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隨著像是昆蟲拍動翅膀的「嗡嗡——」聲,多功能行動裝置(注:原文為「攜帯端末」,近似平板電腦的可攜型電腦)的電源打開了。

在行動裝置的熒幕因為通電而發出獨特的聲響時,我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但由于我抱著裝了全部家當的背包,在椅子上縮著身體睡了整晚的關系,身體一時還無法順利開始動作。我覺得全身十分僵硬,好像隨便一動骨頭就會很干脆地折斷。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極為喜歡在醒來時,將身體從窘迫的姿勢漸漸伸展開來的感覺。因為這能讓我認知到自己還活著,今天也清楚感覺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我能借此確認在這一刻,自己的手腳都是順著自己的意志在動作。

我因為確信自己並非順著他人的意向而生,而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在此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而感到自豪。這份驕傲是在我離家出走前從未感受過的。

我啜著在髒汙的杯子里頭剩下的合成咖啡,借著差勁的味道和咖啡因敲醒腦袋。

接著順手抓起了吃剩的巧克力棒,粗魯地將它塞進口中,進食就此結束。這樣就能確保思考必須的葡萄糖。

當我將那甜到讓人不快的巧克力棒吞下肚時,行動裝置也開機完成。

腦筋這時也轉為清晰,便開始著手確認起小型記憶卡和身上的一些現金是不是還在,沒有在我昨晚睡覺的時候被人偷走。

看來昨晚也平安無事地度過了。

雖然從我離家出走至今,已經過了三個月又十二天,但我也只有在這瞬間能安心地喘一口氣。

然而我今天也必須繼續活下去,賺到錢不可。

裝置上出現了寫有「歡迎使用」這句徒具形式招呼語的登入畫面。在後面等著我的,則是吞沒了許多人的夢想,更讓許多人的希望遭到粉碎的世界。

那就是股票市場。

從數百年前開始,這個地方就是人類的貪婪滾滾翻騰著的火山口。

為了要飛身投入其中,我毫不猶豫地伸手按下了登入按鈕。

在這瞬間,我的身體就像跳上了時速三百公里的電車一樣受到拉扯,視野中的景物瞬間加速。大量資訊遽然湧出,埋沒我的視野和認知功能。

歐洲市場行情走低、美國市場因為就業報告將要出爐的關系,飄散著觀望的氣氛。林格科技的第一季財報數字下修;以南美洲貨幣為基礎的大型債券看來順利發行;綠寶石工業參與的投標案有內定招標嫌疑可能遭受調查;FRB (注:聯邦准備理事會,Federal Reserve Board)理事在談話中提到了通膨。修拜崔爾投資出現了史上最年輕的女性常務董事;WTI (注:西德州中級原油,West Texas Intermediate)和北海布倫特原油的數字之間出現了難解的價差、VIX指數(注:芝加哥選擇權交易所波動率指數,Chicago Board Options Exchange Volatility  Index)反映出的行情走高是否屬實……

雖然大多數資料都是無意義的雜訊,但在這片狂亂的風暴之中,存在著閃閃發光的金鑰匙。

我找到的是一家總公司位在英國某處的企業。

雖然我沒去過英國,卻知道這家公司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是一家在被譽為經營天才的創始人退休那一年,就因為競爭對手推出新產品而被奪走市占率,因而焦急地打出有點誇大的廣告而被公平交易委員會關注,又為了幫關系企業撐腰而大規模投資大型工廠,結果卻因為違反新的環保規定而遭到舉報,著實上演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般遭遇的不幸公司。

在網路上還有留言說,要是這時再報出一篇新任總裁與羊共枕的丑聞,就太完美了。

雖然就算是喜歡跟羊親熱的人也可能是個優秀的經營者,但形象很重要。

尤其在這個凡事不確定的世界上,可能更是如此。

這家前途一片黯淡的公司,似乎將在當地時間的下午兩點公開財報。

雖然我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那會是個愉快的場合,但英國紳士也就只有在黑色幽默完成時才會笑,所以報導上也說記者會可能會沉浸在笑聲之中吧。

現在當地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三十分,我這里則是早上八點五十五分。

而我現在正凝視著的並非歐洲市場,而是「我這邊」的市場。

有時一家公司會在全世界的股票市場之中,橫跨數個市場發行股票。雖然其中有各式各樣的理由,企業只是單純希望盡可能有更多人購買股票吧。

從這方面來看,現在我注視著的這個市場才算是世界最大的金融市場,而話題中心的那間企業比起關注自己家門口的市場動向,應該會更在意這邊的市場反應才是。

從遠古之前,地球人就一直注視著這個地方,並對她那魔幻的魅力懷抱著敬畏與憧憬。

從人類開始往來這個居高臨下睥睨著地球的黃金月面,已經十六年過去了。在這個完全新造的月面都市中,既沒有只會扯人後腿的曆史與傳統,連重力都很低,成了追逐成功的人們的理想國。

這里就是人類文明的最先端。

月面都市之所以在頃刻間就成了世界最大的金融市場,某方面也算是必然吧。

畢竟再怎麼說,唯有投資才是在這世界上能最快賺到錢的方法。

因為月面都市的股票市場是上午九點開盤,大筆金錢紛飛的狂亂騷動再過幾分鍾就要開始。出現在我投資工具上的新聞類資訊以怒濤般的氣勢增加。因為新聞的數量本身就可能會左右市場動向,所以我也使用了能算出每秒有幾篇新聞的工具。新聞數量從本來的每秒十二篇增加到十三篇,接著是十六篇。

盯著過濾後只留下主流媒體的新聞,同時用閃爍般的頻率交互切換登錄在投資工具上共三百七十二家公司的股價畫面。雖然股市還沒開盤,但確認每支個股累積了多少訂單量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有時候會有某些愣頭公司的交易員用肥胖的手指輸錯單數,導致股票用超便宜的價格被賣出。

月面證券交易市場里面總共登錄了四千多家企業的股票,實在沒辦法在交易時間里全部確認。雖然我因為這樣而非得限定交易范圍,但可能讓機會溜走的強迫性思考卻朝我襲來,讓我只好拼死地切換股價顯示畫面。

雖然需要看的資訊實在太多,讓人好像快發瘋了,但其實根本沒必要想得太複雜。

因為我們在這個地方進行的事情,說到底也就是猜測數字會往上或往下走的游戲罷了。

不管猜的是數年後、數個月後、數天後——不,就算是幾分鍾後也沒關系。

只要能料中股價漲跌的話,就能在轉瞬之間賺到一筆巨款。

但這件事卻很困難。

真的很困難。

「……開始了嗎?」

畫面上我至今一直盯著的數字,突然慌亂地開始動了起來。因為時間到了上午九點,月面證券交易所這個世界第一大的市場開盤了。

訂單與賣單交錯著,只要過個一兩分鍾後,應該就會出現失去了所有財產,或者是賺進一輩子花不完的巨款的人了吧。

我連續按著虛擬鍵盤上的快速鍵,片刻不休地巡視著整個市場。看完了十則新聞標題後,又回到剛剛說的那家前途一片黯淡的企業上,接著又打開確認另外八間公司的股價沒有異常波動之後,又再一次回過頭去。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那家公司這次的財報公開,恐怕會是公司創立以來最慘的一次吧。他們的股價在這幾個月間跌個不停,幾天前和一陣子之前更是遽然暴跌。

所謂的股票,被定義為對一家公司要求將來收益的請求權,所以要是一家公司前途灰暗的話,沒有人會想要這樣的票券。而沒人要的商品價格就會下跌。

順道一提,這家公司的股價顯示的是232這個數字。或許這個數字之中是有著什麼重大意義,但在市場中沒有人會記得這種事情。

這個數字除了作為一個醒目記號之外,不具任何意義。

和自己所預測的數字相比,眼前這個數字是大或小呢?

到頭來我們所在意的也就只有這一件事罷了。

「229……?或者是228嗎……」

我用眩目到可能會讓某些人癲癇發作的頻率持續切換畫面,一瞥稍微瞄到的數字後如此低語。

就像朝向這場史上最慘財報發表的倒數計時一樣,這家公司的股價也不斷下滑。

照之前的市場預測,這家公司今年度的銷量會比去年減少三成,虧損額更能匹敵他們五年份的收益。完全找不到有任何讓股價上漲的理由。

但我卻敲打鍵盤,在交易畫面的輸入欄中寫下了數字。當寫在這個地方的數字和命運女神手上拿著的價格表一致的時候,人就能夠得到莫大的財富。當我一這麼想,便覺得人類那塞在這區區幾十像素框框里的命運,實在是何其虛無飄渺。

只要在這個地方寫下自己的祈禱再按下發送鍵,市場網路的神就會進行摸彩,告訴你是否

中獎。想想這還真是愚蠢。

但畢竟這世界有大半都是瘋狂的,而這里可是月面啊。

地球上的人們相信月亮會使人瘋狂。

「226。」

在畫面不斷交互切換的過程中,我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在交易畫面的價格框中輸入了這個數字。我並非要賣出,而是要對這支價格不斷下跌的股票進行買進。

現在時間是上午九點二十分,距離財報公開只剩幾分鍾了。

我依然持續切換著畫面,一邊毫不停歇地收集資訊,一邊做了個深呼吸。我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要緊張。

統計結果顯示,人光是在進行投資時情緒浮動,可能就會因此虧損。甚至有實驗結果指出處于極度憂郁狀態的患者們因為不會對交易結果患得患失,所以戰略不會偏倚,整體交易實績反而會比較好。

我停下了用時速五百公里切換畫面的動作,注視一個視窗。

離財報公開還有兩分鍾,股價牢牢黏在227不動。

股票交易和在果菜市場做買賣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擺出來賣的蘋果上頭會標價格,想買蘋果的人也都要等那價格掛出來。如果買方和賣方提的價格能確實一致,那就成交了。

但現在要是我在227這邊買進的話,利潤就會比買在226還要少0.5%。

而且既然股價還有可能繼續下跌,那盡可能買在更低一些的價格,也可以把虧損控制在最低限度。

賣方怒號「你們快買啦」,買方咬牙切齒「你們快賣啦」。

距離財報公開剩不到一分鍾了。

我心想大概已是無可奈何,于是在訂單上重填了新的買價,227。

但事情就發生在這瞬間。當我以為畫面一時發生延遲的時候,訂單和賣單的數字沉沉動了起來。不知道是誰掛上了大張的訂單,把架上的蘋果全部掃光。

228、229,股價開始往上爬升。大概是在記者會現場的某個人在消息透過網路公開前就知道了結果,而投入了交易吧。我聽說在做股票交易的公司之中,有的會從新聞發布公司那邊接收由雷射光直接照射傳遞的資訊。雖然這種方式只比光纖通訊快0.2秒,但這0.2秒就會讓命運有所不同。

不過對我這種雖然瘋狂程度不落人後,卻沒辦法投注資金到那種設備上面的人而言,除了等待新聞快報欄出現企業財報的短訊之外別無他法。但現在走勢已經很明顯了。我將買價提高為231,但股價變化的速度卻快得讓人應接不暇,跳到了232。

于是我再次修改價格,在233送出了訂單,但在出現了寫有證券公司免責聲明的確認畫面的這短短處理時間內,股價已經到達234了。

這時在新聞快報欄也出現了公司名以及財報數字。

那家公司今年的營收跟去年相比少了0.2%,而且又遭到各種特別虧損迎頭猛打,巨大的虧損額讓他們之前四年的利潤全數化為烏有。

但這虧損卻比市場預測的還要低了一年份。

變化就在這瞬間發生。

「啊!」

畫面上的數字像嘲笑著我的這聲低喃,一飛沖天。

全世界觀望著這筆生意的交易員們全像黨魚般群聚了過來。

這時數字早已跳上242,霎時間也就到達245,而且價格還在上漲。

這家公司的股價在這個營收大幅減少、虧損額打破紀錄的消息公開後暴漲,把這幾天跌掉的部分全補了回來。想要賣出這支股票的初學者們現在應該都目瞪口呆而深感不解吧。在股票世界中偶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就是當壞消息累積得實在太多時,大家便都覺得狀況不會更壞,而讓行情谷底反彈。現在這情形正是一個典型案例。

雖然我事先料到這種典型狀況會發生,卻誤判了其速度和產生反轉的時間點。現在股價正用我的後悔完全不能及的速度飛漲,更早已超過了我覺得可以買的價格。而時間也不會掉頭。

251。

要是我不那麼小氣巴拉而買在227的話,現在應該已經賺到10%了。

但就因為慢了些許時間、就因為在0.5%間猶豫,讓我錯過了獲利10%的良機。

10%!

我所有的財產用在月面流通的貨幣單位來算,有七萬慕魯。拿誰都有辦法勝任的零售業打工來說,店員的時薪不過才七到八慕魯。要是得手這10%的利益,我就是在短短幾分鍾之內、不流一滴汗、也不用向討厭的客人低頭、不用規律地打卡上班,就能賺進支持社會基層的打工族得花上一千小時才總算能賺到的金額。

但我卻因為毫厘之差而錯失了這筆利潤。

明明事情發展如我所料,卻因為時間點而……

「……媽的!」

我抬頭望向天花板,擦掉額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汗水,整個人軟趴趴地癱在椅背上。

我的訂單很空虛的掛在235的地方,但股價現在已經到了252,所以當然不可能買得到。

「……這算什麼啦。」,

我唾罵似的如此低語,但早就過了會因為這樣而自暴自棄硬要繼續進行交易的初學者時期了。早已清楚領教到賠錢時要是再胡亂出手,只會讓自己賠得更慘。

于是我做了一個深呼吸闔上行動裝置,為了讓頭腦冷靜冷靜而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現在投宿的地方是一家位在破舊大樓林立街區,看似廉價的網咖。

這家網咖的名字取叫「Big Bull Cafe」,雖然名字取得很豪氣,卻是使用中繼器,擅自把不知道是哪家店的無線通訊范圍偷偷延伸到室內來用。既然店家本身就很不像樣,那上門的客群基本上也不會多有水准。店里不管哪個包廂都成了長期滯留者的窩,隔間板上面還掛著毛巾,甚至放置了拖鞋,簡直當自己家。

「嘿,小鬼頭,今早天氣滿清爽的嘛。」

正當我在一片與平時無異的店內景象中,為了洗臉而往盥洗室走去的途中,一個穿著邋遢的店員跟我打了招呼。他是個身材高瘦的男性,頂著一頭實在非常醒目的綠色爆炸頭。

雖然店員手上正玩著掌上型游樂器,但他會向我打招呼應該不是出于親切,而是想強調他有在監視我吧。因為這家店的一般出入口就只有櫃台旁邊的門,一旁的牆壁上也寫著「請勿賒欠費用」的大字。就算這家店里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但還是會確確實實的向人收取費用。

不過對我來說,基本上光有地方能過夜而且有水能用,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況且只要我有好好付錢,這家店不會對年紀這一類的事多加刁難,所以算是個難得的好地方。

要說離家出走最令人困擾的地方,就在于要找到地方過夜。盡管我多少有些錢,但外表卻怎麼都沒辦法改變。

「『今早天氣清爽』是想諷刺什麼嗎,地球佬?」

聽我這麼回答後,店員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哈哈?你連真正的早晨都沒見過也真是不幸呀,這個地方連天氣都是程式安排的呢。」

店員愉快地說完後,又將視線轉回游戲畫面上。

這家伙好像是從地球來的。我想他大概是單純來月球這里出賣勞力,結果三兩下就被開除,最後流落到這個地方來的失敗者吧。這間網咖所在的區域,聚集的都是像被離心力拋出來的垃圾般堆積在這里的家伙。

「不然你就滾回地球啊。」

店員聽我這麼說,朝我瞥了一眼,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跟下面相比,這邊還算是過得去了啊。」

接著他對我補上這三個字。

「月球佬。」

我並沒有回應他,徑自往盥洗室走去。

我的名字叫作川浦良晴。

是個在月面都市土生土長,貨真價實的月球佬。

洗過臉並感到清爽許多後,我走回自己的包廂,再次黏在裝置前面。

在我眼前的是月面證券交易所的交易畫面。

不管重複了多少次失敗,我能夠賺錢的地方就只有這里了,

在這個像月表一樣荒涼,只有數字狂舞著,既干燥又無味的世界。

「我要不流一滴汗就變成有錢人。」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時間一步一步地慢慢賺錢。

我已經立志要賺進更多更多的錢,然後住到月面都市的市中心。在那個地方聚集著頭腦好得要命的人,號稱占有世界上七成的財富。雖然在那邊隨心所欲過著高檔生活是不錯,但那邊卻只能說是我目標的起點而已。得從堆積了人類財富,遠離地球的這座都市最前端開始起步。

為了激勵自己,我腦中邊想著自己成功的姿態邊重新開始進行交易。我盯著那些像刺激腦部的信號般閃爍的數字,同時夢想也在我腦中迸放,讓我的思緒一下就飛到了木星。腎上腺素讓我的視野變得狹窄、血管收縮、呼吸短促。這股有些痛苦的爽快感讓人嘴角上揚,我知道自己此刻笑得連犬齒都露了出來。我甚至忘記了剛剛的失敗,像是著魔一樣不斷重複進行交易。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沒注意到眼前的這個存在,直到頭

挨了對方一拳才終于回過神來。

「喂,小鬼頭。」

我轉過頭去,看到小包廂的門開著,剛才那個店員就站在那邊。

「干嘛啦,我很忙耶!」

我瞪向那個店員,心中罵著「光盯著你這張蠢臉瞧的時間,我搞不好就會錯過賺到你工作一百小時薪水的機會了啦」,但那個痩巴巴而雙眼無神的店員,無可奈何地對我歎了口氣。

「哦,你怎麼這種態度啊?我是想跟你說有警察要過來巡邏了喔——」

我等不及店員把整句話講完,就把裝置塞進包包。

「啊。喂!」

我推開店員打算沖出包廂時,他抓住了我的肩膀。對方雖然瘦,但手臂的肌肉卻也結實,力道完全是成年人的水准。不過也正是為了應付這種狀況,我在上衣胸前的口袋里總是放有一定數量的錢。雖然那是月面幾乎已經沒人使用,滿落伍的現鈔,但在緊要關頭卻能幫上忙。

在我最喜歡的幫派電影里面,把這種用途的鈔票稱為「遞給天使的名片」。

于是我一把抓住鈔票塞給那個店員。

「零錢不用找了!」

接著我戴上帽子、背起包包,就這樣跑過了狹窄的走道。那些被警察問到在包廂里做啥都得支吾其詞的不正經家伙們,還以為有什麼警察來抓人的狀況要發生了,而紛紛將頭探出隔間觀望,然後趕忙開始各自收拾起東西。

我沖過髒汙的櫃台旁邊,跑到了環境更是髒亂的店外。牆上斑駁不堪的油漆和生鏽的鐵欄杆,讓這棟本就建得不甚寬敞的大樓顯得更加狹窄。我在走廊上筆直地往屋外跑去。雖然這條路前方盡頭處是樓梯的中間平台,但我卻直到最後都沒有減速。我現在的速度快得讓人不管怎麼掙紮都不可能成功轉彎,然而我在踏入中間平台之後馬上一個瞪地。

我高高躍起,跨越了水泥制的柵欄,身體飛到大樓外面。因為網咖位在建築物的五樓,從這高度往下望,景色還算滿有看頭的。我就這樣跳向對面的大樓牆壁,然後又再次蹬牆往原本那棟大樓的牆壁跳了回去。我的腳底踏在蜿蜒于大樓外壁的水管上,接著又果斷地朝著高處又是一個飛躍。

因為人類的基因經過幾百萬年的演化早已適應了地球環境,在低重力的月球上只要勤做重量訓練,無論是誰都能辦到這種程度的特技。

真正難的地方其實在于要每天持續不間斷的訓練體能。

我在兩棟大樓的牆壁間彈跳著,一口氣便跳上了隔壁大樓的十四樓屋頂。

雖然施展這種特技還是讓我發喘,不過當我一眼往樓下瞄去,也真的看見兩個一起行動、身穿藍色制服的警察,一臉嫌麻煩似的邊用警棍捶著肩膀邊走上樓梯。

我常常會多付錢給那個店員,要他給我一些方便。現在他應該已經結完了我的帳,正一邊哼著歌一邊拿我多付的錢開店里的啤酒喝吧。

我姑且打開包包,看了看裝置畫面。因為我是在交易的半途逃了出來,所以持有的投資部位也就保持在剛才的狀況。我現在所在的這個地方照理說還勉強收得到無線通訊,我非得確認一下狀況才行。要是運氣好碰到股價上漲的話那當然沒問題,但這種時候,通常——

「煩死人啦!」

我一瞬間垂了下頭,把賠錢的部位全都結清。

今天我連在早上第一票的大生意中都沒賺到錢,實在很慘。

「……今天又賺不了錢了嗎?」

我把關掉電源的裝置收進包包里,在水塔旁邊躺倒。

從我離家出走至今已經三個月又十二天了。

我的交易進帳在這時首次停滯了。

在世上有幾種方法能讓人成為有錢人。

看是要生在有錢人家、或者創立公司並發大財,要不然就是猜中未來將大獲成功的公司。

我出生的家庭不管說得再好聽都不能算是富裕,要靠創業變成在世界上名列前茅的有錢人也不知道需要多少年,而且基本上我連該從事什麼行業才好都不知道。就只有最後一個方法,也就是一般稱為投資的這種行為不一樣,規則可說簡單得可怕。

在這個投資的世界中,有一位傳奇投資者,被世人認為其功績僅次于全知全能的神。而這位投資者將投資世界的規則總括為二。

一、不要虧損。

二、絕對不要忘記第一條規則。

而且參與交易既沒有年齡限制,更不需要什麼資格,也和人種、性別、學曆等等毫無瓜葛。就只需要一點點的資本和網路,再加上膽識就可以了。一個人只需要這些東西,就能和這一行最大的公司做幾乎同樣的生意。除了這里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行業能如此了。

而最重要的一點則是,在這一行中最成功的人物,至少能躋身人類中最富有者的前三名。

在現今世界富豪排行榜中霸占前三名寶座的,分別是:開發出支應人類各種日常活動的軟體的企業創辦人、一手支配數個新興國家的經濟,不管怎麼看都是個黑幫老大的人、最後就是剛剛說的傳奇投資者。位居榜首的人所擁有的財產金額目前有八百億慕魯,更被預測會在五年後突破一千億慕魯。

而在月面工作的普通人生涯所得不過兩三百萬慕魯,這也就代表那些富豪光靠個人資產,就足以讓兩萬多人工作一輩子。

要說這數字在人類史上代表什麼意義,此等財力足以匹敵建造金字塔的埃及法老。法老讓數萬名工人花了幾十年蓋起金字塔,而在人類豐功偉業的地圖上開拓出新的版圖。在那時,法老毫無疑問是立身于人類文明的最前線並創造曆史。

只需要網路和些許資本,就可以取得超越法老財富的賺錢方法!

會覺得還小家子氣地去上學就像是以光速在往白癡之路前進,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月面就是充滿了追逐這般夢想的人們。

月面都市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在被曆史與重力束縛、實在太過受限的地球上尋求自由的人們,所凝望的遠大夢想結晶。因此就某方面來說,懷抱夢想對這里的人而言幾近是義務。

畢竟若非憑借著人們追逐夢想的那股熱情,世上再也沒有方法能在絕對零度的太空之中,讓一座城市維持如此舒適的環境了。要不是因為這股築夢的熱情,要人類建起一座得靠軌道電梯不斷運來各種資源,當發生大災難的時候居民更是無處可逃的月面都市,實在太過愚昧。

而人也就只有在作夢的那瞬間才會最傻吧。

我從家里跑出來後,就置身于這股奔流之中而感到樂不可支。我既酷愛月面都市的這種調調,也打算乘著這個浪頭遠揚而去。

但最近這陣子我炒股票的收入卻無法往上突破,這讓我這個從開始炒股票以來就未曾嘗敗果的人,深受一種模糊不清、像是怠眠感般的焦躁所折磨。「明明做的事情相同,但結果卻不一樣」的狀況讓我十分不快也無可奈何。

就在原地踏步的這段時間,有錢的人也繼續變得更富有,人們往前方邁進。

我在屋頂上坐下,眺望著月面的景色,然後腹肌使足了力舉起雙腿,就這樣倒立了起來。既然身體是如此不受拘束,自己的命運亦然。有時間煩惱的話還不如多動動腦才是。再說我也還沒違背傳奇投資者所訂的規則。只是沒賺到錢而已,並沒有虧損。

現在我該磨利齒牙、集中精神。別休息、別畏怯、別停下腳步。

我這樣告訴自己後,就維持著倒立的姿勢做起了伏地挺身,讓活血注入心髒。

這樣讓血管的壓力增大,加速了血液循環,使我的體溫上升。因為運動時的興奮感和炒股時很接近,讓我有種自己正在動著的感覺。

雖然在月面絕對看不到,但我想,借著石油發動的機器應該也會給人這種印象吧。

我曾在影片里面看過那種機器冒出黑煙、不屈服于地球重力而往前奔馳的樣子。

姑且不管這樣會破壞環境,那副姿態正是現在的我該效法的。

「……警察大人們也該出來了吧。」

我從屋頂上往下看,在上下顛倒的視野中捕捉到了兩人一組的警察。因為在這狹小的月面也沒什麼地方能去,那些見不得光的人們能窩藏的地方很有限,所以才會被盯上。

而且在月面有著在滿十八歲前都得接受教育的制度,原則上平日的白天不會有十幾歲的小孩在街上晃。萬一我被抓到,二話不說被送回老家之外,成年之前還會受到種種制約。

對我這個非得早一刻往前邁進的人來說,這就和被宣判死刑是一樣的。

在警察們下樓到了巷子里,混進街上的喧囂人潮中不見蹤影之後,我又等待了整整十分鍾。直到確信他們徹底走遠,我才背起了包包,然後就這樣從屋頂一躍而下。

我在半空中把身體縮起來維持姿勢,一蹬牆壁往對面的大樓跳了過去,然後再踢一次牆跳回原來那棟大樓,並在第三次的蹬跳時朝著對面大樓五樓的樓梯中間平台飛躍而去。

我也不降低速度,連絲毫的浪費都沒有便朝著目的地前進。

就當我像顆導彈般在大樓的縫隙間飛竄,貨真價實地飛


沖進目的地的五樓走廊時。

「嗚哇!」

一團巨大的綠色物體出現在我眼前。不,雖然我察覺了那是顆爆炸頭,但身體卻還是隨著慣性往前沖,而且從中間平台通向走廊的門還被關了起來。

「哇啊啊啊啊啊!」

我立刻伸出雙手,並在手掌完全接收沖擊之前就彎曲了手肘,接著隨即縮起身體用背部撞上門,然後馬上伸展手臂增大接觸面。這是柔道里面護身倒地法的精要。

在我老家那邊有很多低收入階級者,因為他們多是從地球上紛亂地區來的移民,所以我也從他們那邊學得了一整套的護身技巧,身體會自動反應。

發出「砰!」一聲巨響,我整個人貼在門上。然後垂頭順著門板滑落中間平台。

在倒轉的視野中,我看到了拿著掌上游戲機的那個爆炸頭店員,正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這家伙在干嘛啊?」

「……」

我一時沒有回話,因為總算沒事而感到一陣安心,然後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是我要問的吧。你干嘛把門關起來啊……」

「嗯。」

爆炸頭的店員一邊玩著電動,聳了聳肩說道。

「哎呀……我實在是忘得一干二淨了啊。」

「忘了什麼?」

我拍掉身上的灰塵後想把門打開,但發現門鎖了起來。

「咦?喂,你別鎖門啦。」

「所以說,今天已經關店了。」

「啥啊?」

「應該說我們接下來要公休三天。」

我轉頭看向店員,再回頭看了看門,然後重新轉向店員。

「你說什麼?」

「沒有啦〜就我全忘了呀。這棟大樓從今天開始要進行除蟲。因為老板大人的旨意,說不想讓這邊變得像貧民窟嘛,所以這棟大樓都這麼破爛了還是要做這種處理。畢竟要是太髒亂的話警察他們也會很啰唆呀。總之就是這樣,像本大爺這種被資本家玩弄于股掌間的無產階級,就這樣被趕出來啦。其他的客人也都被趕走了,慘得很呢。」

我注意到在賣力打著電動的這個店員身旁有著毛毯和床墊。

我從很早以前就懷疑這家伙是不是住在這家店里頭,看來真被我猜中了。

「所以……所以說,這三天都沒辦法進去喔?」

「是啊。」

對著干脆回答的店員,我嘴巴一張一闔了半晌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句抱怨:

「那你叫我這段期間要怎麼辦啊!」

我這個年紀也沒辦法住進什麼像樣的旅館里,而露宿街頭也有露宿街頭的風險。比起擔心遭到攻擊被奪走財物,反而是因為這城市的人口密度太高,讓我不管到哪去都會被人注意。

另外也因為住著愈多貧窮移民的地方,就愈是忠實遵行著「不要讓這里變成第二個地球」的標語,使得人們即使貧窮但行為卻不失高潔。月面都市的郊區地帶就因為這樣,狀況並不像外觀看起來那麼亂,治安也算相當良好。

至于平均所得更高的城市就更不用說了。

也因此,在網路上偶然得知有這家不會多管閑事的店存在,對我來說真的是很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然而現在他們卻要公休三天。

而且這也讓我今天的交易遭到干擾,實在是太淒慘了。

「畢竟警察最近對這一帶取締得很嚴嘛。」

店員一副事不關己似的說著,然後瞄了我一眼並賊賊一笑。

「又有警察來問我了咧,問說有沒有看過什麼形跡可疑的小鬼啊。」

最近在這附近一帶,好像有人吃了好幾次霸王餐的樣子。我想對方大概是哪個不經思考就離家出走,然後把錢花光了的白癡吧。不過最麻煩的一點,是那個人的外貌特征跟我如出一轍。

「我才不是那種犯蠢的蹺家小鬼。」

「我知道啦。雖然不知道你平常在干嘛,但你整天都在包廂里面沒出來嘛,不在場證明非常完美。」

畢竟我都有確實付帳,所以在這方面應該算是受到信賴。

但就算這樣,我現在的處境也依然沒有改善。

在苦惱了一陣後,我對爆炸頭問道。

「喂,地球佬。你知不知道什麼類似的店家啊?」

月面都市是從正中央的摩天樓群為起點,以同心圓狀向外發展出城市構造。

而這附近一帶即使在周邊地帶也算是格外雜亂,堆積著許多被離心力拋到外圍的人事物。

照理說應該起碼有其他一兩家跟這里差不多的店吧。

「跟人問問題該用這種態度嗎?」

「我有打算付你相對的報酬。」

雖然在月面沒有給小費這種不合理的習慣,但我在地球拍的電影里面看過,這種東西在破敗的暗巷中總是能夠發揮出很大效果。

這個頂著爆炸頭的家伙在搔了搔頭之後,聳肩說道。

「真受不了,月球佬淨是這種狂妄的死小孩啊。」

「不用你管。」

我吐出這句話,不過爆炸頭看起來倒有點開心似的。

或許像他在這家坐落在這種地段、性質接近違法的店家工作的人,才會顯得這樣游刃有余吧。

又或許這就是來自重力是月球六倍的地球人,性格中特有的穩重。

「但話說回來,你確實算是我們這邊的老主顧嘛,我是不想虧待你啦……但如果你跑到其他店去,然後就在那邊落腳了也不太妙啊。」

「你說啥?」

是想要錢嗎?我皺起了眉頭,但這時也只能付錢給他了。當問題能用錢解決時,反倒就該這樣做才是最妥當的。

我從喉頭發出低鳴,正打算從褲子口袋拿出跟我的性命同等重要的錢來時,那顆亂叢叢的巨大爆炸頭也動了。

在那個店員手上有著一張便條紙。

「你到這個地方去吧。」

「……啊?」

都這種年代了還有人會用便條紙,以地球的比喻來說簡直像是海產店把腔棘魚拿出來賣一樣啊。

我邊接過那張紙,困惑地說:

「住址?這是你家嗎?」

「不是。我家現在可正盛大的受到煙熏啊。」

看來這個店員果然住在店里頭。在月面這里,如果像他這樣也算是相當落魄了。

「不然這哪啊?區公所的社福課嗎?」

「哎,嗯,算是類似的地方吧?」

「什麼?」

我本來以為這個店員打算勸我不要繼續蹺家快點回去,但他又回頭打起他的電動,說道:

「這里是我從前受過照顧的地方啊。住在那里的人嗜好就是收留你這種人喔。」

「……」

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雖有「追逐夢想的地方」這種美稱,但基本上卻是因為拜金主義才會閃耀金色光芒的月面上,竟然會有這種怪人。

但這個店員看起來卻也不像是別有居心。

「對方應該會願意讓你住到這家店被煙熏完為止吧。我這邊也會幫你打聲招呼。」

我就算聽他這麼說,還是把便條紙拿在手上一動也不動。爆炸頭看我這樣,|臉惡作劇似的笑了。

「哎,很可疑對吧?我懂啦。畢竟我當初也是難以置信嘛。」

「這個地方到底有啥啦?」

「誰說得准呢。」

爆炸頭就算被我追問,也只是含糊其詞。

「不過你只要去了就明白了。」

「喂,你給我正經點——」

「我們可就是抱這樣的心情前來月面的啊。」

由爆炸頭下方投射過來的視線比我所想的更加銳利,讓我無法繼續說下去。

但爆炸頭很快就收斂起目光,微微笑著說。

「像你這樣粗暴的小鬼頭啊,需要的就是能夠接受別人善意的寬容啦。這是像我這種在這一帶工作的人,少數能夠給你的建言。」

「……」

爆炸頭這麼說完後,又回頭打他的電動了。

游戲機發出「嗶嗶」的複古電子音,聲音大得不可思議。

「喔,還有啊,等我們店開張後你要馬上回來喔。因為我要是沒收入的話可是會餓死咧。」

他臉上那悠然的笑容有種特別的寬厚感。這是在長居在這種地方的地球人身上常常能看到的特征。這些人很多都是在曆經千辛萬苦後,才從重力很沉重、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的地球來到了月面。即使他們在月面受挫落魄,卻依然能讓人感覺到他們的沉穩。

我對他的這部分抱持著些許敬意,將便條紙收進口袋。

「要是你惡整我的話,我就把你從這扔下去啊。」

「嘿!我有這顆爆炸頭,就算從大氣層外被丟下去也不會受傷的啦。」

「還真敢說。」

我拋下這句話後,就一腳踏上了鐵制的欄杆。

「走樓梯啦。」

爆炸頭看也沒看我就這麼說道。

「誰有空像個娘們一樣慢慢走啊,我可是很忙的。」

「真好啊。那就隨你想飛多高就飛多高吧,

你這月球佬。」

雖然他很顯然是在調侃我,但我卻覺得他這樣說好像是發自內心在鼓勵我。

于是我轉過頭看他,停了腳步。

而那顆亂叢叢爆炸頭也動了動,對我看了過來。

「怎啦?」

「沒事。」

我裝作若無其事這麼說,一鼓作氣整個人站上欄杆,朝對面的大樓跳了過去。

當我飛到對面的牆壁上,再次蹬牆時,發現站在中間平台抬頭看我的店員臉上似乎帶著笑容。

「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是吧?」

我心里有一個夢想。我的夢想就是站上前人未至之地。

那里是世界的盡頭。人們在那里就只能向前看,得藉由人們不斷前進,才會有那個地方存在。

而我也認真覺得,要是無法實現這個夢想的話,我活著就沒有意義了。

我擔心的是能增加多少錢、多快到達我的目標,現在不是選擇手段或回頭看的時候。就像那個爆炸頭說的,我必須能飛多高就飛多高才行。得比所有人都快,飛得比所有人都高。

我在風中用鼻子哼了一聲,朝寫在紙上的地址前進。

在包覆著月面都市的半透明薄膜另一側,能看到半個地球那顯得淡而模糊的小小輪廓。

這層膜是蓋在月面都市頭上的圓頂,在圓頂的外面就是太空。月面都市是仰賴著這層圓頂,才得以讓空氣留在內部,而且這層圓頂上也會映出白天和黑夜的景象,也就成了月面的天空。

另外圓頂映出的晝夜也是符合地球標准。畢竟月球和地球不同,是兩個星期白天、兩個星期晚上這樣不斷輪替,但已經在地球上住了幾萬年的人類,體內的生理時鍾卻無法適應這樣的周期。因為來自地球的移民占了月面人口的大部分,所以這邊的天候也就被調節成和地球上的環境一樣。而且因為圓頂上裝了許多灑水裝置,這個地方也會下雨。

但像是豪雨或者雷雨之類的天氣,我就只有在影片中看過而已。

在這個地方下的總是毛毛雨,也不會刮起強風。這里只有因離心力和科氏力造成,和緩環繞著的氣流,還有以機械方式使空氣在圓頂內部循環而吹起的微風。

我穿過月面都市的周圍地帶,在一棟棟大樓間跳躍飛馳,來到了一處有著草皮的山崖底下。因為月面都市是在月球上的巨大隕石坑上方蓋起圓頂而建成的,所以在邊界的這一帶,常看到像這樣的山崖。基本上區域劃分也是以這種山崖作分界,而便條上寫的地址就位在山崖另一邊。

因為要繞路爬上山崖畢竟要多花功夫,我也常為了透氣而到山崖上面去,這個地方我並不陌生。我彎曲膝蓋,躍上崖面,然後順著崖壁跑上山崖。這是只有在低重力的月面才辦得到的事情。

最後蹬了一下崖壁上的樹枝讓身體翻了一圈,踏到懸崖頂的道路上,在我正前方有個隧道。這個隧道好像是當初都市建設時遺留下來的東西,時至今日已經讓人搞不清楚為什麼山崖上會有隧道了。雖然這條道路現在倒也還是通的,但因為這邊和下面的高度落差不小,所以很少有人走這條路。

我從路上再次跳起,在隧道的上頭著地。

這個地方是能鳥瞰大半個月面都市的特等座位。

我從包包里面拿出牛肉干叼在嘴上。雖然從地球來的人們好像說這東西和真正的牛肉干半像不像的,但我所知的牛肉干也就是這個了。

實際上在月面上有好幾座都市,我現在眺望的這個則是其中最早建起的一座,同時也是我出生的城鎮。

這個地方的人口大約有七十萬,再加上觀光客等等,讓這座都市中幾乎隨時有大約一百萬人。

到了市中心便突然拔高,有高層大廈林立的地方叫作牛頓市。雖然要進入那邊是不受限制,但因為在那里的都是大企業的建築大樓,就算是購物商場或公園這樣的公共場所也有數量非同小可的警察,區內的秩序規范嚴格,所以讓人覺得那是只有被選上的人才能前往的特別區域。月面的財富幾乎都是在牛頓市中誕生的,里面到處住著總資產超過百億慕魯的世界級富豪。

聽說要是有像他們那樣多的財產,就有可能在這月面建造起私人城鎮了。畢竟這世上大部分的願望都能靠金錢實現。

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錢。

就像一張在液體滴落到水面的瞬間拍攝的照片,在超高層大廈群林立的牛頓市周圍,建築物的樓層數突然就減低了。那一帶是在牛頓市上班的中產階級生活的區域,名叫「白環區」。在那邊住著的人,都是一些明明像是由自尊心和力爭上游的野心凝聚而成的團塊,嘴上卻硬要說什麼自己仍沒失了生活格調,懂得重視均衡的家伙。

要是到那邊走走,你會看到庭院被整齊打理過的石灰岩建築整齊排列著,讓人覺得簡直像是進到了無菌室里而感到想吐,在路邊更看不到一點垃圾。

接著在這白環區的外側,建築物的樓層數又變高了起來,但市容卻凌亂而不整齊。到處都垂著傳輸效率很差的電線,或閃耀著低俗的霓虹燈,氣氛顯得有些猥雜。

這一帶被稱作「外區」,雖然有用數字從一到八分區,但沒什麼太大意義。

這一片外區以牛頓市為中心擴展開來,外區的北側有很多工廠一類設施,像二氧化矽的分解工廠、肥料成工廠或栽培業的自動化農園。我的老家也在這區塊的東邊。

因為住著一群不管怎麼想都和月面不搭、思想非常頑固的家伙而惡名昭彰的地區。

那個地方群居著許多被稱為「工匠」的遠古存在,有著無數小型作坊。在追求各方面效率至極限的月面都市中,這里有很多仍堅持手工作業的家伙。他們甚至連木材或食物都靠人力生產。

這樣除了讓成本高得可笑外,更讓產品的品質不均。但好像還是有些客群。

但我完全不懂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

要是喜歡沒效率的事情,那還到月球這里來干嘛?腦海浮現這般疑問。

這里可不是做這種事的地方啊。

在月面,人就應該要像林立在牛頓市中的那些冰冷而平板的大樓一樣,以天頂為目標才是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或許也不是凡事都有辦法照著計劃走吧。當我的目光從市中心滑向西邊,看見了從這般競爭中落敗的人們棲息著的區塊。

因為這個地方的建築就算生鏽,也沒有人會重新刷上油漆,因此得到了「紅谷區」這樣一個別稱。

雖然我非常討厭家具要用手工制造的思維,卻喜歡這個環境猥雜的紅谷區。

住在這邊的人們雖說是競爭下的失敗者,但因為態度隨興的關系,和他們相處起來也輕松。

在這里面聽說也有很多人本來是在牛頓市中勤奮打拼,卻因為被這里漫不經心的氣氛感染,最後住了進來。就像蟻群里面好像必然有兩成的螞蟻不好好工作一樣,我想即使是在月面,這種地方的存在或許也是必要之惡吧。

當然我是一點也不打算變成那兩成的人就是了。

現在我所在的地方,雖不如紅谷區那樣破敗頹廢,也不像東邊那麼具有生產性的第六外區。光從還沒出現通稱這點,就讓這地區顯露出半吊子的感覺。

不管哪棟建築都又髒又破,但街頭巷尾也有著以牛頓市為目標的小公司,還有些算是過得去的住宅,讓人覺得待在這邊倒也沒那麼差。

便條上所指的地點,好像是在下了山崖後還要再走一小段路的地方。

于是我站了起來,輕快地從隧道頂上往山崖下躍去。

不論是從好的方面或壞的方面來看,第六外區這個地方都十分和平,路旁可以看到有人在屋簷下擺了板凳,邊喝著啤酒或茶,邊玩著媲美化石的桌游,也能看到有人擺攤努力做生意。

因為不管月面哪邊的城鎮構造都是層層疊疊、視野很差,要是身在不熟悉的地方馬上就會失去方向感。每次遇到這種狀況,我就會像將頭探出水面呼吸的烏龜,跳上建築物的屋頂看路,然後再潛進底下的巷弄里。

順道一提,為了要維護環境,月面各處都鋪設著水道,水生動物的種類還滿豐富的。在那些地球佬之中,也有些人以為土生土長的月球人懂的都只有一些在試管里頭發生的事情,所以光是知道我們還認得魚就足以讓他們大吃一驚。

雖然我很討厭被當作傻瓜,但對于自己活著卻對地球上理所當然的事一無所知這點也有所自覺。

這樣的心態發展成了一種情結,學校里來自地球的移民和月面出生的人好像會彼此扭打發生爭執,但我想這樣說無可厚非吧。

畢竟所謂地球上的常識,對月面出生的人來說真的是意料之外的東西。

就因為這樣,當我照著店員給我的便條來到上面寫的住址時,整個人確確實實愣在當場。

「……是這里嗎?」

接著我不禁低聲這麼說道。

在我面前的這棟建築,和由人類彙集科學精要建造起軌道電梯,以不屈的斗志和無所不能的全能意念支持,實際上移民過來的這個全宇宙最容易獲得成功的黃金都市——如此形象並持

續繁榮的月面都市,實在太不搭調了。

不,或許就因為這樣,這棟建築才適合出現在這里?

我眼前的這棟建築就是如此了不得的地球產物,幾乎要讓我腦袋混亂得冒出這種念頭來。

那是一間教會。

「……可是就是這個地方沒錯吧?」

教會入口的門半開著,門上貼了一張真的紙張作為告示。這點很符合這種低收入者群居的地區。

紙上寫著「請自由進出」。

我的手按上了那扇陳舊的木門。從月面都市建成至今不過十六年,在這里根本沒有什麼曆史可言。金碧輝煌,輕浮薄弱,重力只有地球六分之一,也有人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這邊的時間流速是地球的六倍。

但在這扇門的重量中,我卻感受到不同于質量的,時間的沉重。

我推開這扇讓我覺得像在看著陳舊地球電影的大門,門發出了「嘰——」的刺耳響聲。

在門後有著一個我依然只在電影中看過,不知道做了什麼才會受這種刑罰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以及——

「……」

一個全身漆黑的天使。

不對。我隨後就發現了那是一位黑發的少女,但她纖瘦的身體就像雕像一樣,讓我覺得脫離了現實。

在教會里面,一排排長椅對著十字架雕像整然排列著,雕像下方比其他地方高出一級,並擺著了一個講台。教會的人大概就是站在那個地方,寄予信徒們值得感激的話語吧。黑發少女就站在那講台前方,直直盯著裝置畫面瞧。她的表情就像陷入沉思的教授,一臉正經地不知道在深深思索著什麼。

從頭到腳的一身全黑穿著感覺相當偏執,神情也嚴肅得讓看著她的我幾乎屏息。我便這樣忘了呼吸,看她那認真的側臉看得出神。

也正因為這樣,當身後關著的大門突然被用力敲響的瞬間,我當真名符其實地彈了起來,跳離地面幾十公分。

「抱歉打擾一下!」

來人接著繼續這麼說道。

「我們是警察!請問有人在家嗎!」

我的呼吸停止了。沒想到警察竟然會到這種地方來找人,難道是有誰去通風報信了嗎?無論如何,我若繼續待在這個地方很不妙。

我的思考像撞球一般接連往下遞移,看了看周遭之後奔向窗邊。

但我卻一時難以打開那扇關得很牢的窗子,而且外面的警察好像也隨時都會從入口處繞到這邊來窺探房子里面的狀況。

我慌張地環顧周邊,最後目光被一個地方吸引了過去。

這時在講台前方沉思著的少女也剛好抬起頭來,跟我對上目光。

她那雙黑眼睛實在太過美麗,令人聯想到孤傲的貓。

「我們是警察!有沒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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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少女的邂逅,就被這麼一句話給吹跑。

雖然少女臉上還是一副好像不太高興的表情,但明顯看得出她的著急。既然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種地方,也就代表她沒好好去上學,某方面來說和我是同類吧。

我來回看了看警察們敲著的那扇大門,以及那位少女,之後目光朝向第三個地方。

那就是十字架之下的講台。

我抬腳踏上比地面高出一級的舞台,些許猶豫之後抓住了還不知所措的少女的上臂。她的手臂很纖細,仿佛一使勁去扳就會折斷。

少女雖然因為驚訝而瞪大眼睛,卻沒有像個弱女子般尖叫出聲。

「你……做什麼?」

相對的,聲音中的責問語氣,讓人得以一窺她的堅強。但我沒等她多說什麼,就硬是把這名少女拉進講台底下。在講台下的狹窄空間中,腦袋似乎還跟不上眼前事態發展的少女和我四目相交,好像這時才把握了大致狀況。隨後她便兩手一伸把我推開。

我的臉被她手上拿的裝置一角打到,還滿痛的。

「呃……喂,這樣我們會被警察發現……」

我壓低聲音這麼說道,少女停下了動作,但她還是用完全表露無遺的憎惡眼光狠狠瞪著我。

「喂,這邊有門鈴喔。你這急性子的作風也改一改啦!」

「這是因為我想早點升遷啊!」

門外傳來這樣的交談聲後,「叮咚」的門鈴聲沒過多久也在遠處響起。

看來在這個聖堂旁邊好像是有人居住的主屋部分。

過了一會,位在聖堂中間位置、想來是連接主屋的門被打開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悄悄探頭出去,看到了一個身材修長的女人。

「來〜嘍,不好意思讓您們久等啦〜」

聽到那個快步朝著大門跑去的女人這麼說之後,我眼前的少女又再次想要移動身體,我便拼死抱住了她。

隨即有股很女孩子氣,柔軟而甘甜的香味撲鼻而來,讓我的手差點就松開了。

「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擾。我們是地方分局的人。」

「是因為工作危險的關系,想來祈求神明保佑嗎?」

看來這女人好像意外地會開玩笑。

「哈哈,幸好這地方治安很好。不對,也就是因為現在有人想擾亂這邊的治安,所以我們才過來打聽消息。」

在我看過的地球電影中,這種底層地帶的警察姿態都擺得很高,而居民也會用滿是敵意的態度應對,但實際上雙方的互動卻很和諧。

只是他們對話的內容卻讓我聽得心驚。

「其實最近就在旁邊的第七外區,有人多次犯下了竊盜和吃霸王餐等案件呀。想說那個人會不會逃到這附近來了。」

「哎呀呀……」

「那個人是個十來歲、東方人種、黑頭發黑眼睛的少年。大概是因為離家出走之後錢花光了才會干這種事吧。但要是有觀光客被搶可會鬧出大問題,所以上頭一直很啰唆,要我們早點把他逮捕到案。」

果然這番話不管聽幾遍,都會覺得其中所指的對象根本就是我。

被我手腳並用制住的少女停下動作,用一種既非驚訝、也不是嫌惡或憤怒的茫然目光朝我看來。

在講台下面的我只好拼命搖頭。

「而且剛才我們也接獲報案,說有個這種長相的少年在這附近游蕩。」

拜托饒了我吧。在講台底下的我差點就要哀叫出聲來了。

「所以我們就想說那名少年會不會逃進這里。」

「這個地方白天是可以自由進出的對吧?」

這兩個警察顯然覺得這里很可疑。

我感覺到應對著警察的那個女人轉頭看回了聖堂里面。

「咦……你們這麼說,該不會是……」

「方便請你讓我們看看里面的狀況嗎?」

「因為要是那個人躲藏在這,你也會有危險啊。」

而善良的市民在這情況下的回答也只會有一種。

「那就麻煩你們進來看看,這樣我也比較安心。」

于是警察們就進到聖堂里來了。

然而他們的腳步卻很慎重。因為我聽見了東西敲在椅背上發出的清脆響聲,猜測他們手上還拿著警棍。

這個聖堂內部並不寬敞。

警察們漸漸逼近了我們這里,要是他們朝著講台底下一看,那我馬上就出局了。

又或許我現在該突然沖出去,全力往外跑嗎?這樣我一定甩得掉他們的。我一定有辦法甩掉他們才對。

要是我在這種地方被抓,被送回老家去的話,我那個深信股票投資是惡魔作為的勞工老爸,一定會從我手上把這張能通往夢想的車票沒收。

接下來我又會被送回無聊的學校里,畢業後被逼得去從事一些和別人沒什麼差別、賺不了多少錢的工作。

我老爸常把「腳踏實地」這句話掛在嘴上,但借著這樣的方式又能走到哪去,這一點我是心知肚明。

過這種人生簡直就跟死了沒兩樣啊!

我深深吸進一口氣,決心豁出去一拼。視情況我甚至會利用這個少女當幌子,然後沖上去把警察打暈……

嘰,嘰,腳步聲逐漸接近,我窺伺著時機准備沖出去。

等他們再走兩步我就沖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

「啊,真對不起,這邊再過去就是神聖的祭壇了……」

「哎呀。」

在女人說出這句話後,腳步聲應聲而止。

「抱歉,我們對這種規矩不太了解。」

「沒關系。因為最近就連地球上都不太盛行了嘛。」

女人這句玩笑似的自嘲讓兩位警察笑了出來。

「哎,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問題……」

警察從鼻子哼了一聲。

「你們這間教會里-是有……養什麼寵物嗎?」

「咦?哦……可能是因為早上的禮拜有信徒帶著家里的狗過來,所以才會這樣吧。」

「喔喔,原來是這樣啊。哎,我想說這味道還真是熟悉。我在地球上的時候也養了一只大狗,但實在是沒辦法把它帶來呀。能養狗還真教人羨慕。」

「對呀。我每次也都很期待能看到他們呢。」

腳步聲隨著和樂的對話

一起遠去,警察們致完謝後便離開了。

在講台下面的我心想「得救了……」而松了口氣。接下來只要等那女人走回主屋里面再偷偷溜出來就好了。

但緊接在這之後——

那名少女突然就從講台底下溜了出去。

當我在心里暗罵她是個渾蛋,那女孩馬上就開口道:

「理沙。」

看來這個少女好像是這里的人。

「哎呀,你躲在那種地方呀?我跟你講過不要在那個地方沉思了吧?被人撞見會很危險呀。」

「……知道了。」

光是從這句聽來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回應,就能窺見這個穿得一身黑漆漆的女孩性格。

但同時這句話也傳了過來。

「那另外一個人呢?」

啊?

我嚇得一時無法動彈。為什麼我會被發現?

難道是那個女孩在裝置上寫了筆記,然後默默告知了那個女人嗎?雖然那女孩看起來頭腦很好的樣子,感覺卻不像是會用這種小花招的人。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讓體內充滿氧氣。

只要用包包打破窗戶玻璃的話,我馬上就能逃到外面去。接著只要一股腦地向前跑,一陣子之後再把修理玻璃的錢放在這里就可以了。

很好,那就這麼辦。

就在我調整了腳的位置,讓身體擺出前傾姿勢的下一秒。

「你放心,我不會報警抓你的。還是說你真的做了讓自己不能露臉的壞事呀?要是這樣的話,那我也就只能找警察了……」

她的說話方式讓我腦中浮現了久遠以前,我在托兒所被老師罵時的記憶。

而我到這時才總算想起自己是為了找地方落腳而到這個地方來的。不管怎麼說都應該要先澄清誤會才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掉,接著說道:

「我……我知道了。」

但我在這樣愣愣地爬出講台之前,先告知了一件事。

「但你看到我也不要大叫喔。我不是警察講的那個嫌犯。」

「哦?」

我站了起來之後,看到站在聖堂中央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短發女人。

那個黑發女孩就站在她旁邊,兩人的身高至少差了一個頭。

穿得一身黑的女孩看到我之後,露出嫌惡的表情往後退了一步。

「這情況也讓我感到很困擾啊。請你相信我吧。」

在我簡短地這麼講完後,女人露出滿面笑容說。

「既然你這麼說的話,我就當作是這樣嘍。」

「我說的是真的!」

雖然我的聲音不禁激動了起來,但女人臉上還是帶著和緩的笑容。

「逗你的啦。教會所該做的就是相信他人啊。」

「……」

接著我總算想起了|件事,說起來那個爆炸頭店員應該跟這里聯絡過了才對,所以我根本沒必要緊張。這讓我因為自己的脫線而歎了口氣。

不過這女的竟然還故意做這種事情嚇唬我,真是個討人厭的女人——正當我心里這麼想的時候,從主屋那邊傳來了電子音效聲。

「哎呀,有電話。你稍等我一下。」

女人從聖堂往主屋的方向走去,又突然停下腳步。這時,跟女人一起走去的黑衣女孩,迎面撞上了她。

「不可以到外面去哦。警察搞不好還在外頭到處繞呢。」

女人不等我回話,就拉著一身黑衣的少女走向主屋,過了一會兒又走了回來。

然後她這麼說了:

「我說呀,你就是賽侯介紹過來的孩子嗎?」

「……呃?」

「剛剛他打了電話來,說有個外觀和嫌犯一模一樣的人會過來這里,這幾天要麻煩我照顧。」

看來「賽侯」好像就是那個爆炸頭店員的名字,但我只是茫然看著那個一臉開心這麼說著的女人。她是剛剛接到電話才知道我要過來的這件事嗎?這樣的話,狀況就變成她明明看到了長得和警察所說的嫌犯特征相同的我,卻沒半點懷疑。

而且一回想她和警察的往來,事情就很明白了。要是她當時沒注意到全身黑的少女躲在這邊的話,會說講台附近是神聖的地方而讓警察止步,毫無疑問是為了要保護我。

她會是個好到讓人難以置信的爛好人嗎?

從那個叫作賽侯的爆炸頭所說的話中,確實能嗅到一點這樣的感覺。

縱使她救了我,我還是無法不開口這樣問道。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幫我?」

「嗯?」

女人微微歪過頭去,笑著說。

「這里可是教會喲。每一個人都能得救。」

雖然月面本來就是個瘋狂的世界,但這里好像有個更誇張的人在。

「既然是你賽侯介紹過來的,也就是說你吃住都在那個地方吧。原來如此。」

女人徑自呢喃,輕笑了幾聲後說:

「住在那種地方也沒辦法好好休息對吧。總之你至少先去沖個澡。」

「呃,咦……?」

因為她的態度實在太無所顧忌,反而讓我感到有點介意。

尤其是她真的願意藏匿我這一點,讓我至今還難以置信。

天下間真的可能有這麼好的事嗎?

「哎呀,你的表情像是很少接受到別人的好意對待呢。」

女人眯細眼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這樣的表情也跟她很搭。

我心想,這女人還真是成熟。

「你放心吧。別看賽侯那樣,他看人是很有眼光的,以前在他窮困潦倒時幫了他忙的人也是我。」

我好像有聽他提過這件事。

「所以你想要待上幾天都沒關系。不過呢——」

女人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微笑道。

「要好好相處哦。」

「啊?跟你嗎?」

我沒想太多就這樣回話,雖然看那女人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容,但我知道她有點生氣。

「我呀,名字叫作理沙。我覺得你用這麼粗魯的口氣跟別人講話不太好喲。」

如果是在月面,我就算和體格相當壯碩的大漢打架也有不會輸的自信,卻被這女人的奇妙魄力壓倒了。

「啊,呃,那個……沒有啦……」

「你和她已經認識了吧?雖然我還真沒想到你們兩個人會躲在講台下面……我是你希望能跟她好好相處啦。」

女人接著回頭看向通往主屋的門。

方才那個全身黑的少女就站在那里,全身散發出強烈的警戒感朝我這邊瞪來。

雖然剛剛狀況特殊,但或許把她拉進講台底下這個做法是有點不太妙。

畢竟當時她都擺出那種臉想把我推開。

「怎麼樣?」

但我卻也不能怎樣。因為我沒其他地方可以去,只要能讓我待在這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能忍耐。

而且沖澡這兩個字也強烈吸引著我。

我先前落腳的那間網咖並沒有這麼像樣的設備,所以我頂多只有用濕毛巾擦擦身體而已。

「我可以。我會跟她好好相處的,當然沒問題。」

「呵呵。那很高興認識你嘍。」

這時女人轉頭看向主屋的方向說道:

「羽賀那,你也來跟他打個招呼呀。」

一直瞪著這邊的少女看向理沙。少女有著黑頭發、黑眼睛,穿著是有如校規森嚴的學校制服般的全身黑,除了黑褲襪外連鞋子也是黑的。

她頑固地閉著嘴唇,瞪眼的樣子像是她三天沒睡了。她的五官端正、臉蛋就像人偶,但眉頭卻緊皺著,讓我很明顯察覺到她抗拒的意思。

而且羽賀那還一副很排斥似的用手捂住鼻子,儼然是位惹人不快的公主殿下。

「那個真的是人,不是流浪狗嗎?」

「啥,你……」

她這句猶如公主本尊般的放肆發言,讓我一時無語。

「羽賀那,不可以把別人叫成狗。」

顯得有些驚訝的理沙念了羽賀那一句,但羽賀那卻沒有馬上回應。她像是很藐視我,瞪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才看向理沙。

「理沙,他果然很可疑。」

「羽賀那。」

雖然理沙傻眼地再次出聲規勸她,但羽賀那抬起頭來看著理沙,又說了一句話:

「因為他這麼臭。」

「呃!」

理沙看看因為這句話而愣住的我,歎了一口氣。

「真是的——羽賀那,你是女孩子吧,該知道說話要委婉呀。」

「可是——」

羽賀那說到這里時,對我看來。

「事實上他就是太臭了。」

我連忙對著自己身上各處聞了聞,但分辨不太出來自己到底臭不臭。

不過此時我也終于明白為何理沙會察覺我躲在講台下,而警察為什麼會提到寵物的事了。

狗。

羽賀那會在講台下把我推開的原因,我也可以理解了。

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雖然他真的是有一點味道啦……但警察在追的是別的孩子哦

。」

「你為什麼能這樣肯定呢?」

羽賀那用帶有責備之意的眼神看向理沙。

「十來歲,東方人,黑頭發黑眼睛的少年。」

羽賀那重複了警察所說的外貌特征。

「不就是他嗎。」

「才不是啦!」

在我忍不住回嘴後,稍微低下頭去的羽賀那威嚇似的對我瞪來。

如果說我是狗,這家伙就是只很難相處的貓了。

「羽賀那,不是啦。我有個熟人呀,說在嫌犯吃霸王餐的時間有看到這孩子在他眼前。也就是說,他有不在場證明。」

「……」

我一直閉關在那間網咖里面進行股票交易。出入口只有一處,而且是由那個爆炸頭在看守。看來繭居不出偶爾也能派得上用場啊。

「對……對啊。而且基本上,我才不會干吃霸王餐那種事情。」


那個正四處逃竄的家伙是一個沒做什麼規劃就逃家,給別人添了麻煩的渾球。我和那種人是不一樣的。我有夢想,也有計劃,只是在弄清目標和手段後,要是不離開家就沒辦法達到目標,所以才這麼做罷了。

「哼。」

但羽賀那用鼻子哼了一聲後,還是保持著那副傲慢的態度,別開了目光。

雖然一陣讓我咬牙切齒的怒意掃過心頭,但要是這時和她吵起來就會沒得沖澡也沒地方睡覺,所以我只好努力克制這個念頭。

「哎,總之就是這樣,之後大家要一起住在這里嘍。」

「咦!」

羽賀那驚訝地抬起頭看理沙。

「怎〜麼啦?他跟羽賀那你一樣處境很為難嘛,所以我要借個地方給他睡。這有什麼問題嗎?」

雖然理沙臉上還是帶著笑容,但她說這句話的神情不知為何能讓人感受到一股魄力。

性格恐怕很差勁的羽賀只好縮起脖子退下。

「可……可是……」

「可是什麼呢?」

理沙再次開口問道。羽賀那在對我瞥了一眼後,看著理沙說:

「真的……好臭。」

就算像羽賀那這樣的家伙,女生畢竟是女生。被女生直接說臭讓我深受打擊。

在我把這份深刻得連自己都驚訝的創傷硬吞到心里後,理沙深深歎了口氣。

「哎〜這不成理由呀。好啦,你也不要每聽她說一句話就被打擊呀。」

「我……我才沒受到打擊咧!」

雖然我這樣回嘴了,但我也覺得自己惱怒的時候,幾乎都被看穿了吧。

「只要沖過澡,你就又會變回一個好男人嘍。衣服也會幫你洗好。」

理沙用一副不拘小節的口吻,很干脆地這麼說。

但一旁依然捂著鼻子的羽賀那還是瞪著我。

然後她更懷疑地這麼說道。

「你真的不是狗嗎?」

「羽賀那!」

挨了理沙罵的羽賀那皺起眉頭,接著就掉頭跑進主屋里面去了。

我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在心中告訴自己,只要忍耐三天就好。

離開老家之後第一次能好好泡個澡,讓我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因為父母都是日本來的移民,所以家里基本上有每天泡澡的習慣。我父母會做的事情中能算得上是比較奢侈的,也就只有這個了。

雖然在月面都市各處都能看到水在循環,但絕對沒有水費因為這樣就會很便宜的道理。因為在月面這里,所有物質都要藉由人工進行循環,所以就連氧氣都是要錢的。

這個地方是座完全人工的都市,是以「位在沙漠中卻有噴水池的都市」而聞名的拉斯維加斯或杜拜遠遠比不上的。雖然我沒有親身去過那兩座城市,但曾經從影片中看過它們的樣子。

雖然當時我馬上就覺得地球人還真是些蠢蛋,但也是在那時第一次理解到月面都市這樣的存在究竟瘋狂到了何種程度。

「清爽多了嗎?」

我從更衣室走出來後,坐在沙發上的理沙把水倒進桌上的杯子拿給我。

更衣室和寬廣的客廳直接相連著。客廳里面鋪著邊緣補了好幾次的地毯;地毯上面擺了看起來絕對是從哪邊撿來的老舊沙發組跟矮桌;桌子上也有個插了鮮花的花瓶,讓這環境看起來不會顯得太寒酸。雖然客廳里沒有電視,但有電腦。矮桌上也有理沙大概到剛剛都還在使用的多功能裝置。

不過讓我驚訝的,卻是那台裝置旁邊的厚重書籍。

在空間和資源都有限的月面,能看到實體書是非常難得的。

我直到近期為止,都還以為所謂的「書」是應用程式里面的一種介面規格,也實在沒想到在畫面中長那樣的東西會實際存在于現實之中。

雖然地球來的移民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覺得在月球生長的人很蠢,但從我們的角度看來,才覺得地球人還像白癡一樣使用這種沒效率可言的書本,是腦袋有問題。

「覺得實體書很稀奇嗎?」

被這樣一問讓我回過了神來。

而理沙再次拿起多功能裝置。我想她應該是想要看「書」吧。

「……算是啦……」

不知道的事就該坦白說不知道,但被看作不知世事會讓我很不爽。

因為這原因讓我張嘴結舌回答得很含糊,不過理沙沒有瞧不起我。

「這東西很占空間呢。而且又很容易弄髒所以在保存上也要花心思,另外也沒辦法捜尋內容,電子版相較起來可要好上百倍呢。不過,你該不會是在月面出生的吧?」

我馬上就明白了理沙是在顧慮我的感受。她就像個資深的托兒所老師一樣,很清楚地球移民和在月球生長的孩子之間會因為什麼事情而吵架。

「我就是在月面出生的啊……是說,這是什麼書來著?」

我指著桌上那本破舊的厚書問道。

雖然書背上好像有用金色文字書寫的英文字母,但我看不懂。

B……I……b?……L……

「對我來說這是世上最珍貴的一本書。是我從地球帶過來的哦。雖然連從出生就在一起的茱莉,都必須跟它分開……茱莉是我家養的狗。就只有這本書我怎樣都沒辦法放下。」

理沙將行動裝置在身旁放下,輕柔的撫摸著那本破書的封面。

我看著她的動作,想起在我還很小很天真的時候,摸著父母因為工作而粗糙的雙手。

「……你從地球過來的時候幾歲?」

「我是在十一歲時從本來居住的土地被趕了出來。然後父母就下了很大決心申請月球移民。雖然我們因為沒有錢,所以只能申請機率非常低的一般名額,哎,但由于我父母職業特殊的關系,所以我們被算進了當時依舊實行的諾亞制度優待名額里面喔。」

「諾亞……制度?」

「喔,那是『文化多樣性保護制度』的通稱……啊,說得也是,不熟的人不會知道這個呢。有個故事叫作諾亞方舟。傳說在敗壞的世界將要被大洪水滅亡的時候,善良的人們和雌雄各一頭的動物們都搭上了船,等洪水消退之後在嶄新的天地重新築起善良的世界,不知道該說這算傳說、口耳相傳的故事或者寓言。哎,總之就是如此。因為我父母都是神學家,政府大概認為月面也需要像這樣奇怪的人種吧。」

「神學家」這個詞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理沙用她手上的裝置查了字典給我看。

看來神學家指的是研究神的教誨相關學問的人。

老實說,知道月面上有人奉獻人生鑽研這種沒用處的知識,讓我感到很驚訝。

「所以對于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我來說,這本書就是我的靈魂。雖然成書時間依照各篇章而有所不同,但這本書大致是寫于兩千年前,是地球上賣得最多的一本書哦。」

「哦……?內容這麼有趣嗎?」

畢竟投資這檔子事也就和把票投給最受歡迎的地方差不多,所以我帶著些許興趣看向這本書。理沙卻笑了出來。

「哈哈。啊,不,真是抱歉。雖然你問它有不有趣的話,我是覺得也還算有趣啦,但並不是那樣的書哦。」

「嗯,嗄?」

「這本書叫作聖經。你剛剛也在聖堂那邊看到了吧?是由被在釘十字架上那個人的門徒們所整理出來的書籍。」

聖經這個詞我是知道。原來如此,這本書就是聖經啊。

「說起來這本書算是記述宗教教義的書吧。推測賣了十億本以上的樣子呢。」

「……十億本?」

我一時無法想像這個數字。

「因為在地球上到處都能看到這本書嘛。而且它還被翻譯成了世界各國的語言。」

「也就是說地球上的人全都看過這本書嗎?」

這本擺桌上的破舊書籍,在我眼中瞬間就變為奇幻電影中出現的傳奇寶典。

「真能這樣就好了呢。」

理沙的這句話讓我腦中浮現了問號。

「地球的人口約有九十億人。就算到了當中的七十萬人住到月球上來的這個時代,也還是有接近三分之一的人口不識字,而且

全體人口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沒辦法好好看書的環境里。而最後那三分之一受眷顧的人,也有許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呀。這年頭就連在基督徒之中會讀聖經的人也不多了。在我以前去的教會里面,就連知道福音書(注:指新約聖經首四卷,包括《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約翰福音》)有四部的人都很少,有辦法說出四位作者是誰的人就更少了。你一定不明白……這是一件多麼可歎的事情吧。」

「……說來抱歉,但我完全不懂。」

「哎,沒關系啦。畢竟我也是光守著這間凋敝的教會就竭盡全力了呢。不過只要道路交會,智慧就會被傳承下去。代表智慧之意的trivia這個字的語源是trivial,指的是人們的道路交會的三岔路口,雖然我覺得『是不是只有迷途的人們,道路才會相交』這點值得思考……但或許這也是個啟示,要我有身為牧羊人的自覺吧。」

牧羊人?我在調查投資對象公司的過程當中,是有看過被警鈴和電流柵攔圍住的羊啦,理沙和那個工廠的管理者有什麼關系嗎?

看我一臉呆滯的表情,理沙面露疲態地笑了笑,說道:

「真對不起。這是個比喻。我也沒有看過真正的牧羊人長怎樣呀。」

看來並非因為我是月球孩子所以才不懂。

知道這件事讓我總算松了口氣。

「我大致上就是這樣的人。雖然你可能會覺得,都到月球來了還做這種事情很奇怪吧。」

「嗯,我是這樣覺得。」

當我來到這棟房子時,還想說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在我如此直白的說完後,理沙輕輕笑了。

「那接下來換我問問你的事情好嗎?」

理沙畢竟幫助我免于被警察抓走,還出借浴室讓我洗了個澡。既然受了她這麼多恩惠,那我多少退讓一點也才符合禮貌吧。而且我已經不認為理沙會因為什麼奇怪的正義感作祟,而將我的事情通報給警察。

「我是從東邊的外區……算第三外區吧,我是從那一帶被稱作開拓村的地方來的。」

「哦?那是個綠意盎然的好地方呢。」

「……每個從下面來的人都這麼說耶。那邊不是單純就很原始而已嗎?」

「哈哈,每個能來月球的人在地球時都是住在都市呢。看到綠樹就讓人覺得懷念呀。」

我點了點頭,卻覺得好像不很明白她的意思。

「地球的都市里面有很多樹嗎?」

「嗯……可能是我表達得不太好吧。就算在地球上,都市里面還是沒有種什麼樹,但不知道為什麼人類就是會被所謂『原始的大自然』這類東西給吸引。應該算是本能了,不是嗎?」

被她這麼問,我本來想出口否定,但最後還是作罷。

「總之,我就是從那一帶離家出走的。」

「喔。」

理沙暫時閉上眼睛像在咀嚼我的回答,然後又睜開眼。

「方便請教你的名字嗎?」

在她那雙美麗的杏眼中,沒有一絲晦暗。卻也沒有像太空中那樣清冷空虛的感覺,她的目光就像清澈的水一般柔和。

在月面這里,所有人類和幾乎全數物資都有ID編號。只要知道本名,就能在公家機關的資料庫中查到,隨時都能辨識出對方身分。

對于離家出走中的人來說,本名是最高機密。因為我完全沒有半點要回老家去的念頭。

「你不用提防我也沒關系哦。而且就算你說的不是本名也無妨,我只是因為要叫你會不方便所以才問的。剛剛我叫那女孩的『羽賀那』這名字一定也不是她的本名。」

我也覺得那名字的確很怪。

「雖然她也不是完全不對我敞開心胸……但那孩子有時就像野生動物一樣警戒心很重,哎,不過我是覺得就這點來說,你也跟她很有得比。」

聽到「野生動物」這個詞讓我覺得她話中有話,心想自己剛剛真的那麼臭嗎?想到這邊又覺得有點消沉。

「不過也真難得呢。沒想到在月面出生的人,竟然也會有這種野心勃勃的眼神。」

理沙的視線讓我感受到一股難以言表的自卑感。

要說純正的月球孩子,我想到現在可能還不超過一萬人。也有人說這是很多在牛頓市工作的人基本上都不生小孩所導致的結果。

在這個都市里,從地球來的移民還是占了壓倒性的多數,而大部分的人都至少是到了十歲左右才搭上軌道電梯到月面來的。這是因為在地球上的人們普遍相信低重力環境對成長發育有害,在月球出生的人也總是因為這樣而被人調侃說腦袋空空。

「這又怎樣了嗎?」

我面露慍色尖刻地這麼問,讓理沙稍微吃了一驚。之後她有點窘地笑著說。

「啊……真對不起,我這樣說不是想要損你。只是因為……在月面這邊至今還沒發生過戰爭或者饑荒呀……」

「……」

在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人就連要取得活命所需的充足水源都沒辦法,在有些國家中高達半數的嬰兒會死亡。在月面也有很多來自這種地方,真的把希望寄托于能在這重獲新生的移民。

對地球人來說,月面是一個理想國,而月球佬也就是在理想國中出生的溫室花朵。

我們也因此抱有很深的自卑感。

「不過月球上會有各式各樣的人也是當然的呢。還真的就像是個三岔路口。人們的道路相交,然後彼此交換智慧。」

理沙笑著對我這麼說道。我想除了那個叫作羽賀那的黑衣少女是個怪人之外,幫助了我甚至還收留我的理沙看來也是個相當奇特的人。

畢竟她都在這樣的時代中到月球來了,卻還沉迷于宗教,更把什麼實體書當作寶貝似的抱著。坦白說,我覺得以一般標准來說她該不會屬于被淘汰者的那個族群吧。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于理沙這種生活在這個競爭的月面都市之中,卻連參加競爭的意思都沒有的人,抱持著一種好感。

她確實不算是在前進,卻也沒散發出頹廢的感覺。在我看來,理沙是個即使在這樣低重力的環境中,依然能腳踏實地挺立著的人。

而縱使她站在原地沒有前進,看起來卻好像對這個狀況感到很滿足。

竟然有這樣的人存在,我心里有些佩服。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月球上只存在著三種人:第一種是我老家村子那邊,那些做事粗魯,即使如此,卻把話說得很高尚的人;其次是住在外區那邊,頹廢到不行的家伙們;最後則是想靠著這低重力的環境,沖破天際展翅高飛的牛頓市居民。

我看著獨自笑得開懷的理沙,心中想著。

我覺得她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這麼想著,不經意地脫口而出:

「川浦……良晴。」

「嗯,咦?」

盡管理沙很驚訝,我也吃了一驚。

為什麼這麼突然,我應該不想讓理沙知道我的名字才對。

而且現在才想要搪塞的話也很奇怪。

「川浦良晴。」

「啊,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本名。如果你拿這個去報警,馬上就會有人聯絡我老家了。」

我故意裝作滿不在乎地這樣說道,而理沙則是對著我看了一會,接著在她臉上便沁出了笑意。

「好,那我知道了。這樣我就叫你阿晴可以吧?」

「……?」

「就算我只喊你名字,也還是很容易被認出來吧?畢竟一聽就大概知道是日本移民的孩子了。如果是只叫你『阿晴』,就應該不至于被認出來。」

雖然說我是信任理沙這個人,但她這般實在太讓人信得過的表現,也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

雖然對我來說這算是件值得感激的事,但我畢竟在三個多月的流浪生活中養成了懷疑人的習慣。

理沙好像察覺到我臉上疑惑的神情,便這樣說道。

「呵呵。要是在地球上的話,就只要微笑著說出『願主的旨意成就』這句話,對方大概就都能理解了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也是呢,這個地方畢竟是月球嘛。不過我偶爾還是會想穿上修女服看看呀……」

理沙看起來很高興地這麼說。不知道她說的修女服是什麼東西?我心生這樣的疑問後,將之後要上網查查看的念頭記在心里。

「但可惜的是那種穿著好像比較適合羽賀那呢。我的發色太明亮了些。」

理沙自言自語似的這麼說道,用手指梳了梳她的棕發。

她的頭發雖然不如羽賀那的漂亮,但我想也算是筆直而不毛躁的一頭秀發。雖然以前在村里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金發美女是最棒的,但我個人還是覺得發色深一點比較好看。因為深色頭發有種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感。

就這方面來說,那個叫羽賀那的女生一頭漂亮的黑發其實正投我所好,但她那個性實在太糟糕了。

當我在心里這麼想的時候,理沙說道:

「話說回來,那孩子現在不知道

在做什麼?她會表現出這種態度,應該是因為怕生吧……」

「她會這樣根本就沒什麼好意外的吧。」

「咦?是嗎?」

我對理沙投以懷疑的眼光,想說她該不會不懂得怎麼看人吧。

「但是沒有人天生就是壞人哦。」

果然沒錯,理沙這個人光是判斷事情的標准就滿奇怪的。

但話說回來,我在這幾天內有床能睡也都是拜這點所賜,所以得心懷感激才行。

「哦,對了對了。我這就帶你去空出來的房間吧。」

因為理沙站了起來,我也就拿著行李跟在她的後頭。

我們從客廳往房子里面走去。左手邊是廚房,另外還有一條走道。

走道左側有兩間房間並排著,右側因為靠著山崖的關系所以是牆壁。

「這間是羽賀那的房間。」

理沙指著我們前方的一間房間說道。不用和羽賀那同房讓我在各方面都松了口氣。

「這邊就是阿晴你的房間嘍。」

理沙打開了里面那間房間的門,房間里只擺了床和書桌,裝潢非常樸素。

不過房間卻被打掃得很整齊,感覺非常乾淨。再怎麼說,光是間有模有樣的房間,就讓我不禁要掉下眼淚。我也是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有多麼疲憊。

「既然你都是在賽侯那里過夜,那應該很久沒有伸展手腳睡個覺了吧?」

「嗯啊……」

我含含糊糊的回話後,像被吸了過去似的一頭栽進床鋪。

盡管不知道過中午了沒,但我腦中卻湧出了油一般黏稠的沉沉睡意。

「哎呀呀……」

理沙輕輕笑了笑,拿起我背在肩膀上的包包。

但在這瞬間,因為身體已牢牢住在外過夜的習慣,而反射性地想從她手上把包包搶回來。雖然我在幾秒後才察覺理沙並不是要偷我東西,卻十足充滿了尷尬的氣氛。

理沙緩緩把手收了回去,沉靜的說道。

「真對不起,我做了很冒犯的事呢。」

我沒想到竟然會由理沙那邊先開口道歉,而她也接著幫我拉上了簾子。

「這房間門是有裝門鎖的,你想安心睡一下的話就把門鎖上吧。」

她很溫柔地這麼說完後,就走出房間。

我只是無語地目送她離開。

到了最後,我仍然硬撐起沉重的身軀,喀嚓一聲鎖上了門。

我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這並不代表我不信任理沙,我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

「不過……不行了……我到極限了……」

一度湧出的睡意像重力加速度般將我往床的方向拖拉過去。

在那軟綿綿的枕頭上面,散發著我已經好久沒聞到的肥皂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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