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 Alicization Lasting 終幕 西元二〇二六年八月

1

一道影子在所有光線都無法到達的海底緩緩爬著。

外表看起來是一只扁平的大螃蟹。但是只有六只腳,像是蜘蛛一樣從腹部拖著繩子,而且全身覆蓋在塗裝成鈍重灰色的金屬耐壓殼底下。

連結日本與美國的跨太平洋海底光纖電纜「FASTER」。其保養用深海作業機器人,正是這只金屬蟹的真正身分。

螃蟹自從三年前被配置在海底保養總站後,就從來沒有出過任務,只是一直處于沉睡狀態。但是這一天終于接到起動命令,它動著潤滑脂快要固化的關節,離開安居的住家。

不過螃蟹完全不知道,發出命令的並非它所屬的企業。遵從這出處不明的非正式命令,螃蟹在身後拖著FASETR的修補用光纜,持續筆直地朝北方前進。

呼喚著螃蟹的是周期性發出的人工音聲。它每隔一分鍾就會停下來,以內藏的聲納確認音源位置,然後再次前進。

不知道重複多少次這樣的過程。

螃蟹確信自己終于來到指定的座標,于是點亮了裝設在身體前部的燈。

從白色光圈中浮現出來的是──

躺在深海底下的銀色人型機械。

鋁合金的簡易外裝上開了好幾個慘不忍睹的孔洞。從各個部位露出的纜線因為燒焦而斷裂,左臂從中間左右變成碎片,頭部則因為無法承受水壓而有一半被壓扁。

而稍微抬起來的右手握住的是,與螃蟹腹部同樣的深海鋪設用電纜。纜線筆直往上方延伸並消失在黑暗當中,看不見聯結到什麼地方。

螃蟹眺望著與自己算是同類的機器人一陣子。

但是它當然沒有抱持任何的感慨或是恐懼,只是遵照命令伸出機械手,固定住人型機器人右手抓住的纜線前端。

另一條機械手從內藏在己身腹部的纜線卷盤里,拉出從海底鋪設過來的長長光纜前端。

接著螃蟹就在眼前把兩條纜線的連接器緊緊按壓在一起。

這樣子,被賦予的命令就全部完成了。

它簡直就像完全不關心人型機器人所握住的纜線連接著什麼地方一樣。

交互運動六只腳反轉龐大的身軀,接著金屬制螃蟹就為了再次回歸長眠而朝著海底保養總站走去。

背後只有完全損壞的人型機器人的殘骸被遺留在那里。

它的右手,現在依然緊緊握住仔細被絕緣體包裹住的光纖纜線。

2

二〇二六年八月一日星期六,下午兩點。

昨天晚上台風經過關東地方後,整個轉變成清澈藍天的這個日子──

不分國內外的眾多媒體擠滿了港區的六本木Hills arena,引頸期盼著那個時間的到來。

電視的情報節目以及網路的直播串流都已經開始播放記者招待會現場。記者與評論員興奮的聲音與會場的噪音重疊在一起。

有識之士們的發言大多偏向否定的一方。

「……所以說,不論多接近實物,假貨還是永遠不會變成真貨啦。就跟中世紀的煉金術一樣。銅和鐵不論經過什麼樣的冶煉,也絕對不會變成金子!」

「但是老師,根據事前的新聞稿,對方是說成功重現了人類的腦部構造……」

「我就說那是不可能的了!聽好了,我們的腦里有上百億的腦細胞。你覺得機械或者電腦程式能夠重現這些細胞嗎?你真的這麼認為?」

「真是的……看都沒看過,就說得好像多懂一樣。」

如此咒罵的是把領帶凌亂地扯松,從白天就拿著一杯琴通甯的克萊因。

店面位于台東區禦徒町巷弄里的咖啡廳兼酒吧「Dicey Cafe」店內,目前已經被大量的客人擠得水泄不通。甚至樓下不用掛出包場的牌子,也不會有客人想要進來了。

詩乃、莉法、莉茲貝特、西莉卡與克萊因並肩坐在店長艾基爾面前的吧台。四張桌子也被朔夜、亞麗莎、尤金等ALO領主群,朱涅與淳等沉睡騎士,辛卡、由莉耶爾、紗夏等前SAO玩家給填滿。

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啤酒、調酒或者無酒精飲料,專心看著設置在深處牆壁上的大型電視。

莉茲貝特以混雜著歎息的聲音回答依然繼續抱怨著的克萊因。

「這也沒辦法啊。因為就連實際親眼看過的我,到現在也還覺得沒辦法相信,那些人是人工智能,那個世界是伺服器里的虛擬世界。」

旁邊的詩乃也一邊摸著眼鏡的鏡框一邊呢喃:

「真的是這樣。空氣的味道與地面的質感之類的,搞不好比現實世界還要真實呢。」

莉法一發出「嗯嗯」的聲音並點著頭,西莉卡就露出苦笑說著:

「那是,嗯……叫作STL對吧?用那個潛行的詩乃小姐與莉法小姐的特權喔。對使用AmuSphere的我們來說,至少場地與物體都是普通的多邊形。」

「但是,Underworld人不是一般的NPC,這一點應該沒有人有異議吧?」

就在艾基爾做出這樣的結論時──

主播從電視里傳出的聲音忽然帶著緊張感。

「啊,看來發表會要開始了!那麼我們把畫面從媒體中心交回給現場轉播!」

店內籠罩在一片寂靜當中。

數十名VRMMO玩家們大口吞著口水,專心看著相機閃光燈閃爍的記者會現場影像。他們都不願錯過過去他們拚命保護的人物,終于要出現在社會大眾面前的這個瞬間。

首先出現在擠滿廣大會場的電視攝影機與照相機前面的,是穿著沉穩褲裝,看起來將近三十歲的女性。臉上略施薄粉的她,把長發綁在頭部後面。

在並排數十只麥克風的講台前停下腳步的女性面前,放置著「海洋資源探查研究機構 神代凜子博士」這樣的名牌。雖然因為洪水般的閃光燈而眯起眼睛,但博士還是用果斷的態度點點頭,並開口表示:

「謝謝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來到這里,今天本機構將要發表應該是世界上首見的真正人工泛用智慧的誕生。」

忽然就切入主題的發言,讓會場產生一陣騷動。

博士一臉稀松平常地舉起左手,指著舞台的左手邊說:

「那麼,就讓我介紹……『愛麗絲』。」

在充滿期待與懷疑的視線當中,從銀色舞台面板陰影處現出身影的是──

有著閃爍金色光芒的長發、賽雪的白色肌膚。修長手腳與纖細身體包裹在深藍色外套底下的一名少女。

在幾乎讓直播影像完全反白的閃光燈洗禮之下,少女不要說行禮了,她看都不看記者席一眼,只是以昂首闊步的模樣往前走。連續響起的快門聲與騷動聲,把配合少女步行傳出的輕微馬達聲音完全蓋過去。

以順暢的腳步橫跨舞台,來到神代博士身邊後停下腳步。

這時少女終于把身體轉了過來。飄揚的金發在聚光燈下發出眩目光芒。

默默往下看著記者席的少女,眼睛是極為清澈的藍色。

她那無法說是西洋人還是東洋人,帶著某種淒絕的美貌,讓會場慢慢地靜了下來。

會場里所有人,以及看著轉播的無數觀眾,都直覺那不是活生生的人類所能擁有的容貌。她無疑是由人類的手所創造出來的物品──以矽膠皮膚覆蓋金屬骨骼的機器人。而型態類似的女性機器人,在各地的主題游樂園與活動會場也都能看見。

但是,除了剛才那極為順暢的步行以及完美的姿勢控制之外,還要加上從金發少女身上散發出的某種氣息,都給予眾人類難以言喻的沖擊,讓他們不由得陷入漫長的沉默當中。

這說不定是蘊藏在藍色眼睛深處的深邃光輝所造成。那是一般光學鏡頭里絕對看不見的智慧光芒。

當記者席終于完全沉默下來之後,少女臉上就露出些許笑容,然後做出奇妙的動作。

先水平舉起輕輕握拳的右手再將其觸碰胸口,微微張開的左手像是靠在透明劍柄上一樣貼著左腰行了個禮。

接著迅速把雙手移回上半身,將披在肩上的金發掃到背後,少女便打開粉紅色嘴唇。

清冽中飄蕩著甘醇的乾淨聲音,從會場的擴音器與無數電視當中流出。

「現實世界的各位,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愛麗絲。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

「那……那是我們學校的制服!」

西莉卡這麼大叫。她把雙眼瞪大到極限,比較著自己身上與畫面內愛麗絲所穿的外套。

「好像是她本人這麼要求的。」

旁邊的莉茲貝特抓住制服的緞帶並這麼說。

「她說想穿和前來救援人界守備軍的眾人一樣的騎士團服裝。第一志願好像是跟另一邊一樣的純金鎧甲。」

「就算是RATH,也沒辦法准備那樣的服裝吧。」

莉法的發言引起和睦的笑聲。

電視畫面上,愛麗絲與神代博士正要坐到講台後面的椅子上。愛麗絲前面也自動升起寫著「A.L.I.C.E. 2026─愛麗絲‧辛賽西斯

231;薩提」的名牌。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重現度也太恐怖了吧。雖然在Underworld只和她說過幾句話,但是透過畫面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當詩乃呢喃到這里時,畫面里的神代博士就輕咳了一聲,然後開口發言:

「那麼,雖然有點不符慣例,但我想先從現場提問開始。」

這樣的流程似乎已經事先告知過媒體,所以記者席上立刻有無數的手舉起來。

一開始被指名的是某大報社的男性記者。

「嗯……我先從最基本的問題開始。愛麗絲……小姐和既存由程式控制的機器人有什麼樣的差異呢?」

回答的人是神代博士。

「這次的記者會,愛麗絲的物理外表並不是重要的問題。寄宿在她的腦……我在這里將其稱為腦,也就是收納在頭蓋內的光子腦的意識,並非能換置成二進制碼的程式,而是和我們人類腦部本質上相同的存在。這就是她和既存的機器人絕對的差異。」

「哦……那麼,是不是可以用簡單易懂的形式,展現給我們以及電視機前面的觀眾朋友看呢……」

神代博士輕輕皺起眉頭。

「相信各位手邊的資料都能看到圖靈測試的結果了。」

「不,我說的不是數字。比如說……是不是可以打開腦袋……頭蓋,讓我們直接看看內部被稱為光子腦的物體。」

一瞬間露出啞然表情的博士,准備以嚴厲的神色反駁對方前,愛麗絲就先開口這麼回答:

「嗯,沒問題喔。」

自然地露出燦爛的笑容,接著繼續說道:

「但是在那之前,可不可以也請您先證明自己不是機器人呢?」

「咦……?我……我當然是人類了……要我證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很簡單。我是想請您打開頭蓋,讓我看看您的腦。」

「嗚……嗚哇啊,愛麗絲生氣了~」

莉法縮起肩膀竊笑著。

聚集在Dicey Cafe的玩家們,早已得到在ALfheim Online里和愛麗絲交流的機會。因此很清楚她剛毅且嚴厲的個性。

當然,愛麗絲是在ALO開了新的帳號,所以虛擬角色的外表與現在的她稍微有點不同。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憑著只能說像超人般凌厲的恐怖劍技,以及天生的──也就是真正騎士才擁有的高傲自尊,讓許多玩家敬畏且著迷。

畫面里的記者以不高興的樣子坐回位子上,然後接下來的提問者站起身子。

「嗯……想請問神代博士。有一部分勞動工會已經不斷提出,擔心高度的人工智慧將讓失業率更加提升的發言了……」

「這樣的擔心是杞人憂天。本機構沒有任何提供真正的AI作為單純勞動力的意圖。」

博士堅決否定的發言,讓女性記者一瞬間含糊其辭,但立刻就帶著更強烈的企圖心繼續詢問:

「但是,財經界似乎反而對高度人工智慧有相當高的期待。產業用機器人相關企業的股價全都上升,關于這一點您有什麼看法?」

「很可惜,真正的AI……正如資料所顯示的,本機構稱呼其為『人工搖光』,他們並非短期間內能夠大量生產的存在。他們和我們一樣是以嬰兒的型態誕生,在雙親與兄弟姊妹的陪伴下,從小孩子成長為大人並且獲得獨一無二的個性。我認為不能把這樣的智慧植入產業機器人當中,強迫他們從事勞動工作。」

會場沉默了一陣子。

最後女性記者以僵硬的聲音問道:

「也就是說,博士……認為應該要承認AI的人權嘍?」

「我也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到結論的題目。」

神代博士的聲音始終保持相當平穩,但是聲音里頭聽得出她那不可動搖的堅定意志。

「但是,我們人類不應該重複過去的錯誤。只有這一點我非常肯定……很久以前,被稱為列強的多數先進國家,競相把落後國家變成殖民地,把該國的人們當成商品買賣並強迫他們從事勞動工作。結果遺留下來的怨恨,在即使過了一兩百年的現在,依然持續給國際社會帶來相當大的陰影。現在這個瞬間,就算我說希望承認人工搖光們是人類並且賦予他們人權,應該大部分的人都會覺得不對勁吧。但是經過一百或者兩百年後,我們應該能理所當然般和他們生活在同一個社會,並且毫無隔閡地交流,甚至是結婚共同組織家庭。這就是我的確信。這樣的話,到達這個狀況的過程里,需要像過去那樣付出許多鮮血與悲傷嗎?希望把誰都不願意想起,必須加以封印的曆史再次加寫在人類史上嗎?」

「但是博士!」

女性記者忘我般大叫了起來。

「他們的存在和我們人類實在有太大的差異!要怎麼樣才能把沒有體溫的機械身軀認為是跟我們一樣的人類呢?」

「剛才我已經說過,愛麗絲物理上的身體並非她存在的本質。」

神代博士以冷靜的口氣回答。

「確實她擁有和我們材質以及構造都不同的身體。但那是僅限于這個世界而已。我們早已擁有能承認人類與人工搖光完全是同樣存在的地點。」

「您說的地點……是哪里呢?」

「虛擬世界。現在我們的生活有相當的比例,逐漸轉移到由作為泛用VR空間規格的『The Seed程式套件』生成的虛擬空間里。今天這場記者會,隸屬于各種媒體的諸位原本希望以VR的方式來舉行,是在本機構的要求下才在現實世界舉辦。這是因為希望一開始就讓各位了解人工搖光與我們的差異。但是在虛擬世界就不是這樣了。愛麗絲等人工搖光的光子腦,對于The Seed規格的VR空間具有完全的適合性。」

會場再次產生巨大的騷動。

AI可以潛行到虛擬空間──許多記者都理解這也就是表示,在那一邊將會搞不清楚對方究竟是人類還是AI。

第三名提問者代替說不出話而坐回位子上的女記者站起來。戴著淡色太陽眼鏡,身穿瀟灑夾克的男性,是相當知名的自由新聞工作者。

「首先要確認的是,請恕我孤陋寡聞沒有聽過海洋資源探查研究機構這個名字,但這是文科省的獨立行政法人吧?也就是說,你們投入研究開發的資金是日本國民支付的稅金。這樣的話,作為開發成果的那個……人工搖光,不就應該是屬于國民所有嗎?就算是真正的AI,是否該利用在產業機器人上也不是由你們機構,而是要由全國人民來決定吧?」

至今為止回答問題時都毫無滯礙的神代博士,嘴角首次稍微繃緊。

當她把臉靠近麥克風時,就被從隔壁伸過來的白皙的手制止。那是來自保持漫長沉默的愛麗絲。

擁有機械身體的少女,晃著金發點了點頭,然後開口表示:

「我承認也接受你們現實世界人是我們的創造者。也很感謝你們讓我們能夠誕生。但是,過去和我出生在同一個世界里的人曾經這麼說過──如果現實世界也是被創造出來的世界呢?如果其外側也存在更高階的創造者呢?」

鈷藍眼睛的深處,閃爍著閃電一般的光芒。

愛麗絲凝視著被她氣勢震攝而往後退的自由記者以及眾多媒體相關人員,然後緩緩站了起來。

她挺起胸膛,雙手在胸前重疊的模樣,即使身上穿著制服也還是讓人想起她本來騎士的身影。世界首次出現的真正AI微微伏下眉毛,以帶著透明感的清澈聲音繼續表示:

「如果說有一天,你們的創造者現身,命令你們成為奴隸的話,你們會有什麼反應?是雙手撐地宣示忠誠,然後乞求對方的慈悲嗎?」

這時愛麗絲放松嚴厲的目光,嘴唇露出微笑。

「……我已經和許多現實世界人有過交流。他們鼓勵只身處于不知名世界的我,讓我打起了精神。教會我許多事情,也帶我到很多地方去。我很喜歡他們。而且不只是這樣……我甚至愛著一名現實世界人。只要想到現在無法見面的那個人……連這個鋼鐵制的胸口都像要裂開一樣……」

愛麗絲說到這里就先停住,一瞬間閉上眼睛並低下頭。

雖然應該不存在這種機能,但許多人還是覺得有水滴滑落她雪白的臉頰。

她立刻就抬起金色睫毛,以平穩的視線筆直貫穿全場。

黃金的女性騎士,以柔軟的動作舉起右手說:

「……我擁有對你們現實世界人伸出的右手。但是,沒有跪在地上的膝蓋與平伏的額頭。這是因為我也是人類。」

3

比嘉健從距離記者會現場不遠的RATH六本木分部看著記者會的狀況。

Ocean Turtle襲擊事件時被槍擊的右肩,現在傷口終于開始愈合,石膏也已經拆掉。但是手槍子彈貫穿的傷痕還清晰地殘留著。雖然再次接受整形手術就能把它消掉,但比嘉想就這樣讓它留下來。

電視從記者會的實況切換成攝影棚畫面,主播開始說明起這個「重大事件」。

「……這個名為海洋資源探查研究機構的組織

,據說是在自走式人工母船『Ocean Turtle』內進行深海探查用自主潛水艇的研究,但是與剛才大力報導的襲擊占領事件的關聯也相當受到矚目。」

解說者深深點了個頭後做出了評論。

「嗯,根據其中一種說法,襲擊的目的是為了奪取這個人工智慧。在仍未特定出犯罪集團的現狀之下,很難斷定真相是否如此……」

「另外,雖然當時新銳護衛艦『長門』停泊在鄰近海域,但為什麼二十四小時之間都沒有前往救援的問題也浮上台面。防衛大臣在國會接受質詢時表示是以人質的安全為最優先考量,但實際上,警備人員也出現犧牲者了……」

這時畫面轉換,映照出一個男人的照片。

一絲不苟地穿著自衛隊第1種軍禮服,整個往下拉的帽子底下,黑色賽璐珞鏡框的眼鏡遮住了他的表情。

照片旁邊出現字幕。

「在襲擊事件里喪生的菊岡誠二郎先生」──

比嘉隨著長長的歎息擠出接下來的話。

「沒想到……你會成為事件里唯一的一名犧牲者呢。菊老大……」

結果站在旁邊的人物就一邊搖頭一邊做出回應。

「哎呀,真的是這樣……」

身上的打扮是球鞋加上棉質七分褲,以及圖案不討喜的襯衫。除了剪得相當短的頭發外,還有從耳朵一直留到下巴的淡淡胡須。臉上則戴著反射鏡片的太陽眼鏡。

從胸前口袋拿出裝有便宜水果糖的容器,輕輕把一顆糖丟進嘴里的怪人,咧嘴笑了一下後又繼續說道:

「但是,這是最好的方法嘍,比嘉。反正那樣下去的話,我也只能被迫辭職,一個搞不好還可能真的消失在世界上,而且就是因為襲擊事件里出現犧牲者這樣的壓力,才能把國內的妨礙者逼到那種地步。嗯,實在沒想到幕後的最大黑手會是防衛事務次官這樣大人物就是了。」

「美國的武器制造商好像給了次官不少錢喲。但是……先不管這個了……」

比嘉把視線移回電視上,一邊聳肩一邊問道:

「真的沒關系嗎,像這樣大肆宣傳人工搖光的存在?這樣RATH的最終目標,也就是無人兵器搭載計畫就完全失敗了喔,菊老大。」

「沒關系啦。主要是讓美國知道我們能夠辦到這一點就可以了。」

雖然側腹部被襲擊者的突擊步槍發射出來的子彈連同防彈背心貫穿過去,但內髒幸運地沒有受到損傷,所以比比嘉恢複得還要快的RATH指揮官菊岡誠二郎咧嘴露出了笑容。

「這樣那邊的兵器制造商,也無法打著共同開發的招牌,強迫我們公開技術了吧。因為我們已經完美地完成了人工搖光。看過這場記者會之後,他們也只能死心了吧。哎呀,真是的……愛麗絲美麗的程度已經超越人類了吧……」

往上看著愛麗絲再度出現在電視上的影像,菊岡太陽眼鏡底下的細長眼睛就像看見什麼眩目的東西一樣眨了起來。

「是啊……真的是Alicization計畫的結晶……」

雖然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但比嘉還在腦袋的角落繼續思考著。

話說回來──RATH作為實現目標的「人工高適應型智慧自律存在」,取頭一個字母就變成了「A.L.I.C.E.」,而身為其完成型的那名少女,在Underworld的成長過程中也被賦予愛麗絲這個名字,結果真的只是奇跡似的偶然嗎?

如果不是偶然,那麼又存在什麼樣的理由呢?是像那個柳井那樣,某個RATH工作人員在極隱密的情況下干涉內部造成的結果?或者是……工作人員之外,唯一一名登入Underworld的他所造成……

比嘉停下思緒回過頭去,看向並排在寬敞房間深處的兩台STL。

短短兩個月前,進行三天連續潛行時也使用過同樣的機器,而現在他──桐谷和人就躺在這樣的機器里面。

左臂上插著點滴用導管。胸口貼著心電圖螢幕用的電極。眼睛緊閉著的那張臉,在被搬送到Ocean Turtle之後長達三個星期的昏睡當中,似乎變得更為瘦削了。

但是睡著時的表情極為安穩。嘴角看起來甚至散發出一種滿足感。

而在他身邊陷入沉睡的一名少女──結城明日奈也有同樣的表情。

比嘉他們持續藉由STL來常時螢幕監控兩人搖光的活性。

不是所有的反應都從他們的腦部消失了。如果搖光自行完全崩壞的話,應該連呼吸都會停止才對。但是,精神活動已經降低到極限,回複的希望也逐漸地消失。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和人與明日奈在界限加速階段停止之前,已經實際體驗過兩百年這樣的漫長時間。對于只活了短短二十六年的比嘉來說,很難想像那究竟有多麼漫長。即使時間大大地超過搖光理論上的壽命,心髒依然在跳動就已經可以說是奇跡了。

兩人被移送到六本木後,比嘉與神代博士立刻就向監護人進行說明與謝罪。除了RATH其實是由一部分的自衛官,以及國防相關制造商的技術人員志願者所構成的真相之外,他們幾乎說出了所有的事實。

桐谷和人的雙親雖然流下眼淚,但是沒有亂了方寸。應該與已經從他的妹妹那里聽過大致上的情況也有關系吧。問題是結城明日奈的父親。

怎麼說也是那個超大企業RCT的前任董事長。怒發沖冠的他似乎立刻就要提出告訴,但出乎意料的是由明日奈的母親阻止了他。

明日奈身為大學教授的母親,一邊撫摸女兒的頭發一邊這麼說。

──我相信自己的女兒。她絕對不會做出沒跟我們說一聲就消失的舉動。她一定會元氣十足地回歸。所以老公,你也再稍等一下吧。

現在兩人的父母親應該也看著記者招待會吧。看著他們的孩子拚命保護下來的,新人類的模樣。

在愛麗絲她──人工搖光抬頭挺胸在現實世界跨出第一步的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里,不能沾染上任何悲傷的氣氛。

所以,拜托了……醒過來吧,桐人小弟。亞絲娜小姐。

比嘉低頭祈禱時,菊岡突然用手肘戳著他。

「喂,比嘉。」

「……菊老大,怎麼了嗎?我正在集中精神耶。」

「我說比嘉啊。你看……你看那個。」

「記者會的話,已經差不多結束了吧。記者的問題也幾乎都在預料的范圍之內……」

邊這麼呢喃邊抬起頭的比嘉,發現菊岡握住水果糖容器的手不是指著實況畫面而是指著右側的副螢幕。

顯示在上面的兩個視窗,是兩台STL的即時監控情報。

黑色背景當中浮現兩個朦朧的白色圓環。其一動也不動的朦朧光芒,正代表沉睡少男少女的靈魂殘光……

跳動。

從光環的一部分凸出極端微小的銳角,然後立刻消失。

比嘉眼鏡底下的眼睛猛烈眨著,喉嚨堵塞而不停喘氣。

***

廣大的記者會場再次響起神代博士的聲音。

「……應該需要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吧。但是不必急著做出結論。希望能和今後應該會經過新程序而誕生的人工搖光們,透過虛擬世界進行交流,感受以及思考。這就是本機構唯一希望觀看這次轉播的諸位所能做的一件事。」

結束演說後博士就坐回位子上,但是沒有任何掌聲。

記者們臉上依然籠罩著濃厚的迷惑之色。

立刻就有下一個提問者舉手並且站起來。

「博士,關于危險性您有什麼樣的想法呢?也就是,您能肯定AI們絕對不會有滅絕我們人類好支配這個地球的想法嗎?」

神代博士像壓抑住歎息一樣回答:

「只有一種情況之下,才會出現這種可能性。就是我們想要滅絕他們的時候。」

「但是,從以前就有很多的小說和電影……」

當對方想繼續問下去的時候,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愛麗絲忽然迅速站起來。提問者被她的氣勢逼得往後縮。

瞪大藍色眼睛,像在聽遠方的聲音般豎起耳朵,視線也在虛空中徘徊的愛麗絲,幾秒後就做出這樣的簡短發言。

「我有急事。請恕我先行離開。」

翻動長長的金發,以機械身體所能達到的最大速度,一眨眼就消失在舞台旁邊了。

記者們以及電視機前的無數觀眾都頓時說不出話來。

急事──愛麗絲是這麼說,但是還有比這場記者會更重要的事情嗎?

獨自留在講台上的神代博士,這時也不禁露出驚訝的模樣,最後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一樣改變了表情。沒有任何記者注意到,她用力吸了口氣又吐出來的嘴角,一瞬間閃過了一絲微笑。

***

不是看錯。

同時發生在和人與明日奈搖光上的脈搏,雖然是十秒間隔這種緩慢的周期,但是尖端的高度確實持續增加。

「菊……菊老大!」

比嘉一邊喘氣,一邊重新轉向背後的STL。

兩人的睡臉沒有

變化。

不對──

在比嘉凝視著的這段期間,兩人的臉頰也一點一點地恢複血色了。心髒的跳動逐漸變強。監控裝置也顯示兩人的體溫正一點一點上升當中。

真的可以有所期待嗎?兩人將因為某種奇跡而覺醒──不對,應該說從靈魂的死亡複生。

之後的十分鍾里,對于比嘉來說,就像界限加速階段的時候那麼漫長。

召集分部內有空的工作人員,讓他們進行各種准備的期間,比嘉也頻頻抬頭確認兩人的搖光已經逐漸接近正常狀態。不這麼做的話,感覺跳動著的七彩放射光就會像幻影一樣消失無蹤了。

當什麼口服電解質液啦營養補給果凍啦,只要想得到的都准備好了,只剩下等待的那個時候──

入口的電動門橫移,出現了完全意想不到的身影。嚇了一大跳的比嘉與菊岡同聲大叫:

「愛……愛麗絲?」

應該在六本木Hills舉行世紀記者會的金發少女,讓全身的驅動器發出巨響並往兩台STL跑過去。

「桐人!……亞絲娜!」

以稍微帶著電子聲響的聲音呼喚兩人的名字,然後跪到軟膠床旁邊。

比嘉以瞪大的眼睛,畏畏縮縮地看向牆上的電視。畫面已經切換回攝影棚,主播正急著對記者會主角突然消失這件事情發表評論。

「…………嗯,神代博士應該會想辦法解決吧。」

菊岡以緊繃的笑臉這麼呢喃,然後關掉電視。

現在確實不是管什麼記者會的時候了。比嘉確認過和人與明日奈的狀態之後,就從後方凝視著在兩人身旁一直祈禱著的愛麗絲。

愛麗絲是在LightCube收納盒內呈休眠狀態的情況下,被從Ocean Turtle運送到RATH六本木分部。接著把愛麗絲搭載在將二號機(二衛門)配合她的外型加以修改過的機器軀體三號機內,再讓她在現實世界醒過來。

正如她在記者會現場所說的,突然被丟到未知異世界的沖擊確實相當大。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個星期里就適應產生劇烈變化的環境,絕對是只靠著一顆堅定的決心。也就是──為了再次和桐人以及亞絲娜相見。

現在,這個時刻終于要來了。

愛麗絲的雙手隨著細微的馬達聲抬起,包裹住躺在軟膠床上桐人的右手。

和人骨瘦如柴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伏下的睫毛也不停震動。

嘴唇微微張開──合起──又張開──

眼瞼慢慢、慢慢地抬起來。

反射集中照明的黑眼珠里,目前還看不見意識的光芒。快點,快點說些什麼啊,比嘉內心這麼祈求著。

張開的嘴唇里,泄漏出宛如歎息的呼吸聲。最後那道聲音又加上了聲帶的震動。

「…………It…………will…………」

比嘉的背部閃過比冰塊還要冷的戰栗。那種聲音,和崩壞之前的搖光複制體所發出的奇怪叫聲有點類似……

不對。

「……be……all……right。」

接下去是不同的聲音。

和人他是說「It will be allright」。不會錯的。

籠罩在一片寂靜當中的室內,這時傳出另一道平穩的聲音。

「Sure。」

這麼回答的是在旁邊的STL里微微張開眼睛的明日奈。

兩人互望著對方,輕輕點了點頭。

接著把臉往反方向移去的和人,就對握住自己右手的愛麗絲露出微笑。

「……嗨,愛麗絲。好久不見了。」

「…………桐人……亞絲娜……」

愛麗絲以呢喃聲呼喚兩人的名字,同樣一邊微笑,一邊不斷用力眨著眼睛。簡直就像在懊惱沒有流眼淚的機能一樣。

和人以充滿慈愛的眼神看著這樣的愛麗絲並且說:

「愛麗絲。你的妹妹賽魯卡選擇了處于Deep freeze狀態來等待你回去。現在依然在中央聖堂第八十層那座山丘上沉睡著。」

「…………!」

聽見比嘉無法理解的話後,愛麗絲的身體產生巨震,金發立刻從肩膀上滑落蓋住了她的表情。

這時和人把手放到忍不住將臉埋進床單的愛麗絲背後──

然後首次和菊岡以及比嘉對上眼。

這個瞬間,比嘉的精神深處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爆開來。那不是感動,也不是有興趣。這是……畏懼?

兩百年。

經過等于無限歲月的靈魂。

面對整個人僵住的比嘉,和人開口說道:

「來吧,比嘉先生。把我和亞絲娜的記憶刪除。我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4

我忽然睜開了眼睛。

像平常一樣,被些許困惑感侵襲。這里是哪里,現在是什麼時候──就是這樣的困惑。

但是,這種不對勁的感覺似乎也隨著時間慢慢變淡了。這也就表示,過去就像流水一樣一去不回頭了吧。真是令人悲傷、寂寞的一件事。

依然躺在床上的我,往上看著牆上的時鍾。

下午四點。結束午餐之後的複健並沖完澡後,我大概睡了一個半小時左右。

病房里,透過白色窗簾射進來的斜陽,在房里形成了清晰的明暗對比。豎起耳朵,就能聽見從遠方某處傳過來的蟬鳴。以及各種機械與人類所制造出來的都市喧囂。

深深吸了一口充滿陽光與消毒藥水味的空氣,慢慢將其吐出,然後我就下了床。

橫跨不算寬敞的病房,移動到朝南的窗戶旁。雙手把窗簾全部拉開。

對強烈的夕陽眯起眼睛,漫無目的地眺望著眼睛下方一整片巨大的都市。消費龐大的資源,持續進行複雜且激烈活動的現實世界。我所誕生的世界。

除了「我回來了」的感慨之外,也有種想回到那個世界的念頭。總有一天,這種望鄉的念頭也會消失吧。

呆立在窗邊的我,耳朵聽見輕輕的敲門聲。轉過頭並且回應了一聲「請進」,門就橫移讓後面的訪客現出身影。

栗色長發綁成雙馬尾。身上穿著白色針織衫,以及帶著夏季氣息的冰藍色百褶裙。高跟涼鞋也同樣是白色。

那陽光粒子殘留在上面般的站姿,讓我忍不住眨起雙眼。

三天前,比我早一步出院的亞絲娜,一邊揮舞右手上的一小束花朵一邊露出燦爛笑容。

「抱歉,稍微晚了一點。」

「沒關系,我也才剛起床。」

回報以笑容後,我就輕輕抱著走進病房的亞絲娜。

結果,亞絲娜的左手就快速摸著我的手臂與背部。

「嗯……大概恢複標准桐人的九成了吧。有好好吃飯嗎?」

「有吃啊,還拚命吃呢。沒辦法,怎麼說也是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個月。」

我隨著苦笑把身體移開並聳聳肩。

「倒是我出院的日期也確定了喔。他們說是大後天。」

「真的嗎!」

表情瞬間一亮的亞絲娜,一邊走向邊櫃上的花瓶一邊繼續說:

「那麼,就盛大地慶祝你複原吧。先在ALO里,然後現實世界也慶祝一下。」

迅速更換花瓶里的水,清除枯萎的花朵,再加上兩朵帶來的淡紫色薔薇並且把花瓶放回邊櫃上。

凝視著似乎拚命想努力接近純藍色的薔薇一陣子後,我就回應了一句「說得也是」。

在床上坐下來後,亞絲娜也來到旁邊輕輕坐下。

鄉愁再次襲上心頭。但已經沒有像剛才那種猛烈刺中胸口的疼痛感了。

這時亞絲娜把身體靠過來,在抱住她的肩頭後,我便讓意識在記憶的遠方徘徊著。

那一天──

我和亞絲娜被留在進入界限加速階段的Underworld之後,就從開滿花朵的「世界盡頭的祭壇」起飛,越過漆黑的沙漠與紅色奇岩群,首先和停留在古代遺跡戰場上的人界守備軍會合。

克萊因、艾基爾以及莉茲貝特等從現實世界來的援軍已經不在那里。在開始加速的同時,他們就全都自動登出了。

我安撫哭慘了的緹潔與羅妮耶後,索爾緹莉娜學姊就把我介紹給年輕整合騎士連利認識。我和他一起重新編組部隊,順著往北方延伸的道路回到「東大門」。

在那里與留在當地的整合騎士團副團長法那提歐、騎士迪索爾巴德,以及見習騎士費賽爾、里涅爾完成充滿緊張感的再次相遇,我就從初次見面的整合騎士謝達那里,收到了暗黑界軍臨時司令官,拳斗士團團長伊斯卡恩這名人物的訊息。

暗黑界軍將先回歸遙遠東方的帝城,與殘活的將軍們一起結束戰後處理,一個月後希望能和人界軍展開和談。目送自願擔任大使的謝達坐著灰色飛龍朝東方飛去之後,人界守備軍的所有部隊就踏上回到中央聖堂的歸途。

沿途的鄉鎮與村莊的居民,不知道為什麼已經得知戰爭結束,和平再次降臨的消息,所以全都以盛大的歡呼迎接守備軍。

回到聖托利亞之後

,就是每天忙得頭昏眼花的日子。

被幫忙貝爾庫利死亡後成為最高等騎士的法那提歐、重建公理教會與補償在戰爭中犧牲的衛士的家族,以及壓抑趁著戰後紛亂情勢想要擴大權限的四皇帝家與大貴族等事情忙得團團轉,一瞬間就過了一個月──

再次到東大門遺跡參加和談會議時,我和亞絲娜就在那里邂逅了正式成為暗黑界軍總司令官的伊斯卡恩。

比我年輕一些,有一頭火焰般紅發的戰士,當場就對我這麼說。

──你這家伙就是「綠色劍士莉法」的哥哥嗎?聽說你干掉皇帝貝庫達。

──我不是在懷疑你。不過讓我試你一下吧。

于是我和伊斯卡恩不知道為什麼就在會議場里互相用力揍了對方的臉頰一拳,接著他就像能夠認同般點點頭,然後開口對我宣告。

……你這家伙確實比皇帝還有我都要強。所以,雖然很不爽但我就承認吧……你就是最初的…………了…………

到那邊附近,我的記憶就忽然中斷了。

接下來的場景,已經是在STL的軟膠床上醒來的我,以及RATH的比嘉健對我說著:「順利刪除記憶了。」

根據神代凜子博士所說,我和亞絲娜從和談成立那天開始,就在Underworld持續活動了遠超過搖光容量界限的兩百年時光。但我完全想不起來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做了些什麼事,也不知道是如何回避搖光的崩壞。很恐怖的是,在RATH六本木分部醒過來後,我連和比嘉、菊岡兩個人進行過的對話都完全忘記了。

而亞絲娜似乎也跟我一樣。

但她卻帶著跟平常一樣的溫柔笑容這麼說道。

──既然是桐人,那一定是管了許多麻煩的事情,然後從各個地方的女孩子身邊逃走吧。


聽她這麼說,就不會強行要回想起當時的事情,但終究還是無法消除那種痛切的寂寥感。

這是因為,現在這個瞬間應該也持續以等倍時間運作當中的Underworld里,法那提歐與連利等整合騎士、伊斯卡恩等暗黑界諸侯,以及羅妮耶、緹潔、索爾緹莉娜學姊以及阿滋利卡老師等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忽然間,亞絲娜像是看透我的內心般呢喃著:

「別擔心。就算記憶消失了,回憶也不會消失喲。」

──沒錯,桐人。不要哭……stay cool。

那道熟悉的細微聲音又在我耳朵深處回響著。

沒錯。回憶不只保存在大腦皮層當中。它們會確實刻劃在擴散到全身細胞的搖光網路里。

我眨眼甩落快要滲出的淚水,一邊撫摸亞絲娜的頭發一邊回應:

「嗯。將來……一定還能碰面。」

充滿安穩與靜謐的時間持續了幾分鍾。

落在雪白牆壁上的落日,色調逐漸變得濃厚。有時還會看見歸巢鳥兒們的影子迅速橫越牆壁。

打破沉默的是再次響起的敲門聲。

我輕輕歪了一下脖子。這個時間點應該沒有人會來面會才對,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我只能把手從亞絲娜肩上移開並回答:

「請進。」

門咻一聲橫移的同時,就響起那道懷念又令人恨得牙癢癢的聲音。

「哎呀哎呀,終于要出院了嗎,桐人!這一定得好好慶祝一下……哎呀,糟糕,看來我是當了電燈泡了?」

我夾雜著歎息這麼回答:

「……菊岡先生,我就不追究您為什麼會知道安岐小姐才剛告訴我的出院時間了。」

前總務省假想課職員,同時也是前二等陸佐兼偽裝企業RATH前指揮官的菊岡誠二郎,以跟前幾些日子那種惡心圖案完全不同的打扮溜進我的病房里。

明明是盛夏時節卻正經地穿著高級西裝,甚至還打了領帶。仔細地把短發抹平,戴著無框纖細眼鏡的臉上沒有浮現任何汗水。

熟悉的輕挑笑容以及右手上那個便宜的紙袋,完全毀了這種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外資企業菁英商務人員的模樣。

菊岡一邊輕舉起那個紙袋一邊說道:

「這是小禮物。因為得增強桐人的體力才行啊,原本猶豫了老半天該帶什麼東西,結果凜子博士以恐怖的表情說絕對只要買市販的商品就好。但是,要恢複元氣的話,最好的就是發酵食品了,這一點是絕對無法讓步的,所以我帶了一大堆來嘍。首先是琵琶湖的鮒壽司,現在抓不到似五郎鮒魚,所以想買也很難買到喲。再來是沖繩的豆腐糕,這最適合拿來當泡盛古酒的下酒菜了。然後最棒的是這個起司,先說這可不是一般的起司喲,是直接從法國進口,足以讓愛哭小孩安靜下來的洗皮起司中的逸品,伊泊斯起司喲!每天用酒清洗並且經過長期熟成,表面就會不斷繁殖超棒的微生物,然後散發出令人受不了的芳香……」

「冰箱在那邊。」

我迅速打斷以陶醉表情連珠炮般說出一大串話的菊岡,直接指著病房的角落這麼說。

「咦?你說什麼?」

「謝謝您的小禮物。然後冰箱在那邊。」

「咦咦~打開來啊。」

「這個房間的窗戶是封死的啊!您覺得在這里打開來會有什麼結果?」

紙袋里已經隱約飄出芳香,亞絲娜則是帶著微妙的表情一點一點地往後退。

「我覺得是很棒的味道啊……──還有,說過很多遍了,跟我講話不用這麼客氣。被桐人用『您』稱呼總覺得渾身不對勁。」

悠閑地說著無關痛癢的話並把禮物放進冰箱里後,菊岡就坐到給客人用的椅子上。

他立刻就恢複平常的那種笑容,把雙手指尖在交叉的膝蓋上合起來。

「哎呀,不過真的是太好了。現在想起來,桐人你從六月底被『死槍事件』的共犯襲擊而受傷之後,肉體就一直處于昏睡狀態吧。短短一周的複健就能變得這麼有精神,只能說不愧是年輕人哪。」

「啊~……嗯……本來應該說真的給您添麻煩了……」

雙臂交叉在胸前的我以沉吟聲這麼表示。

在襲擊者事件里陷入心肺停止狀態的我之所以能回複到這種地步,完全是多虧有STL的搖光活化治療。但是這個男人為了這麼做而用偽裝救護車把我從被搬送過去的醫院里運出來,接著以直升機把我空運到在遠方伊豆諸島海域中的Ocean Turtle里。

我了解他們無法采取正規手段的苦衷。因為我的STL治療一刻都無法延遲,RATH也是無法讓人得知存在的秘密組織。我反而應該要全面感謝菊岡為了救我而甘冒如此大的風險。

──但是。

「…………菊岡先生。我第二次潛行到Underworld時,記憶並沒有被封鎖就直接在人界的北部邊境醒過來,這真的是意料之外的事故嗎?」

「那是當然了。」

菊岡收斂了一些笑容並點點頭。

「那個時間點,把現實世界的你直接丟進Underworld也沒有意義。因為模擬會遭到汙染。不過實際上你也幫忙把早已被柳井汙染了的世界修正回來了……」

「沒想到會有須鄉的部下潛入RATH里面……」

我瞄了一眼站在旁邊的亞絲娜。

亞絲娜露出跟剛才不同的厭惡感,一邊用手掌輕輕摩擦上臂一邊呢喃:

「想到在那個蛞蝓男待著的房間隔壁潛行了好幾個小時,我就全身起雞皮疙瘩。而且還用槍射了比嘉先生……原本希望能抓住他,讓他招供自己的犯罪然後接受制裁……」

「不過,那種死亡方式說不定反而比較幸運喲。」

菊岡靜靜地這麼回答。

「如果柳井按照計畫和襲擊者們會合,然後一起逃到美國,我也不認為委托者NSA和Glowgen Defense Systems會遵守口頭上的約定。反而會不擇手段讓他說出所有STL與人工搖光的知識,再隨手把他處理掉。美國軍事企業的黑暗面,不是一個人所能與之抗衡的。」

「菊岡先生表面上已經死亡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嗎?」

「是啊。」

嘴里明明這麼說,實際上卻持續獨自挑戰巨大敵人的男人,這時咧嘴笑著並攤開雙手。

看見那種毫不執著的動作,亞絲娜以擔心的表情這麼說:

「……今後有什麼打算呢?RATH的官方負責人已經委任給凜子博士,現在也不太能出現在六本木分部了吧?」

「不用擔心,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目前會傾全力在Ocean Turtle與Underworld的保全上。」

突然提及最想得知的情報,我忍不住就探出身體。

「對,就是這個。Underworld今後會怎麼樣呢……?」

「……情勢實在不怎麼樂觀。」

菊岡一邊交替修長的腳一邊往窗外看去。

「Ocean Turtle目前直接停泊、封鎖在伊豆群島的海域上。船內只留下幾名保養、警備核子反應爐的工作人員。周邊海域有護衛艦進行嚴密的監視……聽起來

是很棒,說起來就是保留當中。政府也無法做出決定。」

「保留……?」

「老實說,政府應該很想立刻解散RATH,不對,是海洋資源探查研究機構,然後把人工搖光相關技術納入自己的管理之下。因為只要大量生產,就能無限獲得超低價的勞動力。就連亞洲的大規模工廠也完全比不上。只不過,這麼做的話,就會連那個襲擊事件的真相都攤在陽光下。事件背後的黑手是美國NSA與軍事企業,而且收黑錢讓神盾艦待機長達二十四小時的還是現任防衛事務次官,這可是天大的丑聞。這些錢有一 部分也流入執政黨議員的口袋里。那些家伙和國內的兵器制造大廠都有勾結。這些事情全被暴露出來的話,政權的根基將會產生動搖。」

嘴里講起來雖然氣勢十足,但是菊岡的表情卻充滿憂慮。

「只是……產生動搖?」

「沒錯,就是這一點。雖然會動搖,但還不至于翻盤……政府的執政黨終究會做出舍棄事務次官與幾名議員的決議。同時RATH也會遭到解體,相關技術全被財閥系的大企業拿走。愛麗絲遭到接收,Ocean Turtle里的LightCube Cluster也無可避免會被格式化……」

「怎……怎麼這樣!」

亞絲娜發出尖銳的叫聲。深棕色的眼睛瞬時閃爍憤怒的火花。

我一邊用指尖觸碰她的手臂,一邊催促菊岡繼續說下去。

「你應該有避免這種事態發生的對策了吧?」

「與其說是對策……倒不如說是希望吧。」

菊岡的嘴角難得出現直率的笑容。

「希望是政府內部正在討價還價時,形成對我們有利的社會輿論……也就只能這樣了。總而言之,就是承認人工搖光人權這樣的方向。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必須盡量讓更多現實世界的人有更長的時間可以跟人工搖光們進行交流。而這正好就是The Seed連結體的存在意義。」

「……說得……也是。」

「但是,要辦到這一點的最大前提,是擁有能讓Underworld人連線到The Seed連結體的大流量纜線。Ocean Turtle使用的衛星纜線目前已經被政府切斷。我接下來將以恢複纜線為目標。前天的記者會里,已經搶先做出對策了。現在暫時應該有點時間才對。」

「纜線嗎……」

我也稍微瞄了窗外那一整片橘色的天空。

夕陽照耀的天空背後,有無數的通訊衛星在各自的軌道上飛翔。但是,應該只有少數的衛星能夠應付與Underworld通信的傳輸量。不用思考也能知道,菊岡的計畫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就已經不是一介高中生的我可以插手的了。只能相信並且把事情托付給他了。

我把視線移回來後,就往前走出一步並低下頭說:

「菊岡先生……拜托你。請保護Underworld吧。」

「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喔。」

菊岡也站起來,咧嘴笑著回應。

「對我來說,Underworld現在已經是賭上人生的夢想了。」

菊岡誠二郎前二佐只留下迷惑人心的紙袋,接著就跟來時一樣,宛如一陣風一般飄走了。

亞絲娜「呼」一聲輕吐一口氣並說:

「發言和態度都相當正經而且可靠……但總是讓人覺得有什麼隱情,這也算是菊岡先生的天性吧……」

「當然一定有兩三重的隱情吧。」

我發出簡短的笑聲,然後坐到床上。

「嘴里雖然這麼說,但是我想菊岡先生還沒有放棄喔。像是讓自衛隊配備搭載人工搖光的國產型戰斗機這樣的事情。」

「咦……咦咦!」

「當然,他不會再做強制編入沒有自由意志的AI這種事情了。但是,讓Underworld人自願就職又如何呢?說起來整合騎士和暗黑騎士本來就是天生的戰士了。」

「啊……對喔……嗯……」

亞絲娜像是在思考些什麼時,我也同時模糊地運轉著思緒。

菊岡誠二郎真正的目的。那應該是現在的我終究無法想像出來的內容吧。不局限于政治或是國防的框架,說不定是跟茅場晶彥同樣遠大的某種目的……

「啊,糟糕!已經這麼晚了!」

「嗯?會客時間還沒……」

「不是啦,就是今天啊。ALO的九種族共同會議!」

「啊……對喔。」

我也「啪」一聲合起雙手。

關于上個月的Ocean Turtle襲擊事件。

為了對抗敵人指揮官PoH使出的,投入大量國外VRMMO玩家的策略,日本國內約有兩千名VRMMO玩家藉由轉移角色來進行視死如歸的救援。結果只存活了幾百人,其他幾乎都全滅了。

今天是為了向這些可以說是參加「義勇軍」的玩家報告事實,所以才舉行了盛大的會議。我和亞絲娜因為是最主要的當事者,所以當然一定得參加。

「嗯……沒時間回家再登入了。」

有點故意地這麼呢喃完後,亞絲娜就從帶來的托特包里,拿出剛好能裝在里面的一組AmuSphere。

「沒辦法了,我也從這里潛行吧。」

「…………」

我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就吐嘈她說:

「……那個,亞絲娜小姐,怎麼看你都是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了……」

「才不是呢,是為了以防萬一。別在意這種小事了!」

一瞬間噘起嘴唇,接著就露出燦爛笑容,像是要趴在我身上般倒到床上。

雖然想著安岐小姐來量體溫時就糟糕了,但我還是用手背繞過她纖細的腰部,用力把她抱了過來。

一片寂靜當中,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鼻息聲。

被留在Underworld的我和亞絲娜,已經無法得知究竟是用什麼方法度過那遠遠超過搖光界限的兩百年時光。

或許是像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那樣以長時間的睡眠來度過,又或許是藉由從內部操作STL來持續整理自己的記憶。但是,只有這一點是我可以斷言的。就是因為有亞絲娜在我身邊,我才能在保持住自我的情況下回到這個世界。

透過貼在一起的肌膚,感覺似乎可以聽見亞絲娜的聲音。

──不論到什麼樣的世界。不論經過多少時間。

──我都會一直跟你在一起……

「……嗯,是啊。」

我直接出聲這麼呢喃,微笑著撫摸亞絲娜的頭發之後,才靜靜地把AmuSphere戴到她小小的頭上。

幫她扣上安全扣環後,自己也同樣戴上AmuSphere。

交換了一個眼神,微微互相點頭之後,我們兩個就同時詠唱指令:

「開始連線。」

5

「爸爸──!」

我用雙手接住一登入到ALO里,就迅速飛撲過來的嬌小人影。

將其高高舉起後抱到胸前,對方就像貓咪一樣用喉嚨發出「嗚嗚~」的模糊聲音,用臉頰在我身上磨蹭。

除了是我和亞絲娜的女兒之外,同時也是Top-down型「強大AI」的結衣,從一個星期前被允許使用AmuSphere後就每天見面。但是感覺她撒嬌的強度卻有漸增的趨勢。

不過我當然沒有任何斥責她的意思。怎麼說結衣她也追蹤了失去蹤影的我、預測襲擊Ocean Turtle的家伙會利用他國的VRMMO玩家並想出對抗方法,可以說是立下了汗馬功勞。

撒嬌了一陣子後可能是滿足了吧,手臂里穿著白色洋裝的她融化在光線中消失,接著以掌上型精靈的模樣出現。她震動透明的翅膀飛上天空,在我左肩固定位置上輕輕坐下。

我再次環視了一下自家──ALO內新生艾恩葛朗特第22層的圓木屋。

明明也是每天晚上都來到這里,湧上心頭的懷念感卻絲毫沒有變淡的感覺。

說不定是因為,這里和在Underworld盧利特村近郊與愛麗絲共同生活半年的那間小屋也有點類似的關系。當時我幾乎都處于心神喪失狀態,所以記憶不甚清楚,但感覺平穩日子的感觸現在依然殘留在心中。

那個時候,愛麗絲那每天拿食物來給我們的妹妹賽魯卡,為了能再次和愛麗絲相遇而選擇了把自己長期凍結起來。記憶被消除之前的我,似乎只把這件事傳達給愛麗絲知道。

之後愛麗絲雖然嘴巴上沒說,但內心就一直期待著能回到Underworld的日子到來。我也想早日實現她這個願望。但是,目前仍不存在能與被封鎖在伊豆群島海域中的Ocean Turtle連線的纜線。我們就只能靜待菊岡的計畫成功的那一天了。

簡短歎了口氣後我就切換思考,在結衣仍然坐在肩膀上的情況下回過頭去。

結果就和彷佛看穿我所有感概而露出微笑的亞絲娜四目相對。接著便和有著一頭淺藍色頭發的她攜手走出

家門。

阿爾普海姆現在是夜幕逐漸變淡的時刻。我們攤開翅膀接受開始從外圍射入的曙光並輕輕飛起。

世界樹根部,超大巨蛋前的廣場上,這時已經集結了相當多的玩家。

在其中一角發現熟悉的身影,我們便迅速下降。

「太慢了吧,桐人!」

面對克萊因一落地就朝著我伸出來的拳頭,我也用拳頭輕輕和其互碰了一下。

圖案依然讓人討厭的頭巾下,刀使的臉龐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然後用調侃的口氣說:

「這里沒辦法瞬間移動,所以要提早一點過來啊,勇者大人。」

「那不是瞬間移動而是超高速飛行啦。」

「都一樣啦!」

對方用力拍打我的背部。

雙手抱胸站在克萊因身邊的艾基爾,也對著我伸出巨大的拳頭。碰了一下來跟他打完招呼後,對方長滿胡子的臉龐也咧嘴露出笑容並追加了攻擊。

「習慣那種超級性能的帳號之後,這邊的身手不會變遲鈍了吧?會議之後,可以跟你稍微過過招喔。」

「嗚咕……」

我不由得心頭一驚。現在在ALO里戰斗的話,可能會忘記無法使用心念攻擊與素因生成,光是靠喊叫就想把對方的劍彈開。

「……我……我才想好好展現一下在Underworld鍛煉出來的技巧呢,你就好好期待吧。」

先虛張聲勢一下後把頭轉往旁邊,就看到長馬尾在朝陽下閃閃發亮的莉法以及肩膀上掛著巨大長弓的詩乃也露出笑容。于是就依序和她們擊掌當成打招呼。

在覺醒之後當然也跟她們見過好幾次面了。

從莉法──直葉那里聽見救助半獸人族長利魯匹林,並和他一起作戰的經過。說了聲「真的很努力呢」並撫摸她的頭,她就皺起臉哭得淚若雨下,那種樣子和「綠色劍士」讓黑暗領域將兵留下強烈印象的鬼神般戰斗模樣實在很難湊得起來。但是,我同時也非常了解她擁有這樣的實力。因為直葉和半途而廢的我不同,可是持續專心一致地在劍道上邁進的真正劍士。

半獸人一族在和談會議的會場,做出將永遠等待稱呼他們為人類的綠色劍士再次降臨的宣言。這樣的意志在經過兩百年的現在,一定也毫無改變地流傳下來。

詩乃以平淡的語氣對我訴說和加百列‧米勒的單打獨斗,表明了那個男人正是在第四屆Bullet of Bullets里擊倒詩乃的「Subtilizer」本人。她還說被加百列的心念攻擊麻痹,意識差點就要被吸走時,是護身符救了她。

雖然她無論如何都不告訴我究竟是什麼護身符,不過我也把和加百列決戰的經過,以及現實世界里那個男人遭遇的末路告訴詩乃。

雖然襲擊者們以潛水艇撤退之後,第一STL室里就看不見加百列,以及另一名敵人微笑棺木首領PoH的身影,但是從STL的紀錄就能了解一定程度的事實。

首先加百列‧米勒和我戰斗之後,搖光的大部分就因為被灌入過于大量的情報而消失。之後心髒也停止,可以確定已經死亡。

至于PoH好像就比較複雜了。那家伙在界限加速階段開始後,也在內部時間的十年里保持著精神活動。之後搖光的活性逐漸低落,經過三十年左右知性活動似乎就完全消失了。

雖然這是很恐怖的想像,但我在從PoH手里贏得勝利後,為了防止那家伙再次登入就把他虛擬角色的組成轉換為普通的樹木,然後直接丟在那里不管。也就是說那家伙在除了皮膚感覺之外的輸入全部被斷絕的情況下度過了數十年。比嘉表示他的搖光崩壞是理所當然的事,就算肉體還活著也一定已經變成廢人。

雖然是間接性,但他的性命無庸置疑是被我奪走。但是,雖然承受著罪過,我卻不覺得後悔。因為我認為這是褻瀆了同樣被我殺死的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以及許多為了信念而殉命的Underworld人。

和詩乃、莉法打完招呼之後,就依序與站在她們旁邊的莉茲貝特與西莉卡握手。

「聽說幫忙說服日本玩家的是莉茲?我也好想聽你的演講。」

我一這麼說,莉茲貝特就害羞得哈哈笑起來。

「才不是什麼演講呢,太誇張了啦。那個時候我只是專心地……」

「真的很精彩喔,是讓人熱血沸騰的演講呢!」

西莉卡一插話進來,莉茲貝特就用力拉著她的三角耳朵。

「也要謝謝西莉卡喲。」

我一笑著低下頭,嬌小的訓獸師就露出虎牙靦腆地笑著。

「嗯……那麼,請給我獎勵吧。」

話才剛說完,就用力抱住了我。連坐在她右肩上的淺藍色小龍畢娜都邊發出「啾!」的叫聲邊飛到我頭上來。

「啊,喂喂!你在做什麼!」

莉茲貝特這次換成用力拉扯西莉卡的尾巴。結果「噗啾!」這樣奇妙的悲鳴,立刻就引起周圍的一陣笑聲。

環視現場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周圍已經出現好幾道人牆了。

領主朔夜以及麾下的風精靈玩家們。亞麗莎‧露與眾貓妖族。尤金所率領的火精靈族。另外也能看見朱涅與小淳等沉睡騎士成員的身影。

──我回來了。

自從在RATH六本木分部醒過來,這是我這種感覺最為強烈的瞬間。

並非這樣就一切都有了完美結局。Underworld的未來完全不明朗,如何改善與美中韓VRMMO玩家之間更加惡化的關系等等,還有一大堆尚未解決的問題。

這時莉茲貝特像要與西莉卡對抗般掛在我的右臂上,我則是小聲對她問道:

「……可以取回在Underworld失去的道具嗎?」

「啊……嗯……」

總是充滿元氣的臉稍微變得暗沉。

為了救援而從ALO與GGO等許多The Seed世界轉移到Underworld的玩家們,幸好沒有因為死亡而失去帳號,可以再次轉移回原本的VRMMO里。

但很遺憾的是,在戰場上被破壞或者奪走的武器和防具就無法恢複。那些全是無法輕易入手的稀有道具,現在莉茲貝特等人正請求各個VRMMO的營運公司是否可以想辦法取回檔案。

「……幾乎所有的營運公司,都維持轉移帳號後遺失道具必須自行負責的態度。但是,只要檔案還留在Underworld的伺服器就有恢複的可能性,目前正請RATH的比嘉先生加以確認。不過,好像還是得等到纜線再次連接上去就是了……」

「這樣啊……但是,我想比嘉先生應該會想出辦法才對。還有……中國和韓國的玩家他們怎麼樣了……?」

「非常困難。」

莉茲貝特的表情變得更陰沉了。

「因為是非常激烈的戰斗……──但是,也出現關系會變成那麼糟糕,我們也有不對之處的意見了。因為日本這邊也阻斷所有海外與The Seed連結體之間的連線。所以為了制造重新開始對話的契機,現在出現開放ALO這樣的話題。今天應該也會討論到這個議題喔。」

「這樣確實不錯。牆壁雖然會讓關系惡化,但開放就不會了……」

如此回答的我,腦袋里浮現數百年來分隔Underworld人與暗黑界的盡頭山脈那雄偉的模樣。

眺望著阿爾普海姆朦朧的地平線一陣子後,我就把視線移到世界樹的根部。大理石的大門整個打開,玩家們依序進入內部的巨蛋當中。

「那麼,我們也進去吧。」

當我催促周圍的伙伴,准備邁開腳步的時候──

突然間,出現了有來自ALO外語音來電的圖示在視界里閃爍。

「咦,有電話?抱歉,你們先走吧。」

亞絲娜他們點點頭後就開始移動,我則稍微往反方向走了幾步,然後觸碰圖示。

「喂喂?」

這時傳出來的是令人懷念的那道聲音。

「……桐人。是我……愛麗絲。」

「愛麗絲!嗨……好久不見。我聽說你今天也會來參加阿爾普海姆的會議……」

「這個嘛……真的很抱歉。我在這邊出席的會議,似乎還沒有要結束……也請幫我跟大家說聲對不起。」

「……這樣啊。」

我點點頭,輕皺起眉頭。

愛麗絲身為世界首次出現的人工泛用智慧,為了讓現實世界人對她的存在留下印象,每天都過著出席各種歡迎會與派對的忙碌生活。雖然神代博士道過歉,她本人也理解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是對一名高傲的騎士來說,被人當成觀賞物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跟大家解釋。愛麗絲也別太勉強自己。不願意的事情就直說沒關系。」

「……我是一名騎士。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盡自己的義務。」

就連毅然的說話語氣,也讓人覺得不像過去那麼充滿精神了。但是,現在的我能為她做的事情真的非常稀少。

「那麼桐人……有機會再見了。」

「嗯……那下次見嘍。」

如此回答完,我便等待著她掛斷電話。

但是經過一陣子的沉默之後,再次聽見了細微的聲音。

「桐人……我……好像快枯萎了。」

在我回答這道聲音之前,語音來電就被切斷了。

6

比嘉健東想西想猶豫了將近一個小時左右。

膝蓋上放著一台老舊的鍵盤。自己到底該不該按下右端不停被摩擦而變得光滑的輸入鍵呢。

位于東五反田,大約四坪大小的自宅公寓里,塞滿了從學生時期就累積到現在的機械類物品。舊式空調無法處理這些機械排出的廢熱,讓室內顯得潮濕又悶熱。為了盡量減少熱源,所以連燈都沒有開,壟罩在黑暗里的空間只能看見四處有紅、綠以及藍色LED燈不規則地閃爍著。

蹲坐在和室椅子上的比嘉正面,放置于暖爐桌上的32吋螢幕正放射出朦朧的光芒。電腦的桌面畫面沒有任何動靜。只是顯示著沒有任何圖案的空虛視窗畫面。

比嘉一邊歎了不知道第幾十次的氣,一邊把背靠到椅子上。生鏽的框架立刻發出「嘰嘰」的摩擦聲。

由于只對RATH技術人員說了要回家拿換洗的衣服,再過三十分鍾左右就得回到六本木分部去了。神代博士代替表面上已經死亡的菊岡二佐,每天都忙于對外業務,所以現在比嘉就是Alicization計畫實質上的負責人。

但是,要是被知道利用這個身分偷偷從分部帶出某個東西的話,一定會遭到斥責──不對,是一定會被降級吧。

那個東西現在就坐鎮在暖爐桌右側,連接在複雜奇怪的裝置上。手制框架里塞了一大堆基盤、配線的那個裝置,絕對是這個房間里最為高價且精密的物品。那是除了被封鎖的Ocean Turtle之外,就只有愛麗絲的機械身軀里才存在的,LightCube用的介面。

連結著的物體是一邊長六公分的金屬制容器。

比嘉凝視著立方體冷冽的光澤並呢喃著:

「……不可能順利運轉吧。」

食指從輸入鍵上空縮了回去。

「一定馬上就會崩壞吧。因為我和菊老大的複制都是這樣。人類被保存在LightCube的靈魂,絕對無法承受自己是複制品這樣的認識。就算……就算是……」

比嘉沒有繼續說下去,用力吸了一口氣並將其憋在胸口──

再次往前伸的指尖按下了輸入鍵。

程式開始運作。Full Tower機殼里大型風扇的旋轉聲變強了。

顯示在螢幕上的黑色視窗中央,浮現宛如星星誕生一般的七彩放射光。

無數的尖峰銳利、力道十足地貫穿黑暗。它們搖晃、震動並發出光芒。

最後,從設置在螢幕兩側的擴音器里,靜靜地傳出熟悉的聲音。

「…………在那里的應該是比嘉先生吧?」

比嘉吞了一大口口水,以沙啞的聲音回答:

「是……是啊。」

「我沒被刪除掉嗎?正確來說……應該是被複制了吧。」

「怎麼……怎麼可能刪除掉呢!」

比嘉像是要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樣,壓低聲音大叫了起來。

「你是第一個撐過兩百年時光的搖光啊!不對……是人類史上活了最長一段時間的人了!怎麼可以把你刪除掉呢……你說對吧,桐人小弟!」

感覺兩手滲出大量汗水的比嘉呼喚著對方的名字。

螢幕上部顯示起動後經過多少時間的數位數字正不停地改變。三十二秒……三十三秒。

桐谷和人的──撐過Underworld長達兩百年的界限加速階段並且剛覺醒後的搖光複制,已經知道自己是經過複制的存在。

至今為止的實驗里,從得知這一點開始,複制的言行就會失去冷靜並陷入恐慌,發出奇怪的叫聲然後全部崩壞。比嘉咬緊牙根,等待著擴音器傳出的回應。

幾秒鍾後──

「……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種事情了……」

類似呢喃般平靜的發言。

「……比嘉先生。你只複制了我的搖光嗎?」

「嗯……是啊。在記憶消除操作當中,還得要瞞過菊岡二佐與神代博士的目光來進行複制作業,所以最多就只能複制你的搖光……」

「這樣啊…………」

再次沉默一段時間後,被封鎖在LightCube里的複制意識還是以極平穩的聲音說道:

「我曾和王妃……和亞絲娜說過。如果出現這種情況該怎麼辦。亞絲娜表示,如果被複制的只有自己一個人,那就立刻請求把複制刪除。如果兩個人都被複制下來的話,就把所剩不多的時間用在融合現實世界與地底世界上……」

「那麼……只有你一個人的話呢?那時候該怎麼辦?」

像是被勾起興趣而如此詢問的比嘉──

對回答的話產生了深沉的戰栗。

「那個時候,我會只為了地底世界而戰斗。因為我……是那個世界的守護者。」

「戰……戰斗……?」

「地底世界目前處于非常不安定的狀況。我沒說錯吧?」

「確實……是如此……」

「那個世界面對現實世界可以說無力到令人傷心。能源、硬體、保養以及網路……所有公共建設的維持與管理都得依存現實世界的人類。這樣的話,實在無法獲得長期的保障。」

這時時間已經過了兩分鍾以上。但是,複制體的口氣依然相當冷靜,完全沒有任何要崩壞的跡象。

在和室椅上挺直背杆的比嘉在下意識中做出反駁:

「但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吧。Underworld的實體,LightCube Cluster無法從Ocean Turtle上移動吧。而那艘船目前在國家的管理之下。只要政府下決定,甚至明天就可能關閉電力,Cluster整個遭到格式化……」

「核子反應爐的核燃料可以撐多久?」

突然被問到出乎意料的問題,比嘉不禁眨了眨眼睛。

「呃……嗯,那本來是核子潛艇用的壓水式反應爐……只維持Cluster的話,四五年大概沒問題……」

「這樣的話,原則上這段期間不需要補給燃料。也就是說,只要防止外界的干擾,地底世界就能繼續存在對吧?」

「但……但是,你說防止……Ocean Turtle上面沒有任何武器啊!」

「我說過要戰斗了。」

平靜、安穩,但是令人聯想到鋼鐵刀刃的聲音簡短響起。

「戰……戰斗……?但是,現在衛星纜線被阻斷,無法跟Ocean Turtle通訊……」

「纜線是有的。應該有才對。」

「在……在哪里……?」

忍不住探出身體的比嘉,聽見想像不到的答案。

「希茲克利夫……不對。茅場晶彥。我需要那個男人的力量。首先得找到他才行。比嘉先生……你願意幫忙吧?」

「茅……茅場學長……?」

那個男人應該死了……不對,應該說再次死亡了。

一開始是在長野的山莊里。接下來是在Ocean Turtle的引擎室。

但是,茅場晶彥的思考模擬程式所潛伏的二衛門身軀卻忽然間消失了。

「他還……活著嗎……」

如此呻吟的比嘉已經忘記確認視窗的時刻表,陷入茫然狀態。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過去應該是仇敵的茅場晶彥的複制以及桐谷和人的複制。這兩個物……不對,這兩個人相遇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

難道說……我開啟了某個不得了的東西……

雖然腦袋里一瞬間掠過這樣的想法,但立刻就被壓倒性的興奮給轟飛了。

很想看見。也想知道今後的發展。

比嘉用力吸了口氣並將其呼出,然後以顫抖的聲音說:

「……我知道了。因為我有幾個舊有的管道……會試著把加密後的訊息流出去……」

已經無法回頭了。

比嘉用力閉上雙眼,把從手掌滲出的汗水在T恤上擦乾後,就猛然敲打起鍵盤。

螢幕上視窗已經無法容納的巨大放射光,像是在注視著比嘉的指尖一般,周期性地搖晃著七彩光輝。

7

我環視了一下隔了兩個月後才再次回來的自己房間。

單調的電腦桌與壁架、折疊床與沒有圖案的窗簾。

好懷念啊……產生這樣的感覺之前,已經先因為單調的程度感到啞然。實際上,主觀來說已經是隔了兩年八個月才又見到這間房間。因為我在Underworld里足足過了兩年半的歲月。

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的自己房間里,有著沉重的木制家具與美麗的地毯,繪畫與鮮花也設置在很合適的地方,讓我的視覺得到很棒的享受。

更重要的是,身為隨侍練士的羅妮耶

與緹潔,以及……尤吉歐的笑容總是圍繞在身邊。

應該已經變成回憶的,沉痛的胸痛鮮明地複蘇,讓我的喉嚨一陣哽咽。

放著換洗衣物的包包重重掉到地板,走了幾步後坐到床鋪上。讓身體躺下來,就聞到應該是剛曬過的床單上傳來太陽的味道。

我閉起眼睛。

耳朵深處回蕩著細微的聲音。

──把神聖術的作業寫完後再睡午覺吧。又想抄我的答案了嗎?

──對了,之前你教我的技巧,我稍微做了一些改變。等一下到練習場去吧。

──啊,又偷跑出去買零食了對吧!當然也有我的份吧!

──喂,快起來啊桐人。

──桐人……

我緩緩轉過身體,把臉埋在棉被里。

然後做出從RATH六本木分部醒過來後就一直忍耐著的事情。

我握緊床單、咬緊牙根,然後放聲哭泣。像個小孩子一樣無盡地流著眼淚,震動著身體盡情大哭。

早知道就乾脆──

乾脆把所有的記憶都刪除掉就好了!

把從獨自在森林里醒過來,走在小河旁邊,靠著斧頭聲引導,在黑色巨樹根部遇見一名少年的那個瞬間開始,之後兩年半的記憶全部刪除掉!

不論我再怎麼樣哭泣,眼淚都無法流乾。

最後房門傳來經過壓抑的敲門聲。

我雖然沒有回答,但是有細微的腳步聲接在門把轉動的聲音之後響起。依然把臉趴在枕頭上的我,感覺附近的床墊微微下沉。

有手指畏畏縮縮地撫摸我的頭發。

一道平穩,而且相當堅定的聲音對固執地把臉埋在枕頭里的我搭話。

⑻BOоК。cOm


「跟我說好嗎,哥哥?那個世界里發生過的快樂與悲傷等所有的事情。」

「………………」

我繼續保持了幾秒鍾的沉默。

一陣子後把臉朝右邊轉去,滲著眼淚的視界,就浮現出直葉──唯一的妹妹帶著笑容的臉龐。

我回來了。回到家以及家人的身邊。

過去逐漸遠去,現在繼續延續。不斷地往前再往前延續。

我閉上眼睛,拭去淚水後才打開發抖的嘴唇。

「…………一開始在深邃森林中央遇見那個家伙時,他只是普通的樵夫。或許很難相信,但是三百年來,延續了好幾個世代的人就為了想要砍倒一棵杉樹……」

我是在二〇二六年八月十六日結束複健,回到自己位于埼玉縣川越市的家里。

當天晚上,我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對直葉訴說在Underworld發生的事情。

隔天早上,我被一通電話吵了起來。

那是從RATH六本木分部打過來,通知我愛麗絲失蹤了的電話。

八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九點。

「失……失蹤?你是指情報上的嗎?」

我在T恤與四角褲的打扮下緊握住手機。

電話另一頭的神代博士,以雖然經過壓抑但依然異常緊張的聲音回答:

「不……是連同機械身軀都失蹤了。根據監視攝影機的影像,昨天晚上九點左右,她自己解除了安全鎖,趁著警衛不注意時跑到外面去了。」

「自己……跑出去的嗎?」

我稍微吐出一些憋住的氣息。

現在日本國內對愛麗絲的存在感到不愉快的組織或團體,應該用雙手手指都數不完了吧。再加上因為實際利益、宗教上、信仰或者心情上的理由想破壞她的個人,數量將多到難以推測。如果被這樣的家伙誘拐,現在無法使用劍術與神聖術的她將無法保護自己。

正因為RATH也知道這一點,六本木分部的警備體系才會升級到像一座小要塞那麼堅固。但是,愛麗絲主動搞失蹤就是沒有注意到的盲點了。

再來就是要知道,愛麗絲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一周前,在ALO內接到語音來電後,在她快要掛斷之前所說的話又重新在腦袋里出現。

說不出話來的我,耳朵里聽見神代博士沉痛的聲音。

「我也擔心是不是給愛麗絲太過沉重的負荷了。但問過好幾次『會不會累?』『要不要休息?』,她都只是笑著搖頭……」

「那是……一定的。那個高傲的騎士,不可能會對任何人示弱。」

「只有一個人除外,也就是你……桐谷小弟,我想愛麗絲絕對會跟你聯絡……然後,對才剛出院的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面對開始欲言又止的博士,我急著這麼回答。

「嗯,我知道。不用擔心。如果愛麗絲跟我聯絡,我會馬上趕過去……但是──博士,現在的愛麗絲可以做出如此長距離的移動嗎?」

「我們也是擔心這一點。內藏電池就算充滿電,也只能保持八個小時,跑步的話大概只能維持一半的時間。如果在六本木附近無法動彈……又被不帶善意的人發現的話……」

「何況她還有那樣的外表……」

我再次因為新的不安要素而繃起臉。愛麗絲那眩目的金發、透明般的肌膚,以及熟練的工匠精心打造出來的美貌,不論她是不是機器人都同樣引人注目。

「現在有空的工作人員全都在這邊附近到處找人了。也在監視網路的投書,甚至潛入公共監視攝影機檢查錄影畫面。」

「那麼我也先到那邊去。她跟我聯絡時,還是立刻有所行動比較好。」

「能這麼做就太好了。那麼拜托你了,桐谷小弟。」

接著電話就被匆忙地掛斷了。

我從衣櫥里隨便拉出衣服,才剛把手腳套進去,就抓住背包、手機以及機車鑰匙從自己房間沖出去。

跑下樓梯時發現一樓是一片寂靜。盂蘭盆假期當中的老爸和老媽說要兩個人一起出門,直葉應該去參加劍道部的晨間練習了。雖然今天所有家族成員要一起慶祝我痊愈,但老實說現在不是干這種事情的時候。

大口灌了幾口冰箱里的柳橙汁,嘴里咬著應該是直葉幫我做的貝果三明治就往玄關猛沖。當我把腳伸進馬靴,手握住門把的時候,旁邊的對講機就發出尖銳的聲響。

一瞬間,心髒差點從嘴里跳出來。難道說──愛麗絲不知道用什麼手段,自己移動到這里來了嗎?

「愛麗……」

「絲」字脫口而出並解鎖開門後,站在那里的是……

一身藍色制服與帽子的,極為常見的宅急便大哥哥。

雖然沒有比這個時間點更不湊巧的了,但是看見以開朗口氣說著「您好,有您的包裹」的臉上流下斗大的汗水後,就實在沒辦法要他之後再來。

我才抓下經常放在鞋箱上的原子印章,大哥哥就對我追加了一記攻擊。

「這是貨到付款的包裹!」

「啊……好的。」

正准備從背包里拿出皮包時,才想到這個世界有種叫作電子貨幣的方便物品。從口袋里抽出手機,把它對准大哥哥遞出來的平板電腦。

「謝謝!」

目送道完謝就跑走的身影離開,我便再次確認被留在玄關前面的包裹。

那東西比想像中還要大。是一邊七十公分左右的紙箱。如果不是生鮮物品的話就想把它丟著直接出門,于是我便確認起送貨單。物品名稱寫著電器制品。寄件人是──

「什麼……」

以明朝體打著海洋資源探查研究機構。是庫存在RATH六本木分部的傳票吧。收件人的地方寫著我的地址與姓名。沒看過這種生硬且呈四角形的筆跡。

如果是神代博士寄出的物品,剛才在電話里應該會提到吧。這樣的話,是比嘉或者菊岡送來的嗎?如此一來,里面就是裝了與Underworld,或者STL有關的某種機械物品?

我咬緊嘴唇,下定決心後就把手指放到膠帶上。

開始慎重地撕下膠帶。接著靜靜地把微微上揚的蓋子往左右兩邊──打開……

「…………嗚哇啊啊啊啊啊!」

然後我就發出恐怖的悲鳴。

塞滿箱子的是,往不自然方向扭曲的人類手腳。

瞪大眼睛身體後仰的我,被迫發出第二次尖叫。

「哇啊啊啊啊啊!」

手腳縫隙的黑暗當中,有一顆眼睛確實地張開,正筆直凝視著我。

正當我感到腳軟時,就從箱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緊抓住我放在紙箱邊緣的右手手腕。

在我第三次尖叫之前,就聽見一道傻眼的聲音。

「別大吵大鬧,可不可以快點把我拉出來啊,桐人。」

三分鍾後。

我坐在玄關入口的門檻上,用雙手抱住頭。

在自古就有許多虛構作品所用的題材「宅急便送來的美少女機器人」竟然現實化的狀況下,我拚命想要調整自己的思緒──但是……

「……哪辦得到啊!」

我這麼大叫,然後放棄努力迅速站起身。

轉過頭的前方,身穿熟悉制服的美少女機器人,像是很感興趣般用手指劃過走廊的柱子。

最後稍微瞄了我一眼,操縱著機器人─

─正確來說是「Electroactive Muscle Operative Machine三號機」的真正Bottom-up AI,Underworld公理教會排名第三的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就微笑著說道:

「這間房子是由木材所建造的吧。簡直就跟在盧利特村森林里生活的那個房子一樣。不過比那間小屋要豪華多了。」

「啊~……嗯……我想蓋好到現在已經七八十年嘍……」

我無力地這麼回答完,藍色眼睛就瞪得更大了。

「竟然擁有如此龐大的天命!一定使用了非常優良的樹木吧……」

「是啊……倒是呢……倒是呢!」

我大步經過走廊,一把抓住愛麗絲的肩膀,正想開口質問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如花朵綻放般的笑顏就打斷了我的話。

「可不可以先讓我回複這副鋼素制身體的天命?嗯……以這邊的話來說應該是『充電』吧。」

讓我訂正一下吧。

是「宅急便送來的美少女機器人以家庭用插座充電」的現實。

在我潛行到Underworld的期間,現實生活竟然已經遷移到未來世界了。

「噢……充電嗎……請盡量充吧……」

我推著愛麗絲的肩膀,帶她來到客廳。

從制服口袋里取出充電用纜線後把一端插在左邊腰骨附近,另一端插進牆壁上插座的愛麗絲,以挺直背杆的姿勢坐到沙發上,並繼續不停地環視著四周的環境。

──想著「是不是要先泡杯茶」而准備起身,才終于想到現在的愛麗絲應該不用飲食。然後我似乎就又產生強烈的動搖。

為了讓心情冷靜下來,我認為應該先從解決眼前的小小疑問做起,于是便開口問道:

「嗯……首先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如何實現把自己用宅急便送過來這種驚人的技巧……」

結果金發碧眼的美少女像要表示聽見無聊的問題般聳了聳肩,然後回答我的問題。

「那很簡單啊。」

她表示──

在六本木分部里准備好貨到付款寄貨單、捆包膠帶與特大號強化紙箱的愛麗絲,首先故意讓監視攝影機記錄到自己從寢室離開的模樣。

之後在入口攝影機視界之外組裝好箱子,貼上寫好我家地址的送貨單,一邊解除固定各關節的鎖一邊進入紙箱當中。只在上蓋的一邊貼上膠帶,然後從內側把蓋子拉上。再從內側用膠帶簡單地黏住蓋子。

做好這些事情後,就傳電子郵件請宅急便業者來收貨。來到現場的業者,當然會受到大門警衛的檢查,但電子郵件確實是由大樓內部發出,而且入口處也確實有貨物。不可能知道里面藏著美少女機器人的業者,隨即把黏得不牢靠的膠帶重新黏好,然後把回收的貨物送到卡車上,隔天早晨配送到埼玉縣川越市……

「…………原來如此…………」

我從沙發上慢慢往下滑,這麼呢喃著。

結果從某方面來看,愛麗絲根本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六本木分部的大樓。所以當然無法發現她的行蹤。

但令人驚訝的不是她巧妙的手法,而是來到現實世界才一個月的愛麗絲竟然能想得到這種點子。我這麼表示之後,制服美少女再次震動肩膀笑了起來。

「剛被任命為騎士見習生的時候,我曾經用這樣的手法離開中央聖堂,到街上去參觀了一番。」

「……這……這樣啊。」

這樣的話,一旦愛麗絲熟悉情報科技,將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呢?她不需要AmuSphere就能立刻潛行到虛擬空間,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為了網路而生的存在。

──把這令人恐懼的想像推到一邊,我在沙發上重新坐好,然後終于提出最根本的問題。

「但是……愛麗絲。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想來我家看看的話,只要跟凜子博士說一聲,她應該會給你時間啊。」

「我想也是。那位女士是好人……總是非常擔心我。因此就算我得到來桐人家拜訪的機會,應該也會有一隊穿著黑衣的衛士跟過來吧。」

很難相信是人造物的細長睫毛伏了下去。

「……我也對做出這種逃走般的行為感到很過意不去。現在凜子博士應該很擔心我,也到處在找我吧。等回去之後,要我怎麼賠罪都沒關系。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獲得這段時間。和你……不是用虛假的模樣,而是擁有真正肉身的桐人單獨面對面交談的時間。」

瞪大的藍色眼睛從正面凝視著我。

兩顆碧眼應該是由藍寶石鏡頭與CMOS影像感測器所構成的光學裝置,但是卻隱藏著令人屏息的美麗光芒。那說不定是由短短線路所連結的,她的搖光本身所綻放出來的光彩。

愛麗絲發出細微的馬達驅動聲,以順暢的動作站了起來。

繞過玻璃桌,一步步往我這邊靠近。

這時連結在牆壁上的充電纜線被拉直,妨礙了她的步行。雪白臉頰上浮現淡淡的憂郁。

我用力吸了口氣,和她一樣站了起來。

往前走了兩步,來到愛麗絲面前。

位置比我稍微低了一點的雙眸秘藏強烈的意志,閃爍著眩目的光芒。這時她的嘴唇動了起來,發出甜膩清澈,但是帶著些許電子聲響的聲音。

「桐人。我覺得很生氣。」

不用問為什麼生氣,我也能理解她這麼說的意思。

「我想……也是。」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時候不告訴我,或許再也無法見面了,或許這就是永遠的別離?只要在那個『世界盡頭的祭壇』告訴我,長達兩百年的時間之壁將把我們分隔在兩邊,已經再也無法碰面了,我……我就不會自己一個人逃走了!」

愛麗絲以如果機器軀體有流淚的機能,現在絕對妝點上無盡淚珠的表情這麼大叫。

「我是一名騎士!是注定要戰斗的人類!但是……你為什麼選擇獨自面對那個恐怖的敵人,不希望我站在你的身邊呢!對你來說,我……愛麗絲‧辛賽西斯‧薩提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舉起的袖珍拳頭咚咚地一次又一次敲打著我的胸膛。

低下的嬌小頭部顫抖著,額頭跟著靠到我的左肩上。

我用雙手靜靜地包覆金色頭發。

「你是……我的希望。」

我丟出一句這樣的呢喃。

「不只是對我而已。對于在那個世界生活、死亡的許多人來說,你都是無可取代的希望。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保護,也不想失去你。想要把希望……延續到未來。」

「……未來…………」

手臂里傳來濕濡的聲音。

「未來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在這個混沌的現實世界,被賦予不自由的鋼鐵身軀,參加無謂的宴席,然後持續忍耐著無盡的寂寞,最後到底可以獲得什麼?」

「…………抱歉,我現在也還不知道。」

在雙臂上貫注力道,想著至少要拚命傳達自己的感情與思考給她知道。

「但是,你在這個地方將讓世界逐漸改變。它會被你改變。我相信改變的終點,卡迪娜爾、亞多米尼史特蕾達、貝爾庫利、艾爾多利耶……以及尤吉歐的願望都一定能夠得到回報。」

不只是這樣。過去在另一個異世界……飄浮在虛擬空間的浮游城里生活、戰斗、死亡的多數年輕人,其生命也與這個地點、這個瞬間聯系在一起。

依然把額頭靠在我肩膀上的愛麗絲,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都保持著沉默。

最後,靜靜把身體移開的異世界騎士,就像過去在大理石塔相遇時那樣,露出毅然的微笑表示:

「……得跟凜子博士聯絡才行。讓她太擔心也很不好意思。」

我又持續凝視了愛麗絲的眼睛一陣子。這是因為感覺其深處的緊繃感仍未消失。

但是,我又能多做些什麼呢?這或許是只能慢慢花時間才能解決的問題。

「……嗯,說得也是。」

我點點頭,然後從口袋里拉出手機。

從電話里知道事情經過的神代博士,果然還是有五秒鍾左右說不出話來,但一開口所說的就是向愛麗絲道歉。她果然是個好人。不愧是那個茅場晶彥生涯唯一傾心的女性。

「……是我沒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反而是我太倚賴愛麗絲小姐了。」

自我反省之後,神代博士又對我做出出乎意料的指示。

掛斷電話的我,對著以擔心表情看向這邊的愛麗絲報以微笑。

「別擔心,她沒有生氣。甚至還說要跟你道歉。然後……還說你今天可以在這住一晚。」

「真……真的嗎?」

愛麗絲的臉瞬時笑逐顏開。

「嗯。不過她說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要打開GPS追蹤器。」

「這只是小小的代價。」

愛麗絲點點頭,眨了一下時間較長的眼睛後就迅速站起來。

「既然這麼決定了,你就先帶我逛逛這間房子以及庭院吧。我還是

第一次看見現實世界的傳統建築物呢。」

「嗯,好啊……不過,只不過是很普通的民房,實在沒什麼可以看的東西……」

我歪了一下脖子,忽然想到一個點子。

「啊,那麼先到庭院去吧。」

等待愛麗絲把充電結束的纜線收起來,就從玄關來到鋪有碎石的庭院。

我一邊對里頭有金魚與鯉魚游泳的池子,以及枝節分明的松樹等都相當有興趣的騎士大人解釋這些東西,一邊帶領她走向的目的地是──

獨自佇立在建地東北角的老舊道場。

愛麗絲脫掉鞋子站上木頭地板的瞬間,似乎就看穿這里是做什麼用的建築物了。她立刻看向我,以急促的口氣說:

「這里是……練習場吧?」

「沒錯。在這里是稱作道場。」

「道場……」

呢喃完就轉向正面的愛麗絲,行了一個右手貼胸,左手放在腰部的Underworld風格騎士禮。我也行了個日式的禮,然後並肩往內走去。

由已經過世的祖父所建造,目前只有直葉在使用的劍道場,地板被擦得發出烏黑的亮光。雖然是盛夏時節,光著的腳卻涼颼颼地感到冰冷。感覺就連空氣也變得不一樣了。

愛麗絲首先直盯著掛在牆壁正面的掛軸看,接著走向設置在旁邊的架子。

伸出右手,靜靜拿起一把相當有年紀的竹刀。

「這是……修練用的木劍吧。但是和地底世界的完全不一樣。」

「嗯。這是用竹子所做,設計成就算打中了也不會受到重傷。Underworld的木劍,一個搞不好就會被削掉三成天命。」

「這樣啊……這邊不存在具即效性的治愈術對吧。想要修練劍法一定很辛苦吧……」

用力點點頭後,愛麗絲就沉默了幾秒鍾。

然後突然間……

一個轉身,令人驚訝地把手上竹刀的劍柄朝我遞過來。

「啥?做什麼……」

「那還用說嗎,在練習場只能做一件事吧?」

「咦……咦咦?真的嗎?」

這個時候,愛麗絲的左手已經握住另一把竹刀。我在沒辦法的情況下,也只能握住遞過來的劍柄。

「但……但是,愛麗絲,你那副身體……」

「不用擔心!」

氣勢一緊。

她丟出銳利又堅毅的一句話。

我只能半張著嘴巴,眺望著在木頭地板上往前走的少女。

即使用二〇二六年現在的科技水准來檢視,給予愛麗絲的機械身軀依然具有相當先進的技術。之所以能把超過在Ocean Turtle里實驗的一號機、二號機的動力性能,搭載在纖細許多的身軀上,理由似乎是……因為可以把人型雙腳步行機器人最大難關的平衡機能整個省略掉的緣故。

我們人類在直立的期間,會在下意識當中不斷控制加諸于左右腳上的重量來維持平衡。想以掃描器、陀螺儀以及程式等機械來重現這種能力的話,真實的人體形狀實在無法容納相關硬體的容積。但是愛麗絲就不受到這個限制。因為她的搖光具備跟我們人類完全相同的自動平衡機能。只要把內藏在各個關節的驅動器與聚合物人工肌肉的控制,交給從LightCube輸出的訊號就可以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

現在這個時間點,她的動作還是追不上真正的人類。只要從寫在宅急便送貨單上的生硬文字,就能夠了解這一點了。實在不認為能夠承受揮舞竹刀……應該說揮舞劍這種複雜且高速的動作。

我一瞬間就想到這些事情,然後感到有些困擾。

但是愛麗絲以毫不猶豫的腳步移動到距離我正面五公尺左右的位置,就把雙手握住的竹刀穩穩地擺在頭上。

這是海伊‧諾魯基亞流流,「天山烈波」的起手式。

突然間,一股冷冽的風輕撫過我的皮膚。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往後退了半步。

劍氣。

在我浮現「不會吧,怎麼可能」的想法之前──

身體就自然動了起來。把同樣用雙手握住的竹刀在右側擺出水平的姿勢。然後直接沉下腰部,左腳一點一點往前進。這是賽魯魯特流,「輪渦」的起手式。

現在想起來,我不但剛完成複建,而且在現實世界里不過是個虛弱的網路游戲玩家。根本沒有立場評論機械軀體的性能如何。既然如此,盡全力擔任她這一回合的對手才算合乎禮儀吧。

面對露出淺笑的我,愛麗絲也報以微笑。

「讓人想起……在中央聖堂第八十層的庭園里,和你首次交手時的事情。」

「那個時候被你痛扁了一頓。但這次可沒那麼容易了。」

雖然沒有喊「開始」的裁判,但我和愛麗絲臉上的笑容同時消失了。

雙方在沒有改變姿勢的情況下,一點一點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緊繃的空氣帶著電流,在庭院里持續狂吼的蟬叫聲也逐漸遠去。

令耳朵感到疼痛的寂靜,毫無界限地增加密度。

愛麗絲的藍色眼睛瞬間眯了起來。

一道光芒宛如剎那的閃電一般在她瞳孔深處閃爍──

「咿呀啊啊啊啊!」

「嘿咿咿咿啊啊!」

即使同時發出足以撕裂綿帛的吼叫聲,我卻只是著迷地看著騎士拖著金發從正面把劍砍落的模樣。

嗚咿咿嗯!

在驅動器最大輸出所發出的咆哮聲之後,猛烈的沖擊就襲擊了我的雙手。下一刻,清脆的聲音響徹整座道場。從雙方手中脫手而出的兩把竹刀往左邊與右邊落下,一邊旋轉一邊在地板上滑行。

我和愛麗絲無法抑制打突的去勢而從正面撞在一起,然後往右側倒下。我反射性把自己的身體墊到下方。

背部撞上地板。接著聽到「喀喀」兩聲鈍重的聲響。第一聲是來自于愛麗絲的額頭撞上我的額頭。第二聲則是我的後腦勺猛烈撞上地板。

「好痛…………」

愛麗絲從至近距離看著我發出呻吟的臉,接著咧嘴露出微笑。

「是我贏了。獲勝的招式是秘奧義『鋼鐵頭錘』喲。」

「沒……沒聽過有這種招式……」

「我剛才創的。」

很高興般竊笑了一陣子後,雪白臉頰再次降下來觸碰我的臉頰。耳邊傳出了彷佛春風一般的聲音。

「桐人。我不要緊了。能夠在這個世界繼續生活下去。只要能揮劍,不論身處何方,我就依然是我。現在知道了……我的戰斗尚未結束。而你的戰斗也一樣。所以要看著前面,只看著前面筆直地前進吧。」

當天晚上,充滿了與對戰時完全不同的緊迫感。

自宅的客廳里,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聚在一起的一家四口──再加上一名賓客,一起慶祝我的複原。

早已在ALO里成為好友的直葉與愛麗絲在這邊也很快就混熟,兩個人熱烈地討論著劍道的事情。和媽媽之間,愛麗絲也主要拿我干的好事來當成話題,和氣融融地閑聊著。

但是,在桌子右側面對面的我和老爸之間,則是流動著一股相當緊繃的空氣。

我的養父,桐谷峰嵩幾乎在所有方面都是擁有和我相反人格特質的人物。認真、勤勞、天資聰穎。從一流大學畢業後就到美國的商學院留學,然後直接在現地最龐大的證券公司就職,這幾年都幾乎沒有回日本。虧他竟然能和各方面都相當豪爽的媽媽沒有任何摩擦──應該說,依然能持續著熱戀夫妻的關系。

老爸明明已經喝了許多啤酒與紅酒,卻還是以完全沒有改變的臉色看著我,然後正式切入今天晚上的主題。

「和人。雖然有許多話想說,但想先從你嘴里聽見應該要說的話。」

這個瞬間,飯桌的左側也陷入一片寂靜。

我把正准備咬下去的雞翅放到盤子上,乾咳了幾聲後站起身子。雙手撐在桌子邊緣,用力低下頭來。

「……老爸、媽媽。又讓你們擔心了,真的很抱歉。」

結果媽媽桐谷翠露出開朗的微笑並搖了搖頭。

「已經習慣了啦。而且這次小和完成了很重要的工作對吧?人一旦承接下工作,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得把它完成。說要寫的原稿就是要寫出來,說要遵守的截稿日就一定要遵守!」

「媽媽,扯到你的私事了。」

因為直葉的吐嘈而放松下來的空氣,再次被老爸變得緊繃。

「媽媽嘴里雖然這麼說,但你失蹤的那段期間,媽媽真的很替你擔心。雖然海洋資源探查研究機構的人已經跟我們說明過,而看見那邊那位小姐就能夠知道你完成了很重要的工作,但是和人,你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究竟是什麼。」

雖然覺得回答「劍士!」的話一定極為痛快,但是目前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說出這種話。

「是高中生。」

沒有比這更令人喪氣的了。這樣簡直就像遭到父母親說教的小孩子一樣。啞然瞪大眼睛的愛麗絲,傳過來的視線讓臉頰覺得好痛。在Underworld與眾多強敵對抗過的我,

在現實世界其實是這麼地狼狽。

老爸點了點頭,然後用更嚴厲的聲音繼續表示:

「沒錯。這樣的話,你應該清楚自己最應該盡力完成的事情是什麼吧。」

「……用功讀書,然後繼續升學。」

「現在已經是高二的夏天了。我記得從媽媽那里聽說過你想去美國留學,准備得怎麼樣了啊?」

「啊~……關于這件事……」

我閉上嘴巴,先看著媽媽然後是老爸的臉,接著再次低下頭。

「抱歉。我想要改變志願。」

老爸金屬框眼鏡底下的眼睛變得更嚴厲了。

「你說說看。」

在他的催促下,我便下定決心說出目前只告訴過亞絲娜的新志願。

「我想在日本的大學念電機電子工程學系……可以的話想念東都工業大學。然後將來想到RA……不對,是海洋資源探查研究機構上班。」

喀當!

讓椅子發出聲音站起來的是愛麗絲。

她在胸前緊握住雙手瞪大了雙眼。我瞄了一下她的碧眼,一瞬間對她微笑了一下。

感覺像是從很早之前──不過實際上只有短短兩個月前,我對亞絲娜說過想到美國留學,學習關于Brain Implant Chip的知識。理由是因為,我認為BIC是由NERvGear開始的完全潛行技術的正常進化形態。因為跟使用泛用視覺化記憶這種異質檔案形式的STL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使用傳統多邊形檔案的完全潛行機器。

但是……

在Underworld度過的日子完全顛覆了我的觀念。

我已經離不開那個世界,也不打算離開了。因為我終于找到應該花一輩子的時間來實現的主題。

也就是Underworld與現實世界的融合。

筆直凝視著我,露出盛開花朵般笑容的愛麗絲,把視線移到老爸身上開口表示:

「……父親大人。」

這樣的稱呼讓直葉嚇一跳般瞪大了眼睛。

「我的父親到最後都沒有允許我走上騎士的道路。但是,我已經不為了這件事感到懊悔了。因為我以行動宣示了自己的信念,也相信父親能夠理解。桐人……不對,和人也是能辦得到這種事的人。因為他在這個世界雖然只是一介學生,但是在那個世界絕對是世界最強的劍士。他是勇猛地戰斗,守護了無數人民的英雄。」

「愛麗絲……」

我不由得想要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確信對老爸說什麼騎士、戰斗之類的事情他也無法理解。

但是……

「愛麗絲小姐。」

當看見老爸那經常不失冷峻的嘴角浮現些許微笑時,我打從心底嚇了一大跳。

「我和媽媽都很清楚這一點。因為和人他在這個世界也已經是英雄了。我沒說錯吧,『黑衣劍士』。」

「咿……」

更加強烈的驚愕降臨,讓我忍不住往後仰。他們兩個人不會也看過那本全是瞎扯蛋的「SAO事件全紀錄」了吧。

老爸收起笑容,以在美國訓練出來的直截了當的眼神望著我說:

「和人。決定志願、用功讀書、參加學測、升學然後就職等雖然全都只是過程,但也是人生給予我們的果實。即使有所迷惑、動搖,也要過一個不讓自己後悔的人生。」

我閉上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氣──

第三次低下頭來回答:

「我一定會辦到。謝謝老爸、媽媽。」

抬起臉後,右側嘴角露出笑容並加了一句:

「雖然不能算給我貴重建議的謝禮……但是老爸,如果你有Glowgen Defense Systems或者其相關企業的股票的話,還是快點賣掉比較好喔。他們最近好像做了很大的賭注然後造成龐大的損失。」

面對我小小的逆襲,老爸只是稍微揚起一邊的眉毛而已。

「哦。我會記住的。」

──就像這樣,現實一點一點取回了真實感。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躺到自己房間的床鋪上。

家庭派對順利結束,老爸和媽媽回到一樓寢室,愛麗絲則是在二樓直葉的房間和她一起睡。雖然想像她們兩個人獨處時會聊些什麼就感到有些害怕,但是感情能夠加深總是令人高興。我認為愛麗絲只要像這樣一步一步習慣現實世界就可以了。

暑假馬上要結束,第二學期即將開始。

我在體感時間上已經長達兩年沒有上過高中的課了,因此暑假的最後兩周就接受亞絲娜的地獄式訓練。要用數學公式與英文單字,把大腦皮層記憶中北聖托利亞修劍學院所學神聖術的部分覆蓋過去。

愛麗絲雖然那麼說,但我恐怕真的不會再有拿起劍來進行戰斗的機會了。

今後為了實現在這個現實世界的目標,必須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花費在上面。用功念書、升學,先不管能不能實現願望,總之就是得就職並盡可能筆直地走在人生道路上。

這也是相當重要的戰斗。雖然還是會覺得有點寂寞。

但少年期總有一天會結束。

當注意到被陽光與涼風、歡聲與興奮、冒險與眾多未知事物所點綴的黃金時代有多珍貴時,它就已經離開到遠方去,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應該是相當幸運的小孩吧。

因為能夠右手持愛劍,左手拿著空白地圖,然後懷著興奮的心情持續奔走于許多的異世界當中。因為我能夠把大量宛如各色寶石般的光輝回憶,刻劃在自己的靈魂里。

窗戶外面,可以聽見遠方末班電車通過鐵橋的聲音。

庭院的草叢里,蟲子們正在演奏夏季即將結束的歌曲。

微涼的風透過紗窗搖晃著窗簾。

我吸收大量現實世界的聲音與氣味到身體里,然後閉上眼睛。

「……再見了。」

隨著靜靜這麼呢喃的告別辭──

一個時代就這樣過去了。

8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直到八月十七日深夜,在自己床上陷入安穩睡眠的前一刻為止。

「……桐人。起來啊,桐人。」

肩膀被搖晃著,我就從充滿酸甜感傷的朦朧當中被拉了回來。

「…………嗯……」

一邊從喉嚨里發出沙啞的聲音,一邊不甘願地抬起眼瞼。

在眼前發現由黃金睫毛點綴著的深藍眼睛,我就在床單上僵住了。

「呼咕……!愛……愛麗絲……!」

「噓,別大聲嚷嚷。」

「話雖如此,但是你這樣,實在不太好……」

「你在想什麼啊。」

左耳被用力一拉,我的意識才終于開始清醒過來。

以惺忪睡眼再次看了一下枕頭邊的時鍾,發現才剛過凌晨三點。圓圓的月亮依然高掛在天空中大放光明。

我把視線移回來。

朦朧月光照耀下跪在枕頭邊的愛麗絲,是只穿一件藍色無圖案T恤這種極不適切的打扮。宛如自己發光一般的雪白腿部毫不忸怩地露在外面。矽膠皮膚上應該會出現的淡淡接合線在這種亮度下也完全看不出來,讓人無法相信那優美的曲線是人造物。

「……別……別一直盯著看好嗎?」

用力拉下T恤下襬的模樣,讓我再次喉嚨堵塞並跳了起來。

雖然硬是把視線往上移,但這次換成把薄薄布料往上抬的隆起,以及上方類似將黃金融化一樣的金發映入眼簾,使得我的思考急速減緩。

我極容易了解的動搖模樣,或許終于讓愛麗絲感到害羞了吧,她邊把頭轉往旁邊噘起嘴唇說:

「……你應該不記得了,但我們兩個人有半年的時間都同枕共眠。事到如今也不用再出現那種反應了吧。」

「咦……是……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大叫之後才急忙用雙手蓋住嘴巴。我也縮起脖子,注意著隔壁房間的動靜,幸好直葉似乎沒有醒過來。不過她本來就是到起床晨間練習的三十分鍾前,就算地震和台風一起襲擊過來也不會清醒的人了。

愛麗絲乾咳了一聲,然後狠狠瞪著我說:

「都是你有那種奇怪的反應,才會一直沒辦法進入主題啦。」

「那……那真是抱歉了。咦~啊~嗯,已經不要緊了。」

隨著輕聲歎息與細微馬達聲站起身子,愛麗絲隨即正色開口表示:

「大約五分鍾前……有人經由遠距傳信術式……不對,是網路傳給我內容非比尋常的通訊文。」


「電子郵件?是誰寄來的?」

「沒有寄件人姓名。至于內容……與其口說,倒不如你直接看文字比較清楚。」

她瞬間移動視線,凝視著我擺設在桌子上的印表機。

令人嚇破膽的是,印表機的排熱風扇忽然就開始運轉起來。無疑是愛麗絲利用無線網路命令它開始影印。到底是什麼時候學會這種技能的。

此時我的驚訝……

在拿到被吐出到托盤上的紙,並且迅速瀏覽上

面內容時,就瞬時被新的驚愕給轟飛到地平線去了。

橫向書寫的文字,內容是──

「登上白塔,前往那個世界。

云上庭園.大廚房武器庫.曉星望樓.聖泉階梯靈光大回廊。」

整整有五秒以上,我看不懂自己所看見的內容。

隨著半清醒狀態的腦袋開始運轉,我才終于對愛麗絲所說的「非比尋常」的形容有了真實感。

先不管第一行的內容。

問題是第二行。黑字所刻劃出來的全是曾經聽過的名稱。

云上庭園……曉星望樓……這些無疑都是屹立在Underworld的人界首都,聖托利亞中央部分的公理教會中央聖堂的樓層名稱。

但是,這樣的話,這封電子郵件的寄件人究竟是誰呢?

現實世界里,應該只存在兩個人熟悉中央聖堂內部的構造。也就是我和愛麗絲。

就算菊岡與比嘉等RATH工作人員,可以從外部的螢幕得知公理教會這個統治組織的名稱,應該也無法連樓層的名稱都調查出來才對。另外,雖然有許多像亞絲娜以及克萊因等以援軍身分登入到Underworld的VRMMO玩家,但他們全出現在距離聖托利亞相當遙遠的黑暗領域荒野上,然後幾乎都在那里登出。甚至連親眼看到中央聖堂的機會都沒有才對。

不對──

再仔細順著文字看了一遍內容,我就注意到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

出現在第二行後半的「聖泉階梯」這個名稱。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曾經通過這個樓層。也就是說,這封電子郵件的寄件人,甚至知道連我也不清楚的內容。

我以緊張的表情看著愛麗絲並且問道:

「……愛麗絲。中央聖堂里有這個叫作聖泉階梯的地方嗎?」

「嗯……確實是有。」

騎士點了一下頭,用力合握住雪白的雙手繼續表示:

「但是……那是被隱藏起來的地點。聖泉階梯是高達百層的雄偉聖堂,在很久之前只是三層樓高小小教堂時殘留下來的古老建築!它被封印在第一層的大階梯下方,不是輕易能發現的地點。知道其存在的人,甚至就只有叔叔、我,以及……最高司祭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等三個人而已……」

「什…………」

遭受更強烈驚訝襲擊的我發出了喘息。

愛麗絲踏出一步,緊抓住我的右手。不知道是不是EAP氣壓缸的機能失常所致,她的手指正微微發抖。

「桐人……難道說……難道說那個半神人……最高司祭她……竟然還活著……?」

發出的聲音里帶著深沉的敬畏。

我靜靜地用左手按住她纖細的肩膀說:

「不……那不可能。最高司祭確實死了。我的確看見她和元老長裘迪魯金變成光粒往四處飛散的模樣。對了……而且你看這里。」

我把右手上的影印紙拿給愛麗絲看。

「第一行是這麼寫的。『登上白塔,前往那個世界』。白塔指的應該是中央聖堂,而那個世界應該就是Underworld吧。如果寄件人是亞多米尼史特蕾達的話,絕對不會寫那個世界。應該會寫『吾之世界』。」

「說得也是……確實是這樣。這一點我也可以確信。」

愛麗絲在金色瀏海幾乎可以碰到我臉頰的距離下點了點頭。

「但是……這樣的話,這篇文字到底是誰……」

「我也不知道。能夠推測的材料實在太少了。應該說……如果能了解這篇文章的意思,就能夠知道寄件人是誰了吧……」

「意思……?」

「嗯。仔細閱讀之後,就發現有幾個奇怪的地方。」

我要愛麗絲和我並肩坐到床上,然後用指尖滑過印刷出來的文字。

「第一行雖然寫著『爬上』……但是這樣的話,第二行就有點奇怪了吧?一開始的『云上庭園』是我和你首次戰斗的樓層。我記得那已經是很高的地方了。但是,接下來是『大廚房武器庫』。大廚房我是不知道,但武器庫的所在地應該是很下方的第三層才對。這樣想起來,接下去的『曉星望樓』是我們辛苦爬上外牆,好不容易回到中央聖堂內部的樓層對吧。那幾乎已經是塔的頂端了。順序實在差異太大。」

「的確……是這樣耶……真令人懷念……只靠一把劍掛在塔的外牆上時,你這家伙罵了我八次笨蛋喔。」

「不……不用回想到那麼小的事情吧。」

愛麗絲往上看著縮起脖子的我,接著露出微笑。

「但是,其實當時真的有點高興。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出自內心和人爭吵。」

我不由得認真地回望著她帶有透明感的笑容。

藍寶石鏡頭制的眼睛似乎顯得有些濕潤,不過應該只是我想太多了。

我擠出所有的精神力,把視線從那深沉水底般的光輝移開。以有點沙啞的聲音繼續說明:

「……而且這個地方。標點符號的位置很奇怪。為什麼大廚房與武器庫之間,以及聖泉階梯與靈光大回廊之間沒有標點符號呢?」

愛麗絲發出低沉驅動音把視線移回影印紙上。

「……應該不會是……忘記寫了吧……」

兩人雖然朝同一個方向歪著脖子,但是也想不出更多點子了。

沒辦法的我,只好為了召喚擅長解讀這種暗號的專家而從牆架上取出小小的硬體。

放在手掌上的黑色半球體,是名為「視聽覺雙向通訊探測器」的東西,亦即高性能網路攝影機。將放置在左肩上的攝影機電源打開,確認它已經與桌上型電腦連線之後就對著它搭話:

「結衣,還醒著嗎?」

結果大約兩秒鍾後,探測器的擴音器里就傳出仍未睡醒般的聲音。

「呼啊……早安啊,爸爸。」

圓球體里的攝影機轉動,也對坐在旁邊的人物打招呼。

「早安啊,愛麗絲小姐。」

「啊……早……早安,結衣小姐。」

愛麗絲雖然是首次看見探測器,但是已經在阿爾普海姆里和結衣交談過幾次了。她應該是了解我右肩上的硬體是結衣在現實世界當中的儀器了吧,只見她也立刻笑著打招呼。

結衣依然不停轉動著攝影機,最後終于以嚴肅一些的聲音對著我問:

「……爸爸。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沒……沒有啦,真的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喔,完全沒有。」

「時間是凌晨三點二十一分,然後爸爸在自己房間和愛麗絲小姐獨處的這種狀況,我只能做出不太尋常的判斷喲。」

「不……不是啦,不太尋常是沒有錯,但也不是我自己希望出現這種狀況……」

代替拚命辯解的我,愛麗絲以忍著笑一般的表情說明了狀況。

「結衣小姐,真的什麼事都沒有。是有人寄了奇怪的書信,不對,是電子郵件給我,所以我才來找桐人商量。」

「既然愛麗絲小姐這麼說,我就這樣記錄下來。但是爸爸,不能有事情瞞著媽媽喲。」

「那是當然了。」

在偷偷松了一口氣的我右側,愛麗絲把剛才的影印紙拿給結衣看並且向她說明內容。

看見兩個人對話著的畫面,我總是會產生難以言喻的感慨。

結衣是在既存計算機系統結構實行的程式進化到極限後的Top-down型AI。

而愛麗絲則是LightCube這種模仿人類大腦的全新系統結構的Bottom-up型AI。

從相反路徑誕生的兩種人工智慧,非常自然且高興地對話著的畫面,會讓人覺得這就是世上最大的奇跡了……

不理會偷偷噙著淚水的我,兩個人交換了許多意見,最後結衣才像注意到什麼一樣開口表示:

「哎呀……仔細一看,第一行與第二行的標點符號有點不太一樣。」

「咦,真的嗎?」

我也把臉靠近愛麗絲拿著的影印紙,凝視著那一公厘以下的黑點。

結衣說的一點都沒錯。第一行「白塔」與「前往」之間所打的是一般的逗點。

但是第二行所打的三個符號不是逗點,看起來像是英文的句點。或者是小圓點。

小圓點…………

「啊…………啊!」

我發出低叫聲,接著半抬起腰部。

「對……對喔。中央聖堂只到一百層……所以把兩個連結起來……也就是說,這是……」

用手摸索床頭從該處抓下原子筆。一邊拔開筆蓋,一邊以沙啞的聲音對愛麗絲問:

「愛麗絲,云上庭園是在第幾層?」

「……你忘記了嗎?忘了我和桐人首次對戰的地方?」

「沒……沒有啦,怎麼可能忘記,嗯……」

「第八十層。」

她用有些鬧別扭的聲音告訴我後,我便在影印紙空白處寫下數字。

「對對對。那……大廚房呢?」

「第十層。」

我持續潦草地把對方宣告的數字寫到影印紙的空白處。

「望樓記得是…

…然後……聖泉階梯是一樓……大回廊是……」

當我的手停下來時,白紙上已經並排著四個由小圓點區隔開來的數字。

似乎在哪里見過這種形式──當然不只是這樣而已。這是像我這樣的人種,在日常生活當中已經見慣了的某種格式。

看見這種格式的瞬間,結衣也小聲叫了起來。

「啊……這是IP位置吧,爸爸!」

「我認為是這樣。」

那不是二〇二六年的現在幾乎快完成轉移的IPv6形式,而是舊世代的IPv4形式。但v4也並非無法使用了。

這封電子郵件,顯示存在于現實世界的一個伺服器。

我飛快從床上跳下來坐到電腦前的網狀椅上並握住滑鼠。在解除待機狀態的螢幕上打開瀏覽器,首先以HTTP,接著以FTP連結紙上寫著的伺服器。但是全被拒絕連線。

「RSTP……等等,是telent嗎……?」

當我嘴里這麼嘟囔著,准備起動命令提示視窗時,我的右肩……

就再次傳出結衣認真的聲音。

「爸爸!請再次回想電子郵件的文字!」

「咦……?」

愛麗絲從背後遞出影印紙。結衣一邊用攝影機看著它一邊說:

「我想應該登上的『白塔』,指的應該是第二行的網址本身。」

「嗯嗯。」

「而登上之後將會到達『那個世界』。這也就表示,這個網址所顯示的伺服器是……」

「啊……!是……是這樣啊!」

我一邊感覺指尖逐漸冰冷麻痹,一邊迅速轉過頭。

「愛麗絲。這是連接那個世界……也就是Underworld的道路!」

聽見我以壓抑的聲音這麼叫道的瞬間,站在身後的愛麗絲就瞪大了眼睛。

「…………連接的……道路。也就是說……可以到,不對,可以回去了嗎?回到那個世界……我的世界……」

聽見她的呢喃,我就隨著確信用力點點頭。

驅動器的驅動聲高聲響起,我則是用雙手接住一直線沖過來的身體。

耳邊響起的嗚咽,以及觸碰到臉頰的水滴感觸,大概都是我的錯覺吧。

因為金屬與矽膠制成的機械身軀,不可能有那種機能才對。

我和愛麗絲都沒有等待到合適時間的忍耐力。

因此強行認為凌晨四點不是深夜而是早晨,毫不留情地按下凜子博士的手機電話。

幸好,博士似乎住在六本木分部里面。一開始果然是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我的說明漸入佳境時,她就以參雜著悲鳴的聲音回答:「那……那是真的嗎?」

「是真的。雖然無法追蹤訊息的來源,但從內容來看應該是事實。」

「這……這樣啊。那麼,現在馬上得加以確認才行……」

面對這麼表示的博士,我立刻加上一句:

「這個任務……請交給我和愛麗絲吧。」

「咦…………」

接下來聽見的呼吸,應該是一半驚訝一半傻眼的歎息吧。

「桐谷小弟……你明明有了那樣的遭遇……」

「如果我是這樣就學乖了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到RATH去打工了!」

再次聽見長長的歎息。

「……說得也是。過去有些事情正是因為你的這種個性才能完成,今後應該也有事情需要你去做。但是……這次要確實獲得你雙親的允許才行。」

「那是當然了,請交給我吧。然後……有件事情想先確認一下……愛麗絲從那邊連線到Ocean Turtle時,需要使用STL嗎?」

「不,沒有這個必要。因為愛麗絲的LightCube收納盒,能夠辦到你的活體腦加上STL後完全相同的機能。唯一需要的就只有一條纜線。」

「我想也是。這樣的話……嗯,請稍等一下。」

這時愛麗絲在旁邊握緊住雙手,而我則看向她的臉龐。

「愛麗絲。那個……很抱歉,可以帶她……亞絲娜一起去嗎?」

一邊的眉毛動了一下。

接著是取代歎息的輕微馬達聲。

「……嗯,好吧。發生什麼不測的時候,戰力還是多一點比較保險。」

「這……這樣啊,我欠你一個人情……那麼,事情就是這樣,博士……」

再經過一些對話後就掛斷電話,接著我便吵醒亞絲娜,把狀況告訴她。

只告訴她「找到通往Underworld的路線了」,她似乎便了解接下來有什麼樣的發展。

短短一兩分鍾就結束聯絡,我隨即拿下右肩上的探測器,然後一直凝視著鏡頭。

「……抱歉了,結衣。還沒發現把你帶到Underworld去的方法……」

一這麼道歉,心愛的女兒便很懂事……但還是感到有點寂寞般這麼回答:

「好的,我能夠了解,爸爸。出門要注意安全喔。」

「總有一天也會帶結衣過去的。」

這麼約定好後,就把探測器放到桌上。

它的旁邊就疊著一大堆原本從今天開始就要拚命消化掉的參考書與教科書。雖然不願意,但可能還得過一陣子才能輪到它們上場了。

從印表機內藏的托盤里抽出一張白紙後,就用原子筆在上面疾書。和從直葉房間把制服拿回來的愛麗絲背對背換好衣服,就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

走下樓梯,在客廳的桌子上放下手寫的紙條。

慎重打開老舊的拉門後,我和愛麗絲就踏進門外還有點冰涼的早晨空氣當中。

把125cc摩托車推到離家夠遠的距離外就跨上座墊。讓愛麗絲戴上直葉使用的安全帽後,自己也戴上安全帽並扭動油門。

低調著催動幾乎放置了三個月卻很賞臉地發動了的引擎,然後對後座的人叫道:

「抓牢嘍!我會飆得跟飛龍一樣快!」

愛麗絲一邊把手繞過我的腹部一邊回答:

「你以為我是誰啊!」

「哈哈,對喔,整合騎士小姐。那麼……走吧!」

留在自宅客廳的文字內容如下:

「給老爸、媽媽和直葉。我去參加尚未結束的冒險。馬上就回來了,不用擔心。」

當我以川越道路、環七、246縣道的順序奔馳過早晨空曠的道路,順利來到RATH六本木分部的前面時,就看見已經搭計程車來到這里的亞絲娜。

笑著對我說「哈啰」並打算揮手的她,注意到坐在我身後的愛麗絲時表情瞬間僵住了。

「……桐人。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雖然發生了很多事,但沒有干任何壞事……」

「詳細說明一下『很多』和『沒有任何』的內容。」

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了。雖然知道,我還是故意在沒有任何對策的情況下來到這里。這是因為不可能做出什麼穩當的說明。

「詳細內容之後會跟你說,我保證!等到…………養老喝茶閑聊的時候……」

加上含糊不清的語尾後,我就把摩托車停到員工停車場。

回過頭的我,立刻有恐怖的光景沖進眼簾。

雙手扠腰站在那里的亞絲娜。雙手抱胸站在那里的愛麗絲。對峙的兩者中間,似乎能看見足以燒焦空氣的電光。

我畏畏縮縮地對兩個人搭話:

「……那個~兩位,這種事情不是早就已經結束了嗎……就是,在人界守備軍的野營地里……」

「那只不過是停戰協議!」

「所謂的停戰,是在戰爭將再次發生的前提下所進行的!」

女孩們同時做出銳利的發言,然後視線再次針鋒相對。

凝視了一陣子兩名劍士斗氣全開,誰也不讓誰的模樣──

我就做出現場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就是極力消除氣息,然後慢慢地後退,准備退避到入口的內部。

但是,讓嚴格的警備系統檢查過ID卡、指紋與視網膜的瞬間就傳出尖銳的電子音,兩個人就迅速把頭轉向這邊。

「啊,喂,桐人!」

「為什麼要逃走!」

當聽見這樣的聲音時,我已經沖進大樓里面了。

結果神代博士瞪大了眼睛,迎接氣喘籲籲地到達STL室的我和亞絲娜,以及雖然不用呼吸但是機體溫度應該上升了的愛麗絲。

「……我能了解你們著急的心情,但是也不用跑成這樣,STL和Underworld又不會逃走。」

聽見博士傻眼地這麼說,我就以刻意的笑容回答:

「沒有啦,因為想盡快連線!怎麼說這次的潛行成功與否,都會對今後Underworld的安全保障產生很大的影響哇呀!」

語尾的怪聲是因為亞絲娜捏了我右側腹造成的結果。

在受到愛麗絲的追擊前,我就為了換上STL潛行用的無菌衣而退避到隔壁的更衣室里。

實際上,對博士所說的是我毫無保留的真心話。



泊在伊豆群島海域的Ocean Turtle目前處于非常微妙的狀態。維持其運作與獨立的方法,目前就只有一個。

推進人工搖光──也就是Underworld人與現實世界人類之間的交流,醞釀彼此之間友好的關系。只要現實世界的大多數人都認為Underworld人也是人類,國家與企業就無法行使強硬的手段。

不對──

在知道是粗暴言論的前提下,其實還是有其他方法。

也就是獲得實際的防衛力。利用開發應該有一定進展的「LightCube搭載型無人戰斗機」作為武裝,獨立成為一個國家。

只不過,這也只是在癡人說夢。要如何入手UAV,保養經費又要從何處籌措,而且要花上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才能讓只知道飛龍的Underworld人操縱超音速戰斗機呢?要克服的難關實在太多了。

不論如何,絕對需要的是政府管理的通訊衛星之外的大容量纜線。這是為了讓Underworld人潛行到對他們來說是新天地的The Seed連結體,使得現實世界人得知他們的存在。

能不能辦到這一點,就要看我胸前口袋里那張紙條上所寫的那個IP位置了。

換好衣服從更衣室里出來的我,把紙條遞給了神代博士。

博士稍微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接下紙條。但馬上就抬起右手,把紙條接了過去。

「……應該跟那個人有關吧。」

這沉靜的發言,讓我輕輕點了點頭。

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得知中央聖堂各樓層的名稱。但是能夠設置連接Ocean Turtle與網路的秘密線路,也只有那個男人才辦得到。

也只有茅場晶彥……希茲克利夫了。

現在想起來──

我的戰斗每次都得與那個男人直接對峙才能結束。這次希茲克利夫只是經過我所沉睡的STL旁邊,就再次消失在網路的暗處當中。但總有一天還會再出現才對。為了把從鋼鐵浮游城誕生的多數碎片合而為一,然後把一切做個了斷。

背對著開始潛行准備的神代博士,我起動了自己的手機。

「結衣,關于那個IP位置,有沒有什麼新的情報?」

出現在畫面上的結衣,可愛的臉龐左右搖了搖。

「伺服器的所在地是冰島,但應該只是中繼點而已。防火牆相當棘手,我沒辦法繼續探查下去。」

「這樣啊……謝謝。那麼追蹤到是誰寄電子郵件給愛麗絲了嗎?」

「這個嘛……雖然在The Seed連結體的第304號節點發現類似的痕跡,但是最後也失去線索……」

結衣說完就沮喪地垂下肩膀,我則隔著觸控螢幕用指尖摸著她的頭。

「別這麼說,已經很足夠了。三百多號的話,是美國嗎……不用再追下去了。就算是結衣,與對方直接接觸也太危險了。那家伙應該幾乎變成跟結衣同性質的存在了。」

「我比較厲害!」

我苦笑著戳著她鼓起來的臉頰。

「嗯,總之我們先過去看看吧。這次不會有各種危險了……我想啦。」

「有什麼事情的話,我會立刻過去幫忙!」

「那就拜托了。那麼,再見嘍。」

手指透過畫面與伸出來的小手互碰後,我就把手機的電源關上。這時換好衣服的愛麗絲與亞絲娜也正好從女性更衣室走出來。

幸好她們似乎締結第二次停戰協定了,兩個人臉上都充滿期待的光芒。

依序與她們交換眼神,接著開口表示:

「……怎說也是兩百年後了。不清楚人界與黑暗界變成什麼樣子。嗯,跟亞多米尼史特蕾達支配了人界三百年比起來也算是短,應該沒有太劇烈的變化才對……」

愛麗絲深深點頭回答:

「至少可以確定的是中央聖堂依然存在。這樣應該可以認為人界也還是那個樣子吧。」

亞絲娜也碰著愛麗絲的手臂並微笑著。

「一開始得先讓賽魯卡小姐醒過來才行。」

「嗯!」

再次互相用力點點頭──

我們就各自走向兩台STL以及一張總統座椅。

身體躺到冰涼的軟膠床上。在凜子博士的操作下,巨大的頭套緩緩降落,從額頭上方蓋了下來。

「那麼……要出發嘍。」

我們各自對博士的聲音做出回應。

「好的!」

巨大機器傳出低吼。

構成我意識的光子網路──搖光從肉體被分離出來,身體便喪失了五感與重力。

意識被轉換成電子訊號,飛向廣大無邊的網路。

以超高速在大容量的光纖纜線里前進,朝著懷念的異世界飛翔。

前往新的冒險。

前往下一個物語當中。

首先可以看見光芒。

極小的白色光輝變成七彩放射光並且擴大──覆蓋視界──接著繼續擴大。

其深處出現純粹的黑暗。

我一直線朝著光之隧道前方的黑暗潛行。

不對,那不是完全的黑暗。

以黑色作為背景,有數量驚人的各色光點正靜靜地閃爍著。

是星星。還是夜空……

都不是。

因為……

「……嗚……嗚哇啊啊啊!」

我低頭看向腳下的瞬間就發出了悲鳴。

因為下方根本不存在地面。

雖然急忙踢動雙腳,但是靴子底部卻碰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一片無限往前延伸的星空。即使看向旁邊與上方也全都是星星。

「呀啊啊啊!」

「這……這是……?」

從左右兩邊可以聽見這樣的聲音。

我攤開到極限的雙手,同時被緊緊抓住。

往右看去,發現身上包裹著珍珠色胸甲與同色裙子,加上華麗細劍這種史提西亞神裝束的亞絲娜飄浮在那里。

左邊則是黃金胸甲與白色長裙,腰間裝備著白銀長鞭與黃橙色長劍的愛麗絲。

兩人都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那一片無止盡的星空。

不對。

這已經不是星空。

「…………宇宙…………?」

我畏畏縮縮地這麼呢喃著。

下一刻,猛烈的寒氣襲上心頭。亞絲娜與愛麗絲也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這是足以令人感覺到天命急遽減少的極低溫環境。

不對,還能聽見兩人的聲音就代表不是真正的宇宙空間,但是與其十分接近。而我們的肉體正輕輕飄浮在其中。

集中意識,把光屬性的防禦牆變成球形後包裹住所有人。

被淡淡光芒裹住的瞬間,刺骨般的寒氣終于離我們遠去。

我松了一口氣,再次環視眼前超乎想像的光景。

從視界右上到左下,可以看見極為密集的星星集團形成帶狀往前延伸。銀河──應該可以這麼稱呼了吧,但是再怎麼用線把發出強烈光芒的恒星們連結起來,也找不到任何現實世界熟悉的星座。

這里果然是Underworld。

但是,這樣的話大地……以及天空都到哪去了呢?

忽然被強烈的惡寒襲擊,讓我的身體整個僵硬。

──不會吧。

消失……了嗎?

經過兩百年的時間後,構成人界與黑暗界的大地用完了天命。

而生活在該處的十幾萬人民,也跟著一起回歸到虛無了嗎……

「騙人……怎麼會…………」

當我以發抖的聲音這麼呢喃時……

愛麗絲突然用足以發出擠壓聲的力道握住我的左手。

「桐人……你看那個。」

臉一轉向左邊,就看見黃金騎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改變身體的方向,現在凝視著正後方。

伸出去的左手筆直地指向某一點。

我也一邊屏住呼吸,一邊慢慢、慢慢地轉過頭。

我看見了星星。

不是在遙遠彼方微微閃爍的恒星──而是占據視界好幾成的巨大行星出現在眼前。

球體的上半部沉浸在濃密的黑暗當中。

但是從中段附近慢慢由黑轉藍,並且逐漸轉變成鮮藍,再轉變成深藍色。

而下側邊緣的半圓弧線則是呈眩目的水藍色。

水藍色慢慢、慢慢地增強光輝。圓弧的中央部分冒出白光,光芒迅速橫向筆直地延伸。

天亮了。

隱藏在行星後方的太陽──索魯斯正准備現出身影。

把眼睛從眩目的白光移開,再次看向行星的表面。

到剛才都還籠罩在深藍當中的地表,開始逐漸染上明亮的藍色。

連綿的淡淡白云後方,可以看見大陸的輪廓線。

那是上下略短的倒三角形。

大陸的右上附近有一個白光聚合體。左上則可以看見一個更大的光線群。

那很明顯是文明的光芒。仔仔細細地觀察,就能發現連結兩個聚合體,並且繼續往下方延伸的幾條光線呈網狀擴散。

我從大陸的形狀以及兩大都市的位置,就立刻了解到自己看見的是什麼了。

右上的都市是暗黑界的首都黑曜岩城。

而左上──則是人界的央都聖托利亞。

那塊大陸、那顆行星,正是我過去生活、戰斗、奔馳過的Underworld。

茫然的我移動視線,看向旁邊的愛麗絲。

她白色的臉上也浮現出深刻的驚訝與敬畏。

這時愛麗絲忽然瞪大眼睛,放開我的手之後,開始到裝備在劍帶上的小包包里尋找東西。

她靜靜拿出來的是可以放在手掌上的兩顆小蛋。

一顆帶著淡淡的綠光,另一顆則發出藍光。光線以每兩秒的間隔反覆變強變弱。簡直就像是呼吸,也像是心髒的跳動一樣。

愛麗絲靜靜地把兩顆蛋抱在胸口並閉上眼睛。她的臉頰上無聲地流著淚水,從臉頰滑落後變成水滴飄浮在空中。

我感覺自己眼里也滲出淚水。看向另一邊,就發現依然牽著手的亞絲娜眼眶也濕了。

在我們的注視中,愛麗絲朝著前方的星海踏出穩定的一步。左手抱著兩顆蛋的她,右手筆直地往巨大的行星伸去。

與晨星同樣顏色的眼睛,帶著無限的光輝,這時黃金整合騎士就用凜然且清晰的聲音高叫著:

「世界啊!我所出生、心愛的地底世界啊!聽得見嗎!」

全宇宙的恒星開始震動,藍色行星也像是呼吸一般一瞬間發出強光。

我閉上眼睛,豎起了耳朵。

這是為了把宣告新時代來臨的言語,永遠刻劃到記憶里面。

「我現在回來了!…………我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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