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八章 壯士一去兮(三)

時間慢慢過去,太陽的光芒漸漸變得黯淡。

突然間,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石子,四樓陽台上,本來靜靜站著的人群產生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許多人的身體微微動了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現出了淺淺的紋路。

張波浪也皺起了眉頭,因為吳小雨的講解,他忽然有些聽不清了。

當然,不可能所有的助聽器同時出現了問題。

它們功能良好,而且通過它,張波浪還聽見了一陣放大的腳步聲,以及一男一女……不……一只公狗和一條母犬的吠聲。

張波浪咬咬牙齒,克制情緒,不讓自己走神,不讓自己去埋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不過,這已經毫無意義了,帶著點沉悶回響的腳步聲越來越重,那對狗男女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和許多人一樣,張波浪再也沒法聽清吳小雨講解的內容。

于是,他一把摘下了助聽器。

在這個時候,不需要它的輔助,張波浪的耳朵里,也已經可以很清楚地聽到了這對遭受數十人怨恨的交談聲。

操……

這個字,再一次地停留在張波浪的喉舌之間。劉松齡早就注意到了他危險的表情,第一時間就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也正是這個時候。腳步聲帶出地沉悶回響消失。變得清脆響亮了許多。而它們地源頭。也已經踏入了陽台這種開闊地帶。進入了走廊上眾人地視野。

上來地。是一位姑娘。

和所有人一樣。張波浪僅僅瞟了一下。就趕緊低眉順眼。將臉上忿忿地表情藏得無影無蹤。

然後。他悄然抬起眼皮。偷偷望去。

這是一位貌美靚麗地姑娘。

就算將她臉上化妝品地加成去掉。僅僅是170以上地個子、苗條地身材、纖細地蛇腰、年輕地活力。這幾樣便已足夠令人遐想翩翩。

更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是姑娘眼眸中的光華流動,脖子上的珠光閃爍,以及……

那最最重要的,令人不敢輕舉妄動的,左手邊的那只公……

那位男子。

很普通的男子,除了體重稍微多了幾十公斤,身高稍微少了十幾厘米之外,他的身材還算標准。男子的身上,穿著一件不會超過50塊的短袖襯衫,裝扮相當樸素,只胸前掛著一塊銘牌。

小小的銘牌,上面貼著一張連他爹媽都不一定有興趣看第二眼的三寸免冠相片,下面寫著兩行小小的文字:

“湘成電腦學校”

“主講教師/許華”

所以,和所有人一樣,張波浪僅僅瞟了一下,就趕緊低眉順眼,將臉上忿忿的表情藏得無影無蹤。

而女子,也因此滿臉巧笑嫣然,滿口妙語連珠,將身旁的許華哄得揚眉咧嘴,油光滿面。


就這樣,兩人慢慢地走了過來。

到了近處,也不需要許華如何作勢出聲,張波浪已學著旁人的模樣,自動站到一旁,讓出了一條小徑。

很好!張波浪一邊讓開,一邊心頭暗喜,准備趁亂在前面找個更能聽清楚些的位置。

馬上,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想法太過愚蠢。

其實張波浪不必妄自菲薄,他的算盤,幾乎所有人都曾經打過一次。只不過,這種計劃的成功次數,實在是屈指可數。

誰都想找個更加靠近教室的位置。于是,這條小徑不再普通,它由人擠人、肉貼肉產生,主要的組成成分,是辛苦與痛苦。

好幾位原本站在邊緣的家伙,早在擠迫來臨之前,就從心理到生理上,都作好了准備。

此時,他們或手工定做、或限量出售的西裝,正緊緊地抵住不知幾年沒擦過的護欄;他們抱慣了女人光滑皮膚、摸慣了鼠標咖啡杯的嫩手,正死死地抓住粗糙的水泥側壁;而他們那張平常在下屬面前總是嚴肅矜持、在情人面前總是溫柔儒雅的小臉蛋,現在正探出高台之外,掛著或是緊張、或是哭笑不得的神情。

這些人是幸福的,畢竟他們還有得選擇。

比起他們來,那些一直靠在牆邊,無處可逃的家伙們,就悲慘多了。

最近幾天,湘成電腦學校教室外的走廊陽台,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

站在這里的人,幾乎都是平面設計領域的同行。誰也吃不准除了那些平常就咬牙切齒的對手之外,還有哪些是口蜜腹劍的敵人。

于是,這些人只能掂起腳尖,仰起脖子,拼命地抬高腦袋,以避開從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向襲來,各種或有意或無意的撞擊和毆打。

張波浪還看到,在靠牆的某個位置上,某位身高比較令人遺憾的仁兄,臉上已經辨不出了具體表情。因為,它正被好幾只手肘擠壓著,緊緊地貼到了牆面上,其中一只手肘,還在不停地更換著姿勢,仿佛在尋找一個更加使得上勁的角度。這位仁兄的額頭,也同樣辨不出了具體的顏色,只是一直往下大片大片地滲著,不知道是冷還是熱的汗水。

南無阿彌陀佛……

眼前的一幕幕,令反正已經排到了最後一位的張波浪,雙手合十,微微地後退了一步。他帶著一種無比的警惕,悄悄地瞟了劉松齡一眼;正如劉松齡正雙手交叉,護在胸前,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一樣。由此可見,這兩位可敬的熟人,實在是非常熟悉對方的行事風格。

目光相對間,張波浪與劉松齡同時笑了笑,也同時從對方的笑容中看到了敷衍的成分。

張波浪還看到,許華施施然地順著血淚小徑,終于把女子領到了教室門口。

這個時候,他才發覺,站在門邊的,幾乎是清一色的美女。這一瞬間,張波浪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嫉妒。

只不過,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這份嫉妒的主體,到底是沖著許華,還是沖著那群站在門邊的女郎們。

教室後門外,許華與女子們閑聊幾句,然後在她們心不在焉的假笑聲中,又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小徑瞬間消失。

直到雙耳中再聽不到腳步聲,張波浪才重新戴好了助聽器。他舔了舔嘴唇,嘗到一股汗水的咸澀味,便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帶出了一個“呸”字。

陽台上很快就恢複了安靜,眾人很快就忘記了剛才的小插曲。像是彌補損失一般,他們傾聽的姿態,仿佛更加認真了一些。

在張波浪覺得只過了一小會的時間里,太陽的位置又落下了許多。

忽然間,教室中傳出來的聲音,在一次短短的停頓後,不再連接新的課堂內容,而是連接著幾聲輕拍桌子的聲音。


隨後,張波浪從助聽器中聽到了最後一句話:“今天就上到這里,剩下的內容,明天最後一節課再講。”

吳小雨的話音剛落,下課的鈴聲立刻響起。

張波浪瞬間就將助聽器摘了下來。

他的動作不能說不快,但耳朵里,卻已經聽到了好幾聲被放大的鈴聲,兩邊的鼓膜,也已經被震得嗡嗡作響。

這並不是他最在意的感覺。

熱!

好熱,僅僅是剛才那個瞬間的動作,張波浪便即發覺,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塊皮膚,都正在往下爬著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趕緊轉過身,抬腳移步,想要找處陰影。

這個計劃只執行了一步,張波浪的腦袋剛剛轉過方向,便立刻微微愕住,呆在原地。

在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起,又悄悄地站了幾位新來的旁聽者。這幾位聽眾的動作與反應,顯然比不上他的神速。

此時,他們還在手忙腳亂地扯著耳朵上的助聽器。

一瞬間的錯愕後,張波浪立刻伸出雙手,用力撥開了幾人。

並不是他的性格如此粗魯,而是因為,張波浪的背上,已經同時撐上了好幾雙手,也同時傳來了一陣陣向前的推力。

驟然間,陽台上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人群的密度急劇降低,他們有的順著樓梯往天台上走,有的抓著扶手往樓腳下走,也有的直接沿著陽台,走到了走廊的另一邊。

張波浪只奔出幾步,便停在通往四樓上天台的階梯上。他半蹲著身子,嘴巴微微張開,使勁地揮動著手腕,努力撥出幾絲可憐的熱風。他的兩只眼睛,則巴巴地盯住了樓梯道的拐角處。

沒過一分鍾,一位稍顯瘦削的男子走了過來。

張波浪一眼便即看出,這肯定就是湘成電腦學校的“那個”老師。

看出這一點,並不需要什麼銳利的眼神。

在一大群人中,這是唯一一位大熱天在T恤外面加著一件緊扣的外套,卻仍然臉色有些蒼白,額頭上沒有冒出絲毫汗珠的成年人。

這也是唯一一位沒有在外面曬太陽的成年人。

很明顯,這正是吳小雨。

張波浪注意到,仿佛爭分奪秒一般,吳小雨走路的速度非常快。在他的身後,十幾位原來的聽眾,正大口大口地喘氣,大滴大滴地流汗,也大步大步地跟著。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勞累的關系,這些人大多數默不做聲,只有離吳小雨最近的一位問道:“吳老師,剛才您講的內容,有一點我不是太明白……”

這也行?白聽之後,還可以白問?

張波浪趕緊眯起眼睛,避免眼球掉出;也趕緊合上牙齒,免得咬到舌頭。


他並不知道,自己還得慶幸剛才那句話沒有出聲,不然肯定可以收到幾個“少見多怪”的眼神。

聽到問題後,吳小雨的雙腿,仍然以極快的頻率邁著步子,但嘴巴里,卻果然以上課時一模一樣的語氣語調,幾句話便解決了第一個問題。

提問的男子還沒將感謝表達完全,身後另一個迫不及待的聽眾,已一把將他扯開,道:“吳老師,我也想請您講一講……”

他們提出的這兩個問題,張波浪在使用助聽器傾聽時,便已經理解得相當透徹,但他仍然想跟上去再聽一遍。

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叫道:“招聘了,招聘了。還有沒有哪位同學沒找好工作的,請來我這里談一談,待遇從優,絕對在3000以上。”

“待遇從優”這四個字,令張波浪身上的炎熱再次消失,而“3000以上”則令張波浪瞬間從樓梯道上跳了下來。

教室外的走廊中央,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正雙手捧著一堆彩頁,向兩旁的學生散發。

張波浪目瞪口呆地看到,學生們接二連三地經過,卻沒有人停下來咨詢,甚至連接過彩頁的學生,也是寥寥可數。

像發傳單一樣招人?有這麼誇張嗎?

張波浪還在懷疑時,之前聽課時就站在他前面幾步的另外兩名男子,正巧從他身旁經過,而他們之間一句輕飄飄的對話,也正巧飄進了他的耳朵:

“老湯那個摳鬼,3000就算招到了人,他留得住嘛他……”

話音未落,大約是學生越來越少,走廊上,老湯叫喚的聲音中,明顯帶上了一些急切:“招聘了,招聘了。還有沒有哪位同學沒找好工作的,請來我這里談一談,待遇從優,絕對在3000以上,試用期一周。”

……

二十秒後,身後卷起一道細細的灰塵,張波浪沖進了辦公室。

比起第一次來的時候,現在的辦公室中更加擁擠,也更加喧嘩。不過,這一次,張波浪拼著不知從身體哪個部位冒出來了驚人力量,三下兩下就擠到了圓臉姑娘的面前。

站在辦公桌前,張波浪從褲兜里掏出錢包,拍在桌上,以一種不那麼正常的語氣大聲叫道:“我要報名,我要報平面設計班!”

“先生,歡迎您報名,不過不好意思,報名後不能直接入學,要……”

大約是下午又說了無數次,姑娘嘴中這句話又流暢了幾分。張波浪連連擺手,一口打斷,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報下一期,兩個月以後再來學……”

“先生……”圓臉姑娘稍稍推開他遞出的鈔票,露出一絲略有些遺憾的表情,道:“不好意思,先生,兩個月後也不能直接入學。你稍微來晚了一些,就在剛才,下一期的最後一個名額也已經報滿了,所以……”

“所以?”

“所以……您只能等四個月後再來入學。”

操……

雙腳踏著幾張絕大部分漆黑,只殘留著一點點淡紅淡黃的爛紙,張波浪今天第三次說出這個不太文雅的文字,也第三次沒讓一個人聽到他的聲音。

圓臉姑娘能聽見的,是張波浪牙齒縫中迸出來的,一個惡狠狠的字:

“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