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概是個人的事情 第六章 善人不該待在煉獄

「死者的遺言執行者」將「關乎死者稱謂」的發言權委任予我,他們用這樣的方式來尋求正義。如果他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提起死者,那麼這個世界未來還會有無數複仇的暴力連鎖,致使更多人受到殺害。死者的尸骸會被挖出墳場,用來證明「恐怖行動」的正當性。「死不掉的死者」亦會陷入名為片面主觀的「煉獄」。

內田樹著『陌生人與死者拉岡與列維納斯』

「我認為千葉詩舞應該退出暗殺社。」

零士對鬼一提出建言。

「這樣啊。」鬼一清理著自己的手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感覺他是故意表現出這樣的態度。

他們在放學後的桌球場(暗殺社的據點)休息室里對談。

「我不是出于個人的怒意才這麼說的,這是為了她著想。嚴格來說,這也是氣了我們整個社團著想。」零士加重語氣說道「再派千葉詩舞上陣,也許她下次就會陣亡,運氣好一點的話頂多拖到下下次。」

「你也太激動了吧。」

鬼一迅速重組整備好的槍枝,沒插上彈匣的退膛槍枝就這麼放在桌上。鬼一走向冰箱,從里面拿出一瓶葡萄汁丟給零士。

「…………」零士接下果汁,這才想起自己好幾個小時沒喝水了。他打開瓶蓋開始飮用果汁,喝了以後才發現自己著了鬼一的道。換句話說,鬼一是要零士喝著飮料,乖乖聽他解釋,所以才會丟一瓶果汁過來。

「我們來討論現實問題吧,零士同學。我問一個你一定能理解的問題,我相信你知道正確的答案是什麼。——『將心靈受創的伙伴不斷舍棄的戰斗集團A』和『治療心靈受創的伙伴,讓他們重回戰線的戰斗集團B』你認為哪一個團體長期下來會有更好的戰果?」

零士喝了一口飮料後回答。

「……後者,戰斗集團B。」

「我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美軍贏得太平洋戰爭有許多因素,其中一個因素是他們的戰斗機采用了重視駕駛員生存性的設計。經驗老道的駕駛員是無可取代的,盡管這種道理也不是絕對,但曆劫還生的駕駛員肯定比菜鳥駕駛員強上數倍。地球上住了幾十億人口,人命之所以貴重的原因是,每個性命基本上都是無可取代的。」

「不過……」

「不過什麼呢?」

「千葉詩舞的心,也許無法治愈。」

「也許治得好、也許治不好,這種事誰也說不准。我們不是預言家也沒有超能力,沒資格斷定她治不好。」

「社長,你在模糊焦點。我說的是,她可能還沒治好就死了。」

「還沒發生的事情,沒必要多做臆測。經過上次的作戰,我們知道詩舞同學的心靈受了極大的傷害。既然如此,我們要用盡一切的辦法治療她。如果殺害〈海豚人〉能讓她排憂解悶,那我們就讓她殺個夠。要是非下猛藥不可,我們也只好請她做出賭命的覺悟了。」

「…………」

「我跟你說,任何人都可能會死,不是短命相的人先死。……零士同學,你不是在擔心千葉詩舞的安危,你是害怕尸體增加罷了。」

零士被說中了痛處,他知道鬼一是對的。零士一開始說「為了詩舞好」純粹是狡辯,早知道會被鬼一看透,他應該老實說「為了我的精神衛生著想,請叫千葉詩舞滾蛋」。零士捫心自問,我害怕尸體增加?

「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零士仍試著以常識當借口「不管是誰死掉,都不是一件好事吧。」

「你很清楚,暗殺社不是這麼膚淺的組織吧?我們這些人,早就一頭栽進煉獄的黑暗大海里了。」

零士當然清楚,他只是不願意承認。零士今天說什麼也想反抗社長,但繼續爭辯下去,現在的零士也無法駁倒鬼一。——不對、即便零士的思路處在最佳狀態,他也從沒有辯贏過鬼一。無可奈何的零士快步離開休息室,不屑在多做爭辯。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正好和晃生擦身而過。

2

來到休息室的晃生,走過零士身旁時舉手打了聲招呼。零士卻無視了晃生,他根本懶得看晃生一眼。被學弟無視的晃生坐上椅子,臉上的表情難掩失落。

「他是怎麼了啊?」

「難得看你露出驚訝和失落的表情呢。」

「我的表情再怎麼變還是一樣帥啦,你和那個小子到底怎麼了?」

「我們起了點爭執,這在社團活動也蠻常見的。」

「長相帥氣、頭腦一流的本大爺,來猜猜你們為什麼起爭執吧。」

「你猜得應該沒錯。」

語畢,鬼一朝晃生比了一個開槍的手勢。那是一個行之有年的益智問答節目的主持人,常在節目開始時對參賽者比的手勢。

晃生滿足地點點頭說。

「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正確答案……我該說自己不同凡響嗎?」

「我們認識了這麼久,有這點默契也很正常吧。」

二人進行了一場似是而非、似有若無的交談。鬼一也很習慣應付晃生了。

「要完全發揮一個小團體的機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鬼一自言自語地說。

「……黑猩猩的社會團體規模大約五十只左右。人類的大腦新皮質的尺寸,頂多適合一百五十人左右的社會團體。在沒有嚴密組織構造的情況下,這是人類領導統馭的極限了。以軍隊來比喻,也只有中隊規模的團體具有忠誠與信賴的個人關系。反過來說,這種人數難不倒個人的領導統馭能力才對。然而,我卻連五個社員都管不好。」

「你在某些方面,比我還要自戀耶。」

晃生傻眼地說道。

「是嗎?」鬼一不以為然地回答。

「是啊,完美主義也是自戀的象征啦。我們既不是黑猩猩、也不是軍隊。暗殺社很接近軍隊,但終究不是軍隊。況且一百五十人的規模,已經超過一般社團活動的人數了吧。實力超強的高中足球社,社員了不起也才一百三十人左右。這類大型社團,還有顧問和其他的專業教練,哪像我們是社長一個人包山包海。你就是頭殼裝了一堆莫名其妙的知識,才會說出這種奇怪的話啦。」

「我想……我不是完美主義者吧?」

鬼一越說越沒信心。

「不是完美主義者又怎樣,你這種賣弄學問的個性和自戀脫不了關系啦。」

「我才不想被你這樣講……」

「反正,你們是在爭論千葉詩舞的問題吧?零士不喜歡那家伙,所以才會像個小孩一樣耍脾氣。」

「老實說,剛發生過那件事,我也能理解零士同學的心情。」

聽了鬼一的話,晃生也浮現陰郁的表情。

「……有人戰死,實在是件很難受的事情啊。」

「這種事永遠無法習慣,也不應該習慣。不過,我們不能只顧及零士同學個人的情感。這樣做到頭來,只會害裕佳梨同學無法安息。零士同學不該再為裕佳梨同學而戰,詩舞同學也不該為裕佳梨同學退出。我們得讓他向前邁進,死者需要適當的埋葬與供養。」

晃生皺起眉頭說。

「裕佳梨同學的葬禮辦過了,墓碑也有了啊。」

「這樣是不夠的。」鬼一搖搖頭回答。

「晃生,你有看過強尸片嗎?」

「當然看過,我超喜歡那種電影的。我要是出現在殖尸片里,肯定是英勇聰明的主角、帥到掉渣的幸存者。」

「你在任何電影里都想當主角吧。算了、這不重要,回到主題吧。你想像一下——為什麼恐怖片里,總會有殺不死的超強敵人?為什麼和殯尸那種『死不了的死者』戰斗的故事會一再上演?」

「除了有趣以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耶。」

「有趣那是當然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這是很迫切的問題』。」

「迫切?」


晃生頗感意外地複誦這個字眼。

鬼一頷首說道。

「所謂『沒好好埋葬死者,會引來死者作祟』的傳承,是一種極富寓意的教訓。換句話說,當中隱含著真實。不懂得敬重死者的人,會在無意間輕視活著這件事。——天才批判家史拉沃·齊杰克,也是重要的拉岡心理學學者。他說過這麼一段話『死者的歸還,是象征性的儀式和象征化的過程混亂之征兆。亦即死者回到現世,索取象征性的負債。』——簡單說呢,無法好好埋葬死者的社會集團,會因形而上的負債導致破產。善人不該待在煉獄里,那是我們這種殺手該待的地方。」

「你想表達的我多少能理解。」晃生苦笑道「不過,最後被你賣弄學問的思維說服,我有點不甘心就是了……」

「你很煩耶,什麼叫賣弄學問的思維啊……不要發明這麼討厭的字眼啦。」

晃生倒了兩杯咖啡。

「本大爺泡的,要心懷感激地享用啊。」

「謝謝,我正好想喝咖啡呢。」

「……無所謂啦。」

「鬼一,你常稱呼那小子『零士』或『零士同學』對吧?這種區分有什麼意義嗎?」

「也沒什麼意義。在戰斗狀態或說教的時候,我比較

容易直呼他的名字。」

「幸好是很普通的理由啊,我還以為你又要搬出困難的大道理了。」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討厭你耶。」

鬼一笑容滿面地說道。

「也只是『很想』而已吧?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很了解你。你不會討厭我的,誰叫我是個大好人呢。」

「晃生,你真的很了不起。就某種意義來說,你簡直無敵啊。」

「對吧?」

晃生得意洋洋的表情,充滿了過度的自信。鬼一有些受不了他,只好說一句「春天也許會很晚來啊……」。用天氣勉強改變話題,鬼一也自認太瞎了一點。

3

零士下課時,會盡量離開教室打發時間,這樣就不必和千葉詩舞在一起。打發時間最好的方法是看書,但他一直沒找到適合的地點。因為在大庭廣眾下看書,會被當成一個愛現的討厭鬼。于是零士來到走廊,用智慧型手機下載電子書閱讀。心情低落的時候讀書固然痛苦,不過白天時心情(通常)不至于太過惡劣。現在熒幕上顯示著京極夏彥的書籍,靠在窗邊讀書的零士,戴起耳機假裝在玩手機游戲。

「…………」零士仿佛在看一出與自己無關的校園日劇,他感覺自己似乎得了解離症。走過眼前的學生虛幻不實,一切都像虛假的一樣,結果連自身的存在也越來越稀薄。

視野比平常狹隘的零士,察覺了某種異樣的景象。如果他繼續專心看書,很快就能把那股異樣感拋在腦後。他只要讓自己的視野變得更狹隘就好,奇怪的是他沒有這麼做。那個景象如同旋渦般,吸引他抬起頭來摘下耳機。

零士關心的,是一個雙手提著大塑膠袋的女學生。那個女學生,正是帶走貓咪尸體的奇怪少女——征矢芽未海。

「是深零耶。」

「……你好。」

「後來,我有好好埋貓喔。」

語畢,芽未海露出了自誇的表情,零士莫名地有些心痛。

「你……被迫幫大家跑腿嗎?」

零士看著她手上鼓鼓的塑膠袋。里面裝了大量的面包和飮料,很顯然不是一個人享用的份量。

「嘿嘿嘿,順便幫大家買東西啦。」

芽未海笑著回答零士。零士不曉得她是強顏歡笑、還是發自真心的自然笑容,他試圖揣摩芽未海的心思。這時走廊下的教室窗戶里,傳來了不良少女的叫罵聲「你還慢慢來啊!芽未海,你在走廊磨蹭什麼啦,買完了快點滾回來!」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學生在嘲弄芽未海,零士對此非常憤怒。

「啊、對不起。」

芽未海依舊笑眯眯地道歉,之後她走回零士的隔壁班。零士朝著她的背影說「……你不要緊吧?」芽未海轉過頭來回答「沒事~沒事~,改天見了,深零。」說完,她用腳靈活地打開教室的門(兩手都拿著袋子),將買來的東西拿給那些女學生。

「我不是很喜歡深零這個稱呼耶……」零士獨自在走廊下嘀咕道。

後學後,零士又遇到了芽未海,她在用ipod聽音樂。

「征矢芽未海同學。」

零士主動上前攀談,芽未海摘下了耳機。

「叫我芽未海就行了。」

在樓梯間碰面的二人,很自然地蘊釀出想要互相交流的氣息,他們走到了沒有人的教室前面。日落時分,窗外透進淡淡的殘照;暮色蒼茫的校舍中,傳來學生參與棒球和排球活動的聲音。芽未海卷起耳機的延長線,收拾老舊的ipod隨身聽。

「你在聽什麼呢?」

「別人給我的……是學習教材。」

「教材?」

「要聽聽看嗎?」

零士認為也許能找到什麼話題,就點頭答應了。他再次拉開延長線戴起耳機,芽未海播放的音樂,根本是莫名其妙的東西。講好聽點叫有特色,講難聽點是非常不愉快的聲音。說是工業金屬、又好像節奏脫序的嘻哈,或是一台壞掉的機器用驚人的速度播放饒舌。零士表情沉重地摘下耳機。

「夠了。」

芽未海收起隨身聽放入口袋,現場充斥著尷尬的氣息。零士受不了這種氣息,因此他選擇強硬的作風,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

「芽未海同學,你是不是被欺負了?」

「嗯……」芽未海雙手環胸想了一下「大家說我很臭,臭到給別人添麻煩了,所以要加倍幫大家才行。」

「太過份了……」

「我的家人只有媽媽,我們過得很窮。平常用的沐浴乳和洗發精都是便宜貨,身體才會洗不乾淨吧。」

芽未海說完後,抽著鼻子嗅起自己手腕的味道,零士不自覺地抓住她的手腕。對于這個舉動,零士本人比芽未海更驚訝。

「你很乾淨,也沒有奇怪的味道。」

「是嗎?」

「不必理會那些家伙說的話。」

今天,零士做了許多令自己訝異的言行舉止。他放開芽未海的手腕,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麼生氣。

「深零,你和裕佳梨很相似呢。」

「……咦?」

零士一時間忘了呼吸,他像是中了魔女的詛咒,一旦聽到「某個字眼」就會無法動彈。

「你說……裕佳梨?」零士好不容易從喉頭擠出這個疑問。

「未旦馬裕佳梨,之前死掉了。」

芽未海落寞地眯起眼睛,唯獨嘴唇還是勉強保持笑意。

「她曾經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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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士自忖,她也曾經是我心愛的人。

芽未海接著說道。

「裕佳梨不愛說話又面無表情,在班上總是一個人。我以前,也一直是這樣子……不過和裕佳梨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開心。深零,她有提過你的事情喔。」

「我的事情?」

零士的腦袋逐漸發熱,腹部像被灌進了鉛液。身體明明不冷,卻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芽未海慢慢地張開嘴唇,宛如在宣告零士的命運(然而這是零士的錯覺)。

「她說『最近,我認識了一個挺不錯的男孩子』。」

——不要再說了。

——求求你不要再說了,不然我會克制不住想見她的念頭啊。

「裕佳梨不在以後,似乎有些事情開始變奇怪了。」

芽未海維持淡淡的笑容,表情卻更顯陰郁。

零士的雙腿發軟、欲振乏力——這種事不用芽未海說,他也非常清楚。

「……其實,可能在更久以前就變奇怪了,當時也許還有修正的機會。可是自從裕佳梨死後,這個機會也消失了。」

零士再也受不了了,他只想盡快離開芽未海身旁。

「深零,你怎麼了?」

「我不太舒服……今天先回去了,改天見。」

芽未海難過得快哭了。

「我是不是說什麼奇怪的事惹你生氣了?對不起。」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究竟「不是怎樣」,零士自己也搞不清楚。

4

晃生、魅杏、輝佳在地下室勤奮訓練,鬼一將詩舞叫到桌球場的大房間單獨談話。來到室內的詩舞表面上什麼想法也沒有,表情隱約有種不安定的危險氣息。

「請問有什麼事嗎?」

「最近沒看到你來社辦呢。」

「……上次犯了嚴重的失誤,不太好意思來。」

「因為上次的事情,零士同學很討厭你。」

「你講話真直接。」

「有些事情最好明講、有些事情不能明講,現在的情報是『最好明講』的類型。」

鬼一和詩舞面對面坐著,桌上已擺了兩人份的咖啡。

「我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老實回答。」

「是。」

「你想退出暗殺社了嗎?」

「沒這回事。」詩舞馬上否定了。

「那麼,沒辦法上陣殺敵不太好吧。」鬼一苦笑道。

「確實是這樣沒錯。」

「沒辦法講笑話的相聲演員是無法上台的。同樣的,你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戰斗嗎?」

「……我以為自己辦得到。」

「不過,實際上你辦不到。」

「我的身體突然不聽使喚,感覺像著了魔一樣。至于原因,想必和前一所高中的暗殺社覆滅有關……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這正是所謂的『知而不悟』。」

「什麼意思?」

「是佛洛伊德的名言。俗話說『理智的聲音是柔和而清晰的』—千葉詩舞同學,你需要的不是我這種社團活動的前輩,而是專家的心理諮詢。」

「你要我去精神科嗎?」

「沒錯,乖乖去看醫生吧,這是社長命令。」

當天,鬼一帶詩舞前往都內的醫院。他們搭乘東京地下鐵來到上野,鬼一沿途向詩舞解釋他們要和什麼樣的醫生見面。按照鬼一的說法,對方是一位留學德國又值得信賴的醫學博士,精通犯罪、社會、臨床等各種領域的心理學,鬼一也找那位醫生諮詢過好幾次。別看鬼一現在是個稱職的社長,當初他剛對付〈海豚人〉的時候情緒極不穩定,若沒有那位醫生

的支持他也撐不下去。而這也表示,那個醫生知道〈海豚人〉的存在。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間位于大廈八樓的診所。診所內的天花板高挑,地面還鋪設了厚實的地毯,北歐風的間接照明營造出溫暖的光線。候診間里還有不少病患,鬼一他們卻直接被帶到最大的諮詢室里,顯見暗殺社在這里也是備受禮遇。

「我在走廊看書等你。」

鬼一要詩舞獨自進去房內。

擔任院長的女醫生,已在諮詢室恭候多時了。

「你好,我是院長小野寺式子。」

考量到這個醫生的經曆,她應該也頗有年紀了,但她的外觀還很年輕。她的肌膚黝黑,很像在南洋的烈日下長大的,這身肌膚和白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有一雙性感的鳳眼和黑色的長發,肩膀也挺寬厚。看得出來,她是那種喜歡用運動和鍛鏈來徹底管理身體,把體脂肪控制在理想數字的類型。那雙結實的大腿,很適合穿緊身迷你裙。

「千葉詩舞同學。」

「是。」

「你曾到美國留學,會說英文和法文。而且你擅長空手道,興趣是閱讀奇幻類小說和觀賞電影,最喜歡的則是RPG桌游。」

「你調查過了?」

「調查的是鬼一同學,我只負責接收資訊罷了。」

這里不是普通的診療室,是私人診所的諮詢室。里面設有和床舖差不多大的沙發,坐下去可以感受到舒適的彈力,要說是充滿生命力的彈力也不為過。

「原來如此。那起事件以後,你就沒辦法作戰了。」

式子請詩舞躺在沙發上放輕松,詩舞聽從指示閉上眼睛。睡意漸濃的詩舞,依序回答式子提出的問題。

「聽到〈影百舌〉這個字眼,詩舞同學有什麼感想?」

「……不知道,我只覺得討厭。」

「說到〈影百舌〉你會聯想到什麼?你不必思索正確的記憶,告訴我大略印象就好,任何浮現心頭的事物也無所謂。」

「大概是……鳥吧,黑色的鳥。」


「在碰上〈影百舌〉之前,你在做什麼呢?」

「……對不起,我的記憶很模糊……」

「那麼,在你有明確記憶的最後一刻,你在做什麼呢?」

「我拿著武器……不對、是在准備武器吧?我和其他社員一起准備武器。」

「你們准備武器要做什麼呢?」

「我們要襲撃〈海豚人〉的據點。」

「你記得那是什麼據點嗎?」

「抱歉……不記得了。」

「沒關系,你試著想像就好。你覺得,你和同伴是要突擊什麼樣的據點?」

「一座堅固的……類似要塞的……充滿了各種欲望的場所。」

「遇到〈影百舌〉,你的記憶變得很混亂。你還記得心情平靜下來時的事情嗎?」

「……我醒來後已在醫院的床上了。那時候,我想我應該很平靜了。」

「請告訴我,你醒來後的第一個行動是什麼?」

「想吐。」

「想吐?」

「我醒來以後,立刻有種反胃的感覺,結果直接吐在地板上。」

後來,式子細密繁瑣的質問,又持續了十分鍾左右。

「對你而言,槍枝是什麼樣的東西?」

「你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開槍的經驗嗎?」

「最近,你有從事性行為嗎?」

「你會排斥同性之間的性行為嗎?」

「對于殺害〈海豚人〉這件事,你的看法是什麼?」

「這樣啊……」「原來如此。」「唔嗯。」

「……這真的是罪惡感嗎?」

5

和式子醫生交談時,詩舞無論如何都會想起冠葉原高中的暗殺社伙伴。老實說面對這種話題,想不起來才叫奇怪吧。

——今年夏天,冠葉原的伙伴一同到海邊旅游,住宿地點是鎌倉的一棟別墅。那棟相當于旅館的別墅,是給都內暗殺社使用的預約制療養設施。別墅距離海岸僅五分鍾路程,地段相當不錯。海岸是暗殺社的贊助者提供的私人海灘,人類缺乏對付〈海豚人〉的人才,資金倒是十分充裕。

年輕人不怕被敵方洗腦,還能使用〈精神波探測音〉和〈生命躍動劑〉,不過願意加入的人必須先通過暗殺社的嚴格考驗。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抵抗〈海豚之子〉的定力會越來越差——在諸多條件限制下,暗殺社的成員很難增加,形成「空有戰斗機卻沒駕駛員」的窘況。也正因為如此,滿足條件的現役暗殺社成員得以享受各種禮遇。

時值盛夏,整片私人海灘都被暗殺社包了。可惜海浪帶來了一些附近海水浴場的垃圾,有空的寶特瓶和各種食物的容器。地面和大海的神聖界線混入垃圾,本該是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但這種景象又很符合人類的寫照,詩舞也就沒這麼厭惡眼前的光景了。這里不是完全潔淨的海灘,卻是一塊很適合和朋友一起玩的好地方。

天空湛藍得很不真實,遠方有一道像是用刷子輕輕畫過的云彩。

桂木宗谷穿著一件寬松的海灘褲。

宗谷好歹也是冠葉原高中的暗殺社社長,飽經鍛鏈的體魄非常結實,可是比起條島軍平這位巨漢還是略顯單薄了點。軍平的體格高大壯碩,上臂幾乎有小孩的腦袋那麼大,他穿著緊身的健美型泳褲。

小巧可愛的雙馬尾少女若羽繭良,一席連身型的花紋泳衣襯托出她年幼嬌柔的氣質,腰上還系了一條鮮豔的海灘裙。

留學生艾蒂·波布尼克,不曉得是對自己的身材很有自信、還是有曝露身體的癖好,她穿的是超大膽的黑色三點式比基尼,敢穿上這種泳衣代表她身材真的很好。潔白的美背和煽情的臀部曲線,配上性感的泳衣後更添妖豔的魅力。艾蒂和軍平是男女朋友,看他們身穿泳衣站在一起,會令人聯想到男女之間赤裸裸的肉體關系,詩舞偷偷地臉紅了。

詩舞穿著黑白線條的運動型比基尼。一穿上泳衣,她那過大的乳房會變得很顯眼。詩舞不太喜歡自己的胸部,豐滿得像要裂開似的。繭良時常羨慕地稱贊詩舞的胸部,但詩舞反而比較喜歡繭良那種小巧的尺寸。詩舞覺得很不可思議——自己久經鍛鏈,全身都是結實的肌肉,為什麼偏偏胸部消不下來呢?

「最近的水槍做得超棒的!」

開心大吼的宗谷,帶了很多玩具來到海灘。其中一項玩具,是附有大型水箱的加壓式水槍。這種水槍的性能比普通水槍好很多,射出去的水又快又猛。

宗谷一槍噴在繭良的肚子上。

「好痛!喂、真的很痛耶!」

「我有准備好幾支水槍!士兵們,拿起水槍還擊吧!戰場可是無情的地獄啊,哇哈哈哈哈哈。」

「你也太舍得花錢買玩具了吧……」艾蒂傻眼地說道。

「好啊,我就如你所願進行反擊!」

一群高中生在海灘上拿水槍瘋狂對噴。快樂的時光自手中滑落,一去不複返。

艾蒂和軍平前往附近的小吃店購買食物,宗谷像個笨蛋一樣死命游到遠方。剩下的詩舞和繭良搭起了遮陽傘和塑膠墊,在沙灘上稍事休息。遮陽傘旁邊,放了一個裝滿冷飮和冰淇淋的冰桶。

「我想在繭良的腿上休息。」

「好啊。」

繭良改成跪坐的姿勢,讓詩舞躺在她的大腿上。詩舞學胎兒縮成一團,繭良溫柔地撫摸著詩舞的頭發。

「詩舞長得這麼大,卻很喜歡撒嬌呢。」

「嗯。」詩舞也不否認「從出生以來,我一直渴望愛。」

「還說出這種流行歌曲般的台詞。」

「……因為,真的是這樣啊。」

「好好好,那我來好好疼愛你吧。」

繭良吻了詩舞的臉頰,童顏的繭良有一張淡桃色的柔嫩嘴唇,唇色和吸完花蜜的蝴蝶一樣豔

麗。

「詩舞,是不是比較有精神了?」

「嗯,一點點。」

「才一點點啊,貪心鬼。」

詩舞想起了以前讀過的韓波詩集。

再次尋訪。

——終于,

——找到了永恒,

找到了溶入海中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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