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隔天,羽賀那很干脆地接受了我所提出關于報酬的要求,而當我們用電話通知克莉絲家時,他們也馬上就同意了。

這件事果然是該開口的。

假如我們收了他們的三萬慕魯資金而且讓它增加到兩倍,那淨利三萬慕魯里的兩成,也就是六千慕魯便會成為付給我們的報酬。從中抽出給羽賀那的程式使用費後,我收下的份就是四千八百慕魯。

就賺點零用錢來說還算不錯。

而且我更堅決在規則中加上了非常重要的一點。

就是即使投資真的虧損,我們這邊也不負責承擔損失。

畢竟並不是我們開口要求他們出錢的,所以要是賠了錢還得負責,那我可不想奉陪。畢竟想要去賭一把的人可是他們,而不是我啊。

克莉絲的老爸體格相當壯碩,相較之下就連巴頓看起來都要算是小號身材;雖然他有著一臉勞動者似的肅然表情,但到最後還是全盤接受我的條件,對我重重的點頭拜托。

雖說理沙苦著張臉看著這一幕,但再怎麼說擁有技術的人畢竟還是我啊。我可以抬頭挺胸的說,會想盡可能的將技術以高價出售是極其自然的事。不過呢,在羽賀那的腦中好像就真的從來沒想過虧損時的狀況、或是報酬要拿多少這種事情。她只是一本正經地盯著克莉絲一家拿來的那三萬慕魯,決然的說道。

「我會賺很多錢。」

就是這樣沒錯。我則是因為自己也正受到巴頓關注的關系,可沒什麼美國時間用散漫的態度去做交易。

不過對于羽賀那說的「去賺很多錢來」這句話,我非但不感到擔心,更連奮起斗志認真看待此事的需要都感覺不到,連我都對自己這樣的心態感到驚訝。不過羽賀那的程式也真的就是如此優秀。

那個程式每天都在對虛擬空間中的一千支股票、以及現實股市中的三千支股票進行監控,而且隔幾分鍾就會做一次計算與分析。它的表現跟必須頻繁切換畫面,翻查大量股票看到眼睛花掉的我相比,要來得更加正確且優秀。只需要刹那的時間,程式就能算出我要長時間關注一支股票才能得到的精確分析結果。

而且連我都只能概略把握的價格變動幅度,這程式都有辦法精確求出統計上的數字,讓我得以大幅減少花在一支股票上面的時間。

更別說在有了這程式後,我也就不用再去追著那些投資結構有問題、充滿詭異氣息的股票跑了。因為現在就算不獵捕那些危險的股票,羽賀那的這個程式也會不斷為我找來新的搖錢樹,所以我根本就沒有再去冒險的必要。

現在我主要的工作變成是按照程式的指示進行買進賣出,然後再向羽賀那報告程式的運作是否理想。在我身旁的羽賀那偶爾會歪著頭,用紙筆計算一些意義不明的方程式,而我也漸漸不會再去過問她到底在做啥了。

而在羽賀那的行動裝置畫面上,使用方程式中的希臘字母也逐日增加。B、γ、Δ、ζ在上面列成了一排……

雖然些這些符號在數學上好像全部有著特定意義,不過其中我能搞懂的也就只有α這一個而已。α值是在投資理論中各式莫名其妙、意義不清的希臘字母里面,唯一一個意義很簡單明了的字母。

α值代表著了一個人所賺的錢減掉市場平均報酬率後還有多少。

而在投資的世界之中,是再也找不到什麼東西要比「市場平均報酬率後」更無趣了。畢竟所謂的「市場平均報酬率後」就是把市面上所有的股票都買下一點,再將它們全部的表現平均起來得到的結果。只要手上有錢,就算是腦袋簡單到跟猴子一樣的人也能達到這個數字。在這個有著數千支個股存在的市場中,任何一個有點頭腦的正常人只要懂得躲開那些嚴重虧損的股票,就能輕易贏過這個「市場平均報酬率」。

α值也就是表示一個人比猴子還聰明多少的指標。

我的α值時高時低。

但羽賀那運用數學所確立的這個程式,卻是一個讓我總是能維持在自己最高α值的系統。我的表現再也不會受到身體狀況、天氣或是心情左右。只要依照這個系統的指示,我就能夠隨時保持最佳狀態。

羽賀那就坐在我身旁,將我進行的一切操作都轉換成數學公式。

于是只要程式改良得愈好,我在交易上也就愈感時間充裕;而在時間上愈是充裕,我也就愈能在交易中保持沉著穩定。能定下心來進行交易也讓我明白了許多以前沒能察覺、沒那個心情去細細體會的事情。

這讓我不禁覺得,或許在和羽賀那聯手之前我的投資表現之所以會變糟,可能是因為我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也說不定。或許這就跟刀具打磨過頭的話,反而會讓刀身變得脆弱不堪是同樣道理吧。

真要說最近在交易時有哪里不滿,就是羽賀那的程式實在太過優秀,讓我完全沒了刺激和緊張感吧。對我來說,風險這種東西已經藏到地球的背後去好久了。

像那種看過新聞、財報、感受市場的氣氛然後一翻兩瞪眼的交易,確實要說是賭博也無可厚非。而現在我畢竟拿著別人的錢,交易也進展得一帆風順,就更沒有半點理由要去冒那樣的風險了。

也因為這樣,雖然目前的狀況讓我覺得很無聊,甚至感到些落寞,但也只是把這些想法當作幼稚的無謂煩惱而一笑置之。

我手上的資金在這一周內快速增長。

在虛擬空間中的財產已經有四千七百萬慕魯,現實中的則是九萬兩千慕魯,資產大約增加了30%左右。克莉絲她們家交給我的資金也增加到快四萬慕魯了。

雖然這成果已經算不錯,但距離還清他們欠債的目標還差很遠。

畢竟之前我都開出獲利要抽兩成,而且虧損還不負責任的傲慢條件,那現在賺到的這些錢有和我的那份傲慢相應嗎?對此我並不是很有自信。

在把資金交給我們的一星期後,克莉絲一臉擔心的過來向我們詢問投資的成果。

實際上不只她擔心,連我也覺得不安。但如果說我的心情是要把考試考砸的消息跟爸媽說而戰戰兢兢的小孩,我想克莉絲的心情大概像在等醫生告知自己是不是罹癌的病人吧。

然而羽賀那直接把數字告訴了惶惶不安的克莉絲。

「現在錢已經增加到三萬九千兩百慕魯了。」

羽賀那一副落落大方的說。她坦然的樣子,簡直像在說「會有這結果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克莉絲外表看起來好像很遲鈍,卻有著從外表完全無法想像的聰明頭腦。那她也應該能理解到她們交給我的那筆錢就只增加了三成,離要完全償還欠債還有好一段距離吧。

既然當初我都敢提出那麼種過分的傲慢要求,那在一星期內把目標達成一半左右也才說得過去吧?

雖然我很擔心克莉絲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但外表看起來就像只卷毛小狗的克莉絲,這時就只是邊顫抖邊死盯著羽賀那的臉說。

「……這……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聽到羽賀那的這句回答,克莉絲當場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喂!你這是……」

我急忙想伸出手扶她,但羽賀那蹲下的動作比我更快。

「這是真的。」

羽賀那用無比溫柔的表情牽起克莉絲的手,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握住。

克莉絲只是呆呆看著被羽賀那緊握的手,然後抬起頭來看往眼前的羽賀那。

她臉上的表情訴說著她對于現在發生的事完全難以置信。

「這是真的。」

羽賀那又重複一次剛才的話。

但目前距離清還欠債還有一段很遙遠的距離。對克莉絲她們家來說,這三萬慕魯可是他們從僅有的一點點財產中絞出來的最後一條救生索。既然都開出了那種傲慢的條件而收下這筆錢,我也是自認有盡心盡力為他們努力了,但成果卻還遠遠不夠,讓我感到非常心虛。

或許就是因為心中有這種想法,所以當我看到克莉絲那驚訝的反應時,腦中才不禁冒出偏激的念頭。

就是因為沒辦法綜觀全局,好好去計算利益得失,窮人才會一直無法翻身。

就因為看她把貴重的資金交給我們,結果光是聽到賺了三成就嚇得腿軟,真沒用。

我倨傲地望著克莉絲,心中這麼想著。

「這是真的。所以你可以拿賺的這些錢去買鞋子和衣服了。」

「唔——!」

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

「之後這筆錢還會變得更多。就算拿去買鞋子和衣服、去買新的背包,我想應該都還會有剩。」

「啊……嗚……」

「嗯?這不是該哭的事情吧?」

「我……我才妹有辜……」

克莉絲才說完這句話,接著便嚎啕大哭了起來,羽賀那也很稀奇的因為這樣而有點慌張。

但現場最心煩意亂的人,我想一定是我自己吧。因為羽賀那剛剛說的那句話,深深刺進我的心頭。

可以去買鞋子和衣服了。

羽賀那說出的並不是現在距離清還債務還差多少錢,而是具體到快讓我快吐

出來的話。克莉絲的衣服盡是些破爛又不合身的貨色,腳上穿的也是尺寸根本不合又開了好幾個洞的破球鞋。她一身上下的行頭實在是糟糕到要一一指出建議她買新的都顯得很愚蠢。

但即使這樣,我在羽賀那說出那句話之前卻依然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

原來對于克莉絲來說、對于羽賀那來說,錢就是這樣的東西。

之前我曾將鈔票塞給羽賀那,對她說我們真的賺了錢。而那時的情景現在卻在我們眼前,以相反的立場再次上演。原來連我自己也從未真正搞清楚,所謂的「錢」到底是怎樣的東西。

雖說我在住進教會之前也確實是靠自己賺錢在外吃住,但那也是因為我在老家時就先預先存下了一些錢才有辦法。

能買得起鞋子和衣服,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腦中會有的念頭,充其量只是要怎麼從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中省吃儉用來存錢來罷了。

從我出生到現在,還沒經曆過需要什麼東西但買不起的狀況。

一切的存在對我來說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但羽賀那和克莉絲她們所處的世界,卻沒有這樣的條件。

「克莉絲。」

羽賀那輕聲呼喚克莉絲的名字。

她的表情依然和平常一樣平板,但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她此刻的表情就和平常同樣認真。

「錢還會繼續變多的。」

克莉絲此時已經停止哭泣,但還是帶著一副好像快哭的表情。她看著羽賀那的樣子就仿佛是在仰望救世主似的。

而羽賀那對她緩緩點頭。

然後她舉起了一只手指向我說。

「阿晴會幫你把錢變多的。」

「什麼……」

雖然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發展嚇到了,但克莉絲卻用毫不懷疑的眼神看向我。

她的那雙眼睛湛藍而美麗。

被這樣的一雙眼盯著瞧,不禁讓我覺得剛剛想著窮人如何如何的自己,是個極其肮髒的存在。

也不管我正暗自感到氣餒,克莉絲只是用皺巴巴的袖子粗魯地抹了抹自己的臉。雖然她還是坐在地上,卻端正了坐姿,非常認真地看向我說。

「一切都拜托你了。」

她非常有禮地對我這麼說道。

原來我們現在所做的這件事,對他人竟有如此重大的意義。

既然我們展現的成果都能把克莉絲嚇到腿軟了,聽到有這種事的其他人會找上門來也算是意料之中。

來的這些人大多是跟克莉絲她們家有認識,也同樣向戶山大叔借了錢。其中很多人也都認識理沙,對于彼此荷包吃緊的狀況,都熟知得像自家昨天晚餐的菜色一樣。

像這樣的一群人現在全帶著他們的救命錢過來找我。有些人拿來一萬慕魯、有些人拿出三萬慕魯,甚至也有只掏得出幾千慕魯的人在。

不過只要他們能接受「抽利潤的兩成當報酬,虧損時概不負責」這種強硬的條件,我當然也沒有拒收的理由。因為基本上我投資時做的事還是一樣,其中所花的工夫並不會有差別,只有利潤會隨著資本變多而增加。而且做這樣的事也真的能讓我感受到自己在幫助別人。

就這樣,有八個人找上門來將錢托給我們,我手上的資金總量也一下子沖破了二十萬慕魯。

「這樣就能幫上很多人了。」

羽賀那看著理沙所准備,寫了大家的名字和投資金額的名冊,輕聲喃喃自語。

不過看到克莉絲那個樣子後,就連我也覺得為了別人賺錢這件事其實感覺並不壞。

但每當有人帶著錢上門,我內心某處不安的感覺都會逐漸增加。

因為只要動用的金額一大,要迅速地進出場做交易也就難了。

股市和現實的菜市場並沒有兩樣。要是只買一兩顆蘋果,一下就買得到,但如果要買的數量是一兩千顆的話,就沒辦法馬上買到了。

尤其當你選的股票不是有很多人在進行交易的個股時,就會因為自己買進便造成股價上漲、自己賣出便使股價下跌。這樣一來我也就得將二十萬慕魯的資金分成三四份,透過選比之前更多支股票來投資以避開這狀況。

雖然這麼做在理論上應該說得通,可是實際操作起來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縱使我對這件事感到些許不安,但看來這也只是杞人憂天罷了。

因為我現在還是游刃有余啊。只要不把時間揮霍在停下腳步觀望、仔細評估股票資料、小心慎重地買進賣出這種事情上。那我就確實有時間從容地進行交易。

而且羽賀那幾乎每天都在改良程式,我也漸漸有辦法能打從心底信任程式的指示來做交易了。

這也就代表著,現在我已經能完全不懷疑程式算出的分析結果,而利用這些資料不斷重複著買進賣出。現在我就用我和羽賀那聯手前的那種步調,只顧著不停切換畫面到自己的眼睛花掉,整天黏在裝置前面,累積起無數的利潤。事情的每個環節都完全打通了。

我們賺到的錢愈來愈多,也有更多人前來將資金托給我們。

我所運用的資金包含獲利的部分已經超過了五十萬慕魯,這當中加上利潤抽成,屬于我的資產有十二萬慕魯。但因為我在手上只有二十萬資金時就已經忙得快眼花了,要妥善操作五十萬資金,也就只能把虛擬空間的交易放掉不管。雖然巴頓所關注的是這個部分的表現,

但我只要跟他說手上還有現實的交易要忙,他應該也能體諒才對。畢竟就算是巴頓,應該也是看重現實交易勝過虛擬的交易才對,只要我在這邊也有好的投資表現,照理說他應該能諒解。

于是我就這樣放任自己投資競賽中的資金在五千萬慕魯出頭的地方原地踏步。

不過我卻覺得像有根細刺卡在喉嚨里面,漸漸變得無法因為在現實中賺錢而感到開心了。這或許是因為我的感覺麻痹,也或許是除了身體之外,更連精神上都累積了交易的疲勞吧。

在像是重複作業的交易過程中,我偶爾會興起想大大賭一筆來轉換心情的念頭。

但現在可不只克莉絲,全部已經有超過十個人的命運操在我手中了。而且這些人每個都是「有了錢就能買鞋子衣服」的那種處境,更讓我覺得責任重大。在這些人家里當然也有著跟克莉絲同年紀的小孩和羽賀那的學生。

眼前的狀況實在讓我死都都沒辦法把「里頭完全沒有賭博成分、沒有刺激的交易真是無聊透頂」這種話說出口。

我覺得自己的頭愈發昏沉,連胃都有種沉重的感覺。在下午的交易結束後,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做任何事了。

但我的個性也沒辦法忍受這樣呆坐在家里,只好逃往賽侯的店里去。

「你最近還真常來耶。」

當我呆呆看著地球的舊電影時,賽侯打開我座位隔間的門露了臉。

「居然在看『教父』喔?興趣還真硬派耶你。」

「……干麼啦。你有事嗎?」

「也沒什麼事啦。拿去。」

賽侯隨手遞給我一瓶汽水。因為玻璃的原料在月表上遍地都是,所以只需要收集陽光來發電就能制造的玻璃這種材料,也因此很受人倚重。不過這種玻璃瓶裝的飲料好像因為跟寶特瓶比起來多了種古早的印象,讓地球人不太喜歡。但在月面這邊,人們則反過來很看不起寶特瓶這種一定要使用石油才有辦法制造的貨色。

我在接過瓶裝飲料前,半點不掉以輕心的對賽侯問說。

「飲料要算錢嗎?」

「請你的啦,小蠢蛋。」

「那我就收下了。」

我接過飲料喝了一口,因為汽水的刺激口感而緊緊閉上眼睛。

「你好像很愛看地球電影是吧?而且還都是些黑手黨和戰爭的電影耶。真是太陰沉啦。這樣不會受女生歡迎哦。」

「你很啰嗦耶……」

我小口小口喝著賽侯給我的汽泡果汁,把視線轉回電影上面;電影剛好演到有個蠢蛋手下打算混進敵方勢力中,卻一下就被殺掉的劇情。這讓我不禁想著:為什麼這個家伙覺得對方不會懷疑自己呀?

「你要像我一樣多看些愛情片呀。」

「你看的那些明明都是色情片吧?」

「你亂講啥!」

賽侯先是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惺惺作態的環視周圍有沒有人,才靠到我的耳邊悄悄說。

「我弄到了女主角長得和羽賀那小妹很像的片子喲。」

「……」

賽侯好像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心生動搖似的用眼角余光偷瞄我。

「哎呀,沒啥反應耶……」

「你這猴子。」

「……在下就是猴子來著。不過我真搞不懂這種電影哪里好看了啊。像是那種……有更多爆破啦、槍戰場面什麼的電影,不是更適合年輕人看嗎?」

「……」

我決定完全不搭理他。

我之所以會喜歡黑幫電影和戰爭片,就是因為里面的人行動原理都非常簡單易懂。

而且在那些電影里面,就算主角也沒辦法自己一個人解決問題。

電影中的

角色互相糾葛牽連,彼此間的關系如同網子般複雜;他們就這樣被這張網子上的絲線拉扯著,像是傀儡一樣在畫面中狂舞。

這樣的狀況其實跟股市很接近。因為在股市當中,雖然每個參加者的行動原理都非常明確,但僅憑一人之力也同樣無法對大環境造成什麼影響。而我就是很喜歡去欣賞、去想像人們要如何在這種狀況之下,依舊朝明確的目標前進。

無論是黑手黨或小隊的士兵,都會為了伙伴或同僚而做下合理得簡直沒道理的決斷。像這樣的場面往往讓我入迷到幾乎要顫抖。

而且這種電影的劇情基本上不會有太多意外發展。

要說真有什麼會讓人意外,頂多就是最初觸發一連串事件的契機而已吧。

就股市來說,應該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新聞。決勝時刻往往是接在這種新聞播出之後開始的。

「……真是無聊啊。」

就在我邊看著電影邊思考的時候,賽侯在旁邊又不滿的這麼說道。雖說女主角長得跟羽賀那很像的色情片讓我有點在意,但因為找這種東西來看感覺實在太沒出息了,所以我並不想看。

「你別像個小孩子一樣幼稚好不好。」

我對賽侯這麼說。


「這是因為我很珍惜自己的青春歲月呀。」

「你們地球佬對故鄉地球的戀母情結可是出名得很咧。」

「我好懷念重力呢〜」

說完這句話後,賽侯好像放棄繼續糾纏我而打算走回櫃台,我也將視線轉回了熒幕上。但這時我卻看到外面那顆爆炸頭突然停止了移動,接著賽侯便將他那顆大頭又湊近我包廂里面來。

「對了,你們的事情傳開來嘍。」

這種含糊地說法有很多種可能的解釋。

但因為賽侯的語氣異樣的認真,讓我瞥了他一眼。

「啥?」

「你和羽賀那小妹的事情呀。」

「……拜托,你是小學生喔?」

這話讓我不禁傻眼,而賽侯在愣了一之下後也苦笑著說。

「沒啦沒啦,我指的不是那種事。」

「不然你指啥啊?」

「聽說你們從別人那邊集資在做投資?」

賽侯的這句話,簡直像電影中黑手黨的敵對組織亮出會引發拼斗的火種似的。

「……所以咧?」

「理沙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知道啊。」

我將目光轉回畫面上。

傳聞。

這件事已經變成了傳聞?

「理沙她知道……?你說真的?」

「你實在很煩耶……當然是真的。不過我本來沒打算連別人的錢都拿來用,一開始也只是為了要幫理沙還債而已啊。」

賽侯瞪大眼睛,將那顆大頭忘我這邊靠過來。

「理沙她有欠債?」

「你頭靠太近了啦……對啊,你不知道嗎?」

「我還真的不知道……」

「她說是她弄丟了向大學借來的貴重書籍,所以借了三萬慕魯來付賠償金,最後因為還不出這筆錢而走投無路。」

「啊……」

賽侯用兩手扶著自己的爆炸頭,從他頭上發出了沙沙的摩擦聲。

「如果她有跟我說……」

「你就能幫她還嗎?」

被我這麼一問後,賽侯本來還好像要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嘴了。

我想他本來是想講些沒意義的空話來逞強吧。

「不,可是,這樣嗎……不過你靠的也是那個吧?就是那個我幫羽賀那小妹寫出來的程式啊。」

「還有靠我自己的投資能力。」

「……噯,你這個就先放一邊不提啦。」

「你是在懷疑我喔?」

「你別氣嘛。羽賀那小妹她每次寄來的郵件開頭第一句都是『阿晴說』、『阿晴說』的,我哪會懷疑你咧。」

聽到賽侯突然爆出這樣的料來,還真的讓我稍微嚇了一跳。

「還有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啦,是想提醒你們要當心點啊。」

「……啥?」

「因為別人也知道你在這附近走動得很頻繁啊。雖然我想你身體有練過,不過這社會上的危險家伙也不只有那一種。」

「……你是指還有駭客什麼的嗎?」

「駭客也是有可能啦。但不管怎麼說,你們手上聚了很多錢的事還是不要太過張揚比較好。總之你就把這些話當成是大叔我在多管閑事吧。」

「……」

賽侯的表情十分嚴肅,使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嗯嗯……」

「畢竟誰也不曉得世界上會發生什麼事啊。小心點准沒錯。」

賽侯說完最後這句話,輕拍我肩膀一下便走回櫃台。

他的確說得沒錯。我們拿別人的資金來投資的這件事,傳出去也根本不會為我們招來半點好處。

但我們也不可能到了這時候才說要把錢退給那些人,而且把錢托給我們的人也真的都有經濟上的困難。再說那些現金我也不是帶在身上,所以不用擔心在回家路上會遭人攻擊把錢搶走。

要說讓我有點掛懷的,是有駭客盜進我的賬戶,或理沙、羽賀那遭到綁架之類的,但我也不太能想象這種事情會真的發生。于是我回頭繼續看片。

我將視線轉回電影上。

在十分鍾後,我已經把賽侯的忠告完全忘得一干二淨,只是再度沉迷于電影中。而在看完片後,我便離開網咖回到教會去。

雖然我試著多去賽侯的店走走或是早點上床睡覺,卻還是覺得體內的疲憊日複一日的累積得愈來愈多。

我真的不懂到底是哪邊出了問題。

我唯一確定的就是每當想到交易的事情時,我的精神就會一陣低迷、根本提不起勁。

這可能是在資金量增加後,我為了維持投資表現而讓操作的股票種類變得太多的緣故吧。又或許是背負著別人命運的這股壓力,遠比我以為的還要沉重。

某天上午的交易結束後,我就連理沙出門去中國餐館上班前幫我做好的午餐都吃不完,途中就趴倒在餐桌上。

「你還好嗎?」

在中午休息的時候,羽賀那終于忍不住這麼問我。她好像出生後第一次說這種話去關心別人似的,講這句話的咬字非常僵硬。

「……我不知道。拜托讓我睡一下吧……」

就算閉上眼睛,我依然會看到交易畫面在閃動,頭也脹得發疼。

我本來懷疑自己會不會感冒了,但感覺又不像。而且我隨便也能舉出一堆感冒之外的原因來說明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到目前為止,不管交易有多麼累,我只要好好睡一覺,醒來之後也都能充滿干勁,對自己說「今天也要大干一場」,但現在卻沒有自信能這麼說了。現在我起床時只會因為今天也要進行交易而覺得很麻煩。

我想這應該是最近久違的賺了這麼大一票所造成的反彈吧。這種感覺可能跟游戲中用作弊功能讓等級暴增,雖然一時會覺得玩起來很有趣但很快就會膩是類似的狀況吧。

若真是這樣,我想自己現在可真是得了一種很奢侈的病啊。要是我能持續這樣賺錢的話,除了能拯救很多人外,連我自己應該也能夠抵達一個滿不簡單的水准吧。

「……是交易量太大了嗎?」

這時羽賀那再次對我問道。

我因為被羽賀那這句話勾起了興趣,忍不住抬起了頭來。

「要是我說是,你又打算怎麼做?」

我故意用這種討人厭的說法反問她,因為在資金變得龐大之後,除了分割成好幾份去進行投資外,應該也沒別的處理方法了才對。

「……我有個提議。」

「!」

連我都沒想到自己會對羽賀那的回答起這麼大的反應。我不僅神情驚訝,甚至連身體都彈了起來。

羽賀那則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定定的看著我。

「什麼提議?」

「只要把投資競賽的交易變成自動化處理,應該就沒問題了。」

「……」

我死盯著羽賀那的臉瞧。

因為她所說的這個解決方法實在是太過簡單明了。

「我問過賽侯,他說只要在現有的程式上擴增一點功能就行了,一下子就能幫我們寫好。只要完成了回溯測試,雖然投資表現絕對比不上阿晴……但一定也能賺到錢。」

羽賀那操作自己的行動裝置開啟程式,叫出測試結果的表格把畫面轉給我看。

我眯起眼睛看上頭的數字,因為頭悶悶脹痛而繃著一張臉。獲利和虧損的數字在表格上頭雜亂的交錯出現。由于程式無法像我一樣判斷市場氣氛的關系,所以虧損次數很多,最後的投資表現連我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但盡管如此,這個交易全自動化的程式仍然能確實累積利益。

「現在的阿晴……看起來很辛苦。」

看著畫面的我抬起頭來,發現羽賀那面無表情凝視著我。雖然她臉上的表情依然很平板,但我也知道她確實在擔心我。

「雖然效率會降低,不過這樣一來阿晴就能把精神集中在現實這邊了。」

羽賀那的眼神是認真的。既然現在要兼顧投資競賽和現實兩邊已經出現了困難,那也就該割舍其中一邊。如果讓羽賀那來判斷,她應該會毫不猶豫舍棄投資競賽這邊的結果吧。

羽賀那看著我的眼神相當真摯。她真的很擔心我的身體。

可是聽了這個提案後,我卻沒辦法不垂下目光。

要讓那個投資程式來代替我參賽嗎?

會讓我心生疑慮,一部分是因為這程式的自動操作實在太粗糙。我害怕巴頓在看了這樣的交易紀錄後就會對我失去興趣。

然而最大的理由卻更加明了。

要是這樣的話,就算沒有我也不成問題了。

我因為這個事實而感到心頭一涼。

我現在終于發現有個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的黑暗深淵,就近在自己眼前。

「效率的部分……之後我會再努力提高。而且理沙也很擔心阿晴的身體。所以……」

「不需要。」

我用這三個字打斷了羽賀那的話。

「我說不需要。那邊的工作也由我自己來。」

羽賀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但我馬上繼續說下去,阻止她開口。

「第一名的喉片先生可是用快得像在開玩笑的速度增加資產,靠這種程式是追不上他的。」

這句話聽起來很有道理,而且事實也是如此。

但這卻不是我心中真正的理由。我心中真正在意的其實只有一件事。

她說效率還會再提高?

如果是羽賀那,應該真的有可能辦到吧。她的程式會變得愈來愈優秀。

但我卻無法用跟程式相同的速度來成長,總有一天會被這個程式超越吧。雖然這件事我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但當面面對這問題時,我卻顯得不知所措。

當這個程式連判斷能力都超過我的時候,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你……你就去找一些更容易賺錢的股票來,集中在……對了,集中在提升價格變化幅度的准確性吧,而我就靠這個來賺取更多利益。我們原本說好的工作分配就是這樣的吧?」

聽到我的回答,羽賀那的眉頭苦澀地扭曲著。究竟她這樣的反應是在擔心我,抑或不是呢?我已經搞不清楚了。只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很不妙的一步田地。

要是羽賀那的程式把我的所有能力都複制過去,變成了一個全自動化的程式會怎樣?面對如今的交易量,已經到我身為活人的負荷極限了。

當初單純的玩笑話現在已經漸漸變得有貼近現實。而且羽賀那的程式還不只能跟我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超越我。到了那一刻,我在巴頓眼中還剩多少價值呢?我在羽賀那眼中又還剩多少價值呢?

而且事到如今,我也根本不可能拒絕羽賀那的幫忙。現況是連克莉絲他們家都還沒有辦法還債,那我又怎麼能拒絕羽賀那?

這樣的話,我的選項其實已經非常有限了。

「我會一直努力到投資競賽結束。」

競賽再過三周就要告一段落了。我只要撐一下、忍一下就能過去。我應該能夠瞞過羽賀那才對。

看著羽賀那在我面前低著頭依舊猶豫,我也只好不擇手段的對她說道。

「所以……請你把力量借給我。」

「!」

羽賀那好像有些緊張的身體縮了一下,然後用力對我點了點頭。

她的樣子已經完全不是那個認為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只是個無力存在的人了。

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將錢托給我們,而他們能不能還債也全看我們了,我們的立場就是如此重要。

再說「請你把力量借我」這句話,對現在的羽賀那來說應該是最強力的甜言蜜語吧。

但這句話也真的是非常諷刺。

只要我愈倚重羽賀那的力量,我自己的力量就愈會被削弱。現在我總算明白自己為什麼就算賺錢也笑不出來,疲勞也無法消除的原因了。因為現在我所做的事情根本和單純的重複性作業無異,就算在場的人不是我也沒關系。

我現在早上起床不看新聞,交易完成後也不再去注意各支股票的發展。現在我並不是在利用程式賺錢,而是已經墮落成程式需要的最後一個零件,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深感痛苦。但盡管如此,我也非得維持這個狀況瞞混下去。

我必須在競賽中保持前段排名,直到能前往薛丁格街前,我都必須把這些交易當作是我「自己的交易」。

「……下午的交易差不多要開始啦。」

我在短短的一句話後,把行動裝置還給羽賀那。

接著我便再次陷入了單調作業的無限回圈。

我一定得撐下去。

而且我也一定得將這件事隱瞞到底才行。

投資競賽就這樣進入了後半段。喉片先生在最後不知道是開了什麼噴射引擎,總財產數字一飛沖天到了九千兩百萬慕魯。他毫無疑問是利用信用交易將資金杠杆操作到最了大限度。因為不使用信用交易的話,要有比我們更好的投資成績根本是天方夜譚。而且隨著投資競賽進入終局,幾乎所有的參賽者出手都變得毫無保留,讓價格波動更為激烈,也接連出現許多大賺了一筆的人。

雖然我們的總資產已經達到六千萬慕魯,但竟然只能排到第五。

這讓我終于對本來只有偶而會用上的信用交易手法完全不再設限,每次交易都卯足全力投身其中。我借助杠杆原理,用三倍大的力氣去搶錢。

但明明資金杠杆都已經開高了,在裝置前的我還是沒什麼手感。

這並不是指我的投資表現有了差池,而是精神方面的問題。只要賺進愈多錢,我就會在羽賀那的數學公式中陷得愈深;而我陷得愈深,她的程式也就會改良得更好。

這也就代表我所占有的一席之地愈來愈小了。

在這幾天里面,就算我看著程式顯示出來的個股清單,也漸漸分不清楚一支股票到底好不好了。我知道那些股票並不差,也知道那些股票都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是除此之外我什麼都看不見。這感覺就像是我的眼睛前面覆蓋了一層薄膜。

巴頓是不是也在關注我現在的交易紀錄呢?

或許他就是看到這樣的交易紀錄,認為我已經變成了個無聊的家伙,所以在那之後才再也沒有跟我聯絡。因為巴頓就是看到我在競賽初期的放手一搏,才會產生興趣而找上我的,說不定他對眼前這個只顧汲汲營營賺些蠅頭小利,而且成績才第五名的家伙已經沒了興趣吧。

第一名的喉片先生可是取得了哈佛大學的MBA學位,還被白金史密斯銀行內定的超級精英。既然眼前都有這樣優秀的家伙在了,人家哪還會對現在的我提起什麼興趣呢?

但我們現在的成功可以幫得上很多人,這點是絕對沒有錯的。而且會受到幫助的還不僅是那些背負著債務的人。

畢竟連羽賀那也因為這樣的成功而得到自信,終于變得比較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了。現在的她與相遇之初相比,性格根本圓滑得教人不可思議,甚至偶而還會略帶羞澀地對我微笑。理沙看到她有這樣的轉變也是開心得不得了。

但我反而是感覺到自己髒腑深處,正不斷累積著某種沉重的東西。

最近我有幾次接近是把這種郁悶遷怒他人般的亂發脾氣,但理沙還是主張我一定是因為交易太累來幫我說話。

不過我自己心里也清楚事情其實並非如此。我是為了不讓羽賀那的程式搶走我的地位,所以非得這樣拼命掙紮。現在的我只能透過這種態度和行動,來向別人彰顯「我是無法被取代的」。因為要是不這麼做,我真的很害怕羽賀那會開始認真去開發自動化交易的程式。

從那一陣子開始,我常常會在夜里因為惡夢而驚醒。

在夢中,我每回答羽賀那一個問題,身體就會漸漸變成數學公式。

我的身體就像組不起來的拼圖,碎片漸漸化為了數學公式代號,嘩啦嘩啦的逐漸崩解。雖然我死命的把那些碎片收集起來,但不管我怎麼拼湊,都無法讓身體恢複原狀。

另外讓我難以置信的是,現在羽賀那在吃早餐的時候,會親切的幫我拿來湯匙或糖了。

然而我腦中最初浮現的念頭卻連自己都覺得很蠢。我居然懷疑她是不是懷抱著什麼邪惡的企圖想要惹我不高興。

就在我已經接近崩潰邊緣的時候時,巴頓寄了一封信給我。

『最近我有點空,要不要見個面?時間最好能約在上午,抱歉啦。』

指定的日期是一般的上班日。

⒏ьOОK·CΟm


撇開平日白天出去外面晃,在交易時間里外出更是誇張得離譜,但回頭一想,我自己在和羽賀那聯手前,也曾在下雨天暫停交易發呆度過一天。

于是我就像個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立刻回信給他說。

『我沒問題。』

巴頓的回信依然非常迅速,他和之前一樣指定了皇家中央飯店作為見面地點。

在我告訴羽賀那我要在平常日

上午出門時,她雖然有些吃驚,但臉上顯露的卻是更多的疑惑。

「那交易要怎麼辦?」

她理所當然的問我這個問題。

不過我也早就決定好該怎麼回答了。

「反正才一天而已,休息一下也沒關系吧。」

雖然我的回答讓羽賀那吃驚得瞪大眼睛,但畢竟她自己一個人沒辦法進行交易,而我也絕對不願意把工作交給自動化的程式代勞。

「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啦。最近你一直都工作到半夜吧?」

「……我知道了。」

羽賀那點頭同意我後,沒有再多說些什麼。

和巴頓約了要見面的前一夜,我幾乎無法入眠。

腦海里完全是初遇巴頓後那一晚,在牛頓市所窺見的璀璨夜景。

我把出門的這件事對理沙保密,盡可能喬裝打扮,然後順著順著兩周前走過的同樣路線來到了皇家中央飯店,再次在侍者帶領下來到咖啡廳深處的客席。

看到我的時候,巴頓露出和那天一模一樣的笑容。

「你的臉色可真糟糕啊。」

唯一不同的,只有他接下來所說的話而已。

巴頓隨後幫我點了飲料,那是一杯酒加得不多的熱巧克力利口酒。

在喝下那杯熱騰騰飲料的瞬間,我不禁差點要哭了出來。

「嗯……」

巴頓穩如泰山地坐在桌子對面,手肘靠在沙發的扶手上、手指則輕輕頂著自己的太陽穴。雖然他會觀察我的狀況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我卻有種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看透的感覺。這讓我感到有些羞恥,卻又不知為何覺得有點寬心。

「要是在成功時說出『活著真辛苦』這種話,絕對會被人罵說不知足吧。」

巴頓突然開口這麼說。

「但這也只是那些不曾體驗成功的喪家犬在遠吠罷了。那些人根本不懂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子的——無論一個人原本再怎麼饑餓,硬是用多得會讓下巴脫臼的大量美食塞得他滿嘴,那也無庸置疑是種痛苦。」

巴頓淺啜著他手中那杯好像威士忌加得比咖啡還多的愛爾蘭咖啡,目光停留在咖啡杯上繼續說了下去。

「我看了你最近在投資競賽的表現。數字本身是很不錯啦……不過呢……」

巴頓說到一半時,突然輕輕打了個嗝。

「失禮了……嗯唔,真的是很乏味啊。」

我差點就讓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

「你的風格和一開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啊。雖然在投資手法和股票選擇的方針上的確是前後一致……不過在更根本的地方卻是……嗯,你現在的操作簡直就是就像是單調的重複作業。」

巴頓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將身子往前傾看著我。

他的雙眼看起來像是通曉一切真理,就連常人無法預測的未來,都能用這銳利的眼光看破似的。

「嘿……先生啊。該不會……你的投資其實還有另一個人參了一腳吧?」

我的手顫抖起來,讓杯子里的巧克力利口酒灑了出來。

然而我卻維持這個姿勢再也動彈不得。

我並不是有意要隱瞞這件事的。單純只是因為巴頓沒向我問起,所以我才沒提而已。

但要是我們算兩個人一起進行投資的話,現在的表現也算是兩個人合力的成果。可是目前在場的卻只有我一個人。

而在眼前這鍋像是噴泉一樣不斷湧出來的滾滾利益中,實際上究竟有多少能算在我頭上呢?我只不過是死命巴著現在的立場不放,努力不想被程式取代掉而已。

所以我也只能盯著杯子,不敢抬頭直視巴頓的臉。

接著巴頓又說了下去。

「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叫你把另外一個人帶過來呀?」

他說出口的正是我一直在擔心的事。

「反正和你聯手的一定是個寬客,我沒說錯吧?」

「唔……」

這句話總算讓我抬起頭來。

巴頓那久經風霜的穩重臉龐,現在混了幾分像吃到什麼壞東西似的複雜色彩。

「果然如此啊。和寬客那種家伙聯手的話,表現自然會變成這種樣子呀。」

「唔……但……但是……」

你所看到的這筆利益,其實有絕大部分都是那位寬客所帶來的。

我本來正想這樣坦誠,但巴頓卻舉起他的大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

「寬客的力量確實很驚人。而且當你遇到的寬客愈是優秀,你也愈會深刻體會到這點。他們能夠利用數學將市場化為模型。而且在大多數狀況下,他們還能將人類所使用的大多數交易手法給數值化。」

「……」

巴頓就像親眼所見一樣,把我現在所處的狀況全一清二楚地說了出來。

「我想你本來的投資風格,應該像是鯊魚一樣撕咬一支又一支的股票,邊賺些小錢,邊隨時尋找即將到來的大浪,對吧?」

「……是……是的。」

「這種風格可是很不錯的。畢竟在市場中,短期內的暴漲暴跌幾乎都是人為因素所造成的啊。那些因素是無法用公式表達的,是種非理性的聚合體。而且這些因素就只有人類才有辦法感知。」

這也就是所謂的「氣氛」。這是我曾經向羽賀那解釋過很多次,但她卻一直無法理解的概念。

「在現在這個時代,人類在勞動方面正不斷被機械取代。就算想要靠我說的這點與機械一拼,也一樣沒辦法逃得了這種狀況。」

巴頓用他粗壯的食指輕輕輕戳自己的太陽穴。

「要超越機械就只有兩條路而已。一是成為制造機械的一方,另一條路是持續去做那些機械無法辦到的事情。」

「……機械……無法辦到的事情?」

「沒錯。我之所以找上你,就是因為看了你初期的投資數據而認為你有做到這種事的資質。一個人能不能從資料從數據或現象中看透他人的思考,是需要資質的。」

巴頓把身體朝我這邊前傾,一邊看著我一邊說下去。

「比方說……就拿那個和你合作的寬客來說吧。他又是如何呢?他擁有能夠看透別人內心的資質嗎?」

巴頓的這句話讓我腦海里瞬間浮現了羽賀那的身影。

如果要舉出一件羽賀那最不擅長的事,那應該就是去看穿別人的思考、感受他人的想法吧。

「嗯,很多寬客都是這個樣子。神經科學也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這件事。畢竟人想要將大腦的各方面都鍛煉到發達可是極端困難的工作。尤其處理數字的這種行為更是非常特殊,只有人類才在這方面特別發達。而能夠以寬客的身分混飯吃的數學癡們,幾乎都把太多腦力用在數學上了,所以在其他方面——特別是與人溝通的能力上——會有缺陷。雖然里面也有些人單純是因為覺得麻煩所以才不想和他人有牽扯就是了。不過這樣也算是缺陷的一種吧?你試著想像一個穿白袍戴眼鏡的數學博士就知道了,那種家伙毫無疑問都是些怪人啊。」

我非常清楚巴頓想表達什麼。

因為羽賀那的思考總是和數學一樣永遠都是一直線。假設「若A則B,若B則C」成立的話,那無論何時A都必須要是C,不是這樣就不行。羽賀那也就是因為這樣才常常做出一些極端的事情來,比如講出什麼把自己賣掉就能還債之類的話。

這就是過度沉溺于數學之中所產生的弊害。

羽賀那的數學才能就是以此為代價換來的嗎?

「再說啊,寬客們所運用的數學畢竟是萬國通用的東西。既然大家都使用一套方法在競爭,就算算出了最佳的結果,總有一天也會被其他人給模仿吧。」

「……」

「這可是個殘酷到令人嘔血的競爭世界啊。就算真的擁有最棒的才能,也未必能夠得到回報。想要保持永遠的優勢更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所有人都在為了讓交易更順利而不斷嘗試錯誤,接著人們也就會一個接一個找到相同的賺錢方法;當大家都使用起相同的方法時,這個方法當然也就無法賺錢了。這種循環大概頂多只需要一年半載、甚至會發生在幾個月之內吧。過了這段時間後,原本很有效的賺錢方法會一下子就變得再也行不通。你的狀況應該也一樣,本來只是打算賺些小錢結果卻碰壁了吧?因為除了暴漲暴跌的情況外,靠著掌握市場氛圍來進行超短期交易,就原理來說使用的手法時其實也和寬客相同呢。」

「唔。」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屏住呼吸多少次了。

巴頓簡直就像一直站在我身後觀察似的清楚狀況。

我本來一直進行得很順遂的交易,的確是在和羽賀那合作前突然陷入了困境。

我所做的事情明明和以前相同,卻沒辦法得到同樣的結果。

也許那就是因為其他人也找出了跟我一樣的賺錢方法吧?

「果然是這樣啊。如果是因為這樣就跑去和寬客聯手的話,那你也實在太天真了。依靠直覺和反射神經來進行交易的人,總是會想要取得一些學理上的背書啊。但這並不是個能靠科學解決的問題。畢竟不管走哪種方法,所做的事

情基本上都是一樣的。所以呢……如果你想要成為一個超越機器的『人』,那就該以『人』的角度來進行思考。試著在暴漲暴跌這種非理性的狀況中大賺一票就是其中一種方法。因為那些寬客們就是假定人都是理性的,然後以此為前提來將市場狀況化為數學模型,所以他們的模型在人的行動並不理性的地方也就不管用了。而人其實在很多場合都是不理性的,比方說談戀愛不就是人類不理性行為的代表嗎?」

巴頓露出滿臉得意的笑容,但我只能曖昧的點頭同意。

不過我當初會覺得為了躺理沙的大腿付上三萬慕魯也沒關系,應該也算不理性到了極致吧。

「但話又說回來,其實每個人都同樣想去依靠科學的力量,所以我也不會嘲笑你所做的事。從古至今的經濟學家們都是一開口就淨會談些數學公式而已。他們害怕要是不使用這些公式,就不會被承認是位出色的科學家吧。不過就算他們這麼做,也同樣沒辦法從恐懼中逃脫。他們只是一路上都在閃躲自己無法計算的東西罷了。尼采就曾經說過:『所謂科學的秘密,就是人面對無法計算的事物時,那來自本能的恐懼。』人類想超越機械,也就必須竭盡所能去接觸那些機械無法計算的東西。而能夠做到這件事的——」

巴頓用手指拉了拉自己衣服上的吊帶,露出惡作劃般的笑容。

「就只有能看透他人在一件事背後有什麼心思的人而已了。」

我面對巴頓,就只能默默的聽他說話,連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光是想理解他說話的內容就已竭盡全力,但就算這樣我也仍然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領會他話中的深意。

不過我很清楚地明白一點,那就是他現在對我說的話至關重要。

我已經作了好多次自己的身體變成數學符號的夢。

要是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我就會不再被大家所需要。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去挑戰羽賀那辦不到的事情了。

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用顫抖的聲音對巴頓問道。

「……我……我有辦法做到嗎?」

巴頓在我眼前第一次用嚴峻的表情看著我。

「這不是有沒有辦法做到的問題。要是你想生存下去,就只能盡全力去辦到這件事。」

我好像在哪邊也曾聽過這句話。

而且我也認為這句話真的非常具有力量。

于是我緩緩對巴頓點了點頭。

「說實話,我也沒那麼多閑工夫啊。我是看一個人有前途才會找他來的啊。就這點來說,你已經證明了自己有著出色的嗅覺。我會在平常日的中午把你叫出來,其實也是有這方面的考量。」

巴頓一口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後將杯子擱在桌上,然後拿起他掛在旁邊沙發上的西裝外套。

「我想要讓你瞧瞧我投資手法的概要。」

由于他的體型相當壯碩,一站起來就讓我覺得周遭的空氣瞬時產生了劇烈的流動。

昂然矗立的巴頓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我,這麼說道。

「走吧。」

就像是位領導迷茫者的英雄一樣,巴頓的這句話中充滿了力量。

這一天是巴頓親自開車。

雖然他的車看起來並不便宜,卻也不是那種一眼就看得出非常名貴的車款。

這輛車普通到好像一下就會融入大街上的車流中不再被人注意,讓我感到有點疑惑。

「你就坐副駕駛座吧。」

在巴頓的催促下,我坐到了前座的座位上。

「我每次選擇工作用車的時候都要頭痛一番啊。」

巴頓巨大的身體坐在駕駛座上顯得有些別手別腳,不過他依舊豪邁地打著方向盤將車往前開。

「工作用的車啊,既不能太高級也不能太破。」

「……這是為什麼?」

「看透人的想法,可是要超越機械唯一的路啊。」

巴頓有點像在逗我似的這麼說道。

他的意思是叫我自己先想想吧。

工作用車。

我在咀嚼這個詞的瞬間立刻想到了答案。

「是因為車子太破的話,會被人認為沒賺什麼錢嗎?」

巴頓可是投資基金公司的老板。投資基金的工作就是從客戶那邊拿錢去投資,並從利潤中抽成當報酬。

除了那種被債務逼得無路可走,沒有其他人能依靠而只能將財產托給我們的人之外,其他人應該都甯願選擇開著高級車的基金經理人,也不會想把錢交給開著破車的家伙吧。

「沒錯。那不選太高級的車又是什麼理由?」

巴頓沒有轉過頭來,看著前方繼續說下去。

我則是拼命動腦思考。

只不過我腦海中卻始終無法浮現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是因為……怕惹人厭嗎?」

「惹人厭?哈哈哈!哎,這也算是其中一個理由吧。」

車子在交叉路口向右轉。因為牛頓市是分層化的設計,所以道路和人行道在大部分地方都是分開的。從車子專用的道路上看到的景色,和從人行道上所見的牛頓市相比,實在大異其趣。

「其實真正的用意應該算是條防火線。」

「防火線?」

「沒錯。做投資基金畢竟是有賺有賠。在這一行干愈久也就愈有機會賠錢。要是你平常就坐著高級轎車到處跑,那可有得瞧了。你在賠錢的時候會很難找理由跟客戶交代。所以呢,工作用的車子千萬不能過于昂貴或者過于廉價,選擇實用取向的高級車是最安全的做法。」

原來是這樣啊。

「哎,這種事情其實只要自己實際經驗過,馬上就會明白了。除了這個以外……我們還有其他更該去注意的地方。」

車子從上層往下開去,離開快速道路後接到了行政機關群聚的大道一角。

在這一區坐落著月面都市大學的校區,另外我感興趣的制藥公司、生物科技相關企業等利用智慧財產來創造高收益的公司,也都在這區域的各處林立。

「在這附近的公司里面,你看過哪幾家的財報?」

離開上層區後,巴頓讓車子慢慢開在兩旁種滿行道樹,景觀很至雅致的路上,一邊這樣問我。他把雙手和下巴都擱在方向盤上,像是迷路而想透過擋風玻璃尋找碰面場所的人似的,凝視著外面的大樓。

我立刻在自己的記憶中翻找答案。

這附近的公司當然都在我列為主要交易對象的個股之中。

「魯珀特制藥、赫特、戶塚控股、林格科技、阿曼生物科技……還有……」

「哈哈,你能一下子講出這麼多還真不簡單啊。而且你提到的每家公司財務狀況都很好。全身一些能夠挺起胸膛推薦給老寡婦去投資的好公司。」

「……呃。」

「不過呢,人透過看財報、看股票的走勢得出的判斷。程式幾乎也都有辦法做得出來。只要清楚門道,就算是粉飾帳目或作假帳的跡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能用機械性的方式抓出來。因為那些東西全部都是依循固定的邏輯和數字來表現的啊。你知道做假帳的數據有辦法透過統計學方法抓到嗎?」

「咦?」

而且那是機器無法看穿,只有人類會察覺到的事不是嗎。

「雖然帳薄上的數字無窮無盡,但你只要把其中個位的數字出現頻率統計一下,就能夠明白帳目是不是有造假了。」

我不太能理解巴頓所說的話。就我貧乏的知識看來,帳目上的那些數字排列都是隨機的,所以結果不該像骰子骰出來的一樣是亂數嗎?

照理說1到9的數字應該都會以等機率出現吧。

「這算是會計事務所或稅務機關拆穿假帳時會用的方法吧。就統計上來說,個位數的數字在自然狀況下會出現比較多的『1』,比例大約占全體的30%左右。數字1到9的並不是用均等的機率出現的。這就是所謂的班佛定律。」

「……」

雖然我覺得這像是在騙人,卻無話可說。

「雖然這算是比較難的數學,不過你只要看看對數表就會馬上明白了。像這類東西正是那些寬客們的拿手好戲啊。」


巴頓從方向盤上仰起身體,稍微加快車速將車子開到一條狹窄的道路上。

接著他在路邊停下車來,用下巴比了比附近的一棟大樓說。

「這棟就是林格科技的大樓。很氣派吧?地下十二層,地上五十三層,建造費用總共花了二十五億慕魯這麼多。而且還是去年剛落成,閃閃發亮的新大樓呢。看來林格科技對于自己被稱作『新發跡的生技公司』已經有點厭倦了,從這棟建築可以感受得到他們想要讓自家招牌成為『業界重鎮』的氣概。而且這里不管和月面都市大學或行政機關那一帶都很近,不管要去挖掘人才或者進行政策游說都很方便。不過呢……」

巴頓朝我看來,說道。

「這棟建築有問題。」

「咦?」

我腦中馬上浮現的念頭是:『這棟大樓是缺陷建築嗎?』

但這棟威風凜凜的聳立著,外牆還鋪滿閃亮玻璃窗的大樓,儼

然就是財富和成功的象征啊。

林格科技可是成立至今滿十二年,去年營業額更超過一百二十億慕魯的超優良企業。

我在之前投資時有看過林格的資料作為參考,但並沒發現任何問題。它應該算是曆久彌堅,在未來也會長期維持繁榮的企業典型才對啊。

「我在林格科技的前身企業還在地球上時就知道它了。他們公司原本位在華盛頓吧。你應該知道這家公司就是打著公司內的風氣很自由當招牌的吧?」

「……是的」

「當年在華盛頓的那家公司,是一群來自大藥廠『法伊茲』內部的研究人員因為對公司的官僚主義感到很厭煩而離職,之後再自己出來開的新創公司。當初號稱是經營團隊和研究團隊兩方距離最近的企業呢。而且這樣自由的研究環境也發揮了很大效果,讓林格科技在生技相關的檢驗套組和基因圖譜技術上取得了劃時代的專利,也因此讓公司營運有了大幅進展。他們接著也在基因治療藥物上獲得巨大的成功,也因此成功進軍月面。每當公司主辦說明會時,他們的執行長也一定是穿著實驗室的白袍亮相。而從業務員到執行長的所有人,使用的公務車都是一樣的,在員工福利方面也相當慷慨,更沒有階級意識,實在是家很棒的公司啊。」

雖然巴頓這麼說著,但我總覺得他有著弦外之音。

于是我開口對他問道。

「實際上……並非如此嗎?」

「雖然他們對外還是同樣這樣宣稱啦,不過你看看那大樓的上層。」

巴頓幾乎把額頭都貼到了擋風玻璃上,指著上方要我看。

于是我也用跟他一樣的姿勢往大樓的上面看去。

「看到沒有,大樓最頂端的那幾層樓的形狀很特別吧。」

「……對。那是……十字型嗎?」

「沒錯。就只有最頂端的十層樓成了那種很扭曲的造型。當一家公司的經營團隊萌生了特權意識的時候,新蓋的大樓通常就會像那樣出現奇怪的歪斜。」

「……該不會。」

我不禁脫口這麼說道。

而巴頓則在一旁滿臉得意的笑著。

「大樓會設計成那種形狀,目的也就是為了讓主管辦公室有更多會位在角落。因為那些高階的大頭們可是最討厭和別人一起走進辦公室里啦。另外你看,在那邊有一個兩層樓的區域用了一整片的落地窗吧?那邊是高階主管專用的餐廳。不過在官方資料上可沒有這種設施的存在呢。」

我一臉驚訝地看著巴頓,而且無論如何都想問他為什麼能得到這種消息。

「為什麼這些事情明明沒公開但你卻知道?」

「只要在中午的時候用望遠鏡偷看就一目了然啦。」

「!」

話是這麼說沒錯。

可是真的有人會這麼做嗎?

不,真的就是有這種人。在我眼前不就有一個嗎。

「當一家以內部風氣自由為賣點的企業變成那樣的話,衰敗的速度可是會快得驚人。畢竟要是人們要是一開始就知道公司中盛行官僚主義的話,就會很快習慣這種文化。但林格科技里面卻有很多人是因為討厭官僚主義才跑來的,因此對公司幻滅的程度也會很慘烈。我看再過不久應該就會有大批研究人員出走,再去建立一家新的公司吧。所以說呢,真的是有些大樓會如實展現出一家公司『盛極必衰』的道理啊。有些新發跡的公司在砸下一筆錢搬進這種大樓里之後,突然就因為業績惡化而遭到並購了。這時比較迷信的人就會說這棟大樓中受了什麼詛咒,但實際上並非如此。那是因為會想砸大錢搬進這種大樓里面的企業,其經營團隊的思考模式全都差不多啊。」

在眼前大樓的正門口處,可以看到印有公司標志的旗幟正隨風飄揚。出入這棟大樓中的人們看起來要不是能干的業務人員,就是優秀的研究者,讓人完全嗅不出有半點事態不妙的氣息。

但被巴頓這麼一說,我也覺得那棟大樓的形狀的確很不自然。

而且要是里面真的有著官方不承認的主管專用餐廳,那公司內部一定更有著謊言與欺瞞到處橫行吧。

這一類的事絕對不是從數字上能看出來的。

等到事情反映到數字上的時候,狀況通常也都已經發展至無可挽回的地步了。

「掌握其他人所不知的獨家情報,當然會讓你比別人強。如果是我,就會在所有人都像蠢蛋一樣不斷買進這家公司的股票時,耐心等待用融券大賺一票的時機。但要是手上沒有這個情報,想決定該站在買方或是賣方那邊時,也就只能靠其他數字來下判斷了。像一支股票在累積了很多信用交易量時,不管是漲是跌,股價都會有很大的變化對吧?你要是在這種時候選錯邊站的話,下場就是這樣啦。」

巴頓用手劃過脖子比了個斷頭的手勢。

他說得的確沒錯,因為靠市場氣氛來進行判斷的話,到關鍵時刻選對選錯的機率往往就是一半一半,這點真的讓人非常煩躁。但即使如我們也只能靠著自己瞪大眼睛才得到的少許線索,來判斷究竟該站在買方或賣方那邊。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各式各樣的公司間繞,然後找出他們行動的規律。而在看出規律之後,我就得思考這樣的規律又是如何形成的。大致上來說,這些規律都只是反映出人們心中單純的思緒或感情罷了。但這件事情卻是機器絕對不可能辦到的。」

巴頓再次發動引擎,讓車子緩慢往前開去。

「而就我的經驗來看,很能掌握交易場上氣氛的人通常也善于找出規律。人們就算看著同樣的東西,也會因為思考方式和所注意的焦點不同而有不一樣的感想。但這不是能經由訓練得到的能力,而是與生俱來的才能。」

我實在不知道像這樣被人誇獎時該怎麼回應。

所以我也只能害羞的低下頭,在嘴里咕噥著些不敢明白講出口的話。

「哎,另外我們的工作也就是盡量去拉人脈啦。在過去也偶爾會出現在失敗無數次之後,仍然不屈不撓東山再起的家伙。其中最出名的人就屬房地產大王丹尼爾•卓普了。」

「卓普?」

「哎呀,你不知道嗎?這個男人可是有著『美國的不屈先生』這種別號啊。他在四十歲之前就破產了三次,每次破產的金額還愈來愈大,到第三次時甚至因為欠了十二億美金而讓公司倒閉。但他居然在四年之後買下了曼哈頓一棟價值五億美金的大廈,還恬不知恥地將它取名為『卓普塔』,改裝成高級的商業大樓。你想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人呢?難道他算是經營的天才嗎?就某些方面上或許算吧。那家伙可是聰明得要命,記憶力尤其驚人。但他如果真的是一個經營天才,才不會破產這麼多次。那家伙真正天才的地方啊,就在于他跟別人相處的能力。要是備和有錢人一同行動的話,就能顯示你的工作就是有那樣的水平。人脈可是比存款還能孕育出更多財富。」

巴頓在說話的同時把車子開進月面都市大學的校區內。

這所大學連個像樣的警衛都沒有,看到外車開進來也沒人攔阻,甚至沒人在意我們就這樣駕車進入。

或許因為現在是上課時間的關系,校園內也沒看到什麼人在路上走動。

車子沿著狹窄的道路行駛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接著巴頓慢吞吞的下車走到路旁一家賣三明治的店前面。他從頭到尾都沒看我一眼,我想應該是沒打算要我跟著下車吧。而且巴頓看起來好像是這家店的常客,和店員一副很熟的樣子。

在店員將三明治放進紙袋後,巴頓掏出一張一百慕魯的鈔票付帳。

而且他並沒有要對方找零,只是用大手親切的拍了拍店員的肩膀,揮揮手便離開了三明治店。他一副剛剛和對方聊得很開心的樣子,帶著笑容走回車子旁邊,打開車門回到駕駛座上。

「吃午餐嘍。」

巴頓把紙袋遞給我,再一次向店里的人揮揮手後再次發動車子。

「人啊,不管賺了多少錢,一天也只能夠吃三頓飯而已。」

「咦?」

「而且幾乎沒什麼人會每天都到不同的店家吃飯。也就是說每個人用餐的地方大致都是固定的。尤其像是學者或教師這類人就更是如此。當你看到一個生物學、化學或者理工科的教員不再吃可以單手抓著的三明治時,就代表他們很有可能被企業挖角了;要是有個教授本來總是點夾滿起司和牛肉的滿漢三明治,但某天卻突然卻改點不加起士的蕃茄三明治,那就表示他昨天搞不好被抓去應酬累了一晚。另外像一個人是不是開車來上班,應該算是最容易看的吧。」

巴頓用單手抓起三明治,豪邁的咬了一大口。

「我就透過在那邊用餐持續收集這類消息,剛才那位店員和我是老交情了。對方也明白我的用意何在,所以幾乎把所有會在大學出入的獵人頭顧問長怎樣都記了下來。要是說到月面都市大學出入的獵人頭顧問,我有自信自己掌握得比專業記者還清楚。畢竟記者可不會每餐都掏出一百慕魯大鈔呀。」

巴頓這樣說完後,惡作劇似的對我眨眨眼。

「丹尼爾

•卓普就非常擅長這類手法。真的非常不簡單。他就是借此收集到很多的情報,然後進一步加以利用。當然啦,種方法也需要能分辨情報優劣的嗅覺、以及在關鍵時刻勇往直前的決策力。就跟判斷行情是一樣的啊。你非得盡可能去收集資訊然後從中找出關鍵,最後押注在正反其中一面。怎麼樣?比起什麼波動率、δ值,你不覺得這種方式更適合你嗎?」

突然聽到巴頓的這句話,讓我把吞到一半的雞肉卡在喉嚨里。

但他說的完全沒錯。

我完全看不懂羽賀那記在她行動裝置上的那些數學符號之類的鬼東西,更連一丁點興趣都沒有。

「跪倒在寬客所寫的程式跟前的交易員們,通常在不久之後就會因為精神出問題而從市場淡出。去判斷硬幣落下時究竟是開正面或是反面,這是只屬于人類的特權。當一個人把這個特權交給機器時,他就再也不是人了。」

我就曾經作過自己的身體變成數學符號的夢。

那真的和巴頓所說的話完全一模一樣。

「張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這世界吧。這世上不存在任何和人類有關卻不牽扯到人類情感的東西。」

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

巴頓的雙眼仍然看著前方,說道。

「難道你不想拋開那種玩弄數字的游戲,來場真正的投資嗎?」

「你是說——」

在我回問的那瞬間,車子也向前開去。

巴頓依然只是看著前方不發一語。

但看著他的表情,卻讓我感覺他在強烈的對我喊話說:「當個人吧!」

既然做決定是人類的特權,那決定要不要把巴頓的話聽進去,自然就是我的特權了。

「但我並不信任寬客,也不認為再這樣下去對你會有什麼好處。」

巴頓一打方向盤,將車朝郊外開去。

「你最好和那個人拆伙吧。」

巴頓非常干脆地這麼說。

和羽賀那拆伙?

我試著想像了一下那情景。我能從羽賀那的程式中得到解放,而後也能作為金融街的一員重新出發。

而且我還能夠在巴頓底下做事。我能在藉由收集數字無法呈現的企業情報來投資,真正精通這類古典投資手法的巴頓底下做事。

人本來就該透過機械絕對無法辦到的人際交流來獲取情報,並參考這些情報來進行判斷。

就跟我最喜愛的幫派電影和戰爭片很像。在事情背後有著應該遵從的原理、有著必須考慮的實際狀況。而人積年累月得來的經驗更顯重要。我透過股價波動來讀出投資人的想法,覺得自己好像透過這樣看透了一切。但巴頓卻是從更源頭的地方收集情報,並用它們進行判斷。

說實在的,我覺得這種方法實在帥到不行。雖然做法里面有很質樸的部分,不過我卻認為它比任何投資手法都更為確實。畢竟巴頓為了確認主管專用餐廳的存在,甚至都自己拿個望遠鏡去偵查了,要是連做到這種程度都沒辦法掌握投資風向的話,那我想不管再怎麼做也都無濟于事了吧。巴頓這個人就是具有會讓人這樣認為的說服力。

另外我的夢想也並非是在貧窮地區收集窮人的私房錢,做投資幫忙他們還債,而是要將人類的財富聚集起來,並借著這一大筆財產遠征前人未至之地。但我一直忘了這件事。

然而我到了這時候仍感到猶豫,當然也是有理由的。原因就出在羽賀那身上。我擔心羽賀那在少了我的情況下,是不是依然有辦法順利走下去。

她那個程式應該是能順利運作吧。但要是巴頓說得沒錯,她的程式可能早晚會完全失靈。而且當初她和理沙兩個人在教會里相依為命時,兩個人也真的快要走上窮途末路。雖然理沙她個性很成熟,但我總覺得她的腦袋少了根螺絲,應付生活的能力很有問題,至于羽賀那就更不用說了。

就算我現在因為羽賀那的程式而飽受折磨,但我不是因為羽賀那而受苦。

羽賀那甚至在前不久還很替我的身體擔心。

她並不是壞人。甚至該反過來說她就是個性正直過了頭。

如果要叫我現在立刻拋下羽賀那一走了之,我也實在辦不到。

「你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光要說出這句話就讓我幾乎耗盡所有的力氣。因為和我說話的對象可是一位連在皇家中央飯店都備受禮遇的大富豪。照理說他是絕對不會理會我這種小鬼的。我能有現在的境遇真的是非常幸運,簡直幸運到令人無法置信。

不過,到頭來我也就只能給他這樣的回應。

「當然可以。」

巴頓馬上就這樣回答我。

最後車子終于總算開到了第六外區,我也就在這下車,並為今天的事情向巴頓道謝。但今天巴頓並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熱情的和我道別,最後只在駕駛座上給我一個微笑。

那就再會了。這種道別的方式也真夠瀟灑。

我一直目送著巴頓的車子遠去,直到車影完全消失時才踏出腳步。

我明白自己的行動原理,而我的目的也非常明確。既然如此,那我就知道該要如何解決這問題。

我邁步走向教會。現在的時間應該剛過兩點吧,在這個時段里要是不長眼在外面亂晃,可是會被警察抓去訓話的。雖然我現在沒有什麼心情跑跳,最後還是一路踏著民宅屋頂回到教會。

所以我會看到那個模樣的羽賀那,也真的是出于偶然。我想要是自己直接沿路走回教會的話,應該就不會看到這情景了吧。當我從旁邊住宅的屋頂跳到教會的屋頂上時,三樓院子的景象在我眼前是一覽無疑。因為理沙現在應該正在中國餐館工作,所以我看到的也不可能是其他人,自然是羽賀那了。

因為理沙所准備的午睡套組不管是靠墊或毛毯都是一片雪白,更讓一身黑的羽賀那顯得非常醒目。

我跳進三樓的院子里,看著正在酣睡的羽賀那。看來她很老實的聽進了我出門前叫她休息的那句話,真的就休息了。我也明白羽賀那想要把我的所有行為全部複制到程式里面去,並不是存心想害我派不上用場。畢竟我很清楚羽賀那真的是用很認真的態度在調整程式的數值。

在月面上為了讓空氣循環,圓頂內不時會有風吹起。這時剛好就吹來了一陣微風,緩緩推動原本停滯的空氣,拂過我們所在的地方。

百合花搖曳著、樹上的綠葉搖曳著,羽賀那的瀏海也隨風飄搖。當她睡著的時候,看起來真的就只是個普通女孩子而已。而且仔細一看,我還發現她把她總是拿著的那台行動裝置抱在胸口睡著,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還放了兩個杯子。看來克莉絲在中午時來過,所以她們兩個人有一起念書吧。

就算我不像理沙那樣善良,但也還是會想守護這樣悠閑的生活、會想從困境中拯救像克莉絲他們那樣為了生活奮斗的人吧。

就巴頓的說法來看,要是寬客們一直使用相同的手法,那系統好像就會逐漸變得陳舊,投資表現也會變差。也就是說如果我和羽賀那拆伙,那她終有一天會失去賺錢的能力。

羽賀那把整個身子都埋在軟墊里,偶而還像嬰兒一樣發出幾聲呢喃。

從地球被賣到這里來的她,是其中一個遭到這不合理的世界所吞噬的人。

但我也絕對不能停在這里,而不去追求我自己的夢想。為了實現夢想,巴頓的幫助對我來說是絕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所以我只能痛下決心這麼做了。

我走近羽賀那身邊,低頭直盯著她的睡臉瞧。羽賀那因為光線變化的關系皺起眉頭,隨後慢慢清醒過來。

當她注意到我在場後,便揉了揉眼睛,然後好像赫然驚覺似的開始笨拙地注意起自己的裙子有沒有掀開。

我想起在剛遇到她的時候,她明明連自己的裙底風光被我從下方一覽無遺都毫不在意。

「……怎麼?」

羽賀那用還帶著幾分睡意的眼神瞪著我問道。也或許她是因為睡覺的樣子被我看到所以覺得不好意思吧。

而我開口對她這麼說:

「我們來拿下投資競賽的冠軍吧。」

「……咦?」

羽賀那疑惑的出聲反問我。因為對我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背負著債務的人嗎?

雖然羽賀那看來很想問我這句話,但我腦中所想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

只要能夠拿到競賽的獎金,就能夠讓羽賀那到上大學為止都不會有什麼經濟上的匱乏了吧。

就算理沙和羽賀那有多麼欠缺生活能力,只要有二十萬慕魯,應該絕對是不用再煩惱什麼了。

既然羽賀那的程式還能繼續正常運作個一陣子,我們現在就應該以賽程快結束的投資競賽為優先。

這樣一來,我也就能安心的和羽賀那分道揚鑣,然後投向巴頓旗下。

現在離清還債務的期限還很久,但投資競賽的時間卻所剩無幾。

「為什麼——」

羽賀那開口問我,但我卻用這句話蓋過了她的聲音。

「我拜托你。」

「!」

羽賀那才想從軟墊上爬起,馬上就因為我的話而嚇到僵住了。

月面的風緩慢而悠遠的吹過了我們身旁。

羽賀那的一頭秀發也隨風飄蕩。

「這件事……對阿晴很重要嗎?」

她問問題的方式依然直接。就算我要說謊回她說「沒錯」,她也應該會毫不懷疑的對我點點頭吧。

我想大概就是這樣沒錯。雖然羽賀那的眼神那麼凶惡、個性又好像很多疑,但她就是因為無法適應周遭,也才會流落到這所教會來吧。

然而現在這場比賽的結果對我是真的很重要。

在這句話里面,並沒有半分的虛假。

「沒錯。」

羽賀那緊緊盯著我瞧。

接著她別開了視線,輕輕整平自己的裙擺,然後再次抬起頭來看我說。

「我知道了。」

羽賀那站起身來。

或許是因為剛剛她整個人縮在靠墊里睡覺的關系,當她站到我身旁時,我從她身上聞到了屬于她的濃郁香味。

「我們和喉片先生之間有很大的差距。」

羽賀那這麼說。

而我這樣回答。

「只要追上去就好了。」

聽到我這句話,羽賀那的嘴角漾起了淺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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