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少君處處碰壁,小徐以退為進

朕欲南巡,可乎?

據說這是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小皇帝在耐著性子聽了內閣部院大臣說完正事之後,最後拋出來的一句話。緊跟著,朱厚照不等那些瞠目結舌的大臣們醒悟過來提出反對意見,便仿佛什麼話沒說地轉身離去,留下那堆大臣們在那兒琢磨著此言發愣。須臾,等到這些朝廷棟梁們回到各自的衙門,幾乎是頃刻之間,小皇帝的這麼一重心意就立時在京城所有的大小衙門瘋狂傳送了起來,最後竟是發展到兩人若照面,都會會心地遞上一句話。

“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唉,真是沒想到皇上會生出這念頭來……”

如此的對話是最通常的,而若是那些慷慨激昂以文死諫為己任的清流們——盡管如今朝堂中這樣的人已經所剩不多——自然會更加義憤填膺地指斥一番奸閹奸臣亂國。卻殊不知被他們指斥為奸臣當中最頂尖的一位,這會兒正在家里剛剛午覺睡到自然醒,再聽到金六添油加醋地稟報了這麼一個消息之後,卻只是挑了挑眉,絲毫沒露出多少意外之色。

“少爺……”

“知道了,這一回竟是你報信最快,估摸著接下來一撥撥的人都得紛至遝來了。”

徐勳知道金六如今已經不缺錢,隨手一瞄書架,起身取了一套此前得的司禮監經廠所刻的四書,隨手撂給金六之後,見其喜形于色,他便微微笑道:“你家元寶天賦不錯,伯虎對我贊過好幾回了。等過幾個月,就從論語開始學起,至于能有個什麼成就,就看他自己是否努力,日後若能中個相公步入科場,卻也是你的福氣。”

“都是少爺栽培。都是少爺提攜。”金六是感激涕零地謝了又謝,這才捧著幾本書退了下去,面上盡是喜氣洋洋,早就把起頭聽到朱厚照想要南巡時的震驚丟到爪哇國去了。

而金六走後。果然正如徐勳所料,從申時到傍晚戌時夜禁前後,徐府的來客是一波接一波,從康海這樣的文學之士昔日狀元,到湛若水這樣和他不過是因王守仁來的君子之交,再到張敷華謝鐸聯袂而來,人人都是探聽此事是否他的主意。得到了一個矢口否認的結果之後。年長而又老資格的張敷華忍不住把錢甯罵了個狗血淋頭。好容易送走這一撥撥的人,徐勳站在二門口正想吩咐人關門之際,如今專管迎來送往的金六又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

“少爺,翰林院編修嚴嵩求見。”


嚴嵩?

徐勳頓時站住了。盡管嚴嵩和徐禎卿有些交情,往日他府上有些什麼事,嚴嵩也常常會附驥尾來湊個熱鬧打打醬油,可及不上七子這樣的文學才俊,比不得林瀚這些老而彌堅的大佬。也就是混個臉熟而已。而他也知道如今這位嚴惟中距離曆史上那位嘉靖朝第一權臣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再加上人既然沒有主動露出投效之意,他也就不咸不淡這麼混著。可今天這種時刻,嚴嵩竟是在夜禁開始徐家即將閉門之際跑了來。

金六端詳著徐勳的表情,試探著說道:“少爺若是不見,那小的就去回複他……”

“見,請人到書房說話!”

盡管嚴嵩到徐府也來過,但也就是兩次高升宴,此外只是遠遠路過。此時此刻跟著前頭打燈籠的小厮走在那嚴絲合縫的青石甬道上,端詳著夜間顯得朦朦朧朧的高大房屋,他心里轉著好些個念頭。當踏入那書房,嗅到了迎面一股自己異常熟悉的翰墨文香的時候。他立時平靜了下來,等見到徐勳端坐在書案後頭,手中卻並未捧著一本裝門面的書,而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他立時定了定神上前躬身行禮。

“見過侯爺。”

“坐。”

這個言簡意賅的字聽不出什麼喜惡,但嚴嵩卻是絲毫沒露出異色。當即在左手第一張椅子上坦然入座,旋即也不等小厮上茶,他就拱了拱手說道:“今日下官冒昧求見侯爺,正是為了今日皇上在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透露出的那一重意思。雖說如今不知道皇上是戲言,還是真有此意,但南巡二字關乎甚大,絕非可以信口開河之事。當年太宗皇帝確實曾經數次北巡北征,然彼時春秋鼎盛,皇太子數次監國理政,再加上有眾多名臣輔佐,自然沒有後顧之憂。至于宣廟巡邊,亦是非常之舉,不可為例。”

見徐勳並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嚴嵩一時心中稍安,索性誠懇地說道:“而如今皇上還年少,朝中又已經是幾度更迭,內外未穩,若是貿貿然出外,上下反對不說,而且更容易讓宵小有機可趁。侯爺身為皇上最信賴的人之一,又是肱股重臣,正當一力勸諫,那時候必定內外歸心。倘若在這種事上不發一言,恐怕就是追隨侯爺的那些清流名臣文壇新秀,也必會覺得失望。”

聽嚴嵩竟是勸自己要豁出去勸朱厚照收回成命,徐勳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縱使曆史上的嚴嵩是怎樣老謀深算奸猾似鬼,但如今不過是一個血氣方剛更有幾分正直的人。此時此刻,他突然生出了幾分興致,當即竟是開口說道:“惟中,倘若我對你說,挑起皇上這念頭的不是別人,而是剛從江西回來,提督內廠暫署東廠的錢甯呢?”

外頭都傳言皇帝生出了南巡的念頭,但對于這念頭是怎麼來的,卻是眾說紛紜。盡管小官小吏們有不少認為十有**是劉瑾或是徐勳挑唆的,但只要是稍微有些常識的,就知道這種說法極其荒謬。劉瑾和徐勳正在彼此較勁的時候,這皇帝一旦不在京城,兩人要麼全留下,要麼一塊跟著,否則一在外一留京,天知道鬧出什麼事情來。嚴嵩也正是秉持著這樣的猜測,方才來婉轉提醒徐勳主少國疑,誰知道徐勳竟是直截了當丟出了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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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錢甯是徐勳一手提拔起來的,但如今人管著內廠和東廠。那兩攤子分明是劉瑾捏在手中的,那根牆頭草究竟向著誰,恐怕還未必可知!

因而,嚴嵩在遲疑片刻後。忍不住探問道:“侯爺是說,這是劉公公……”

“和劉公公無關,只是錢甯自作主張提了一句。當然,既然對了皇上脾胃,眼下我也好劉公公也好,再去歸罪于他也是于事無補。另外,我對你這個江西人也不妨明言。皇上就是因為此前楊慎的那道奏折,以及右副都禦史林待用的彈章,和錢甯從江西走了一趟回來的稟報大相徑庭,這才有些惱火。所以,這就是錢甯挑唆皇上去南巡一趟的由頭。但歸根結底,皇上對于一直在京城一地早就頗有微詞,這南巡其實是多年夙願。有道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而且一直都是聽人呈報。皇上更樂意的當然是親眼看看河山子民,這也無可厚非。”

“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況皇上乃一國之君。這一人便關乎天下,若有閃失誰敢擔保?”嚴嵩毫不客氣地反駁了徐勳一句,隨即便斬釘截鐵地說道,“至于前前後後那些彈劾甯王的彈章,這一點我可以說一句公道話,畢竟在進京趕考之前,我一直都在江西長大,對于甯藩的諸多罪狀也都聽說過。先頭那位甯王暫且不提,如今這位以庶子繼王爵,確實一向都不甚安分。和江西都司的武官頗有往來,貪橫殺人的事也著實有。當初複護衛原本就是不該,如今既然屢有彈劾,直接撤了護衛派人申斥就行了,何必把小事變成大事?”

“直接撤了甯王護衛,劉公公會覺得掃了臉面。”

徐勳直言不諱地揭開了這一條。果然就只見嚴嵩立時沉默了下來。緊跟著,他便開口說道:“劉公公此前因焦芳之議,曾經想到過要削減江西的解額,而且還一度生出過讓江西人不得任京官的主意,這些都是極其荒謬的主意。現如今就因為他抹不下臉面,而且皇上被勾起了興頭,所以這事情不是那麼輕易能壓下去的。惟中且回去吧,你就是不來說,我也自然會勸諫皇上收回成命,但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我輩自當伏闕請命!”

嚴嵩霍然站起身來,深深行過禮後,竟是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看著其遠去的背影,徐勳想起徐禎卿曾經提過嚴嵩在翰林庶吉士這幾年中交了不少友人,其中大多數都是清名卓著之輩,而其人生活也素來清貧節儉,他頓時輕輕籲了一口氣。

錢甯在他面前就曾經試探著提過請朱厚照南巡,所以他並不意外其在朱厚照面前會扔出如此提議來。然而,對于朱厚照此次能不能走得成,他卻有些計較——小皇帝如今即位才兩年多,去年才剛趕走了劉健謝遷,而如馬文升等等老臣也才剛致仕一兩年,哪怕朝堂上那些極端清流分子已經不多,卻並不代表沒有。如嚴嵩這樣的都說要去伏闕,更何況其他人?

十年八載之後說南巡還差不多,想那曆史上兩位最喜歡往江南跑的清朝祖孫兩位皇帝,可不是即位之初就來這一套的!就是另一個時空的正德,可不也是再年長些方才滿天下轉悠的嗎?


朱厚照不過是被錢甯一言勾起了心中早已有過的夙願和夢想,這才在文華殿上最後試探了一句,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成為了京城上下人盡皆知的秘密。當天晚上群臣的奏折還沒來得及送上來,他便被得知消息

的太皇太後王氏和張太後先後叫到清甯宮和仁壽宮,訓斥教導加在一塊足足都有超過一個時辰,而當他垂頭喪氣回到坤甯門的時候,卻被劉瑾堵了個正著。

老太監同樣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稀里嘩啦,擺事實講道理,從白龍魚服為魚蝦所戲,再到畿南的盜匪江南的響馬,一直說到如今這些年根本就不曾出現過的倭寇,再跟著是水匪河患刺客以及心懷叵測之徒,總而言之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外出有風險,決策需謹慎。而朱厚照被他越說臉色越黑,到最後竟是撂下這個最信任的老伴當,直接拂袖而去進了坤甯宮。

盡管遭了冷臉,但劉瑾看著小皇帝遠去的背影,猶豫片刻後,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了少有的堅持。天子出行危險太大,若有個萬一他承受不起那後果,而他若是跟著,興許被人抄了後路,若是不跟著,興許被人的耳旁風枕邊風直接給黑了,這種風險他決計冒不起!

錢甯,敢出這種餿主意,咱家和你沒完!

朱厚照在兩宮皇太後那兒吃了一番不敢回嘴的教訓,在劉瑾面前受了一番痛哭流涕的教訓,在坤甯宮皇後面前遭了一回溫柔的沉默,次日在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他收到的是集體的抗爭,而雪片似的勸諫奏折在劉瑾少見的一份不扣留的措置下,堆滿了他的案頭……就連始作俑者錢甯也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在江西也好,在回程路上也罷,千思量萬琢磨後的建議,竟然會遭來千夫所指,連劉瑾都如此反對。

然而,當這一日在西苑演武場上,朱厚照懊惱而惡狠狠地說人人都不能理解朕的時候,錢甯仍是生出了一種賭注成功的欣喜。哪怕他因此和所有人鬧翻了,但說不定在小皇帝心目中,他便成為了唯一那個可信賴的人。只是,他還沒想好該怎麼挑唆朱厚照大膽和別人對著干,那邊廂瑞生就嚷嚷了一聲:“皇上,平北侯來了!”

朱厚照看著禦賜西苑跑馬,這會兒正縱馬疾馳過來的徐勳,心里突然生出了一股最後的期望來。因而,眼看著徐勳在面前十幾步遠處一個縱身跳下馬背,丟下缰繩就徑直朝自己走了過來,還不等其行禮,他就突然冷冷地說道:“徐勳,你也是來勸朕收回成命的麼?”

“我有幾句體己話想對皇上說。”

眼看錢甯在小皇帝的目光示意下不情不願地退下,眼看瑞生亦是行禮退得遠遠的,最後這演武場中百步之內都再也沒有別人,不虞自己的話被人聽見,徐勳方才看著朱厚照,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皇上,甯藩有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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