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不如歸去

陳子錕讓司機靠路邊停車,饒有興趣的看著胡半仙被一幫學生娃娃推來搡去,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識文斷字神機妙算的堂堂半仙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可見他這半仙的金字招牌也不咋地啊。

劉婷察言觀色,道:“這位是不是你曾經提過的胡半仙。”

陳子錕點點頭:“是他,說起來我們都認識快四十年了,也算老交情了。”

劉婷憂慮道:“現在正嚴打封建迷信,他若是被這幫小朋友扭送派出所,少不得要勞教幾年,我們幫不幫他。”

陳子錕含笑點點頭。

劉婷道:“小李,你去處理一下。”

小李是陳子錕的司機,很干練機靈的一個小伙子,當即下車走過去,和氣問道:“怎麼回事。”

少先隊員們抬眼一看,這個叔叔穿著軍裝,濃眉大眼的,肯定是好人,便七嘴八舌道:“叔叔,我們抓到一個反革命,整天在這宣揚封建迷信思想,正要送他去派出所呢。”

小李道:“正好叔叔要去公安局,不如就交給我吧。”

孩子們對視一眼,為首的是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系著綢子質地的紅領巾,胳膊上是兩道杠,她看了看停在路邊的汽車,這位叔叔就是從車上下來的,這年頭能配小臥車的都是國家機關或者部隊的高級干部,絕對信得過的人。

“叔叔,那就麻煩您了。”兩道杠鄭重其事的將已經被麻繩栓上的胡半仙交給了小李。

小李很會演戲,按住胡半仙的腦袋喝道:“老實點。”

胡半仙低著頭朝前走,小李在後面押送,一前一後走回馬路邊,鑽進汽車。

“陳委員,別來無恙啊,您這是從哪兒打靶回來的。”胡半仙似乎早有預料,呵呵笑問。

劉婷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去打靶的。”心中更是驚訝萬分,陳子錕的日程安排並不是公開的,此番前往白城只有國防委員會辦公廳知道,他一個街頭算命、窮困潦倒的家伙怎麼能知道,難不成真有點本事。

胡半仙聳聳鼻子:“聞到的,陳委員身上一股硝煙味,但卻沒有血腥氣,必然是去打靶練槍了。”

劉婷心道這人鼻子倒比狗還靈,從白城武器試驗基地坐火車回來也要兩三日,身上的硝煙味早散了,他還能聞出來,當真了得。

“胡半仙你這日子過的清苦啊。”陳子錕打量一番,胡半仙穿的是布滿補丁的舊棉袍,髒兮兮的瓜皮帽邊沿一圈白花花汗堿,手指烏黑,指甲縫里藏汙納垢,面頰清瘦,唯有兩眼依然清澈。

小李發動了汽車。

“敬禮。”兩道杠脆生生一聲喊,少先隊員們刷的舉起右手行隊禮,目送汽車遠去。

汽車是陳子錕從江東帶來的奔馳車,封閉性很好,胡半仙身上一股濃郁的味道散發出來,多日沒洗澡的酸臭與腋下狐臭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劉婷不動聲色降下了車窗,胡半仙卻若無其事的伸手進懷里逮起了虱子。

陳子錕道:“半仙,去哪兒,我送你。”

胡半仙道:“沒家沒院,沒地方可去嘍。”

陳子錕道:“那你這些年怎麼活過來的。”

胡半仙道:“睡火車站、橋洞、公園,瞅見機會就給老頭老太太算個命測個字,新社會了,我這一套坑蒙拐騙的玩意兒不吃香了。”


陳子錕道:“劉秘書,帶錢了麼。”

胡半仙一擺手:“謝了,我胡某人做事有原則,從來不白拿人錢財,再說我不缺錢。”

說著摘下瓜皮帽,露出亂蓬蓬油汙不堪黏在一起的頭發,帽殼里墊著幾張大面額鈔票,居然是中央銀行一九四九年發行的金圓券,上面是蔣介石的頭像,還有壹佰萬圓的字樣。

陳子錕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活不下去,我送你到福利院。”

胡半仙道:“別介,我不喜歡那地兒,你要是真可憐我就請我吃頓飯。”

陳子錕道:“好,回家,我請你吃飯洗澡。”

回到西長安街昔日的姚公館,今天的陳子錕家,劉婷安排小李去飯館定了一桌酒菜,等送菜的時間,先讓胡半仙洗個澡。

小洋樓里有獨立的浴室,浴缸淋浴頭俱全,鍋爐房供水,二十四小時熱水不斷,雪白的毛巾,噴香的胰子,胡半仙把髒衣服扒了,先放了一池子滾水,把身上的陳年老灰泡軟了,然後拿絲瓜囊猛搓,一條條粗大的汙垢落在地上,觸目驚心,洗了四十分鍾,愣是將一塊新香皂洗的只有指甲蓋大。

換下來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小李開車出去買了一套中山裝,連同襯衣皮鞋,胡半仙穿上新衣服,走出浴室,煥然一新,和剛才那個齷齪猥瑣的算命先生簡直判若兩人。

陳子錕道:“半仙風采依然啊,我估摸著你該有六十歲了吧,看起來還像四十多的人,真是駐顏有術,是不是有什麼仙法,不妨賜教一二。”

胡半仙笑道:“我是道家出身,這些都是小菜一碟,就怕你不敢學。”

陳子錕道:“有何不敢學。”

胡半仙道:“一年不洗澡,你能做到的話,我就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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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錕呵呵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正好酒菜送到,全是雞鴨魚肉的硬菜,還有半斤餃子,一瓶二鍋頭。

胡半仙雙管齊下,左右開工,嫌筷子不過癮,干脆下手抓,一手拿著雞腿,一手端著酒杯,滋溜滋溜的喝著二鍋頭,啃著雞腿,時不時撈一個餃子囫圇吞下,咂咂嘴道:“要是能來點東來順的羊肉,全聚德的烤鴨,小腸陳的鹵煮就美了。”

陳子錕道:“你想吃的話,晚上我請。”

胡半仙打了個飽嗝,用油手擦擦嘴:“人生豈能盡善盡美,要留些余地才好,我飽了。”

再看桌上,風卷殘云一般,基本上沒剩下什麼。

胡半仙道:“陳委員你是個好人,我不白吃你的這頓飯,這樣吧,我免費送你一句話,將來你會用到。”

陳子錕道:“願聞其詳。”

胡半仙搖頭晃腦道:“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說完這段沒頭沒腦的話,半仙長笑著大搖大擺出了陳家,揚長而去,再不回頭。

劉婷一手掩鼻,另一手兩根手指提著胡半仙的舊衣服走過來說道:“你這位半仙朋友的舊衣服味道太沖了,布料也糟了,扔了吧,咦,他人呢。”

陳子錕道:“走了,留下一句話報答咱們。”

劉婷驚訝:“什麼話,抵得上一頓飽飯一個熱水澡。”


陳子錕將那段話複述了一遍。

劉婷道:“這不是李白的《蜀道難》里的詩句麼。”

陳子錕道:“還是你博聞強記,那麼這句詩有什麼意思。”

劉婷道:“沒什麼具體的意思,情景渲染而已,不過我讀大學的時候曾經參加過燈謎會,有一個字謎的謎底就是李白這首詩中的一句,又聞子規啼夜月。”

陳子錕道:“謎面是什麼。”

劉婷道:“不如歸去,子規就是布谷鳥,布谷鳥的叫聲諧音就是不如歸去。”

陳子錕陷入沉思:“蜀道難,不如歸去,半仙這話有深意啊,不過我現在還不能歸去。”

劉婷道:“好好的歸哪兒去,退休回江東麼,我看這位半仙大爺就是個騙子。”

陳子錕一笑置之,指著地上依然散發著汗酸和狐臭的破衣服道:“丟了吧。”

勤務員匆匆進來,手拿電報道:“江東加急電報。”

陳子錕心中一震,道:“念。”

勤務員卻道:“首長,電報是給劉秘書的。”

劉婷接了電報拆開一看,只有五個字,父病危,速歸。

……北泰軍分區家屬院,劉驍勇正在看報紙,報紙上說蘇共中央召開第二十次代表大會,赫魯曉夫發表秘密報告,全面否定和批判前領袖斯大林,這份報告被美國特務獲取,公諸于眾,引起了社會主義國家的動蕩。

“赫魯曉夫這是在亂來。”劉驍勇憤怒的將報紙丟在茶幾上,身為一個老黨員,當然明白這里面包含的問題,否定斯大林,就是否定蘇共,就是制造不穩定,就是干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當然劉驍勇也就是在自己家里發發牢騷,政治上的話題在外面是不好亂說的,他遞交了轉業申請書之後,上面已經批准了,大體方向也定了,分配到江北地區糧食局當局長。

軍分區副司令只當個局長,似乎有些偏低,但劉驍勇很滿足,自從十八歲進江東陸軍官校以來,他已經穿了二十二年的軍裝,穿夠了。

解放後,劉驍勇終于結了婚,找了個衛生隊的女干部,生了一對兒女,日子幸福的很,即便自己轉業,妻子還在部隊,軍分區的宿舍照樣能住,也損失不了什麼,但最重要的是,劉驍勇感覺

自己在軍隊已經沒有前途了,只能當一輩子的副職,其實他今年才不過四十一歲。

外面一陣自行車鈴聲,軍郵員喊道:“劉副司令,您的電報。”

劉驍勇親自出門接了電報,打開看了一眼,回到屋里對妻子說:“你去請個假,收拾行李帶孩子回省城。”

“什麼事,這麼急。”

“父親病危了。”

妻子立刻去請假,劉驍勇在屋里來回踱步,心情複雜,忽然有人敲門,是作戰處的一個參謀,敬禮道:“副師長,軍區急電,軍委首長視察,任何人不得擅離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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