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馮玉祥

車廠有規矩,分白班夜班,也夜班也不過是下傍晚到十二點這段時間,北京又不是上海,夜生活沒那麼豐富,三更半夜里洋車根本沒生意。

王棟梁在車廠干了好幾年了,已經買了自己的車,但吃住還是在廠里,本來昨天傍晚六點就該收工回來的,可是到現在也不見人影,再聯想到最近北京城不太平,可把杏兒給急壞了,正攤在節骨眼上,當家的又不在,更是火上澆油。

聽到杏兒這麼說,寶慶也急眼了,這兵荒馬亂的,萬一出點事,把車劫了,人殺了,那可就全完了。

幸好兄弟們都在,李俊卿道:“拿我的片子去警察廳,讓他們幫著找人。”

趙家勇道:“我的李爺,您忘了,警察廳這幾天罷工。”

李俊卿一拍腦袋:“忘了這茬,沒轍,咱們分頭去找吧。”

正要出門去找人,忽見王棟梁跑過來了,洋車卻不見蹤影,寶慶如釋重負:“人回來就好。”

陳子錕眼尖,瞅見王棟梁衣服上竟然有斑斑血跡。

王棟梁進了門,一屁股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媽呀,可嚇死我了。”

“咋的了這是?”寶慶問道。

王棟梁看到院子里這麼多張生面孔,頓時驚恐起來,一言不發。

陳子錕朝寶慶使了個眼色,兩人把王棟梁屋里關上門,這才問道:“別害怕,給我說,咋回事?”

“我我我……我殺人了。”王棟梁說完這句話,往地上一蹲就開始哭,可見嚇得不輕。

“詳細說說,殺的什麼人,在哪兒殺的?”陳子錕知道王棟梁是本份人,別看五大三粗的,連只雞都不敢殺,何況殺人。

于是王棟梁將昨晚的事情娓娓道來,傍晚時分,一個軍官打扮的人雇他的車到南苑去, 他嫌太遠不想去,軍官許他一塊錢的車資,于是就做了這趟買賣,那知道到了地方軍官非但不給錢,還要把他的洋車給扣下。

那輛洋車是王棟梁攢了三年的積蓄買的新車,就如同他的性命一般,別看他平時樂呵呵的見誰都客氣,真要毛起來,倆膀子蠻力也不小,和那軍官撕打在一處,鄉下粗漢打架也沒什麼章法,不管抓著什麼就往對方身上招呼,打著打著就發現對方不動彈了,一看,人已經死了。

王棟梁嚇得三魂出竅,連洋車也忘了拉,趁著黑夜逃走,夜里城門不開,他就在亂墳崗上蹲了一夜,等到天明才匆忙回城。

“完了完了,這下完了。”寶慶汗都下來了,小老百姓最怕吃官司,尤其苦主還是當兵的,這下車廠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老板,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連累你們。”王棟梁這話說的一點也沒有底氣。

寶慶道:“你把車廠拉在人家那里,洋車上面都有號碼的,一找一個准,誰也跑不了。”

陳子錕冷靜無比,道:“都別慌,趁著哥幾個都在,想想辦法。”這就出了門把事情一說,大伙兒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接這個招。


“殺人可是大罪,殺的還是個軍官,嘖嘖。”趙家勇連連搖頭。

眾人將目光投向李俊卿,這兒只有他面子最大,最有辦法。

李俊卿來回跺了幾步,扇子在手中掂著,愁眉緊鎖,道:“大錕子,寶慶,不是我不願意幫忙,這事兒,難辦啊。”

寶慶道:“該怎麼整就怎麼整,砸鍋賣鐵也得保住棟梁這條命。”

杏兒抹起了眼淚,真是晴天霹靂啊,王棟梁是紫光車廠最勤懇的車夫,在這兒干了三年,大伙兒就如同親人一般,眼見他遭了大難,杏兒哪能不難過。

李俊卿道:“駐紮南苑的,是陸軍第十一師,馮玉祥的兵,此人可是個愣頭青,不好惹,就連六爺的面子都未必有用啊。”

其實話里的意思很明白,這事兒未必不能辦,只不過成本太高,為了一個小小的車夫,驚動那麼多大人物,不值當。

李耀廷冷笑一聲道:“要我說,好辦的很,讓王棟梁跟我回上海就是,他馮玉祥再厲害,還能到上海租界里抓人不成?”

趙家勇道:“他一走了之,車廠咋辦,寶慶咋辦,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啊。”

王棟梁蹲在地上,一言不發,忽然站起來往外走,寶慶一把拉住他:“干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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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他抵命,一命換一命。”王棟梁低聲道,臉色灰白,看來是下定了必死的決心。

寶慶垂頭喪氣,杏兒淚如雨下,趙家勇點起一支煙,左顧右盼,李俊卿拿出手帕擦拭著脖子上的汗水,神色有些焦灼,李耀廷冷冷的旁觀著,一言不發,京派海派的做事方式就是不同,這種事情他在上海處理的可多了去。

鑒冰見狀悄悄拉一下陳子錕的袖管:“想想辦法。”

陳子錕靈機一動道:“誰也不用去死,那軍官搶劫財物,王棟梁自衛反擊,失手殺人,賠他一些錢便是,我在警察廳有熟人,回頭再找法官說說情,不就糊弄過去了。”

他說的輕巧,明事理的人都知道這事兒不好辦,但此時也只能紛紛安慰道:“是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只能這樣了。”

正要出門去找許國棟,忽見胡同口沖進來一隊穿灰軍裝的大兵,頓時把寶慶嚇得魂飛魄散:“苦主找來了!”

陳子錕當機立斷:“耀庭,你帶人從後門走,前面我來應付!”

李耀廷拉起王棟梁便走,陳子錕整一整衣冠,出門去迎那些大兵,見事已至此,李俊卿趙家勇也只得硬著頭皮一起上了。

來的果然是陸軍第十一師的兵,雖然馮玉祥官拜陸軍檢閱使,但是他麾下的大兵裝備最寒酸,粗布軍裝配草鞋,連軍官也極少有穿皮鞋的,當先一個大塊頭,個頭比陳子錕還猛點,虎背熊腰八面威風,怒容滿面就過來了。

陳子錕手扶著槍套,好整以暇站在門口,笑吟吟的等著這幫大兵,當那大塊頭走到跟前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周圍的空氣像是被壓榨過一般,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那大塊頭穿一身灰布軍衣,腰間系一條士兵皮帶,剃著禿頭留著胡子,居高臨下看著陳子錕,明明看見他的中尉肩章,卻不敬禮,操著一口河北口音道:“這兒可是紫光車廠?”

陳子錕道:“正是,敢問閣下是?”

“我叫馮玉祥,來找車廠老板有點事。”大塊頭此言一出,大伙全傻眼了,原來他就是陸軍檢閱使馮玉祥啊!

陳子錕恍然大悟,怪不得這條大漢如此強的氣場,原來是名滿天下的直系驍將馮煥章,此君的名頭僅次于吳佩孚,算得上是直系排名靠前的將領,臨城火車大劫案發生之後,曹錕一度想派他領兵剿匪,可見威名之盛。

馮玉祥親自帶隊來給部下討個說法,這事兒確實有些難辦了,但陳子錕依然不打算退讓,他頗為硬氣的答道:“我就是老板,馮檢閱使想必是昨晚的殺人命案而來吧?”

“不錯,我部下一個連長讓人殺了,現場遺留洋車一部,車上有貴廠的號碼,所以老馮就親自來了。”

“命案該有警察廳偵辦,怎麼檢閱使親自來了?”陳子錕道,此刻他明白這事兒肯定無法善了了,帶兵打仗的都是極為護犢子的,馮玉祥也不會例外。堂堂檢閱使親自帶兵來給部下報仇,哪能給你留活路,不消問,後門肯定有兵,整個車廠已經被人團團圍住了。

“哈哈哈。”馮玉祥忽然爽朗大笑起來,道:“部下干了見不得人的事情,我這個當家長的就得親自來賠禮道歉,事情的原委我已經知道了,我麾下一個連長想霸占人家的洋車,反被車夫打死了,這事兒怨不得車夫,怨我馮玉祥治軍無方。”

陳子錕愕然,萬沒想到馮玉祥竟然不是來興師問罪,而是來賠禮道歉的,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劍拔弩張的形勢急轉直下,馮玉祥一擺手:“來人吶。”

一個大兵將王棟梁丟在南苑的洋車拉了過來。

馮玉祥從兜里掏出兩塊錢道:“這是欠下的車錢,一並還了。”

陳子錕伸手接了銀元,極為觸動:“檢閱使……”

“什麼也不用說,當兵的不愛民,死有余辜,我替這個不爭氣的部下向你們賠禮了!”說著馮玉祥啪的一個立正,向大門內的眾人敬禮。

馮部官兵鴉雀無聲,軍容整肅。

馮玉祥沒停留,放下洋車就帶兵回去了,部隊來得快走的也快,如同潮水般退的干乾淨淨,胡同里恢複了平靜,空蕩蕩的大門口只留下一輛洋車。

“哎呀媽呀,嚇死我了。”寶慶從大門里出來,拍著陳子錕的肩膀,心有余悸。

“這個馮玉祥,還真有點意思。”李耀廷帶著王棟梁走了出來,如同陳子錕預料的一樣,剛才部隊把車廠團團圍住,他們根本沒跑出去。

“噗通”王棟梁朝著馮玉祥遠去的背影跪下了,淚如雨下:“青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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