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章 獨眼的師徒

1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聽到突如其來的慘叫聲,坐在駕駛台上的希娜與愛蜜特一起回頭。原本躺在馬車置物台上打瞌睡的傑斯突然蒼白著臉、冒著冷汗,還氣喘籲籲地左右張望著,像是在提防著什麼。

「還……還好吧,我的勇者……?」

「……啊……喔……什麼啊……原來是夢……」

原本還以為出了事,連手都放到劍柄上的希娜也松了口氣。

「原來連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會做惡夢呀。」

「討厭啦,勇者希娜。我的勇者他應該是夢到小時候的事吧?」

遭到愛蜜特提醒,希娜才反省。那是他之所以會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那個年幼時的回憶,與他現在的強度無關。

「……對不起。」

「不,不是那個……呃,不過要說是以前的夢也沒錯……」

「「?」」

傑斯重重地歎了口氣。

「……是夢就好。」

「我的勇者,你夢見了什麼?以前在西域被很恐怖的魔物追殺過嗎?」

「如果是魔物也就算了。」

他拿起放在角落的本周報紙,還惡狠狠地瞪著它。

「……開什麼玩笑。我好不容易才逃脫,要是因為這樣被找到……」

即使他在喃喃自語著,但這里的路很顛簸,兩人根本聽不清楚他的聲音。

「你說什麼?」

「我是說,我可不想出名啊。」

傑斯氣呼呼地撂下這句話,然後把報紙丟到一旁。

離開拉斯露卡,在貝魯格倫王國的慶生會也稍微露臉的一行人,正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准備前往希娜最想去的海蘭德。由于這份報紙的流傳,希娜等人在貝魯格倫王國也受到熱烈的歡迎。當然傑斯既是希娜的同伴,又是解救了拉斯露卡王的當事人,所以一下子就走紅變成名人。

但是不知為何,傑斯卻一副非常不高興的模樣。

「有什麼關系嘛,我的勇者。你在貝魯格倫不是很受女孩子們歡迎嗎?我也與有榮焉喲。在海蘭德一定也會……」

「和性命相比哪個比較重要?」

由于兩者之間有極不自然的落差,希娜與愛蜜特又面面相覷。

「什麼性命啊,傑斯?你又不是被通緝的懸賞犯人。」

「我算是見識過很多國家的軍隊了,不過我甯可被軍隊追殺。」

「……我的勇者,你自從看了報紙以後好像一直很不舒服……難道說你是現在進行式地被追殺,而不是做惡夢?」

傑斯與其說是難以啟齒……還比較像是不想承認。

「不……那個,怎麼說呢。嗯,的確是。」

他說得很不情顧。

「那個人基本上只會出現在西域。這報紙應該只在這邊販賣而已吧?如果是這樣,應該不必太擔心……而且,要是人真的來了,一定會有傳聞……」

據說,那個加斯托拉諾以前在刺客公會里屬于最頂尖的殺手。既然連那種會被委托刺殺國王的高手都認識……

「對方和加斯托拉諾是同類?」

傑斯似乎是走出了惡夢的陰霾,深呼吸幾次後說道:

「不。是我的師父。」

「「……」」

希娜再次與愛蜜特互望。

「為什麼師父會追殺徒弟?」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個人根本莫名其妙。」

「我知道了,我的勇者。你一定是打破規矩,偷學了不外傳的秘招什麼什麼劍對吧?」

「你白癡啊。」

希娜說道:

「你是不是有點累了?」

「……畢竟也算是跋山涉水了,而且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打起精神,被逼著聽那些啰嗦的致詞。」

雖說如此,但頻率還比不上馬希洛他們。而且過程要花上幾天的時間,他們都在普通的旅店自由度過。面對還是很不習慣王宮的嚴肅氣氛的傑斯,希娜說道:

「越過這條山路後有一個很大的宿驛站。反正行程還有時間,我們在那邊休息兩、三天吧?」

如果和其他國家的官方人員撞上,沿路上的住宿地點常常會全部客滿。因此他們才會提前趕路……但這其實只是希娜的藉口。

海蘭德的慶生會並非女王的生日,而是利塞爾的生日。受招待的並非國王本人,而是與馬希洛相同,背負著各國下一世代使命的王族——或者代理人。既然如此,就不會有那麼大的陣仗堵在路上了。

愛蜜特像是看穿了希娜的心事,開口說道:

「哎呀,要是能早一點進入海蘭德,就有時間和利塞爾王子卿卿我我了嘛。」

「誰……誰說要卿卿我我了!?我只是要向利塞爾學習劍與魔法,之後才能以勇者身分替大陸的將來盡一份心力……!」

「唉~好啦好啦……我倒覺得與其提前抵達,還不如到當天還遲遲不肯現身,讓他焦急難耐之後才在壓軸時登場。」

「……那聽起來不錯耶。」

「對吧~?」

搖搖晃晃。馬車無視吵鬧的女人們,已經默默地爬完了山路,過了一會兒,剛才所提的宿驛站就在眼前。

希娜挑了一間以前曾住過、雖然有點貴但保全良好的飯店完成住宿登記。等到各人放好行李並再次于大廳集合後,愛蜜特環視著氣氛良好的大廳,說道:

「哇,這旅店很好呢~我挺滿意的。」

「這一帶的魔物比中原的平原地區更強,而且還有一些山賊之類的……既然是難得的休假,至少休息的地方應該安全一點。」

「所以才挑這里嗎?」

傑斯望了身著重鎧甲的保全衛兵一眼。如果是在密斯瑪路卡一帶,就只有城鎮出入口有士兵站崗,會像這樣自己准備強壯衛兵的只有販賣高級貨的店家而已。

「尤其是那些叫做『食腐者(Scavenger)』的家伙,雖然我以前曾打下他們的基地……」

「食腐者?這里也有啊?」

「我不清楚傑斯你指的食腐者和這里的相不相同……這里指的是不論旅客的物品、城鎮里的東西,還是古文明的廢棄品,凡是想要就會硬搶的棘手盜賊。」

愛蜜特問道:

「那……經過你攻打後又怎麼樣了?」

「畢竟是在這樣的山上,他們似乎不只有一、兩個基地而已,就像老鼠或蟑螂一樣。我沒有辦法將他們徹底根除。以這一點來看,他們還真是名符其實呢。」

說著說著,一行人來到街上。

站在街上的自警團及保鑣,人數看起來似乎還是比平原上的城鎮多。

「我的勇者,西域的食腐者不一樣嗎?」

「啥?喔,這種事情你還是別問比較好。聽了以後你會覺得這里的食腐者還比較像正派的盜賊。」

希娜消沉地冒著冷汗。

「西域到底有多亂呀……」

「關我屁事。比起這個,我們來干嘛?」

「來買前往海蘭德路上的食物。還有你,要送什麼給利塞爾?」

「啥……?呃,這個……」

果不其然,傑斯像是完全沒想到,希娜不禁歎了口氣。

「呃……可是……要送什麼……?」

「這種事情你自己想吧。既然你們是朋友,就當作是參加生日派對吧。」

「那是什麼啊?我根本沒參加過。」

愛蜜特聳聳肩。

「……哎,除非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少爺,不然男孩子很少會開什麼生日派對吧。」

「利塞爾不只是有錢的少爺,他是真正的王子。那也是當然的呀。」

「那你們呢?」

希娜有點得意。

「我早就准備好了。修女你呢?」

「我?我方不是那種馬上就談到物質的人呢。我會給他超大的祝福的,你放心吧。」

「……算了。不然我也幫忙一起挑禮物吧。我想想,就到那邊的雜貨店……」


當希娜伸手指向轉角時,旁邊突然冒出聲音。

「咦?喂,那個……」

「唔喔,沒錯……」

「找到人了!」

回頭一看,發現有幾名武裝匪徒。也許是這一帶有名的惡徒,原本在逛街的一些當地居民見狀立刻快步離去。

男子們阻擋住希娜三人的去路,舉著本周的報紙問道:

「喂,你就是傑斯吧?」

下一秒鍾,傑斯也露出凶惡的表情。

「……啥?干嘛,你們想打架嗎?小心我宰了你們。」

「「喂——」」

希娜與愛蜜特還來不及阻止,傑斯已經踏出一步並朝對方嗆聲。傑斯似乎是累積了不少壓力,他的眼神及口氣都很不客氣。面對一看就讓人覺得曆練程度非同小可的傑斯,男子們甚至有點退縮。

「喂,怎麼啦,你們腰上的東西不會是假的吧?」

「呃、喂喂、稍微等等、冷靜一點……」

男子們開始畏縮起來。

勇者?咦?可是……?勇……者……?

他們開始如此說著悄悄話。

一般來說,勇者不會說什麼「宰了你」之類的話。至少不會一被擋路就馬上冒出這種話。就在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在找誰麻煩的狀態下,男子們說道:

「找你的不是我們,雖然我們也搞不清楚她說的是真還是假……」

「……啥?」

「有一個自稱是你師父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

一名女子從剛才希娜指的店家轉角處現身。

「啊!大姊,我們找到啦!你說的傑斯就是這家——」

「……哈哈……☆」

露出詭異笑容的女子,立刻以拇指推刀並朝這里猛沖過來——然後拔刀。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曉得剛才的氣勢到哪里去了,發出慘烈叫聲的傑斯也不輸對方地一百八十度轉身,朝剛才走來的方向全力奔逃。

女子也以不輸給他的速度追了上去,兩個人一下子就消失不見蹤影。

他們的速度就是如此驚人。

「……咦……?」

「怎……怎麼回事……?」

被留在原地的希娜與愛蜜特不禁冒出這句話。

2

「討厭,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就是說,她就是我的勇者的師父嗎?」

搞不清楚狀況的希娜與愛蜜特,也順著路上揚起的塵土及聲響追著兩人。那女子給人的感覺異于尋常,而且還拔了刀,實在是不能置之不理。

追逐的路上顯得愈來愈混亂。恐怕是傑斯為了阻止追逐,故意把路上看得到的木箱、木桶或看板之類的踢倒所造成的結果。

(……!)

希娜跳過這些凌亂不堪的障礙物時,還感覺到些許戰栗。女子似乎是邊追邊砍。地上的殘骸都遭到徹底切斷,銳利程度只能用一刀兩斷來形容。

甚至就連建築物的外牆柱子上都有這樣的痕跡。雖然拿大劍的確是可以藉由蠻力砍斷柱子,但那女子揮舞的可是細上許多的日本刀。

「而且還是以這麼可怕的速度奔跑,看來她很有本事……」

「找到了,在那邊!」

愛蜜特以法杖指的方向,已經快到城外了。被追趕到用以阻止魔物入侵的高聳防護壁附近的傑斯,只能以淒厲的表情轉身並拔出匕首。

女子從上段一口氣劈下,劈開了空氣,石頭堆砌而成的牆壁立刻遭到擊碎。驚人的是,那把細長的刀身居然有一半砍進了防護壁。如果傑斯沒有以匕首從側面敲擊刀身,被斬斷的就是他本人了。

女子不發一語地從牆壁里抽刀,再度重重揮出一擊。突刺、反揮、橫掃。而傑斯則背對著牆,以毫無射程可言的匕首持續著格擋、化招及閃躲的動作。

(好強……!)

希娜倒抽了一口氣。眼前是一場令人眼花撩亂的近身戰,那恐怕比透過魔法強化身體能力的亞克賽拉更快。所有刀的軌跡都是瞄准能立即致命的弱點,既快又重,但女子看起來卻臉不紅氣不喘。而傑斯雖然只能防守,但仍極其精巧地使刀,將對方的致命攻擊一一化解。

下一秒鍾,仔細瞄准的傑斯以匕首彈開了刀鋒。女子退到能揮刀砍中的范圍之外,傑斯便朝露出破綻的她撲上去。

咚!!

沉悶的一聲,遭到重重一踢的傑斯,就這樣被踢回到牆邊。那是一記完全命中的反擊。女子又毫不留情地舉起刀子。她反握著刀,朝著倒在地上的傑斯揮下,准備給予致命一擊。

「傑佛!!」

希娜明白對方是不能稍有疏忽的人物,立刻朝那女子的背後全力施放魔法。

「?」

碰!!

「呣啾——☆」

遭到威力如同爆炸的風魔法命中的女子,像是一只被壓扁的青蛙般,發出叫聲重重地撞在傑斯身旁的牆壁上。

「我的勇者,你還好吧!?」

「……喔……嗯……可惡……」

當傑斯搖了搖頭,甩開朦朧的意識並且撐起上半身時,黏在牆上的女子也緩緩落地。

「這……這樣很痛耶……」

「你這……」

傑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還喊什麼痛啊,白癡!!居然又像這樣全力追殺我,白癡!!我差點就死掉啦,白癡!!」

收起匕首的傑斯,從女子手中奪走日本刀。

「啊啊嗚……這樣子好過分……你怎麼可以對師父說這種話呢。不對,沙穗如果手中沒刀就只是個不堪入目的孩子,請趕快還給沙穗……」

若無其事地爬起來的女子,輕輕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騙人……的吧……?」

希娜剛才是以就算殺死對方也無所謂的強度施放魔法。至少在大八洲交戰的那些風牙忍者是絕對站不起來的。

「抱歉,希娜,是你救了我。」

「咦?啊,不會……你才是……那個……不要緊吧?還有這個人……」

目光移向女子後,傑斯歎了口氣。

「喂。」

「有什麼事嗎?」

「不要再攻擊我了,這樣會對居民造成困擾。這里不是西域,知道嗎?聽懂了嗎?」

「沙穗只是來追傑斯小弟而已,並沒有做什麼壞事。還有把街上弄得一團亂的人是傑斯小弟,你必須好好向大家道歉喲!」

「我又沒關系。也就是說,夠了……」

傑斯垂頭喪氣,把日本刀還給女子。女子以熟練的動作將刀收回鞘中,有點不滿地說道:

「為什麼沒關系?」

「啥?我在這邊擁有勇者的頭銜,闖一點禍不算什麼。」

聽到這句話,希娜用力點頭。

「你好像愈來愈了解什麼是勇者了呢,傑斯。」

「不對,我說,汝這些人,勇者的紋章不是免死金牌……」

雖然愛蜜特如此提醒,但當事人並沒有聽進去。

3

「傑斯小弟變強了呢。」

「啥?」

由于時間已晚,一行人進入附近的酒店打算吃飯。這個名叫自井沙穗、來自極東地區的女子,與追逐傑斯時大不相同,正以一副天真無邪的笑臉啃著炸雞。

「你一看見沙穗,就知道要馬上逃跑。」

「不過還是被抓了。」

「但至少還有抵抗,沒有放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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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口喝著當天第一杯酒的愛蜜特問道:

「所以說……你是我的勇者的師父嗎?」

「是呀。因為我們兩個都是獨眼,所以沙穗才收他為徒。」

傑斯少了一只眼睛,而這名女子似乎也一樣,所以才以頭巾遮住。

「什麼叫做因為我們都是獨眼,我又沒有拜托你收我為徒。」

「你正值反抗期呢。雖然這樣子也滿可愛的,但以前更可愛說。」

「哎呀,是真的嗎?傑斯。」

「是喔——我很有興趣耶,我的勇者以前是什麼樣子?」

「少啰嗦,你白癡啊。」

傑斯的用詞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徒弟,只喝了一杯就起身。

「等等,我的勇者,你要去哪里呀?」

「回去睡覺。」

他留下「隨便你們」這句話,然後就真的走出酒店離開了。

「……他一看見你就發出那種慘叫。意思是說,那個……該怎麼說呢?」

盡管愛蜜特說得很含蓄,但沙穗面不改色。

「以前給過他那麼嚴苛的鍛鏈,既然他現在還活著,就表示他真的變強了。」

「是說……」

希娜說道:

「為什麼剛才你會追、傑斯會逃?」

「因為那是鍛鏈。」

「……呃……不是,可是你剛才根本是打算殺死傑斯吧?」

「?」

「你還一臉困惑的樣子?啊啊,真是的,難怪傑斯會說他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也就是你擅自把他當作弟子。你不但擅自收留了小時候的傑斯,帶著他四處跑,還重複著那些名為鍛鏈的虐待行為吧。」

擔心現場氣氛變糟的愛蜜特開始安撫著希娜。但沙穗本人卻一點也不介意,把炸雞的骨頭放在空盤子上。

「總比死掉好呀?」

「不是人沒有死掉就可以胡作非為吧。」

「沙穗只是想讓傑斯小弟活下去而已。」

由于兩人開始各持己見,最後希娜只能無奈地攤了攤手。

「一定是因為這樣,才會造成傑斯現在這種陰沉的個性。」

「汝這個人怎麼隨口就冒出那麼過分的話……我的勇者只是表面上陰沉而已,內心是個好孩子喲!」

沙穗眨了眨眼,露出微笑。

「是吧!他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喲。能夠認識希娜及愛蜜特這樣肯幫助他的同伴,就是最好的證據。這麼久不見,能看到這樣的傑斯小弟真是太好了。」

女子溫柔地笑著。

「原本那麼想死的傑斯小弟,終于肯全力抵抗沙穗了。看來沙穗已經不需要擔心他了。」

「「……想死……?」」



這是兒時的回憶,一個回想幼時的夢。

要回溯至十年多以前,開始出現自我意識的時候。

當我察覺到時,我已經沒有父母,右眼看不見東西,縱然想舉起右臂、用右手確認右眼的存在,也只換得徒勞無功。在龍蛇雜處的難民營中,只有一間診療所,四處躺著全身上下滿是繃帶的人,但自己似乎是最慘的。大部分的人在變成我這樣之前早就死了。

所以我清楚記得,當自己醒過來的時候,聽見的並不是高興的聲音,而是憐憫。這里每一位失去國與家的大人們,都沒有余力照顧孤兒。除了傷勢之外,也訐還會帶來某種後遺症,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在未來活下去,這種情況也許死了還比較輕松。

「干脆讓他死了還比較省事。」

「就算想養他,沒有手臂將來也無法工作。」

「是啊,即使是人口販子,也不會想要這副慘樣的人。真可憐。」

(……這副慘樣……)

某個雨後天晴的日子,當傑斯總算能爬起身來並且走到外頭去時,看了水窪里映照出自己的模樣,這才明白他們的意思。怪的是,他並沒有受到打擊,因為他已經習慣了。

看到他如此寡言、不笑不哭也不叫的模樣,大人們開始懷疑,他可能精神——甚至腦子本身也受到了某種創傷。

而他們說的其實大致正確。

這副慘樣,這樣的自己,沒有任何人需要。就連自己也不要自己。

某天,傑斯突然逃出了難民營。

由于他已經變得如此淒慘,因此大人們一點也不介意。盡管傑斯聽見有人想阻止他,卻也聽見另一道制止的聲音,說應該讓他自生自滅。就連駐守在此的帝國士兵們,也像是抱著憐憫之情,假裝沒有看見。

傑斯穿著病患的衣服,打著赤腳,在深山里走了好長好長的路。雖然半路也看見魔物,但他一點也不害怕。他的心就是死得如此徹底。因為傑斯像個孤魂般淡淡地走著,魔物也沒能察覺到他。

意思是說,沒有任何人想理會自己。

(……)

然後,他來到一座陡峭的溪谷。俯瞰下去盡是一片能沖斷流木及岩石的激流。傑斯沒有多想什麼,只是繼續走著,沒有停下腳步。正當他一腳踏出斷崖的時候——

「你在做什麼?」

突然被人拉住後領,這是傑斯離開難民營之後,第一次向後退了一步。回頭一看,眼前是一名陌生的女子。她的表情與聲音十分平淡,彷佛在街上搭訕一般。

「掉下去的話會死掉喲。」

「……會死啊。」

「你不害怕嗎?」

「我才不怕。」

「可是,死掉是很悲傷的一件事喲。」

傑斯的腳步再度踏出。然而就連那一步都無法踏出,因為身後的女子不肯松手。

「我才不會悲傷。」

話一出口,傑靳就被一把從懸崖旁拉回,然後一腳踢飛,在原先走來的路上翻滾了五、六次。他感到全身疼痛,並且咳了幾聲,但也僅只如此。他又朝懸崖走去。女子雖然沒有生氣,卻依舊不斷將他踢回原來的位置。就這樣重複了十幾次。當傑斯開始感到自己的咳嗽帶著血味的時候,女子像是認輸似地說道:

「真搞不懂你這孩子在想什麼……」

她又朝一點也不害怕而抬頭看著她的傑斯踢了最後一腳,然後用腳踩著他。

「既然講不聽,就只好來硬的了。」

女子把不知從哪里取出的項圈套在傑斯的脖子上,開始拖著他走。

剛開始,傑斯以為自己會被賣掉。但是,他也想起帝國士兵曾說自己這副慘樣沒人會要。等到機會來了再尋死就好。于是傑斯決定跟著以鎖鏈拉著自己的女子。

女子自稱白井沙穗,傑斯則告訴她自己名叫傑斯。

4

他記得自己朝著夕陽沉沒的方向走了好多天。也許是好幾個星期,也可能是好幾個月。

路上碰到的每一個人,都露出不敢靠近他們的目光,畢竟以姊弟而言年紀相差太多,以母子而言又相差太近,更重要的是,年紀較小的一方被鏈子拉著走——對于如此異樣的兩人,行人只能遠遠看著他們。沙穗原本就是不在意別人眼光的個性,而傑斯也無所謂。在這種無所謂的心態下,他漸漸習慣了那樣的目光。

不知不覺中,他們從城鎮走到村落,從村落走到像那個難民營的簡陋聚落。愈是朝著日落的方向前進,人類居住的地方就變得愈少。漸漸的,再也沒有人介意他們兩人的模樣。因為在這種沒什麼人居住的地方,不可能住著像樣的人。

有時候——

「死掉是很悲傷的一件事喲。」

沙穗會如此說道。

「我才不會悲傷。」

每當傑斯如此回答,就會被一腳踢飛,直到鎖鏈繃緊為止。

在每天不斷重複著這樣的問答幾百次後,傑斯的回答變成一種執著。明明自己早就不在意任何事,卻只有這件事情讓他執著不已。

如果感到悲傷,就表示死掉是不對的吧?這樣不就不能死了嗎?

他開始抱持這樣的想法。



某日,他們抵連一個較大的眾落。

那里林立著看起來即將崩塌的幾棟水泥建築,而非帳篷。人們居住在古文明的廢墟里。不只下著酸雨,土壤貧瘠,空氣里還成天彌漫著由古文明遺跡散發出來、帶著輻射線的煙霧,這座城鎮就是如此詭異。

「肚子餓了呢,傑斯小弟要吃些什麼嗎?」

那是一間牆壁上四處有破洞,有沙塵不斷吹入的軍營式酒店。這里的過濾水比燃料更貴,但如果喝生水,內髒就會在一個月內損壞。既沒有像樣的植物生長著,也沒有像樣的動物棲息著。菜單上只有用怪物的殘骸制成的食物。

放眼望去,盡是一些從東邊逃來的通緝犯;追殺目標而來的殺手、想一夕致富的怪物獵人、想從還吐著煤煙的遺跡中取回遺產的尋寶獵人,以及想等他們死後奪取財物的食腐者。

這里就像是全大陸的惡徒墮落到最後會來的地方。一群廢物聚集在古文明的廢墟當中,所以才被稱為垃圾國。

「喂,那小鬼是拿來賣的嗎?多少錢?」

「傑斯小弟並不是商品喲。」


「嘖,那就不要四處秀啊,變態女人。」

當沙穗在猶豫要點什麼的時候,一直有人來問。這讓傑斯想到,看來帝國士兵所說的人口販子,可能還比較正常一點。

「我要冷卻水、爛泥史萊姆的爛泥茶碗蒸,還有嫩煎生鐵蝸牛……啊,道產子二號的馬刺好像也不錯呢。附粉面包套餐,各兩人份。」

「好。話說回來,那個小鬼你要賣多少?」

「他不是商品喲。」

背上背著巨大機關槍及開山刀的店長誇張地聳聳肩,然後回到櫃台里。

傑斯聽到不熟悉的單字,于是問道:

「……仟麼是冷卻水?」

「就是以前在汽車及工廠的引擎里加了非常多的那種水,因為有加藥,所以還能喝喔。喝起來又甜又苦的,很好喝喲!」

咚。被店長粗暴地放到桌子上的啤酒杯中,開始倒入大量浮著機油的螢光色液體。在這片遭到酸雨及輻射能汙染的土地上,找不到像樣的水。

「這里的人們從大戰爭結束以來,就一直過著相同的生活。真是具有曆史與傳統呢。」

看到沙穗帶著敬意笑著,傑斯不禁在內心暗罵。

傑斯天真地認為,所謂的曆史與傳統應該是更好的東西才對。有強悍的英雄、偉大的國王,還發生過戰爭,之後肯定會不斷留下一些東西才對。

總之,絕對不是像他們這樣。他們只是從古文明崩壞之後,一直停留在那個時代而已。這群人絲毫不打算向前走,只是重複著毫無意義的每一天,就這樣持續了幾百年。沒有一個人想做生活之外的事情。所以那根本不是什麼傳統,一點能流傳下去的東西也沒有。

自己醒過來時待的那個難民營糟透了,但那里的大人們似乎還有一些人情味。只要看看這里的大人們就知道了。即使有人打架,也沒有人阻止,甚至連鼓噪挑釁的人都沒有。沒有一點吵雜聲,只有手腳互毆的沉重聲響而已。最後,傳來其中一方倒地的聲音,就這樣結束了。

(……)

所有人就像只能轉到八點鍾的時針一般,自甘墮落,連一點點的重力都不願意抵抗,就像「壞掉了」一樣。可是,就算壞了,他們卻仍在動。不能產生任何用處,只是在原地打轉,毫無目的地動著。

這是傑斯第一次思考「活著到底是什麼意思?」——就算要喝著人類不該喝的飲料,吃著不是食物的食物,也要繼續活著。這群大人沒有家可以回,不被任何人需要,只是流亡到這里,過著毫無變化的生活。

如果說從古文明崩壞時就是這樣,那麼自己住過的艾露柯雷謝爾在幾百年前也

是這樣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群殺氣騰騰的男子們闖入店內。

「……找到你啦,戴眼罩的女人。」

「?」

當沙穗疑惑地回頭時,一把手槍就這樣不分由說地抵在她的眉間。店內有十個人左右,而店外……則有一百個人左右。

「聽說你在幾年前干掉了我們的同伴?你以為現在回來就沒事了嗎?」

「……想動手嗎?」

「動手?你馬上就要腦袋開花死在這——」

沙穗維持著坐姿向上揮刀,將對手連同桌子一起砍成兩半。

「……哈哈。」

沙穗淋著由裂成兩半的身體所噴出的血,笑了起來。

與此無關的人們立刻逃出店外,而圍在外頭的人則立刻沖了進來。

腦袋沖天、斷肢橫飛、身體落地。就只剩下槍聲及慘叫聲。

沙穗把旅途中對魔物所做的事情,同樣加諸在人類身上。她臉上掛著淺笑,甚至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擋刀,將所有殺進來的人輕易擊殺。

傑斯坐在椅子上,即使鎖鏈已經放開,也忘記了要逃跑一事,只是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屠殺。眨一眨眼,就有十個人死去。下一次睜開眼睛,就有三個人身首異處。好多人就這樣太過單方面地、太過輕易地死去。

至此,傑斯僅存的眼睛開始流下熱淚。

難民營里的大人們,每天不分晝夜地照顧病人,竭盡所能想拯救性命。但這女人卻在一瞬間揮揮手臂,就輕易奪走人的性命。有好多人、好幾十個人,就這麼輕易地一直死去。

所以,自己也一樣。明明是如此輕易就會死去的性命,卻被他人解救了。那些大人們一定是對于好不容易才救到、卻成了這副無藥可救之慘樣的自己抱持著憐憫。

傑斯哭著,使盡力氣大喊。

他開始大喊住手。吶喊著自己已經明白,已經感到悲傷,所以哀求沙穗停手。但沙穗卻置若罔聞,她就這樣把所有敵人殺光,殺得一干二淨。

踩著滿地鮮血的食腐者,開始從如同廢棄物般散落一地的尸體上剝走東西。他們如同聞到臭味的蒼蠅一般得知消息,接二連三地前來,直到沒有東西可以剝走之後,甚至連尸體都搬走。最後就只剩下一片血海。只要是有用的就賣,只要是有用的就買,人類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但還是避免不了死亡。

「好難過……看著有人死掉讓我好難過,所以快住手……」

傑斯哭著拉住臉不紅氣不喘地拭去刀身鮮血的沙穗。明明以為自己不在意任何事情,卻開始感到無比悲傷而痛哭著。

「你怎麼突然哭起來了?」

沙穗並不了解,她絲毫不懂傑斯內心的變化。

「殺戮是很快樂的事情喲,傑斯小弟。」

「……」

傑斯感到戰栗。

看到沙穗溫柔的笑容,恢複感情的傑斯顫抖到無法呼吸,一屁股跌坐在血泊上。

他明白到這女子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人物。她並非基于善意及憐憫才帶走自己。這麼做並不是為了讓傑斯活下去,也不是為了藉由讓他看看這悲慘的城鎮、悲慘的人們及他們的死相,藉此來規勸他。

單純只是因為這個人也「壞掉了」。

而且,一定遠比這座城市的任何人壞得更嚴重。

「不過,光是能讓你了解到悲傷,也算是值回票價了。」

沙穗以沾滿了血的手摸著傑斯的白發,臉上掛著燦燜的笑容。

「那麼,傑斯小弟不會再想死了吧。」

傑斯哭著點頭。明白他不會再自殺後,項圈也被解開了。

沙穗替他買了衣服與鞋子。

接著,她又以「為了活下去,你要變強才行喲」為由,開始鍛鏈傑斯。

雖說是鍛鏈,卻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做法。只是不斷踢他、打他而已。如果抵抗就從正面,如果逃跑就從背後踢倒他,然後以拳頭、刀背毆打到他昏厥為止。

除了不會死之外,那完全是實戰。

「如果你能從沙穗手中逃走,就能逃離大部分的危險。」

于是傑斯學會了逃跑,就算逃不了,至少也開始能夠抵擋。看著她的刀法幾年之後……在他的眼里,就是再強悍的惡徒的動作或是強悍魔物的攻擊,都顯得十分單調而容易應付。就算打不贏,至少不會死。所以,他身上除了失去的眼睛及肩口之外的舊傷,幾乎都是師父沙穗造成的。

幾年後,傑斯聽到某個傳聞。

據說在西域更深處,有一名武功高強的劍士。那人是一名女子,身上就只帶著一把非常銳利的刀,隱藏著不知是否還在的右眼,是一位據說在很久以前曾經斬殺過神明的劍神。

傑斯當然一點也不相信。

如果她是神,一定會更加慈悲才對。

5

「………………」

明明只是想躺一下,但傑斯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是夢嗎……)

和在馬車上的時候不同,對夢境的反應變得冷靜許多的他,從床上爬了起來。

沙穗真的是一個令人費解的人物。由于她沒有太多的思考,因此也沒有什麼目的。

如果當初在懸崖上碰見她的時候,自己回答「感到悲傷」的話,她一定不會阻止自己跳下去吧。對死亡感到悲傷,卻對殺戮感到快樂。她一直抱持著如此極端的矛盾,什麼也不煩惱地活著。自己只是偶然被她解救,被當作打發時間的對象,然後向她學習。和她一起的旅行當然也沒有目的地,單純只是兩個人一起閑逛,在西域四處游蕩。

某一次在逃跑時,傑斯跑進了教團的領土。不知道是因為她不想追進教團領土,還是真的甩開她了。總之,傑斯就這樣完全從她手里逃脫了。

教團沒想到有一名少年從西域前來——面對殘疾且傷痕累累的傑斯,教會里的司祭、神宮、修道院院長及修女們都不肯丟下他不管。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艾露柯雷謝爾已經滅亡六年了。一聽說傑斯是幸存者,教會的大人們就更加吃驚,對自己也更好。他們給了傑斯溫飽,而識字的能力也是在這個時候學會的。所有的人都那麼溫柔、慈祥,是關心他人勝過個人本身的好人。

世上是否有神明存在,傑斯並不清楚。但是,無論是在西域遇見的大人,還是在教會遇見的大人,如果說他們都是人類的話……那麼教義及信仰會是多麼崇高的東西。傑斯已經明白,重點不是神在不在,而是相信與否。

在這里,也有和傑斯同樣從艾露柯雷謝爾逃出來的小孩。他與雷納結識,聽說帕莉斯緹艾爾公主的傳聞,也是在這個時候。

但是大人們告訴他這些事情絕對不可以說出去,因為當時帝國仍在積極追殺殘黨。仔細想想,當時他們身處的那座位于教團領土內的城鎮,也許就是流亡份子們利用教團中立性質而藏匿的地方。

當身為聖騎士見習生卻擁有團長級人物實力的雷納,被正式認可入團的時候……傑斯也被神諭指定為勇者。

「我的勇者~你在睡覺嗎~?還醒著嗎~?一起來喝嘛~……咦,門根本沒鎖耶。」

醉醺醺的愛蜜特敲了敲門,然後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

「討厭,勇者希娜不是說過這里很危險嗎?至少也該把門鎖好才對。」

對于這座一有人打架就會發生鼓噪的城鎮,傑斯一點也不認為危險。西域里根本找不到有鎖的門,因為那地方不像仍在活動的古文明遺跡,只要一把巨錘或散彈槍就能馬上轟開,修理只是浪費錢而已。重要物品應該隨身攜帶,如果在睡覺時被偷,那只代表受害者自己愚蠢。

所以傑斯本來就沒有鎖門的習慣,甚至身上也不會帶太多東西。

「我的勇者,你還沒有吃飯吧?既然師父也在下面,就來一起喝嘛~」

「……喔,說得也是。」

傑斯擺動雙腿,藉著反作用力跳下床。

「還以為你不想去,今天怎麼這麼聽話?」

「……雖然個性古怪,不過她仍是救了我一命的師父。至少得好好打聲招呼才對。」

此時,他好像是第一次笑了……愛蜜特看傻了眼,回頭注視著從她身旁走過的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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