,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親只好用一個帶鋦子的洗衣綠瓦盆接漏雨。雨夜,還要不斷起來將盆里滴滿的雨水倒出。天晴了,就得糊頂棚,什麼紙都用,頂棚上被糊得五顏六色。我幼年時躺在炕上,非常愛看這花花綠綠的頂棚。再大點時想法就不一樣了,心中總想等我長大掙了錢,一定把屋頂修好,不再讓它漏雨,頂棚要糊得雪白雪白的。

四歲上,我開始代替哥哥姊姊的“工作”,去十間房(前孫公園的西口也叫十間房,是一條街兩個名字)的裁縫鋪取送媽媽做的活計。我很懂得拿到的幾大枚工錢來之不易,唯恐弄丟,用送衣服的包布將錢緊緊地裹好,系在腰間,從不敢在路上貪玩,一直回到家才把它解下來,將錢如數交給母親。當我看到母親欣慰和信任的目光時,頓時覺得自己似乎替媽媽完成了一件大事。

我們的生活雖然貧困,但我那勤勞善良的母親卻是那樣地熱愛生活。她將屋里屋外收拾得干乾淨淨。屋前房簷下種上倭瓜、絲瓜等,碧綠的枝蔓順架爬到房上,院子里一片郁郁蔥蔥,配上紅、紫、黃色的野茉莉、牽牛花、葵花,真是好看。夏季晚間在院里乘涼,不時聞到陣陣幽香,使我這貧窮的家總是充滿了生機。不過我最滿意的還是不用花錢就能吃些用新鮮絲瓜炒的菜和做的湯,以及瓜餡的餃子。尤其是當我喊餓時,母親就會說:“鍋里有蒸熟的老倭瓜,去拿著吃吧!”我咬一口那黃澄澄的老倭瓜,嚼起來又甜又面,真好吃。那香味兒,到現在,我都忘不了。

西屋的李大媽經常誇我母親能干,說我們幾個孩子既聽話,又懂事,還安慰我母親說:“熬著吧!孩子們長大了准有出息,你也准能享上福。”

的確,像屋前這些生氣蓬勃的花草一樣,我們一家老少和睦親愛,母親把希望全寄托在我們幾個孩子的身上,孩子們也領會了母親的意思,全家老少對未來的美好生活充滿了信心。

清末年間有個風俗,很看重大象,認為它是吉祥的象征。平時,官家將大象送到京郊宛平縣(即盧溝橋)喂養,逢大典之日,大象被披紅戴花趕進城來,牽到天安門東、西華表前站立,以寓萬象更新、王朝吉祥之意。

我的爺爺就在盧溝橋喂養大象。他有五個兒子、一個小女兒。人口多,收入少,日子混不下去。我的二伯父、三伯父出外謀生,死在異鄉。六姑嫁給北京城外一個清室後裔,開始幾年生活還可以,後來就漸漸不支了。大伯父帶著老五(即我的父親)到北京城趕轎車。初來時,父親只能跟車,逐漸也學會了趕轎車,加上他手腳勤快,干活麻利,很受人歡迎,後來才被介紹到錢糧胡同錢家趕轎車。

爺爺去世後,奶奶見兩個兒子(大伯父和我父親)在北京站住了腳,就帶了我的四伯父來京投奔。大伯父托人求沙河門外(現建國門外)一個小關帝廟的老廟主收留四伯父當徒弟,從此四伯父剃度出家,我們稱他和尚四大爺。老廟主死後,他繼承這座小廟的財產,當了廟主。

和尚四大爺由于多年修身養性的緣故,有點膽小怕事,但為人忠厚老實。他在廟內外的空地上種些糧食和菜,有時還拿些蘿蔔、菠菜、玉米面等到我家看望母親和我們。他對我們姊弟很疼愛,尤其喜歡我,我也非常喜歡這位和尚四大爺。這倒不光因為他能使我們吃上新鮮的蔬菜和玉米面,最主要的是,和尚四大爺是位戲迷。他每次來,都要帶我去看戲。我一見他來了,先是連蹦帶跳地將他迎進來,然後親熱地偎依在他身邊,聽他和母親談話。過會兒,就開始磨煩他早些帶我出去。這個規律被姐姐們抓住了,只要和尚四大爺一來,姐姐就說:“快把‘活兒’送去,回來再買一大枚醋,一大枚胡椒面,饒點香菜、韭菜。我給你換上乾淨褂子,好跟和尚四大爺看戲去。”我當然是百依百順,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