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陳南有些納悶,他和王大嬸只是一面之緣,算不上多厚的交情,而且自己並不是任課教師,照顧不到王大嬸的兒子,于情于理,對方都沒有必要對自己這麼好。

但他還是很客氣的將王大嬸請了進來,不但因為人家救過自己,更因為他對這位中年婦女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好感,熟悉而陌生,似乎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

王大嬸走進屋子,有些局促,因為她看到了劉婷,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劉婷早不是當年的青春少女,但面容輪廓和當年區別不大,而且她的氣度和打扮,都表明她就是陳南的養母。

陳南介紹道:“媽,這就是我跟您提過的王大嬸,一個學生家長,幸虧她及時報信,不然我就完了。”

劉婷趕緊招呼:“多謝您了,快坐下,我給你倒水。”

紅玉沒料到劉婷會在,計劃被打亂,預備好的說辭也泡湯,心中慌亂不堪,但想到陳南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她的膽氣又上來了,坦然坐下,和劉婷談笑風生。

劉婷道:“您也真是,還拿東西來,真是不好意思,應該是我們去登門謝您才是。”

紅玉道:“您這話就太客氣了,舉手之勞罷了,孩子是無辜的,怎能讓他受這麼大的冤枉,我也是做母親的人,最見不得這個。”

劉婷起身去拿了一個蘋果開始削皮,隨口問道:“您孩子多大了。”

紅玉道:“高三了。”

劉婷道:“那是1938年生的了,跑反那年生孩子可真是受了大罪了。”此刻她想到的還是同年降生的陳姣,這孩子今年也上高三。

紅玉道:“可不是嘛,孩子生在北泰市政廳地下的防空洞里,所以取名叫北泰哩。”

“咚”蘋果落在地上,劉婷失態了,因為她知道在防空洞里生下的孩子是現任省委書記鄭澤如的兒子,那麼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鄭澤如的前妻了,而當年小南繈褓中留下的字條分明寫的是:父澤如,母紅玉。

劉婷到底是經過風浪的人,迅速恢複了常態,撿起蘋果,很鎮定的問道:“大姐怎麼稱呼。”

“我姓王,王紅玉。”

劉婷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嗓子眼發緊,陳南察覺不對,上前扶住母親:“媽,你怎麼了。”

“孩子,你出去走走,我和王大嬸有話說。”劉婷扶著桌子道。

陳南狐疑不已,但還是乖乖出去了。

聽到兒子腳步遠去,劉婷才道:“一晃咱們有二十七年沒見了吧。”

當年在南京街頭,劉婷從紅玉手中買下殘疾嬰兒的時候,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沒留意紅玉的模樣,依稀只記得那女人穿一件綠色的舊旗袍,但紅玉卻將劉婷的相貌深深印在腦海里,兩個人都是聰明人,不需明說,不言中。

紅玉撲通跪倒,泣不成聲。

劉婷沒有去扶她,二十七年來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該來的還是來的,紅玉來討要兒子了。

陳南是鄭澤如的親生子,這件事劉婷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將這個秘密藏在心中,連陳子錕都沒告訴。

這個孩子從小可憐,耳聾口啞腳掌外翻,現在不聾不啞腿腳也正常,其中劉婷付出的精力與心血不可計數,甚至為了這個孩子,她毅然選擇不生自己的孩子。

身為母親,紅玉自然明白劉婷的心思,她泣不成聲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感激您照顧孩子這麼多年,您永遠是這孩子的親娘,我沒別的想法,就是能時不時看看他就好。”

外面咣當一聲,窗台上醃菜的盆掉了下來,劉婷一驚,出門看去,院子里不見人影,出了大門,陳南正拔腿狂奔。

“小南。”劉婷大喊一聲。


陳南頭也不回。

紅玉追了出來,兩個母親面面相覷,兒子已經知道了真相,究竟該如何收場。

陳南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淮江岸邊,茫茫江水洶湧東去,他拿起一枚石子盡力扔去,只在江中激起小小漣漪。

他坐在草地上,久久望著江水,直到黃昏。

……

省委,一封舉報信直接送到了第一書記鄭澤如的案頭,舉報右派陳南在北泰一中仗勢欺人耍流氓,糾集一伙自稱晨光廠保衛干部的歹徒瘋狂毆打本校茶爐工,叫囂打倒黨委,信末發出振聾發聵的質問,為何右派分子如此猖狂,為何政法部門不作為,究竟是誰在包庇右派,與人民,與黨做對。

舉報信是署了實名的,北泰一中教導處主任孫玉鳳。

關于這封信的內容,其中不免誇大其詞,但基本事實應該出入不大,他有些慍怒了,陳南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爭氣,組織上已經寬大為懷,從輕發落他了,分配到中學工作還要鬧出事端,激起群眾不滿,這孩子是從小慣壞了。

他拿起筆來在舉報信末尾進行批示“嚴肅處理,以觀後效。”,然後按鈴叫秘書進來,吩咐他將信件發回江北。

一天過去了,鄭澤如下班回家,從省委到楓林路高級干部家屬樓之間只有五分鍾路程,但他還是選擇坐車,而且要在城內繞上一大圈再回去,這是多年從事地下工作養成的習慣。

回到家里,就看到妻子潘欣靜靜坐在沙發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潘,怎麼了。”鄭澤如有些疑惑。

“這是從你字紙簍里撿來的。”潘欣朝茶幾上的一封信努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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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正是前幾天劉婷送來的,鄭澤如連看都沒看就丟進了字紙簍,而出于保密習慣,他的所有廢棄文件都不會亂丟,而是由妻子親自銷毀,看來潘欣已經看過信的內容了。

鄭澤如有些好笑,潘欣這兩天正和自己鬧別扭呢,因為她的老同學劉媖的丈夫張廣吟都打成右派,而自己不願意出手幫忙,今天怕是又要借著劉婷的事兒和自己發脾氣哩。

“你呀你,還是小孩子心性。”鄭澤如坐下,打開信封抽出信紙,這是一張陳舊發黃的紙,上面只寫著一行字“父澤如,母紅玉,生于民國二十年五月初八。”

鄭澤如的手有些顫抖,這是第一個兒子的生辰八字。

“這是怎麼回事。”他下意識的問妻子。

“我還想問你呢,這是怎麼回事。”潘欣反問道。

鄭澤如忽地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道:“這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第一個孩子是殘疾,耳聾而且腳掌外翻,但劉婷的這個兒子卻很健康,決不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況且世間也不可能出現這麼巧合的事情。

“什麼不可能,你到底還有什麼秘密瞞著我,你到底娶過幾個老婆,生個幾個孩子。”潘欣忽然發飆,抓起沙發上的墊子扔過來。

鄭澤如苦笑著說:“小潘,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我不聽。”潘欣徑直上樓,抱著小傑夫下來,還背著一包行李,臉上淚痕依舊:“我回娘家去了。”

鄭澤如道:“回去住幾天也好,我讓小李開車送你們。”

潘欣就這樣回娘家了,第一書記的家里恢複了平靜,鄭澤如點燃一支煙,開始細細回憶陳家二兒子,越想越覺得這孩子在某些方面還是很像自己的,他拿起電話,那端響起輕柔的聲音:“首長您好,要哪里。”


“給我接十號。”鄭澤如道,這是陳子錕家的代號,電話局的小丫頭們都是爛熟于心的。

電話接通,劉婷卻不在,家里人告訴鄭書記,劉婷去江北了。

……

天色已晚,陳南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家里,王大嬸早已回去,哥嫂也下班回來,正和小侄子一起玩,劉婷坐在院子里,神色如常。

“媽。”陳南的聲音有些干澀,“今天來的那個人,其實才是我的生身母親,對不對。”

劉婷點點頭。

這個問題,陳南在江灘上已經想通了,但得到媽媽的親口承認,還是承受不住這個打擊,想哭又哭不出,想喊又沒力氣喊。

“好吧,其實爸爸也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對不對。”他繼續問道。

劉婷再次點頭:“小南,你聽我說,當年……

陳南道:“不要說當年,我不想聽那些借口,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孩子,其實你的親生父親你早就見過,他就是鄭澤如。”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陳南的預料,他本來估計自己的親爹應該是一位烈士,早就離開了人世,臨死前托孤給劉婷也就是自己的養母,沒想到生父竟然還在,而且是省委第一書記,更有諷刺意義的是,正是鄭書記親自批示將自己打成的右派。

“這不可能,這不科學。”陳南喃喃自語著走開了,眼神有些恍惚,顯然接受不了雙重刺激。

後再不是自己一人獨享的了,他會有另一個母親,另一個父親,而且那位父親未必相認……高土坡宿舍地方不大,劉婷回地區招待所去住,說明天再陪著兒子去見他的親娘。

次日清晨,陳北起床刷牙洗臉,馬春花去叫醒兒子,卻不見小叔子的身影,問兒子:“叔叔呢。”

“上班班去了。”小陳光答道。

馬春花喊道:“陳北,弟弟回學校了。”

陳北道:“這小子,回去也不打聲招呼。”

……

陳南早早來到學校,卻見所有人見到自己都繞著走,背後還指指戳戳,竊竊私語,再看宣傳欄里貼著大字報,言辭犀利,字字句句直指著自己,他心情愈發沉重起來。

回到圖書室拿了暖壺去茶爐房打熱水,只見聶文富臉上包著紗布,胳膊上打著石膏坐在門口,惡狠狠盯著自己。

這個惡棍竟然被放出來了,陳南嚇壞了,顧不得打熱水,倉皇逃走。

回到圖書室,一個老師來傳話:“小陳,校長讓你去一下。”

來到校長室,校長和顏悅色,又是泡茶又是遞煙,最後道:“小陳啊,我前幾天去省里開會,沒想到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這件事影響很大,很不好,省委主要領導都親自做出了批示,我也保不了你了。”

省委主要領導這六個字深深刺痛了陳南,把自己打落凡塵的不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鄭澤如麼,他是江東一把手,想保護自己的兒子絕非難事,可是他卻反其道而行之,這是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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