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幽靈子彈 第十二章

Gun Gale Online這款游戲的系統上,沒有過去RPG里所謂「戰士」與「魔法師」這種職業的概念。

每個玩家可以自由選擇並強化肌力[STR]、敏捷[AGI]、耐力[VIT]、靈巧[DEX]…等總共六種「能力值」;另外還有槍械熟練度、彈道預測線強化、急救、特技等數百種「技能」,藉此構成只屬于自己的能力。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這個游戲里的職業量就跟能力組合數一樣多。

但反過來說,毫無計劃的能力構成——比如明明STR值相當低而無法裝備大型槍械,偏偏又不斷提升重機關槍的熟練度等——則會削弱自己的戰斗力。也因為此,—定會出現像「要使用這把槍械就需要這些能力值與技能」這種能力構成的固定規則。依照技能選擇的細部差異,眾人將特性大致相同的玩家分類為「打手」、「坦克」、「補師」、「斥侯」等職業。

詩乃的職業「狙擊手」雖然稀少,但也是其中之一。他們為了裝備大型狙擊槍,必須先強化STR,接著為了提升射擊精准度而必須加強DEX,最後則是為了在狙擊後能高速脫離現場而適量提升AGI;相對地,只要被發現就會落敗,所以完全放棄VIT。在技能上,除了必定需要的狙擊槍熟練度以外,還得強化其他所有關于命中率的技能;防禦用的當然就全部舍棄。只不過,就算能力配合得相當完美,還是有可能因為「心跳連動系統」而狙擊失敗,而這點就可以說是這個職業的難處了。

像這種過于極端的類型,其實並不適合參加多人大混戰。在瞄准遠方敵人時,他們很容易就會被其他人逼近身邊。一旦裝備沖鋒槍或突擊步槍的打手型玩家接近,狙擊手就只能舉白旗投降了。就算豁出去在沒有瞄准的情況下開火——通常沒辦法擊中——也只是落得在開第二槍之前便被全自動槍械打成蜂窩的下場。

基于上述的理由就可以知道,如果詩乃單獨行動,像現在這樣被重視命中率型的中距離打手「夏侯惇」接近到CQ突擊步槍的射程時,她就已經沒有獲勝的希望了。

但這回的狀況不太一樣。因緣際會之下,她身旁有一位在GGO世界應該是絕無僅有的「光劍士」,這人怎麼看都是名黑發少女——但其實是個少男。

「光劍」這種應該是營運公司程序設計師依個人興趣所設定出來的武器,其極端程度與狙擊槍比起來可以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射程只有劍身長度,大約一·二公尺。GGO世界最小的實彈槍「德林吉袖珍手槍」的射程僅僅只有五公尺,但光劍的攻擊范圍比起它還要短得多。不過,那閃爍著藍白色光芒的能源劍刃卻設定成擁有超乎想象的威力。這點從它能劈開黑卡蒂由極近距離發射的50BMG彈就可以獲得證明。

換個角度來看,既然可以劈開任何子彈,也就等于是這個世界最強的防禦武器。但即使有「彈道預測線」,要用僅僅三公分寬的劍身來防禦遠超過音速的彈雨也絕對不是件簡單的事。

這需要冷靜地判斷預測線的軌道與順序,還得有足以正確運劍的反應能力。而最重要的關鍵,便是面對全自動步槍也能面不改色的膽識——

到底要經過什麼樣的練習才能學會這些技術呢?詩乃實在難以想象。不,這或許已經不算VR游戲的技術了。是玩家與角色一體化之後,源自于他本身的經驗、信念以及靈魂的力量。

裝填完畢的夏侯惇再度拿起CQ瘋狂開火,然而桐人手上的光劍在空中化出無數殘影,精確地從彈雨里頭挑出所有會命中自己的子彈,先後格檔、彈開。看著他的背影,讓詩乃不得不這麼認為。

這超越假想世界與現實世界藩籬的真正實力,正是詩乃追求的目標。在這個世界里習得狙擊手的冷靜,不對,應該說是冷酷——無情,然後藉此粉碎朝田詩乃身上的軟弱。為了尋求能讓她得到真正力量的對手,這半年來她不斷徘徊在荒野當中。

自從昨天遇見桐人之後,詩乃心里便一直有「我要全心全意與這名強敵戰斗。如果能取勝,就一定可以獲得這樣的力量」的想法。

但她同時也注意到,心里有另一種感情正在萌芽。

我想了解他、想跟他聊更多話。桐人來到GGO前,在那個世界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他在那個世界里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學到了什麼、又是怎麼奮戰過來的?不——甚至連他在現實世界是怎樣的人,我也想知道。從小到大,自己從沒對任何人有過這種念頭…………

「詩乃,趁現在!」

將夏侯惇第二次射擊全數處理完畢的桐人大喊,詩乃的思緒也因此被拉了回來。

她右手食指半自動地扣下黑卡蒂的扳機。雖然這一槍欠缺集中力,但現在的距離不到一百公尺。能力專注在命中率上的詩乃當然不可能失手。黑卡蒂的子彈直接從正中央貫穿夏侯惇的武將風格身體護甲。

在平時的戰斗里面,HP歸零的玩家會像玻璃般破碎並且消失,但BoB大會卻根據特殊規則而讓尸體留在現場。夏侯惇中彈後整個人向後飛去,而頭盔上的中國結也隨之在空中飄蕩。當他整個人呈大字型倒在荒涼的地面時,紅色的「Dead」標簽也開始旋轉起來。

詩乃吐了口氣後站起身,順便也將黑卡蒂能裝七發子彈,但殘彈已經不多的彈匣換掉。接著她將搭檔背上右肩,瞄了臨時的伙伴一眼。

桐人靈巧地旋轉手中光劍並將它放回腰間扣環上。他在紅色夕陽映照下的側臉,看起來是那麼的神秘。借著深呼吸將方才接近渴望的感情壓下去後,詩乃迅速地說:

「剛剛的戰斗聲會招惹更多人過來。我們得趕快移動才行。」

「嗯。」

桐人點了點頭,接著將目光轉向附近的河面。

「『死槍』應該是沿著河岸朝北方走了。他大概想找個地方躲,等九點的『衛星掃描』過後再選擇接下來的目標。我想在他殺害……射擊下一個目標前阻止他。你能幫忙想個點子嗎,詩乃?」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請托後,詩乃先眨了幾下眼睛,接著才急忙思考應該怎麼辦才好。雖然在仍未了解整起事件的情況下,實在很難想出什麼好主意來,但詩乃還是立刻開口說道:

「不管他有多詭異的力量……『死槍』基本上還是個狙擊手,所以他應該不擅長在沒有掩蔽物的開放空間作戰才對。不過,由這里再往北方前進,便會離開河岸對面的森林地帶。接下來一直到島中央的都市廢墟為止,全都是視野良好的平原。」

「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會選擇那座廢墟當成下一個狩獵場……是吧?」

桐人嘟囔完,便朝北方遙遠地平線的模糊大樓群剪影看去。雖然遠近效果讓它們看起來非常遙遠,但直線距離其實不到三公里。只要AGI值不會太差勁,邊戒備邊奔跑只要十分鍾左右就能到達。

「好。那我們也朝那座都巿前進。若沿著河岸跑,左右兩邊應該看不見我們才對。」

「……知道了。」

點頭同意桐人的話後,詩乃稍微往背後看了一下。

「戴因」的尸體依然躺在稍遠處的鐵橋尾端。但那個物體的存在反而表示他依然活著。真正死亡的人——雖然還只是可能——是早已消失無蹤的「Pale Rider」。

老實說,詩乃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相信這件事。但同時又不認為這一切全是謊言。

不過,她心里有某種確定的預感。那就是自己將在第三屆BoB大賽里產生某些改變。只是不知道改變的方向是否會如自己所願——此外也不知道讓自己改變的對手,究竟會是桐人,還是那個神秘的破斗篷。

現在她只能靠自己的直覺來行動。因為「直覺」這種東西,是唯一無法透過屬性或是強化獲得的技能。

雖然詩乃沒像鏡子那樣極端強化AGI,但她的敏捷度絕對不低。賬面上應該與STR優先的桐人差不多才對。

但是像現在這樣一起奔跑之後,詩乃必須要拼盡全力才能追上前面飄逸的黑發。該怎麼說呢,兩人的「基本動作」完全不同吧。河岸上有無數大石頭與忽然出現的龜裂,而桐人就像早已記住它們的位置一般,迅速閃躲或飛越這些障礙。他時常轉過頭配合詩乃的速度,這更是讓她覺得相當不甘心。

話雖如此,確實也是因為跑在前面的桐人幫忙指出容易通過的路徑,她才能比預想中還快通過中南部區域的草原地帶。不知不覺間,腳底的河床已經變成水泥地,抬頭也能見到沖天的大樓群不斷靠近當中。他們即將進入這座島的主戰場——城市廢墟。

「沒追上他。」

放慢腳步的桐人對詩乃輕聲說道。他多少有點期待能在途中趕上潛入河底朝都市前進的「死槍」,然後在對方以非武裝狀態離開水面時發動攻擊。

「……該不會是在哪里追過他了吧……」

詩乃回答完後,轉過頭來的桐人便以沉思的表情看著身後的河流說道:

「不,這不可能。我在奔跑時已經確認過水里沒有敵蹤了。」

「是、是嗎……」

話說回來,只要

沒裝備氧氣筒,就沒辦法在水里待超過一分鍾。死槍帶著L115這種大型狙擊槍,應該沒有多余的載重空間才對。這麼說來,他—定是潛進鐵橋下方河川,然後順著往北的水流游到詩乃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接著爬上岸跑進都市廢墟里頭。

「——那麼,他應該已經潛伏在這座城市里面了。你看河流到那邊就沒了。」

詩乃眼前的河川,已經變成暗渠流進都市地底。而下水道入口處設置有堅固的鐵欄杆,一看便知道玩家沒辦法通過。那種障礙物就算扔個上百顆電漿手榴彈都無法破壞。

「這樣啊……距離九點的掃描還剩下三分鍾。只要呆在這座廢墟里,就沒有能躲過衛星掃描的方法對吧?」

詩乃瞬間考慮了一下桐人的問題,接著用力點了點頭。

「嗯。上一屆大會里,就算是在高樓大廈的一樓還是會出現在地圖上。若真要躲,就只有相當危險的水底或是洞窟。除此之外就沒有能躲過掃描的地方了。」

「OK。只要在接下來的掃描里能鎖定死槍的位置,就馬上發動攻擊以阻止他開槍。我會直接朝他沖過去,到時候就麻煩你掩護我。」

「……我是沒關系啦……」

詩乃聳了聳肩,但隨後還是抓住這久違的機會糾正桐人說:

「但是有一個問題。你沒忘記『死槍』不是那家伙的正式名稱吧?不知道名字的話,根本沒辦法從雷達上找出他的位置。」

「嗚……對、對哦……」

光劍士皺起漂亮的眉毛,陷入沉思。

「確實……三十名參賽者里,你不認識的只有三個人對吧?這三個人之中,我所追蹤的『Pale Rider』不是死槍。也就是說剩下那兩人……『槍士X』與『Sterben』里有一個是死槍……如果待在城市里的只有一個,那一定就是他了……」

「如果兩個人都在,我們根本沒有猶豫的空間耶。現在就得先決定要攻擊哪一邊才行。那個——我剛才忽然想到……」

詩乃干咳了幾聲後才繼續說:

「……把槍士反過來念不就變成『死槍』了嗎?而『X』則可以念成『cross』,也就是那家伙比出來的十字……不過,應該不會那麼簡單吧……」

「嗯……不過呢,VRMMO的角色名稱基本上都是隨便創造出來的。像我也只是把本名拿來改一下而已……你呢?」

「我也是。」

他們互相以奇妙的表情看了對方一眼,接著同時干咳了幾聲。

桐人似乎還沒決定,話語隨著歎息而出。

「如果那個叫『Sterben』的真像他名字一樣是個外國人就好了。BoB里有來自國外的玩家嗎?」

「這個嘛……」

詩乃看了一下手表,距離掃描只剩下兩分鍾不到。于是她盡可能迅速地說明:

「第—屆大會時,可以自由選擇連到美國或是日本的服務器,不過聽說日文接口的日本服務器里還是有少數的外國人。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玩GGO,但從新……鏡子那里聽說,第一個在BoB里獲勝的就是外國人唷。那人好像非常強,光靠小刀與手槍就把日本人全部干掉了……」

「這樣啊……那他的名字是?」

「好、好像是叫薩德……薩德利還什麼的怪名字。不過我開始玩時,日本服務器就只有日本國內的玩家才能聯機了,所以第二屆和第三屆參賽者全部都是日本人……至少是住在日本國內。那個『Sterben』雖然是外文拼音,但應該是日本人才對。」

「這樣啊……」

桐人用力眨了一下眼,像是終于下定決心般這麼說:

「好,如果兩個人都在廢墟,就到『槍士X』那邊去。到時就算我像Pale Rider那樣被震撼彈擊中而麻痹,你也不用慌張,只要准備狙擊就可以了。死槍一定會用那把黑色手槍做最後一擊,你就趁那時候攻擊他。」

「咦…………」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詩乃馬上忘記時間已經剩下不到一分鍾,瞪大了眼睛。她緊盯著身邊的黑眸並問道:

「……你為什麼會這麼……」

相信我呢?但後半句話詩乃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

「……我也有可能不攻擊死槍,而從背後狙擊你啊……」

桐人似乎十分意外地揚起眉毛,隨即露出微笑。

「我已經知道你不會這麼做了。來……時間快到了。那就拜托你啰,伙伴。」

接著黑衣光劍士便拍了一下詩乃的左手,為了離開河床到街道上而朝樓梯走去。

被碰到的地方,就跟昨天的指尖同樣有種奇妙的熱度與疼痛感。但詩乃依舊無言地追著前面的背影。雖然從昨天起就不知道對自己說過多少次「這家伙是敵人」了,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再有那種感覺。

在短短的水泥樓梯上層,詩乃和桐人一起蹲在從街道里看不見的位置,等待著本日第四次的「衛星掃描」。

她右手拿著接收器,眼睛看著左腕上的手表。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八點五十九分五十五秒……六秒……如果大混戰進行的速度與去年相當,應該差不多要進入後半,也就是玩家只剩下一半左右了。實際上,剛才還能聽到頭上的廢墟都市里不斷傳來槍聲與爆炸聲。不過現在聲音終于暫時停止,所有人應該都躲在陰影里盯著接收器看吧。

八秒、九秒、九點整。

接收器的地圖上浮現幾顆白色與灰色光點。

「桐人,你檢查北方!」

低聲說完後,詩乃便碰了碰在街道最南邊,靠近河川西岸的兩個密集光點。出現在上面的名字當然是「Kirito」與「Sinon」。由于近距離戰斗不可能持續十五分鍾以上,所以這下子其他玩家應該也知道這兩人不是在戰斗而是組成搭檔了。雖然這絕對沒有違反規定,而且過去的大會里也有互相協助的玩家出現,但其他人一定會有「那個詩乃竟然會和人合作」的想法。她不免在心里祈禱,至少兩個人待在一起時別被攝影機拍到。

——她將雜念趕到腦袋角落,高速碰著北邊各光點並一一確認名字。「No—No」、「闇風」、「hukka」、「魔鎖夜」……每個都是詩乃認識的知名玩家。如果找的名字都不在這座城市里,那就表示推理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

「「……有了!」」

當詩乃這麼叫道時,桐人的聲音也完美地同時響起。

街道中央類似體育場的圓形建築物外圍。一顆光點單獨待在這個看起來視野良好的絕佳狙擊位置。當詩乃手指碰到它的瞬間,馬上就浮現了玩家名——「槍士X」。

她立刻和桐人互看了一眼,但馬上又轉回自己的裝置上。為了重複確認情報,詩乃繼續將手指移往北方,而桐人則是向南方移動。五秒鍾後,他們抬起頭來同時頷首。

「目前只有『槍士X』在城市里。」

桐人接著以緊張的聲音回答詩乃的呢喃。

「嗯嗯,看來『Sterben』不在這里。換言之『槍士X』就是『死槍』了。而他瞄准的獵物應該是……」

桐人用手指著自己的接收器。顯示的光點正待在中央體育場稍微往西方的大樓上——名字則是「利可可」。處于孤立狀態的他如果要到別的地方,就一定得置身于槍士X的射程范圍里。

當詩乃點頭時,代表利可可的光點已經開始朝著大樓出口移動。當他踏上道路的瞬間,立刻就會遭受L155狙擊槍的震撼彈襲擊吧。在他倒地並被那把黑色手槍擊中之前,無論如何都得阻止死槍不可。

收起接收器的桐人凝視著詩乃,似乎有話要說。但他只是短短說了句:

「拜托你掩護我。」

「了解。」

詩乃簡單回答後站起身。她在爬上桐人面前的樓梯觀察周圍環境,接著以右手比出前進的手勢並沖上最後一層階梯。

成為大會舞台的孤島——正式名稱是「ISL諸神之黃昏」。而聳立在它中央的古代都市廢墟,應該是依照現實世界里的紐約市等知名大城所制造出來的。那些混合著機能性與傳統美設計的摩天大樓群矗立在夕陽下,而地面則有無數的英文廣告牌與廣告。當然這些物體都已經老朽風化,而且全被蔓藤類植物與沙塵給遮蓋起來了。

詩乃與桐人全力在成為暗渠的河流上方道路奔跑。現在這座廢墟里,除了他們兩人、死槍以及死槍的目標之外,至少還有五、六名玩家存在,但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所幸剛才的掃描里沒有發現能馬上移動到他們附近的人。而且路上那幾台破爛的黃色出租車與大型巴士剛好可以成為絕佳的掩蔽物。兩人就這樣穿梭其中,不斷朝北方跑去。

這座廢墟城市的半徑大約有七百公尺,而在AGI輔助全開的沖刺下,兩人不到一分鍾便跑過這段距離,前方可以見到一座巨大圓形建築物。那正是他們的目的地中央體育場。在詩乃的手勢下,他們先沖進巴士的陰影里,接著透過破掉的全景窗觀察周圍環境。

體育場外壁大概有三層樓高,東西南北各有一個出口。

如果槍士X從衛星掃描之後就沒有移動,應該會待在西方入口的正上方。詩乃瞪大了雙眼直盯著外壁上面看。根據強化視力技能[hawk eye]的輔助,物體遠近效果將會減弱,視野分辨率也會跟著提升。她發現已經損壞的水泥牆邊緣有個類似槍孔的三角破洞,而在洞口後方深處——

「……有了。在那里。」

在夕陽照耀下閃過光芒之處,無疑便是狙擊槍的槍口所在。這時桐人似乎也確認到了詩乃所見到的物體,跟詩乃一樣以細微的聲音說:

「看來,他還在等待『利可可』出現。好……我趁現在從他後方突襲。詩乃,你就在這條街對面的大樓上准備狙擊。」

「咦……我也一起到體育場里……」

詩乃雖然立刻反對,但馬上就被桐人強而有力的眼神給打斷了。

「這是讓你將能力發揮到最大極限的作戰。我相信陷入危機時你一定會用槍掩護我,所以才能安心和那個家伙作戰。這就是所謂的搭檔嘛!」

「…………」

此話一出,詩乃也只能點頭同意桐人的計劃。他微微一笑,瞄了手表一眼後繼續說:

「我離開三十秒之後就開始作戰。這樣時間夠嗎?」

「……嗯,夠了。」

「好。那就拜托你了。」

接著黑發劍士便毫不猶豫地將背部從巴士上移開——

他由正面與詩乃對望了一眼後,便在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的情況下,朝體育場南方出口跑去。

詩乃看著他逐漸遠去的纖細背影,感覺自己心底深處有種奇妙的情感產生。這是緊張?還是不安?雖然很像,但似是而非。這是——沒錯,是膽怯……?

怎麼可能!我是在害怕些什麼!

詩乃咬緊牙關,用力斥責著自己。

——為了在BoB大賽里獲得優勝,成為這個世界最強的玩家,這麼做是相當合理的。為了迅速將使用系統外未知能力來擾亂大賽進行的死槍排除,暫時先跟桐人互相合作也是不得已的事。成功的瞬間,那個光劍士將變回敵人。此後只要再度遇見他,便要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打倒他、遺忘他。因為,我再也不會遇見他了。

強行壓下心髒附近的刺痛感後,詩乃也開始跑了起來。街道區域里的建築物當中,可以分為能夠進入與不能進入兩種,可以進入的建築物必定會設有一看就知道是出入口的地方。眼前這座與體育場隔著一條環狀道路的西南向大樓,牆壁上正好有一處崩毀的大缺口。從那里進入後爬上三樓,應該就能看見體育場的外壁通路了。兩處距離實在太近,一般來說在這里進行狙擊很有可能被對方發現;但即使強如死槍,在和桐人戰斗時也勢必無暇注意周圍環境。只要找到空隙,就毫不猶豫地射擊。接著便直接離開廢墟,別與桐人會合。這樣應該就可以了……

雖然詩乃一直要自己像平時一樣冷靜地行動……

但她的內心,確實有極大部分被與平常不同的思緒給占據了。

當少女准備穿過大樓牆壁的崩壞部分時,她的背部忽然有股強烈的寒意。在准備轉身那一刻,詩乃才發現自己已經倒在路面上。

————怎麼回事……我為什麼會倒地……?

她當下沒有反應過來。

背部起了雞皮疙瘩……視野左邊某種東西發出光芒……反射性舉起左手後,手臂外側受到強烈沖擊。當詩乃發現自己被擊中後,立刻打算逃進眼前的大樓里,但是腳不知為何無法動彈,整個人當場倒地。

好不容易認清現狀後,詩乃馬上想起身,只是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看來目前能動的就只有雙眼而已。她拼命看著自己的左手,確認遭受槍擊的前臂。

有個東西貫穿沙漠色夾克的袖子,刺進了手臂——那與其說是子彈,倒不如說是根銀色的針狀物體。它的直徑有五公厘,長度大約有五十公厘左右。根部隨著尖銳的振動聲發出藍白色光芒並產生如絲線般的火花,這些火花正由詩乃的手臂傳遍全身。這是——

電磁震撼彈。

這就是剛才讓Pale Rider麻痹的特殊彈。突擊步槍、機關槍或是手槍都無法裝填,只有一部分大型狙擊槍能使用。然而詩乃完全沒有聽到槍聲。GGO里應該只有少數玩家擁有配備減音器的大型狙擊槍。

就算詩乃想到這里,她還是沒辦法相信擊中自己的就是「那個家伙」。因為震撼彈是由道路南邊飛過來的,但那家伙應該在北邊的體育場外圍才對。他應該還沒察覺到詩乃的存在,正忙著瞄准別的目標才對。根據九點的衛星掃描,詩乃可以斷言這個時間點沒有其他玩家能從南邊攻擊她。不論是「No—No」、「huuka」或是「闇風」,都位于需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突破的嚴重倒塌地區啊。

這實在讓人無法理解。為什麼——究竟是誰——怎麼辦到的呢……

回答詩乃問題的並非言語,而是之後出現在她眼前的景象。

南方約二十公尺遠處,原本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空間忽然出現幾顆光粒,接著有個人像是切開了世界般忽然出現。

詩乃無法發出聲音的喉嚨不斷喘息,無聲地大叫著。

——超穎物質光學迷彩!

它能以裝甲表面折射光線並藉此讓自己隱形,可說是究極的迷彩能力,但那應該是少數超高等魔王級怪物才會有的技能。難道說第三屆BoB大賽還在戰場中安排了怪物?可是明明沒有聽到這種廣播啊。

啪沙!

被風吹動的暗灰色布料,打斷詩乃混亂到了極點的思考。

那是件表面破爛且起毛球的長斗篷,附有完全蓋住頭部的同色頭套。詩乃只能呆望著解除光學迷彩,完全將身影暴露在她面前的襲擊者。這人正是不應在此出現的「破斗篷」。

————「死槍」。

那個十幾分鍾前讓Pale Rider消失,可能也殺害了上屆優勝者「ZXED」與大型中隊領導人「薄鹽鱈魚子」的沉默刺客[slient Assasin]。

從緩緩飄動的斗篷內側,可以清楚看見延伸到腳底附近的大型狙擊槍槍身,以及裝置在前端的減音器。如果那件長大的斗篷有光學迷彩能力,那麼就算擺出狙擊姿勢也能在隱形狀態下發動攻擊吧。而且不只是這樣而已,光學迷彩就連衛星掃描也檢查不出來。否則之前掃描時,這條道路周圍一定會有光點出現才對。

那就表示這個破爛斗篷——「死槍」,並不是「槍士X」啰……?

…………桐人。

詩乃在腦中呼喚著目前應該在背後體育場里准備攻擊槍士X的光劍士。但她當然得不到任何回應。

「啪沙」的腳步聲傳進她耳里。破斗篷以類似滑行的動作接近。那頭套深處的一片黑暗當中,可以見到兩顆暗紅色光點不規則地閃爍著。

在詩乃前方約兩公尺處停步的他,就像幽靈一樣站在那里。

宛如金屬摩擦般的低語,由看不見的臉孔里傳了出來。

「……桐人、這樣、就能知道、你究竟是真貨、還是、假貨了。」

看來破斗篷早已知道桐人在體育場里,這句話是對他而非對詩乃說的。那種無機質且斷斷續續的聲音明明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卻讓人感到底下藏有某種巨大且強烈的感情。

「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發狂的模樣。把這女人……把你的伙伴干掉之後、你要是跟那時候一樣發狂、那你就是真的、桐人。來……讓我見識一下吧。讓我再次見到你、充滿憤怒、殺意、與瘋狂的劍吧。」

詩乃幾乎無法理解他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是破斗篷恐怖的宣言,反而讓少女稍微從驚愕與茫然之中恢複過來。

——他要殺掉我嗎?這種靠光學迷彩的縮頭烏龜想要干掉我?

詩乃心里燃起一股憤怒的火焰,其熱度甚至蓋過了麻痹的感覺。

電磁震撼彈雖然仍殘留著許多火花,但或許是因為中彈部位在左臂吧,要是努力一點,右手應該稍微可以活動。幸運的是,詩乃腰上拿來當成副武裝的MP7短機關槍把手就在附近。可能還有機會握住它然後朝上扣下扳機。在這種近距離之下,只要射完一整個彈匣應該就能打倒他了。

動啊。快動!

也許詩乃由腦部傳達到AmuSphere的運動訊號頻率超越了麻痹狀態吧,她右手開始緩緩動了起來。指尖已經碰到相當熟悉的MP7握把了。

但這個時候,死槍也緩緩從斗篷里抬起空著的左手,用兩根手指碰了頭套里的額頭。詩乃現在才注意到,死槍後方上空浮著淡藍色的三層圓形,中央還有紅色「●REC」文字列不停閃爍著。那是實況轉播的攝影機。GGO內外無數收看實況轉播的觀眾,現在正看著死槍劃勝利的十字聖號,以及狼狽地倒在他腳邊的詩乃。

帶著黑色皮革手套的瘦削左手通過胸口往左肩伸去。

這段時間里,詩乃終于用手掌抓住MP7的把手。

GGO內的槍械當然也有保險,但能迅速發動攻擊還是比極少見的走火事故來得重要,所以戰

斗中幾乎所有人都會把保險維持在開啟狀態。詩乃當然也是如此。接下來就只要瞄准並扣下扳機即可。還來得及。我一定會趕上。

終于劃完十字聖號的死槍把右手收進斗篷內側,接著又馬上准備伸出來。詩乃也已經用麻痹的右手拼命拿起MP7。她將手往上抬的期間有好幾次都差點把槍摔下來,但還是拼命撐住了。這時重量僅僅一·四公斤的超小型SMG,仿佛有一座山那麼重。但死槍在開槍之前應該會先扳起擊錘才對。只要看准那一瞬間射擊——

但是————

這時死槍由斗篷里伸出右手,當詩乃看見那把黑色自動手槍時,全身以及右臂馬上像結冰一樣凍住了。

為什麼。那只是把普通的手槍而已啊。過去都被威力比這把手槍還強的「沙漠之鷹」與「M5000」瞄准過好幾次了,現在還有什麼好怕的呢。快點重新握好MP7,把槍口朝向敵人並且扣下扳機啊。

詩乃這麼說服自己,再度試著移動右臂——

但就在她出手之前……

死槍將左手放在滑套旁,這剛好讓手槍左側暴露在詩乃眼前。正確來說,應該是刻有直向防滑鋸齒痕的金屬制握柄與握柄中央的小刻印露了出來。

刻印是個圓圈,中央有顆星星。

一顆黑色的星星。

五四式黑星手槍——那把槍。

為什麼…………為什麼、那把槍會、出現在、這里?

最後的希望——SMG機槍,由失去力量的右手上滑落。但詩乃已經連落地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喀嘰」一聲之後,擊錘扳了起來。破斗篷的左手就這麼包住握柄,然後側身以偉佛式持槍法瞄准詩乃。忽然間破斗篷頭套內部的黑暗產生了奇妙扭曲。黑暗空間像黏液般搖晃、滴落,最後由內側出現兩只眼睛。

眼白滿布血絲,眼珠很小。那放大的瞳孔,看起來簡直就像無底黑洞一樣。

是那個男人。那個五年前拿著五四式手槍侵入北方城鎮小郵局里,想要槍擊詩乃母親的男人。當時年幼的詩乃渾然忘我地撲向手槍、搶奪過來,並扣下扳機殺掉了那個男人——那雙眼就跟當時的他一模一樣。

——他在。他在這里。他隱藏在這個世界里,等待著複仇的機會。

不僅右手,詩乃更失去了所有的感官。紅色夕陽與灰色廢墟逐漸消逝,眼前只剩黑暗中的眼睛與槍口。

少女的心跳似乎也變得特別大聲。如果就這樣昏過去,AmuSphere的安全機能便會讓詩乃自動注銷,然而她卻意識清晰地等待著黑星扳機扣下的那一瞬間。扳機發出「嘰嘰」的聲音。那根指頭再動幾公厘,擊錘就會敲擊撞針,發射三〇口徑金屬彈。那不是數值上的傷害,而是真正的子彈。它將射穿游戲內外的詩乃心髒,奪去她的性命。

就像詩乃當時對那個男人所做的一樣。

這是無法逃避的命運。就算她沒有玩GGO,也一定會于某處再度被這個男人追上。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心機。即使掙紮著想要切斷與過去的關系也毫無意義。

就在這自暴自棄的意識當中——

只有一股微小如細沙般的感情存在。

我不想放棄。我不想在這里就結束。因為,我好不容易才了解「實力」與戰斗的意義。如果能待在那家伙身邊一直看著他,總有一天會…………

詩乃的思考,終于被震天槍聲所打斷。

雖然不知道被擊中什麼地方,少女依舊閉上了眼睛,等待自己意識消失的瞬間。

然而————

反倒是眼前破斗篷的身體晃動了起來。

頭套里的「那雙眼睛」消失,變回紅色光點。破斗篷右肩閃爍著橘色的受傷特效。原來是有人擊中了「死槍」。在詩乃想出究竟是誰前,第二聲槍響隨即跟上。從背後飛來的子彈這次掠過破斗篷左肩。由聲音聽起來,槍械口徑應該相當大。破斗篷立刻蹲低,整個人躲進大樓牆壁上的大洞里。

從詩乃的位置仍然能看見死槍的動作。只見他將黑星放回槍套,取下背著的L115並迅速更換彈匣。應該是要將電磁震撼彈換成必殺的338Lapua彈吧。對方那架起大型狙擊槍的流暢動作,讓同為狙擊手的詩乃也不禁感到佩服。瞄准後,他便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經由減音之後的「咻喀」槍聲與來自背後的第三次攻擊幾乎同時發生。但這回對方並未以槍械發動攻擊。只見—個類似飲料罐的灰色物體滾到詩乃與死槍之間的路面——是手榴彈。死槍見到之後立刻閃入大樓內部。

詩乃只能緊閉起雙眼。手榴彈如果在這種距離之下爆炸,她將會受到相當嚴重的傷害。不過總比被死槍的黑星擊中要好多了。沒錯,干脆就這樣陣亡算了。在大賽中敗退,然後直接從GGO,不,是從VRMM0里引退,從此在現實世界里低調地生活。永遠背負著有一天會被那個男人追上的恐懼……

不過,這回事態發展再度背叛了詩乃的預測。

半秒鍾後爆炸的金屬罐,並不是一般玩家喜歡用的大威力電漿手榴彈,也不是一般炸彈或燒夷彈——只是會吐出無害煙霧的煙霧彈而已。

「…………!」

視野立刻蓋上一層白色煙霧,詩乃不禁屏住呼吸。


這恐怕是她逃走的最後機會了。可是麻痹效果到現在還沒消失。雖然拔出刺在左臂上的子彈後應該就能活動,但詩乃根本無法讓右手做出這種動作。而且這時的她就連一絲站起身的斗志都沒有。

詩乃已經無法保持冷靜思考,只能瞪大眼睛躺在地上——此時忽然有人抓住她的左臂。

對方就這樣粗魯地將她拉了起來。那人將右手中詩乃不常見到的大型槍械丟棄後,直接把手掌貼在詩乃背後。少女連踉蹌的時間都沒有,就被一雙手臂連同右肩上的黑卡蒂抱了起來。

一陣幾乎將身體壓扁的加速感隨即跟上。空氣在她耳邊發出「咻咻」聲,周圍的煙霧開始變薄,詩乃再度恢複的視野中,捕捉到了那個側抱自己不斷往前跑的玩家。

那人有著幾近透明的白皙肌膚、黑曜石般的眼珠以及隨風飄逸的黑色長發。

桐、人……

詩乃雖然想叫他,卻發不出聲音。因為他宛若少女的漂亮臉龐上正露出異常認真——不對,應該說是非常拼命的表情。他的神經系統正全力對角色發出運動命令。

他會這麼辛苦也是理所當然。就算桐人是注重STR型的角色,武裝也只有輕巧的光劍與手槍,但抱著詩乃和黑卡蒂便差不多是他的負重上限了。這種狀態下還能高速奔跑,只能說是奇跡。而且仔細一看就能發現桐人並非毫發無傷,他右肩和左臂上的全新傷痕拖出一條紅色特效光帶。由光的強度來看,命中他的子彈口徑應該頗大。GGO是來自于美國的VRMMO,所以疼痛緩和功能的等級相當低,受到這種程度的傷害,就算沒有痛覺也該有強烈的麻痹感殘留在身上才對。

……夠了。快放下我逃吧。

雖然心里這麼想,少女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她全身,不,應該說連意識都完全麻痹了。

因此,就連忽然見到後方飛來的大口徑彈擦過面前,詩乃也只是眨了眨眼睛而已。她以昏沉的腦袋茫然地思考。剛才沒有聽見槍聲,也就是說子彈是由死槍的L115發射出來的。在煙霧彈的影響下,這樣的狙擊實在太准確了,代表他緊迫在後。雖然不清楚對放究竟是何種類型的角色,但腳程絕不可能比抱著詩乃的桐人還慢。被追上只是遲早的事。

桐人應該也很清楚這點才對。不過光劍士依然沒打算停下腳步或放下詩乃。他只是咬緊牙根、劇烈喘息,拼了命地向前跑。

兩人繞過圓形體育場東邊,准備由廢墟北側離開。這邊也像南側一樣有條筆直向前延伸的主要街道。雖然還是有幾台壞掉的汽車與巴士散落在路面上,仍然不足以讓他們在完全隱藏身形的情況下離開廢墟。桐人到底是要往哪里跑呢……

回答詩乃疑問的,是路邊的半毀霓虹廣告牌。

夕陽下無力閃爍的文字列顯示出「Rent—a—Buggy&Horse」的字樣。這是首都格洛肯里也有的無人交通工具出租店。停車場里的三台三輪越野車當中,有兩輛幾乎全毀,只剩一台看起來還能運作。

不過交通工具不只是越野車而已。正如廣告牌所寫,越野車旁邊還系著幾匹四只腳的大型動物——也就是馬。但那些馬當然不是真正的生物,而是金屬框架與齒輪整個外露的機器馬。而這邊看起來也只剩一匹還能動。

桐人沖進停車場後,瞬間為了該選擇三輪越野車還是機器馬而猶豫了起來。詩乃由依然僵硬的嘴里硬擠出細微的聲音說:

「馬太困難了……雖然突破障礙的能力相當高……但非常難操控。」

雖然幾乎也沒有人能順利操縱純手排的三輪越野車,但電動馬難以捉摸的性格比越野車要棘手多了。由于這已經與角色的技能無關,純粹看玩家本身的技術,所以要隨心所欲操縱這些交通工具需要長時間的努力練習。在開始營運還不到—年的GGO里,有那麼多時間

練習的玩家應該沒有幾個人才對。

聽見詩乃的話之後,桐人似乎仍然有些猶豫,但他立刻點了點頭,朝著唯一一台仍可發動的三輪越野車沖去。他碰了一下啟動裝置的面板並發動引擎,接著讓詩乃坐在後踏板上,當自己一跨上座位後便毫不猶豫地催動三輪越野車。粗大的後輪登時發出尖銳摩擦聲,冒出白煙的越野車開始回轉。

當車頭面向道路北邊時,桐人瞬間停下車子大叫:

「詩乃,你的狙擊槍可以破壞那匹馬嗎?」

詩乃以麻痹感好不容易逐漸消褪的右手辛苦地拔起震撼彈,同時眨了眨眼睛。她看看背後的機器馬,終于了解桐人的用意。他擔心那個破斗篷——死槍會利用那只馬追過來。雖然覺得那實在不太可能,但詩乃還是點了點頭。

「知……知道了,我試試看……」

她以仍不停抖動的雙臂抱住解下的黑卡蒂,將槍口對准冷冷地站在二十公尺前方的那匹金屬馬。這是不需要瞄准鏡,光靠技能輔助就能命中的距離。當詩乃將手間放到扳機上時,淡綠色著彈預測圓立刻出現。她將焦點集中在馬的側腹上,指頭准備施力——

喀嘰!

僵硬的手感讓詩乃瞪大了眼睛。

她扣不下扳機。詩乃心想「難道是不小心關掉保險了嗎?」于是確認了一下愛槍側面,但並非如此。于是狙擊手食指再度用力。但扳機就像被焊接起來般再次將她右手彈開。

「咦……為什麼……」

喀嘰、喀嘰。詩乃試了好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她呆呆地看向指尖,眼前卻出現難以置信的景象——她的手指根本沒碰到扳機。白色指尖與平滑的鋼鐵之間還有數公厘的空隙。而且不論她多麼用力,就是無法消除那段距離……

「……扣不下去……為什麼……為什麼我扣不下扳機……!」

由自己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是細微又沙啞的哀嚎。

發出哭喊的似乎已經不再是那個寒冰般的狙擊手,而是現實世界里的朝田詩乃了。

就在此時……

還殘留在體育場東側的薄薄煙霧後面出現了一道人影。

對方身上的破斗篷激烈地搖晃著,右手還拿著一把大型狙擊槍。他當然是「死槍」——或者也可以說是借用了這種外表的「那個男人」。

詩乃眼前一暗。雙腳失去力量。全身開始發冷。

啊啊……怎麼會。這是發作的預兆。變成這個世界里的詩乃時,自己從來沒有發作過。明明連首次潛行就馬上被迫持槍時都沒有發作了……

「詩乃,快抓好!」

忽然有道強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同時有只手伸過來用力抓住她的左臂。詩乃就這樣順勢抱住桐人的身體。接著,舊式石化燃料引擎馬上發出怒吼。越野車前輪整個騰空,接著便像彈出去般往道路上飛去。

每當桐人用腳換檔時,詩乃都感到有股加速度讓自己往後傾。身處恐慌邊緣的她拼命保持自己的意識,全力抓住面前那具瘦削的身體。一股黑暗勢力不斷想要吞噬詩乃,而從桐人身上傳來的微微體溫是她唯一可以與之對抗的依靠。

到達最高檔的越野車在廢墟里發出尖銳的咆哮,開始在主要街道上奔馳。

——可以……逃過一劫嗎……?

雖然內心相當不安,但詩乃還是沒有回頭的勇氣。她到現在才發現身體仍然抖個不停。

少女狙擊手動著僵硬的手指,准備將抱在右手中的黑卡蒂移回肩膀上。這時桐人緊張的聲音再度響起:

「——可惡,還沒脫離險境!別松懈啊!」

她反射性往後一看——

馬上就看見沒有破壞成功的機器馬從逐漸變遠的停車場里沖了出來。少女因為難以置信而瞪大了眼,但不用確認也能知道上面坐的是誰。

騎士身上的斗篷,就像烏鴉的黑翼般用力拍動著。他背上背著L115,兩手握著金屬制缰繩。那種在馬鐙上半蹲著,隨著馬匹奔跑而上下起伏的姿勢就跟個熟練的騎士沒有兩樣。喀噠、喀噠的沉重蹄聲讓詩乃腦袋一片混亂。

「為什麼…………」

他竟然能騎馬。以前自己曾聽說過,就算現實世界里有騎馬的經驗,也很難操控這個世界里的機械馬。但現在深色的馬匹卻時而迂回時而飛越過廢棄車輛,以跟越野車幾乎相同的速度追來。

那個模樣,讓他看起來已經不再像詩乃一樣是個普通玩家,而是少女內心流露出來的恐懼集合體。即使想將目光移開,卻還是忍不住會將焦點集中在兩百公尺後的騎士臉上。距離上來說當然不可能看得清楚,但詩乃就是覺得能看見浮現在頭套黑暗深處的那雙眼睛,以及露出笑容的血盆大口。

「快被追上了……!快點……快逃啊……快逃……!」

詩乃以混雜著哀嚎的細微聲音叫道。

而桐人則像是要響應她的要求般將三輪越野車催到極限。但就在此刻,越野車因為單邊後輪輾過障礙物而彈跳起來,後方因此整個往右滑。

詩乃放聲尖叫,反射性往左邊倒去,希望能藉此讓越野車取得平衡。如果越野車這時打滑,死槍將在十秒鍾以內追上他們。桐人一邊咒罵一邊控制著搖晃的車體。

發出尖銳摩擦聲的越野車左右蛇行,數秒之後才好不容易恢複平衡並重新開始加速。但死槍已經趁著這短暫的失誤將彼此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貫穿廢墟的公路上,像是有人在惡作劇般不斷出現障礙物,讓越野車得在高速行駛的情況下不斷甩尾。而且路面到處都蒙著一層薄沙,輪胎只要輾過上面就會失去抓地力。每當這種時候,越野車都會微微往旁邊打滑,而詩乃的心情也會跟著緊張起來。

雖然追跡者也處于同樣的條件之下,但這種滿是障礙物的道路似乎對四只腳奔跑的機器馬較為有利,因此破斗篷不斷輕松地躲過報廢車輛,逐漸靠近詩乃他們。除此之外,對方還有另一個優勢。

盡管三輪越野車與機器馬都是可以乘坐兩人的交通工具,但是目前越野車上有兩個人,而機器馬上只有一個。所以越野車的加速明顯較為遲鈍。

每當馬匹從障礙物陰影後面再度出現時,逐漸逼近的剪影就會變得更大一些。雖然相隔還有一段距離,但詩乃就是覺得有道類似刺耳金屬音般的鼻息不斷刺激著她的後頸。

當兩者之間終于距離不到一百公尺時……

死槍的右手離開缰繩,筆直對准兩人。他手上是——那把黑色的「五四式·黑星」手槍。

仿佛全身墜入冰窖的詩乃,這時再也無法趴在踏板上,只得凝視著那把手槍。她的牙齒打顫,不斷發出「喀嚓喀嚓」的不規則聲音。紅色的彈道預測線無聲無息地攀上少女右臉頰。她毫不考慮地將頭往左邊倒去。

緊接著槍口發出橘色的光芒,就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惡魔一樣——

「磅!」致命的子彈拖著尖銳沖擊聲飛來,最後由詩乃右頰旁十公分左右的地方通過。

即使子彈已經通過越野車命中了前方的廢棄車輛,但飄散在空間之中的微粒子特效仍舊輕輕擦過詩乃的臉。這一瞬間,她感覺臉頰仿佛被人用干冰貼在上面一樣刺痛。

「不要啊啊啊!」

這次詩乃終于高聲哀嚎。她將眼神從背後的死神身上移開,整張臉貼到桐人背上。隨之而來的第二發子彈似乎命中了越野車的後擋泥板,兩人腳上傳來一陣劇烈震動。

「不要啊……救我……救救我……」

詩乃像個嬰兒般縮起身體,不斷有氣無力地重複相同的話。由聽不見槍聲、馬蹄聲卻越來越接近這點來看,死槍應該打算改為追上越野車之後再確實開槍吧。

「詩乃……聽得見嗎,詩乃!」

桐人呼喚詩乃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只是蹲在踏板上,不斷發出細微的聲音。

「詩乃!」

再度被尖銳的叫聲沖擊全身後,詩乃才好不容易停止哀嚎。她稍微動了一下脖子,朝桐人黑發飄逸的背影看去。只見桐人目視前方,在將三輪越野車催到極限的同時,也以僵硬卻十分冷靜的聲音說:

「詩乃,這樣下去我們會被追上——快用槍狙擊他!」

「我……我辦不到啊……」

詩乃非常用力地搖頭拒絕。右肩雖然感覺得到黑卡蒂Ⅱ沉重的觸感,但這平時會讓她充滿斗志的質量,目前卻無法帶給她任何感覺。

「沒中也沒關系!只要牽制他就可以了!」

桐人持續叫著,但詩乃只能不斷搖著頭。

「……我辦不到……那家伙……那家伙他……」

那個男人是從過去記憶里蘇醒的亡靈,就連用十二·七毫米彈擊中他的心髒也無法阻止他——詩乃心里如此確信。直接命中要害都無效了,何況單純的牽制呢。

但桐人就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那對黑色瞳孔閃著燦爛的光芒。他開口就說:

「那你來駕駛!讓我用那把槍狙擊他!」

聽見這句話後,詩乃心中僅存的一點點自尊心產生動搖——

——黑卡蒂是……我的分身。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

用……

斷斷續續的思考,就像流經回路的微弱電流般讓詩乃右手動了起來。

她以緩慢的動作將巨大狙擊槍由肩膀上取下,然後將槍身放在橫跨越野車後部的保護杆上,畏畏縮縮地撐起身體,開始將眼睛湊到瞄准鏡前面。

雖然放大倍率已經調到最低限,但在這種不到一百公尺的近距離下,載著死槍奔跑的機器馬身影已經占了瞄准鏡視野的三成以上。詩乃原本為了把焦點放在死槍身體中心在線而准備提升倍率,但伸出去的手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要是再繼續放大,將會看清楚他頭套下的臉。一想到這里,她的手指便無法動彈。于是詩乃直接將右手往槍柄移去,擺出狙擊姿勢。

死槍應該也有注意到少女狙擊手的行動才對,但別說停止了,他甚至連回避的意思都沒有。只見他雙手握住缰繩,一直線追過來。詩乃雖然知道自己被輕視了,但只要想到死槍有可能再度拿出那把五四手槍——那把自己過去也曾握住的詛咒之槍,她內心就感覺不到憤怒,只有無盡的恐懼。

一槍、只要開一槍就夠了。在這種距離下,就算對方看得見彈道預測線也有可能回避失敗。詩乃將這種消極且為數不多的戰意凝聚起來,准備讓護弓里的食指觸碰扳機。

但是……

一股奇妙的緊張感襲來,再度阻止了她的動作。

不管她再怎麼用力,指尖就是沒辦法碰觸扳機。簡直就像獨一無二的伙伴黑卡蒂自己在拒絕詩乃一樣——

「沒辦法射擊……」

詩乃以沙啞的聲音呢喃。

「我沒辦法射擊。手指根本不動。我已經……沒辦法戰斗了。」

「不,你可以!」

堅強又嚴厲的聲音立刻從背後響起。

「沒有無法戰斗的人!只有自己選擇放棄戰斗的人!」

就算被當成最大敵手的桐人這麼斥責,詩乃內心快要消失的火焰也只是微微晃動而已。

選擇?那我就自己選擇放棄戰斗吧。我不想再有痛苦的回憶了。我已經受夠找到的希望不斷被奪走、破壞了。「有實力就能夠在這個世界生存」只不過是自己的幻想。我一輩子都得帶著那個男人的怨恨與對槍的恐懼活下去。只能低著頭、屏著呼吸,不去看、也不去感覺任何東西…………

突然,一道灼熱的火焰包住詩乃凍結的右手。

少女睜開原本閉上的眼。

桐人原本跨坐在越野車的坐墊上,但他這時反轉身體,整個人貼著站在踏板上的詩乃背部。他伸出右手,包起詩乃已經快要脫離黑卡蒂握柄的右手,並用力握住。

看來他已經想辦法將三輪越野車的油門固定在全開狀態了,目前越野車還是全速奔馳著,不過這樣下去遲早會撞上障礙物。但桐人仿佛毫不介意似的在詩乃耳邊大叫:

「我也一起開槍!所以,一次就好,拜托你動一下這根手指吧!」

詩乃不清楚系統是否允許一把槍由兩個人來擊發。但桐人手掌所碰之處傳來宛若熾焰般的熱度,讓她感覺冰凍的手指稍微開始融化了。

狙擊手的食指微微顫抖了一下——指尖碰到了構成扳機的金屬。

視野里立刻出現綠色著彈預測圓。但整個圓形遠遠超出死槍的身體,更以不規則的節奏跳動著。因為詩乃的心跳紊亂,而且奔馳中的越野車晃動得實在太厲害了。這樣下去,也不用考慮什麼敵人的回避能力了,因為子彈根本不會筆直飛行。

「不、不行……這樣搖下去根本無法瞄准……」

詩乃軟弱地呻吟著,但她耳邊馬上又響起冷靜的回答:

「不要緊,五秒鍾之後會停止搖晃。聽好啰……二、一,就是現在!」

強力沖擊隨著突如其來的「磅!」一聲巨響出現,接著越野車便奇跡般地不再搖晃……似乎是沖到某種物體上而騰空了。詩乃以眼角瞄了一下地面後,發現有台楔形跑車有如跳台一樣躺在地面上。桐人在轉過頭來之前,便已經讓越野車朝著這台跑車前進了。

……在這種狀態之下,他為什麼還能那麼冷靜呢?

霎時,詩乃在胸中這麼問道。但她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問題。

……不對,這跟冷靜什麼的無關。這個人只是盡自己的全力而已。他不替自己找藉口,選擇盡全力戰斗。這就是——這才是這個人的真正實力。

詩乃在昨天預賽決勝戰時里曾這麼問過桐人——有這樣的實力,你還在怕些什麼呢?

但是這問題本身就是個很大的錯誤。就算膽怯、煩惱、痛苦也依然能夠向前看,才是真正的「實力」。眼前只有振作、不振作與開槍、不開槍這樣的選擇而已。

自己當然不可能像桐人那麼堅強。但是,至少現在——至少現在要全力一博。

詩乃賭上全部心力,想讓放在愛槍扳機上的手指扣下。

但僅僅經過輕微調整的扳機彈簧卻重若千斤。不過,有了那只火熱手掌支持,詩乃的指頭終于慢慢扣下。出現在視線里的預測圓暫時向內收縮。但敵人身影還有一半在圓形之外。

應該,不,是絕對無法擊中目標。

以狙擊手的身分戰斗了這麼久,詩乃還是第一次帶著這種念頭扣下扳機。

像是要一吐等待以久的不滿般,愛槍黑卡蒂Ⅱ由防火帽放射出炫目火焰,爆發未曾聽過的劇烈聲響。

身處于不穩定狀態下的詩乃無法有效抑制後座力,整個人往後彈去,但桐人穩穩地撐住了她。越野車的跳躍過了頂點,開始往下降,而詩乃只能在車上瞪大雙眼追蹤子彈的去向。夕陽之下,螺旋軌道以些微之差掠過騎馬的死神,從他右方飛過。

——失手了……

彈匣里雖然還有子彈,但詩乃已經連拉下槍機的力氣都沒了,只能在嘴里如此低語。

不過,或者是「冥界女神」自身的尊嚴不容許這發子彈完全失手吧——巨大的反資材彈沒在柏油路面上留下無用的彈孔,反而侵入橫躺在路上的巴士車體。

在GGO里,配置在戰斗區域里的人工物體,幾乎都是為了讓玩家當成掩蔽物而存在。但它不愧是兼具MMORPG與FPS特質的游戲,每個人工物體上都有點小陷阱。像汽油桶或大型機械類只要受到一定程度以上的損害,就有可能會起火甚至是爆炸。在極低的機率下,放置在路上的老朽廢棄車輛,油箱里可能還殘留有汽油,只要被子彈擊中——

大型巴士的車身開始冒出小火花。

剛好准備經過巴士旁邊的死槍注意到這點後,立刻打算讓機器馬跳往道路的另一邊去。

但在他行動之前,巨大火球爆開,橘色光芒當場吞沒了巴士與馬匹。

結束跳躍的三輪越野車在這時候著地,而落地時的劇烈彈跳與震撼整條主要道路的強烈沖擊波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雖然爆炸景象被當成跳台的跑車擋住而看不見,但桐人他們還是目擊到了機械馬在矗立的火柱當中四處飛散的剪影。

————打倒他了嗎……?

詩乃雖然一瞬間有這種想法,但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只不過是障礙物的爆炸,怎麼可能殺得了那個死神呢?頂多只能爭取到一點時間而已吧。但是對他們來說,這也已經是天大的奇跡了。

再度轉往前方的桐人先努力將快要橫向翻倒的越野車穩住,然後才繼續加速。

詩乃整個人癱軟在踏板上,呆呆看著聳立在紫色夕陽下的黑煙。她已經無法再做任何思考,只能任由身體隨著疾馳的越野車跳動。

左右兩邊往後奔流的大樓與廢棄車輛愈來愈少,自然岩石與奇妙的植物逐漸取而代之。回過神來,才發現三輪越野車已經穿越孤島中央的都市廢墟來到北部沙漠地帶了。

道路從破損的柏油路面變成僅由車輪壓過而變硬的砂石小徑。三輪越野車的震動也因此更加激烈,桐人只好減速,謹慎地操控越野車穿梭于沙丘之間。

詩乃原本只是毫無意義地數著左右兩邊經過的大仙人掌數量,卻忽然想起什麼般往左手上的手表看去。細長的指針們顯示出目前是下午九點十二分。令她吃驚的是,由街道南方河岸進入廢墟到現在,竟然只過了十分鍾左右。

但在這短短的時間里,BoB決賽——不,應該說GGO這款游戲,對詩乃的意義已經有了劇烈改變。

當她用略微冷靜的頭腦思考後,就知道名叫「死槍」的玩家,不可能是那個很久之前在郵局強盜事件里被自己擊中的男人。讓詩乃陷入那種想法的根源「五四式黑星手槍」在GGO里雖然不是很受歡迎,但絕對不是什麼稀有的槍械,市價相當便宜。說不定死槍只是偶然選擇它當作自己的輔助武器而已。

問題在于,自己看見那把槍的瞬間便會感到恐懼、膽怯,甚至會引發恐慌症。

詩乃將在這個世界里與拿著黑星的敵人作戰當成自己的目標之一。她相信,就算被那把槍指著,自己還是能夠毫不膽怯地沉著應戰,最後讓它埋沒在過去被詩乃擊倒的眾多目標當中。

但真正遇上它時,自己卻是如此狼狽。電磁震撼彈的效果明明已經完全消失了,她全身的感覺卻依然

相當遲鈍,兩手也不停地抖動著。就連平常擁抱黑卡蒂時那種熟悉的沉重感,現在也只覺得是種負擔。

——全部都是謊言、都是欺瞞。我所累積起來的龐大殺人數,以及認為它可以證明自己實力的想法,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當詩乃深感沮喪時,輪胎忽然打滑,接著越野車便停了下來。桐人沉穩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了過來:

「哎呀……在這種一望無際的沙漠里,要去哪里找藏身之處呢……」

聽見這句話後,詩乃也思索了起來。桐人在前來解救陷入麻痹狀態的詩乃時就已經身負重傷了。現在他應該是打算先躲藏在沙漠地帶里,利用比賽一開始就發給所有參賽者的急救包來恢複HP吧。但是那個道具補血速度相當慢,若打算安全地重整態勢,光躲在沙丘或仙人掌的陰影里是不夠的。

詩乃抬起依然昏沉的頭看了一下周圍。當她發現稍遠處有座紅褐色岩山時,便緩緩用手指著該處說:

「……那里應該會有洞窟。」

「啊,對哦。你之前曾說過,沙漠里有能躲過衛星掃描的洞窟。」

桐人迅速回答,並將越野車轉回來,接著離開道路朝著岩山而去。他們在幾十秒之後到達岩山,然後開始在周圍繞圈。果然不出詩乃所料,他們在北邊側面發現了一個巨大洞口。桐人降低速度之後,緩緩把整台越野車開了進去。

洞內倒還算寬敞,將車駕駛到從入口看不見的位置之後,洞里大約還剩余一坪大小的空間。深處雖然陰暗,但靠著牆壁反射夕陽的光線,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桐人關上引擎並站到沙地上大大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向詩乃。

「先在這里避過下次掃描吧——啊,我們的裝置是不是會收不到衛星情報?」

聽見他那種多此一舉的發問之後,詩乃也不禁露出苦笑。她以無力的腳走下越野車,來到岩壁邊後坐下,開口回答:

「……那還用說。如果附近有其他玩家在,順手丟個手榴彈進來碰碰運氣,我們就只好一起死在洞里了。」

「原來如此。不過總比解除全部武裝潛在河底要好多了……說到這個潛水嘛……」

桐人離開越野車,稍微往入口瞄了一眼後才正色繼續說:

「『那家伙』剛才忽然出現在你附近對吧。難道那件破斗篷有讓自己變透明的能力嗎?他在橋附近忽然消失、衛星也看不見他的影像,或許不是潛水而是靠那種力量……」

「……我想應該沒錯。那是名為『超穎物質光學迷彩』的特殊能力。通常是魔王專用……不過有那種效果的裝備存在,倒是一點也不奇怪。」

說明到這里,詩乃才明白桐人是在擔心什麼。她朝著洞窟入口看了一眼,接著才小聲地繼續說道:

「……我想這里應該沒問題。地面到處是沙,就算變透明也無法消除腳步聲,還會留下足跡。他沒辦法像剛才那樣忽然出現了。」

「原來如此。但我們還是得豎起耳朵注意聽才行。」

桐人總算安心地點了點頭,接著在詩乃右邊稍遠處坐了下來。他從腰包里找出筒型急救包,以僵硬的動作將前端抵在脖子上,按下另一頭的按鈕。細微的「噗咻」聲響起,顯示回複特效的紅光瞬間包住了桐人全身。一個急救包雖然可以恢複百分之三十的HP,但得花上一百八十秒,在戰斗中使用根本沒有意義。

將目光從右側移回來後,詩乃再度看了一下手表。這時剛好是九點十五分`,也就是開始第五次衛星掃描的時間。但正如桐人剛才所說,由于衛星傳送過來的電波無法到達這個洞窟里面,所以接收器上的地圖不會有任何數據顯現。

上屆大賽也是同樣于八點開始的大混戰,最後是由僅存的「ZXED」單挑「闇風」來為活動畫下句點,總時間比兩個小時多一點。假設進行速度相同,目前存活下來的大概只有十名玩家左右吧。在上屆大賽里,詩乃只過了二十分鍾便成為第八名犧牲者,這次已經可以說大幅更新自己的紀錄了。但是她卻一點也不高興。

詩乃放下左手,將背靠在洞窟岩壁上低語:

「…………你覺得…………那家伙『死槍』有沒有可能死在剛才那場爆炸里?」

雖然她內心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還是忍不住想要詢問桐人的看法。隔了一段時間之後,桐人也低聲回答道:

「不……我看見他在巴士爆炸前就已經從機器馬上跳下來了。雖然不可能毫發無傷……但我不認為他會就此死亡……」

一般玩家在那麼近的距離下被卷進爆炸里,應該會受到很大的傷害才對。

如果是「一般玩家」。

但那家伙絕對不是—般人。破斗蓬以「黑星」殺害了現實世界里的ZXED、薄鹽鱈魚子,而Pale Rider多半也已死亡;或許他真是徘徊在網絡里的亡靈也說不定。但詩乃當然沒有把這種想法說出口。她只是回了句「這樣啊」,便將黑卡蒂放在旁邊沙地上,以兩手環抱膝蓋。

詩乃低著頭,直接提出另一個問題:

「剛才在體育場時,為什麼你能那麼快就趕來救我呢?你不是到外圍去了嗎?」

桐人似乎露出苦笑。詩乃側眼往旁邊看去,發現光劍士依然靠在牆壁上,兩手枕在腦後。

「……一看見那個被我們當成死槍的『槍士X』,我就知道搞錯了……」

「……為什麼?」

「因為那人怎麼看都是個真正的女生。而不是像我這種女性化的男性角色。」

聽見這有點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後,詩乃嘟囔了一句「原來如此」。桐人輕輕搖頭,露出有些苦澀的表情。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們一定遺漏了什麼很大的線索……一想到死槍可能會攻擊你,我就強行將准備光明正大地報上姓名的『槍士X』給砍了。之後得向她道歉才行……順帶一提她的名字要念成『Musketer·X』才對(注:指歐洲十七、八世紀的火槍手)。」

「哦……」

詩乃再度做出回應,接著便猜想桐人之所以要道歉,究竟是因為戰斗方式過于強硬還是因為對方是女性。但就在詩乃提問前,桐人便接著說下去:

「我雖然也挨了一槍,但還是擊倒了她。從體育場上方往南邊看去時,就發現你倒在地上……一發現事情不妙,我馬上把Musketer小姐掉落的大型狙擊槍與煙霧彈借過來,然後從外圍跳下去,邊開槍邊丟手榴彈,接著整個人沖過去……」

桐人說到這里便聳了聳肩,似乎是表示「接下來你都知道了」。

也就是說,桐人身體上的兩處彈痕,一處是來自槍士X的狙擊槍,而另一處則出于死槍的L115。雖然他說得一派輕松,但在面對夏侯惇時防禦得無懈可擊的光劍士竟然會身中兩槍,可見他為了解救詩乃連自身的安危都不顧。

反過來看——當時那種情況下,詩乃很明顯拖累了桐人。就算死槍擁有「光學迷彩」這種出乎意料之外的特殊裝備,只要詩乃能更加注意背後的動靜,也有可能躲過一開始的震撼彈。如果她在一切正常的情況下與桐人會合,他們甚至有可能趁機打倒死槍呢。

當然,那是在死槍並非亡靈而是一般玩家的前提下。

在困惑與無力感的煎熬中,詩乃喪氣地將額頭抵在膝蓋上。她感覺到桐人靠近了點,同時以細微的聲音說:

「你不用這麼自責。」

「…………」

詩乃輕吸了口氣,等待桐人繼續說下去。

「我也沒注意到那家伙躲在附近啊。如果角色對調,吃上麻痹彈的就是我了——到那個時候,詩乃你也會來救我,對吧?」

那聲音一直那麼地沉穩——

卻讓詩乃心里異常疼痛。她用力閉上眼睛,在心底呢喃。

這個原本當作是競爭對象……以為能跟他對等交手的敵人竟然出言安慰。自己失敗、軟弱的模樣全被他看光了……現在他的態度,根本就像在哄小孩一樣。

而最讓詩乃難以忍受或者該說無法饒恕的,是自己在感到異常屈辱的同時,身心也有股強烈的沖動想要接受他的安撫。

只要說出折磨自己的恐怖與痛苦,然後對一公尺外的少年伸手……那麼這個充滿迷團而內心真摯誠懇的光劍士,一定會以全部的心意與言語來撫慰游戲里的……不,應該說是真正的詩乃吧。說不定,連五年前郵局強盜事件後一直求之不得的「救贖」,也能從他身上獲得。

要是這麼做,另一個像寒冰一般的狙擊手詩乃可能就會完全消失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怎麼可能對一個昨天才遇見——甚至不知道現實世界長相與名字的人說出心事呢?就連現實世界里已經成為朋友半年以上的新川恭二,詩乃也沒對他說過真心話。

在焦躁、無力感以及迷惑與混亂影響下,少女只能持續用力抱住自己的膝蓋。

就這樣過了幾十秒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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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人的聲音終于再度響起。

「……那我走了。詩乃,你就稍微在這里休息一下吧。其實我是希望你能注銷……不過大會期間辦不

到吧……」

「咦……」

詩乃反射性抬起臉。桐人已經從岩壁上撐起身子,正在確認光劍的殘余能量。

「……你打算孤身……和那個死槍……戰斗嗎……?」

詩乃以沙啞的聲音問完後,對方輕微但相當堅定地點了點頭。

然而,他接著說出口的不是什麼勝利宣言,甚至可以說是喪氣話。

「嗯。那家伙真的很強。就算沒有那把黑色手槍的力量,光靠其他裝備與屬性就夠讓人頭痛了。最重要的是,玩家本身能力也非常優異。老實說,要在黑色手槍開火前就打倒他應該很困難吧。剛才能夠逃脫有一半算是奇跡。若是下次再被那把槍瞄准……我也沒有能勇敢面對它的自信。或許這次真的會丟下你逃走也說不定……所以我不能讓你繼續陪我冒險了。」

「…………」

詩乃原本以為這個光劍士對自己的實力有絕對自信,所以在聽見這令人意外的發言後,不由得凝視著他的臉。這時黑色瞳孔里浮現的光芒,讓人感覺到他前所未有的不安。

「……就算是你,也會害怕那個家伙嗎?」

聽見詩乃的問題後,桐人將光劍放回腰上的扣環,微微苦笑起來。

「嗯,當然啦。如果是從前的我……就算知道可能會死,也會拼命和他戰斗吧。但是……我現在已經有許多想守護的東西了。所以我不能死、更不想死……」

「想守護的、東西……?」

「嗯。無論是假想世界也好……還是現實世界也好……」

這一定是在說和某些人之間的羈絆吧。桐人和詩乃不同,有許多和他心意相通的伙伴。少女心里感到一陣刺痛,話語沖口而出:

「……那你干脆一直躲在這里不就得了?BoB里雖然無法主動注銷,但大會進行到只剩我們和另一個人時就能脫離。只要我們自殺讓第三者優勝,比賽就結束了。」

桐人聽完之後稍微瞪大了眼。但馬上就微笑著說「原來如此」並輕輕搖了搖頭。詩乃早就料到他會有這種反應了。

「確實這也是種方法。但是……我不能這麼做。現在死槍應該也躲在某個地方恢複HP才對,但要是就這樣放任他直到大賽結束,不知道那把槍還會殺害多少人……」

「…………這樣啊。」

————你果然很堅強。

嘴里雖然說有想守護的東西,但還是沒有喪失冒著生命危險對抗死神的勇氣。而這兩種東西,我現在都已經沒了。

詩乃臉上露出無力的微笑,腦中想著離開這個戰場之後自己會有什麼下場。

死槍在廢墟道路上舉起那把黑色手槍時,詩乃已經完全喪失勇氣。她只覺得自己連骨髓都已經凍僵。不但在逃走當中發出好幾次哀嚎,甚至連像自己分身的黑卡蒂都沒辦法操縱。冰之狙擊手詩乃正處于消失邊緣。

如果就這樣一直躲在洞窟里,將永遠無法信任自己的實力。心髒會萎縮、指頭會僵硬,恐怕會變得再也無法擊中任何目標吧。

別說克服那段記憶了,現實世界里的自己,將永遠擔心那個男人是否會從夜路陰影或門間縫隙出現。這就是等待著詩乃的虛擬與現實。

「……我……」

詩乃將目光從桐人身上移開,輕聲說道:

「我……不逃了。」

「……咦?」

「我不逃了。我決定不再躲躲藏藏,要到外面和那個男人戰斗。」

桐人皺起眉頭,上半身稍微靠近詩乃後低聲說:

「不行,詩乃。要是被那個家伙擊中……說不定真的會死啊。我不只是完全接近戰型的角色,還有許多防禦技能;但你不一樣。要是那個隱形的男人近身突襲,你的處境遠比我來得危險。」

詩乃暫時緊閉嘴唇,但不久之後又開口說出最後的結論。

「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咦……」

面對再度瞪大眼睛的桐人,詩乃緩緩說道:

「…………我剛才……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就這樣死掉。我變得比五年前的自己還軟弱……甚至還丟臉地慘叫……我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要這樣苟延殘喘,我甯願去死!」

「……害怕是很正常的。哪有人不怕死呢?」

「我討厭害怕。我已經厭倦帶著恐懼的生活了……我不會要你陪我——我自己一個人也能戰斗。」

說完後,詩乃軟弱的手臂便開始施力,准備起身。但是那只手馬上就被旁邊的桐人給抓住了。他用緊張的聲音輕輕問道:

「你想說接下來要獨自戰斗、獨自死亡嗎……?」

「……沒錯。這大概就是我的命運吧……」

自己明明犯了重罪,卻沒有受到任何制裁。所以那個男人才會回來帶給她應受的懲罰。死槍不是亡靈——而是因果。這是早已注定的結局。

「放開我……我得走了……」

詩乃試著想甩開桐人的手,但他卻抓得更加用力。

黑色眼睛閃爍著光芒。那袖珍又美麗的嘴唇,爆發出不符合其完美外表的激烈言詞:

「你錯了……沒有人會獨自死去。當一個人死亡時,他在某個人心中所占有的位置也將同時消失。在我心中,已經有詩乃你的存在了啊!」

「又不是我拜托你記住我的……我、我從來沒期盼和別人有任何關系過!」

「但我們兩個不是已經有交集了嗎!」

桐人舉起詩乃的手,移到她面前。

這個瞬間,一直被壓抑在詩乃冰冷心底的激情忽然一口氣爆發了。她咬緊牙關,用另一只手抓住桐人的領口。

「那麼…………」

尋求撫慰的軟弱與追求破滅的沖動,衍生出從沒對任何人抱持過的感情,讓她將從沒對別人說過的話由內心深處擠了出來。詩乃那烈焰般的視線注視著桐人的眼睛,張口大喊:

「——那麼,你就一輩子保護我啊!」

她的視野忽然扭曲,臉頰上有熱呼呼的東西流過。詩乃這才注意到,淚水已經由眼眶里流出、滴落。

她使勁甩開被握住的右手,用力握緊拳頭捶著桐人胸口。兩次、三次、任由自己將力量發泄在桐人身上。

「明明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到,就別在那里說風涼話!這……這是我的、只屬于我的戰斗!就算輸了、死了,也沒人有權利責備我!還是說,你打算和我一起背負這個責任?你能……」

詩乃將剛才被握住的右手伸到桐人眼前。這只手過去曾經扣下染血凶槍的扳機,奪走了一個人的性命。仔細看上面的皮膚,就能發現這只殺過人的手,上面還殘留著火藥微粒子侵入之後造成的小黑點。

「你……你能握住這只殺過人的手嗎!」

好幾道咒罵聲從詩乃記憶深處蘇醒。在教室里,要是不小心碰到其他學生的私人物品,馬上就會傳來「別亂碰啊,殺人凶手!會沾到血耶!」這樣的罵聲。然後這些人不是踢她的腳、就是用力推她的背。自從那個事件之後,詩乃就不曾主動讓別人碰她了。一次都沒有。

詩乃最後又使盡全力揮出一拳。由于整座島都屬于沒有保護指令的戰斗區域,所以每當桐人挨拳時,他的HP應該就會微微減少。但他沒有做出任何閃躲的動作。

「嗚……嗚…………」

詩乃淚如雨下、無法克制。不想讓人看見哭泣臉孔的她立刻低下頭,結果額頭整個撞上桐人的胸口。

她的左手依然用力抓著桐人衣領,然後拼命將額頭靠在桐人胸前,從咬緊的牙關里不斷流露出嗚咽聲。詩乃雖然像個孩童般嚎啕大哭,卻因為發現自己內心竟然還有這種能量而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她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在人前哭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不久之後,桐人將手放在她右肩上。但詩乃直接以握著的拳頭用力掃開他的手。

「我討厭你……我最討厭你了!」

在她大叫時,假想的眼淚依然不停滴落,最後被桐人單薄的胸口給吸了進去。

這種姿勢不知道維持了多久——

眼淚終于流干,詩乃也因為靈魂擴散般的虛脫感而全身無力,只好將整個身體靠在光劍士纖細的身軀上。

將過去自己絕對不允許的爆發性情感完全解放出來之後,隨即出現的些微痛楚反而讓人感到舒暢,她也因此繼續將額頭抵著對方肩口,不停地呼吸著。

又過了一陣子,詩乃打破沉默說:

「……雖然你很討厭……但還是讓我靠一下吧。」

她輕聲說完,桐人只回答了「嗯」一聲。于是詩乃移動身體,橫躺在桐人向前伸出的腿上。由于還是不好意思讓他看見自己的臉,所以詩乃背對著桐人,看見了右後方擋泥板殘留著彈痕的三輪越野車,以及洞窟外悄悄射進來的最後一抹夕陽。

腦袋里雖然還是一片渾沌,但已經與遭到死槍襲擊時的思考停止狀態不同,有種如釋重負的浮游感。不知不覺間,她嘴里冒出一句話:

「我呢……曾經殺過人。」

詩乃不等待桐人的反應便繼續說:

「不是在游戲里面唷…

…是在現實世界里,真的殺了人……起因是五年前東北小鎮里發生的強盜事件……新聞報導說,犯人以手槍射擊了一名郵局員工後,因為槍枝膛炸而死亡,但實際上不是那樣。那時候在現場的我,奪過強盜的手槍後射殺了他。」

「……五年前……?」

聽見桐人低語般的問題後,詩乃點了點頭。

「嗯。那時我十一歲……或許正因為還是小孩,才能做出那種事吧。整個人除了弄斷兩顆牙齒、兩手腕扭傷、背部撞傷與右肩脫臼之外,就沒有其他外傷了。身體所受的傷雖然馬上就能治好……但還是有治不好的地方。」

「…………」

「在那之後,我只要看見槍便會嘔吐或昏倒。就連看見電視、漫畫里……或是以手模仿的手槍都不行。一看見槍……我眼前就會浮現那個男人被我殺害時的臉……好恐怖。真的好恐怖。」

「但是……」

「嗯。但是在這個世界里就不要緊。不只不會發作……甚至還喜歡上……」

詩乃移動目光,看著身旁橫躺在沙上的黑卡蒂Ⅱ那優美的線條。

「……好幾款槍械。所以我才覺得,只要成為這個世界最強的玩家,現實世界的我一定也能變強,也可以忘記那段回憶……但是……剛才被死槍襲擊時,我幾乎要發作了……那真的好恐怖……不知不覺間,我已經不再是游戲里的『詩乃』而變回現實世界的我了……所以,我一定得和那家伙戰斗。如果不能戰勝他……『詩乃』會消失不見的!」

她雙手抱緊自己的身體。

「我當然也怕死。但是……但是帶著恐懼苟活下去,就跟死一樣嚇人。若不對抗死槍以及那段回憶就直接逃走,我一定會變得比以前還要軟弱。將會再也無法過一般的生活。所以……所以……」

忽然有一股寒氣襲來,讓詩乃劇烈地發抖。就在這時……

「我也……」

曾幾何時,桐人也像個軟弱且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嚅囁著:

「我也……曾經殺過人。」

「咦……」

背部緊貼著桐人的詩乃,感覺到他的身體瞬間抖了一下。

「……之前提過吧?我和那個破斗篷……也就是死槍,曾經在別的游戲里碰頭。」

「嗯、嗯……」

「那款游戲的名稱是……『Sword Art Online』。你有聽過……嗎?」

「…………」

詩乃雖然早就隱約猜測到游戲的名字,卻還是忍不住抬頭看著桐人的臉。光劍士將背靠在洞窟的岩壁上,失去光彩的眼睛就這麼凝視著上方。

詩乃當然知道桐人所說的游戲名稱。應該說,全日本的VRMMO玩家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那款恐怖的游戲,將一萬人的意識關在游戲世界里長達兩年之久,最後甚至奪走了六千人的性命。

「……那你不就是……」

「嗯嗯。以網絡用語來說就是所謂的……『SAO生還者』。那個死槍也是。我曾經和他互相厮殺,拼盡全力想結束對方的生命。」

桐人的眼神就像正窺視遙遠過去一般,在空中四處游移。

「那個男人隸屬于名為『微笑棺木』的紅色公會。SAO里,通常是以光標的顏色將罪犯稱為『橘色玩家』,而盜賊公會則是『橘色公會』……在這之中,積極以殺人為樂的就被稱作『紅色公會』了。那里面有許多……真的有許多那種喜歡殺人的家伙。」

「但、但是……那個游戲里,一但HP歸零,不是就真的死亡了嗎……?」

「沒錯。但他們正是為此而殺人……對某些玩家而言,殺人是他們最大的樂趣。微笑棺木就是這種家伙的集團。他們在沒有保護的區域或是迷宮里襲擊其他玩家,奪走對方全部金錢與道具之後,便毫不留情地下手殺人。當然一般玩家也因此對他們嚴加戒備,不過這些人還是不斷想出新的殺人手法,使得犧牲者數量完全沒有減少……」

「…………」

「所以,一般玩家們終于組成大規模的討伐部隊……我也是成員之一。雖然說是討伐,但也不是真的要殺掉微笑棺木的成員,只是要讓他們失去反抗能力後再送入監牢。我們費盡心思找出他們的基地,聚集了許多戰力上絕對沒問題的高等級玩家,在深夜時分發動突襲。但是……情報不知道從哪里泄漏了出去。對方已經在基地里設下陷阱等著我們闖進去……雖然我們好不容易重整態勢,但在異常混亂的戰斗中……我……」

桐人的身體再度劇烈抖動起來。他瞪大眼睛,呼吸也變得急促。

「我親手殺了兩名微笑棺木的成員。一個是用劍砍下他的頭……另一個則是刺進他的心髒。原本只是計劃將他們關進牢里,但我根本忘了這回事,整個人渾然忘我地……不,這只是借口而已。其實只要我願意,一定能停下劍來……但我只是任由恐懼與憤怒驅使自己不停地揮劍,說起來和那些家伙根本沒有兩樣。不,就某種意義而言,我的罪孽比他們更加深重。因為……」

桐人用力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靜靜地接下去說:

「因為我強迫自己遺忘做過的事情。當時殺掉的兩人與許久之後殺害的另一個人……自從回到現實世界之後,我連一次也沒有想起他們過。直到昨天在總統府待機巨蛋里遇見死槍為止……」

「……那麼,死槍就是你對抗的那個……『微笑棺木』的……」

「嗯。他應該是在討伐戰中存活下來,被我們關進監獄里的其中一名成員。我還記得他的氣息與說話方式。還差一點……再一點點,我就可以想起他當時的名字了……」

這時他用力閉起雙眼,以右拳突起處壓著自己額頭,而躺在他膝蓋上的詩乃則凝視著他好一陣子。

這名叫做桐人的少年,曾經是「Sword Art Online」的玩家。

他在那個世界里賭上真正的生命,持續戰斗了兩年。

這些事情詩乃大概已經推測出來了。但真正從他嘴里聽見果然還是異常沉重。耳朵深處又響起昨天預賽時桐人的質問。

——如果你的子彈真的能夠殺害現實世界里的玩家……而且要是不殺了他自己或是相當重視的人就會被殺。在這種狀況下你也能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嗎?

桐人正是曆經過這種極限狀態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與五年前襲擊詩乃的郵局強盜事件非常相似——

「……桐人。」

詩乃撐起身體,用力抓住桐人的雙肩。少年的目光微微失焦,似乎仍看著過去的某個地點。但詩乃還是將臉靠近、強迫對方看著自己,並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我無法對你做過的事做任何評論……也沒有資格評論。所以,其實我根本沒有權利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拜托你告訴我一件事……你是如何克服那段回憶的?要怎麼樣才能戰勝過去?為什麼現在能變得這麼強呢……?」

對剛剛吐露自己罪行的人來說,這實在是個相當殘酷且自私的問題。但詩乃實在沒辦法阻止自己發問。桐人雖然以「強迫自己遺忘」這點自責,但她卻連這一點都辦不到。

但是——

桐人眨了兩、三下眼後,凝視著詩乃的眼睛。隨即又緩緩搖著頭說:

「……我並沒有克服唷。」

「咦……」

「昨晚,我不斷夢見微笑棺木討伐戰以及死在我劍下的那三個人,幾乎徹夜未眠。當那幾個角色即將消失的瞬間……他們的表情、聲音、遺言,我應該永遠都忘不掉吧……」

「怎……怎麼會……」

聽到這里,詩乃只能茫然地呢喃:

「那……我要……我要怎麼辦才好呢……我……我……」

——難道,我這輩子就都得如此嗎?

這個宣言對她來說實在太殘酷了。

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嗎?那就表示,即使現在離開這座洞窟和死槍決戰得勝,現實世界里的詩乃還是得永遠活在痛苦當中——是這種意思嗎……?

「不過呢,詩乃——」

桐人移動右手,悄悄蓋住詩乃用力抓住他肩膀的手。

「我認為,這大概才是正常的唷。我在喪失理智的情況下親手殺了人。但別說責罰了,我甚至還受到贊揚。沒有任何人要制裁我,也沒人教我贖罪的方法。先不提這些,一直以來,我都沒正視自己曾做過的事,只是強迫自己忘記。但是我錯了。曾做過的事、曾用這雙手砍了他們的事……其實我應該正面去接受、去思考殺人這件事的意義與嚴重性。我現在覺得,這才是自己能力范圍之內最低限度的補償……」

「……接受……並且不斷思考這這我辦不到啊……」

「就算你再怎麼想遠離它,過去依然不會消失,而記憶也不會真的不見。既然如此……也只有堂堂正正面對它,努力讓自己有一天能夠接受它了。」

「…………」

詩乃的雙手失去力量,整個人像滑倒般再度橫躺在桐人腿上。她將背與頭靠著桐人,仰望洞窟的頂端。

堂堂正正面對那段回憶,並與其戰斗。詩乃不覺得自己能做到這

一點。桐人所發現的道路,果然是只屬于他的東西,自己的問題還是得自己找出解決方法才行。詩乃雖然這麼想,但桐人這番話也算是解開了她的一個困惑吧。少女狙擊手將目光移回那張在微暗空間中也顯得蒼白的臉上,接著開口說:

「……『死槍』……」

「嗯?」

「這麼說來,躲在那件破斗篷里面的,是真正的人啰。」

「那是當然了。他毫無疑問是前『微笑棺木』的干部玩家。只要我能想起他在SAO里的名字,就可以找出他在現實世界里的本名與地址了。老實說,這就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

「……這樣啊……」

至少可以知道,那個破斗篷不是由詩乃過去經驗里蘇醒過來的亡靈。她皺著眉頭思考,繼續問道:

「那麼,那家伙是忘不了SAO時代的事情,又想要PK才會來到GGO的嗎……?」

「我覺得不只是這樣而已……那家伙無論是在射擊『ZXED』與『薄鹽鱈魚子』時,或者是在這次大會里消滅『Pale Rider』時,都選擇有許多人注意的時候才展開行動。那誇張的十字聖號,也是向著不特定的多數觀眾表演。他應該是想表示……自己真的有在游戲里殺人的能力……」

「……但是,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AmuSphere和初代的……叫做NERvGear吧?它和初代機器不同,應該是設計成無法發出危險電磁波的樣式才對啊?」

「應該是那樣沒錯……但是,根據拜托我來這個世界的人所說,ZXED與鱈魚子的死因不是腦部受傷而是心髒衰竭……」

「咦……心髒……?」

提出這個問題的瞬間,詩乃感覺背部有股寒意流過,讓她微微顫抖了一下。雖然心里覺得不太可能,但她還是把想到的事情說出口。

「……你是說……他是用某種詛咒或超能力……殺害他們的……?」

詩乃才剛說完就覺得一定會被嘲笑,但桐人只是用緊張的眼神回望她。

「老實說……在沒找出現實世界操縱那個破斗篷的玩家並進行調查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手段殺人的。我也不覺得光在假想世界里隨便用槍射擊,就能讓現實世界的玩家心跳停止……不對,等等……這麼說起來……」

這可能是桐人在想事情時的習慣吧,只見他用手指摸著纖細的下巴,同時閉上了嘴。當他看見膝上的詩乃露出疑問的表情後,才以曖昧的表情繼續說:

「……還真有點奇怪耶……」

「哪里奇怪……?」

「剛才在廢墟里,死槍為什麼不用那把黑色手槍射我,而特別改用那把狙擊槍呢?一來我們之間的距離相當近,攻擊力應該也是手槍比較高才對啊?畢竟只要擊中一發就能殺掉對方了。實際上,我就連狙擊槍的子彈都沒躲過。如果那家伙用的是那把黑色手槍,我應該早就被他殺掉了……」

雖然他這種冷靜分析自己身亡可能性的膽量實在是令人有些錯愕,但詩乃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會不會是因為沒時間劃十字聖號……?在擊發黑星……啊,那把手槍叫做『五四式·黑星』……」

將說出這名字時瞬間產生的窒息感壓抑住後,詩乃才繼續下去:

「……擊發黑星時一定要劃完十字聖號,或者是不劃完聖號就沒辦法殺人……?」

「嗯……但是乘越野車逃走時,那家伙是用黑星手槍射擊你的吧。他在馬匹上怎麼可能劃什麼聖號呢?」

桐人說完後,詩乃便瞄了一下旁邊的三輪越野車。穿破右後擋泥板的彈痕明顯來自于比338Lapua Magnum彈還要小的七·六二毫米彈。說起來,詩乃也親眼見到死槍從馬上拿出黑星,在沒劃聖號的情況下便發射子彈。

「也對……確實是那樣。」

「也換言之,死槍明明有機會殺掉我卻沒這麼做。不過,他應該沒理由放我一馬才對。在預賽里獲得優勝的是我……老實說外表比較引人注目的也是我……」

「抱歉我就是這麼不起眼。」

詩乃以左肘戳了一下桐人的側腹,讓他干咳了一聲。

「那麼,就當作我們一樣顯眼吧。不過,總之那個家伙不是不射我,而是有某種理由讓他沒這麼做……」

「嗯……」

詩乃翻轉身體之後直接趴在桐人腿上,接著將交握的雙手放在頭上。雖然對這名少年的反感與戒心仍未消失,但現在可能必須靠角色間的體溫,才能讓黑色恐懼離自己遠去。在些微的安全感包圍之下,她慢慢取回平靜的腦袋拼命思考著。

「……話說回來,之前也有件事頗為奇怪……」

「之前?」

「就是在那座鐵橋的時候。那家伙明明用黑星射擊了Pale Rider卻無視于倒在旁邊毫無抵抗能力的戴因對吧?我還以為戴因一定也會中槍呢……」

「嗯……不過,他那個時候已經死亡了吧?」

「說是說死亡,其實也只是HP歸零無法動彈而已,他的角色還留在那里,本人的意識也還殘留在上面唷。如果有超越游戲的力量,那對方有沒有HP都沒什麼關系吧?」

聽見詩乃指出這點之後,桐人沉吟了一下才說:

「……這倒是真的。聽你這麼一說確實有點奇怪。跟在廢墟時一樣,死槍在鐵橋那兒也因為某種理由只攻擊Pale Rider而不攻擊戴因……」

「也就是說……你和戴因,還有我和Pale Rider之間分別有某種共通點,這把玩家分成了能攻擊與不能攻擊的對象……」

詩乃邊思考邊嘟囔著,桐人點頭的震動則傳到她身體上。

「嗯,應該可以這麼說吧。進—步來看,以前被殺害的ZXED與鱈魚子兩個人,應該也有和你以及Pale Rider共通的條件才對……會不會只是實力,或者是排名等等的……」

「雖然Pale Rider是很強沒錯,但他沒參加上一屆的大賽唷。說到BoB里的排名,也是戴因在前面呢。」

「那……會不會是與什麼特定的活動有關呢?」

「應該也不對。因為我和戴因先前都還待在同—個中隊里,也—起到過練功場好幾次;但別說遇見Pale Rider了,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聽過。」

「ZXED與鱈魚子呢?」

面對桐人的問題,詩乃只能苦笑著再度將身體轉過來。她看著對方那張美麗小臉上浮現認真的表情,然後才聳了聳肩回答道:

「那兩個人和我以及戴因又是不同層次的知名人士了……ZXED是上一屆優勝者,而薄鹽鱈魚子雖然只是第五還第六名,卻是服務器里最大中隊的領導人。我只和他們說過一、兩次話而已。」

「唔……那應該就是裝備……或者是屬性類型了……」

「我們的裝備都不一樣喔。你也知道我是狙擊槍,而Pale Rider是散彈槍,ZXED應該是極稀有的XM29突擊步槍。薄鹽鱈魚子則是Enfield的輕機關槍。至于屬性……啊。」

「嗯?」

詩乃像是要對感到疑惑的桐人解釋般,動了一下眉毛後才又繼續說下去:

「這也很難說是共通點啦……硬要說的話就是『全都不是專精于AGI的類型』吧。不過,這實在有點牽強……因為有人偏重STR、有人偏重VIT……」

「嗯……」

桐人噘起漂亮的嘴唇,不停搔著自己的頭。

「結果還是毫無理由地隨機選定目標嗎……總覺得……一定有某種原因才對……你剛才說曾經和薄鹽鱈魚子說過話對吧?跟他講了什麼?」

「這個嘛……」

詩乃一邊喚起稀薄的記憶,一邊將雙手重疊在自己的頭與桐人的腿之間當作枕頭。這應該也可以算是膝枕的一種吧?想到這里,她才開始有種不好意思的感覺。但最後還是以「目前是緊急狀況」當借口,而將羞恥心拋到一旁。

仔細一想,才發現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像這樣長時間接觸別人了。簡直就像將心頭沉重的負擔連同體重一起托付給別人般,內心沉浸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安穩感當中。當詩乃內心隱約有「希望能這樣下去」的念頭時,新川恭二那略嫌軟弱的笑容忽然浮現腦海,這也讓她覺得有點抱歉。如果能平安回到現實世界,就稍微打開心房和他談談吧……

「——喂,詩乃。你和鱈魚子到底……」

「啊,嗯……嗯。」

詩乃眨了眨眼,將那轉瞬間的念頭甩掉趕走,接著又開始搜尋起久遠的記憶。


「……真的只是稍微講幾句話而已。我記得……上屆大賽結束後,回到總統府一樓時,我剛好在出口附近遇見他。然後我們就聊了兩、三分鍾要拿什麼獎品……在戰斗區域里也沒直接和他碰上過,所以那只不過是一般的閑聊罷了。」

「這樣啊。上一屆大賽里死槍沒有出場對吧……難道是因為沒拿到獎品而含恨嗎……繼續講這些沒有根據的推測好像也沒什麼用。」

桐人輕輕歎了口氣。

他為了改變心情而眨了好幾下眼,接著低頭看著詩乃。

「話說回來,我倒是沒聽過關于獎品的事……那你最後拿到什麼東西?」

聽見桐人忽然改變話題,詩乃很佩服地想「這個節骨眼虧你還會想知道獎品是什麼」,同時開口回答:

「啊~那是可以選的。依照排名有許多獎品可供挑選……這次我們的排名還挺不錯的,所以應該可以拿到好東西。當然,得要平安回去才行。」

「比如說有哪些東西?」

「那當然是槍或防具……不然就是街上買不到的特殊顏色染發劑或衣服。不過,幾乎都不是高性能的東西,只是外表引人注目而已。他們甚至會送游戲里槍械的模型槍呢。」

「模型槍?也就是說,那不是游戲里的道具,而是現實中可以拿到的物品啰?」

「對。我在上一屆大會里排名很後面,所以也不能選什麼好的道具,于是選了模型槍。這麼說來,鱈魚子也說他選了模型槍……雖然是玩具,不過是金屬制的,聽說完成度相當高唷。新……鏡子是這麼跟我說的。不過,我……」

想起幾天前用手拿著模型槍時的慘狀,詩乃臉上不禁出現苦笑。

「——一直把它收在抽屜里,根本沒仔細看過。」

但桐人似乎因為注意到了別的事情,而沒發現詩乃臉上的表情。

「在現實世界里……拿到獎品……?」

他先以細微的聲音自言自語,隨即用相當認真的聲音說:

「那把模型槍,是營運公司特別從美國寄來的嗎?」

「嗯。用EMS寄來的。應該要花不少郵資吧。ZASKAR這樣真的能賺錢嗎……」

詩乃開玩笑般說完後,再度仰望桐人的臉——卻不由得眨了眨眼。因為她發現光劍士正緊咬著嘴唇,盯著空中的某一點看。看起來不像是在考慮自己能拿到什麼獎品的樣子。

「怎……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EMS……但是——我前陣子登錄GGO賬號時,系統要求的玩家情報就只有電子信箱與性別年齡而已啊。營運公司是怎麼知道參賽者的地址……」

「難道你忘了嗎?」

橫躺著的詩乃有些不耐煩地輕舉雙手。

「昨天在總統府一樓大廳操作機器報名BoB預賽時,不是有要填寫真實地址與姓名的欄位嗎?那里應該還寫有注意事項吧。就是住址等地方不填也能參加報名,但之後就可能拿不到獎品。看來你沒有填對吧?事後不能補填,所以你已經拿不到模型槍——咦、咦?」

桐人突然將手放在詩乃右肩上,然後一口氣把臉靠過去,害她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原本少女以為這人要做什麼不知羞恥的行為而嚇得全身僵硬,然而當然不是那麼回事——

光劍士在極近距離下,以之前從未見過的認真表情提出了新問題。但是詩乃無法理解這問題究竟有什麼重要性。

「戴因在之前的大會里拿到什麼獎品?」

「這、這個嘛……我記得是游戲里的裝備。他曾經讓我看過一次,那是一件顏色很誇張的外套。」

「那ZXED呢?」

「誰、誰知道……他沒跟我說過,我怎麼可能曉得。不過……我聽說那個人最講求效率了,所以應該對只有外表的時髦道具沒興趣才對。這麼一來,他可能也是選模型槍吧。聽說冠軍與季軍可以拿到很大把的狙擊槍呢。不過……那又怎樣?」

但是桐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看著詩乃的眼睛陷入沉思。

「不是假想世界的道具……現實世界的模型槍……如果這是詩乃、Pale Rider、ZXED與鱈魚子的共同點……EMS的地址……總統府的機器……那個地方確實……」

桐人仿佛夢囈般不斷低聲念著。

「……光學迷彩……如果……那不只是在練功場……」

桐人放在詩乃右肩上的手忽然變得像石頭般僵硬。只見他瞪大眼睛,黑色的瞳孔不停地晃動。他眼里流露出來的感情是——震撼?又或者是恐懼?

詩乃不由得挺起背部大叫:

「怎……怎麼了,到底是怎麼樣啦?」

「啊……竟然是這樣……竟然是這樣啊!」

由鮮紅且嬌豔的嘴唇里,流泄出低沉沙啞的聲音。

「我……犯了個天大的錯誤…………」

「錯、錯誤?」

「……在玩VRMMO時……玩家的意識,是由現實世界移動到假想世界,然後在里面講話、奔跑與戰斗……所以死槍應該也是在這個世界里殺害他的目標……」

「不……不是嗎……?」

「不是。其實玩家的身體與心髒根本就沒有移動。現實世界與假想世界的差異,就只有腦部接受的情報量多寡而已。戴上AmuSphere的玩家只是看見、聽見被電子脈沖波轉換過的數字影音訊號而已。」

「…………」

「所以……ZXED他們當然是死在尸體原來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房間里。而真正的殺人者也就是在那個地方……」

「你……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桐人瞬間閉上嘴唇,又再度張開。接下來他所發出的聲音與氣息,仿佛反映出他內心的恐懼般,變成一股寒氣吹撫過詩乃的臉龐。

「『死槍有兩個人』。第一個人……也就是那個破斗篷在游戲里攻擊目標。現實世界里已經入侵目標房間的第二個人,便會在同一時間殺害毫無抵抗能力的玩家。」

詩乃無法立刻理解桐人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搖搖晃晃地撐起上半身,陷入呆滯狀態一陣子之後才不斷搖著頭說:

「但是……那……那怎麼可能嘛。他們怎麼能知道玩家的地址……」

「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有模型槍送到你家里啊。」

「那……那犯人是營運公司……?還是說,死槍入侵了數據庫……?」

「不……那種可能性相當低。就算他只是一般玩家,照樣能知道那些目標的地址。只要那個目標是BoB大賽的參賽者,獎品又選擇模型槍的話……」

「…………」

「總統府啊。希望營運公司寄模型槍來的參賽者,會用那兒的裝置輸入自己的本名與地址。我在報名預賽時也稍微有點在意……那里不是什麼單人房,後頭是寬廣的開放式空間,對吧……?」

這時終于了解桐人在說些什麼的詩乃,只是屏住呼吸不停地搖頭。

「你是說……他從後方偷看機器的畫面嗎?不可能,因為有遠近效果,所以只要稍微有點距離就看不見文字。而且那麼靠近一定會被人發現的。」

「如果他使用瞄准鏡或是望遠鏡呢?之前我認識的人曾說自己利用過鏡子讀取游戲內的密碼。只要利用道具,就能無視遠近效果了吧?」

「你講的根本不可能。如果在那麼多人的地方使用望遠鏡,—定會被GM踢出游戲並砍帳號的。這是美國的游戲,所以跟性騷擾相關的規則可以說相當嚴格。」

但是桐人似乎也已經想到該怎麼反駁這一點了。光劍士將臉靠得更近,然後以極其細微的聲音說出自己的假設:

「如果……只是如果喔。死槍那件破斗篷的力量……『超穎物質光學迷彩』也能在城鎮里使用呢?總統府大廳里相當陰暗。變成透明又躲在陰影里,應該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了吧?在那種狀態下,從遠方使用大型望遠鏡或是瞄准鏡來偷窺機器畫面……就有可能看見報名檔案里的地址與本名了吧……?」

「…………!」

隱形——望遠道具。只要利用這兩樣物品,確實有可能辦到。基本上其他人是看不見選單窗口的,但游戲內裝置的觸控式面板由于可能由複數人共同操縱,所以在默認模式下無論誰都能看見內容。詩乃自己在報名參加上屆及本屆大會時,都是在可視模式下輸入地址與姓名。難道某個人……不,應該說那個穿破斗篷的死神,當時躲在後面偷窺?就為了將別人的名字寫在死亡名單上?

詩乃實在無法接受這個假設,于是她拼命地舉出反證。

「……就算知道現實世界里的地址……沒有鑰匙要怎麼潛入房間里呢?還有,對方的家人呢……?」

「如果只以ZXED和鱈魚子的例子來看,他們兩個人都是獨居……而且住家都是舊公寓。我想門上面裝設的,應該也是安全性相當低的初期型電子鎖吧。而且目標在潛入GGO時,實際的肉體保證處于無意識狀態之下。因此就算侵入時必須多費點手腳,也不用擔心被發現……」

桐人的話再度讓詩乃倒抽了一口氣。

一般住家是在最近七、八年才開始更換成與汽車同樣的電波式免鑰匙感應門鎖。雖然物理上不可能撬開,但初期型門鎖的主要電波已經遭到破解並設在開鎖裝置里,讓這種裝置可以像萬能鑰匙般打開各種門鎖。詩乃記得以前曾在新聞里看到這種裝置在黑市中可以賣個好價錢。在那之後,詩乃除了電子鎖以外還會利用金屬鎖與設定進門密碼,但依舊無法消除背後那股不安的感覺。

「死槍」不是由過去

記憶里蘇醒的亡靈,也不是擁有謎之能力的游戲角色,而是真正的殺人犯。

隨著這種推論愈來愈有真實感,詩乃內心也產生與剛才不同的另一種恐懼感。她被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抵抗感所驅使,說出能想到的最後一個反論:

「那、那麼……死因呢?你說是心髒衰竭對吧?難道有什麼讓心髒停止的手段能瞞過警察和法醫嗎?」

「應該是注射了某種藥物吧……」

「那……只要調查一下就能知道了吧?像是注射藥物留下的痕跡……」

「……由于尸體過了一陣子才被人發現,所以腐敗得相當嚴重。而且……很遺憾的,重度VRMMO玩家有不少心髒病發作而亡的例子。因為他們時常不吃不喝,單單只躺在床上……若是房間沒被破壞、又沒有金錢上的損失,那麼有很高的機率會被認定是自然死亡。警方似乎詳細檢查了死者的腦部,但應該沒想到會被注射藥物吧……如果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往這方面去查,應該就找不出這些證據了。」

「…………怎麼可能……」

詩乃用雙手抓住桐人的夾克,像個不肯聽話的小孩般不停搖著頭。

竟然為了毫無意義的殺人而准備得如此周密——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心理狀態實在讓人無法理解。詩乃只能感覺到,在那片無限的黑暗當中隱藏著一股巨大惡意。

「瘋了……」

聽見詩乃的呢喃後,桐人也點了點頭。

「嗯嗯……確實是瘋了。不過……我雖然無法理解,卻能想象得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那家伙之所以願意如此大費周章,全都是為了保持『紅色玩家』的身分吧。我……我內心中也還覺得自己是在艾恩葛朗特最前線戰斗的『劍士』呢……」

詩乃立刻想象得到——那個不曾聽過的名詞,應該就是作為「Sword Art Online」舞台的空中浮游城堡。霎時間她也忘記了恐懼而點點頭。

「……這我也能了解……我也常覺得自己是個狙擊手……但如果不只有那個破斗篷,那麼第二個人也是……?」

「嗯,我想那家伙有很高的機率也是SAO生還者。而且,說不定也是『微笑棺木』的殘黨……兩個人一定要配合得天衣無縫,才能完成這樣的殺人計劃……啊,難道說……」

詩乃以眼神詢問似乎有所發現的桐人。

「沒有,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那個破斗篷劃十字聖號的動作……除了向觀眾炫耀之外,可能也是為了確認手表時間的障眼法。因為他必須和現實世界里的共犯商量好精確的『犯罪時刻』才行。但在射擊前還要看手表實在太不自然了。」

「原來如此……只要手腕內側裝備小型手表,在碰額頭時手表就會剛好在眼前……」

終于認同這種假設而點頭的詩乃——

雙肩忽然被眼前的桐人緊緊抓住。他以更加嚴肅的表情慢慢地開口:

「詩乃——你是自己一個人住嗎?」

「嗯……嗯。」

「門有上鎖並且掛上門鏈嗎?」

「我除了電子鎖外也上了一般的門鎖……但我家也是初期的電子鎖……至于門鏈……」

詩乃皺起眉頭,不斷搜索著潛行前的記憶。

「……可能沒有掛上。」

「這樣啊……那你冷靜聽我說!」

由于詩乃過去從未在桐人臉上見過如此擔心的表情,她的胸口頓時像被塞進冰塊一樣,有股凍徹心肺的寒意。

不要,我不想聽下去了——雖然她這麼想,但眼前的嘴唇毫無停歇之意,語出驚人:

「在廢墟的體育場附近,死槍已經准備用那把槍攻擊麻痹的你。而且……他用機器馬追我們時也實際射擊了。那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准備好了。」

「准備……什麼……」

詩乃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詢問。而桐人則是稍微頓了一下,才同樣輕聲回答:

「……現在這個時候,可能——現實世界里的死槍共犯已經入侵你房間,被那把槍擊中的畫面。」

花了好一段時間,詩乃的意識才完全理解桐人所言究竟是什麼意思。

周圍的影像立刻變淡,自己房間的熟悉景象浮現在腦海當中。她就像看見幻覺般由高處俯瞰著自己三坪大的房間。

經常以吸塵器打掃的木質系防滑瓷磚地板。淡黃色的腳踏墊。小小的木桌。

黑色書桌與折疊床並排在一起,面對西側的牆壁。床單是毫不花俏的白色。而穿著內衣與短褲的詩乃正躺在床上。這時她閉著眼睛,額頭上還戴著一款由雙重金屬環所構成的機械。除此之外——

還有一道黑色人影悄悄站在床邊,窺視著正在潛行的詩乃。那人全身像剪影般一片黑,只有握在右手上的物體特別清晰。那是個由霧面玻璃所構成的筒狀物體,前端還延伸出銀色的針——一根充滿致死性液體的針筒。

「不……不要啊……」

詩乃轉動僵硬的脖子並發出呻吟。即使幻覺已經消失,她人也回歸到洞窟里,但侵入者手里針筒的光芒卻還殘留在眼底。

「不要……怎麼會……」

這已經不只是「恐懼」——這種簡單的情緒了。劇烈的抗拒反應在身體里到處流竄,讓她整個人不停地發抖。無法動彈且不能感覺周圍環境的自己,是那麼地無力,卻有個不認識的人在旁邊看著這樣的自己。不對——不只是這樣而已。那人可能正觸摸著毫無反應的肌膚……找尋下針之處…………

喉嚨深處忽然有股阻塞的感覺湧起,令詩乃無法呼吸。她挺直背部,不斷地索求空氣。

「啊……啊啊……」

光線離自己越來越遠。耳內出現震天的耳鳴。「靈魂」似乎就要遠離假想的肉體——

「不行啊,詩乃!」

兩腕忽然被用力握住,同時耳邊響起音量驚人的叫聲。

「現在自動斷線會有危險!加油……冷靜下來!現在還不要緊,還沒有危險!」

「啊……啊……」

詩乃蹬著找不到焦點的雙眼,雙手不斷亂揮,最後終于攀上發出聲音的對象。她的雙臂繞過那有體溫的身體,一股腦地抱緊對方。

馬上就有只強而有力的手臂回抱住她的背部,為了讓她穩住身子而灌注力道。而另一只手則緩緩、緩緩地撫摸著詩乃的頭發。

呢喃聲再度響起:

「在被死槍的那把手槍……『黑星』擊中之前,入侵者沒辦法傷害你。這是那些家伙對自己的制約。但你要是因為心跳或體溫異常而自動注銷,屆時看見入侵者的臉反而會有危險。所以,你現在得先冷靜下來。」

「但是……但是……好可怕……好可怕喔……」

詩乃像個小孩般一邊訴苦,一邊將臉埋進桐人的肩口。

當少女用力抱緊桐人時,對方身上傳來微弱但卻相當規律的心跳。

為了驅趕在腦里擴散的恐怖影像,詩乃拼命豎起耳朵聽著這道聲音。幾乎一秒響起一次的「怦通、怦通」聲逐漸傳進了她的體內。詩乃那狂亂跳動的心髒,終于慢慢回歸得像節拍器一般平穩。

回過神來,她才發現自己仿佛就像跟桐人的精神同步了一樣,恐慌也因此逐漸遠離。雖然心里的恐懼並未消失,但足以抑制這種情緒的理性正慢慢恢複。

「……冷靜下來了嗎?」

背後桐人的手准備隨著低沉的聲音離開詩乃背部。但詩乃輕輕搖了搖頭並低聲說:

「暫時這樣……好嗎……」

雖然沒有聽見回話,但少女的身體再度感受到了對方的擁抱。每當纖纖細手撫摸她的頭時,便有股暖意將那顆結凍的心一點一滴地融化。詩乃深深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並放松全身的力道。

維持這樣的姿勢數十秒之後,她吐出了一句話:

「……你的手,跟我媽媽好像……」

「媽、媽媽?不是像爸爸?」

「我對我爸爸沒有任何印象。他在我嬰兒時就因為車禍而去世了。」

「這樣啊……」

桐人的回答相當簡短。詩乃用力把臉頰靠在桐人胸前。

「——告訴我,該怎麼辦才好?」

她的聲音比想象中來得鎮定。桐人停下撫摸詩乃頭發的手,立刻回答她:

「打倒死槍。這樣一來,現實世界里准備謀害你的共犯便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離開。不過你只要待在這里就可以了。我來戰斗。因為那家伙的手槍殺不了我。」

「真的……不要緊嗎?」

「嗯。我報名時沒有寫名字和地址,更不是在自己家里潛行的,身邊甚至還有人呢。所以我不要緊。只要將那個違反游戲規則的家伙打倒就行了。」

「但是……就算沒有『黑星』,那個破斗篷依然是名狠角色啊。你也看見他在距離只有一百公尺的情況下還躲開黑卡蒂的狙擊了吧?若只看回避能力,說不定他和你不分軒輊呢。」

「確實,我也沒有絕對能獲勝的自信……但剩下的選擇,就是像你之前所說——一直躲在這里,直到參賽者剩下三個人時,我們兩個再自殺了……」

這時桐人瞄了一下手表。而詩乃也看著數字面板。下午九點四十分。不知不覺間九點半的衛星掃描也已經過去了。逃到這座洞窟之後已經過了大約二十五分鍾。

詩乃看向桐人的臉,然後靜靜搖了搖頭。

「我大概也沒辦法繼續躲在這里。其他玩家差不多該注意到我們躲在沙漠洞窟中了。洞窟的數量並不多,接下來隨時都可能遭到手榴彈攻擊。或者應該說,過了將近三十分鍾還能平安無事已經很幸運了。」

「——這樣啊……」

桐人緊咬下唇,朝著洞窟的入口方向看去。詩乃靜靜對著他的側臉說道:

「反正我們已經合作到現在了。就兩人一起奮戰到最後吧。」

「……但是……如果你被那把手槍擊中……」

「那種玩意兒,只不過是舊型的單動(注:手槍發射方式之一。單動式代表開槍前必須先扳動擊錘待發,方可扣動扳機)手槍罷了。」

聽見這種話由自己嘴里說出來,詩乃內心多少有些吃驚。因為那把手槍——「五四式·黑星」一直都是折磨著她的恐怖象征。

不,恐懼依然沒有消失。如果死槍選擇黑星當自己的分身只是巧合,那麼那把槍便是就是詩乃人生當中揮之不去的詛咒。然而,至少在這款游戲里,五四式手槍不是什麼強力武器。都是恐懼心的增幅讓自己過度害怕,才會喪失原本的戰力。

「——就算他射擊我,你也會用那把劍輕松地幫我把子彈全擋回去吧?畢竟它的連射速度只是突擊步槍的幾十分之一而已。」

看見詩乃強行壓下顫抖硬把話說完的模樣,桐人回她一個夾雜著擔心與安心的微笑。

「嗯……我絕不會讓他打中你。但為了保險起見,你還是別出現在死槍面前比較好。」

用手制止准備反駁的詩乃後,桐人繼續說道:

「等等,我當然很樂意跟你並肩作戰。不過詩乃,你是個狙擊手。從遠方進行狙擊才是你的拿手好戲不是嗎?」

「當然是那樣沒錯啦……」

「那這樣吧。下一次衛星掃描時,我一個人到外頭暴露行蹤,藉此將死槍吸引過來。那家伙想必會躲在遠處狙擊我。到時候就靠那發子彈來找出他的藏身地點、由你射擊,如何?」

「…………你打算身兼誘餌跟觀測手嗎?」

詩乃因為這過于大膽的作戰而擔心地嘟囔,但就兩人的能力來看,這或許是最佳的選擇了。超近距離型與超遠距離型若組合在一起,必然會有一邊的戰力被削弱。

詩乃用力吸了口氣之後,點點頭說:

「我知道了。那就這麼辦吧。不過話先說在前面,你可別被死槍一擊斃命啊。」

「我、我會努力……不過那家伙的狙擊槍近乎無聲,還看不見最初的預測線呢。」

「不知道是哪個人曾說過要『預測彈道預測線』的呢。」

兩人依然緊貼在一起。在這樣的對話中,詩乃感覺纏在自己背後的恐懼也稍微遠離了。

說不定有個殺人犯已侵入了自己現實世界的房間——老實說,自己只是不去正視、不去思考這種恐怖的推測而已。現在只能相信桐人所說的「只要打倒死槍,那個家伙就什麼都不能做了」。當然,除了桐人的言語之外,他的假想體溫也給了詩乃不少安慰。離開洞窟與桐人分開、自己一個人進入狙擊狀態時,不知道還能不能保持目前的精神狀態。所以,至少要趁現在多留點對方角色的溫度……詩乃最後一次將身體靠了過去。

這時後桐人剛好發出訝異的低語聲……

「呃……先別管那個。詩乃,從剛才開始,視野右下方就有個奇怪的紅點不斷在閃耶……」

「咦……」

一看過去,立刻就能發現確實正如桐人所言。詩乃想了一下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但馬上就像彈簧般將仰頭往上看,預料中的物體果然在洞窟頂端。她馬上准備從桐人的腿上跳起,但想到現在才這麼做也于事無補,便只能深深歎口氣。

「唉唉……糟糕……我太大意了……」

浮在上空的——是個奇異的水藍色同心圓。但那並非實體,而是游戲里面的單色發光物件。發現同一個東西的桐人,歪著頭問道:

「呃……那是什麼東西……?」

詩乃聳了聳肩之後才這麼回答:

「實況轉播攝影機唷。平常是只轉播戰斗當中的影像,但現在剩余人數已經不多,所以才會跑到這邊來。」

「咦……糟了,我們剛才的對話不就……」

「不要緊,只要不是大聲喊叫聲音就不會傳出去。要不要干脆揮揮手打個招呼啊——」

緊接著她又繼續以冷酷的聲音說:

「還是說,給某些人看到這種影像你會很困擾?」

一聽這話,桐人臉上閃過了害怕的表情,但馬上又用僵硬的笑容將話題帶過。

「啊……沒有啦……那個……我看困擾的應該是你才對吧。說起來看見這種影像的人,多半會覺得這兩個人都是女孩子吧?」

「嗚……」

這麼說的確沒錯。事後自己可能真的得要對人解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了。不過——那也是平安渡過危機之後的事情了。

詩乃用鼻子哼了一聲後才說:

「——發現攝影機之後便亂了手腳的人才難看。我倒是不在乎,那個……如果引起我有那種特殊癖好的謠言,反而可以替我減少一些麻煩。」

「那我不就得一直裝成女孩子嗎?」

「可別說你忘記啰。你這人一開始就裝成女生要我幫你帶路……啊,消失了!」

光看這種樣子,外面的觀眾應該不會知道我們正在互相挖苦對方吧?當詩乃這麼想時,代表實況轉播攝影機視點的物體就為了尋找新目標而消失了。

詩乃歎了口氣,接著真的撐起上半身來。

「嗯……時間差不多了。距離下一次衛星掃描還剩下兩分鍾。那我就繼續待在洞窟里,由你到外面去檢視接收器對吧?」

詩乃邊說邊緩緩站起身,接著拉起到剛才為止一直當她椅子的桐人。

才往後退了一步,沙漠里的寒氣立刻包住全身,讓她不禁縮起了脖子。她撿起腳邊的愛槍,然後抱著在寒冷空氣中依然殘留一絲溫度的鋼鐵。

「啊……話說回來……」

她聽見桐人的聲音而抬起頭,發現光劍士微微皺著眉頭,想在思考什麼事情的樣子。

「還有什麼事?已經沒時間更改作戰計劃啰。」

「不是啦……計劃照舊。我要說的是……結果死槍的本名,或者說正式角色名稱應該是那個『Sterben』才對。」

「嗯……對哦,確實如此。不知道他是根據什麼來取這個名字的……」

「如果有機會跟他近距離戰斗,我會問問看的。先走一步了。」

黑發光劍士看著詩乃的眼睛點點頭,然後轉過纖細的身子往洞窟出口走去。

這即使抱著黑卡蒂也無法去除的寒意,究竟是來自于面對最終決戰的緊張,還是因為現實世界里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危機——又或者是因為害怕桐人離開自己身邊所造成的呢?詩乃無法判斷。

她縮起肩膀,吸進干燥的沙漠空氣,然後對逐漸遠去的背影說道:

「……小心啊。」

那個背對詩乃的身影,豎起了右手拇指來回答她的叮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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