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明眸慧心窺先機

暖風熏醉,禦花園中染了春菲,百花熱熱鬧鬧的爭相綻放,蜂蝶流舞,濃郁花香鋪疊明豔,一叢叢一簇簇,絢麗的張揚了滿院.翠柳細葉初展,靜靜的在玉瑤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彎纖細倒影,微隨了風一晃,蕩起幾絲漣漪,劃開一暈平靜如玉,遠遠的淡去了.
金絲楠木案上,長鋪著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筆漂亮柔和的行書,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雋秀時深隱銳意,峻傲處沉而不露,沿著這明黃折子紙一路行云流水般的書下,卿塵手中的紫玉筆杆輕輕晃動,在最後微微一勾,棱角鋒銳,帶出了一絲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輕輕筆將放于一旁溢著墨香的蕉葉紋素池端硯之上,隨目瀏覽過去,日日曆練,這字早已得心應手了,和他的像,卻又不盡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將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這道長案幾乎成了她的專用.這一"病",病了半月有余,拖到不能再拖終究回來致遠殿當差.天帝處沒有絲毫動靜,只將更多的政務交于了她,甚至有些折子也只是看看說說,一並由她代批.這在曆朝里也是少有的是,眾臣言論非議,天帝一概留中不發,人人都看的明白,鳳家的恩寵權勢是達了鼎盛.
卿塵心底澄明,對這日盛的隆寵不驕不躁,只在政務上用心,常是深更已過人還在燈下.逐日以來,天朝曆來人政越發爛熟于胸,行事也如魚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擬旨批奏這樣的代筆之事外,于朝事不議不論,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經手的政務,更不著痕跡的避開,反將一腔心思放在了農工水利,曆法醫學之上.
遙春閣中辟地開園,親自研究稻谷農耕;春汛將至,上折子請修河防,維治水利;同監天司現任正卿祭司烏從昭觀天象,制儀器,輔修太衍曆法;亦在制藥,針灸等處更精深的鑽研了下去.幾千年後偶爾聽到看到的知識,前遠的見地,如今似繁枝茂葉般鋪展了開來,有教有學,盡心為用.便如夜天凌養精蓄銳著手撤藩,定邊疆,清庸吏,查虧空一般,動中極靜,于朝堂上波譎云詭,針鋒相對過眼而不亂,似無此事.不約而同放眼于天朝之根本,之基業,整頓,修補,勾畫,拓展,盛世下沒著的危機便自此時已收鋒遏勢,在兩人手中一一無聲無息的扭轉.
卿塵將複好的折子整了整,如今朝堂上湛王同濟王是明里的兩派,九皇子亦步步為營,籠絡人心.夜天溟,在這宮中常常不能避免的見到他,他那蠱惑般邪魅的笑美的驚人,卻也暗到了極至.似乎已沒有耐心再等,或者也更需緊住鳳家,大概連天帝都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表面上置之不理而已.
然鳳家仍然八面玲瓏的處在各勢力之間,對濟王,清王,湛王和九王都不偏不倚的應酬著,甚至連去了儲君降封仁王的夜天灝也不疏離,只是同凌王始終不冷不熱.反到許相失了太子的護佑,似同九王走的越發親近,濟王那里也半分半合的往一處攏.混亂中見著明朗,卿塵知道天帝心中看的一清二楚.挑了挑細眉,鸞飛身子日見沉重起來,過幾日倒要偷空去看看她,在四面樓她安靜的有些奇怪,想起來總有些放心不下.
天帝雖在看著牆上那巨幅疆域圖,目光卻往卿塵這邊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隨口問了句:"卿塵可去過薊北?"
卿塵愣了一下,換成現代的方位,那里是去過,但卻也只能道:"北方遙遠,卿塵不曾去過."
天帝點點頭:"那處的地情風貌你倒是知道不少."
卿塵靜靜答道:"書中多有記載,卿塵常常翻讀,便記在了心里."
天帝似乎並沒有追根究底的打算,只是又閑話道:"朕倒不記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過幾個月便整二十了."卿塵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二十了?"天帝說道:"嗯……竟都二十了,尋常女子早已出閣,為人妻母了."
心頭猛的一跳,卿塵不敢接話,卻又不得不說話,眉目淡斂,仍籠在那股平靜中,說道:"卿塵這半年學了不少東西,願隨著皇上身邊多曆練幾年."
天帝一笑,眼中威嚴緩了緩:"朕登基以來用了三個隨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賞的一個.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幾年青春轉瞬就沒了."
卿塵說道:"按制卿塵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儀,朕答應了你不封修儀."
卿塵怔住,當日的聰明竟頗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對湛王,天帝雖不會無所顧忌,但畢竟是親生兒子,既是皇後嫡子又賢明精干,若天帝斟酌過後有心立他為儲,那麼自己是逃不掉了.她賭天帝不會,但天帝的心思萬千人在猜著,卻誰又敢說猜得透.一抹深暗,暗到了心里,低聲道:"皇上……"
天帝看了看窗外繁盛花木,緩緩道:"朕必不會委屈你,便給你指一門婚事如何?"
卿塵只站在那處,天帝肅沉的目光下,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極沉,極靜,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氣在跳動.
天子問話,不能不答,不能不說,就在這一刹那的安寂再也不能維持時,孫仕安突然進來回稟:"皇上,監天司正卿祭司烏從昭有急事求見."
天帝一抬頭,放過了卿塵:"宣!"
監天司因所其掌管的監天事務,朝中頗有些超然意味.烏從昭未著朝服,一身長衫顯得極瀟灑,仙風道骨,說話間穩而清平:"臣參見皇上."
天帝抬抬手:"正卿有何急事見朕?"
烏從昭對卿塵施了一禮:"正好郡主也在.臣前些時候同郡主研制的那個'八方地像儀’,今日忽有異動.臣亦卜得'大壯’之卦,青龍臨坤宮,內乾金臨月建旺地,而動克震木,震木受克而動,動而必震."
"哦?"卿塵微微驚訝,那八方地像儀是她結合了一些現代知識和烏從昭一起為測地震而制,若是有異動,則說明不久將有地震發生.立刻對天帝說道:"皇上,請允許卿塵至祁天台一看."
天帝臉色微沉,自古曆朝都將地震等災禍視為天象示警,乃是政有弊端,民生之哀所至.起身道:"朕亦去看看."
孫仕安忙安排擺駕,卿塵隨駕祁天台,見八方地像儀一方水紋不住波動,推斷方位對烏從昭道:"據此看似是京郊西北懷灤城附近."
烏從昭道:"不錯,離天都甚近,只有百余里地."
天帝仔細看了看那八方地像儀,問道:"這便是那能測地動的儀器?有幾分把握?"
"便是此物."烏從昭據實道:"臣等研制而成,尚未試過."
卿塵舉目天際,只見晴朗無垠的空中遙遙出現一帶黑蛇般的烏云橫亙不散.秀眉緊鎖,在旁沉思一會兒,對天帝道:"皇上,若依此物之測,不出三日便有一場地動,卿塵想去懷灤城看看,凡地動之前,必有先兆.如當真有異,也好使百姓遷避,免受災禍."
天帝神情不愉,平隸大疫方安,再有地動是極不祥的征兆.沉聲道:"妄言天災,可是大罪."

卿塵眉目微凌,俯身道:"卿塵不敢妄言,是以要去懷灤才知真偽."
天帝負手在祁天台來回走了幾步,終于道:"朕准你去,但若是危言聳聽,必不輕饒."
"是."卿塵淡淡應下.
縱馬急馳,官道上揚起飛塵滿天,一行人趕到懷灤已是黃昏.路經滎江,遙看江水無風而自泘洶奔騰,漩渦深繞,江潮擊在堤岸上,濺起波浪高湧,端得聲勢驚人.
懷灤城中倒沒什麼異常,夕陽近晚,阡陌交錯,有商者息市,農者歸田,一幅安居樂業悠然自得的融融景象.懷灤地近楸江,滎江交界之處,湖灣頗多,隔段便出現大小不等的水塘,甫進此地界,卿塵便察覺頗為悶熱,似是氣壓極低的情形.
今日出了天都,算是暫時避過天帝那呼之欲出的旨意,但不知能避到何時.云騁不安的嘶鳴一聲,卿塵收攝心神勒缰下馬,快步走到近處的一灣池塘邊,俯身看去.只見水面荇葉交縈,泡沫無端騰吐,若沸煎茶,塘中不時有魚跳躍,顯得極為躁動不安.連看幾塘皆有此兆,濕泥之中尚見大量蚯蚓鑽出,蟲蟻等物更是隨處可見.
尋來幾名百姓相問,知此地幾日前連下傾盆大雨,接著便越來越熱,往年此時還帶著春寒,如今只一件單衣便過了.
謝衛同另外三名侍衛跟在卿塵身後,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見卿塵走了幾處,直奔懷灤城府,求見郡使岳青云.
這岳青云本乃是一員武將,也曾帶兵出征戍守邊疆,卻因得罪了兵部權貴被無端尋了個差錯,貶至懷灤城做七品縣令,但為人方正,政清令明,倒也為懷灤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聞稟來者是清平郡主,岳青云帶師爺副將親自迎了出來.卿塵開門見山免了虛禮,對岳青云道:"岳郡使,卿塵奉聖命來此看察,懷灤不日將有地動,望岳郡使速調遣安排,使百姓預防避難,以備不測."
岳青云顯然愣了一下,一時間似乎沒弄清楚卿塵話中之意,問道:"是聖上的旨意?"
卿塵搖頭:"皇上對此還將信將疑,是以沒有旨意."
岳青云也是官場上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清楚,遷動一城數千居民本就不是易事,又是無旨行事,弄不好殺頭的罪都有.他將手一擺:"郡主請里面說話,此事容再商討."
卿塵俏眉微鎖,就她所知的征兆,這場地震已有七成,卻如何去說服岳青云.舉步落座,郡使府小厮上了茶,岳青云道:"郡主遠途而來,請先歇息片刻."
略一思索,卿塵道:"卿塵斗膽要岳郡使一同冒險了,但此事非同小可,事關懷灤數千百姓性命,還請岳郡使速速定奪."
岳青云端起茶盞:"郡主請.本縣將有地動,有何為據?"
卿塵一路辛勞,先飲了口茶,尚未答話,突然皺起了眉頭,細看茶水.岳青云見她神情有異,一品盞中茶水,入口又苦又澀味道怪異,怒道:"誰泡的茶?!"

那上茶的小厮不知出了何事,嚇得臉色都變了,"撲通"跪下道:"是……是小的沖的."
"這是什麼茶?"岳青云喝問.
那小厮哆嗦道:"是老爺平素待客……待客用的首山……毛峰."
首山毛峰那是好茶,卿塵心中靈光一動,見岳青云不悅,攔住道:"岳郡使且莫怪他,可是水不對?"
那小厮回道:"咱們府里用水一向是取的井水,老爺明察!"說罷不住叩頭.
卿塵問道:"你取水時井水可是混濁不堪,其中多有泥渣?"
那小厮道:"是……是,城中幾口井今日都這樣,小的沖茶前沉慮了許久才用的."
"岳郡使."卿塵對岳青云道:"井水翻揚汙濁,這便是地動的一個前兆.天都中已有八方地像儀顯示震兆,如今滎江浪潮無風而洶猛,懷灤氣候異常,城中湖塘湧動不安,蟲蟻出土紛亂,雖不敢說十成把握,卻有個七八成.卿塵要立刻回京複命,但天災無常,不知何時便會發動,怕等不及請旨,懷灤數千人的性命如今便握在郡使手中."
岳青云將信將疑,這幾日的天氣的確沉悶的異常,坊間亦聽幾個老人言"霪雨後天大熱,宜防地震",只當是民間亂傳,未放在心上.此時卿塵說的認真,不由得琢磨起來.
卿塵見他沉吟不語,知他顧慮,激將道:"岳郡使可是怕朝廷事後怪罪?若有偏誤,卿塵願一力承擔,絕不連累郡使半分."
岳青云抬頭,見卿塵眸底神光鋒銳,一股坦坦蕩蕩的颯遠正氣竟叫人一時不敢逼視.在她堅定清明的目光下心中微動,鐵血方剛一股男兒豪氣凜然而生,半空里同卿塵對視片刻,濃眉一揚:"好!我岳青云便陪郡主賭這一局."
卿塵眉目一斂,唇角勾起淺笑,深深拜下:"卿塵替懷灤百姓謝岳郡使大恩."
岳青云恍然出神,全折服在她那份從容的傲岸中,怎樣的深邃,怎樣的淡定亦壓不住的清越傲岸.早聽聞清平郡主是女中英傑,今日一見,為其風華所深惑,暗歎名不虛傳.
簡單商議了預防之事,並告知岳青云留心地聲等征兆,卿塵拜別出了懷灤府衙.人剛上馬,見早已暗沉的北方天空一片奇云當空,似是姹紫嫣紅卻詭異萬分,稍傾天邊一片明亮,藍白色的冷光照的地面發白,連人的發須都清晰可見.她心中一沉,四象皆異常,懷灤怕是難逃這場災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