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覺嗎?」
出現在我房門前的人是理沙。
可能是因為我在房間里面看裝置看得太久眼睛很干、忍不住眨眼的關系,讓她以為我才剛睡醒吧。
「……我又不是小孩,才不會整天都在睡大頭覺咧。」
我在床上盤腿坐,對于理沙老樣子把我當成小孩的態度感到不快,因而幼稚的對她回嘴。
「不是也差不多嗎?」
但聽到理沙這樣說要打發我,我便反擊道。
「嗯,看在大嬸的眼中可能是這樣吧。」
「什麼!大嬸——?」
「所以你有什麼事啦?」
因為看理沙的反應比我想像中的更大,讓我因為報了一箭之仇而笑了。
雖然理沙本來還打算抱怨些什麼,但她輕輕清了清喉嚨,說道:
「方便到樓上來一下嗎?」
「啊?」
理沙先是看向了客廳的方向,之後對我說。
「我有話要對你說。」
由于剛剛的那封投資競賽邀請函,才讓我多了一件必須去做的事情,所以我這時朝裝置瞄了一眼。
不過因為理沙的神色看來有些奇怪,所以我決定就先跟她聊聊。
「……嗯,是可以啦。你稍微等我一下。」
我先讓裝置進入了有密碼鎖定的睡眠模式,才走到走廊上。
「沒想到你這麼一板一眼呢。」
聽她這樣子說,我也只是聳聳肩默默跟在她背後。理沙接著便爬上很陡的樓梯走上樓去了。
從樓梯旁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二樓的小庭院和一間房間。
看來那就是理沙她自己的房間吧。
「請進。」
在理沙打開門後,走進房間的我愕然無語。這並不是因為房間里面是一片粉紅色少女風格。實際上如果房間里真是那種樣子,我反而會在驚訝之前就先大笑出聲吧。
理沙房內的空間比她借我住的房間還要小,是個只擺了床和桌子的樸素房間。
但這里的空間之所以小也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為實體書籍擺滿了房間的一整面牆。
「這些……全部……都是真的書嗎?」
「是呀。如果用買的可是要很多錢呢。」
理沙拉了椅子請我坐下。
接著她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個小瓶子。
「啊。」
「阿晴你能喝嗎?」
「酒嗎?」
月面上飲酒需自負其責。
「還是說你沒喝過酒?」
「……你別把我看扁了。」
「呵呵。」
但說出「別把我看扁」這種話時,我就已經是個真的活該被人看扁的傻瓜了。
理沙真的很擅長這種安撫人的伎倆。
但或許也單純因為我就只是個小鬼吧。
「哎,凡事總得試試看嘍。」
理沙這麼說完後,把酒倒進看起來很廉價的銀色玻璃杯中遞給我。
杯中的液體是琥珀色,我聞了聞味道,發現它濃烈得嗆鼻。
「不可以一口氣喝掉哦。」
雖然我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她當小孩在哄,而冒出想一口氣喝光給她看的念頭,但理沙接下來的這句話卻快了一步。
「我希望你好好品嘗它的味道。」
這個女人真的很狡猾。
我老大不高興地淺淺啜了一口酒,卻差點嗆咳了出來。
「咕……是說啊……你找我什麼事啦?就只是想讓我喝酒嗎?」
「哎……雖然這也是理由之一,但我還有另一件事想問你。」
「另一件事?」
「對。戶山先生他來過了吧?」
「戶山……?呃……喔,是他啊。」
因為我讓自己的腦袋盡可能塞了滿滿的投資資訊,再加上又有投資競賽的那件事,讓我就連要回想起剛才發生的事都費了一番功夫。畢竟投資世界中的一年,就能抵上現實世界的十年。
「他有來啊。對了,利息的錢我也幫你墊了。」
在我將這件事情告訴理沙後,她很疲憊的笑笑,發出一聲歎息。
「這下債主就變成你了呢。」
「就當那筆錢是抵這邊的住宿費也行。」
「能這麼做的話,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雖然理沙輕輕這麼說道,但從她的表情看來,我至少也明白這樣做並沒有讓她真的覺得受到多少幫助。身為她的債權人,我這麼問道。
「你沒預支到薪水嗎?」
理沙在月面開設了教會這種玩意兒,有時還會收留離家出走的迷途者;她看來太過純粹而無法說謊。
「……你說對了。」
我聳聳肩,傾斜裝了酒的玻璃杯,凝視杯中的液體。
「所以你是想要我過陣子再跟你要利息的錢,才叫我上來的嗎?」
這讓我隱隱覺得自己好像不被她信任。而且我也發現自己因為這樣而感到不開心。
「你都好心收留我了,我才不會講這種小氣巴拉的話咧。」
「嗯。我也知道阿晴你在這方面應該是可以信賴。」
理沙坦然露出微笑,這麼說道。
雖然我期望聽到她這樣說,但她真的講出這種話後,我的表情卻又多了幾分苦澀。
「不然是什麼事啦?」
理沙看我不快地開口問,回答我說。
「是羽賀那的事。」
我像是冷不防中了一箭似的朝理沙看去。
「果然發生什麼事了,對嗎?」
理沙接下我的視線,好像覺得有點傷腦筋而笑了出來。
但我這邊也有點混亂了。為什麼理沙明明知道戶山來過,也知道我幫她墊了利息錢,卻不知道羽賀那做了什麼事呢?
「你問發生什麼事……難道大叔有來過的事情你不是從她那聽來的嗎?」
「不,不是的。羽賀那她不跟我說呀。雖然我有問她,但她只是緊閉著嘴就出門去當家教了。」
「啊?那你為什麼知道那個人來過啊?」
「因為地板有被弄濕的痕跡、沙發和地毯的位子歪了、還有壓爛的花被丟在垃圾桶里。我看了這些也想象得出狀況呀。」
「……」
看來就跟戶山所說的一樣,這並不是羽賀那第一次這樣大鬧。
「是發生什麼事了?」
雖然這件事也沒必要隱瞞,但當我還在思考怎麼統整今天發生的事時,理沙便抬起了目光繼續說道:
「我是已經跟戶山先生通過電話聽了個大概……聽說是你保護了羽賀那?」
被這樣問讓我也只能聳肩。
「雖然是因為我太魯莽才會那樣做啦……」
「重要的是你當時有了行動。阿晴你果然是個很棒的男孩子呢。」
配著這抹調侃我的笑容,理沙把酒含入口中。雖然我剛剛喝的時候只覺得好像是嘴里被塞進一團濃煙,但看理沙喝酒的樣子卻很有架式。
我們之間的差距讓理沙看起來無庸置疑地是個大人,也讓我知道自己完完全全還是個小孩。
但理沙看起來卻也沒有要藉由這種舉動來裝成熟的意思。
我甚至覺得現在她得借助酒的幫忙才有辦法開口說出來。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雖然戶山先生說是因為誤會的關系稍微起了些摩擦……之類的,但再怎麼修飾都不可能真的只有這樣吧?」
「……我也是事情發生到一半才回來,所以不確定自己的理解全都是對的。」
「嗯。」
「我聽到了他們對彼此咆哮的聲音,以為是有強盜所以沖進來阻止。然後就把那個大叔打癱在地上、把他架住。但我把事情都問清楚之後……」
因為這樣好像變成我在告羽賀那的狀,所以讓我猶豫要不要說下去,但我還是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理沙。
「看來先出手的人是那家伙啊。聽說是她先拿花瓶砸那個戶山大叔的頭。她這樣暴沖也實在太誇張了吧?」
理沙在聽到砸花瓶那件事後瞪大眼睛,隨後才漸漸鎮定了下來,平靜地說:
「別這樣稱呼她,要叫她羽賀那。然後呢?」
被理沙這樣一糾正讓我歎了口氣,接著說下去。
「……聽完事情經過後,我覺得有錯的人不是大叔而是羽賀那,所以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就付了利息給他。事情就是這樣子。」
在我說完後,理沙朝著酒杯里頭凝視了好一陣子,像是要把歎息也吞下肚似的再喝下一口酒。她之所以用手扶著額頭,可能是因為對這情況感到很頭痛吧。
「……我欠錢的事,你是從戶山先生那邊聽來的嗎?還是羽賀那說的?」
「是大叔跟我講的。另外他也有提到你不時就會拖欠。」
「唉……」
理沙很不像平時作風地歎氣,垂下了肩膀。
為了要還錢而又去借錢,是只會讓自己愈陷愈深的典型狀況。
不過我也還不清楚理沙為什麼會去借這筆錢。因為以這一帶的標准來說,三萬慕魯能算是好一筆數字了吧?
這筆債務也是她因為要助人的關系而背上的嗎?
雖然我覺得要是這樣的話她也實在太傻,但還有一件事情令我更加在意。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為什麼那個家伙……為什麼羽賀那她會做出那種事情啊?」
拿花瓶去砸別人頭的行為並不正常。
而且我覺得她也並非順手拿起花瓶這樣做的。照戶山大叔的說法,讓我覺得她是存心要把大叔引進屋里來,接著做出這樣的事。
「這可不太尋常啊。另外……還有她的眼神。」
「眼神?」
「她的眼神就像在說,如果不殺人就會被殺。雖然她看起來好像相當恐懼的樣子,但同時感覺又像要和對方同歸于盡。要是桌上擺的不是花瓶而是刀子,事情可能就不太妙了吧。」
我本來以為理沙會笑著說我講得太誇張,但她卻緩緩用酒潤了潤唇,然後說:
「因為那孩子覺得會欠債都是她的錯。」
「……咦?」
「本來我們之所以會去借錢,是因為我把從大學借來的書本弄丟了。那是本很貴重的書,雖然因為外觀就跟一疊廢紙差不多,所以也有可能真的是被她不小心扔掉的……但她本人卻堅信事情就是如此,而且對此深深感到內疚。」
「然後……怎麼樣了?」
「因為書的價格並不低,而且我們家又很窮,所以為了賠償也只能去借錢。因為銀行直接請我吃了閉門羹,所以就剩下戶山先生這樣長期在地經營的人願意借我錢了。戶山先生他可是個好人呢,連抵押品都沒收就借錢給我了。」
「……真的假的?免抵押喔?而且利率還很低耶。」
「呃,利率沒有很低吧?」
「你別說蠢話了,很低啊。就連銀行的存款利率都有5%了喔?光是把錢放在銀行都有5%利息了,竟然只開12%的利率就把錢借給沒錢又沒東西抵押的人,這根本是瘋了啊。我想一般應該會收到20%或30%,甚至可能還更高才是吧。」
「……我現在才知道是這樣。」
「你是個大人吧!」
我傻眼的說出這句話,但理沙只是苦笑著輕輕聳肩。
「所以呢?這樣我知道那家伙為什麼覺得欠錢是她的錯了……但事情就只有如此嗎?」
理沙聽完我這句話後,淺淺地笑了。一時之間,我本來以為她是想錯開話題而繼續講下去,卻發現情況不是如此,才剛要張口便又閉上嘴巴。
理沙臉上的笑容看起來非常悲傷。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能夠這樣悲哀的笑著。
「我覺得阿晴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啊……?你突然講這種話干嘛啦。」
「我不是在捧你哦。因為只要從各個小地方觀察,就能多少明白一個人的內在呢。而且你也對羽賀那伸出援手。雖然老愛使壞,但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哦。」
雖然覺得理沙又在隨便哄我,但因為她臉上的表情很正經,讓我也無法發怒。
「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會開口跟你講這個的哦!你明白嗎?」
手上拿著酒的理沙,像依靠著那杯酒似的,用雙手緊緊握住了銀色玻璃杯。
「以前呀,我因為這件事發過很大的脾氣。」
「哪件事?」
「羽賀那她故意要去惹怒戶山先生的事。」
「……故意?她故意要去惹大叔生氣?」
「是呀。那孩子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些什麼事情,想借此激怒戶山先生哦。而且就像你說的一樣,其實她心里明明很害怕。」
我回想羽賀那在那個時候的模樣,她整張臉都刷白了,露出的完全是恐懼的神情,但只有眼神中的氣勢像是要殺了對方似的。
但理沙卻說她想激怒戶山大叔?我倒覺得她是想把大叔給殺了,借此讓欠款一筆勾銷吧?
「你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嗎?」
「……不知道。」
「對吧。我一開始也想不透呀。但當我第一次對那孩子發火的時候,她這麼對我說了:『就算錢還不出來,只要讓他把我帶走就解決了吧?』」
「……呃、嗯……啊?」
「她這句話的意思一般人也不會懂吧?但我馬上就想通了。因為我還在地球上的時候,也是到處都有這樣的事情呀。」
理沙雖然對著玻璃杯里瞧,但目光卻像是望著某個很遙遠的地方,這麼說道。
此時在我心中掠過一個預感,讓我覺得自己正踏到了某件我非常厭惡的事情上。
我踏到的這件事情,遠比狗屎還更為差勁。
「雖然因為羽賀那不對我提她自己的事,所以我也只能猜測,但我在那次事件中就幾乎是確定了。我想羽賀那她是被賣到月面來的小孩。」
「不……」
我本來想說的是「不會吧」這三個字,但話語卻中斷了。
因為住在我那村子的人們,也有很多是從地球上最陰暗的角落來到這里。
雖然那些人大多性格開朗,但我覺得他們那種開朗的性格,應該是有過某些灰暗的經曆造成的反彈。在地球上有很多地方,是幸福國度的居民不會留意到的;聽說就連在幸福的國家里也不例外的存在著這樣的角落。而月面都市則是個把錢從地球吸過來的強力裝置,錢也正是能買到一切事物的萬能道具。
既然如此,就算真的有人口買賣這種事也不奇怪。
甚至該說要是這樣的交易完全不存在,反倒才讓人覺得詭異。
「把有優秀才能的人收作養子,其實不是什麼太稀奇的事,對吧?但我想就算收養者沒有這種認知,在被收養的人心中也會萌生自己是被錢買下的感覺。當然實際上也真的有被拿來以金錢交易的不幸孩子就是了。羽賀那也是因為這樣才想激怒戶山先生,等著他講出『那我就把你帶去賣掉抵債好了』這種話。」
理沙的口吻,並不像是把輕率的推測信口講給我聽的感覺。
因為我從未見過有人像理沙這般腳踏實地,所以她會這樣推論應該經過一定程度的查證。
「羽賀那她的頭腦真的很好,是數學天才哦。」
「嗄?」
「她寫月面都市大學的特殊入學試題可是拿到了滿分耶。這樣的話不管是地球上的哪間大學,她都能跳級進去讀了。除了絕對能拿到獎學金外,我想大學那邊甚至還很樂意打點她食衣住方面的所有開銷喔。要是她沒離家出走的話,現在應該已經頂著神童的頭銜大為活躍了吧……」
真的假的啊——我驚訝到連這句話都問不出口。
我本來以為她的聰明不過就是在街坊鄰居口中,會被稱贊說頭腦很好的程度罷了。
因為想要考進月面大學的人,每個都有著幾乎足以甩脫地球重力的上進心,所以就連我也很清楚要考進那里是多麼難。畢竟那可是在有三億、五億甚至十億人口的國家中,全國學力測驗排行個位數的人會去就讀的學府。
講白一點的話,她那樣已經能說是怪物等級了吧。
「你知不知道這個如此聰明的孩子,現在最有興趣的事情是什麼?」
「……」
「是要怎麼去賺錢喔。」
我的嘴里有一種令人不快的味道擴散開來。
雖然我一直覺得自己抱持的是獨善其身、別人怎樣關我屁事的處世態度,但當有這種事例真正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是這樣的反應。
「可是你們……有缺錢到這種程度嗎?缺到……讓她非得……要把自己賣了不可……」
雖然我實在無法對「把自己賣掉」這種事有切身的感受,卻還是感覺自己現在說的話很不得體。但話又說回來,既然羽賀那的才能這麼突出,更重要的是外貌也算不錯,所以把她賣掉還債的方法或許是真的存在吧。
「雖然我很想回說『有啊』……」
理沙發出深深歎息,再喝了口酒。
而在這她吞下這口酒後,緊接著又再飲下一口,然後粗魯的又把酒倒進杯子里。
「這筆錢我有辦法還的。其實,現在就可以還。」
「啊?」
我不解地瞪著理沙。
然後我這麼對她問道。
「你是要把自己賣了喔?」
「噗!」
理沙噴出一口酒來,接著用力咳嗽。
「嗚哇,你好髒喔。」
『咳呵……咳呵……真討厭,你不要亂說什麼奇怪的話啦!」
「但是照目前對話的方向來看,不就是這樣嗎?」
「……真是的……不過要說的話也沒錯吧。你猜得可能算接近了。」
「嗄?」
「我是有東西能拿去賣錢喔。但那幾乎已經算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所以我才很猶豫到底該不該賣。」
理沙抬起頭來,像是個觀察著星空的孩子似的,眼光飄向遠方。
但她的雙眼所凝望的,卻並不是遠在銀河一方的某團星云,而是位在更近距離的物事。書櫃。
當我發現了這件事的瞬間,理沙也歎
了口氣說:
「就跟阿晴說不想工作然後逃避一樣,我也是一直把問題拖延下去而已。」
雖然我說不想工作並非在逃避,而是那樣做效率太差,但此時我不打算開口解釋。
畢竟理沙剛才所說的話,讓我驚訝得沒心思提起這種事情。
「如果把這書櫃上擺著的書賣掉,就夠還清那些欠債了喔。」
理沙欠債的金額是三萬慕魯。
「……你唬我的吧……這些東西有這麼厲害啊。」
「畢竟在未來,實體書的數量只會愈來愈少,不會再有所增加了,就這層意義來說,書本可是很珍貴的。作為撐起人類智慧的支柱,這些書也真的算是很『厲害』的東西呢。不過……」
「……你不要模仿我的用詞啦。」
「呵呵。不過就算沒有這些書,生活也不會過不下去,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要說它重要倒也不盡然;但若將它們賣掉,我又會感受到仿佛肉從自己身上被削下來那般痛苦,這樣想就覺得它們確實很貴重。」
「我聽不懂你想講啥啦……再說就算賣掉,只要你之後再把它們買回來不就得了嗎?」
「如果真能輕松辦到這種事就好了呀……」
「沒辦法嗎?」
「我所擁有的這一類書籍呀,並不是什麼隨處可見的書,也不是那種大家會爭相購買的書。但對這些書有興趣的人也正是因為這點,所以更會強烈地想要得到它們,一旦得手後也很少會再出售。也就是說只要我願意賣,就一定會有人會願意收購這些書,但它們卻有很大的機會再也不會回到我手中。就算能賣到很高的價錢,我還是無法輕易賣掉它們喔。因為這樣,我才會說書就像是我的朋友或同伴。你懂我的意思嗎?」
在理沙輕輕瞄著我的視線中,我感覺到了某種令人一凜的強烈意志。
這樣做就像在出賣同伴,縱然確實能賣得到好價錢,但被出賣過一次的同伴也絕不可能再用錢買回來了吧。
「就是因為這樣,我現在才會舉棋不定呀。」
平常我要是看到哪個大人有該做的事卻磨磨蹭蹭不去動手,應該會想猛力踹對方一腳,甚至會想朝他吐口水吧。但看眼前理沙的樣子,我卻幾乎沒有湧起這樣的情緒。
這是因為理沙她真的很喜歡這些書。她對這些書所抱持的愛情,可說和對待活生生的朋友或同伴的感情沒有差別。而在這排書櫃前方,坐在床鋪上對我娓娓說著這件事的理沙,看起來就像是個走投無路的少女。
但這也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因為理沙之所以表現出這種走投無路的態度,就是事情真的已經發展到如此無可奈何的局面了吧。
如果問我為什麼這麼想,那毫無疑問是因為我看見了她對這些書籍抱持的愛情。
「這樣的話,你也只好一點一點慢慢還啦。而且得趕在那家伙把戶山大叔給宰了之前。」
我知道拿這件事開玩笑並不妥,理沙也是一副想忍著別笑出來的表情。
但這個玩笑卻真的貼近事實到讓人只能笑了。
「是啊。你說得沒錯呢。就是這樣沒錯……」
理沙像是想表示自己回到了現實,露出看起來很成熟的苦笑表情,然後輕松把手中的烈酒像喝果汁般一口飲盡。
「不過這點你也一樣呢。沒有找到個正經的賺錢途徑可不行。」
「……再過一陣子吧。」
我依然對股票的事絕口不提,只是一臉不快地這樣回她。
「噯,就像你所看到的,雖然我也沒什麼立場好說別人,不過……」
「啥?」
「剛剛提到關于羽賀那的事。」
「……嗯?喔喔。」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也就是因為這件事才把你找來這里。」
理沙之所以講得有點迂回,或許是因為她自己也在猶豫該如何是好吧。
但她最後還是對我說了羽賀那的事,這是因為她相信我的為人吧。雖然我因為這樣而感到高興,但另一方面也有點不好意思,所以便這樣說:
「你該不會想跟我說她很可憐,所以要我跟她好好相處吧?」
我這麼說除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同時也是表示我不想答應這種麻煩事。畢竟這里可是月面啊。當人要朝著天上高飛的時候,哪還會想帶個拖油瓶呢?
「就是這樣沒錯。」
然而理沙卻沒有生氣。她這句話講得非常懇切。
「但說我想要你們好好相處,好像也不太對呢。畢竟個性真的合不來這種事情是常有的嘛?」
「天底下有人能跟她合得來嗎……?」
這句話是我衷心的感想,理沙好像也稍微能明白似的露出苦笑。
「但你卻還是保護了羽賀那,不是嗎?」
「……話是沒錯。」
「這樣就夠了。我想要你做的事,就是去如同那孩子。」
「認同她?」
「對。人的存在是很朦朧不定的哦。很久很久以前的童話故事里不是有妖精嗎?那些妖精就是一定要有人類承認他們存在,才有辦法存活下去。要是人們將妖精的存在遺忘,那妖精們也就無法存活了……你沒聽過這故事嗎?」
「……很可惜我的確沒聽過。」
「總之就是有這麼個故事啦。其實這個道理也不只適用在妖精身上喔。不管是誰,只要受到誇獎都會感到高興,要是有人在意自己,就會覺得自己在對方眼中是有意義的存在。人呀,如果獨自一人,就不認為自己是人喔。」
「哪有這種事啊。」
「這是真的喔。在地球上甚至有過案例,說在出生之後都和狗一起長大的人,真的以為自己是條狗呢。認同別人這件事,其實就是要確實去回應對方;即使是討厭,也是回應的一種呢。」
理沙停下來換了口氣,在這段時間中一直凝視著我。
這讓我感到稍微有點喘不過氣。畢竟我就是因為理沙她會尊重我的想法,才會對她有一種奇妙的信賴感。
「你們吵嘴的話我是無所謂,但我並不認為阿晴你和羽賀那在個性上有你想像中那麼不合。」
「哈!你在胡說什——」
「但是,我最想拜托你的是——」
理沙的話蓋過了我的話。她從床上起身,將她的手疊在我的手上。
「請你不要忽視她,不要疏遠她。因為那孩子現在迷失了自己的價值,會有把自己賣掉作為還債手段的想法根本就不正常呀。雖然我想主張『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道理,但羽賀那缺少的,卻是比這還更基本的認知。我希望你能讓她不要忘記自己是個完整的人,而不是件商品。雖然我也明白,在月面風行著一種『換不了錢的東西就沒半點價值』的概念……」
理沙最後的這句話,紮紮實實地刺進我的胸口。
我當下感到痛苦的神情,一定也被我面前的理沙看得一清二楚。
理沙盯著我瞧,淺淺笑了。
雖然我因為想掩飾這份害羞,本來打算馬上對她吼句什麼,卻沒能開口。
因為在這瞬間,理沙就溫柔地迎面緊抱住我。
「阿晴你有著很確實的自我認知,一定是因為父母有把你教好。」
「唔!你……你別說蠢話了,我才沒有受過他們什麼——」
「或許你們的思考方式完全不同,但我想阿晴的父母平常一定是對你千叮萬囑,甚至讓你聽得很煩吧。」
我無法反駁理沙,因為狀況確實就跟她講的一樣。而且再怎麼說,我之所以離開村子,就是因為對臭老爸他們那套強硬的觀念反感到想吐。
「但就算這樣,那也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愛情表現喔。畢竟你父母如果真的不關心你,他們也不會這樣做的。如果阿晴你沒有那對『啰嗦死了』的父母,當初應該也很難好好把自己的思緒整理好吧?」
理沙又模仿我的用詞,讓我擺出一張苦瓜臉;而察覺我表情的理沙微微笑了。
理沙呼出的氣息稍稍擦過我的右耳,有股讓人想進入夢鄉的微妙搔癢感。
「我之所以會收留那些離家出走、沒地方落腳的人,就是覺得他們一定也需要被他人認同喔。畢竟月面的生活步調這麼匆忙,而且既熱鬧又充滿刺激,所以我們平時也沒有心思去關懷他人對吧?但我畢竟是受神教誨的人,至少在這點事情上還能幫上他們一點忙呢。」
理沙放開了我,然後從我手中把裝著酒的玻璃杯拿回去。
「如何?」
最後,她這樣對我問道。
如果有誰在這種場面下還有辦法拒絕,那我一定很佩服他。
不過讓我火大的是,我多少也能明白理沙話中的意思。
雖然我死也不願去想我那啰嗦的老爸他們底有多愛我,但他們畢竟算是很好的負面教材;多虧看他們那樣,我才會知道在這月面要如何邁向成功。
另外從村里那些思考方式與我不同的人身上所學到的事理,也確實幫了我很多忙。
關心?身為人的價值?
雖說我對這些東西基本上不屑一顧,但羽賀那看起來實在也不像是人生
過得多幸福美滿。所以說呢……嗯……我倒也沒有小氣到不願對她表現出少許體貼啦。
再說理沙的要求只有要我別對羽賀那視若無睹,就算跟她吵架或發生其他什麼事也沒關系。
于是我回望理沙,裝作滿不在乎地拋下一句。
「我知道啦。」
理沙一瞬間便露出溫暖得像剛出爐的面包一樣的笑靨。
「謝謝你。」
「……哼。」
「啊,對了,雖然我覺得不用特別提醒應該也沒關系啦,但羽賀那的事情你要保密喔。還有喝酒對阿晴來說好像也還太早了呢。你不可以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喝喲?」
我也不再嫌理沙啰嗦或什麼的,只是嘖舌呼了口氣。雖然我也知道這種幼稚的反應只會再次惹得理沙嘻嘻笑,但就是沒法不這麼做。
「好啦,那今天的晚飯該煮什麼好呢?」
最後理沙帶著柔和的笑容,這麼說道。
隔天,月面難得下起了雨。
當然這降雨並非自然現象,而是由程式所調控的。
因為月面上的重力很低,在人們的生活中或建築風化所產生的粉塵都很容易在空氣中飄散。雖然淨化空氣的裝置在月面到處都有,但好像還是藉由降雨將這些粉塵沖走的方式效率較好。
基于這樣的理由,從今天早上開始,雨就透過沿著圓頂接合面鋪設的導水管靜靜地下著。另外為了確實營造出雨天的氣氛,圓頂的透光率也跟著調降,呈現出陰天的天色。
聽說在地球上好像時而會有讓整間房子被沖走,或是淹沒整片視野的傾盆大雨,但月面上的雨則始終是如此雅致。
不過只要一下雨,果然就會多少讓我提不起勁。或許是因為雨天客人減少,城市里的很多店家都休息,使整個城鎮歸于甯靜的關系,才讓我無精打采吧。
我在起床後稍微做了一下體操,便抱著裝置走出房間。
理沙和羽賀那都待在雖然開著燈,卻依然有些昏暗的客廳里面,兩個人都正吃著面包。
「哎呀,早啊。」
「嗯。」
我平淡的回應理沙,然後把裝置放在桌上,打開熒幕。
因為昨晚聽理沙講了羽賀那的事,讓我後來不是很有辦法集中精神在收集資訊上。再加上要不要參加投資競賽的問題也懸而未決,所以我還沒做好今天的交易准備。
現在離股市開盤還有一個小時,我想盡可能把新聞做過確認。
「你真的成癮了耶。面包要幾片?」
「一片。」
「只要一片?你是男生耶,這樣夠嗎?」
「那就兩片。」
我盯著熒幕回答。理沙低喃道:「什麼叫那就呀……還那就呢。」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起來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用眼角余光瞄瞄理沙,而羽賀那也自然地映入我視野中。
因為昨晚理沙所說的事非常震撼,讓我對羽賀那稍微有些在意,不過她本人當然還是一如往常地對我漠不關心。羽賀那的臉上不帶一絲睡意,只是淡淡的啃著面包。
她那光滑柔順的黑發以及纖細的手指,都精美得像是人工打造的,另外還附帶一雙讓人感覺很傲慢的眼晴。要是撇開個性不談,單看外表的話,我確實覺得就算有人想用錢買下她也不算太奇怪。再說若她是個數學天才,像軟體公司老板之類的人應該不管花多少錢都會想要把她買下吧。
而且在月面,手上資金多得誇張的人也真的到處都是。
只要有錢,連人都可以買到。
雖然我隱約覺得人口買賣這回事,也就位于花錢要別人幫忙做事這種行為的延長線上,但到了可能實際處于這種狀況中心的人真的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在產生同情之類的情緒前,便先覺得很不可思議。
「什麼?」
在被羽賀那用懷疑的眼神一瞥之後,我才赫然回過神。看來我剛剛在不知不覺中一直盯著羽賀那瞧。
羽賀那就這樣以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陣,之後看了看自己身體各處,還擦了擦嘴角。在她確認完自己身上完全沒什麼不正常後,就用更尖銳的眼神朝我一瞪。
「你臉上沒沾到什麼東西啦。」
「不用你說我也確認過了。」
雖然羽賀那的口氣依舊刺人,但我也不會故意對她視若無睹了——即使理沙沒有在羽賀那身後用有點擔心的目光看我也是一樣。
「我說你啊,為啥老是穿黑色衣服?」
「那又怎樣?」
這干你什麼事嗎?
雖然她似乎想接著這麼說,但我也只是聳了聳肩,說道:
「我只是好奇你的衣服是不是全都是同個款式而已。」
「你這家伙還不是一樣。」
被羽賀那這樣一講,我在心中也承認事實的確如她所說。
理沙就在此時將烤好的面包放到了盤子上,然後突然插入我們的對話中。
「羽賀那,不能說『你這家伙』,要叫他阿晴。」
「……但他明明都叫我作『你這家伙』耶。」
「阿晴。」
理沙邊把奶油塗在面包上邊叫了我名字,然後下巴輕輕往羽賀那的方向撇了撇。
「羽賀那。」
雖然我心想這樣搞是在訓練狗不成?但賭氣不配合理沙畢竟像是小鬼才會做的事。
于是我在無可奈何之下開口這樣說道:
「我有些好奇,為什麼羽賀那小姐有的都是一些同樣的衣服呢?」
我像是小學生朗讀課文般念道。
「做得很好。」
理沙也像個老師一樣稱贊我。
「還你嘍,羽賀那。」
接著理沙看向羽賀那。
這動作讓羽賀那意外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我發現她的目光好像在我和理沙之間徘徊了兩三回。
一臉不知所措的羽賀那,就像是被人朝著臉上潑水的小動物.
「……唔……阿、阿晴、不、不是也、一……一樣嗎?」
「好,你做得很好。」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羽賀那講話這樣支支吾吾的。她平常那表情貧乏的樣子,若不是個高傲的公主就是沒血沒淚的機器人。光是這樣,就看起來像個普通女孩子。
讓我確確實實體認到,自己果然是個單純的男生。
因為羽賀那的外表看起來果然很可愛啊。
「嗯,關于你們剛才說的話呀,我這邊是有點意見啦。」
理沙邊把面包遞給我邊這麼說。這句話讓我和羽賀那同時看向理沙。
理沙接著清了清喉朧,這麼說道:
「你們兩個人都應該稍微多注意一下自己的穿著。」
理沙看准我和羽賀那在同一時間皺起了眉頭,繼續說道:
「雖然多余的綴飾是一種墮落,但衣衫襤褸地過生活也是一種墮落喔。」
「我身上的衣服還能穿啊,再買很浪費耶。」
「有這種節儉精神是很好啦,但把儀容多少打理得像樣一點也很重要喔。」
「我穿的衣服不是襤褸呀。」
「但羽賀那你也只有身上那一件衣服吧。」
「欸!」
我驚訝地出聲,讓理沙和羽賀那兩人同時轉頭看向我。
而羽賀那又重複講了一次。
「我穿的衣服才不是襤褸。」
我的眉頭皺了起來。
「而且,也沒有味道。」
聽了羽賀那接著的這句話,讓我與其發火更是覺得不安。
「……是已經有味道了嗎?」
我突然怯縮起來,忍不住聞了聞自己身上的氣味。而理沙苦笑著對我說。
「現在是還行啦。現在,嗯。」
「什麼嘛,那不就沒事了嗎?」
「但那時就很臭呢。」
「你吵死了咧。」
「我吵死了?」
我把眉頭皺得老緊,因為羽賀那這樣正經的反問讓我覺得有些光火。
正當我們用眼神隔空交火時,理沙用叉子在盤子上敲了幾聲。
「都不要吵架。只是話又說回來,你們兩個竟然都只有一件衣服啊……就連住這一帶的人們都很少有人這樣呢。」
我和羽賀那不約而同開口想說「可是」,但理沙接著說下去阻止我們反駁。
「羽賀那,你今天沒有要去當家教對吧?」
雖然理沙突然把話題一轉,但羽賀那感覺也沒特別吃驚,馬上回答:
「今天休息。」
「那阿晴呢?傍晚有空嗎?」
被這樣一問,我不小心就老實地回答了。
「五點之後的話有……欸,等等,你該不會要——」
「就是你想的那樣嘍。等傍晚雨停之後,你們兩個人就去買衣服吧。第二商店街那邊有很多便宜的服飾店喔。」
我和羽賀那無語的看著對方。
「你們的回答呢?」
聽到這句話的羽賀那,就像是條件反射實驗中的狗一樣轉頭看向理沙。
但羽賀那才一轉過頭,那張平時毫無表情的臉上,隨
即便露出很有她個人風格,暗叫「糟糕!」的表情。
理沙就這樣正面回看羽賀那,然後春風洋溢的笑著。
對認定是自己不小心扔了理沙重要的書,才讓教會因此背上大筆債務的羽賀那來說,理沙的笑容是無法抵抗的吧。再說羽賀那之所以對理沙言聽計從的原因,除了因為那件事的內疚外,應該也是她本來就跟理沙感情很好。
或許就是因為她和理沙很要好,所以才會因為給理沙添了大麻煩而深深感到苦惱吧。
「我知道了。」
「嗯。那阿晴呢?」
如果我在這邊說不要,那誰比較幼稚也就一目了然了。
但理沙明明都講說就算不跟她處得很好,只要不忽視她就行了,結果還是做了這種多余的動作。我邊這樣想邊朝理沙瞪了一眼。
不過理沙只是接下我的視線,並露出誠懇拜托我的笑容。
看著這個笑容,讓我好像能明白理沙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成熟了。
因為這女人光靠一個笑容,就能表現出各式各樣的情緒。
這一定就是歲月的曆練吧。
我只好歎了口氣放棄抵抗,這樣回答:
「我知道了啦。」
「好。」
理沙這樣說完後,看起來很開心地笑了。
或許是因為天氣的關系,這一天股票市場中一直沒有讓人眼睛一亮的明顯動靜,操盤非常不容易。因為極端的說,股票也就只有漲或跌兩種變化,所以要是看不出當日的明確動向,那我也就沒戲唱了。
就算我能在十慕魯的價格買下某支股票,但若那支股票是一整天都用十慕魯的行情在交易,最後我也只會賠掉手續費而已。
雖然因為還有投資競賽的那件事,讓我想試點自己構思出來的新投資手法,一直仔細觀望著市場狀況直到上午交易時段結束,卻覺得今天大概一整天都做不了什麼。
有些時候,愈是搶先出手的人就愈賠錢。而今天正是這種日子。
在這樣的日子里,硬是去做交易毫無疑問會賠錢。而唯有賠錢是我非得避免的事情。但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要遵守傳奇投資者所開示的交易鐵則,而是因為虧損除了會讓我損失資金外,更會磨耗我的心神。虧損會使我體溫降低、流下黏膩著肌膚的冷汗,更會讓我無法冷靜思考,而無法形成對將來的展望。
要脫離恐慌的狀態並不容易,甚至讓我在剛開始做股票交易時還把一張寫著「不要慌張」的紙貼在裝置上頭。
在回想起當時發生的事情後,我便決定今天不要逞強了。
于是我關掉裝置,摸索有什麼新的機會。
雖然我非得加快腳步不可,但市場畢竟就在那邊,不會突然消失不見。
「可是雨也還在下……」
我往窗外望去,見天色一片陰暗,只有細雨靜靜下著。
在我關掉裝置後,資訊的洪流便隨即停止;客廳里頭非常安靜,只聽得到雨水從屋簷上滴落地面的聲音。
「該做啥好咧……」
才剛決定今天不做交易,我就面臨了這樣的問題。或許我該把時間花在分析市場新聞或個股上面,但要把一度中斷的集中力重新接續起來卻頗不容易,而且查了資料可能又會讓我想進場交易,然而今天的市場卻是那副鬼樣子。
找不到其他事情好做,就這樣陷入了困局之中。
最後我只好再次讓裝置的熒幕亮起,打開網路圖書館的搜尋畫面。雖然本來打算要讀點什麼跟投資有關的書籍,但手卻在此刻停了下來。
因為我之前就已經讀過跟山一樣多的投資相關書籍了,到了現在這時候還有可能找到什麼新東西嗎?
而且如果我打算參加投資競賽,剩下的時間也就剩沒幾天了。
因為一團黑霧般的不祥預感在腦海中湧了出來,讓我覺得惶惶不安、想要到室外盡情地奔跑一陣而看向窗外。
這時,坐在破舊沙發上看書的理沙出聲對我問說:
「哎呀?今天不繼續碰電腦啦?」
她那種對文明利器非常生疏的口氣,讓我感覺一陣脫力。
但同時,某種黑色的東西也從我腦海中消失了。
「……現在沒那個心情。」
「嗯〜?哎,有些時候是會這樣呢。」
理沙好像不是特別在意的樣子,又回到剛才的姿勢繼續看書。
她看的並不是電子媒體上的書,而是真正的「書本」。
每當理沙用纖細的手指翻動薄薄的書頁,書本就會發出單薄的「啪沙」聲響。
「你在看啥啊?」
「嗯?」
理沙往我這邊看來,稍微停頓了一下。
她好像在認真的在思考我問的問題。
「是本非〜常古老,不知道在寫啥鬼的曆史書呀。」
寫啥鬼——這種語氣當然是故意在模仿我。
在我擺出一張臭臉後,理沙也把目光轉回書頁上,然後像個孩子般忍俊不禁地抖著肩膀笑了。
「是弗雷澤寫的《金枝》。」
「……那什麼書?」
「這本書是一百多年前一個好奇心旺盛的英國人,收集了世界各地的神話而寫成的書。不知道為什麼一到下雨天就會想把這本書拿起來重讀呢。」
理沙一邊這樣說,一邊又「啪沙」一聲翻動書頁。
「這書有趣嗎?」
「嗯〜?算有趣嗎……雖然被稱為世界名著啦,但坦白說里面也是寫了一大堆誇張的謊話呢……哎,不過從這本書凝聚了人類數千、甚至數萬年份的文化活動來說,也算是有趣吧……」
理沙的話就說到這邊,然後像是要聞聞書的味道似的,把臉往書本靠去。
「無論如何,或許身為基督徒的我在月面下著的細雨中讀這種書,是再合適也不過了吧。」
「……我聽不懂你在講啥。」
「呵呵。這是要告訴你世理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看透的呀。」
我發現理沙好像又把我當小孩子看,然後偷偷轉移了話題,也只好搔搔頭說:
「總而言之,你是在優雅的打發時間就是了吧?」
「就是這樣沒錯。」
理沙這句干脆的回答,反而讓我覺得更沒趣了。
但要是我就這話題繼續跟她糾纏下去感覺也怪蠢的,所以只好歎了口氣。
「說起來阿晴今天好像滿閑的?」
「……算是吧。」
雖然我其實並不閑,但姑且就當作是這樣了。
「哎呀……好端端年輕人竟然閑得發慌,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呢。」
這句話讓我開口反擊嫌她啰嗦都辦不到。
我只好歎了口氣說:
「在今天這種日子里,認份一點不要胡來才是最好的吧。」
「這句話我是同意啦,但果然還是不太好呢。」
「怎樣個不太好?」
「就是不好吧。年輕人這麼沒斗志整天晃來晃去的,很不健全喔。」
「……事實上就真的沒事干嘛。不然你倒說說看我能做啥啊。」
「沒有事情好做嗎?」
「你該不會想跟我說,沒事做的話就去念書吧?」
理沙聽我這麼說,有些困擾似的笑了笑。
「我看起來像是會講這種話的人嗎?」
「……還真的不太像。」
在我這麼回答後,理沙很開心地呵呵笑了。
「阿晴沒有打電腦之外的嗜好嗎?」
「你說嗜好?」
我下意識的皺起眉頭對理沙反問道。
嗜好。
她竟然說我這叫作嗜好?
「……該不會真的沒有吧?」
「那又怎樣啦……」
因為理沙看向我的目光十分嚴肅,讓我一時有點心慌。
「應該也沒啥不好吧……」
「嗯〜?」
「我沒時間培養什麼嗜好啦。」
雖然這明明我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話,但不知為什麼聽起來卻像是借口。
為了生存,我必須在股票交易中贏錢;若要實踐夢想,則還得贏得更多。
如果問我活著的理由,除了實踐邁向前人未至之地這個夢想之外,也別無其他答案了。我可不像理沙一樣閑到可以悠哉地讀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曆史書籍來殺時間。雖然現在我的確因為沒事可做而在這閑晃,但那也是因為今天的市場行情沒什麼生機,而不是我本身的問題。
「哎……阿晴你覺得這樣好的話也沒關系啦……」
理沙盯著我看了半晌,最後還是將視線移回書本上。
這時在我的心中湧出了一種難以釋懷的感覺。
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反感吧,這種心境應該和不想承認事實很接近。
要是把投資從我身上拿走,那我還剩什麼?
我覺得這個令人不快的問題,答案已是隱隱可見了。
就在這時候,理沙的行動裝置響起了「嘟嚕嚕嚕」的鈴聲。
「哎呀,有電話。」
理沙把書放下後拿起裝置,看到來電號碼而顯得有些吃驚。
「是大學打來的……該不會是要請我去講課吧?」
理沙好像不是因為收入有了著落,而是單純因為能去教課而感到開心。她明明都被欠債壓得快喘不過氣了,卻還不拼死拼活地去工作還錢,照理說是該受苛責吧。
但看著理沙卻讓我覺得,或許真的能有這樣的生活方式存在。
那是種不去懷抱夢想的生活方式。
不魯莽地去蠻干,而是慢慢去做……
當我發現自己受到她的這種態度吸引時,趕忙用拳頭朝自己額邊敲了一記。
我覺得自己自從來到這間教會之後,精神就變得松弛了:
我果然是不是該在那個爆炸頭的網咖里面,就算把自己搞得一身破爛違遢,也要像頭野獸一樣集中精神去進行交易呢?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理沙好像覺得這通電話會講很久似的,拿著裝置走進浴室里。雖然從門的另一邊傳來的話聲很模糊,但我能從理沙的聲音里面聽出她好像很開心。或許是因為我對此興起了些許的忌妒,才會這樣聚精會神地聽著她講電話的聲音吧。
也因為這樣,在室內突然響起「叮咚」一聲時,我像是做壞事被抓到似的嚇了一大跳。
「怎……怎樣?」
就在我環顧四周的時候,通往連接浴室的更衣室門打開,理沙邊對著裝置講話邊探出頭來。
「可以請您稍等一下嗎?阿晴!你去開門!」
「啊?」
「有客人。」
「……喔喔。」
這麼說來,剛剛那個聲響聽來就像是電鈴聲。
我站了起來,無可奈何的走向教會入口處。而理沙又走進浴室里,不知道和對方談起了什麼事。
不過這種地方會有什麼人上門來啊?是那個姓什麼戶山的討債人嗎?
我邊思考著邊走向聖堂,透過門上面的門眼看向外頭。
萬一是警察上門的話,那可不能讓對方看到我。
我一往外看,發現站在門外的人是個裹著防風外套,一個勁盯著手上的電子筆記本操作個不停的矮個子。之所以只說是矮個子,是因為我看不出對方是男是女。這個人的兩側腰際膨膨的鼓出一大包東西,讓我明白他身上好像帶了什麼大型物品,蓋在那件防風外套底下。
雖然身體線條有點纖細,但從攜帶的貨物量來看,他或許是個男的吧。
我邊這樣想邊打開了門。
不過對方也沒抬頭看我,只是用一種感覺平時就常跑這里的態度說道。
「您好——這邊是庫恩商行——!今天老樣子幫您送了蔬菜來,另外順便要來跟羽賀那老師問——」
對方講到這邊時抬起了頭,接著動作就這樣僵住了。
這個人有雙漂亮的藍眼睛,透過大大的眼鏡框直盯著我瞧。在他小巧的鼻子旁邊長了些雀斑,讓我馬上知道他是來自紫外線比較強的地球。
而比起這些都還要一目了然的,則是這家伙的個性非常少根筋。
「你剛說啥?」
我對著僵住的對方這麼問道,而那家伙也就這樣直盯著我邊往後退。
「……啊……咦?呃……」
接著對方終于回過神來,將手上的電子筆記本側向一邊,先是看了看四周,又再看回我這里。
「怎樣啦?」
我的回應讓這家伙震了一下,緊張的縮起肩膀,然後戰戰兢兢地對我這麼問道:
「這……這里應該是六號街教會……沒有錯吧?」
「……」
我稍微想了想,回答:
「這地方的確是叫這名字吧。」
「……那……那個……羽賀那……老師她……在家嗎?」
「羽賀那老師?」
我重複了這句話,不禁稍微露出苦笑。
看來羽賀那是真的有在當家教啊。
「她在啊。不過話說回來,你站那邊會淋濕耶。」
被我這樣一講,對方才終于發現自己退到了會淋到雨的位置。我邊覺得這家伙實在很遲鈍,但也對他明明扛了大件貨物,腳步卻依然站得很穩感到佩服。
感覺他平常就已經扛習慣大件貨物了。
「嗯,還有你剛剛講啥?」
「是……是的?」
「你不是講了啥蔬菜嗎?」
「啊……啊,是的。那個……」
講到這邊,他清了清喉嚨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我是庫恩商行的人,名字叫克莉絲•庫恩。無論是蔬菜生鮮甚至是文具用品,只要是在六號街上,就算只有一件東西也會幫您配送。若有需要,歡迎光顧庫恩商行!」
就這樣,一口氣流利地講完了整段廣告詞。看來這八成是受他父母嚴格訓練出來的吧。
他就算挺直了背立正站好,還是比我要矮得多。雖然羽賀那也比我矮,不過對方又比羽賀那要更矮一些。
我心中感歎著討生活還真不容易,身體一側讓出路來。
「羽賀那她在里面喔。」
「啊,那……那就打擾了。」
這個叫作克莉絲的家伙就這樣低頭走進了教會里面。果然他就只有在講那段廣告台詞的時候,才會顯得精神飽滿啊。
但到了這時候,我依然無法確定他究竟是男是女。就算他進到教會後把防風外套脫了,我還是對答案不太有自信。
因為對方身上穿的,是尺寸明顯不合而松垮的破運動衫、褲腳折了好多折的牛仔褲、以及一雙破爛的球鞋。一頭金發也是又毛躁又亂蓬蓬的,簡直像是打從出生就沒梳過頭一樣。
不過當他把防風外套脫下摺好,塞進左右斜背在肩上的大型背包里的時候,因為身上穿的運動衫尺寸實在是大了太多的關系,被我從領口的縫隙稍微瞄到了胸部。
雖然這只是我大概的猜測,但她應該是個女生。
「現……現在應該是上學時間吧?」
我抱著少許的罪惡感關上門,這樣問她。
「啊……咦?這個嘛……學……學校現在是午休時間……所以我就出來做中午的……送貨工作……」
「喔喔,這樣啊……這麼說來午休時間的確是很長啊……」
這樣看來,克莉絲應該是個還在上小學,未滿十四歲的孩子。
在月球上的小學大多有兩個小時以上的午休時間。
但我因為本來就沒什麼去上學,所以把這件事給忘了。
「所以你是來這送貨順便問功課?」
「咦?為……為什麼您會知道呢?」
因為看克莉絲畏畏縮縮一副沒有要踏出腳步的意思,我便照著趕小雞的訣竅,讓克莉絲走在我前面,從後方押著她前進。
「你剛剛自己不也說了嗎?說要找羽賀那問什麼問題來著。」
「咦?啊……是這樣嗎……」
克莉絲的個性雖然畏縮,但步伐卻非常穩健。
從身上的行頭來看,克莉絲怎麼想都是出身于外區的低收入階級,大概是來自單純勞工的那類移民家庭吧。看她明明就很不擅長待人處事,卻還是趁著午休扛這麼大的貨物幫忙家里的生意,甚至還很用功讀書。這讓我趕小雞似的押克莉絲在走廊上前進的途中,不禁對她的積極上進感到有些嫉妒。
當我們走進客廳時,理沙好像已經講完電話,又再次打開了書本。
「咦,這不是克莉絲嗎?」
「您……您好。」
「哦,對喔。今天是送貨的日子呀……我完全忘了。」
理沙邊這麼說邊從克莉絲扛著的那一個大包包中接過了蔬菜和面粉等東西。
「這次的量稍微多了點呢……您沒訂錯嗎?」
「嗯,不要緊,因為旁邊那個阿晴現在也在我們這住呀。前幾天我還因為食材沒了而臨時跑去別的地方買呢。」
「啊……是……是這樣子呀……我聽說理沙小姐跑去別的商店買東西……還擔心說是……是不是我之前送貨時把數量搞錯了……」
這女孩的個性真是既畏縮又愛瞎操心。
理沙在開口說什麼前,就先伸手摸了摸克莉絲的頭。
與其對她講上百次的「不用擔心」,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反而更加有效吧。
「另外你是要順便來找羽賀那對吧?她在房里哦。」
「啊,那個……」
「這邊我來弄就好,你應該把握時間嘛。」
理沙笑容滿面的這麼說。雖然從悠哉讀著地球上那本什麼書的理沙口中聽到這種話讓我有點驚訝,但這句話不知怎的很有說服力。本還慌慌張張的克莉絲也點點頭,為了跟理沙道謝而低頭鞠躬,然後小跑步往屋子後面的房間去了。
「好啦,既然材料也送來了,我們就來弄午餐吧。阿晴你也要吃對吧?」
望著克莉絲的我這才回過神。
「嗯啊?喔,如果午飯不用額外收錢。」
「你還真不可愛耶……哎,我不會收錢的,你就吃吧。而且克莉絲也來了……我該煮什麼好呢?」
「咦?她不是在學校吃過了嗎?」
我不經意地這麼說,但理沙只是有些無奈的笑笑。
「不。因為在月球上沒多少東西是免費的……」
克莉絲的個頭既小,身材也過瘦。雖然她那種體型在那年紀的孩子里面可能滿常見的,但她或許是因為沒錢吃午餐才會那麼痩吧。
「她為了要上羽賀那的數學課而省吃儉用哦。」
理沙從才剛塞進滿滿東西的冰箱里面拿出幾樣材料,這麼說道。
「雖然克莉絲也是個聰明得不可思議的孩子,但考量到現實情況,她要升學的話除了考取獎學金外別無他法了。所以她就想徹底加強她拿手的數學這科,然後靠獎學金去讀大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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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做了這項單點突破的投資啊。看來她這個人只有外表看來怯弱,骨子卻是個性格堅強而且天資好的孩子。只是當我看到來自地球,還有著這種性格的人,心底果然隱隱覺得不快。
縱使我明白這種焦慮和嫉妒是無意義的,但還是沒有辦法克制。
「哎,但真正恐怖的還是羽賀那啊。聽說連克莉絲這個數學好到整間學校沒人能教的孩子,都要稱羽賀那為天才了。等她成年,應該能馬上那獎學金跳級去讀研究所吧。」
「……」
雖然我不是什麼心地善良到聽別人被誇還能由衷為對方高興的人,但聽理沙講得這麼誇張,讓我也覺得羽賀那數學方面的才能或許真的相當不簡單。
「不過她們兩個人都不好相處啊。擅長數學的人都是這個樣嗎?」
聽我這樣講她們的壞話,理沙想了一下子後,輕聲笑道。
「我是不會說她們不好相處啦,不過她們確實有些藝術家性格呢。克莉絲也說她常常會跑去視野很好的地方,長時間思考難題。」
「是哦……嗯,該說想得到才能就要付出相對代價嗎……」
「但我看著她們兩個人,才覺得才能這種東西基本上還是要靠努力來支持的呢。像羽賀那她也是一直關在房里用功呀。」
「嗚哇,是這樣喔?」
「是呀。而且她知道我可以使用月面都市大學的圖書館後,還很難得的來向我拜托呢。那是哪本書來著呀……」
理沙操作起她放在桌上的裝置,叫出了某個檔案來拿給我看。
「有了有了。她說想要我幫她借這個的電子書。」
「……這啥東西啊?」
「是羅伊德•F•史提爾寫的《數學定理》。羽賀那說這本書網羅了自古以來的數學定理。她好像正從頭把這些定理推導一遍呢。」
我因為聽不懂這句話而歪過頭去,而理沙自己也淺笑著說。
「羽賀那是靠她自己的力量,要把人類到目前為止所累積的偉大數學曆史重新構築一遍哦。」
「……啊?」
「雖然那本書中好像記載了幾千條數學定理,但前陣子聽羽賀那說她已經推導完八百條了哦。無法想像對吧?雖然沒辦法和當時的人做比較,但那孩子她靠著自己的力量,達成了先賢的那些偉大成就哦。實在是厲害到讓人覺得有點可怕呢。」
雖然理沙惡作劇似的聳了聳肩,但我已經連這種反應都做不出來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把同年齡的其他人遠遠拋在身後了,現在卻好像見識到了世界有多寬廣。
這就是貨真價實的,會讓人想用金錢買下的才能啊。
我臉上的表情因為不甘心,以及對于原地踏步的自己感到不爭氣而扭曲了。
于是我不禁在心中吐出「就算她會算數學,還不是沒辦法變得有錢」這樣出于惡意的譏諷。
但就在下一瞬間,我想到了一件事。
就算她會數學?
這句話讓我覺得有些掛懷,覺得自己好像漏了什麼很重要的關鍵。
到底會是什麼呢?當提到數學跟錢的時候,我首先會想到的會是軟體公司那類企業的征才。這麼說來,當理沙之前提起大學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好像也有想過同樣的事。
那究竟是什麼事呢?
「怎麼了嗎?」
因為我一直盯著理沙的臉瞧,讓她反問了我一聲,這才讓我回過神來。
就是我跟她說學什麼文組科目賺不了錢,要讀就要選數學或物理的那段對話。
為什麼我會覺得那兩個科目重要呢?那是因為它們是掌控世界法則的學問啊!
要是羽賀那的數學才能真的這麼出類拔萃,那或許能運用在交易上面也說不定。
如果是她,或許就能進到那個被認為是天才特權的現代煉金術世界里去。
或許對在投資路上碰了壁的我來說,這麼做能開拓一個突破現狀的出口。
「你怎麼了嗎?」
「啊?喔,沒啦……」
剛剛想到的點子在我腦中有如怒濤般奔流著。
雖然理沙一臉狐疑的看了我一陣,但最後還是聳聳肩穿上圍裙。
「好啦,那我們就著手准備午飯吧。」
隨著理沙開口這麼說,我也采取了行動。
「飯我不吃了。」
「咦?啊,等等呀,阿晴!」
就算理沙想叫住我,我還是一把抓起裝置,不理她的叫喚就沖進房間里去。
接著我打開裝置的電源,心急地打開了捜尋引擎。
因為這類運用數學的投資方法實在讓我無從下手,所以我並沒有仔細探討過它。
但我卻聽過太多數學天才賺了大錢的軼事。要是我能辦到和他們相同的事,那將來的可能性會拓展得多寬,是我根本無法想像的。
我就這樣懷抱著快要撐破胸口的期待,潛進網路世界之中。
「五點了。」
房內突然傳來人聲,讓我赫然一驚而站了起來。
接著我就發現羽賀那站在房門口。
她的目光筆直朝我瞪來,我甚至覺得她好像馬上會抓個花瓶砸我。
「已經五點了,你為什麼不過來?」
經她這麼一說,我才終于想起早上那番對話。
「……呃,啊。」
我因為口渴、喉嚨很干而沒辦法好好說句話。本來想嘗試讓羽賀那運用數學才能,使我在股票交易上找到一條新路而大肆翻找資料,後來好像不知不覺就做得入迷了。
雖然心情激動也是一個原因,但主要還是因為我本來就完全不懂什麼數學的關系,導致現在感覺非常疲累。光為了讀完一篇文章,我就得查上十次的字典。
雖然羽賀那對我的行為感到不解而皺起眉頭,卻沒有特別開口問什麼。這是因為羽賀那並不在乎我,單純是遵照理沙的命令才會來叫我罷了。
但我這邊畢竟盤算著要她幫忙,所以也不敢觸怒她,很快做好了准備。我照慣例把裝置放進包包,真的是名符其實地背上了我的全部財產離開房間。羽賀那還是跟平常一樣穿著黑衣服、拿著黑色包包,態度陰沉得像是接下來要去參加喪禮一樣。
「衣服就算了,你連包包都用黑的喔?」
「這套衣服的顏色和橘的也不合。」
「……什麼嘛,你的審美觀還滿正常的嘛。」
在走廊上走在我前方的羽賀那緊緊皺起眉頭,轉過頭來說。
「很正常呀。跟你這家伙不一樣。」
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連連說我臭,今天早上甚至還罵我衣衫襤褸。
雖然我可能要借她的數學能力一用,但這時稍稍做點反擊應該是能被容許的吧。
「啊,你又喊我『你這家伙』了。」
「啊?」
「我要去跟理沙講。」
畢竟羽賀那好像對理沙言聽計從嘛。老實說這種威脅方式雖然比小孩子吵架還不如,但看來卻很有效。
因為羽賀那像是犯下什麼大錯似的怔在當場。我從她身旁走了過去,心里暗笑她活該。
也就在那瞬間,她的小手抓住了我的衣擺。
「別……別跟理沙說。」
她臉上的表情好像馬上要哭出來了。
我無法厘清自己看到的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生,就這樣愁眉苦臉的讓眉毛垂成了八字,咬著不住顫抖的嘴唇。
而且她纖細的小手還像抓著救生索一般,牢牢抓著我的衣服下擺。
就算我做了再多的體能鍛煉,遇到這種狀況依然無能為力。
我甚至忘了眼前的對象是羽賀那,只是拼命摸索該對她說什麼。
我真的像是在看瀕死前的走馬燈那樣回溯著過去的記憶。不過所謂的走馬燈,好像本來就是人在瀕死之際,為了從過去記憶中尋找自救方法的機制。
我最後想到的答案簡單至極。
「我……我不會說的啦。」
「……真的嗎?」
羽賀那像是全心依賴我似的抬起頭看我。
看來她要比我所想像的還更想在理沙面前粉飾太平。
我因為有點被她的態度壓倒而點點頭。羽賀那還是瞧了我好一陣子才總算放開手。
「那要叫
什麼?」
接著羽賀那在漸漸變回平時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時,也講了這個不明所以的問題。
「啊?」
「我在問你叫什麼?」
她有些不悅的挑起了眉。
我雖然因為她驟然變臉而愣住,但還是想不透她的意思,只好回說。
「你……你在說啥啊?我不懂你意思。」
我是真的不懂啊。羽賀那問了這種不明所以的問題,看我回答不出來還很不高興。遇到這種毫無半分道理的狀況,我也只能深感困惑了。
然而羽賀那的舉動也有些不尋常。
但我沒過多久就懂了她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她雖然老不高興,最後還是別開了目光,好像很苦澀的說:
「你的……名字。」
雖然我滿努力想憋笑,最後還是忍不住稍微笑了出來。
羽賀那好像覺得我非常失禮似的,用輕蔑的眼神瞪我。
不過看她把嘴唇扁成了一字型,連我也知道她在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害羞。
我無可奈何的笑笑,對她說道。
「川浦良晴。」
「……啊?理沙叫你的時候,並沒有喊這麼長。」
你是在耍我嗎?
我很明確的看出羽賀那瞪向我的目光中露骨地包含了這樣的怨言,便回答她說:
「嗯嗯,這是我的本名。『阿晴』是理沙幫我取的小名啦。」
「……」
羽賀那對此感到非常震驚,看著我。
「……本名?你白癡嗎?」
她在反問之余,又脫口說出這句招牌台詞。
「既然你也是離家出走的人,應該不會去做什麼報警抓我的蠢事吧。」
羽賀那雖然是個有點怪的女孩,卻也清楚認知到在月面都市中,離家出走的未成年人被人知道本名代表著什麼。雖然她做事總是很亂來,卻並非缺乏常識。
「……但是你沒理由告訴我本名。」
「嗄?理由喔……嗯啊……啊就……就那個啦。」
「什麼?」
羽賀那面無表情,卻好像有點生氣的對我質問。
這次換成我得有點不好意思的回答她說:
「我以前沒被別人喊過小名啦。」
「……啥?」
「以前我身邊的大都是比我年長的粗魯人啊。大家都是指名道姓的叫。而且我也沒什麼去上學,所以說……被人叫小名有點那個啦……我不喜歡。該說是感覺有哪邊不自在,還是該怎說咧……」
每當理沙叫我阿晴的時候,我都會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籠罩。
雖然那感覺絕對不壞。
但就現在的狀況來說,我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她不太適合這樣叫我。
如果被女孩子以小名稱呼,還喧鬧地談笑,再怎麼說都太沒骨氣了。
「所以說啦,你要叫我的話就叫……川浦……叫這個好像有點不妥啊。不然直接叫名字吧?嗯……其實只要那個啰嗦的女人不在,你愛叫『你這家伙』我也沒差啦。」
在我用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這麼說完後,羽賀那好像覺得事有蹊蹺而低下頭去。
不知為何,這讓她看起來就像個一路走來總是被別人瞞騙的孩子:
穿得一身黑衣的多疑少女,羽賀那。
她這身黑衣宛如是參加喪禮的穿著——在我的腦海中再次浮現之前有過的這個印象。
或許這套衣服其實就是當初羽賀那被賣到月面時穿在身上的也說不定。
「那我叫你羽賀那可以嗎?」
聽我這樣一問,羽賀那點了點頭。
在點頭之後,她一瞬間好像想講什麼似的張開嘴巴。
「……唔。」
「嗯?」
我因為沒聽清楚她說什麼而出聲表示疑問。不過羽賀那好像突然回過神來似的緊閉上嘴。
接著她便換上一張像冰塊般過度缺乏表情的臉,把頭撇向一邊。
在我眼前的這張側臉,是個性難搞的女人所獨有的,冷冰冰的表情足以擋下對方所有話語。
「得去買衣服了。」
羽賀那機械式的講完這句話後,徑自往前走去。
她那驟變得讓人眼花撩亂的表情與態度,簡直讓我傻眼。
羽賀那隨後好像發現我停在原地沒動,在往前走了幾步後突然停下腳步。
她像只精巧的玩偶似的,順暢的往後轉了半圈。
「你還在那干嘛?」
還不跟上?你白癡嗎?
我只好滿心疲憊地回答「是,是」,跟著踏出腳步。
羽賀那似乎對這樣的回答感到不太高興,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不過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再度掉頭默默往前走去。
正在打掃教會的理沙看到隔開距離一前一後走著的我和羽賀那,只是帶著苦笑對我們說了句「路上小心」。
外頭的雨已經停了。
市容亂糟糟的狹窄城鎮,在一如往常映在圓頂上的夕陽景色中,因為受雨水潤濕的關系而閃閃發光。要是平常的話,我會在這低重力的環境下蹬著牆壁和屋頂飛躍移動,但同行的羽賀那卻不可能辦得到這種事,所以我只好老實地走在路上。當然我並不是因為看她是女生就說她辦不到。實際上在體育節目里面,就有肢體柔韌得像貓一樣的女性,以忍者風格翻越複雜地形的競技。不過這種活動和羽賀那從根本上就不搭調。在汗水和歡呼聲沸騰的賽事會場外頭,邊因為噪音而皺眉邊喝紅茶才比較符合她的形象。
我和羽賀那就這樣朝著好像位在二丁目的商店街走去,羽賀那在途中不時會回頭看我一下。但這不是出于她覺得我看起來討喜之類的原因,而是因為我怎麼也沒辦法和一個女生並肩走在街上,所以一路上都跟她拉開一段距離。再加上像這樣漫步在市井中,沿路是在有很多東西值得仔細觀察的關系,我的腳步也變得緩慢,慢到我能明顯感覺出羽賀那的臉上已堆滿不耐。
但再怎麼說,存在世上的萬物都可以被定價,也就表示所有東西都會被拿來做生意,成為經濟活動的推手。對我這種有在進行投資的人來說,市井就是情報的寶庫。
只要東西被拿來賣,也就一定有人靠這些商品獲利,而這種利益不斷累積起來便會使企業繁盛。
我當然沒打算開間公司賣起什麼刮胡刀,不過我卻會對制造刮胡刀的公司做投資,借此從他們的利潤中分一杯羹。股票投資就是這樣的方法。
如果有能讓自己不流汗就賺到錢的方法,那當然該去實踐才對吧?
比起我老爸他們手工制造家具,我更尊敬的是收購那些家具,並用更高價格出售的那些人。而我更想透過直接對這些人投資,甚至連轉賣物品的勞力都省掉就賺到錢。
我悠閑瀏覽著路旁的房子,觀察建築物使用的建材、門板、擺設在窗緣的玩具、稍微往窗里望能看到的家具和電子產品。我透過這些便能知道現在市面上正流行些什麼。
我也觀察擦身而過的人們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拿的裝置以及走進去逛的店家。既然在證券交易所里有高達四千家以上的上市企業,那不管我走到哪里,眼睛能見的東西里面就必定會有這些公司制造、販賣的某些產品。搖錢樹的種子就遍布在這些地方,而我所做的不過是收割它們結出的果實罷了。
這種方式也就是能迅速賺入鈔票,進而成為超有錢大富豪的不二法門……本來我是這樣以為。
但因為最近賺錢的狀況頗差,讓我的自信動搖,開始懷疑是否連這個方法也錯了?這讓我最後想到把借助羽賀那的數學能力列為選項之一,然而這個計劃究竟能不能實現呢?
我拼了命去翻字典查資料,最後果然找到了由數學家們所構想,也只有數學家有辦法運用的投資手法。
這類學問有著「金融數理」或「金融工學」這種肅穆的命名,聽說只有專門科系的人進到研究所才學得到。
相對的,要是將這門學問利用自如,就能以科學的方式進行股票交易。
所謂數學的力量是很驚人的。
軌道電梯之所以能運行著而不發生意外,就是因為在地球周邊以時速數十公里的速度紛飛,拳頭般大的太空垃圾軌道都已經被完美預測。
利用這類學問,我就能以這種水准的精確性來進行交易。
要是我能從這個方式中受惠,那毫無疑問地能沖出現在這一片迷霧吧。
但我當然也有事掛心。
第一件事就是羽賀那是否能理解金融工學這種東西。
另一件事則更單純,就是她會不會願意幫我。
「到了。」
羽賀那停下腳步這麼說。
我這才發現我們已經爬上了漫長樓梯的頂端。
我們所在之處的道路兩旁都蓋著六七層高的建築物,一副前傾得快要坍到街上把路給塞住似的,往前延續出一條密度高得讓人快無法呼吸的商店街。二丁目的商店街好像就是指這里吧。
這條商店街又細又長,道路稍微往右邊費去。商店街的人潮被兩旁的破舊商業大樓包夾在中
間,就像山谷間的一條涓涓細流。商店街的這條路比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還要低一些,又得走下樓梯才能過去。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我們現在立足之處很像是水道的閘門處,接著才赫然發覺這地方好像就是許久之前,月面都市進行擴建工程時留下來的遺跡。我們所處的這個高台區域,便是那覆蓋了天空,根據程式設定映出從早到晚天色的圓頂基部昔日的所在位置。
不過現在圓頂的邊際已經移往更遠的後方,而且隨著建築技術進步,像這邊這樣原始的堤防架構也已經用不著了。但正因這個高台區域的作工很原始,實際站在上面看更感受到它的魄力驚人。雖然我不知道這東西是水泥所造,或是削掘月球本來的地形而建造出來,但也確實有堤防狀的構造從這邊往兩側延伸而去。雖然那道堤防現在已經被雜亂林立的大樓群淹沒,讓我的目光無法追蹤它到多遠處,但仍能從它身上清楚見證月面的一段曆史。
「怎麼?」
羽賀那看著我,擺出一副不解的表情。
我抬起頭來開始向她說明。
「這邊這個東西啊,是我們頭上那個圓頂的邊緣位在這一帶時的遺跡耶。」
「……」
羽賀那抬頭看向天空,凝視著那片為在遙遠之處,稍微能看到接合部位的圓頂。
「怎麼可能。」
「我才沒騙你咧。那時候我好像八歲吧。在從前的小圓頂上面,又加蓋了一個更大的,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圓頂。」
「……真的嗎?」
羽賀那有些懷疑的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回答她說。
「我才不會拿這種一查就知道的事來騙人咧……啊,你看。那邊有看板。」
商店街的入口處,有一個疏于維護、已經生鏽而變得破破爛爛的小看板,上面寫著「舊圓頂基部遺址」。
看到那個看板後,羽賀那瞪大了眼睛。
「就是因為這樣,我可是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喔。從前月面上可是有兩層天空的咧。」
我邊望向天際邊這麼說,而羽賀那也隨著我抬起頭。
雖說她的各種行為舉止本來就有點像貓,但這個目光被吸引而抬頭的動作簡直完全跟貓一樣。
看到羽賀那的反應,讓我覺得即使她性格古怪,內心深處或許也很單純吧。
「好厲害。」
雖然羽賀那的感想很簡潔,但也因此蘊含了無比的力道。
我像是自己受人誇獎似的,驕傲的揚眉吐氣說。
「我可是在月面出生的啊。雖然對地球上的事不是很懂,但月面的大小事我大致上都知道。」
「你生在月球?」
又變回那張平淡表情的羽賀那,眨了眨眼睛對我問道。
「啊?我沒說嗎?我是在第一批移民團中最先出發的隊伍踏上這塊土地的瞬間被生下來的啊。我跟月面都市基本上是一樣年紀。」
「……」
看羽賀那率直地感到驚訝,讓我更是得意了。
但她臉上的驚訝之色隨後就漸漸淡去,最後又回複到原本的面無表情。
「城鎮在建設過程中就花費了很多時間,所以你們年紀並不一樣。」
「……但人類被構築生命的時候也是不算年齡的吧。」
「……也對。」
雖然我的反駁好像出乎羽賀那意料之外,但她不久之後便像領會了意義深重的真理似的點點頭。
「不過嘛,再重看一次,真的會感歎竟然能建造出這種東西呢。」
我眯起雙眼,仰望這片為月面創造了天彎的圓頂說道。
圓頂在月面曆史中,可算是排得進前五名的大規模公共工程,當時好像有超過一千家企業參與。
不過我之所以每次看向圓頂都會發出感歎,並不是因為支撐起這圓頂的什麼科學技術很偉大,而是因為一個更簡單明了的事實。
在當初參加圓頂建設工程的企業中,聽說有四成都是跟支撐起都市基礎建設的綠寶石工業這家公司相關的企業。而綠寶石工業在當時創下的年度最高營利數字:兩百九十億慕魯——至今仍是月球史上的最高紀錄。
因為這樣,我也能理解為什麼大眾之間會流傳著一種說法,說綠寶石工業既然在為了使自由競爭不受阻的反壟斷法施行下都能做出這種業績,如果這條法律不存在,恐怕就連月表的甯靜海都要刻下他們的商標了。
綠寶石工業這家公司,就是靠著金錢與權力,不斷在月面曆史中留下前人未曾創下的新紀錄。
而在這世界上,也確實有著個人資產能和綠寶石工業匹敵的人存在。
「天上有什麼東西嗎?」
聽到羽賀那這麼說,才讓我從忘我的思考中回過了神。
「沒啦……只是稍微想著某個高聳入云的存在而已。」
當然在月球土生土長的我從沒看過真正的云長怎樣。但藉由影片和知識理解後,總覺得「高聳入云」這句話再貼切不過。
八成對綠寶石工業的事跡完全一無所知的羽賀那,則是一臉疑問的看著天空,然後用狐疑的目光盯著我瞧。
「你相信有神?」
「啊?哈哈,你說理沙講的那個神喔?」
我們那些居住于天國的神明啊。
聽說地球人認為在天空的另一頭,存在著死後的世界。
月面這個地方對想賺大錢的人來說或許就是個天堂,但如今「天堂」這個詞大概就只會被用來指某些讓人爽翻天的場所,除此之外的含意大概已經沒人會使用了吧。
就像一般人聽到「書本」時,並不會聯想到理沙很珍惜卻破破爛爛不方便使用的實體書籍是同樣道理。
「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神吧。」
聽我這麼說後,羽賀那也沒露出贊同或反對的態度,只是一直凝視著我。
雖然她一如往常地沒有什麼表情,但我能看出她比平時還要正經。
當我懷疑羽賀那是不是因為我的口氣像在揶揄理沙而不高興,但她隨後卻慢慢閉上眼睛。
然後,她像是只高傲的野貓撇過頭去,將視線拋向了一邊。
「我也這麼覺得。」
我本來想調侃她說「真沒想到你也有同意我的一天」,但最後什麼都沒有講出口。
因為此時羽賀那的表情看起來非常落寞。
我看著她的臉龐,想起理沙之前說過的話。理沙曾說,羽賀那可能是被賣到月面上的孩子。而似乎有著這種際遇的少女,竟會一臉悲傷的同意這世上並沒有神,在這之中的含意實在太深了。
這段沉默讓我有些難受,便出聲問羽賀那說。
「……你那邊又是什麼樣子啊?」
「欸?」
「你是地球出生的吧?那邊的天空是怎樣的啊?難道地球的天空真的那麼美麗,讓人只要一仰望就會覺得神可能存在嗎?」
但羽賀那畢竟對理沙都隱瞞自己的身世背景,所以可能也不會願意跟我提起跟身世有關的事吧。雖然我心里明白,但果然還是這樣想對她問問看。
這單純是因為我對地球的認知都來自影片,而且之前也沒真的問過人說地球的天空到底長什麼樣子。
但抬頭望天的羽賀那,竟然意外地給了我回答。
「風景感覺跟這邊一樣。」
「所以你住的地方跟月球很像嘍?」
「對。附近都是山,岩石很多。生長的樹木都是些一碰好像就會刺到手的品種。冬天很冷,夏天也很短。那里是個非常多霧、灰蒙蒙的地方。」
雖說我沒去過地球,但對地球的地理還是能掌握個大致輪廓。
我隱隱想像起歐洲的高緯度地帶,或者東歐那附近。
「不過……」
羽賀那眯起眼睛,像是凝望著圓頂之外、在位地球上的某一個點,繼續說。
「偶爾放晴的時候,天空會非常蔚藍。郁郁蒼蒼的景物,只有這時會顯得格外耀眼。如果說這片風景是神創造的……或許也不算浮誇。」
羽賀那難得在最後加上了她的個人感想。
但從她的口氣聽來,我實在不認為她在故鄉過著每天和樂的日子,如果我去跟老家的那些粗人們打聽,其中應該有人會對羽賀那的故鄉位在何方心里有底吧。
即使那是一片「說是神創造的也不為過」的蔚藍天空,我卻依然完全無法想像。
月面都市的這層圓頂固然能以科學的方法重現所謂的蔚藍天空,但看著月面這片天空的人,卻沒有半個會說這是只有神才創造得出的風景。所以我想,地球上的那片天空果然還是跟這里的有所不同吧。
雖然聽地球來的家伙吹噓地球上的事只會讓我覺得煩,但如果是好到連羽賀那都會稱贊的風景,我倒也有點想看看。
我暗自這樣想著,和羽賀那一起抬頭仰望著那面圓頂。
「不說這個了,要早點去買衣服。」
不過羽賀那很快就把視線收了回來,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這麼說。
這讓不知怎的對羽賀那產生一股奇妙親切感的我,有種突然從大夢中醒來的感覺。
「啊……嗯嗯。」
我在回應她之後,這麼說道。
「那我們就三十分鍾後在這里會合吧。」
雖然我聽說女生買衣服會拖很久,但這家伙看起來也不是什麼普通女生。
我看向羽賀那,用眼神對她示意說「你應該不會挑那麼久吧?」但穿得一身黑的少女只是用古怪的表情看我。
「要各買各的嗎?」
「啥?不然要去同一家買喔?」
在這商店街上,零散的小店數量多到讓人覺得一天好像還逛不完。因為這里不像市中心一樣,有龐大的資本投注。
但羽賀那卻沒有半分動搖,這麼說道。
「一起在同家店買比較能打折。」
這句話充滿了生活感,和雕像般的羽賀那實在很不搭。
「是……是喔,可是……不然我們就去男女生的衣服感覺都有賣的店吧……」
「我穿男生的也可以。你穿起來能看的衣服,我穿起來沒道理不能看。」
四肢纖細、五官整齊的羽賀那,挺直背脊用認真的表情這麼說。
一想像穿得像男孩子的羽賀那,甚至讓我不禁覺得好像不差,所以實在無法出言反駁。
「這樣的話……我就先搜尋一下好了。畢竟走路去找也很麻煩嘛。」
「好。」
羽賀那看來絲毫沒有打算幫我,或貼心的對我說句謝謝。
但經過剛剛和天空有關的那段互動,我總覺得好像對羽賀那多了解了一點,所以也不會覺得光火。
雖然她是有點不好相處,但就像理沙說的一樣,她似乎並不是個性格很惡劣的人。
這樣看來,或許在我對她提起運用數學做交易的那件事後,她會出乎意料地願意幫忙也說不定。
正當我邊這麼想,邊搜尋著店家的時候——
「老師——!」
「老師——!」
我聽到有人這樣喊著。
我抬起頭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接著我就在連接商店街兩側建築的空中走廊上,看到了年齡和克莉絲差不多、像是小學生的幾個小孩揮著手,一臉開心地嬉鬧著。
「這什麼狀況?」
在我這樣自言自語後,剛好和我對上視線的棕發女孩就像快尖叫出聲似的捂住嘴巴,然後一臉興奮的湊到隔壁孩子耳邊講了些什麼。
「你認識他們嗎?」
我對身旁的羽賀那問道,她平靜地回話。
「學生。」
「哦?」
「老師——再見——!」
那些看著我,不知道講了些什麼的小女生帶著滿面的笑容這麼喊著,然後動作很大的揮了揮手。
在她們身邊有兩個小男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愣愣地盯著我們這瞧。
在這之後,小女生們就拽著那些呆住的小男生耳朵,邊朝我們揮手邊強硬地把他們拖走了。
「哈哈,那是在干嘛。」
我半是傻眼的這麼說,但看向身旁的羽賀那時卻嚇到了。
因為羽賀那露出淺淺的笑容,也對著他們揮手。
「……怎麼?」
但羽賀那發現我在看她後的下一秒,便瞬間斂起了臉上的笑容。說起來這差別待遇也真是夠過分的,但此刻我只是因為羽賀那的笑容帶來的沖擊而整個人呆了,根本沒能想到這種事。
我打從心底感到吃驚。沒想到羽賀那只要一笑,表情竟能變得如此溫柔。
「沒,沒啦……」
我壓抑住加速鼓動的心跳,在心中告誡自己:羽賀那就只是外表長得不錯而已,不要亂想。
情緒稍微平靜一些之後,我對羽賀那說道:
「我很意外,原來你真的有在當老師。」
這句話並不是謊言,因為我對于這件事也真的感到很驚訝。
雖然我知道克莉絲也很崇拜羽賀那,但看到剛剛那種看起來就很難講道理的小孩都這麼喜愛她,讓我覺得她真是不簡單。至少換作是我就沒辦法吧。
「……因為只是教數學而已,我還可以勝任。」
這句話讓我又吃了一驚。沒想到羽賀那竟然出乎我意料的謙虛。
而且看她那僵硬得有些古怪的表情,讓我猜想她會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
「但也就是這樣而已。」
「欸?」
羽賀那望著孩子們的身影遠去的方向,幽幽地說道。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個。」
「什麼叫只有這個……這樣不就很好了嗎。」
我想法單純地對羽賀那這樣反問。只見她先閉上了眼,然後緩緩張開雙眼說。
「數學這種東西解決不了現實面的問題。」
這句話讓我不禁凝望羽賀那的側臉。
若是平時,她一定會說聲「怎麼?」然後往我這邊回瞪,但此時她卻只是輕輕朝我一瞥,隨即又將目光轉向遠方。
羽賀那的這句話,其實是要說給她自己聽的吧?
我想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不會錯了。
羽賀那是因為才能被賣到了月面來,之後又因為某些緣故離家出走。
而理沙也跟我提過克莉絲的事,說她頭腦很好又愛念書,為了學數學就算不吃午飯也要存錢交學費給羽賀那,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證她就能考取獎學金去上大學。
克莉絲所做的事情,可說是她為了嘗試脫離貧困,所做的人生一大豪賭。
身為老師的羽賀那一定也很清楚克莉絲家里的難處吧。
她也一定痛徹地感受到,碰到這類現實上的問題時,自己的數學才能是多麼無能為力。
想到這里,仍凝望著羽賀那側臉的我便覺得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強烈。
這時在我腦中所想的,就是運用數學來做股票交易的那件事。雖然是顯然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才想找羽賀那談這件事,但我也發現這同時也可以解決羽賀那所攬著的許多難題。
雖然我覺得羽賀那不好相處,但她卻和學生們很親近,也會回予他們溫柔的笑容。
既然如此——
那她會答應的可能性不就十分高嗎。而且對羽賀那來說,這應該是件好事才對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准備對羽賀那開口。
但就在這瞬間,羽賀那也唐突的回頭看向我這邊。
「你找到店在哪了嗎?」
被正面這麼一問,讓我把正要脫口而出的話語硬是吞回了肚子里。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臉紅了起來,該說的那句話也消散得無影無蹤。
因為羽賀那又擺出一副懷疑的表情,讓我趕忙把視線移回裝置熒幕上。
「啊……喔喔,有啦。找到啦。」
「在哪?」
羽賀那沒等我回答便往我的裝置熒幕上瞄。她很干脆地靠到我身邊來,讓我的身體都僵硬了。
「……就在附近呢。」
但羽賀那當然對此全不在意,這麼說完後便利落地往前走去。
「啊……」
我用視線追逐羽賀那的背影,想說些什麼,但聲音卻出不來。
這下我就完全錯失開口的時機了。
就這樣,我只能愣愣地佇立在原地,而羽賀那則在走到要下到商店街那條路上的樓梯前時,輕盈地一轉身看往我這邊。
「你為什麼不過來?」
聽到她這麼說,我只好連忙收起裝置,心中覺得自己這樣簡直像是她的跟班而感到憤憤不平。
羽賀那用鼻子輕哼了一聲後,便再次往前邁開腳步。
雖然我也知道這種敵對意識很沒意義,但總覺得不甘心。
也因為這樣,讓我覺得好像也不用硬要現在就對她提出邀約不可。
等回教會後,我再找個機會順勢跟她提起這件事就好了。
我重新打定主意後,便朝著羽賀那追去。
「為什麼這種做工的衣服一件要二十慕魯呢?」
羽賀那從我手中接過衣服放在櫃台上,拋下這一句話。正在櫃台中處理綻線衣服的店員,愣了一下之後抬頭看向羽賀那。
「啥?」
「這邊這些衣服擺在兩件二十慕魯的地方。但為什麼無論布料或是剪裁,都是這邊的比較好?」
我挑的衣服是一件二十慕魯的二手連帽外套。
商品都仰賴進口的月面,衣服要比食物昂貴許多。
因為在月面有限的空間內,谷物的栽培比棉花和麻等作物來得優先。畢竟萬一遇到軌道電梯故障停駛,讓貨物輸入延宕的時候,人雖然不會因為沒衣服穿而死,卻非常可能因為沒有食物而餓死。
在這種環境下,一件舊衣賣二十慕魯絕對不算貴。
再說我挑的這衣服狀況也很不錯。
我猜這衣服本來應該是在白環區或牛頓市的量販店中滯銷的商品吧。
即使如此,羽賀那依然更近一步的對店員逼問道。
「是價格標錯了嗎?」
「呃——……不是啦,這件衣服的牌子不錯,一般賣得可不便宜咧。」
「但是跟這一件同樣牌子的衣服,有些也被擺在一件十慕
魯的架子上。」
「咦?喔喔,你看啊,那邊是短袖的衣服吧。這件衣服是長袖,布料用得比較多啊。」
「那為什麼七分袖的衣服價格又跟這件一樣呢?沒有一貫性可言呢。」
店員因為羽賀那的話而呆了半晌,然後對著羽賀那仔細打量了一下,一臉麻煩似的歎了口氣。
「總之你是要我打折賣的意思嗎?」
「你真好溝通。」
「這樣可不行呀……我們這家店沒有另外打折的喔。」
「這話還真奇怪。那邊明明有降價出售的架子呀?」
「那是因為我們這邊的考量才做降價……」
「那我懂了。我今天來這里,可不只要買這件衣服,這邊這些我也會買。」
羽賀那邊說邊從放在腳邊的籃子中,拿出應該是她自己要穿的衣服放到櫃台上。在那籃子里放的東西有黑色短上衣、黑色裙子、以及黑褲襪,讓我看了有點傻眼。
「那還真是多謝惠顧呀。」
「我買這麼多的話,你可以算我便宜多少?」
「不是啊,我們這邊不打折的。老實說我們賣這種價格已經沒什麼賺頭了耶。」
「那你們為什麼還能把賣不出去的衣服降價賣呢?」
「這個……就是因為那些衣服賣不出去啊。」
「如果我們不買這些衣服,我想應該也會賣不出去吧,所以我希望你算便宜點。」
羽賀那的說詞真的很胡扯。
既然連我都這麼覺得了,那個店員應該更是這樣想吧。
「我們就是覺得一件二十慕魯賣得掉,才訂這個價格。你也可以等到我們這邊說要把一件降價到十慕魯的時候再來買。」
「但這樣可能就會被先買走了。所以我打算用比你預計降到的十慕魯還多出三慕魯的價格,來提早買下這件衣服。」
店員往後退了一步,歪著嘴睥睨著羽賀那。
我則是戰戰兢兢地在旁觀望著這發展。
「我剛剛說了這件衣服的牌子不錯吧?二十大概賣得掉。」
「但看起來差不多款式的衣服卻擺在便宜出清的架子上頭?」
「不是啊,我就說那個牌子不一樣啊。」
「但是也有同牌子的衣服在呀。」
「不是吧,其他的就不是連帽外套了吧?」
「那邊也有連帽外套。」
「我就說了那是其他牌子的東西啊。」
羽賀那故意讓對話內容一直繞圈,借以把店員的耐性磨光的企圖,任誰看來都很明顯了。
老實說這讓我很擔心店員會不會突然朝她破口大罵。而且即使做得這麼絕,我們能省下的不過也就幾慕魯,最多大概十慕魯左右吧。
考慮到以後可能都沒辦法再來這家店買東西的風險,就讓我覺得這十慕魯的小錢根本不算什麼。
「說真的啦,你意見這麼多的話就去別家店買嘛……」
耐性終于磨光的店員終于說出這句話。
羽賀那則定定的看著身高比自己還高的男店員說:
「我可是會清楚記得,這句話是這邊的哪個店員講的。」
「唔……!」
光是在二丁目商店街這邊,就有跟山一樣多的店家。
因為大家都費盡心思的在搶生意,所以只要有少許惡評傳出,就會要了一家店的命。
羽賀那正是冷酷地看准了這一點下手。
「那好吧,我出十五慕魯。」
羽賀那接著用好像自己願意退一步的口吻這麼說。
店員則像遇到了聽不懂人話的外星人般,一手捂著額頭低下頭去。
但下一秒,店員便忽地抬起頭。
這個動作讓我以為眼前兩個人會打起來,不禁擺出架式,不過店員只是繃著一張臉對羽賀那說:
「好啦好啦,不然十七賣你怎麼樣?」
「……好哇。」
「真的是……從來沒看過有人殺價這樣殺的啦……」
身為旁觀者的我非常能理解這名店員心中的不平。
老實說,我也真的想不透為什麼羽賀那要為了省個三慕魯的錢而做到這種地步。雖然我覺得自己基本上已經算是個臉皮很厚的人了,但經過剛才這件事,才讓我意外發現自己可能還算滿厚道的。比起跟店員搞得劍拔弩張來省下三慕魯,我倒覺得多給個三慕魯,大家都笑著做生意還比較好。
我看那個店員現在已經完全不打算遮掩遇到奧客的無奈神情,只是從籃子中把商品一件一件拿出來,然後跟我那件衣服一起算錢。
但就在這時,羽賀那不疾不徐又補上了一句話。
「除了這件衣服外,我覺得全部衣服的價錢都有再談的空間。」
這句話讓店員和我不約而同對羽賀那瞪大眼睛。
但羽賀那只是用筆直的目光回看店員,然後這麼說。
「補充一下,我是在外面幫人上課的。我的學生都是些有活力又愛說話的小孩子。」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羽賀那這句盡在不言中的訊息,伴隨著沉默狠狠刺向店員。
要是能把這件事理得好,就會有新的客源;但如果搞砸,負面評價就會傳開。
對這種怎麼看都不太能賺錢的小本生意人而言,這應該算是件大事吧。
這句話讓店員終于擺出一副求饒的表情,看向了我這邊。
正當我心想自己要被拖下水了的下一秒,羽賀那便用凜然的口氣說。
「全部合起來再算我便宜五慕魯。」
做出這點退讓倒也不是不行。
只見店員像是想對羽賀那開口臭罵似的嘴唇抽動了幾下,最後也只是喪氣地垂下頭去,把總價折掉了八慕魯。
走出那家店後,我整個人都快累癱了。
方才那個店員並沒有用謝謝光臨這句招呼語來歡送我們,而是對我們投以憤恨的目光,仿佛想說「你們別再給我踏進這家店來」。
但羽賀那的態度看來完全不把這個當一回事。
在走出那家店後,她馬上就開口跟我要錢。
「三十三慕魯。」
因為剛剛順著情勢由羽賀那先那付了全部的錢,所以她現在跟我要錢也完全合乎道理。
不過在親眼目睹剛才那樣的殺價場面後,我甚至覺得我該反過來跟她收點精神賠償了。
「……怎麼?」
「沒事……」
我現在已經沒力氣對羽賀那再說什麼,便打算照她說的拿三十三慕魯給她,卻注意到一件事。
「三十三慕魯?」
「怎麼?」
「這數字怪怪的吧?我買的東西是二十慕魯的連帽外套、兩件加起來十八慕魯的襯衫還有三慕魯的毛巾耶。」
這些全部加起來應該是四十一慕魯才對。
「你給我這個金額減掉八慕魯的錢就好了。」
雖然羽賀那這麼說,但我卻依然有些遲疑。
「不了……我給你四十一慕魯吧。」
我手上剛好有兩張二十慕魯和一張一慕魯的鈔票,便將這些錢一起拿給羽賀那。
「……三十三慕魯就好。」
但羽賀那卻用堅決的口氣這麼說。
「剛才去殺價的人是你吧?我可什麼都沒做呀。」
「但還是三十三就好了。」
「……」
這是在搞啥啊?
我覺得有些掃興的看著羽賀那。
她這麼做簡直就像是拿些零錢要施舍給我嘛。
「沒差啦。」
「有差。」
「為啥啊?」
「……」
羽賀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板著一張臉別開了目光。
我歎了一口氣,把四十一慕魯的鈔票一把塞進羽賀那的包包里。
「啊……」
「我沒有很在意這點小錢啦。說實在的,你那種殺價方式也太誇張了吧?」
羽賀那正要伸進包包把鈔票拿出來的手停了下來。
但我卻沒有停下嘴巴。
「你看那個店員也怪可憐的,而且我們以後也沒辦法再來這家店買東西啦。剛才那家店賣的東西,明明跟網路上說的一樣便宜耶……」
我邊搔著頭,邊回望著那家店的店門口。
在我父母的故鄉日本有一種習俗,店家在遇到討厭的客人時,會在客人離開後在門□撒鹽,而我現在就算看到剛剛的店員拿著鹽罐子走出店外,也不會覺得太奇怪。
「整體看來這樣根本是虧了吧。而且你是不是該多體諒一下別人——」
就在我話講到這邊的瞬間——
突如其來的一個「喀咚」聲響,讓我在下一秒就抱著小腿跌倒在地。
「啊……唔!好痛啊!搞什麼鬼啦,你這臭——」
我本來想接著罵出「臭婆娘」,但嘴巴卻僵住了。
「……呃。」
要是平常的我,像這樣突然被人猛踹一腳,應該是會展開反擊騎到對方身上揍個七葷八素的才對。
但現在,我卻連站起身來都辦不到。
因為我發現羽賀那低
頭瞪著我,她的眼眶中竟然盈滿了淚光。
「……啊……?」
這個畫面對我造成的混亂更勝剛剛突然被踹的那一腳,讓我不知道這時該說些什麼才好。我只能像個蠢蛋一樣,盯著羽賀那好像馬上要落淚的雙眼。可是這種時候想哭的人,應該是被踹了一腳的我吧?
直到羽賀那粗魯地揉揉眼睛轉身走掉的時候,我才終于從束縛中得到解放。
但我卻來不及及阻止她離開的腳步。
我連忙想要起身,卻因為小腿實在是痛得讓我抬不起腳,而踉蹌地又跌了一跤。我即使腳痛到懷疑骨頭是不是被踢斷了,還是用視線追逐羽賀那的背影。我從柵欄的縫隙間,看到羽賀那跑下階梯,小跑步穿過了空中走廊。每個和羽賀那擦身而過的人都轉頭看她,而羽賀那則邊跑邊用衣袖擦眼睛。
我完全不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
究竟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我遭到那個家伙如此過分的對待,但哭出來的人反而是她啊?
我忍耐著腳痛以及心中的混亂,總算站了起來。而當我要重新背好包包時,才突然發現了眼前的東西。
有幾張慕魯鈔票散落在空中走廊的地板上。
那是我剛剛要塞進羽賀那包包里面的四十一慕魯。
我把那些被揉得皺巴巴的鈔票撿了回來,放進口袋里頭,然後歎了一口氣。
「整個讓人搞不懂啊……」
我的小腿此時依然發疼,而夕陽也逐漸西沉了。
當我回到教會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在外頭無論是路上或屋簷下都有人擺出桌椅,有穿著皺巴巴作業服的人們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談笑。
我因為腳痛而沒辦法像平常那樣輕快地飛簷走壁,好不容易才終于走回教會。
「你回來得真晚呢。」
因為教會大門的門閂已經栓上,所以我是按電鈴請理沙來幫我開門。前來應門的理沙神色間帶著一抹很微妙的感覺,不知道該說是困惑或是吃驚。
在我走進寬廣而空蕩的聖堂後,理沙便把我身後的大門關上。
「說吧,為什麼你要把羽賀那弄哭呢?」
隨後她夾雜著歎氣這樣問我。
好不容易才爬回這邊,結果進門後一劈頭就被問話,這樣的待遇讓我都感覺想哭了。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啦。」
「咦,你受傷了?」
「是啊!真是夠了耶,那女人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就突然就朝我小腿猛踢,害我落得這副慘樣。」
在我把腿伸給理沙看後,她一副不知該說什麼好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小腿。
「真的是……我連發火都來不及耶。根本莫名其妙啊。而且她都哭了我還能怎樣啊?結果回來之後反而是我被當成壞人?搞什麼鬼啊。」
「對不起……對不起啦。你別氣嘛。」
聽我罵了一大串後,理沙走近我身邊,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好像打從心底感到愧疚似的對我道歉。雖然我一把撥開了理沙的手,但她對此也沒什麼抗拒,只是雙眼直直凝視著我。
她真的很精通這類安撫人的方法啊。
因為我開始覺得自己再繼續生氣下去也滿蠢的,便走到大廳一旁的長椅處坐了下來。
「但看到女孩子哭了的時候,就算是阿晴也是會先在意起對方的感受吧?」
雖然這話讓我聽了不太爽,但也很明白理沙想講的是什麼道理,只好默默點頭:
「而且我也同樣不清楚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呀。我本以為你們兩個人會感情融洽的一起到家呢。」
「啥啊?」
我馬上面露不悅的反問理沙,讓她稍微退縮了一下。
「你先冷靜下來。」
理沙舉起兩只手掌要安撫我。
「是說羽賀那沒跟你道謝嗎?」
理沙接著問的這個問題,可是讓我詫異到眉頭都快皺成一團了。
「啥?道謝?她哪可能會跟我道什麼謝啊。再說是有什麼事情讓她要謝我來著?」
「咦……我說呀,你們兩個之間底發生了什麼事?」
理沙也深感疑惑的對我問道。
我歎了一口氣,回答她說。
「我不知道啦。就我們去買衣服,然後羽賀那用超霸道的方法殺完價付了錢。接著當我想拿我那些衣服的錢給她的時候,她就把剛剛殺價省下來的錢全部算在我這邊。但殺價的人明明是她,我又沒做啥,而且她那種殺價方式坦白說也實在霸道得太誇張,所以我跟她說我錢照給,然後拿錢給她。結果小腿就被她用力踹了一腳。」
陳述這段經過時,我又再度想起方才遭受的對待有多不可理喻。另外因為我想到啥就說啥,不確定這樣能讓理沙聽懂多少,但又很不願意更詳細去描述事情經過。
然而理沙聽完我的話後,一時像是頭痛發作似的用手按住太陽穴。隨後她就在我面前的長椅上坐下,上身趴在椅背上這麼說道。
「我真的沒設想到那孩子很不擅長跟他人相處……」
「嗄?」
理沙深深歎了口氣後,抬起頭。
「是我要她跟你去買東西時幫忙殺價的哦。」
「……什麼?」
「因為她對這種事情非常拿手嘛。不過,原來如此呀……沒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成這樣……」
「等一下啦,我聽不懂你在說啥耶。」
「啊……對不起,那我從頭講哦。」
理沙這麼說完後,突然像注意到什麼似的轉頭回望,然後從椅子上起身,輕輕打開從聖堂這邊通往主屋的門,朝門後面張望了一下。
她接著把那扇門輕輕帶上,然後走回來開始對我說明事情的原委。
「我說啊……在前幾天戶山先生來這邊的時候,不是發生了一些事嗎?」
「喔?嗯嗯……」
「因為戶山先生他人很好的關系,所以事情沒有鬧大就解決了,但一般來說可沒辦法這樣了事吧?」
我覺得要對理沙這句話表示同意也怪蠢的,所以只聳了聳肩。
「雖然就結果來看是阿晴你太沖動,但你還是為了羽賀那沖進來。另外還有利息的部分,也是你幫了我們的忙。」
「嗯嗯……」
「所以呀,事後我就問羽賀那說:『你有好好向阿晴道謝了嗎?』」
雖然這真的很像理沙的作風,但我幾乎可以想見羽賀那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了。
「當時羽賀那的反應,應該就和阿晴你現在想像的差不多。」
「也是嘛。」
「不過你幫了她的忙是事實呀,所以我要她好好向你道謝。」
「喔喔,所以她才會想要幫我殺價什麼的?」
「對。她對這個真的非常在行呢。因為我想說阿晴你大概也沒什麼錢,所以就要她幫你殺點價,然後再好好跟你說謝謝。所以說啦……嗯……雖然阿晴你可能無法苟同,但這次羽賀那可能也是用她的方式很努力去做了呢。」
理沙歉然的話語紮紮實實刺進了我心坎里。
羽賀那剛剛殺價的方式,就算以她原本的個性來說,也確實太過反常。
要是她每次買東西都會這樣殺價,理沙這麼愛管事的人也不可能坐視不管。
「不是啊,可是……她做得真的很超過耶。我以後都不敢去那家店了啦。」
「有這麼誇張?她也真是的……」
聽我這樣一說,連理沙好像也不知怎麼辦才好,用手扶著額頭。
「再說啊,明明是她殺的價,也沒說個理由就把省下來的錢全部算到我這邊,這樣不管是誰都會拒絕吧?」
「嗯,你說得沒錯呢。阿晴你並沒有做錯事情。真要說的話都是我不好。」
「啊,沒吧,你這家伙哪有什麼錯啊?」
我慌忙開口這麼說,而隔著理沙扶額頭的那只手,我看到她露出了一抹有些疲憊的笑容。
「謝謝你這麼說。不過,你剛剛怎麼叫我的?」
「唔……也不是、理沙你的錯吧……」
「嗯。謝謝你。」
理沙雖然笑著點了點頭,但她的頭痛似乎沒有消除。這下連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原來羽賀那是為了要答謝我之前的幫忙才用那種蠻橫的方法殺價,而且她是想感謝我所以才會把省下來的錢全算在我這邊。
但就我的角度來說,與其為了省幾慕魯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還甯願多花點錢免除這無妄之災。
總的來說,今天的狀況純粹就是因為沒有好好溝通所引起的不幸意外吧。
我想大概就只能這麼說了。
「要是請阿晴去跟羽賀那道歉的話,也說不過去呢……」
「受害者是我才對吧。」
「唉……我真的常常在這種事情上搞砸呢……」
理沙應該是出于被人幫忙就要答謝這種理所當然的思維,才給了羽賀那這個建議。
雖然這只是我的揣測,但她可能是打算借此讓我和羽賀那的關系變融洽吧。只是最後的結果完全事與願違。
不過要是因為這件事而讓理沙感到沮喪,我心里也
是不太好受。
「噯,或許只能讓時間沖淡這件事了吧。阿晴你也不是真的討厭羽賀那吧?」
理沙的雙眼正對著我,這樣問道。真問我討不討厭她,我想我的回答會是「不」吧。但實際上我跟她之間的交情,也不過是稍微聽她提了點故鄉的事,然後看到她對學生們微笑,因而稍微覺得和她親近了點而已。
這次的事情只能說是羽賀那做人處事太笨過拙所導致的意外,所以我也不會因此埋怨她。
「基本上不討厭啦。」
「謝謝你喔。」
「這也不該由你這家伙來道謝吧……啊。」
「真是的……你講話真的很粗魯呢。」
理沙苦笑著從椅子上起身。
「總之,嗯,事情就是這樣嘍。」
「嗯。」
「那我們來吃飯吧。我想你肚子應該很餓了?」
理沙展顏而笑,將一只手伸向我。我握住她伸出的手,跟著站了起來。
胸中卻仍殘留一股非常不愉快的情緒。
另外也因為這件事,讓我在短期間內不大可能跟羽賀那提金融工學的事了,一想到這點就教我消沉。
我在那天晚上便下定決心,打算就靠自己目前為止使用的手法來挑戰投資競賽。
想想也沒什麼嘛,就算我單槍匹馬也還是有機會奪得優勝啊。
在這麼決定後,我便覺得該先對投資對象的狀況進行調查,而點下邀請函中的網址,潛入了資訊的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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