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碧血青天赤子心

晴朗了半日的天,過了正午便隱隱堆起陰云,北風驟緊,卷著階前殘葉掃蕩而過,窗格一動便貫了進來,立時叫人打了個哆嗦.
卿塵偷眼往外看了看,一杆紫玉狼毫筆握在手中,卻不知該寫些什麼.眼見天帝那里聚精會神的看著折子,一動不動,絲毫不曾在意屋外,不由得更添幾分憂急.
致遠殿前滴水簷下,靜靜跪著個人,白袍肅冷,脊背挺直,神情清淡,嘴角淺淺的抿成一條直線,透著幾分漠然的篤定.看在卿塵眼中,心中如同燒滾了油鍋再添柴薪,焦痛萬分.
已是大半日了,自從早朝宣了廢黜太子往涿州的旨意,凌王面求天帝寬赦大皇子便跪在了那兒.涿州此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窮山惡水境臨北疆,不但地方苦劣,且是東西突厥入足中原首當其沖必爭之地,此去必是有去無回.
灰暗層云終于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只一會兒便滿積了瓊枝玉葉.琉璃瓦寶蓋頂,都在這銀妝素裹中收斂了雍容霸氣,天地間格外甯靜些.大雪紛飛,一時竟不見停意,夜天凌眉頭一皺,這雪若是再如前幾日那般沒個停時,百姓怕又有壓塌屋室凍餓路邊之事,倒不是瑞兆反成了災.
突然一陣腳步聲自身後傳來,雪地里發出細微聲響,有人踏雪而來,在他身旁站定,長袍一掠,竟也跪在了厚厚積雪中.夜天凌微覺詫異,扭頭正看到湛王那雙溫潤的眼睛:"四哥."
"這是為何?"聽不出絲毫起伏,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湛一笑:"他也是我的大哥."
夜天凌眼底微微一動,映著冰瑩雪光清冽無比.不再言語,兩人身前很快落了一層白雪,天寒地凍的卻只把孫仕安等人急出一身汗來.
卿塵將今日奏章理好,左手邊厚厚一摞竟都是彈劾廢太子的,就連當日天舞齋的案子也被人翻了出來,拐彎抹角編派到一起.
如今因太子妃的慘死,朝中原本以右相許克宗為首太子一派紛紛倒戈,更遑論其他早有圖謀之人.倒是左相作壁上觀按兵不動,似乎什麼打算也沒有.然夜天灝對這一切不聽不看不問不言,接旨後即刻啟程前往涿州,此時怕早出了京都.
紅耀耀的銷金火盆上,熱浪逼的屋中九龍華帳如同隔了水看,盈盈晃晃.夜天灝出京前,卿塵設法要謝衛帶去一紙短信,不知那"紅顏未去,嬌兒將至,心若有情,當圖此生"幾個字能否打消夜天灝求死之心,若他對鸞飛尚存情意,或者還好,若恩斷義絕,那便是不去涿州也無用了.
卿塵起身將折子放至案前,又瞥了一眼屋外:"皇上……"
"嗯?"天帝抬頭.
"下雪了."卿塵輕聲道.
"哦."天帝隨手拿起一道折子,看了兩眼,丟至一旁,人靠往軟墊之上疲憊的閉了眼睛:"說說,怎麼看?"竟只問朝事,對天氣驟變忽略而過.
卿塵見天帝指著這些彈劾夜天灝的奏章,斜飛入鬢的纖眉之下,雋麗清眸隱壓著擔憂,略一思索,說了四個字:"言過其實."
天帝眉頭一動:"繼續說."
卿塵將一道折子取出:"別的卿塵不敢妄言,但半年前天舞齋一案是親身經曆的.兵部侍郎郭其目無王法,搶掠販賣民女,實屬私為,又與大皇子何干?不憑別的,單是大皇子心性脾氣,皇上也是知曉的,他豈屑與此等人同流合汙?如今不過是牆倒眾人推罷了."

天帝皺了眉:"人心會變,如今這他,連我也不認識了."
卿塵道:"大皇子其實一直未變,人之真性永遠不會變.只是有的時候會隱藏起來,別人看不見而已."
天帝抬頭,那看起來帶了蒼老卻嚴峻非常的目光直透卿塵眸底,卿塵眼波不興,靜如深湖,淡淡的垂了下去.
天帝看了她一會兒道:"朕倒想聽聽,你心里又是怎麼想的.那日你從平隸回來,是立了大功啊,最後卻跟朕討了個不封修儀,可隨時出宮的口諭.這更有甚者,朕給他天下都不要,說說,都怎麼想的?"
卿塵低頭勾起唇角:"卿塵身世特別,雖說生在仕族,卻來自江湖,得蒙聖恩隨侍在旁,不敢多求.大皇子或者不同."
"怎麼不同?"天帝道.
卿塵心中有了主意,回身將一摞東西搬來:"卿塵奉命整理近年來的文檔存卷,看到許多大皇子所作文章,奏折和處理的政務."
天帝看著那高高堆積的卷冊,昔日父子秉燭夜談,博古論今的情形驀然再現,心里一陣難受,搖頭道:"拿走,朕不想看."
"是."卿塵答應,但是繼續道:"皇上,卿塵看這些時,對其中文采筆思佩服萬分,放眼朝野,幾人能有大皇子的才情博學,皇上不也曾已此為榮嗎?只是治國平天下,卻不是這才華的好去處."
天帝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隨即不悅道:"難道你是說朕將這社稷天下交于他,竟錯了?"
外面雪落聲簌簌作響,沉沉壓在卿塵心頭,她搖頭道:"不,皇上把最珍貴的,最好的都給了兒子,是大皇子自己志不在此."
"說."天帝聲音冷冷.
卿塵不急不緩據實說道:"大皇子曾說過,他的心在青史書稿中,他所求的,是文華傳百世."
天帝伸手壓按額頭:"文華傳百世,天下也不放在眼里……好啊……好啊……"
孫仕安此時進來,身上落了不少冷雪:"皇上,外面下了大雪."
天帝看了會兒窗外朦朦白雪,卻還是只道:"知道了."
孫仕安猶豫一下,又道:"七王爺……已同四王爺一起跪了半日了."
"哦?"天帝站起來.卿塵眉梢一動,兄弟幾個這點兒倒像,一陣子倔強上來,誓不罷休的.
天帝手指在龍案敲了幾下:"想跪就跪著."

卿塵為天帝奉上一杯熱茶:"皇上,眼見著雪越發大了,天寒地凍的,兩位王爺若真凍出個病痛,到底心疼的不還是皇上."
天帝魏太子一事正在氣頭上,只道:"朕的旨意豈是說收回便收回!"
卿塵柔聲勸道:"兩位王爺也是因骨肉親情,皇上看在他們這一片心的份上,便請開恩吧.四王爺多次領兵北疆,深知涿州地境凶險,若如他所言,大皇子這一去,豈不是生離死別?光這一路風餐露宿,如今又是大雪,常人也難經受,何況大皇子還病著呢."
天帝冷聲道:"朕便是要好好管教這個兒子."
卿塵又道:"涿州乃是北晏侯封地,大皇子儲君已廢,此去便是虎落平陽.他心性高潔,豈受得了他們折辱?何況北疆若有個動蕩,大皇子在哪里也不是妥善之計."她情知北疆未靖,北晏侯一直蠢蠢欲動甚為天帝所憂,因此借此規勸.
果然天帝神情一動,孫仕安忙接上道:"皇上,兩位王爺都快成雪人了,即便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這樣啊."
卿塵再道:"大皇子即便再有不是,請皇上也多念著敏誠皇後的情分."她也知道以夜天凌的性子,天帝不寬赦夜天灝回京,此事終難開解,只得句句往根症上相勸.
提起敏誠皇後,天帝歎了口氣,掀簾往外走去,卿塵和孫仕安連忙跟上.
大雪絲毫沒有停的意思,迎面撲了一身,殿前內侍忙撐了傘過來.天帝見兩個兒子跪在雪里,一個傲然自若,一個溫文從容,亦想起長子,如何不心疼?
遠遠雪地里過來幾個人,卻正是宮女擁簇著殷皇後來了.殷皇後得了宮人報信,趕來一眼見兒子跪在雪里,當真心都揪了起來,也顧不上雪深風緊,幾步上前:"皇上,這是……"
天帝一皺眉:"你們還真就不起了!"
夜天凌依然是神情淡淡,卻堅定道:"兒臣求父皇寬赦大皇兄."夜天湛亦跟道:"求父皇開恩."
殷皇後看了一眼兒子,目中掠過一絲不解.天帝在廊前來回踱了幾步,最後道:"難得你們有心,朕豈又不念父子之情."眼前皚皚白雪潔淨的鋪展著,叫人心里也甯靜下來,天帝目光遙遙透過天瓊玉宇般的殿閣,仿佛看到了很遠的地方,一抬手:"孫仕安,傳朕口諭,命大皇子回京."
"是."孫仕安忙帶人去追.夜天凌和夜天湛齊道:"兒臣代大皇兄謝父皇隆恩."
殷皇後急著叫人攙扶兒子:"這下好了,快扶起來."夜天湛抖落衣衫上雪跡:"兒臣叫母後擔憂了."
夜天凌扶著內侍的手站起來,身子微微一晃.卿塵看在一旁,疼在心里,卻又不能上前,只目光間交錯一瞬,便一瞬,已將千言萬語熨貼在心底,融融的,化了漫天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