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Alicization Invading 第十七章 黑暗領域 人界曆三八〇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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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騎士莉琵雅‧紮恩克爾在飛龍停止動作前就從牠背上跳了下來,開始在聯結起降台與帝宮之間的空中回廊上全力沖刺。

馬上感覺呼吸困難的她,用右手脫下覆蓋整個臉部的頭盔。

莉琵雅又用左手將啪沙一聲散開來的灰藍色長發全部理回背後,然後繼續加快速度。雖然想脫掉沉重的鎧甲與披風,但還是不想讓在帝宮里肆虐的執政官們看見自己任何一點肌膚。

急奔過彎曲的回廊,從豎立在右手邊的圓柱縫隙中,露出了撕裂紅色天空後聳立在該處的黑色巨城。

帝宮黑曜岩城是花了一百年的時間,挖開廣大無邊的暗之國里最高的──當然,不包含不祥的「盡頭山脈」在內──岩山後建築而成的城堡。

據說從最上層的「皇座之間」,可以看見微微浮現在西方地平線的盡頭山脈,以及貫穿山脈岩壁的巨門。

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傳說的真實性。

自從初代皇帝暗黑神貝庫達在久遠前的太古時代回歸地底的黑暗之後,暗之國的皇座就一直沒有主人。最上層的大門被擁有無限天命的鎖鍊封印,永遠沒辦法打開。

莉琵雅硬是把視線從漆黑城堡的最上層移開後,對著近在眼前的守門食人鬼族衛兵大叫:

「我是暗黑騎士第十一位,紮恩克爾。快點開門!」

狼頭人身的衛兵們雖然壯實,但腦袋有點駑鈍,在莉琵雅快到鑄鐵大門前才終于開始旋轉開關裝置的把手。

門隨著「轟、轟」的沉重聲打開一條細縫時,莉琵雅就側身穿了過去。

隔了三個月才回來的城堡,還是用跟以前一樣的刺骨冷空氣來迎接她。

打雜的狗頭人每天都魯直地把走廊擦過一遍,所以上面看不見任何灰塵。讓鞋底在黑曜石地板上踩出喀喀聲跑了一陣子後,就看到前方衣不蔽體的兩名妖豔女性像在滑行般無聲地往她靠近。

光潤的波浪狀頭發上那頂大大的尖帽子,顯示出她們是暗黑術師。看都不看她們準備擦身而過時,其中一名女性故意以尖銳的聲音說:

「哎呀~地震了嗎!不會是半獸人之類的怪物跑過來了吧!」

另一名女性立刻發出高亢的笑聲回答:

「不是吧,照這種搖晃的程度來看,應該是巨人才對!」

──如果不是在禁止拔劍的城內,一定要把她們的舌頭切下來。

莉琵雅心里雖然這麼想,但只是用鼻子冷哼了一聲就一口氣跑了過去。

出生在暗之國的人族女性,訓練學校畢業之後大部分都是加入暗黑術師公會。那是一個極重享樂的組織,上層下達的指示是「忘掉規律,學習放浪」,結果就是出現剛才那樣,盡是一些只對打扮自己有興趣的家伙。

自己明明是那副德性,卻對選擇了騎士道的女性有很強烈的對抗心。莉琵雅在幼年學校時,也曾經被同期交惡的女術師下了毒蟲詛咒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用劍把她自豪的辮子砍掉後,對方就變得乖多了。

反正這個國家里的人民,盡是一些沒有前瞻性的笨蛋。

組織以及個人都經常發生爭執,只會靠力量來決定優劣的暗之國根本沒有未來可言。目前雖然借由「十侯會議」保持了隨時可能崩壞的平衡,但這樣的狀態不可能持續太久。和人界──半獸人與哥布林稱為「伊武姆之國」之間的戰爭已經近在眼前,十侯當中有任何人在這場戰爭中喪命的話,均衡立刻會崩毀,腥風血雨的亂世將再度來臨。

對莉琵雅訴說這種未來的,是十侯的其中一人,也就是她的直屬長官暗黑騎士團團長,同時也是她心愛的男人。

而莉琵雅現在,心中帶著他期盼已久的機密情報。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空去理那些女術師所說的蠢話了。

一直線橫越過無人的大廳後,她每一步都直接踩過兩階的大樓梯不停往上爬。經過鍛鍊的身體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時,終于抵達目標的樓層。

借由合議來治理暗之國全土的「十侯會議」里,人族占了五席,哥布林族兩席,剩下的三席分別屬于半獸人族、食人鬼族以及巨人族的首領。經過長達百年的內亂後終于締結了算是條約的東西,交換了五族之間不分上下的約定。

因此靠近黑曜岩城最上層的十八樓里,設置了分屬于十名諸侯的私人房間。稍微壓底腳步聲來跑過走廊的莉琵雅,用右手背在最深處一間房間的門上敲了三下。

「進來。」

立刻有低沉的聲音做出回應。

看了一下走廊的左右兩側,確定四下無人後,莉琵雅迅速鑽進門後面。

她一邊對于將裝飾物減到最少的房間里飄散的那股男人味感到懷念,一邊單膝跪地並低下頭來。

「騎士莉琵雅‧紮恩克爾,現在回到城堡里來了。」

「辛苦了。先坐下吧。」

莉琵雅在意識到因為渾厚的聲音感到興奮的情況下抬起視線。

那名穩穩坐在圓桌後方其中一張躺椅上,並高高翹著腳的男人,正是暗黑騎士長──別名「暗黑將軍」的畢庫斯魯‧烏魯‧夏斯達。

他有著以人族來說相當魁梧的軀體。寬度雖然不及,但光看身高的話絕對不輸給食人鬼族。漆黑的頭發剪得相當短,嘴角的胡須也修剪得十分整齊。

簡素的麻質襯衫因為像是快要把鈕釦彈飛般的強壯肌肉而高高隆起,但腰部周圍卻看不到一絲贅肉。很少有人知道,看起來完全不像超過四十歲的完美肉體,是借由即使爬上騎士最高位也絕不松懈的嚴苛日常鍛鍊來維持。

隔了三個月才看見朝思暮想的人,讓莉琵雅只能壓抑立刻想撲進他懷里的沖動,並坐到夏斯達對面的沙發上。

撐起上半身的夏斯達,把放在桌上的兩只水晶杯其中一只交給莉琵雅,接著打開看起相當有年份的紅酒。

「因為想和妳一起喝,所以昨天就從寶物庫里把它偷出來了。」

夏斯達閉起一只眼睛,把帶有濃香的深紅色液體倒進玻璃杯。跟以前一樣,他一做出這種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喜歡惡作劇的小孩子。

「謝……謝謝您,閣下。」

「說過好幾次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別這樣稱呼我。」

「但目前也算是在勤務當中。」

和像要表示「真拿妳沒辦法」而聳了聳肩的夏斯達輕聲互碰一下杯子後,就一口氣喝下芳醇的紅酒,讓她頓時感覺因為長途旅行而消耗的天命正慢慢恢複。

「……那麼……」

也喝光自己杯子里的酒後,恢複嚴肅表情的騎士長稍微壓低聲音問道:

「妳派遣使魔通知我說有重要消息,內容究竟為何?」

「是的……」

莉琵雅的視線往左右一掃,接著探出身子。夏斯達雖然是個豪放磊落的男子漢,但他同時也相當細心。這間房間里設下了好幾重防禦術,就算是暗黑術師公會總長的那個「魔女」也沒辦法竊聽才對。但就算知道這個事實,只要一想到自己得知的重大情報,就不由得壓低聲音。在夏斯達黑色眼睛凝視下,莉琵雅開始了簡潔的報告:

「人界的公理教會最高司祭……喪命了。」

下一個瞬間,就連暗黑將軍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呼──」一聲渾厚的歎息打破了沉默。

「詢問這個消息的真偽……只是侮辱了妳。雖然不懷疑情報的真實性……但是……那個不死者真的……」

「是的……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無法馬上相信,整整花了一周的時間確認消息的真偽,但果然沒有錯。我讓『耳蟲』潛伏到中央聖堂,取得了實證。」

「妳竟然做出這麼危險的事。要是被順著術式追蹤,妳根本就沒辦法離開央都,直接會被五馬分尸了。」

「是的。但連我這種程度的術式都無法探知,更加證明了情報的真實性。」

「……唔……」

稍微呷了一口第二杯紅酒,夏斯達低下剛毅的臉龐。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還有,死因是?」

「大約是半年前……」

「半年。那個時候山脈的警戒的確暫時變得比較松懈。」

「是的。至於最高司祭的死因……這雖然有點難以置信,但據說是被劍所殺……」

「被劍殺死了──妳是說有人用劍殺了那個不死者?」

「怎麼可能。」

莉琵雅對頓時說不出話來的夏斯達用力搖了搖頭。

「雖說是不死者,但我想應該是她的天命終于到了盡頭。但為了保持最高司祭身為神明的靈性,才會說出這樣的借口……」

「唔……嗯,應該是這樣吧。不過

……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終于死了嗎……」

夏斯達閉上雙眼雙手環胸,把上半身靠在椅背上。

他就這樣默默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才隨著簡短的一句話迅速睜開眼睛。

「機會來了。」

莉琵雅暫時屏住呼吸,接著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什麼機會呢?」

她立刻得到答案。

「當然……是和平的機會。」

在這座城里算是極度危險的名詞,迅速溶解、消失在房間的空氣中。

「閣下……您認為有這種可能嗎?」

面對莉琵雅低聲詢問,夏斯達看著玻璃杯中紅色的液體,一邊緩慢但用力地點了點頭。

「不管可不可能,無論如何都要成功。」

他一口氣喝干紅酒,接著說道:

「從創世時代就一直分隔人界與暗之國的『大門』,天命終于快要耗盡。黑暗之國五大種族的軍隊,看見馬上有機會一舉入侵充滿陽光與地力恩寵的富饒人界,目前已經像是煮沸的熱鍋了。上一次的十侯會議里,如何分配人界的土地、財寶以及奴隸已經引起很大的紛爭。真是受不了……那群家伙的欲望就像是無底深淵。」

夏斯達毫無忌諱的發言,讓莉琵雅縮起了脖子。

和被「禁忌目錄」這一大冊法典所支配的人界不同,暗之國只存在一條法律。也就是──靠力量奪取一切。

從這一點來看,跟即使爬上最高權力的寶座還是擁有無盡征服欲的其他九名諸侯比起來,考慮與人界和平共處的夏斯達才是異端分子吧。

但莉琵雅之所以會被這個男人強烈地吸引,也是因為這種異質的思考。和伺候其他諸侯的女人不同,莉琵雅並非他以強硬手段搶奪而來。夏斯達是拿著花朵對莉琵雅下跪,以真摯的言語向她求愛。

沒有注意到愛人心中飄蕩著這樣的想法,夏斯達以沉重的口氣繼續表示:

「……但是,那些諸侯太小看人類了。尤其是這漫長的三百年來一直守護著人界的集成騎士團。」

一聽見這個名詞,莉琵雅就在腦袋即刻發冷的情況下點了點頭。

「確實……那些家伙都是技藝超群的劍士。」

「真的可以說是一騎當千。在暗黑騎士團的漫長曆史里,被集成騎士所殺的暗黑騎士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但反過來的情況是一次都沒有。那些家伙的劍技不但精妙,連身上的神器也是強力無比……雖然我也曾數次把他們逼入絕境,但終究沒能給予最後一擊。當然,敗走的經驗已經數也數不清了。」

「那是因為……那些家伙會使用奇怪的術法,讓劍放出火焰或者光束的緣故……」

「妳說『武裝完全支配術』嗎?雖然也讓我們騎士團的術理部研究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無法解開這個謎團。即使派出一百名哥布林士兵,也無法抵擋那個技法。」

「但是……我方的軍勢多達五萬。另一方面,集成騎士則只有三十人左右。應該能以數量壓倒對方吧……?」

莉琵雅的話,讓夏斯達蓄著美髯的嘴角揚起諷刺的微笑。

「剛才說過那些家伙是一騎當千吧。這樣算起來,我們也有三萬名上兵會喪命。」

「真的……會有如此嚴重的損傷嗎?」

「嗯。雖然不喜歡這種戰法,但前方戰線由我們騎士團和食人鬼、巨人來支撐,然後暗黑術師群從後方持續施放遠距離術的話,集成騎士終究會筋疲力盡吧。但當他們最後一騎倒下時,很難想像我們已經遭受多少損害。雖說可能不到三萬,一萬五千的話倒是很有可能。」

水晶杯發出「叮」一聲清脆的聲音後被放到桌上。

單手制止準備幫忙倒酒的莉琵雅,夏斯達把寬闊的背部靠到躺椅上。

「……而這樣的結果,當然就是會讓暗之五族的力量產生不平衡。十侯會議將喪失意義,五族平等的約定形同虛設。到那個時候,一百年前的『鐵血時代』又將來臨。不對,應該會比當時更慘。因為這次通往人界,有著飲不盡蜜汁大海的大門已經打開了。光是一百年的時間,還無法擺平爭奪那塊土地的支配權所造成的紛爭……」

這正是夏斯達過去所戒慎恐懼,而且忍不住向莉琵雅重複說過好幾次的最糟糕事態。而夏斯達以外的諸侯,都不認為這是最糟的未來──反而等不及那一刻來臨了。

莉琵雅低下頭來,凝視著敘任為騎士時得到的這套鎧甲上,雖然滿是傷痕但是擦得相當仔細的黑色光輝。

孩提時期相當矮小的莉琵雅,如果是在「鐵血時代」,一定無法成為騎士吧。不是被以奴隸的身分賣給人口販子,就是被丟在荒郊野外,然後就此結束短暫的一生。

但多虧訂立了那個類似和平條約的東西,讓她沒有被賣到奴隸市場,而是進入幼年學校,結果在那里發現她大器晚成的劍術才能,因此獲得就人族女性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最高地位。

目前暗之國的窮鄉僻壤依然有許多人口販子橫行,成為騎士之後,她就投入每個月的絕大部分薪水,從這些地方聚集被父母親丟棄的孩童,並且營運類似育幼院的機構保護他們到進入學校為止的年紀。

這件事情她當然沒有告訴過自己的同輩,甚至連夏斯達也不知道。因為連她本身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

只不過──

莉琵雅內心的角落,一直感覺這個有力量者就能奪走一切的國家某個地方錯了。和夏斯達不同,她沒有能夠明確表達出內心疑念的智慧,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覺得這個國家──不對,應該是包含人界在內的整個地底世界都存在「更加正確的模樣」。

莉琵雅隱約理解到,那個所謂的新世界,應該就存在于夏斯達提倡的和平國度的遙遠前方。同時身為一個女人,她也想幫忙自己心愛的男性。

只不過……

「……但是,閣下打算如何說服其他諸侯呢?更何況……集成騎士團真的會接受和平的交涉嗎?」

莉琵雅低聲這麼問道。

「……唔……」

夏斯達閉上雙眼,以右手撚著光艷的胡須。最後才用苦澀的聲音隱密地說著:

「我認為集成騎士那邊應該有機會。如果最高司祭已經死亡,那麼目前的總指揮大概是貝爾庫利那個老頭吧。那個男人雖然狡獪,但可以溝通。問題……果然還是出在十侯會議上。這一邊的話……雖然有點矛盾……」

夏斯達張開眼睛,以隱藏著殺氣的雙眸注視著空中。

「──最少可能得干掉四個人。」

莉琵雅瞬間屏住呼吸,畏畏縮縮地問:

「您說的四個人……指的是兩名哥布林族首領、半獸人族首領,以及……」

「暗黑術師公會總長。因為那個女人帶有入手亞多米尼史特蕾達不死的祕密,將來自稱皇帝的野心。所以應該不會接受和平的提議。」

「但……但是!」

莉琵雅擠出聲音來反駁:

「這樣實在太危險了,閣下!哥布林、半獸人的首領應該不是閣下的對手……但那個暗黑術師不知道會用什麼奇怪的術式啊!」

即使莉琵雅閉上嘴巴,夏斯達還是沉默了好一陣子。

忽然開口的他,從嘴里說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發言:

「莉琵雅啊。妳到我麾下有多久的時間了?」

「什麼?啊……呃,嗯……是從我二十一歲的時候開始……應該有四年了。」

「已經過這麼久了嗎?抱歉這麼長一段時間都讓妳的身分處於曖味狀態。怎麼樣……差不多該那個……」

視線到處游移用力搔了搔頭後,暗黑騎士長才有些生硬地說:

「……要不要正式嫁給我?雖然要妳委身於我這種大叔有點委屈妳就是了……」

「閣……閣下……」

莉琵雅啞然瞪大雙眼──

接著心髒附近有一道暖流擴散開來,讓她忍不住想立刻飛越桌子,撲進心愛男人的懷抱里,但就在這個時候……

厚重的門後面,傳出緊繃的尖銳聲響。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啊啊,竟然有這種事!諸侯大人們快點……快點出來啊!」

覺得有些熟悉的聲音,是來自十侯其中一人,商工公會的頭領。

莉琵雅的記憶當中,他有一副儼然是大人物的肥胖體格,但這時完全不符合這種形象的沙啞悲鳴還是持續叫著:

「不得了了!──皇……皇座之間!封印的鎖鍊!正在震動啊啊啊啊啊!」

2

以皇帝貝庫達身分降到皇座之間的加百列‧米勒,帶著某種感慨眺望著低頭跪在自己腳下的人工搖光們。

他們是被封在一

邊兩英寸的LightCube里頭的光量子情報。在這個世界里,他們就是具備知性與靈魂的真正人類。只不過,跪在最前排的十個人里,有半數是容貌詭異的怪物就是了。

自稱「諸侯」的十名將軍,排在他們身後的騎士與術師們,以及屯駐在城外的五萬軍隊,就是加百列所能掌握的戰力。接下來他必須確切地操縱這些棋子,殲滅人界的防衛力並捕獲「愛麗絲」。

但是這里和現實世界的即時模擬戰略游戲不同,這些棋子不能夠隨心所欲地以鼠標或者鍵盤來移動。必須以言語以及態度加以統率與施加命令。

加百列默默從皇座上站起來,移動幾步後,看向貼在後方牆壁上的一面鏡子。

映照在上面的,是穿著低俗品味服裝的自己。

只有容貌與接近白色的金發依然是現實世界的加百列。但額頭上戴著以黑色金屬制成,上面鑲有深紅寶石的皇冠,另外在黑色合成皮革般的皮革襯衫與長褲上,還披著豪華深黑色毛皮長袍。腰上掛著一把散發出朦朧燐光的細細長劍,靴子與手套上都繡著精致銀線的刺繡。背上甚至還有一件染了鮮血般的紅色長披風。

把視線往右邊移動,就能看見皇座往下一階的位置上,有一名騎士正把雙手交叉在腦袋後面四處張望著。

那套如同寶石一般發光的深紫色全身鎧甲,主人正是和加百列一同登入到Underworld的瓦沙克‧卡薩魯斯。雖然已經警告過他,在掌握狀況前別得意忘形說出多余的話,但他還是露出極想用俗語表達心中感動的模樣,而且還不停用指尖彈出喀噠喀噠的聲音。

加百列輕輕搖了搖頭,再次把視線移回鏡子里的自己身上。

穿慣訂制西裝的他,實在無法習慣自己的這種模樣。但在這個「Underworld」里,加百列已經不是民間軍事公司的首席技術長(CTO)。

他是統領廣大黑暗領域的皇帝。

而且還是神明。

加百列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將其呼出。

把扮演的角色由堅強、冷酷的指揮官轉變成無情皇帝的開關,已經在他意識里的某個地方被按了下去。

睜開雙眼,啪一聲翻轉深紅披風轉過身子的加百列──暗黑神貝庫達,一面睥睨十名將軍,一面讓毫無人類味道的聲音響徹在皇座之間里。

「抬起頭來,報上你們的姓名吧──就從最右邊的你開始。」

一名體型肥胖,差點要把額頭貼在地板上的中年男子,以出乎意料之外敏捷的動作撐起上半身後,就用流暢的日文報上自己的姓名:

「遵……遵命!我是擔任商工公會頭領的連基爾‧奇拉‧司科波!」

中年男子再次低頭後,旁邊宛如小山一般的巨大身軀就開始動了起來。

站起身後應該有十二英呎(三公尺半)的雄偉身軀上交叉纏著發出黑油油亮光的鎖鍊,腰間蓋著獸皮的亞人,這時迅速抬起特別長的鼻梁,以地鳴般的低音報出姓名:

「巨人族首領,西古羅西古。」

當加百列細細咀嚼這個怪物身體里也存在知性與靈魂的事實時,第三個人刺耳的沙啞聲音已經響起。

「……暗殺者公會頭領……夫薩……」

跟旁邊的巨人族比起來過於瘦削且沒有存在感的套頭長袍模樣,讓人連他的年齡與性別都無法判別。

加百列雖然一瞬間考慮過命令他露出面貌,但想到像這種暗殺者似乎都有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之類的禁忌,於是就打消了念頭,直接把視線移到下一位將軍身上。

下一刻,他的眉毛差點就要皺起來,但還是忍住了。

確實體現了丑惡這個形容詞的存在,就這樣笨重地坐在地上。因為腳太短了根本無法用膝蓋撐起身體。圓滾滾的大肚子上有閃亮亮的油光,一半埋在肩膀里的脖子上還掛著幾個應該是小動物頭骨的物體。

上面的頭部應該說三分像人,七分像豬。有著往前凸出的扁平鼻子、牙齒外露的大嘴,不過小小的眼睛倒是閃爍著帶有人類知性的光芒,但這也讓他看起來更加恐怖。

「半獸人族首領~利魯匹林~」

聽見那道尖銳的聲音後,加百列就想著這家伙究竟是男是女,但這次也馬上就拋棄這樣的念頭。既然自稱是半獸人,那就只是低等部隊。反正只是用完就丟的家伙。

接著抬起頭以靈敏動作行了個禮的,是一個年紀仍可以說是少年的年輕人。頭上垂著金紅色卷發,曬得黝黑的上半身只纏著皮帶。下半身則是緊身皮褲與涼鞋,另外雙手上還戴著附有四方形金屬鉚釘的手套。

「拳斗士公會第十代冠軍,伊斯卡恩!」

加百列回看著少年充滿干勁大叫的模樣,接著在內心浮現出疑問。拳斗士指的是拳擊手嗎?空手真的可以擔任士兵嗎?

當他陷入沉思時,突然傳出「咕嚕嚕嚕!」的轟然巨響。

聲音來源是軀體比不上巨人,但遠超過人類的亞人族。上半身幾乎全被長長的毛皮蓋住。之所以知道那不是服裝而是毛皮,完全是因為對方有著獸頭的緣故。

那看起來跟狼十分類似。有著凸出的鼻梁、呈鋸齒狀排列的牙齒以及三角形耳朵。從垂著長舌頭的嘴里,發出了很難聽清楚的聲音:

「咕嚕嚕……食人鬼……首領……弗魯咕魯……嚕嚕嚕……」

雖然不清楚那是他的名字或者單純只是低吼,加百列還是點了點頭並看向下一個人。

一瞬間,響起極為刺耳的尖銳聲音:

「山地哥布林首領,哈卡西!陛下,請務必將先鋒的光榮任務交給我族的勇士!」

該名矮小的亞人,猿猴般的禿頭兩側長出細長的耳朵。身高遠矮于剛才報上姓名的巨人、半獸人、食人鬼,甚至連人類都比不上。

根據潛行前克里達的說明,這個黑暗領域里唯一只存在一條法律。也就是有實力者可以支配一切。這樣的話,不論從哪一點來看都相當弱的哥布林,究竟是什麼力量讓他們可以和其他種族平起平坐呢?

雖然再怎麼樣也不過是地位比半獸人還要低的最低等步兵單位,但對他們多少有些興趣的加百列看著山地哥布林的臉,內心忽然了解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丑陋亞人的小小眼睛里,可以看見猛烈暴風雨般的欲望。

山地哥布林首領的自我介紹剛結束,坐在他旁邊的,只有肌膚顏色不同的亞人也同樣以尖銳聲音叫了起來。

「千萬別聽他的!陛下,我們比那些家伙有用十倍!小的是平地哥布林的首領,名叫酷畢力!」

「你說什麼,這個專吃蛞蝓的家伙!腦袋被充滿濕氣的土地浸壞了嗎!」

「你的腦漿才是被太陽給曬干了呢!」

開始互罵的兩只哥布林鼻子前方──

「啪嘰!」一聲爆出藍色火花,兩名哥布林首領立刻發出悲鳴並飛退。

「──兩位,現在是在皇帝陛下面前喲。」

隨著妖艷聲音將高舉的右手縮回去的,是一名穿著暴露服裝的年輕女性。火花則是女性的指尖像打火機的打火石般摩擦時就彈了出來。

緩緩起身的女性,像要誇耀豐滿的肢體與妖艷的美貌般挺起腰部,以相當刻意的動作行了一個禮。這時在加百列右側的瓦沙克低聲吹了一下口哨,而加百列也可以了解他的心情。

身上只用黑色琺瑯皮革蓋住一丁點如同塗了油一般的茶褐色肌膚。靴子有著跟針一樣尖的高跟。背上披著閃耀黑色與銀色光芒的毛皮披風,上方豪奢的白金色頭發則一路垂到腰部。

眼影與口紅都是水藍色的她,這時嬌艷地瞇起不輸給這些顏色的鮮明藍眼睛,並且報上了姓名:

「我是暗黑術師公會總長,蒂伊‧艾‧耶爾。我麾下的三千術師,以及我本人的身心都是屬于陛下。」

雖然聲音與動作確實相當妖艷,但完全沒有湧起性沖動的加百列只是大方地點了點頭。

自稱蒂伊的魔女眨了眨眼睛,似乎考慮著該不該繼續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默默行了個禮並再次跪下。

加百列心里一邊想著「這是聰明的舉動」一邊移動視線,往下看著最後一名將軍個體。靜靜低著頭的,是一名以人類來說體格極為優異的壯年男子。

包裹住全身的漆黑鎧甲上有無數傷痕,發出鈍重的光芒。垂下的臉上也能看見額頭與鼻樑上有淡淡的傷痕。

男人沒有抬起頭就直接發出的,是沙啞的男中音:

「暗黑騎士團團長,畢庫斯魯‧烏魯‧夏斯達。在獻上我的劍之前……有個問題想請教皇帝。」

這時候才抬起頭來的男人,臉上那種嚴厲表情讓加百列聯想到過去遇過的少數「真正

的士兵」。

名為夏斯達的騎士,雙眸里帶著之前報上姓名的九位將軍所沒有的覺悟來凝視加百列,並以更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

「皇帝陛下在這個時候回歸皇座,究竟所為何事?」

原來如此──這些家伙確實不是單純的程式。

加百列在內心一邊提醒自己要時時記住這件事情,一邊以無情皇帝的形象冷冷回答:

「鮮血與恐懼、火炎與破壞、死與悲鳴。」

加百列宛如切割金屬的硬質聲音傳出來的瞬間,將軍們的表情立刻繃緊。

依序看著十個人的臉後,加百列翻動毛皮披風,高高舉起右臂指向西方的天空。

充滿征服欲的真心話幾乎是自動從他嘴里發出:

「……西方之地充滿將朕逐出天界的諸神之力,而保護該地的『大門』隨時都要崩毀。所以朕這次回來……是要讓地上所有人知道朕的力量!」

關于內部時間一周後就要到來的「最終負荷實驗」,已經從克里達那里接受到盡可能詳細的說明。加百列根據他所說的內容,以演戲般的口氣繼續自己的演說:

「大門崩塌之時,人界將成為我們暗之民的領土!朕唯一需要的,就只有同時出現在那個地方的『神之巫女』一個人!除此之外的人類,汝等可以隨意燒殺、掠奪!現在就是所有暗之民期待以久的──約定之時了!」

插圖013

一瞬間籠罩在現場的沉默空氣──

被尖銳、野蠻的吼叫聲打破了。

「嘰────!要盡情地殺!我要殺光白伊武姆啊啊啊啊啊!」

雙腳急速踩地不停叫喚的,是小眼睛里充滿欲望與憤怒的半獸人首領。兩只哥布林首領也隨即高舉雙手跟著大叫:

「吼哦哦哦哦哦嗚!開戰了!開戰了!」

「嗚啦────!戰爭開始了────!」

充滿斗志的聲音,立刻影響了其他將軍以及站在他們背後的眾軍官。暗殺公會那些穿著黑色斗篷的家伙緩緩晃動著如樹枝般纖細的身體,暗黑術師公會的魔女集團也隨著嬌聲發射出各種顏色的火花。

寬敞的大廳里,目前正充滿了原始的野蠻叫聲──

加百列注意到只有名為夏斯達的騎士依然一動也不動地低著頭跪在地上。

從身穿鎧甲的他那如同雕像般的模樣,根本無法判斷這是軍人的自制心,或者是源自某種感情。

***

「沒想到兄弟竟然有這種才能!我看你應該去當演員比較好吧?」

瓦沙克一邊面露微笑一邊把紅酒瓶拋過去,加百列則是用鼻子冷哼了一聲來回應。

「只是因應需要。你才應該學點像樣的演說方法,你的位階比那些家伙還要高啊。」

接過瓶子後用指尖彈開木栓,含了一小口紅寶石色的液體後,忽然思考起這樣算不算是在作戰中喝酒。

瓦沙克像是要表示不喝白不喝一樣,把這看起來相當高級的陳年好酒當成啤酒猛灌,然後用力擦了一下嘴角才回答:

「跟發布命令還是演說比起來,我比較想在前線沖鋒陷陣。難得能潛行到這麼逼真的VR世界……這酒和瓶子就跟真的一樣。」

「相對的,被砍中的話會感到疼痛,而且會流血。這里可沒有什麼疼痛緩和裝置。」

「這樣才好啊。」

對露出奸笑的瓦沙克聳了聳肩後,加百列把酒瓶放回桌上,並從沙發上站起來。

黑曜岩城最上層的皇帝居所,比GlowgenDS總公司大樓的董事室還要寬敞,從巨大的窗戶可以清楚看見城下聚落的夜景。明亮度與鮮豔度雖然比不上聖地牙哥的夜景,但是帶有奇幻氣息。

自稱諸侯的十名將軍為了開戰準備而離開城堡,從倉庫里搬出物資的錙重部隊正拿著火把不停地在大路上移動。由于已經命令負責補給任務的商工公會頭領把城里儲備的所有裝備與食糧用盡,所以士兵們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受凍挨餓才對。

加百列把視線從無數的光芒上移開,走到房間角落後,用手觸碰設置在那里的紫色水晶板──也就是系統操縱台。

他迅速地操縱選單,按下呼叫外部觀察員的按鈕。時間加速倍率瞬時降低,在回歸等倍時間的奇妙感覺中,克里達急促的聲音從畫面里傳出:

「是隊長嗎?剛才看完隊長與瓦沙克的潛行,現在才剛回到主控室而已!」

「這邊已經是第一天晚上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時間加速是很奇妙的感覺。總之目前一切按照計畫進行。一兩天以內就能完成部隊的準備,預定兩天後就要開始進軍人界。」

「太棒了。請聽我說,捕捉到『愛麗絲』後,請把她帶到那里,然後從選單選擇彈射到主控室的操作。這樣『愛麗絲』的LightCube就是我們的了。還有,這一點請特別要叫瓦沙克那個笨蛋注意一下。」

可能是聽見克里達的聲音了吧,瓦沙克從後面發出簡短的咒罵聲。

「在無法操縱管理者權限的現狀下,我沒辦法重置帳號。也就是說,隊長和瓦沙克如果在內部死亡,就沒辦法再使用這兩個超級帳號了。這樣就真的得從一名小兵開始干起了!」

「嗯……我知道了,現在就先不要到前線去吧。自衛隊有什麼動靜嗎?」

「目前沒有,似乎還沒有注意到隊長你們已經潛行到Underworld了。」

「好,那麼我要切斷通訊了。希望下一次聯絡時已經捕獲愛麗絲了。」

「了解,期待你們的成功。」

關閉通訊視窗後,加速倍率再次隨著些許不對勁的感覺恢複。

瓦沙克原本還是一邊咒罵一邊和鎧甲的掛鉤格斗中,最後終于把所有金屬裝備丟在地上,只穿著皮革襯衫與長褲站在現場。

「那個……兄弟啊,真的不能稍微去城里玩一下嗎?」

「先忍耐一陣子吧,作戰結束後會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

「了解。殺戮和女人都只能暫時忍耐嗎……那我就乖乖去睡覺吧。我用這邊的房間嘍。」

瓦沙克一邊讓關節發出喀嘰喀嘰的聲音,一邊消失在鄰接的一間寢室里後,加百列才呼一聲吐了口氣,把皇冠從頭上拿下來。

接著又把誇張的披風與長袍掛在沙發上,把劍扔到上面。

之前玩過的VR游戲,裝備只要一解除就會回到道具欄里,但這個世界似乎沒有這種便利的機能。這樣下去的話,在這里生活一個月房間似乎就會變得凌亂不堪,不過反正後天就要離開城堡,下次回來應該就是為了登出了。

加百列一面解開上衣的鈕釦,一面打開瓦沙克對面房間的門──隨即又因為驚訝而瞇起眼睛。

同樣是異常寬敞的寢室里,豪華得讓人傻眼的床鋪旁邊,有一道平伏在地上的小小人影。應該已經命令過,包含仆人在內的所有人,都不准到城里比皇座之間更上方的樓層來了。竟然有人敢違抗神明的命令,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瞬間考慮著是不是該把劍拿回來,但加百列最後還是刻意就這樣走進寢室當中,然後隨手把門關上。

「……是誰?」

他簡短地詢問來者身分。

傳回來的是有些沙啞的女性聲音:

「……今天晚上由我來侍寢。」

「哦……」

單邊眉毛稍微挑動了一下後,加百列隨即橫越寢室,走到床鋪旁邊。

雙手撐在地上的,是一名只穿著單薄衣物的年輕女人。灰藍色頭發高高盤起,用裝飾的發帶固定住。從微微透出來的身體線條上,感覺不到帶有武器的氣息。

「是誰的命令?」

一邊坐到光艷的絲質床單上一邊這麼詢問後,女人隔了幾秒鍾才壓低聲音回答:

「沒有人命令,這本來就是我應該負責的工作……」

「這樣啊。」

加百列移開視線,重重把身體躺到床中央。

幾秒鍾後,女人撐起身體,無聲地滑到他右側。

「失禮了……」

如此呢喃的女性,帶有異國風味的美貌讓加百列也忍不住在心中發出讚歎聲。肌膚顏色雖然較深,但顴骨附近有種北歐式的高雅氣息。

加百列一邊往上看著她輕輕褪下單薄衣裳,同時解開固定頭發的發帶,內心也一邊出現某種感動。

人工搖光甚至懂得做這種事嗎?

連這樣的女子,都還不能算是真正的AI嗎?這樣的話,已經是完成形的愛麗絲究竟到達什麼樣的高度?

讓加百列心動的,不是女人獻出自己身體的行為。

而是因為──

他早已預測到女人從飄散開來的頭發中迅速拔出,

並且高高舉起的銳利小刀的存在。

輕輕松松就抓住女性右手的加百列,另一只手迅速掐住對方纖細的脖子,並把她拉倒在床上。

「咕……!」

女人即使已經咬緊牙根,依然劇烈反抗想刺出小刀。雖然擁有超乎想像的臂力,但依然不足以讓加百列感到慌張。他的右手架住對方慣用手的關節,左手拇指稍微掐入對方喉頭來封阻其動作。

臉龐雖然因為劇痛而扭曲,但女性灰色眼睛里的決心並沒有因此變淡。從她凶猛的表情、拙劣的化妝以及肌肉的發達程度,就能知道她不是專業的暗殺者。這樣的話,帶有反意的就應該不是自稱夫薩的暗殺者頭領,而是其他九名將軍的其中一人嗎──恐怕是人族將軍里面的某個人吧。

加百列把臉靠近女人,說出跟剛才一樣的質問:

「是誰命令妳的?」

低沉沙啞的聲音也說出相同的回答:

「是我自己的……意志。」

「這樣的話,妳的長官是誰?」

「……我沒有長官。」

加百列不帶一絲感情,像機械一樣進行思考。

「RATH」想要突破的人工搖光界限點。就是能否違抗上級給予的規則、法律與命令。

和被無數法律束縛的人界居民比起來,黑暗領域的民眾乍看之下一直過得相當自由,但本質上其實沒有不同。只是這一邊的搖光只被賦予一條法律,所以看起來才很自由。

那條法律就是「用力量奪取一切」。這里是擁有較強戰斗力者,就能夠支配弱者的弱肉強食世界。只要RATH的實驗照計畫繼續進行下去,就算加百列沒有介入,崇尚秩序的人界與充滿渾沌的暗之國也會發生沖突,而他們似乎就是預定以這場大戰做為觸媒,借此來突破下一次的界限。

但不知道什麼理由,在計畫進行到此之前,人界就出現突破界限的搖光。但RATH里的間諜並沒有傳出暗之國也出現相同搖光的情報。

也就是說,拿一把小刀就企圖暗殺皇帝的女人,一定也是被絕對法律所束縛的靈魂。但她在接受加百列的質問,不對,應該說命令之後也不肯說出自己主人的名字。這也就表示,跟身為皇帝與神明的加百列所發出的命令比起來,這個女人選擇了對自己主人的忠誠心。換言之,她認為自己的主人比皇帝還要強。

為了讓今後的作戰能夠順利進行,似乎有必要好好在將軍與干部個體前面展示戰斗力,讓他們事先知道加百列──皇帝貝庫達是這個世界最強的存在。但也不能把所有將軍都殺光。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對。

不論如何,一定得處分掉其中一名將軍。讓這個女人抱持暗殺之意的家伙一定得死。

那麼該如何找出背叛者呢?再次聯絡克里達,要他從外部監視將軍個體嗎?不行,要這麼做的話,就必須把時間加速固定在一倍,這樣反而會浪費掉現實世界所擁有的寶貴時間。

那麼──

一瞬間就想到這里的加百列,再次用鋼鐵色的眼睛凝視著女人。

「為什麼要朕的命?被錢收買了?還是約定好要給妳地位?」

沒有想太多就做出這樣的發言,但對方立刻說出超乎想像之外的回答:

「這都是為了大義!」

「哦……?」

「現在開始戰爭的話,曆史將退後一百……不對,是兩百年!不能再回到弱者就得遭受虐待的時代了!」

加百列再次感到些許驚訝。

這個女人,這樣真的還是在尚未突破界限的狀態嗎?如果是這樣,是她的主人讓她說出這樣的話嗎?

插圖014

加百列把臉靠過去,從近距離凝視著她的灰色眼睛。

決心、忠誠,另外隱藏在深處的這種感情是…………

啊,原來如此。

如果是這樣,那就不需要這個女人了。正確來說,是不需要這個女人的搖光了。

加百列遵照自己所下的判斷,不再說任何多余的話,掐住女人脖子的左手直接開始用力。

頸骨開始發出「嗶嘰」的碎裂聲。女人睜大雙眼,嘴里發出無聲的悲鳴。

加百列確實地按住她掙紮的四肢,一邊殘忍地勒緊她的脖子,一邊感受到跟剛才完全不同的驚訝。

這里真的是假想世界嗎?傳達到左手上的,肌肉與軟骨逐漸被破壞的感觸,由外露的肌膚放射出來的恐懼與痛苦的氣味,都比現實世界更加強烈地刺激著五感。

身體在下意識中開始震動,左手也反射性開始收縮。

喀嘰。隨著這道鈍重的聲音,不知名的女人頸骨就這麼被粉碎了。

這時候加百列看見了。

從緊緊閉上雙眼,用力咬緊牙根的女人額頭──湧出了七彩光芒。

這無疑是那個時候──年幼的愛麗西亞喪命時所看見的靈魂之云。

加百列瞬時張大嘴巴,把女人的靈魂全吸了進去。

先是由恐懼與痛苦產生的苦味。

再來是悔恨與悲傷的酸味。

接著加百列的舌頭就浸在筆墨難以形容的天堂之蜜當中。

閉上的眼瞼里,不停閃過朦朧的光景。

在老舊的兩層樓建築前院游玩的幼小孩童們。有人類、哥布林以及半獸人。小孩子一看到自己,臉上就露出高興的光芒,張開雙手往這里跑過來。

這些影像消失後,這次又看見一個男人的上半身。女人以柔情緊緊抱住那經過嚴格鍛鍊的厚實胸膛。

「我愛你……閣下…………」

出現這道細微的聲音,然後回響並逐漸遠去。

等一切全部消失後,加百列還是持續緊抱著女人的尸骸。

太棒了,竟然會有這麼棒的體驗。


加百列的大部分意識都因為無上的喜悅而震動,只有剩下來的一部分理性想為剛才的現象做出解釋。

收納女人搖光的LightCube與加百列本身的搖光,介由STL鏈接在一起了。因此天命,也就是生命值歸零後解放出來的量子檔案斷片,可能就經由線路逆流回來了。

但什麼原理之類的東西已經不重要。

自己終于再次體驗到賭上人生追求的現象。自己將瀕死的女人最後抱持的感情──也就是愛完全攝取、玩味過了。那簡直就像是降在久旱沙漠中的甘霖。

不夠。

完全不夠。

還要多殺一點人才行。

加百列把身體整個往後仰,開始發出無聲的鬨笑。

***

加百列滿足地望著十名將軍與各陣營的干部整齊列隊,並且恭恭敬敬地低下頭的模樣。

他們完全依照命令,在兩天內完成了進軍的準備。說不定,這些將軍個體還比現實世界里GlowgenDS總公司那些占據董事位子的家伙還要優秀。

甚至干脆想直接把他們當成完成品。除了無可挑剔的事務處理能力之外,還有如此的忠誠心。做為放在戰爭用機器人上面的AI,可以說再適合也不過了。

不過還是不能忘記,眾將軍的忠誠是來自於RATH一直相當執著的人工搖光問題點。正因為他們的靈魂都被烙印了,擁有最強力量者可以支配一切這個大原則,這十名將軍才會遵從身為皇帝的加百列‧米勒,不對,應該說是暗神貝庫達。這同時也表示,在對皇帝的力量產生懷疑的瞬間,就很有可能會出現背叛者。

而這樣的擔心已經變成現實了。

兩天前的晚上,偷偷潛入寢室的女暗殺者。

那個女人想要殺死身為最高權力者的皇帝。她的心里應該存在比加百列更加上位的主人。就是她在臨死前稱為「閣下」的某個人。而且幾乎可以確認,那個人就是排在下方的十名將軍之一。

對她來說,自己的主人比皇帝貝庫達還要強。這樣的話,那個閣下本身也很可能不是真心效忠于加百列。在麾下有這種個體的情況下上戰場,可能會出現在休息時遭到偷襲的情況。

因此出征前最後的任務,就是從十個人當中把那個閣下找出來。

同時也能向剩下的九個人展示皇帝的力量。永遠在他們的搖光里刻下究竟誰才是最強者的印象。

這時候,加百列‧米勒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遜色於下方十名個體──也就是一對一戰斗時會落敗的可能性。他依然有著Underworld不過是游戲延伸出來的VR世界,存在里面的所有個體都是人造物(NPC)的固有觀念。

***

畢庫斯魯‧烏魯‧夏斯達保持垂頭跪地的姿勢,腦袋里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那是二十多年前,在暗黑

騎士團本部修練場所發生的事情。

「──我師父的師父,是頭被砍掉而立刻死亡。我的師父是胸口被貫穿,在回城的半路上過世。至於我雖然被砍斷了一只手,但還是像這樣活著回來了。雖然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就是了。」

在烏亮地板上正坐的師父,說完就對夏斯達展示手肘以下被漂亮切斷的右臂。以藥物止血,簡單包紮著繃帶的傷口讓人慘不忍睹。

三天前才剛造成這個傷口的,正是暗黑騎士的宿敵,同時也是世界最強劍士,或許也可以說是最恐怖怪物的──集成騎士長貝爾庫利‧辛賽西斯‧汪。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畢庫斯魯?」

當時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夏斯達只能露出疑惑的表情。師父把受傷的手臂拽回衣物懷里,閉上眼睛丟出一句話:

「終于逐漸追趕上了。」

「追趕上──是說那個人嗎?」

年輕的夏斯達無法壓抑聲音里面的不信任感。因為貝爾庫利的劍技就是帶有如此壓倒性的實力。即使過了三天,師父的右臂拖著鮮血高高飛起的瞬間,自己的背椎骨像是被冰柱貫穿般的冷氣依然沒有消失。

「我今年就五十歲了。但別說是揮劍的方式了,感覺自己就連握劍都還不敢說已經了解奧祕。我想再過五年、十年,等我要死的時候也還是一樣。」

師父靜靜地繼續說道:

「……那個家伙已經活了兩百年,生命短暫的我們,不可到達那種境界。雖然很丟臉,但揮劍交手的瞬間,我心中確實有這種放棄掙紮的想法。但狼狽地敗逃回來之後,我才了解到自己的想法錯了。我的師父以及師祖們這麼久以來持續挑戰那個男人的努力都沒有白費……畢庫斯魯啊──何謂究極的劍技呢?」

面對這突然的問題,夏斯達反射性地回答:

「是『無想之劍』。」

「沒錯。經由長年的修行後與劍合為一體,沒有任何斬殺對方或者拔劍的想法,甚至沒有經過思考就自然有所行動的一擊才是究極的劍技。我的師父這麼教我,而我也是這麼教導你。但是……畢庫斯魯啊,其實並非如此。還有更進一步的階段。我被那個怪物砍傷後,終于了解了這個事實。」

師父上了年紀的面容稍微閃過興奮的神色。依然保持正坐姿勢的夏斯達也忍不住探出身體。

「您說的下一階段是……」

「無想的極端相反,堅固的確信。也就是意志力啊,畢庫斯魯。」

師父忽然高高舉起手肘以下整個被切斷的右臂。

「你也看見了吧。那個時候,我從右上段往下砍落。那確實是無想的斬擊,也是我生涯最快的一劍。一開始的動作的確是我領先貝爾庫利。」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但是,但是呢。他原本應該會被我的劍彈開的格擋,竟然反而把我的劍推開,砍斷了我的手臂。你相信嗎,畢庫斯魯……那個瞬間,那家伙的劍甚至沒有碰到我的劍啊!」

夏斯達頓時說不出話來,接著僵硬地搖了搖頭。

「怎……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這是事實。簡直就像斬擊的軌道,被看不見的力量錯開了一樣。那不是術式,也不是武裝完全支配術。我想只能這樣說明那種現象了。就是我的無想之劍,敗給了那家伙花了兩百年時間鍛鍊出來的意志力。那家伙想像自己的劍應該劃出什麼軌道的思緒實在太過強烈,結果就成為不變的事實!」

夏斯達無法立刻相信師父所說的話。

意志力這種無形的東西,究竟要如何彈開確定存在的,又重又硬的劍呢?

師父似乎也預測到夏斯達會有這樣的反應。只見他端正自己的坐姿,在烏亮的地板上靜靜地命令:

「畢庫斯魯啊,我要傅授你最後的劍訣──殺了我吧。」

「您……您在說什麼啊!好不容易才……」

夏斯達只能把「存活下來」這幾個字吞了回去,因為師父的雙眸忽然出現強烈的眼光。

「就是因為撿回一命,我才一定得死在你手上。在敗給那家伙的一擊之後,我在你心中已經不再是最強者。這樣的我如果還活著,你就沒辦法以對等的身分和那個家伙作戰。所以你也要砍了,不對,殺了我,和那家伙……貝爾庫利站在同樣的高度!」

這麼說完後,師父就站起來,以被砍掉的右臂擺出握劍般的姿勢。

「來吧,站起來!拔劍吧,畢庫斯魯!」

於是夏斯達砍了師父,親手了斷他的生命。

同一時間,他也親身體驗到師父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握在師父右手上的透明利刃──名為意志的劍,在交錯的瞬間和夏斯達的劍爆出劇烈的火花,而他的臉頰也真的被割傷,留下再也無法消失的傷痕。

在臉龐被淚水與鮮血濡濕的情況下,年輕的夏斯達站到了超越「無想之劍」的祕技,也就是「心念之劍」的起點。

歲月就這樣流逝──到了五年前。

夏斯達終于挑戰了暗黑騎士的宿敵,集成騎士長貝爾庫利。時年三十七歲的他,感覺自己的劍技已經到達了巔峰。

雖然師父以一條手臂來換取生命,但夏斯達當時已經有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因為夏斯達沒有收做為後繼者的徒弟。他不想讓年輕人背負斬殺師父,將來有一天也會喪命於弟子手上的命運。他決定以自己的性命來斬斷這血腥的循環。

帶著最大的決心與覺悟,也就是被稱為「心念力」的劍,和貝爾庫利的首招劍技由正面互抵,完全沒有被對方彈開。但這個時候夏斯達已經有了落敗的預感。他不認為自己能夠再次揮出如此沉重的斬擊。

但貝爾庫利就在雙方用劍互抵的情況下發出渾厚的笑聲並低聲說道:

「不錯的劍招。純粹只有殺意的劍,不可能擋住我的攻擊。仔細想想我的意思,五年後再來吧,小伙子。」

接著集成騎士長就拉開距離,悠然離開現場。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辦法對他乍看之下滿是破綻的背部揮劍。

想理解貝爾庫利的言外之意,必須花上很長一段時間。但經過五年的現在,夏斯達覺得自己可以理解了。那個時候夏斯達的劍上要是只帶著殺意與憎恨,恐怕在兩把劍互抵的時候就已經輸了。雖然只有短短一回合,但自己之所以能夠和揮劍他互相抗衡,應該就是藏在心中的覺悟勝過殺意的緣故。

所謂的覺悟就是──對諸位先賢犧牲性命來傳承劍藝的感謝之意,以及對那些將繼承自己意志的年輕人的祈願。

所以夏斯達接到最高司祭已死的情報時,馬上就決定開始和平談判。他確信那個貝爾庫利一定會接受自己的和談。

而自己也因為同樣的理由──

必須斬殺一降臨到黑曜岩城,就不由分說決定開戰的皇帝貝庫達。

夏斯達雖然垂著頭跪在地上,但已經開始凝聚加諸在必殺之劍上的心念。

離開數百年後再次複活的皇帝,是一名簡直像人界人民一般,擁有白色肌膚與金發的年輕男性。不論是體格或者容貌,都不是那麼有迫力。

但只有那雙特別藍的眼睛,顯示出皇帝絕非泛泛之輩。他眼睛深處是一片虛無。像是能吸收一切光芒的無底深淵。這個男人隱藏著巨大且邪惡的饑渴。

如果凝聚起來的心念之力完全被皇帝的虛無吞沒,那麼自己的劍就傷不了他。

那個時候,暗黑將軍夏斯達將會死亡。但意志應該會被後繼者繼承下去才對。

目前心頭唯一的牽掛,是莉琵雅昨天晚上沒有到房間來,所以沒辦法向她傳達自己的決心。不知道是忙于出征前的雜務,還是回到她相當看重的「家」里去了。

如果對她表明斬殺皇帝的計畫,她一定會不聽勸告,堅決陪自己一起行動。所以沒有見到面反而是件好事。

夏斯達緩緩吸了口氣並憋在胸口。

然後悄悄以左手指尖觸碰從腰上解下來放在地板上的愛劍。

目前距離皇座大約十五梅爾,是只要踏兩步就能到達的距離。

第一動絕對不能被發現,拔劍時必須進入無想的境界。

夏斯達開始由指尖朝著愛劍注入提昇到極限的心念之力。然後讓身體放空。

正當他────

左手準備抓起劍鞘的前一刻。

皇帝用讓人聯想到玻璃的堅硬、光滑的聲音,隨口說出:

「對了,前天晚上,有人潛入朕的寢室。而且頭發里還藏著短劍。」

經過抑制的驚訝立刻騷動了大廳的空氣。

排在夏斯達左手邊的九名諸侯,有的屏住呼吸,有的從喉嚨發出低吼,也有的把身體沉進厚厚的斗篷里。就連退居後方的干

部群行列中,也傳出好幾道驚呼聲。

夏斯達也同樣感到驚訝。他保持著準備開始斬擊的姿勢,瞬間開始思考。

也有其他人做出必須剷除皇帝這個結論。可惜的是,由皇帝目前平安無事來看,就能知道對方沒能得手──但九個人里面,究竟是誰派出刺客呢?

亞人五侯應該不可能。巨人、食人鬼、半獸人就不用說了,就連比較矮小的哥布林都不太可能避開衛兵的耳目潛入最上層。

把眼神移向人族的四侯後,首先就能排除掉身為拳斗士首領的年輕伊斯卡恩,以及商工公會頭領連基爾。伊斯卡恩是以窮究空手斗技為唯一目標的直爽小鬼,連基爾則是認為開始戰爭就能大賺一筆。

從潛入寢室這樣的手法來看,暗殺者公會的會長夫薩似乎相當可疑,實際上那個男人有時候確實讓人摸不透他的想法,不過使用短劍就說不通了。

暗殺者公會躲在黑暗洞穴里不停研究的,是術式與劍技之外的第三種力量,也就是毒。夫薩一族是術式行使權限、武具操作權限都不突出的人們為了活下去而集結的團體。他們有自己獨特的規范,能夠使用的武器最多也只有塗了毒的暗器或者吹箭。而短劍並不包含在內。

跪在左側的暗黑術師首領蒂伊‧艾‧耶爾也能用同樣的理由將其排除在外。這個幾乎可以說由權力欲所構成的女人,確實可能有干掉皇帝一口氣成為暗黑界支配者的想法,但蒂伊派出的暗殺者應該不是使用短劍而是術式才對。

但這樣的話,就不知道九名諸侯當中究竟是誰派出刺客了。

剩下來的就只有一個人,也就是暗黑騎士長夏斯達本人。

他當然沒有做過這種事。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賭上性命,親手揮劍來解決皇帝。不要說下令部下進行暗殺了,他甚至沒有跟人提起過隱藏的決心──

不對。

等等……

難道說……

皇帝提出暗殺者的話題後,一瞬間就思考到這里的夏斯達,意識到放在劍鞘上的左手指尖迅速變得冰冷。

凝聚起來的意志力一瞬間變質。成為忌慮、不安、恐懼以及不祥的確信。

幾乎是同一時刻,皇帝貝庫達也說出第二句話:

「我不準備審問派出刺客的人。行使自己的力量來獲得更強權力的志氣確實值得鼓勵。想要朕的腦袋,隨時可以從後面偷襲。」

睥睨再次產生低聲騷動的大廳,皇帝白皙的臉上首次出現類似表情的變化──那是淺淺的微笑。

「當然,必須知道做出這樣的賭注也得付出相當的代價。比如說……像這樣。」

從漆黑長袍里伸出來的手,輕輕做了一個手勢。

設置在皇座旁邊,從夏斯達的方向來看是東側牆壁的門無聲打了開來,一名年輕的女仆靜悄悄地走了進來。她的雙手上捧著一個大大的銀盆,上面似乎放著某種四角形的物體,但因為被黑布蓋著而看不出究竟是什麼。

女仆把銀盆放在皇座前面,對皇帝恭敬地低下頭,接著再次走回門里。

緊繃的寂靜當中,皇帝貝庫達的嘴角帶著某種扭曲的笑容,像是要踩踏蓋在銀盆上的布一樣,以長靴的鞋尖把布挑開。

全身凍住的夏斯達,雙眼捕捉到的是──

蔚藍通透的冰塊立方體。

被封在內側的,是陷入長眠狀態的心愛女性。

「莉……琵……」

雅。夏斯達只動著嘴唇說出這三個字。

甚至連包裹全身的冷氣都消失,只有無盡深邃與黑暗的虛無充滿胸口。

夏斯達知道暗黑騎士莉琵雅‧紮恩克爾暗地里經營孤兒院的事情。莉琵雅她不分種族地收養失去雙親、兄弟,只能在野外等死的孩子們,而夏斯達則覺得從她這樣的行為上看見了未來的希望。

所以夏斯達只對莉琵雅說出自己的理想。解決和人界之間長久以來的戰爭狀態,創造、孕育出不再互相爭奪,能和平共存的世界,這就是夏斯達一直以來的夢想。

但就是這樣的夢想驅使莉琵雅去刺殺皇帝,導致她在眾人面前暴露出如此悲慘的模樣。雖然殺了她的是皇帝──但同時也是夏斯達本人。這是無庸置疑的事。

雖然是一瞬間發生的變故,但也因此而讓極為巨大的悔恨與自責的暴風雨在夏斯達空虛的心里肆虐。

不用花太多時間,暴風雨就轉變成一股黑暗的情感。

也就是殺意。

一定要殺掉他。無論如何都要殺死那個翹腳坐在皇座上,臉上露出淺淺微笑的男人。

就算得犧牲自己的性命與黑暗領域的未來也在所不惜。

***

那麼,究竟哪個家伙是女人口中的閣下呢?

加百列帶著些許興趣,眺望著跪在眼下的十名首領個體。

那個女刺客打從心里愛著自己的主人。加百列完全吸收了女人臨死前散發出的,類似瓊漿玉露的感情,除了女性的思慕之外,他甚至了解那個閣下對女性的愛情質量──當然自己只把它做為參考數據而已。

所以他確定只要讓這幾個人看見女人的首級,被稱為閣下的人物一定會有所行動。毫不容情地處分背叛的個體,借由恐懼心來提昇其他個體的忠誠度。就像現實世界里用來打發時間所玩的戰略模擬游戲那樣。

真是一群可憐又有趣的家伙。

具備真正的靈魂但是知性卻遭到限制,而且不論怎麼殺都能重新再生。當自己入手構成Underworld的大型電腦與LightCube時,一定就能盡情滿足從小至今一直折磨著自己的饑渴吧。

把手肘靠在皇座扶手上的加百列,用手背撐著臉頰,然後放松心情等待著。

和個體們的距離大概有十五公尺左右。這樣的距離下,不論對方用什麼武器發動攻擊,都能有充裕時間以裝備在左腰上的劍加以迎擊。

當然,這樣根本不足以防備由「System call」開始的術式攻擊。但加百列的不安在登入到游戲前就已經消失了。

超級帳號「暗神貝庫達」是為了讓RATH員工強制介入黑暗領域時使用。因此被稱為天命的HP極為龐大,裝備的劍也是最強。最重要的是,貝庫達還擁有無法被指定為任何術式攻擊對象的犯規特性。

如此多條件庇護下的加百列,在十個個體跪在最左端的漆黑鎧甲騎士瞬間縮起背部時……

以及他的全身籠罩在淡淡影子般氣息里時……

甚至連看見騎士左手如閃電般一閃,握住放在地板上的劍鞘,同時迅速抬起臉,由剛毅面容中央的雙眸放射出非人深紅光芒的時候也──

無法完全理解持續發生當中的事象。

這個世界除了是在物理伺服器內進行演算的程式之外,同時也是由和人類搖光同質的光量子所構築的「現實夢境」。

因此黑色騎士所散發的純粹且強烈的殺意,是從他的LightCube到Main Visualizer,然後經由量子通訊回線傳達到鏈接在STL的加百列身上。

***

夏斯達染成血色的視線中央,只能看見皇帝一個人的模樣。

右臂以生涯最快的速度一閃後拔出了劍。

從劍鞘被解放出來的,不是由師父那里繼承來的神器,長刀「朧霞」那熟悉的灰色刀身。正如它的刀名一樣,類似夜霧的濃厚靄氣圍繞著長大的刀刃,不停形成漩渦與扭曲著。

夏斯達雖然沒注意到這種現象的邏輯,就跟長年研究但還是無法理解的集成騎士究極奧義──武裝完全支配術完全相同,但對他來說這已經不再重要了。

「殺!」

隨著剎那的吼叫聲,夏斯達把所有憤怒、憎恨以及哀傷貫注在愛刀上,將其高舉過頭部。

3

從人界北端到東域的盡頭。

集成騎士愛麗絲以及出生在西帝國的雨緣,都是第一次到訪四帝國當中充滿最多謎團的伊斯塔巴利耶斯東帝國。

眼下峰峰相連的奇岩之間,可以看見琉璃般湛藍的河水滔滔不絕地流動。有時會出現在河邊的城鎮或村莊,不像在北方見慣的石造,大部分是由木材建造而成。

仰望天空指著愛麗絲這邊的人們,頭發也幾乎都是黑色。愛麗絲忽然想起,一直都和自己不對盤的集成騎士團副團長法那提歐就是出身自此地。

把視線移回前方後,就注意到靠在握著缰繩的愛麗絲身上,茫然眺望著天空的桐人也有一頭漆黑的頭發。說不定這個人也是出身於東域,雖然也想過降到街上讓他和人們接觸的話,說不定就能讓他恢複意識,但目前還是得盡快趕到目的地才行。

夜晚在遠離聚落的地方野營,吃著雨緣抓

來的魚與攜帶用的干果,馬不停蹄地趕了三天的路之後──

在十一之月二日的午後,只有這一點和北方完全沒有兩樣的高聳盡頭山脈,以及像神明直接垂直砍斷岩壁的峽谷就出現在前方。

「……看見了喔,桐人。」

愛麗絲呢喃著,輕輕地撫摸不得不背負沉重行李進行長途飛行的愛龍脖子。雖然在魔獸種類幾乎完全消失的現在,飛龍已經是能以擁有最大等級天命為傲的生物,但背負兩個人與三把神器的飛行依然是相當大的負擔。這半年來盡情吃魚而積蓄起來的力量,似乎也因為這次的飛行而幾乎用盡。

愛麗絲心里想著到達野營地之後,無論如何都要讓牠盡情地享用喜歡的燙羊肉並甩了一下缰繩,雨緣也以感覺不到疲勞的聲音回應,接著用力拍動翅膀。

由遠處看感覺只有極細間隔的峽谷,靠近之後才發現自己太看輕它了。

山谷的幅度應該寬達一百梅爾左右吧。這已經足夠半獸人與食人鬼的大軍團排成橫列往前突進了。

貫穿山壁筆直往前延伸的山谷,前方有一片寬廣的草原像要包圍住入口處一般,這時可以看見無數白色帳篷整齊排列在草地上,形成一處廣大的野營地。此外到處可以看見炊煙升起,周邊還有士兵們正在接受訓練。長劍揮動時的光芒,以及發出的呼喊聲甚至直達天際。

看來士氣不像擔心的那麼低,但士兵的數量本身實在太少了。稍微環視了一下,就能知道總數大概不到三千人。另一方面,黑暗領域的侵略軍應該不下五萬。在人界里,士兵與侍衛是賜予極少數人的天職,但山脈後面的世界卻不問男女老幼,只要能夠作戰就都是士兵。

在這種狀況下,再加上愛麗絲一個人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騎士長貝爾庫利,究竟想到什麼樣的防衛作戰呢……

這麼默默思考著的愛麗絲首先飛越野營地,讓飛龍前往沉浸在微暗當中的峽谷。

「抱歉喔,雨緣,再飛一下下。」

如此對龍搭話,而牠也以咕嚕嚕的聲音回應後,索魯斯的光芒就被塊狀山脈遮住了。

一進入山谷的瞬間,身體就被足以令人打冷顫的寒氣包圍。左右兩邊直立的岩壁光滑到讓人覺得這絕對是由神明所切割出來。上面別說是生物了,就連一株草木都看不見。

就這樣低速飛行了幾分鍾──

漫長靄氣後方,終于出現了無邊巨大的構造物。

「這就是……『東大門』…………?」

垂直聳立的灰色大門,從下部到頂端應該足足有三百梅爾高吧。雖然比高達五百梅爾的中央聖堂還要矮,但壓迫感可以說不相上下。

最驚人的是,左右兩邊的大門是從幾乎看不出任何一絲接縫的一整塊岩石所切割而成。這樣的物體別說是經由人手所建築了,甚至不可能借由神聖術來加工生成。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生成的最大構造物是將央都聖托利亞分割為四等分的「不朽之壁」,但那些相連的壁面每一塊都比這扇門要小得多。

這道大門,是世界開始之時由神親手設置在此地的東西。這當然是為了分隔人界與暗之國──同時也是為了造成三百數十年後的這場慘劇。

「停下來吧,雨緣。」

讓飛龍在空中停下來,愛麗絲再次從近距離仰視著門。

高達兩百梅爾左右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神聖文字像要鏈接成左右兩扇門的灰色岩板般寫在上面。

「Destruct……at……the、last、stage……」

好不容易才唸出中間的一行,但完全不了解意思。

就在她露出狐疑表情的瞬間,突然有「嗶嘰嘰」的強烈破碎聲震動空氣,讓愛麗絲跟雨緣嚇了一大跳。一邊摸著龍的脖子一邊凝睛的愛麗絲,隨即看見剛才還相當光滑的門上,有幾條宛如漆黑閃電般的細微裂痕劃過。

延伸數十梅爾的龜裂好不容易停止,接著周邊有幾片岩石剝落,消失在遙遠下方的谷底。

愛麗絲抬起臉來,再次將視線放在大門上。結果注意到平坦的岩板上幾乎全都是網眼般的龜裂。

愛麗絲輕輕揮動缰繩,讓坐騎飛龍盡可能靠近大門。

接著畏畏縮縮地伸出左手,迅速在空中劃出史提西亞的印記,輕輕敲了一下門的表面。

浮現出來的紫色「窗戶」上,記述著東大門所擁有的天命最大值與現在值。

左邊的數字,即使在至今為止所看見的多數天命數值中也是最大等級──高達三百萬以上。但右邊則浮現不到其千分之一的2985這樣的數字。當愛麗絲啞然凝視著這些數字時,現在值又在她眼前減少成2984。

手掌冒汗的愛麗絲,開始計算數字再次減少的時間。然後準備借此來推算大概還有多久天命才會完全消失。

「……怎麼會……」

無法相信自己腦袋里得到的答案,愛麗絲低聲這麼說道。

「……五天……僅剩下短短五天而已嗎…………?」

三百年來一直嚴守崗位分隔兩個世界的大門,將在短短五天後崩壞──真的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嗎?

腦袋里頭依序閃過賽魯卡光輝的笑容、卡利塔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龐,以及父親卡斯弗特嚴肅的面容。短短幾天之前,才擊退襲擊他們的哥布林,並用冰塊封印住洞窟而已。而且她也相信,這樣子盧利特村就能保持好一陣子的和平。

如果五天後大門崩壞,黑暗大軍蜂擁而至時,守備軍無法抵擋下攻勢,那麼渴望鮮血的怪物就會如洪水般淹沒人界。而這巨大的洪水也將立刻到達北部邊境,吞沒盧利特這座小村莊。

「一定……得想辦法才行……」

愛麗絲像囈語般這麼呢喃,接著在下意識中拉緊缰繩。雨緣離開快要崩壞的大門,緩緩拍動翅膀往上升去。

到達高三百梅爾的大門最上部,再次讓龍停留在空中。

門後方和人界這一邊同樣是切開岩壁的山谷筆直地往前延伸。但遠方那一大片空間沒有藍色天空與綠色草原,而是血紅色天空與黑暗領域那像撒滿灰燼的荒野。

想把視線從不祥光景移開的愛麗絲,忽然間瞇起眼睛。

因為她在黑色大地的稍遠處,發現了隱隱約約晃動的光芒。

於是愛麗絲讓雨緣飛到更高處,然後定眼凝視。結果光線不止一道。它們不規則地密集在一起,看起來似乎一直延伸到遠方。

那些全是營火。

原來那是一片野營地。暗之軍隊的前鋒,已經大舉來到距離人界如此近的地方,等待著大門崩壞,前往人界的道路開通的時刻。

「還有……五天……」

愛麗絲以沙啞的聲音,再度呢喃了一遍。

接著就讓飛龍回過頭。感覺繼續看著這無數的營火,自己就會被焦躁感吞沒,單騎直接沖進敵方陣地。

如果對方只是哥布林或者半獸人的步兵,那麼愛麗絲就算這麼做,也有自信可以殺個一兩百只並平安無事地回來。但敵營里如果有食人鬼的弓兵,或者暗黑術師的大部隊,那麼事情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就算集成騎士可以一騎當千,但終究只有一個人。被從劍技與術式無法傷及的後方集中使用遠距離攻擊的話也不可能毫發無傷,就算只是輕傷,持續累積下去終究會把天命全部耗盡。這正是騎士長貝爾庫利長年來擔心的,集成騎士圑──甚至可以說人界守護者的最大弱點。

推展將戰力集中在一小群人身上的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早已過世,私藏在中央聖堂的大量武器防具也已經緊急分發給守備軍。但剩下來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如果兵力有一萬,準備期間有一年的話──

以歎息將無能為力的思緒甩掉後,愛麗絲對雨緣做出下降指示。

守備隊的野營地中央,空出了一塊寬廣的草地。看見旁邊並排著許多巨大的帳篷,就知道那里正是飛龍的起降場。

畫著弧形往下降的雨緣,四肢的鉤爪剛碰到綠色草皮,就把長長的脖子朝向帳篷,從喉嚨發出「咕嚕嚕」的撒嬌般聲音。

立刻有稍微低沉一些的聲音做出回應。那應該是牠的哥哥瀧刳吧。愛麗絲在龍還沒完全停下來時就抱著桐人跳到草地上,把牠雙腳上面沉重的行李卸下來。雨緣立刻就踩著沉重腳步往帳篷沖去,和從厚布底下探出頭來的哥哥互相摩擦著脖子。

忍不住露出微笑的愛麗絲,注意到後面有腳步聲靠近,於是急忙繃起臉來。她整理樸素原色裙子的裙襬,把被風吹亂的頭發理到背後。

在她回頭之前,就有一道熟悉的男性聲音響徹在起降場當中。

「師父!吾師愛麗絲大人!我就知道您一定會回來!」

一邊在草地上發出「滋沙沙」的滑行聲一邊繞到自己前面的,正是十天

前左右剛和他喝完訣別酒的集成騎士艾爾多利耶‧辛賽西斯‧薩提汪。雖然是在野營當中,他那波浪狀淡藍紫色頭發以及白銀甲胄依然是一塵不染。

「……看起來很有精神嘛。」

不對愛麗絲冷冷的回答感到氣餒,像是極為感動而想說些什麼的艾爾多利耶,嘴唇忽然間凍住了。

因為他注意到愛麗絲用左臂撐住的黑發年輕人。

單邊臉頰有些抽筋,大大把頭往後仰的年輕騎士,像是難以置信般發出低沉的吼聲:

「為什麼……把他帶過來?」

愛麗絲也拚命挺直身子來回答他:

「這是當然,我發誓要保護他了。」

「但……但是……只要一開戰,我們集成騎士就得一直在最前線作戰。和敵兵短兵相接時該怎麼辦?總不可能揹著他吧。」

「有必要的話我會這麼做。」

像要讓桐人無法自行站立的瘦削身體遠離艾爾多利耶的視線一般,愛麗絲的右腳稍微往後退。但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休息中的士兵與下級集成騎士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起降場附近,以懷疑的眼神看著並排站在一起的愛麗絲與桐人。

籠罩在如同波浪聲的騷動聲下,艾爾多利耶提出了尖銳的反駁:

「師父,萬萬不可啊!雖然有所僭越,但請容我一言。帶著那種沒用的重物戰斗,不要說戰斗力會減半了,甚至連師父的玉體都可能遭受危險!愛麗絲大人在即將到來的戰爭里……」

他暫停了一下,才又用金碧輝煌的銀制護手指著周圍的士兵說:

「……應該負起率領他們戰斗的任務!這樣的您,怎麼可以讓自己處於無法發揮全部力量的情況下呢!」

他說的一點都沒錯。但愛麗絲也無法輕易認同他的看法。於是只能用力咬緊牙根──思考著如何說明對自己來說兩邊──為了人類而戰與保護桐人一樣重要。

但愛麗絲同時也對弟子熱烈的辯舌產生某種驚訝的感覺。

跟過去在中央聖堂接受愛麗絲指導劍術時比起來,他已經有明顯的變化。當時的艾爾多利耶就像十分崇拜愛麗絲般,不論她說什麼都不曾加以反駁。

這個世界的人類,全都被充滿謎團的「外界之神」施加了右眼的封印,因此絕對無法違抗法律以及居上位者的命令。就愛麗絲所知,主動成功打破封印的就只有自己,以及目前已經喪生的藍薔薇劍士尤吉歐而已。就連擁有與神明同等權限的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與賢者卡迪娜爾,最後都沒能反抗這個封印。

艾爾多利耶目前應該也受到那個封印的影響才對。但是他──雖然不是明確反抗愛麗絲所說的話──不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盲從了。他是以自己的意志來思考,並闡述自己的意見。

讓他產生這種變化的人,恐怕就是桐人還有尤吉歐吧。

雖然只有極短暫的時間,但和除了是這個世界最大的反叛者之外,同時也是高強劍士的兩個人接觸,已經讓艾爾多利耶的靈魂產生強烈的動搖。

現在想起來,生活在盧利特村的妹妹賽魯卡,也經常對村子依然守舊的規則以及有力人士的不懂變通表示不滿。還有像愛麗絲準備把桐人與尤吉歐從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帶走時,從里面跑出來的兩個女學生。那兩名年紀還小的少女,原本不可能做出叫住集成騎士的行為。

另外,當然──愛麗絲本身也一樣。

從開始和桐人交手,到快要從中央聖堂外壁摔落的瞬間為止,她都完全沒有懷疑過世界的構成、教會的支配以及最高司祭的神性。

但在不得已之下合作脫離危機,接受停戰約定,然後開始攀爬外壁的時間里,愛麗絲卻不停被桐人的話、劍以及漆黑的眼睛劇烈地刺激──最後終于讓自己突破了右眼的封印……

沒錯,桐人簡直就像對這充滿虛偽和平的世界揮落的鐵錘一樣。他以潛藏在靈魂里的力量搖晃、撼動世界,最後把名為公理教會的,釘在人界中心的巨大老舊釘子整個敲壞。但代價就是他的好友尤吉歐與導師卡迪娜爾的性命,以及喪失了自己的心靈……

愛麗絲用力抱緊以左臂支撐住的纖細身軀,然後由正面回看著艾爾多利耶的雙眸。

實在很想對他說,你能夠有現在的樣子,全是因為和這個人戰斗過的緣故。但對方當然無法理解。對集成騎士團來說,桐人現在仍只是難以饒恕的反叛者。

面對無言持續站在那里的愛麗絲,艾爾多利耶露出承受著鈍重疼痛般的表情,準備繼續對她搭話。

就在這個時候。周圍人牆的一處,簡直像被透明巨人的手撥開一樣分散開來。

從人牆深處傳出來的,是讓愛麗絲懷念到快要流下眼淚,同時也讓她緊張到感覺疼痛的聲音。

「哎呀,火氣別這麼大嘛,艾爾多利耶。」

把視線從迅速挺起背杆的年輕騎士身上移開後,愛麗絲緩緩轉過身體,看向聲音的主人。來者穿著帶有東域風味的寬松前襟式服裝,較低的位置上綁著一條寬大的腰帶。左腰上則隨意插著一把形式簡單的長劍。穿在兩腳上的是奇特的木制鞋子。

和周圍的騎士與士兵比起來算是相當輕便的服裝。但從他身經百鍊的身體上散發出來的壓力卻比任何鎧甲都要厚重。

用力摩擦了一下類似和服般淡藍色而且剪得相當短的頭發後,聲音的主人嘴角就露出無聲的笑容。

「嗨,大小姐。妳看起來比我想的還有精神,這樣我就放心了。臉是不是變圓了?」

「……叔叔,好久不見了。」

愛麗絲拚命不讓自己滲出眼淚,然後向世界上最古老且最強的劍士──集成騎士長貝爾庫利‧辛賽西斯‧汪行了個禮。

他是愛麗絲以集成騎士身分度過的六年里,唯一信任且尊為師父,甚至是父親的人物。而且同時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除了桐人之外──愛麗絲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取勝的劍士。

所以現在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哭泣的臉龐。

如果貝爾庫利不准自己把桐人安置在這里的話,自己也得遵從他的命令。當然,就算是他的命令也無法強迫目前的愛麗絲。但在眾人面前反抗他的話,騎士團與守備軍的秩序將會產生動搖。在僅僅五天後就要面臨決戰的狀況下,貝爾庫利的指揮權絕對不容許受到一絲傷害。

像是看透這時愛麗絲內心的糾葛般,依然帶著粗獷與溫柔微笑的貝爾庫利緩緩走了過來。

他先凝視著愛麗絲的眼睛,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又瞥了一眼背後還想說些什麼的艾爾多利耶來制止他,接著騎士長的視線就移到愛麗絲抱在懷里的桐人身上。

他收緊嘴角,雙眸里帶著如同藍白色火焰的銳利光芒。

貝爾庫利「嘶」一聲長長吸了口氣。愛麗絲立刻感覺周圍開始出現刺痛肌膚的冷空氣。

「……叔叔……」

愛麗絲擠出細微的聲音。

貝爾庫利正在凝聚劍氣。準備使出比只傳授給集成騎士的「心念技」……以心靈的力量來移動物體的「心念之臂」更加強力的祕術「心念之劍」。

那是把凝聚的意志力貫注在劍上後使出的招式。有時那透明的劍刃甚至能彈飛擁有實體的敵刃。騎士長所擁有的神器「時穿劍」,其甚至能夠斬斷未來的武裝完全支配術,正是因為他擁有壓倒性的意志力才能成立的術式。

這也就是說──貝爾庫利打算砍了桐人嗎?

如果他真的想借由武力把這個問題一刀兩斷,那麼自己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做法。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就得拔劍保護桐人了。

在騎士長強烈至極的劍氣壓迫下,周圍的士兵、艾爾多利耶,甚至連帳篷里的許多飛龍都靜了下來。被嚴重壓縮到難以呼吸的空氣當中,愛麗絲拚命想移動右手手指。

但是在愛麗絲觸碰到愛劍的劍柄之前,貝爾庫利的嘴微微動了一下,接著響起類似意念的聲音。

──別擔心,大小姐。

「…………!」

當愛麗絲屏住呼吸的瞬間──

貝爾庫利全身沒有任何動靜,但是雙眼卻放射出令人感到恐懼的強烈光芒。

同一時間,愛麗絲懷中的桐人也開始劇烈震動起來。

「鏘!」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貝爾庫利和桐人之間的空間爆出銀色閃光。

──剛才那是?

愛麗絲因為過於驚訝而稍微喘了口氣,但這時候貝爾庫利已經發出渾厚的笑聲,讓人覺得剛才的劍氣仿佛是幻覺。

「叔……叔叔……?」

面對茫然如此呢喃的愛麗絲,騎士長像是剛練習完劍術般,以指尖搔著下巴說道:

「大小姐,妳看到剛才的情形了嗎?」

「是……是的。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的確有交鋒的光芒……?」

「嗯。我對那個年輕人施放的心念之劍,不對,應該說心念短劍。只要砍中的話,臉頰應該會被切下一層皮。」

「砍中……的話?這也就是說……」

「沒錯,年輕人用自己的心念擋了下來。」

愛麗絲忍不住看向左邊懷里桐人的臉。

但她的期待馬上就落空了。微微張開的黑色眼睛里,只映照出空虛的黑暗。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但是,他的身體剛才確實震動了一下。

愛麗絲一邊以右手撫摸桐人的頭發,一邊把視線移向貝爾庫利。騎士長雖然搖著頭,但還是以確切的聲音做出這樣的判斷:

「年輕人的心似乎已經不在這里……但也還沒死。聽好了,大小姐,剛才這個小伙子想保護的不是自己而是妳。所以我認為他總有一天會回來。大概是大小姐真正需要他的時候吧。」

愛麗絲必須以比剛才更加倍的努力,才能抑制再次要潰堤的眼淚。

──沒錯,他一定會回來。

──因為桐人……桐人他才是世界最強的劍士。因為揮動兩把劍的他,甚至擊斃了那個半神半人的司祭。

──我不會說……是為了我。拜托你為了生活在這個世界的眾多人民回來吧……

愛麗絲終于忍俊不住,以雙臂用力抱住桐人的身體。這時背後又響起騎士長帶著告誡之意的聲音:

「所以就是這樣了,艾爾多利耶。別在意這些小事情,讓她照顧一個年輕人也不會怎麼樣啦。」

「但……但是……」

鼓起足以令人稱贊的勇氣後,最新的集成騎士艾爾多利耶就向最古老的騎士貝爾庫利闡述自己的意見:

「如果還有一點戰力也就算了,但這種狀態實在……而且就算恢複意識,一個學生的劍又能有什麼幫助……」

「喂喂!」

貝爾庫利的聲音除了沉穩的笑意之外,同時也含有名刀般的銳利度。

「你忘記了嗎?這小鬼的伙伴可是打敗了我這個集成騎士長貝爾庫利‧辛賽西斯‧汪呢。」

一瞬間周圍就陷入寂靜當中。

「那個叫作尤吉歐的小伙子……真的非常強。甚至讓我使出時穿劍的完全支配術,而且還打敗了我。就像打敗你、迪索爾巴德和法那提歐時一樣。」

這下子似乎連艾爾多利耶也無話可說了。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因為不但是集成騎士團,就連門外的黑暗領域里,也不存在一對一能贏過貝爾庫利的劍士──公理教會的所有人都是如此深信不疑。

但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相當危險的發言。

騎士長貝爾庫利是以最強者的威嚴打造出這只急就章的守備軍。但是卻宣示有尤吉歐這名打敗自己的劍士存在──而且承認桐人的實力和尤吉歐相同,也就代表……

當愛麗絲想到這里而準備抬起頭來時──

貝爾庫利瞬間抬頭望向天空。

「叔……叔……?」

騎士長這時以出乎意料之外的發言回答了愛麗絲的問題:

「遙遠的地方一瞬間出現巨大的劍氣然後消失……看來是我認識的某個人死亡了……」

4

構成暗之國十侯會議的十名諸侯,不論是性向、人格以及隱藏在心里的野心都完全不同,但他們還是擁有唯一一個共通點。

那就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有實力者能支配一切」這一條唯一的法律。

應該說,就是因為幼年時期這條法律就深深刻劃在靈魂里,才會持續不斷努力──時時提醒要鍛鍊自己,排除防礙者──也才能在這個以暴制暴的世界里爬到幾乎是頂端的位置。

因此……

和夏斯達並列的九名諸侯,在端坐於最右側的暗黑騎士長隨著撕裂棉帛般的吼叫聲對皇帝拔劍時,內心都沒有感到太大的驚訝。

反而有許多人都出現「在這時候發難嗎?真是大膽」這樣的理解。就連在這三百年當中讓語言能力,也就是智能退化的半獸人族與食人鬼族的首領,野獸般的眼睛都因為認為如此就能知道皇帝這家伙的實力如何而發出銳利的目光。和夏斯達同樣是求道者而對他抱持敬意的年輕拳斗士首領,內心甚至還幫他加油,想著「既然拔劍那就砍了他吧」。

在這些人當中,有兩個人在數秒鍾前已經預測到這樣的事態。

一個是暗黑術師公會總長蒂伊‧艾‧耶爾。和夏斯達水火不容的她,早就計劃過綁架暗黑將軍的愛人,所以從以前就知道莉琵雅的長相。

所以在看見莉琵雅被冰凍的首級後反而是驚愕的感覺比較強烈。蒂伊當場預測到夏斯達可能會因為過於憤怒而拔劍,一瞬間思考起那個時候自己應該怎麼辦。

雖然考慮過從夏斯達背後施放術式來給皇帝做人情,但蒂伊最後還是選擇冷眼旁觀。因為夏斯達敗給皇帝也無所謂,萬一獲勝的話,到時候正可以燒灼這名應該受到重傷的仇敵,然後自己掌握暗之國的霸權。蒂伊在內心露出了狡詐的笑容,為了隱藏自己的興奮而輕輕舔了一下嘴唇。

這時候,還有另一名察覺暗黑將軍叛意的人──

他則是立刻有所行動。

***

夏斯達心里只有「殺」這個字,用力地揮動自己的愛刀。

如果只計算貫注在劍招里的心念強度,這一擊確實已經超過過去與集成騎士長揮劍相抵的時刻。他強烈的憤怒與怨歎,立刻就引起了原本需要漫長術式的完全支配現象。

夏斯達手里的長刀「朦霞」是做為VRMMO程式套件的Underworld在兩百年前左右自動生成的神器級物體。擁有「水」屬性的它,呼應了夏斯達極強烈殺意的刀身,就在內含必殺威力的情況下失去實體,轉變成霧狀的影子。

朦霞在完全支配狀態下的特性是,能夠完全省略附屬在所有劍上的「以劍刃切斷或者貫穿對象物來給予傷害」的攻擊過程。只要碰到延伸出去的長長帶狀霧,天命數值就會在那個時間點受到斬擊屬性的傷害。也就是說,除了回避之外的防禦都起不了作用。

皇帝貝庫達,也就是加百列‧米勒在夏斯達拔刀時也抽出自己腰間的長劍,準備彈開敵人的一擊。

如果事態按照這樣推移下去,夏斯達的霧刃應該已經穿越加百列的劍砍中他的身體,然後把濃縮的殺意全部灌進去了。

但就在夏斯達神速跨步,準備使出必殺斬擊的前刻──

他的動作就像被凍住了一樣停了下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暗黑將軍身上鎧甲的左側腹,已經有一根飛針深深刺在厚重裝甲上僅有的一絲接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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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方緩緩站起來的,是用深灰色斗篷包裹住全身,宛如幽靈般瘦削的男人。

他是暗殺者公會頭領夫薩。這名十侯當中存在感最為薄弱,總是躲在陰暗處,在會議中也幾乎沒有發過言的人,在恐怕是人生當中受到最大矚目的情況下徐徐走到前方。

夫薩之所以能事先察覺到夏斯達的反叛,完全是因為他是諸侯當中最膽小且神經質的人。

暗殺者公會是由一群無力者聚集起來的組織。這是天生在體力、術力、財力以及其他所有力量都不突出,但是又拒絕成為奴隸遭受嚴酷奴役的人們,為了鑽研連在黑暗領域都被嫌惡的「毒技」所創造出來的集團。

地底世界里的一部分昆蟲、蛇類以及植物等毒性物體本來就是被當成負荷實驗的一環而配置在各地。因此其效果都有界限,大概都只到居民運用必須的智慧就能夠充分回複的程度。反過來說,就是無法從它獲得對抗術式或者劍技的力量。

但是組織暗殺者公會的這些人,編纂出RATH工作人員沒想到的「濃縮」技法,花了漫長的歲月來生產、強化毒液。位于城堡外城市貧民窟地下深處的公會總本部里,有著上百年來持續熬煮毒果汁液的大鍋子,以及從各地收集來的毒蛇在里面自相殘殺的大壺。

但是終于完成的「致死毒」卻造成了公會內暗殺橫行這樣的悲劇。和劍法與術式不同,遲效性的毒很難特定出加害者的身分。

當然,管束公會的首領不極其膽小的話根本就無法存活下去。他們甚至可以感應到潛伏在周圍人群的視線,不對,應該說氣息里的一絲絲殺意。

對夫薩來說,夏斯達看見莉琵雅首級的瞬間所散發出來的殺氣,甚至比鮮血的味道還要清晰。

而且對夫薩來說,暗黑將軍夏斯達正是他在這個世上最為憎恨的對象。

之前就不知道已經擬定並廢棄過多少暗殺計畫。甚至已經有能夠殺掉他的自信。但只要被發現

死因是中毒,任何人都會知道這是暗殺者公會干的好事。夏斯達斷氣的一個小時後,強力無比的暗黑騎士圑就會沖進本部,把所有公會成員殺光吧。正面戰斗的話根本沒有勝算。

但現在這個瞬間……

自己擁有光明正大將磨利的毒針刺進可憎敵人身體里的理由。因為在皇帝禦前拔劍的瞬間,夏斯達就不再是暗黑將軍或者十候,只是一個反叛者罷了。

夫薩從斗篷的懷里抽出來投擲的,是暗殺者公會首領代代繼承下來的暗器。從「魯貝利魯毒鋼」這種本身就會分泌麻痺毒的危險礦物削下來的極細毒針內部是中空狀態,里面可以存積各種毒液。

而注入到里面的,同樣是這個公會技術結晶的致死毒。是把五萬只名為「血腐蛭」的稀有水蛭放在一起磨碎,再經過數次過濾濃縮所得到的一小滴毒液。由于讓水蛭在飼育下繁殖的嘗試全都失敗了,所以要制造這一滴毒液可以說必須費盡千辛萬苦。

雖然夫薩不可能知道,但生存在Underworld原野的動物,是系統基於面積大小的規定值所生成出來,除了被指定為家畜個體的牛羊之外,全都不可能經由人工繁殖。

也就是說,夫薩施放的毒針,不論是素材還是內部的毒液,都是將暗殺者公會所有力量濃縮在一點後所完成的產物。它同時也是數百年來遭受虐待的弱小者們怨念的結晶。

***

夏斯達因為把意志力全都放在揮出去的刀上,所以完全沒有意識到毒針深深插進肉里所帶來的痛楚。

但是準備朝著皇座高高躍起的瞬間,就感覺到整個身體像是變成鉛塊一樣沉重,也因此而瞪大了眼晴。

當雙腳失去力量,單膝瞬時跪地後,才重新發現到左側腹已經插著異物。

──是毒嗎?

瞬間浮現這樣的想法,在像冰一樣冷的左手麻痺前就迅速拔出毒針。注意到稱不上是武器的極細毒針上帶著鮮艷綠色光澤的夏斯達,立刻了解這就是恐怖的魯貝利魯毒鋼,而他也馬上想詠唱對抗的術式。

但寒氣以驚人的速度由左側腹浸透到全身,甚至來到嘴部。還沒詠唱完「System call」的起句,舌頭就失去感覺,連咬緊牙根都辦不到了。

這時左手也完全麻痺,從拳頭里滑落的毐針掉到黑色大理石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最後舉起刀的右臂也開始緩緩落下,完全支配狀態也同時解除,由灰色霧氣變回實體的愛刀刀尖碰到了地板。

和揮刀攻擊皇帝前一樣,以低頭左膝跪地的姿勢僵在現場的夏斯達,視界里無聲滑進一件黑色斗篷。

──是夫薩。

──沒想到被這個男人擺了一道。

「……竟然敗在這種不值一曬的小東西上……你一定這麼想吧,畢庫斯魯?」

如磨擦般的咻咻聲從頭上降下,讓夏斯達繃緊了唯一還稍微能動的眼角。

──你這家伙,沒資格這樣叫我的……

「你一定想說,我沒資格這樣叫你的名字吧?但是呢,我可不是第一次以畢庫斯魯來稱呼你喔。」

暗殺者緩緩彎下膝蓋,曲身來到同樣高度的臉龐進入夏斯達視界當中。但整個往下拉的兜帽遮住光線,除了尖下巴之外全都隱藏在黑暗當中。

接著下巴像震動般動了起來,傳出更加沙啞的聲音:

「在幼年學校里……經常被你欺負的小孩子們,長相你應該都不記得了吧。同時也忘記有一個小孩因為太過屈辱而跳進河渠,永久從學校里消失這件事。」

──搞什麼。這男人到底在說些什麼?竟然提到幼年學校?

出生在普通騎士家庭的夏斯達,到了能握住木劍的年紀,就在個人意願完全不受重視的情況下被送到騎士團附屬的幼年學校里。之後就只有為了存活下去而不斷努力修行的記憶了。在所有選拔考試中經常獲得勝利,被任命為騎士團的軍官,最後更得到師父前任騎士長賞識──可以說是根本沒有空回顧過去的,宛如激流一般的半生。

三十多年前並排在一起揮動木劍的小孩長相,自己當然不可能記住。

「……但我沒有一天忘記你。我漂流到地底的暗渠後,被暗殺者公會撈了起來。之後以奴隸的身分在那里被人使喚的漫長歲月里,也沒有一天忘記過你……我不停累積知識,開發出許多新的毒藥,最後終于爬上公會首領的位子。代價就是失去了許多東西……但全都是為了向你複仇啊,畢庫斯魯。」

扭曲的聲音中斷的同時,兜帽也微微傾斜,夫薩的真面目顯露在夏斯達面前。

即使如此,夏斯達的記憶還是沒有恢複。不對,應該說就算夏斯達完整地記住過去所有同學的長相,現在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可能是受到毒液的影響吧,夫薩的臉溶化得非常嚴重,目前長相已經淪落成比半獸人還要恐怖了。

可以看見再次被深深拉下來的兜帽深處,只有一雙眼睛放射出強烈的光芒。

「注入你體內的,是為了殺掉你而開發出來,耗費幾乎令人發瘋的時間一滴一滴儲存起來的毒液。根據實驗,一個小時就能殺掉天命超過三萬的大型地龍。依照你的體力與天命總量,恐怕只剩下兩三分鍾的生命吧。我要把寄放在你這里的怨恨與屈辱一次全討回來……」

──怨恨嗎?

夏斯達把視線從夫薩的眼睛移開,凝視著掉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的毒針。

──我在憤怒與怨恨的驅使下想要斬殺皇帝。夫薩也在這只針上貫注同樣的力量想殺了我。所以我的招式才會停下來。「殺之心念」贏不了「義之心念」。以前和那個男人……集成騎士長貝爾庫利交手過一個回合所掌握到的劍訣,我竟然在最後這個緊要關頭忘記了……

夏斯達已經無法保持單膝跪地的姿勢,從左肩垮倒到地板上。

逐漸朦朧的視界中央,毒針的後方──

可以看見放在銀盤上的冰塊立方體。

***

夫薩,過去名為費留司‧薩爾加迪斯的複仇者,為了盡情享受期待以久的歡喜瞬間而死命睜開雙眼。

恣意攫取無數榮耀的暗黑將軍夏斯達,現在就躺在自己腳邊。上了年紀卻還相當有彈性的皮膚變成土黃色,銳利的目光逐漸消失,也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氣息,這模樣實在太狼狽了。可以說是丑陋又丟臉至極的臨死時刻。

而夏斯達之死,同時也證明了毒殺技術優于劍術與暗黑術。使用了魯貝利魯毒鋼加上血腐蛭的新型複合毒,只要輕輕刺一下就能讓敵人陷入無法拔劍與詠唱的狀態,讓其迅速喪命。

坐在皇座上的皇帝貝庫達,應該也會因為剛才那一幕而注意到暗殺者公會的價值吧。當新型毒的大量生產完成時,就不必再看騎士與術師的臉色了。屆時也能取回原本的姓名,以全新支配者的身分回到舍棄自己的薩爾加迪斯家……

身體因為喜悅而震動的夫薩,完全沒有注意到夏斯達滾落在他視界之外的刀,刀身已經再次開始幻化成霧氣了。

***

──莉琵雅。

夏斯達在天命快要歸零之際,在心中呼喊著唯一一名心愛的女性。

莉琵雅之所以決心刺殺皇帝,一定是因為聽了夏斯達所說的新時代到來後,想要幫忙實現這個願望的緣故。她深信只要三百年來的戰爭結束,新的法律與秩序照亮這個黑暗之國,那麼只能餓死或者成為奴隸的孤兒們也能夠獲得過著幸福生活的權利。

──夫薩啊。

──你說在幼年學校被我痛扁了?還說受不了屈辱而投身於河渠?

──但你這家伙至少還有過機會。擁有讓你進入學校就讀的雙親,足以填飽肚子的三餐以及溫暖的被窩與擋風遮雨的屋頂。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少出生時就沒有最低限度的權利,只能被當成垃圾對待並消失的年幼生命嗎?

──莉琵雅賭上性命想要糾正這樣的世界。自己不能因為你這家伙個人無謂的私怨,就辜負了她這樣的心念────

「……不會讓你阻止我!」

夏斯達應該完全麻痺的嘴里迸出巨大怒吼聲的同時,就有灰色龍卷風般的物體以暗黑騎士的右手為中心高高回旋升起。

這正是連集成騎士都只有一小部分人能使用的,神器的記憶解放現象。夏斯達強力無比的心念,開始改寫積蓄、演算全Underworld情報的Main Visualizer。

灰色龍卷風顯現出沒有任何屬性的純粹破壞力,分解所有觸碰到它的物體。無法躲避就被龍卷風吞沒的夫薩,厚重的斗篷發出「噗咻」的清脆聲音後就像煙一樣四處飛散。

從里面出現的瘦削中年男子,像要掩蓋溶化崩塌的臉一樣抬起雙臂。下一刻,他的手臂就化成無數肉片迸散──接著全身化為濃密的血霧啪唰一

聲飛上天空。

***

暗黑術師蒂伊‧艾‧耶爾在瀕死的暗黑將軍身體湧出奇妙龍卷風的瞬間,隨即因為非常不妙的預感而用力往後飛退。同時用雙手生成風素,全速往後方飛行。

預感在看見右腳被急速擴大的龍卷風碰到,立刻就從膝蓋以下灰飛煙滅後轉變成最大等級的驚愕。

蒂伊不論是在入浴還是睡眠中都持續以數十種防禦術保護全身。因此術式就不用說了,她鐵壁般的防禦甚至可以反彈投擲的暗器、劍、毒等幾乎是所有種類的攻擊。

當然,如果是擁有同等級優先度的十侯所發出的全力攻擊,確實有可能貫通障壁而傷害到她的肌膚。但絕對不可能出現障壁宛如不存在一般,光是碰到肉體就被削除的現象。

不論腦袋如何用力地否定,右腳還是迅速遭到速度比她全力退後更快的死亡龍卷風削除。雖然蒂伊這種程度的術者,就算被砍掉一只手或腳都能輕易用治癒術複原,但那也得還活著才行。

「咿……啊啊……!」

蒂伊嘴里終于忍不住迸出尖銳的悲鳴。

但她的聲音卻被同時尖叫的兩只哥布林首領給蓋過去。

排在蒂伊左邊的山地哥布林首領哈卡西與平地哥布林首領酷畢力,全都死命動著短腿急速想從龍卷風旁邊逃開。但是根本無法回避龍卷風連蒂伊的全速飛行都能追上的膨脹。

「咕嘎──!」

哈卡西的腳隨著難聽的叫聲打滑,然後跌倒在地。他用盡力量伸出的左手,像是老虎鉗一樣抓住了酷畢力的腳踝。

「咿呀啊啊啊!放手──!快放…………」

啪唰。

兩只哥布林族的支配者隨即化成血霧。

噗滋。

蒂伊的整只右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美貌因為恐懼與絕望而扭曲的暗黑術師公會總長的眼前,──龍卷風的膨脹奇蹟似的停住了。

這時已經看不見夏斯達倒在中央的身體。以那附近為中心屹立不搖的倒圓錐形暴風,這時候直徑與高度已經擴大到二十梅爾。距離較遠的其他六名諸侯迅速退到西側牆邊,排在大廳南側的各陣營干部們也在千鈞一發之際保住了性命。

雖然意識極為混亂,但蒂伊的思考力在朦朧之中理解了龍卷風停止膨脹的理由。

那是為了要保護十幾名上級暗黑騎士。也就是說,那道龍卷風是由夏斯達的意志所創造出來的東西。

就像要證實蒂伊的想法一樣,龍卷風的上半部漸漸開始變形。

最後出現的是,由半透明霧氣所形成的男人上半身。

雖然變得異常巨大,但那很明顯就是暗黑將軍夏斯達的分身。

插圖015

***

皇帝貝庫達,也就是加百列‧米勒,這時候終于稍微有一點類似驚訝的感情,抬頭看著似乎隨時要壓過來般屹立在那里的龍卷風巨人。

將女暗殺者的首級暴露在眾人面前後,看見這一幕的瞬間左端的騎士將會拔劍,這些事情全在加百列意料當中。而且暗殺者公會的首領以毒液還是什麼的讓想斬殺加百列的男人麻痺,也沒有讓他感到太意外。

雖然無法達成一擊擊斃反叛者,借此在剩下來的九名個體內心深植下忠誠心的企圖,但自發性保護皇帝的行動確實值得稱贊。加百列一邊這麼想,一邊看著事情的發展──

但倒地的背叛個體身上忽然湧起灰色龍卷風,被它包圍的暗殺者公會首領與兩只哥布林將軍一瞬間就被消滅,這樣的情況讓加百列不禁感到茫然。

每一名將軍個體的能力值應該都差不多才對。這樣的話,就算互相對戰也不可能一瞬間分出勝負,而是會演變成不停互相削減HP並自行回複的長期戰。

但想不到短短幾秒鍾就有三個個體被消滅。這個Underworld里,還有自己與克里達尚未得知的某種邏輯存在嗎──

當他想到這里時。龍卷風巨人已經張開嘴,發出足以撼動天地的吼叫聲。

裝飾皇座之間牆壁的大部分窗戶玻璃都因為承受不住壓力往外側飛散。

巨人握住足有汽缸本體那麼大的右拳──

隨著轟然巨響朝加百列揮落。

加百列判斷用劍抵擋根本沒有意義,而且也沒有站起來躲避的時間了。視界的右端,可以看見擔任副官的瓦沙克敏捷飛退的模樣,這時加百列只是靜靜坐在皇座上等待灰色巨拳。

***

夏斯達臨死前心念所產生的死亡龍卷風,算是已經超越Underworld系統的現象。

它不是以數值上的攻擊力來奪取夫薩與哥布林的天命,造成他們死亡的結果,而是借由直接在他們的LightCube里灌進「死亡的印象」來破壞搖光,再由這個結果反推回來,讓肉體完全消滅。

因此朝向加百列的攻擊,也沒有對皇帝貝庫達的龐大天命造成任何影響。

但是,由夏斯達搖光生成的殺意,經由量子通訊線路到達加百列肉體躺在其中的STL里面──

由暗黑將軍夏斯達這名Underworld屈指可數的劍士所凝聚起來的必殺意志,直接擊中加百列‧米勒的搖光中樞,也就是所謂的「自我」。

這個時候,夏斯達的主觀意識已經和自己揮出的全力一擊同化,感覺自己正沖進皇帝貝庫達的身體內部。

夏斯達原本肉體的天命明顯已經用盡,於是他了解到這將是生涯的最後一擊。

無法實現和集成騎士長貝爾庫利再次交手的約定實在令人遺憾。但那個男人應該能夠理解,暗黑將軍希望什麼,又為了什麼背叛皇帝。

除了暗殺者公會頭領夫薩之外,也同時擊斃了諸侯中最好戰的兩只哥布林首領。雖然讓暗黑術師公會總長蒂伊逃走算是相當可惜,但那樣的重傷應該無法即時再生才對。再加上暗黑騎士團長以及皇帝貝庫達的死亡,剩下來的諸侯一定會對與人界的決戰感到猶豫。

至少要讓他們和同樣失去支配者的人界居民訂定暫時的休戰協定。如果可以因此不再用劍而是用言語來交流,讓彼此之間產生某種共識的話……

希望接下來──莉琵雅渴望的和平世界能夠到來。

和心念同化的夏斯達,貫穿皇帝貝庫達的額頭,沖進存在于內側的靈魂中樞。

只要破壞這個地方,就算是喑黑神,應該也會和夫薩等人一樣,存在整個遭到抹滅吧。

隨著無聲的吼叫,夏斯達的意識與皇帝的靈魂產生沖突──

緊接著,他嘗到生涯最後的驚愕。

什麼都沒有。

如光云般的靈魂中樞,應該存在意識精髓的地方,竟然只有一片濃密的黑暗。

怎麼會這樣。就連與世隔絕的夫薩,靈魂都因為對生命的強烈執著而發出閃閃光芒啊。

夏斯達的心念就這樣被皇帝內部一望無際的黑暗給吞噬。

只見他的身形逐漸消失、蒸發。

──這家伙,這個男人……

──不了解生命是什麼嗎?

不懂生命、靈魂以及愛情光輝的人,所以才會如此饑渴地求取他人的靈魂。

不論多強力的心念,只要是帶有殺意的劍就無法擊斃這個男人。

因為這個男人的靈魂雖然活著,卻早已跟死亡沒有兩樣。

得把這件事傳達給某個將來注定跟這個怪物一戰的人知道才行。

要傳達出去──告訴某個人……

但這時夏斯達的意識已經被無限的深淵整個覆蓋過去了。

…………太遺憾了…………

…………莉琵雅…………

最後爆出這樣的思考後,暗黑將軍畢庫斯魯‧烏魯‧夏斯達的靈魂就完全消滅了。

***

加百列‧米勒在極為強烈的靈魂光芒貫穿自己的瞬間,隨即產生了蓋過恐懼的歡喜感。

暗黑騎士的靈魂,充滿著比兩天前吸進的女暗殺者靈魂還要濃密的感情。像是對那個女人的愛,加上難以理解的類似范圍更加廣泛的慈愛感情,還有把這些當成動力來源的強烈殺意。

愛與憎恨,這個世上還存在比這更美味的東西嗎?

這時候的加百列,可以說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陷入危機當中。即使看見三個個體在暗黑騎士的攻擊下變成肉片飛散,加百列依然把吸收騎士的靈魂看得比自身安全還要重要。

如果加百列畏懼騎士的攻擊而希望自己能夠生存的話,夏斯達的殺意就會經由STL破壞加百列的生存本能,然後產生連鎖效應把他的搖光全部轟飛。

但是加

百列‧米勒是個不知生命為何物的人類。對他來說,包含自身在內的所有生命,都不過是跟幼時大量殺戮的昆蟲同樣的自動機械而已。加百列唯一的願望就是,查明成為機械動力源的靈魂,也就是充滿謎團的光輝云層究竟有何祕密。

因此由夏斯達搖光所產生的破壞訊號,就只能平白通過加百列搖光里面的一整片虛無,沒有發生任何沖突就消失了。

雖然加百列完全不清楚這樣的道理,但他還是一邊咀嚼騎士的靈魂,一邊把兩件事留在記憶里面。

首先是這個世界里,除了一般VRMMO里游戲借由武器與咒文的攻擊外,也存在另一種攻擊方法。

而那種攻擊方法似乎對自己沒有效果。

之後得要克里達調查剛才那種現象的原理才行。加百列一面這麼想,一面緩緩從皇座上站起來。

***

存活下來的六名諸侯──暗黑術師公會總長蒂伊‧艾‧耶爾、拳斗士首領伊斯卡恩、商工公會頭領連基爾、巨人族首領西古羅西古、半獸人首領利魯匹林、食人鬼首領弗魯咕魯──他們有的靠在牆壁上,有的癱坐在地上,有的正一邊止著重傷的血,一邊茫然抬頭看著皇帝貝庫達的模樣。

所有人心中只存在恐懼這種感情。

暗黑將軍夏斯達令人嚇破膽的超級攻擊──一瞬間把三名將軍變成血霧,同時也把諸侯中被認為相當有實力的蒂伊右腳削除的一擊,皇帝竟然挺身從正面承受下來,而且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有實力者支配一切。

皇帝貝庫達擁有六名諸侯,以及他們背後一百名以上的軍官加起也遠遠不及的力量已經是一目了然的事實。

如同微小的波浪往外擴散般,所有人都深深低下頭,對皇帝表達恭順之意。就連敬愛的騎士長遭到殺害的暗黑騎士團也不例外。

這時皇帝的聲音流暢地響徹整座大廳:

「……失去將軍的軍隊,馬上由下一個位階的人員接手指揮權。一個小時後,按照原定計畫開始進軍。」

皇帝沒有因為出現反叛者而發怒或是責備眾人。這樣的事實讓將軍們更加感到恐懼。好不容易讓右腳止血的蒂伊,高高舉起連指尖都伸直的右手並大叫:

「皇帝陛下,萬歲!」

隔了短暫的幾秒鍾後──

「萬歲」的呼喊變成足以撼動整座黑曜岩城的轟然巨響,而且還重複了許多次。

5

愛麗絲環視了一下配給給自己的野營用帳篷,接著輕輕歎了口氣。

簡易床鋪相當乾淨整齊,鋪在地板上的羊皮是全新品,空氣當中也只有太陽的味道。雖然這些都相當令人高興,但這很明顯不是為了愛麗絲而急遽空出來的帳篷。也就是說,騎士長貝爾庫利為了愛麗絲加入陣營時能使用,事先就多設置了一個騎士用帳篷。

雖然也可以把這種行為當成是受到信賴的證明,但了解騎士長為人的話,就會覺得自己的想法與行動已經完全被對方看透了。

不對──應該不至於完全被看透。因為就連騎士長,似乎也沒有預想到愛麗絲會帶著桐人一起過來。所以這里只準備了一張簡易床鋪。

愛麗絲碰著桐人的背部,誘導他坐到床鋪上。下一個瞬間,年輕人立刻從喉嚨發出細微的聲音並準備伸出左手。

「好好好,等一下喔。」

跑到放在入口旁邊的行李袋前面,愛麗絲隨即從里頭抽出黑白兩把長劍。接著回到床邊,把它們放在桐人大腿上。結果他用左臂抱住劍後就安靜下來。

愛麗絲坐到他身旁,一邊脫掉靴子一邊思考著。

雖然對艾爾多利耶說出有必要的話會背著桐人戰斗這樣的大話,但實際上確實有點困難。如果只有變瘦的桐人也就算了,再背上夜空之劍與藍薔薇之劍的話,行動就會因為重量而受到限制。

雖然也曾想過一直把桐人放在雨緣的鞍上,但既然敵人也有騎乘飛龍的暗黑騎士,那就會出現空中戰的情況吧。這麼一來,還是希望盡量減輕負荷的重量。

雖然不願這麼做,但戰斗中請輜重部隊的某個人幫忙照顧桐人似乎是最合理的選擇。但問題是能不能這麼順利找到可以信賴的人。

舊識的眾集成騎士一定全都會到最前線,而自己又不認識任何一般平民士兵。但事到如今也實在不想拜托艾爾多利耶幫忙尋找合適的人選。

「桐人……」

愛麗絲由正面窺看年輕人的臉,然後以雙手輕輕包覆他的臉頰。

自己完全沒有打算把桐人當成包袱。如果能夠恢複意識,他一定會成為比任何人都要可靠的人界守護者。之所以會像這樣帶他一起來到前線,完全是因為覺得說不定能在這里發現讓他恢複意識的可能性。

騎士長貝爾庫利表示,桐人彈開了他施放的「心念之劍」。還說那是為了要保護愛麗絲。

真的可以相信他的發言嗎?

首次在修劍學院相遇時,是逮捕者與罪人。在中央聖堂八十樓再次相遇時,是處刑人與反叛者。甚至在最上層訴說最後一句話的瞬間,兩人之間無論再怎麼美化,也只是暫時休戰中的關系。

──從那場戰爭之後你就一直失去意識了,卻還想從叔叔的劍氣下保護我嗎?

──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呢?

這個問題碰到桐人黯淡的眼睛後,反彈回愛麗絲自己身上。

那自己又認為和這個年輕人是什麼樣的關系呢?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在中央聖堂時的桐人,那麼最適合的就是「面目可憎」了吧。敢對著集成騎士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罵那麼多次「笨蛋」的人,這名年輕人可以說是空前絕後了吧。

但是在最後一戰時,桐人面對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時的背影──

看見那名劍士黑色外套下襬不停飄動,左右手各握著一把劍的背部,愛麗絲的心就產生強烈的震動。心中的想法就只有「竟然有如此堅強,但又哀切到讓人覺得心痛的模樣」。

這樣的感情變成淡淡的刺痛感,到現在都還殘留在愛麗絲內心深處。

但因為害怕知道疼痛的理由,所以一直遮蓋著自己的心。

──因為我是被創造出來的存在。只不過是持續占據愛麗絲‧滋貝魯庫身體的戰斗用人偶罷了。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去擁有戰意之外的感情。

但是,說不定……

就是因為我壓抑自己的心,你才會聽不見我的聲音?

如果我施放所有的「心念」,你是不是就會有所回應呢?

愛麗絲吸進滿滿的空氣並屏住呼吸。

桐人被自己雙手包覆的臉頰相當冰冷。不對,是自己的手掌太過火熱。

愛麗絲輕輕把他的臉頰拉過來,從至近距離看著他的黑色眼睛。那簡直就像黑夜一樣陰暗,但又感覺遙遠彼方可以看見一些閃爍的小星星。

愛麗絲一邊凝視著那些星星,一邊緩緩把臉湊過去──

忽然傳出鈴鐺的清脆聲音,讓愛麗絲的身體彈了起來。

雖然急忙環視了一下帳篷內部,但當然沒有任何人在。最後終于發現是掛在帳篷入口處的搖鈴被人拉動了。

有客人來訪。愛麗絲沒來由地干咳了一聲,整理好頭發後迅速橫越帳篷。

反正一定是艾爾多利耶又來抱怨了吧。這次一定得斬釘截鐵地告訴他,無論說什麼自己都不打算把桐人趕走。

帳篷的出入口有兩層帷幕,把頭伸出內側的薄布後,愛麗絲就用左手一口氣把外側的厚重毛皮拉開。

而她正要張開的嘴唇也在這時候停了下來。

站在她眼前的不是集成騎士,甚至連一般兵都稱不上。這讓愛麗絲忍不住凝視著訪客。

「那……那個……」

嬌小的來訪者怯生生地以細微的聲音這麼說道,雙手同時遞出蓋著鍋蓋的鍋子。

「騎士大人,幫……幫您送晚餐來了。」

「……這樣啊。」

愛麗絲稍微瞄了一下天空。不知不覺間,傍晚的紅霞確實已經退到西方的天空去了。

「謝謝……辛苦了。」

慰勞對方並把鍋子接過來的愛麗絲,再次上下打量著對方的模樣。

那是一名還很年輕,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

長度大概到肩膀下方的頭發是漂亮的紅色。大大的眼睛同樣是類似紅葉的顏色,另外白皙的肌膚與高挺的鼻梁都顯示出她有北方帝國的血統。

身上穿著輕裝鎧甲的女孩似乎也是守備軍的一員,但鎧甲下方的灰色上衣與裙子好像是哪所學校的制服。

竟然連這樣的小孩都得上戰場……

如此想著的愛麗絲準備咬緊嘴唇時,忽然又覺得奇怪而眨了眨眼睛。

少女的長相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以前都在中央聖堂生活的愛麗絲,幾乎沒有和一般平民接觸過。

這時候,躲在紅發少女身後的第二名少女才畏畏縮縮地現出身影。

「那……那個……這是面包和飮料。」

聽見有著接近黑色的深茶色頭發與深藍色眼睛的少女發出微弱聲音後,忍不住露出微笑的愛麗絲跟著也接下她遞過來的籃子。

「不用這麼害怕,我又不會把妳們抓來吃了。」

一說到這里,愛麗絲的記憶才甦醒過來。

她曾經聽過這極為緊張的聲音。這兩個人就是那個時候的──

「妳……妳們不會是……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學生吧……?」

一問之下,兩名少女才像是放下心頭的大石般,讓緊繃到極點的臉頰瞬間放松下來。但馬上又端正姿勢,靠攏穿著靴子的腳跟並報上姓名:

「是……是的!我……我是隸屬人界守備軍補給部隊的緹潔‧休特里涅初等練士!」

「同……同一部隊的羅妮耶‧阿拉貝魯初等練士!」

愛麗絲反射性地回禮,在內心呢喃了一句「果然沒錯」。

準備把桐人和尤吉歐從學院帶走時,請求允許跟他們道別的就是這兩位女孩。

就算守備軍的人手再怎麼不足,應該還不至於會征召學生入伍才對。這樣的話,她們應該是自願從軍,由熟悉的央都來到這危險的戰地了?這兩名稚氣未脫的少女,為什麼願意做這種犧牲呢……

右手拿著鍋子,左手提著籃子的愛麗絲認真地盯著兩個人看,結果自稱羅妮耶的深茶色頭發少女就再次躲到名為緹潔的紅發少女背後。緹潔雖然也縮起身體,但最後還是帶著做出必死決心的表情開口表示:

「那……那個……騎……騎士大人……我……我知道這麼問真的非常失禮……」

極為嚴謹的語氣再次讓愛麗絲忍不住露出苦笑,但她還是盡可能把苦笑變成溫柔的笑容插話道:

「聽我說,妳們不需要這麼拘謹。因為在這座野營地里,我也不過是一名為了守護人界而來的劍士而已。直接叫我愛麗絲就可以了,緹潔小姐……還有羅妮耶小姐。」

結果緹潔以及從她背後輕輕冒出頭來的羅妮耶同時露出啞然的表情。

「……怎……怎麼了?」

「沒……沒有……只是……跟以前在修劍學院見到您時的印象完全不一樣了……」

「是嗎……」

覺得奇怪的愛麗絲歪了歪頭。自己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住在盧利特村的這半年里,真的有什麼樣的改變嗎?雖然騎士長說出臉變圓了這種毫無憑據的感想就是了。

現在回想起來,確實可能因為賽魯卡所做的料理實在太美味而忍不住吃太多了……但應該不至於胖到連外表都改變吧……

差點要繃緊的臉頰再次露出笑容後,愛麗絲又繼續表示:

「那……妳們有事找我嗎?」

「啊……是……是的。」

緊張的神情稍為變淡了一點的緹潔,一瞬間抿緊嘴唇後才又說道:

「那個……我們聽說騎士大……愛麗絲大人在騎乘飛龍來到營地時,身邊還帶著一名黑發的年輕男性……然後,我們就想那位男性是不是我們認識的人……」

「啊,嗯……對喔,說得也是。」

愛麗絲這時才終于了解少女的來意,於是點著頭說:

「妳們在學院的時候就跟桐人很熟了……」

愛麗絲開口這麼說的瞬間,兩名少女的臉就像花蕾綻放般充滿光芒。羅妮耶的藍色眼睛里甚至滲出些許眼淚。

「果然是……桐人學長……」

羅妮耶以細微聲音這麼呢喃著,緹潔則是握住她的手以充滿期待的聲音大叫:

「那麼……尤吉歐學長也在嘍……!」

一聽到這個名字,愛麗絲就猛然吸了一口氣。

她們兩個人完全不知道,半年前在中央聖堂展開的那場激斗以及最後的結果。根本不可能知道。因為關于最高司祭死去的消息,就只有集成騎士知道而已。

兩個人往上看著說不出話來的愛麗絲,接著露出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愛麗絲交互凝視著緹潔與羅妮耶的眼睛後,緩緩伏下了視線。

事到如今,不可能隱瞞她們了。

而且她們兩個人有知道一切的權利。因為她們應該是為了再次與桐人以及尤吉歐見面,才會志願參加守備軍,來到這個營地……

愛麗絲下定決心後開口說道:

「對妳們來說……可能會覺得很難過。但我相信身為桐人以及尤吉歐學妹的妳們,一定可以承受這個事實。」

說完她往後退一步,抬起毛皮帷幕,催促兩人進入帳篷。

讓愛麗絲有點失望的是,即使緹潔與羅妮耶走進桐人視界當中,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愛麗絲一邊壓抑失望的感覺,一邊站在帳篷的牆邊看著這悲壯的光景。

羅妮耶到坐在床上的桐人面前跪了下來,以嬌小的雙手包裹住年輕人的左手,臉上不停流下淚水。

但更讓人心痛的是,整個人癱坐在皮革地毯上,持續凝視著眼前那把藍薔薇之劍的緹潔。在傳達尤吉歐的死訊時,她變得跟紙一樣蒼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往下看著從中折斷的劍身。

愛麗絲本身幾乎沒有機會直接和名為尤吉歐的年輕人交談。

交談的機會大概就是逮捕他到中央聖堂並丟進地下監牢之前,以及在高塔的第八十層迎戰他們時,再來就只有與亞多米尼史特蕾達進行最終決戰時曾與他並肩作戰了。

雖然對尤吉歐不僅只從騎士長貝爾庫利手里贏得勝利,還把的身體化成劍來破壞巨劍魔像,最後更砍飛最高司祭一條手臂的意志力感到衷心佩服,但關于他的記憶大多是根據賽魯卡敘述給自己聽的回憶。

賽魯卡表示,尤吉歐是相當溫順又思緒縝密的少年,似乎經常被青梅竹馬的愛麗絲‧滋貝魯庫拖著去進行各種冒險。如果是這樣的個性,那麼和桐人一定是一對相當好的伙伴。

桐人和尤吉歐在修劍學院里一定也到處闖禍。就像愛麗絲本身一樣,緹潔與羅妮耶就是被這樣的兩個人給吸引,並受到很大的影響。

──所以,拜托妳們,一定要承受住這樣的傷悲。桐人和尤吉歐他們是為了守護非常重要的事物而戰,並因此而受傷、失去意識與生命。

愛麗絲一邊在內心這麼對兩人說道,一邊持續注視著她們。

在人界生活的人民,如果受到過於強大的恐懼與悲傷這種精神上的沖擊,就有可能因為無法承受而罹患精神疾病。就像前陣子遭受黑暗軍隊襲擊的盧利特村,似乎也出現了幾名身體沒有受傷,但是卻臥病在床的村民。

緹潔她一定深愛著尤吉歐吧。

對如此年輕的她來說,接受心愛的人死去這種巨大的沖擊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愛麗絲的視線前方,癱坐在地上的緹潔右手忽然動了一下,然後開始一點一點靠近藍薔薇之劍。

愛麗絲帶著一絲緊張看著她這種模樣。藍薔薇之劍雖然從中折斷,但依然是最高等級的神器。雖然不認為緹潔能夠使用它,但過於深刻的絕望與悲傷有時候會引發預料不到的力量。沒有辦法預測到會發生什麼事。

緹潔以僵硬動作伸直的手指,終于碰到淡藍色劍身。她沒有觸碰劍刃,而是輕輕劃過被磨得相當光滑的側面。

就在這個瞬間──

折斷的劍身發出微弱但是確實的藍色光芒,推開從采光孔透進來的紅色夕陽。

同一時間,緹潔全身震動了一下。

似乎感覺到什麼的羅妮耶也回過頭看向自己的朋友。緊繃的空氣當中,緹潔的睫毛上緩緩出現透明水滴並無聲滴落。

「……剛才…………」

粉紅色嘴唇里發出細微呢喃聲。

「……我聽見了……尤吉歐學長的聲音……他跟我說不要哭……他一直都在這里……」

眼淚潸潸不絕地滴落,緹潔最後終于把臉趴在劍上,像個小孩子一樣發出劇烈的嗚咽聲。羅妮耶也把臉靠在桐人膝蓋上嚎啕大哭。

雖然眼頭因為這令人悲痛,但是又相當清純的情景而發熱,但是──

愛麗絲還是在腦袋角落想著「真的有這種事嗎」。

她雖然沒有聽見尤吉歐的聲音,但是確實看到劍一瞬間發亮。這樣的話,緹潔聽見的發言也不見得一定是幻聽。

藍薔薇之劍上……真的殘留著類似尤吉歐靈魂的物體嗎?

插圖016

愛麗絲在發動武裝完全支配術時,也有一種金木樨之劍與自己的意識一體化的感覺。但尤吉歐則是實際讓自己的身體與藍薔薇之劍融合,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受到致命傷。

所以說不定真的可能出現持有者的意識殘留在半截劍上的情形。

但是剛才緹潔說尤吉歐呼喚了她。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殘留在劍上的就不只是沒有靈魂的殘響,而是真正的意識──或者是心念吧。

是少女因為愛慕之情而產生的幻聽嗎?還是說……?

真是令人著急。如果是桐人,一定能幫忙找出這個現象的祕密吧。從這個世界的外側,一大群神祕神明所居住的地方掉落到這里來的他一定沒問題才對。

在不停旋轉的思考水平面上,忽然浮現如小泡沫般的一句話並啪嘰一聲爆裂開來。

世界盡頭的祭壇。

據說這個不怎麼出名的地方,設置有通往世界外側的門。

如果能到那里,所有的謎團就能夠一瞬間獲得解答嗎?桐人失去的意識也可以恢複嗎?但是據說祭壇是位于離開東大門後的遙遠南方。也就是在暗之種族支配的黑暗領域遙遠邊境。

想到那個地方去,就不只是得防禦在大門外布陣的敵人大軍,甚至要突破包圍才行。不對,就算突破敵陣,自己也不可能放下大門的防衛不管直接往南方前進。身為被賦予過大力量的集成騎士,愛麗絲必須負起守衛人界的責任。

還是干脆把自己當成誘餌來吸引所有敵軍,一面讓他們遠離大門一面朝著祭壇邁進。但是對黑暗領域的人民來說,侵略人界是數百年來的悲願,應該沒有比這個願望更有魅力的事情了……

果然就算要前往世界盡頭的祭壇,也得先把黑暗軍隊完全殲滅才行。

最後得到的結論,讓愛麗絲忍不住閉上眼睛。

雖然浮現殲滅敵人這種相當浩大的想法,但現狀就連要抵禦敵人的先鋒都很困難吧。但為了守護緹潔、羅妮耶還有桐人,自己還是得這麼做。

靜靜呼出一口氣後,愛麗絲中止持續了數秒的默思,走到兩名哭哭啼啼的少女身邊。

6

索魯斯的殘照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消失在西邊的遠方,但東大門後面看起來呈細長狀的黑暗領域天空,卻還一直固執地殘留著不祥的血色。

簡直就像要遮蔽這樣的光景一般,人界守備軍野營地中央──白天被當成飛龍起降場的草地上圍起了一片純白布幕。在布幕前方高處不停飄動的公理教會旗幟下,聚集了三十名左右的集成騎士與守備軍隊長,只見他們都一臉嚴肅地看著彼此的臉。

愛麗絲發現他們沒有分成騎士與士兵後,隨即因為有些驚訝而停下腳步。

集成騎士穿著光輝的銀制鎧甲,隊長們則是穿戴華麗度雖然不及但優先度也相當高的鋼鐵鎧甲,一群人同樣單手拿著裝有西拉魯水的玻璃杯熱烈地進行議論。豎起耳朵傾聽的話,就能發現那些拐彎抹角的敬語已經完全被省略了。

「大小姐,以急就章的集團來說,已經頗像一回事了吧。」

身旁忽然傳出低沉的聲音,讓愛麗絲急忙往該處看去。

把雙手扠在東方風味服飾懷里的騎士長貝爾庫利,以動作制止了準備敬禮的愛麗絲,接著說道:

「這支守備軍里,已經省略所有的繁文縟節了。幸好禁忌目錄里沒有『一般民眾跟騎士說話前,一定得仔細向對方問安』這樣的條款。」

「這……這樣啊……這確實是一件好事,但先不說這個了……」

愛麗絲再次把視線移回軍議會場上。

「──其他集成騎士到哪里去了?目前看來,那邊只有十名左右的騎士。」

「很遺憾,那些幾乎就是全部了。」

「咦……咦咦?」

用手掌遮住忍不住提高的聲音後,愛麗絲以有些苦澀的表情往上看著騎士長。

「怎麼可能……騎士團包含我在內應該有三十一名成員才對。」

人數正如最新的集成騎士艾爾多利耶被賦予的薩提汪這個神聖語名所表示。

貝爾庫利在參雜歎息聲當中回答了一句「是沒錯啦」後,隨即又壓低聲音表示:

「大小姐也知道吧。元老長裘迪魯金對記憶產生問題的騎士施予『再調整』的處置。他死去的時候,在元老院再調整中的七名騎士仍未覺醒。」

「…………!」

愛麗絲忍不住瞪大眼睛。貝爾庫利把視線從出現這種反應的愛麗絲身上移開,以更加苦澀的聲音繼續說道:

「知道再調整用術式的只有裘迪魯金與最高司祭兩個人。他們已經死亡的現在,就必須花時間解析術式才能讓七名騎士覺醒,但我們現在根本沒有這種時間。只有一名尚未進行再調整,單純處於凍結睡眠中的騎士,我好不容易才讓那家伙醒過來,只不過……」

感覺騎士長的語氣有些吞吞吐吐,於是愛麗絲開口詢問:

「那一個人是?」

「……『無聲』的謝達。」

「…………!」

雖然是沒有直接見過面,只聽過幾則軼事的名字,但愛麗絲還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為那些軼事的內容都相當恐怖。

但是貝爾庫利卻像是表示這些事以後再說般干咳了一聲,接著繼續說明目前的戰力:

「……總而言之,目前覺醒的集成騎士共有二十四人。當中有四個人留下來管理中央聖堂和央都,四個人被我派去負責盡頭山脈的戒備。剩下來的十六人……就是能夠用在這條絕對防衛線的上限人數了。當然也已經把我和大小姐算進去嘍。」

「十六個人……嗎?」

愛麗絲差點就加上「只有」幾個字,但還是咬起嘴唇忍住了。

而且仔細確認這些人長相的話,就能發現目前在議場的十四個人里,有半數以上是沒有神器──也就是無法使用武裝完全支配術的下級騎士。光是以劍斬殺敵人的話,他們當然都是能夠獨自砍殺一兩百只哥布林的勇士,但無法期待擁有改變全體戰況的爆發力。


這時貝爾庫利改變語氣對沉默下來的愛麗絲說:

「對了,說到要找誰照顧那名年輕人嘛……我看干脆由我拜托後衛部隊……」

「啊……不用了,不必擔心這件事。」

愛麗絲一面對騎士長生疏的貼心舉動露出微笑一面回答:

「剛好有在修劍學院擔任他隨侍劍士的志願兵……我已經請她們開戰後照顧桐人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那怎麼樣啊?黑發小子和過去曾有過交流的人接觸後,有沒有出現什麼反應?」

愛麗絲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言地搖了搖頭。

貝爾庫利短短歎了口氣,低聲說了句「這樣啊」。

「……這件事情我只跟妳說。老實說,我覺得那名年輕人可能是決定接下來這場戰役勝敗的關鍵人物……」

愛麗絲驚訝地抬頭看著騎士長的臉。

「就算有大小姐和伙伴的幫忙,他還是完成了以劍擊斃元老長與最高司祭這種超乎想像的壯舉。純粹比較心念強度的話,可能連我都不及他。」

「……怎麼可能有這種……」

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對桐人的實力感到懷疑,但騎士長貝爾庫利的心念是花了兩百年以上的時間鍛鍊出來的成果。相對的桐人只是尚未成年的學生。愛麗絲反而覺得,如果是劍技與體術就算了,只有心念這一個項目絕對比不上騎士長才符合常識。

但貝爾庫利卻以充滿自信的動作否定了愛麗絲的發言。

「之前以心念互擊時,我確實感覺到了。那個小伙子擁有跟我相同,甚至是超越我的實戰經驗。」

「實戰……?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攸關生死的戰斗啊。」

這才真的讓人想回答「怎麼可能呢」。

生活在人界的居民,全都受到禁忌目錄與帝國基本法的保護,或者可以說束縛。就算可以用木劍比試好了,一般人從出生到老死大概都不會經曆過以真正的劍進行某一方可能耗盡天命的實戰。

唯一的例外就是集成騎士,因為他們會跟想侵略盡頭山脈的哥布林以及暗黑騎士進行實戰。但那在漫長的任期里最多也只有一兩次,而且集成騎士方的戰力占壓倒性優勢,老實說很難稱為攸關生死的戰斗。

考慮到這些事情後,就能確定人界里實戰經驗最豐富的,就是從騎士團規模比現在小很多的時代就一直和黑暗軍隊戰斗的貝爾庫利了。實際上,在他剛成為集成騎士時──雖然很難相信──似乎曾經慘敗于當時的暗黑騎士手上,好不容易才拖著一條命逃了回來。

桐人他實戰的次數會贏過這樣的貝爾庫利?

如果真

的有這種事,那也不會是在這個世界的經驗。

應該是在他真正的故鄉,也就是「外面的世界」。但那里同時也是真正創造地底世界的諸神明所居住的世界才對。但在那邊還有實戰?到底是跟什麼人賭上生死呢……?

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想下去的愛麗絲,稍微猶豫了一下才下定決心。

既然這樣,就只能對貝爾庫利說出一切了。像是外面世界的存在──以及世界盡頭的祭壇存在通往那里的大門等事情。

「……叔叔……其實我和最高司祭戰斗的時候……」

當愛麗絲選擇用詞遣字把話說到這里時──

騎士長後方突然傳來尖銳的聲音。

「閣下,時間到了。」

嚇了一跳的愛麗絲看向聲音的主人。

一名全身包裹在暗夜當中依然發出醒目淡紫色光芒的鎧甲與頭盔當中,左腰掛著白銀細劍的集成騎士站在那里。

一看見完全遮住臉孔,帶著猛禽翅膀形狀的頭盔,愛麗絲心中浮現的感慨──以極端一點的說法來表現的話,大概就是「嗚噁」這兩個字了。

對愛麗絲來說,來者恐怕是這個世界里和她最合不來的人物。那個人正是副騎士長,集成騎士排名第二的法那提歐‧辛賽西斯‧滋。

愛麗絲很努力地不把內心的感情顯露在臉上,接著反射性將右拳貼在左胸,並把左手按在劍柄上行了騎士禮。

相對的法那提歐也喀鏘一聲震響鎧甲做出同樣的動作。但是與雙腳稍微張開並且直立的愛麗絲不同,法那提歐是把重心放在右腳並且垂下左肩,擺出看起來比較柔弱的姿勢。

實在沒辦法接受這個人的這種個性……愛麗絲一邊放下手一邊在心中這麼自言自語。

雖然自認為已經以鎧甲、頭盔以及帶著威嚴的語調來掩飾,但在同性的眼里看起來,法那提歐的動作就已經像一朵巨大的花朵,不斷散發出難以掩蓋的強烈女人味。而這正是孩提時期就被帶到中央聖堂的愛麗絲終究無法學會的「技能」。

副騎士長法那提歐在中央聖堂第五十層與桐人、尤吉歐戰斗,被桐人的武裝完全支配術直接擊中後身負瀕死的重傷。愛麗絲從在現場的下級騎士口里聽說過,桐人當時卻對著費盡千辛萬苦才打倒的法那提歐施加治癒術,甚至還用不可思議的術式把她傳送到某個地方去。

雖然覺得這確實很像桐人會做的事,但內心還是覺得不以為然。

說起來法那提歐明明一心喜歡著騎士長貝爾庫利,但是卻還把對自己著迷的四名下級騎士編列為自己的直屬部下。難道不覺得永遠只能憧憬,一輩子都無法獲得青睞的他們很可憐嗎?至少應該時常摘下頭盔來讓他們看看臉龐吧。

當愛麗絲浮現這種稍微帶著一點私怨的想法時,法那提歐就用雙手抓住頭盔的側面,這樣的舉動讓愛麗絲著實嚇了一跳。

被解開的掛鉤發出「啪嘰、啪嘰」的聲音,接著淡紫色頭盔就隨手被往上拉起來。整個擴散開來的艷麗黑發,在營火照耀下發出絲絹般的光芒。

在中央聖堂時,只有在前往大浴場途中偶然遇見法那提歐才能看到她的真面目。記憶當中,這應該是副騎士長第一次在眾人環視的環境下脫下頭盔。

愛麗絲凝視跟以前比起來似乎變得柔和一些的美貌,並且理解到產生變化的理由。原來是圓潤的嘴唇上塗抹了淡淡的口紅。想盡辦法要隱藏女性身分的她竟然會化妝──?

法那提歐對著茫然站在現場的愛麗絲露出平穩的微笑。

「好久不見嘍,愛麗絲。看見妳平安無事真令人高興呢。」

「…………」

「嘍」?「呢」?

說不出話的時間又加了三秒鍾左右,接著愛麗絲才終于能夠向對方打招呼:

「好……好久不見了,副長。」

「叫我法那提歐就可以了。對了,愛麗絲,我剛才聽說……妳把那個黑發的小子也一起帶來了?」

以輕松態度說出的發言,讓愛麗絲把驚訝丟到一邊去,取而代之的是高漲的警戒心。雖然法那提歐的傷是由桐人與賢者卡迪娜爾治癒,但她不見得知道這個事實。她對打倒自己的桐人有所怨恨與憎惡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是的。」

愛麗絲簡短地回答,而副騎士長則是帶著嫣然微笑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軍議之後,可不可以讓我跟他見個面?」

「……法拉提歐閣下為什麼要見他?」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事到如今,我也不會想殺害那個年輕人了。」

壓抑下微笑中一絲苦澀的感情,法那提歐聳著肩並這麼說道。

「我只不過是想跟他道謝,聽說是那個小伙子幫受到致命傷的我治療。」

「……妳已經知道了嗎?但我想沒有必要跟桐人道謝。因為我聽說幫副長療傷的,是名為卡迪娜爾的前任最高司祭。很遺憾的是……那位司祭大人已經在半年前的戰爭中亡故了。」

稍微放松肩膀力道的愛麗絲一這麼說,法那提歐便迅速把視線朝向天空並點了點頭。

「嗯……我還有一些朦朧的記憶。我還是第一次接受那麼溫暖且強大的治癒術。但是,把我送到那位大人身邊的就是桐人,而且……還有另一件事也想向他道謝。」

「另一件事……?」

「沒錯──就是和我戰斗並且把我打倒。」

……她果然想找桐人算帳嗎?

面對往後退了半步的愛麗絲,法那提歐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真心話。因為那個小伙子,是我以集成騎士的身分活了這麼久以來,第一個知道我是女性依然全力跟我戰斗的男人。」

「啥……?妳這是……什麼意思……」

「我以前也像妳這樣,沒有戴上頭盔就以素顏直接戰斗。但某一天我就注意到了。不論是擔任模擬戰對手的男騎士,甚至是進行生死決斗中的暗黑騎士,劍招都有些畏縮。因為我是女人這樣的理由而留手,對我來說是比戰敗倒地還要大的屈辱。」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幾乎沒有什麼男人可以抗拒由素顏的法那提歐所散發出來的女人味。

自從在盧利特村近郊過生活後才首次知道,人界大部分地方,女性都幾乎不會從事握劍的天職。例外大概就只有貴族或者領主的子女,至於一般平民女性原則上只有結婚生子並在家做家事的生活方式可以選擇。

如果這種守舊的觀念和禁忌目錄一樣禁錮男人們的心,那就實在是太諷刺了。就是男人應該保護女人這樣的先入為主觀念,讓他們的劍招在法那提歐的花容月貌面前變得遲鈍吧。既然生活在黑暗領域的暗黑騎士也會娶妻生子,那就不可能是例外。至於外表完全不同的哥布林和半獸人等亞人族,則可能和人類有不同的價值觀。

但同為女騎士的愛麗絲,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男騎士的退縮還是留手之類的事情。因為不論對方是留手還是盡了全力,她都有自己絕對比較強的自信。

──這樣的憤怒,不就是妳拘泥於自己是女性這件事的最佳證明嗎?

當愛麗絲這麼想的同時,法那提歐也低聲說出完全相同的話:

「──我用這個頭盔遮住面容與聲音,為了不讓敵人近身而學會連續劍技。但這正是因為我拘泥於自己性別的緣故。那個小伙子瞬間看穿這一點,然後全力跟我過招。在和他的戰斗里,我使盡渾身解數的劍技與術式並被他打敗。當讬卡迪娜爾大人的福撿回一條命的我恢複意識時,心中無聊的堅持就消失了……總而言之,只要我擁有讓對方無法留手的實力就可以了。那個小伙子讓我注意到這單純的事實,而且還讓我活下來,想向他道謝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吧?」

以認真的表情說到這里,法那提歐臉上忽然露出惡作劇的微笑。

「除此之外……也有點生氣啦。小伙子竟然對著素顏的我說完全感覺不到一絲女人味。所以就想試試看,幫小伙子做各種服務的話,他會不會就醒過來了。」

「什麼……」

在說什麼蠢話啊。

如果桐人真的這樣就醒過來,那麼自己至今為止所做的努力不就太空虛了嗎?而且桐人也確實有讓人無法堅決否認這種可能性的部分。

毫不隱瞞眉間險惡的氣息,愛麗絲以尖銳的聲音反擊:

「很謝謝閣下的心意,但他目前在帳篷里休息。所以就由我來幫忙傳達法那提歐閣下的謝意吧。」

「哎呀……」

副騎長也輕輕動了一下眼角。

「要和小伙子見面還得要妳許可嗎?在中央聖堂的時候,妳要求跟值勤中的騎士長閣下見面時,我不記得曾經因為私情而拒絕過妳啊。」

「我才想說,我跟叔叔見面根本不需要法那提歐閣下的許可吧。說起來呢,如果想被男性騎士徹底打敗,那麼拜托叔叔不就可以了嗎?」

「哎呀,騎士長閣下不能算數喔。他是世界最強的劍士,對所有人留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他甚至還賣人情給暗黑將軍呢。」

「哦,是這樣嗎?和我練劍時,叔叔總是渾身大汗而且相當認真喔。」

「……閣下!她說的是真的嗎?」

「說起來都是叔叔太寵這個人了……!」

愛麗絲與法那提歐同時看向旁邊。

但騎士長已經不在那里了。

幾分鍾前貝爾庫利才站在那里的地方,現在只有一團枯掉的野草沙沙地滾動著。

從下午六點開始的軍事會議,就受到擔任司儀的副騎士長法那提歐‧辛賽西斯‧滋,以及新加入陣營的集成騎士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所發出的劍氣所影響,只能在極為緊繃的空氣下進行。

結束簡短自我介紹的愛麗絲,隨即迅速坐到準備在最前排的椅子上。

「……愛麗絲大人。」

坐在旁邊的艾爾多利耶畏畏縮縮地遞過裝有西拉魯水的杯子,愛麗絲一把抓過去後,一口氣把冰涼又酸甜的液體喝光。長長呼出一口氣的她,好不容易才成功轉換心情。

插圖017

話說回來──

擁有神器的上級集成騎士真的太少了。知道名字與長相的,大概就只有騎士長「時穿劍」貝爾庫利、「天穿劍」法那提歐、「霜鱗鞭」艾爾多利耶,以及「熾焰弓」迪索爾巴德。

再加上擁有「無聲」異名的謝達‧辛賽西斯‧推魯弗,以及非常年輕的少年騎士連利‧辛賽西斯‧推尼賽門似乎也有神器,但幾乎是首次見面的緣故,根本不知道他會使用什麼樣的劍技。總之以上的幾名再加上「金木樨」愛麗絲共七個人,就是上級騎士的總數了。

剩下來的九個人里,包含直屬于法那提歐的「四旋劍」在內,全都是沒有神器的下級騎士。而且也可以看見極會鬧事,連貝爾庫利都拿她們沒辦法的見習少女騎士里涅爾‧辛賽西斯‧推尼耶特以及費賽爾‧辛賽西斯‧推尼奈的身影。現在是乖乖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但誰也不敢保證她們到時候會不會上戰場。

總而言之,這僅有的十六個人,就是集成騎士團能投入這條絕對防衛線的所有戰力了。

另一方面,共有三十名左右的人界守備軍部隊長參加會議。雖然士氣不低,但一眼就能看出劍技的實力和集成騎士之間有很大的差距。愛麗絲等上級騎士就不用說了,就連下級騎士也可以連續跟他們三十個人比賽並輕松獲勝吧……

「──這四個月來,我們檢討過各種作戰……」

法那提歐不知不覺間就開始說起話來,而她的聲音也把愛麗絲的意識拉回到現實。

「結果得到的結論是,以目前的戰力要抵抗敵軍的總攻擊可以說相當困難。一旦被包圍,我軍就完全沒有勝算了。」

以天穿劍細長的劍鞘代替指示棒,法那提歐在設置于軍議場深處的地圖上某一點敲了一下。

「正如各位所見,盡頭山脈的這一側只有往四方擴散的十基洛爾草原與岩石地。要是被推進到這里,再來就只能被五萬敵軍包圍並且殲滅。因此必須在這條連接東大門的,寬一百梅爾長一千梅爾的峽谷里戰到最後。我們將在此處布下縱深陣,單純等待敵軍的突擊並削弱對方實力。這就是作戰的基本方針。到這里有什麼問題嗎?」

立刻舉起手的人是艾爾多利耶。晃著淡紫色頭發站起來的年輕人,以壓抑住平常那種紳士模樣的聲音問道:

「如果敵軍是只由哥布林與半獸人組成的步兵,那麼不管來五萬還是十萬都不成問題。但那些家伙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敵軍里面也有裝備了強大弓箭的食人鬼軍團,以及更加危險的暗黑術師團。要怎麼應付這些應該會從步兵背後發動的遠距離攻擊呢?」

「應對方式將會是危險的賭注……」

法那提歐暫停了一下,視線稍微瞄了愛麗絲一眼。愛麗絲不由得挺起背杆,聽她繼續說明下去。

「……即使是白天,陽光也照不到峽谷底部,所以地面是寸草不生。也就表示,空間神聖力相當稀薄。只要我們在開戰前把神聖力全部用盡,敵軍就沒辦法以強力的術式發動攻擊。」

法那提歐大膽的意見,讓眾騎上與部隊長產生一陣騷動。

「當然,我方也將無法使用術式。但我們原本就只有一百名左右的神聖術師。要是以術式互擊的話,神聖力的消費量應該是對方遠超過我們才對。」

法那提歐說的確實沒錯。但是──她的作戰有兩個問題點。

這時取代說不出話來的艾爾多利耶要求允許發言的,正是弓箭手迪索爾巴德。穿著紅銅色鎧甲的資深騎士,以沉穩的聲音發問:

「原來如此,副長閣下說的應該沒錯。但神聖術不只能用來攻擊。要是神聖力枯竭的話,不就連傷者的天命都無法回複了嗎?」

「所以我才說是一場賭注。我們已經把積蓄在中央聖堂寶物庫里所有的高級觸媒與治療藥全搬到這座野營地來了。限定術式只使用治癒術,再加上藥品輔助的話,光靠觸媒就可以撐兩天……不對,是三天。」

聽見她這麼說,隨即響起超越剛才那一次的驚訝聲。說到中央聖堂的寶庫,大家都知道警衛森嚴的程度甚至還成為童話故事的題材。通常寶物只有被搬進去的份,這次應該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被搬到外面來吧。

這時就連這名豪傑騎士,威嚴的臉上也浮現驚訝的臉色沉默了下來。等迪索爾巴德一邊發出低沉的沉吟聲並坐下後,愛麗絲就站了起來。

「還有另一個問題,法那提歐閣下。」

她決定暫且將剛才的爭論放到一邊,先提出第二個問題點:

「就算索魯斯與提拉利亞的恩惠再怎麼稀薄,峽谷也不是完全黑暗,而且也沒有與大地隔絕。我想那個山谷里應該有長年累月積蓄下來的龐大神聖力。到底什麼人可以在開戰前這麼短的時間內把這股力量使用殆盡呢?」

這次換成法那提歐無法立刻回答了。

貫穿山脈的山谷確實比野營地後方的那片草原還要狹窄,但是寬度也有一百梅爾,長度甚至有一千梅爾。要讓充滿如此廣大空間的神聖力瞬間枯竭,必須要幾百名術者同時使用高等神聖術,但法那提歐剛才已經說過,守備軍里沒有這麼多術者了。

或者由少數人使用足以產生天地變異的超大規模術式也可以耗盡神聖力,但擁有這種力量的,除了已經死亡的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與賢者卡迪娜爾之外,應該就沒有別人了。

但是副騎士長卻一邊用金褐色眼睛凝視著愛麗絲一邊用力搖了搖頭。

「妳錯了,的確是有。唯一有一個人能夠辦到這補事。」

「…………唯一一個人……?」

愛麗絲一邊呢喃,一邊環視守備軍成員。

但法那提歐接下來所說的,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名字。

「就是妳,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

「咦……?」

「妳自己可能沒有發現,但妳現在的力量已經超越集成騎士的范疇。現在的妳,應該可以行使……足以開天辟地的真正神力。」

7

「上級集成騎士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嗎?」

坐在類似恐龍般的雙頭怪物所拖行的大型戰車上──說是戰車,其實只不過是沒有砲台也沒有履帶的箱型四輪車──身體跟著晃動的加百列‧米勒如此問道。

即使是鋪著高級坐墊的長椅依然無法消除震動,但是跟士兵時期經常搭乘的布萊德雷步兵戰斗車那種幾乎要把人殺掉的乘坐感比起來已經好太多了。大概就只是會讓放在邊桌上的紅酒杯發出啪嚓啪嚓拍打聲的程度。

從黑曜岩城出發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天,雖然是現實世界里未曾經曆過的長時間移動,但幾乎感覺不到疲勞。雖說這可能跟戰車的坐墊相當舒服無關,只是因為這里是假想世界罷了。加百列腳邊,慵懶躺在厚厚地毯上的妙齡美女,一邊撫摸纏著繃帶的右腳一邊點了點頭。

「他們的實力無庸置疑。這個嘛……在長達三百年的戰史里,我們暗之術師與騎士從來沒有殺死過集成騎士──這麼說您能夠理解嗎?當然,反過來的情況可以說多如天上繁星。」

「唔……」

代替閉上嘴的加百列,在寬廣車廂牆邊盤腿坐著,抱著一瓶蒸餾酒的瓦沙克發出疑惑的聲音。

「但是蒂伊大姊啊。那群叫作集成騎士的家伙真這麼強的話,為什麼沒有攻過來呢?」

暗黑術師總長蒂伊‧艾‧耶爾對瓦沙克露出更加艷麗的笑容,然後豎起食指說:

「問得好,瓦沙克大人。那些家伙確實是能夠以一擋千的猛將,但怎麼說也只有一個人而已。只要在廣大空間被上萬名軍隊包圍,就有可能因為不斷受到一些小傷害而耗盡天命對吧?所以那群家伙才會這麼卑鄙,絕對不會越過沒有被包圍危險的盡頭山脈。」

「哦……原來如此。就是防禦力再怎麼強的Mob,只要用簡單的DoT傷害一點一點削除生命值,總有一天能夠打倒牠的意思……」

「什麼……?Mob……?」

人工搖光的蒂伊當然不會懂瓦沙克的比喻,這時加百列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輕咳了一聲繼續說道:

「總而言之,只要把那些集成騎士拖到夠寬敞的戰場,就能夠加以包圍並殲滅對吧?」

「理論上是這樣。雖然哥布林和半獸人一定會出現超過萬名以上的犧牲者就是了……」

蒂伊發出「嗚呵呵」的笑聲,從放在地板上的銀杯里拿起一個顏色刺眼的果實,接著同樣鮮紅的嘴唇以舔食般的動作將其含進嘴里。

其實根本不用她說,步兵個體的損耗對加百列來說原本就無關痛癢。只要能夠擊破敵軍,就算包含眼前蒂伊在內的黑暗領域大軍全部犧牲,他也不會有任何怨言。這場戰爭在某種意義上,和Glowgen Defense Systems的戰術研究所里日常舉行的戰術模擬練習沒有什麼兩樣。

越過成千上萬的尸體,以新支配者的身分君臨人界,對全土發出最初也是最後的命令。命令他們找出名為愛麗絲的少女並把她帶過來。然後在這個奇妙世界里的任務就結束了。

一想到這里,就覺得這口味有點獨特的紅酒讓人感到有點懷念。

加百特舉起玻璃杯,一口氣喝光濃紫色液體。

這個時候,「愛麗絲」浮現在靈魂獵人加百列‧米勒腦海里的模樣,在無意識中就和名字極為類似的首位犧牲者愛麗西亞‧克林格曼那無垢、稚嫩且纖細的容貌重疊在一起。他認為愛麗絲一定是生活在類似故鄉太平洋帕利塞德的城市里,而且是一名溫柔美麗──又柔弱無力的少女。

因此加百列才沒注意到某個可能性。

他完全沒有想到,追求的「愛麗絲」會以集成騎士的身分率領著敵軍。

皇帝旗不停飄動的指揮車排在最後方的長長隊伍,就這樣緩慢但確實地朝向西方邊境持續行軍。染著血色的遠方天空中,宛如鋸齒般尖銳的群山已經逐漸現出身影了。

移動開始的第四天,也就是十一之月七日。

黑暗領域軍的本隊來到一處山麓,從這個地方能夠看見即將崩壞的大門。寬廣的台地周邊,已經排滿了先遣部隊準備好的黑色帳篷。

咚咚隆。

咚咚隆。

撼動地面的重低音是來自於巨人族擊打的戰鼓。

在最後方指揮車的屋頂上,加百列無言地注視著原本排成一列的本隊,像被巨大心髒推動的無數血球一般整個散開的模樣。

打先鋒的第一連隊,是由哥布林的輕裝步兵大隊與半獸人重裝步兵大隊共一萬五千名所組成。他們配合貫穿盡頭山脈峽谷的寬度排成了縱隊。隊列的各處都配置了宛如攻城塔一樣高大的巨人,數量雖然不多只有僅僅五百名,但應該能發揮出主力戰車般的功效,援護戰場上的步兵隊伍吧。

亞人族後方的第二連隊,是由共有五千人的拳斗士團與同樣為五千人的暗黑騎士團所組成。剛繼承暗黑將軍的年輕騎士可能是希望洗刷前代的汙名自願打頭陣,但加百列否決了他的要求。這是因為預測到騎士個體的整體士氣一定相當低落,所以要排除這種不穩定的要素。

第三連隊由食人鬼的弓兵七千,以及全是女性的暗黑術師團三千所組成。從步兵後方沖進峽谷,借由遠距離攻擊殲滅敵軍就是他們的任務。據術師總長蒂伊所表示,就算距離遙遠,只要能目視構成敵人主力的集成騎士,就可以集中火力於一點來打倒他們。

老實說,加百列也不是沒有直接跟這些號稱無敵的騎士戰斗,然後嚐嚐看這些靈魂的欲望。但要是因為意想不到的事故而失去這個高等帳號,那就偷雞不著蝕把米了。之後不論要生產多少Underworld人,也就是人工搖光都沒問題。目前還是要以捕獲「愛麗絲」並且脫離Ocean turtle為優先目標。

登入到現在,內部時問已經過了八天,現實世界里是將近十五分鍾左右。今後要完全支配人界,把搜尋愛麗絲的命令傳達到全世界應該要花上十天左右吧。考慮到這一點,就會希望盡快結束這場戰爭──最長也只能花整整一天就要把事情解決。

「唉~結果沒有我出場的機會嗎?」

身邊抱著已經不知道是今天第幾瓶威士忌的瓦沙克這麼抱怨著。瞄了他一眼後,加百列就用稍微辛辣的口氣指責他說:

「我都看到了。那個叫作夏斯達的將軍變成龍卷風時,你這家伙丟下我率先逃跑了對吧。」

「嘿嘿,不愧是隊長,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瓦沙克一點都沒有愧疚的模樣,直接咧嘴笑了起來。

「哎呀,我從以前就專門負責PvP。不擅長對付那種沒有實體的怪物啦。」

聽見部下說出這種不知道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借口,加百列看了他一陣子後才簡短地詢問:

「瓦沙克,你為什麼自願參加這次的作戰?」

「你說的作戰是潛行到Underworld嗎?那當然是因為好像很有趣啦……」

「不是,我問的是在這之前。也就是襲擊Ocean turtle的作戰。你雖然是GlowgenDS的工作人員,但怎麼說也是專門負責網路作戰的吧。什麼動機讓你參加這種可能會吃真實子彈的任務?從你的歲數來看,也不可能是像漢斯與布里克那種從中東回來的傭兵吧。」

加百列難得會說出這麼長一段話,但他當然不是對瓦沙克‧卡薩魯斯有什麼太大的興趣。只是忽然想到這個年輕人輕薄的態度底下究竟隱藏了些什麼。

瓦沙克輕輕聳了聳肩,回答了一句「都一樣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一樣是好像很有趣。」

「哦……」

「真要說的話,像你這種大學畢業的菁英分子跑到戰場來才更誇張呢。就算是有從軍的經驗也一樣。」

「我這個人是現場主義者。」

加百列一邊回答,一邊在內心呢喃著。

瓦沙克,對你來說什麼叫作有趣?是用槍射擊?還是……能夠殺人呢?

當他想著要繼續深究下去還是就此中斷對話時,掛在指揮車後方的梯子就傳來喀喀的高跟鞋聲音,接著暗黑術師公會總長蒂伊‧艾‧耶爾就出現了。

她恭敬地行了個禮,舔了一下嘴唇後就開始報告:

「陛下,全軍的配置已經完成了。」

「嗯。」

加百列放下翹著的腳,從暫時的皇座上站起來,朝著下方環視了一圈。

除了在前方展開陣形的三萬五千名主力部隊外,還有主要由哥布林與半獸人構成的預備軍一萬,以及商工公會的錙重部隊五千在指揮車左右兩側待機。

這支總數達五萬的軍隊,就是加百列擁有的全部兵力。所以如果喪失所有個體還無法攻破敵軍的防守,那就得從頭修正計畫了。屆時捕獲愛麗絲的可能性也將變得極其微小。

但根據偵查的龍騎士所表示,敵軍最多也只有三千人左右。也就是說只要能按照計畫排除集成騎士,就不可能會敗北。

「好,距離大門崩壞還有多久的時間?」

蒂伊保持低著頭的姿勢回答加百列的問題:

「大概還有八個小時左右。」

「那麼,在崩壞的一個小時前讓第一師團進入峽谷。在最靠近大門的地方分散部隊,等大門一崩壞就一起展開突擊。戰線往前推進之後,就投入第二、第三師團,一口氣殲滅所有敵人。」

「遵命。相信不用等到明天,陛下就能看見敵將的首級了。雖然很可能已經燒得焦黑就是了。」

蒂伊發出「呵呵呵」的微笑後,迅速對在背後待機的傳令術師下達指令,接著再次深深行了個禮並走下樓梯。

加百列從指揮車的車頂眺望著屹立在遠方的巨大石門。

雖然距離兩英哩以上,但是卻有種快要壓在自己頭上的重量感。那道門整個崩壞的時候,一定是相當壯觀的景象吧。

但是真正的饗宴要從那時候才開始。爆散並且消失的數千個靈魂,一定會放出筆墨難以形容的美麗光芒。躲在Ocean turtle上軸的那群RATH技術人員,應該會對無法在內部觀賞自己策劃的最壯觀場景而感到遺憾吧。

咚咚隆。咚咚隆。

咚、咚。咚、咚。

節奏加快的戰鼓,似乎更加強化了由數萬軍人所散發出來的饑渴與斗志。

8

「那……桐人就拜托妳們了。」

愛麗絲依序凝視著兩名年輕少女的臉這麼表示。

初等練士,不對,應該說已經是一名正式劍士的緹潔‧休特里涅與羅妮耶‧阿拉貝魯挺起背杆點了點頭。

「好的,請交給我們吧,愛麗絲大人。」

「我們一定會好好保護桐人學長。」

剛回答完,緹潔就以左手,而羅妮耶則以右手用力握住新制輪椅的把手。

閃爍著銀灰色光輝的細長輪椅,是愛麗絲以術式將物資帳篷里多出來的全身鎧甲改變形狀所制成。它比在盧利特使用的木制輪椅還要輕,而且也有足夠的強度。

但是坐在上面的桐人緊緊抱住的兩把劍所帶來重量就實在沒有辦法處理了。心里雖然有點擔心兩名少女不知道能不能推動輪椅,但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筆直地把輪椅推到愛麗絲面前。

這樣的話,就算接到立刻撤退的命令也不會落人後了。只不過,被逼得必須從峽谷撤退時,守備軍就等于是陷入遭到包圍殲滅的命運。

老實說,只要發現戰況略呈敗勢,就希望她們能帶著桐人逃向西方。但那也不過是把命運延後幾個月──不對,應該說延後幾周而已。

事先已經訂好計畫,只要守備軍敗北,保護盡頭山脈的四名騎士也將跟著撤退,然後一邊讓各地的城鎮與村子里的居民避難,一邊將央都聖托利亞的城壁做為最後的防禦線。但這只是無謂的抵抗。那個美麗的都市以及石灰岩制成的中央聖堂,不久後就會遭到侵略軍蹂躪並燒燬。在盡頭山脈這個封閉的牆壁內側,眾人將無處可逃……

愛麗絲跪了下來,從同樣的高度下凝視著桐人的眼睛。

來到野營地的五天當中,只要有時間就會對桐人說話,甚至握住他的手與緊緊抱住他。但是到今天為止,都沒辦法讓他產生太大的反應。

「桐人……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勉強保持著微笑的愛麗絲,對著黑發年輕人這麼呢喃。

「叔叔說你可能是決定這場戰爭勝敗的關鍵人物。我也是這麼認為。因為這支守備軍就等于是你創造出來的啊。」

實際上,如果沒有桐人和尤吉歐,目前在東大門布陣的就是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與集成騎士團,以及由那種恐怖的巨劍魔像所組成的軍團了。

如果有兩三千個擁有強大戰斗力的巨劍魔像,五萬的黑暗領域軍隊根本就算不了什麼。但那也等同于人界的滅亡。因為巨人的素材就是好幾萬名人界的居民。桐人他們犧牲了一條生命與一顆心,才防止了這樣的悲劇。

但是,貝爾庫利率領的人界守備軍就這樣敗北的話,人界依然會陷入不同形式的巨大悲劇當中。

「……我也會努力。會把你給予我的天命完全燃燒殆盡。所以……如果我被擊倒,以最後的力量呼喚你時,請一定要站起來拔出你的劍。只要你能醒過來,有幾千、幾萬名敵人都不是問題。你一定會再次產生奇蹟,守護人界……還有大家。因為你是……」

──打倒那個最高司祭的最強劍士啊。

在內心深處這麼呢喃後,愛麗絲就伸出雙手,用力抱緊桐人瘦削的身軀。

松開分不清是一瞬還是數分鍾的擁抱後,站起身的愛麗絲,注意到藍色眼睛里晃動著複雜光芒的羅妮耶一直凝視這邊的視線。一開始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她眨了眨眼睛,但是馬上就了解是怎麼一回事。

「羅妮耶小姐。妳……喜歡桐人吧。」

一邊微笑一邊這麼說之後,嬌小的少女就用雙手遮住嘴巴,臉頰到耳朵附近也整個紅透了。她隨即伏下視線,以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回答:

「沒……沒有,我……怎麼配呢……我只不過是一名隨侍初等練士而已……」

「哪有什麼配不配的。羅妮耶小姐也是爵士家的繼承人吧?我是出生在邊境的小村子里,而桐人則是連出生地都不清楚……」

羅妮耶忽然用力搖頭來打斷愛麗絲所說的話。

「不是的!我……我……」

緹潔伸出右手來,溫柔地支撐住雙眼積蓄著大大淚珠且聲音斷斷續續的羅妮耶。這時她紅葉色的眼睛里也滿是淚光,接著以顫抖的聲音開始說道:

「愛麗絲大人……您知道桐人學長與尤吉歐學長犯下什麼樣的禁忌嗎?」

「嗯……嗯。聽說是因為在學院內發生爭執……最後殺傷了其他學生。」

半年前,當時什麼都不知道的愛麗絲依然是公理教會的尖兵。即使到了現在,她還是清楚記得自己接到元老院的逮捕令時那種震驚的感覺。因為就連在教會的史書里,都沒看過央都的學院發生學生殺害學生這種重大的禁忌違反。

愛麗絲點頭後,緹潔又繼續追問:

「那麼……您知道學長們為什麼會犯下那樣的禁忌嗎……?」

「不……這我就不清楚了……」

當她搖頭時,耳朵深處忽然重新響起一道叫聲。

和桐人一起被拋到中央聖堂的外壁之後,他對著表示不需要罪人幫助的愛麗絲大叫了一段話……

「──就算禁忌目錄沒有禁止這麼做……但妳真的認為上級貴族就能夠隨心所欲地玩弄羅妮耶和緹潔那樣的無辜少女嗎!」

沒錯,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

上級貴族,指的應該是桐人斬殺的學生吧。而被玩弄則是──

在瞪大雙眼的愛麗絲面前,緹潔以發抖的聲音開始說道:

「……萊歐斯‧安提諾斯上級修劍士與溫貝爾‧吉杰克上級修劍士,不停對我們的朋友芙蕾妮卡‧歇絲基初等練士做出屈辱的命令。我們雖然對兩位修劍士提出抗議,但那個時候卻因為過於氣憤而使用了足以被判定為失禮行為的言詞。因此他們就發動了基於帝國基本法的貴族賞罰權……」

接下來的事情,光是回想也很痛苦吧。緹潔再也說不出話,而羅妮耶則是低著頭發出嗚咽聲。

想要她們別再說下去的愛麗絲正準備開口時,紅發少女又勇敢地繼續開始說道:

「……當我們即將被施加難以忍受的懲罰時,桐人學長和尤吉歐學長就為了解救我們而揮了劍。如果我們聰明一點,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學長他們就不會為了糾正法律而和教會戰斗,也不會因此喪命了。我們……犯再也無法彌補的罪過。所以……就算臉皮再厚,我也不敢說自己喜歡學長……」

把心事全部吐露出來的緹潔,這時終于也流下眼淚。兩名年輕的少女抱在一起,低聲發出對這個年紀來說太過沉重的悔恨嗚咽。

愛麗絲一面咬緊牙根,一面抬頭看向采光用的小窗。

她自認為已經清楚占據著四帝國的上級貴族究竟有腐敗了。他們飽食終日、累積私財且荒淫無道。

但是過去的集成騎士愛麗絲,認為詳細知道這些罪過會讓自己也遭到汙染,所以故意不去注意這些貴族的所作所為。不論他們做什麼,只要沒有觸犯禁忌就沒關系──因為自己是被從神界召喚到這里的法律守護者。她一直都是這麼深信不移。

但這種沉默的不作為才是罪過。雖然沒有違背桐人憎恨的禁忌目錄,但就是這樣才罪孽深重。跟什麼都沒做的自己比起來,眼前的兩名少女要勇敢多了。

愛麗絲深深吸了口氣,以灌注力量的聲咅說:

「不,妳們錯了。妳們才沒有什麼罪。」

忽然迅速抬起頭的人是羅妮耶。雖然這名少女給人總是躲在緹潔背後的印象,但現在眼睛里卻帶著強烈的光芒並大叫:

「愛麗絲大人……身為光榮集成騎士的愛麗絲大人不會了解!我們的身體被那兩個男人玩弄,尊嚴也被罪過汙染了!」

「身體只不過是心靈的容器。」

愛麗絲一邊回答,一邊以握住的右拳用力敲打胸口中央。

「只有心……靈魂才是唯一確實的存在。只有自己才能決定靈魂的模樣。」

愛麗絲閉上眼睛,把意識集中在自己的內面。

大約兩周前,盧利特村遭受襲擊,愛麗絲以心靈的力量──也就是心念力取回了失去的右眼。她當時就已經親身體驗到,只要堅定並專注地想著,就能夠不依靠術式讓肉體產生變化。

但現在光是這樣還不夠。不光是肉體,必須用心念的力量讓身上的服裝也產生變化才行。

應該辦得到才對。過去桐人不是展現給自己看過了嗎?拿著兩把劍和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對峙的他,身上那套和之前服裝完全不同的異國風黑色皮革長外套就在眼前不停飄動。

一定要恢複。恢複成在陌生的全白巨塔里醒過來,為了消除喪失記憶的不安與寂寞,只能用厚厚冰層封閉自身心靈之前的愛麗絲。

──我也和妳們一樣喔,羅妮耶、緹潔。以人類的身分來到這個世界上,犯下許多過錯,背負巨大的罪過,然後現在來到這里。如果說桐人和尤吉歐殺人是妳們的罪過……那麼在那之前,如果年幼的我沒有忘記禁忌而碰到黑暗領域的土壤,桐人他們根本就不用以來到央都為目標了。

沒錯,那就是我的罪過。就算沒有記憶,愛麗絲‧滋貝魯庫也不是不認識的其他人,確確實實是過去的我。在盧利特村的日子告訴了我這一點。

即使閉上眼睛,也清楚知道有溫暖的白光正包圍自己的身體。

愛麗絲緩緩睜開眼睛。

由于她低著頭,所以一開始看見的是自己穿著的裙子。但那不是代表公理教會的純白色,而是像秋天的天空般清澈的藍色。

裙子上還有一件原色圍裙。黃金鎧甲與護手已經消失。把手往頭上伸去,指尖就碰到大大的緞帶。而且頭發似乎也變短了一點。

一抬起頭,眼睛就和露出茫然表情的羅妮耶與緹潔相對。

「……看吧?身體和外表,只不過是心靈的附屬物罷了。」

當然這只是暫時性的變身。當集中的精神中斷的瞬間,就會恢複成原本騎士的模樣吧。但這樣應該能把愛麗絲、桐人以及尤吉歐的心意傳達給這兩名少女知道。

「沒有任何人能夠弄髒自己的心靈。在邊境出生的我,原本應該是以這種模樣長大才對。但是十一歲的時候,以罪人的身分被帶到央都,然後遭到術式刪除記憶並成為集成騎士。我也曾經詛咒過這樣的命運……」

愛麗絲所說的,是除了自己之外就只有集成騎士長貝爾庫利知道的重大祕密。但是她相信這兩個人應該能接受,所以又繼續表示:

「但是……桐人教會了我,即使是這樣我依然有辦得到而且應該去做的事。所以我已經不再迷惑。我決定接受自己並往前邁進。」

愛麗絲舉起雙手,同時緊握住羅妮耶與緹潔的手。

「妳們一定也有只屬于自己的,寬廣、漫長且筆直的道路。」

互握住的手上,滴落下幾滴的淚水。

順著少女臉頰滑下的淚,帶著與剛才完全不同的彩色,發出了極為美麗的光芒。

插圖018

最後再次抱緊坐在輪椅上的桐人,把他交給羅妮耶與緹潔後,愛麗絲就走出帳篷。

結果艾爾多利耶就像早在外面等待一般跑了過來,說出了誇張的讚辭:

「哦哦,真是太完美了……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凝縮了索魯斯的光輝一樣……這才是吾師愛麗絲大人啊……」

「反正戰斗個一個小時就會沾滿塵土了。」

愛麗絲冷冷地如此回應,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身體。

剛才的變身現象已經消失,黃金護胸與純白裙子反射陽光後發出炫目的光芒。如果能活著回來,就在哪個地方加上藍色布料吧,心里這麼想的愛麗絲抬頭看向西方的天空。

索魯斯早已開始西下。大約再過三個小時左右,就會消失在地平線上。在那同時,東大門的天命也將消滅。三百年的封印終于要解除了。

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

這五天里,愛麗絲也參加了守備軍的訓練,發現士兵們的戰技已經被磨練到很難相信只經過半年的訓練。更驚人的是,所有士兵都學會了不存在于傳統流派的連續劍技。

一問之下,原來是副騎士長無私地教授眾人她耗費漫長歲月所鑽研出來的劍技。雖然最多只到三連擊,但對上只按照本能揮動蠻刀的哥布林與半獸人應該是相當可靠的武器。

當然,擁有獨特連續技的暗黑騎士對士兵們來說負擔還是太重了。包含似乎擁有更高速連擊的拳斗士在內,都只能夠由集成騎士來對抗他們。

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一開戰應該就會湧過來的亞人族大部隊壓制,以及必須在受到最小的損害下撐過食人鬼的大弓與暗黑術師的遠距離攻擊。

作戰是能否成功的重任,現在就加諸在愛麗絲一個人肩上──

把視線從天空移下來後,就看見後方補給部隊為了準備最後的餐點而升起的好幾道炊煙。羅妮耶與緹潔應該已經快帶著桐人到那邊和他們會合了。

無論如何都要保護他們。

「愛麗絲大人,差不多了……」

聽見艾爾多利耶的聲音後點了點頭,接著愛麗絲為了轉頭而一只腳往後退。

但這時又停下腳步,把視線移到唯一的弟子身上。

「……怎……怎麼了嗎?」

凝視著青年騎士像是感到困惑而眨眼的臉,愛麗絲原本繃緊的嘴唇稍微放松了一些。

「……艾爾多利耶,一直以來你真的是盡心盡力在幫助我。」

「怎……怎麼忽然說這種話!」

愛麗絲把自己的右手輕輕放在啞然站在現場的騎士左手上,又繼續說道:

「你待在我的身邊,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安慰。你是因為擔心我……才不選擇迪索爾巴德閣下那樣資深的男騎士,而選擇讓沒有太多實績的我指導對吧?」

「沒……沒這回事,我怎麼可能有那麼傲慢的舉動!我只是打從心底佩服愛麗絲大人的劍技……」

艾爾多利耶拚命搖頭否認,愛麗絲則一瞬間握緊他的手又放開,然後再次露出微笑。

「就是有你的支持,我才能在這條險峻的道路上一直走到今天。謝謝你,艾爾多利耶。」

說不出話來的年輕騎士,眼睛里忽然冒出斗大的淚水。

「…………愛麗絲大人……為什麼要說……到今天呢。」

他以沙啞的聲音這麼問道。

「為什麼愛麗絲大人要用這種自己的道路好像要在這里結束般的說法呢。您……您還沒有把所有的本事教給我啊。不論是劍技還是術式,我的實力都還跟您有天大的差異。接下來您還得一直、一直鍛鍊、指導我才行啊……!」

在他伸出不停發抖的右手快碰到自己之前──

愛麗絲忽然變成以嚴厲的聲音大喊:

「集成騎士艾爾多利耶‧辛賽西斯‧薩提汪!」

「是……是的!」

騎士的手倏然停止,擺出直立不動的姿勢。

「做為你的師父,接下來就是我最後的命令。你要好好活下去。活著見證和平到來,並且奪回你真正的人生與心愛的人。」

除了愛麗絲之外的所有集成騎士,「記憶的碎片」以及被變成劍的「心愛的人」都還是被封印在中央聖堂最上層里。一定有方法讓它們恢複成應有的形狀,回到應該存在的地方。

對保持立正姿勢並無聲落淚的艾爾多利耶點了點頭,愛麗絲迅速轉過身子。金黃色頭發與純白裙子直接撕裂秋天的冷空氣。

正前方可以看見沉浸在微暗當中的大峽谷與東大門。

接下來愛麗絲將詠唱過去未曾經驗過的超大規模神聖術。這全是為了將充滿山谷里的神聖力一滴不剩地濃縮起來,借此給予敵軍痛擊。

如果說錯一句術式──不對,應該說意識稍微有點不集中的話,濃縮的神聖力就會爆炸,讓愛麗絲整個人完全消失在這個世界當中。

但她完全不覺得害怕。這五天里,已經以集成騎上的身分和貝爾庫利與法那提歐、艾爾多利耶等人度過了相當充實的時問,而且也以愛麗絲的身分在盧利特村和妹妹賽魯卡生活了半年。

更重要的是,遇見了桐人與尤吉歐,借由跟他們交手而有了心靈上的交流,更因此了解了人類的感情──也就是悲傷、憤怒以及愛情。

自己還有什麼好奢求的呢?

愛麗絲高聲震響著鎧甲,一步一步筆直地走進等待開戰瞬間來臨的守備軍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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