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放假時,我大多會待在宿舍房間里寫寫大學的功課,或看看書來消磨時光。我沒什麼錢,而且這雙腳在運作速度快過地球六倍的月面上,只是一種累贅。

所以,我一邊吃早餐,一邊馬虎完成沒踏進校園半次、以函授方式上課的大學功課。然後,我利用裝置連結圖書館,下載了人類的睿智,悠哉地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閱讀到中午。在那之後,我會吃午餐,吃完午餐後有時會打起瞌睡,有時會繼續看書或眺望窗外的景色。月面的住宅狀況不佳,公家機關租來的宿舍當然只是個破房間,但我不討厭從房間里眺望出去的景色。窗外正下方有一條寬大的水路,曲折的水路兩側被髒亂的住家和大樓包圍,宛如一條山谷里的溪河。或許空間不算大,但水路上方呈現開放的空間,甚至讓人有種可以飛翔其中的感覺。船只就像一只只鳥兒般,行駛于水路上。

我在窗框上托著腮,眺望在視野下方延伸開來的下流階級生活。

不過,我的思緒沒有圍繞在學校的功課上面。我滿腦子想著昨天與克莉絲的交談內容。昨天克莉絲一直說到半夜,直到理沙出面催促,才起身結束。

機率論、微積分、數論,以及人人都會的四則運算。

克莉絲大概都是利用這些工具來計算,而每一種計算的難度都不算高,屬于涵蓋在教科書里的范圍。

不過,克莉絲將這些計算工具加以組合,讓羽賀那把我的判斷加以公式化的程式做了更進一步的改良。克莉絲表示是以羽賀那留下來的我的投資數據作為基礎數據。克莉絲竟然能夠在沒有與我交談之下,完整重現我的思緒。我為此表示佩服時,克莉絲像是在憋尿的模樣緊貼住兩腳膝蓋,弓著背露出笑容。

克莉絲似乎看了相當大量的數據,而且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在這樣的努力下,克莉絲得到一個結論,也就是必須判斷在如白雜訊般起伏不停的數字堆里可找出哪些模式,而這些模式是否符合市場。(注:白雜訊的英文為White Noise,當雜訊的產生和前一個時間的雜訊相關度為零時,稱為白雜訊。白雜訊在頻譜上為一常數,各個頻率的成分皆有,相當于白色是由各顏色所組成,故有此稱)

有別于平常戰戰兢兢的態度,克莉絲做起說明時的語尾肯定,句子之間也連貫順暢。

克莉絲的模樣就像上了潤滑油、動作流暢的機器,而這部機器能夠以無比正確的動作,把市場里數量龐大的散錢吸引過來。

我直率地感覺到痛快舒暢。

當初隨著羽賀那不斷提升程式的精度,我曾經害怕自己不再被需要。現在,克莉絲的程式幾乎把我的害怕變成了事實。程式能夠不眠不休、機械化地搜尋我作為判斷依據的市場及股票資訊,也能夠瞬間掃描所有個股並加以分析。程式的反應時間短于千分之一秒,可同時進行交易的最多筆數也超過五百筆。

程式不會疲累、不會厭煩,更不會產生恐懼。

我抱著極度平靜的心情凝視從下方流過的溪流,思考起一個問題。

在這樣的狀況下,我能夠做什麼呢?

畢竟克莉絲的程式已經能夠以近乎百分之百的正確度,執行所有我做得到的動作。就像沉睡了四年之後,不知不覺中有另一個完美的自己正生活著。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保持清醒,更不可能練出一身超越克莉絲的數學底子。明明如此,我卻不像羽賀那開發程式當時一樣產生恐懼和焦躁感。

為什麼呢?我試著思考原因,但想不出答案。以合理的說法來說,想要改善克莉絲的程式,就等于必須贏過四年前的自己。憑我現在這副德性,我實在不認為會有辦法贏過四年前的自己。明明如此,此刻的心情卻顯得悠哉。或許應該說我沉睡了四年,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清醒吧。

不過,悠哉歸悠哉,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對勁感覺,而不禁有些煩躁。

因為不是賭自己的錢嗎?

我在房間里發愣地望著窗外景色好一會兒後,抓著外套慢吞吞地站起來。克莉絲說過那間辦公室周末也會開著。去到那環境後,說不定可以找回昔日的緊張感。

我抱著這般想法的同時,也為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感到懷念。在近似苦笑的滋味湧上心頭之中,我離開了宿舍。

在月面,汽車直接成了高級品的代名詞。

拜這點所賜,不斷擴建中的月面都市的主要交通工具不是行駛于水路的船只,就是路面電車。

這里簡直就像一百年前我們居住的城市一樣。觀光客總會驚訝地這麼說,而我也在電影里看過類似的光景,所以能夠體會。

所以,我使用了哪些交通工具呢?我搭了水路的船只、路面電車後,再搭一次水路的船只,然後搭上通往牛頓市的主線路電車,下車後步行前進。

最後,我搭上彷佛要鑽入地底下的電梯來到秘密基地一看,發現明明是星期六,卻除了艾蕾諾亞之外,所有人都到齊了。

「早安。」

忙著擦拭大門的馬可率先向我打了招呼。

今天學校難得放假,馬可卻沒有一早就跟朋友出去混,而是在這里活力十足地做著打掃工作。從馬可的表現,不難看出他真的很喜歡投資世界,還有艾蕾諾亞。

「早。」

「早安。」

聽到勒高夫用像上了漿似的平直語調打招呼後,我也打了招呼,然後對著克莉絲聳了聳肩。或許是因為昨晚的事,克莉絲靦腆地低著頭,顯得有些難為情。我把拐杖倚在一張收拾整齊的桌子旁,猜想這應該是我的座位。

接著,我朝向對面座位的馬可開口說:

「公主呢?」

辦公室里只有一張桌子擺設在遠離窗戶邊的位置,該座位的主人勒高夫一副聽不下去的模樣開口說:

「大小姐外出了。」

「原來是這樣啊。」

看來公主不是因為血壓低,所以躺在有遮罩的床上爬不起來。

「有什麼事嗎?」

「我有一件非常公務性質的事情想請教她。」

「我來代替大小姐回答吧。」

「請問我能夠動用多少資金?」

畢竟對象是勒高夫,所以我還是禮貌地加上「請問」兩字。

「這部分大小姐交代過先設在三十萬慕魯的額度。」

克莉絲的七分之一金額。畢竟這次的狀況不能藉由過去的市場數據,在某程度上預測出程式的有效性,所以這金額算是設定得合理。可怕的是聽到三十萬慕魯時,我心中一點感覺也沒有。

除非像拿刀子割自己的血肉一樣拿自己的錢投資,否則還是難以找回昔日的緊張感嗎?

「等到開始有利潤出現,就會慢慢提高額度。還有其他疑問嗎?」

「有一個純粹是我個人的疑問。」

「……如果是關于大小姐隱私的問題,很抱歉我無法回答。」

「不是,我只是在想不知道艾蕾諾亞小姐都做什麼樣的投資?」

「大小姐沒有從事投資。」

「……她不做投資?」

「不過,大小姐為了強大我們的組織,日夜不停奮斗著。基于業務性質上的考量,大小姐不喜歡把她從事的業務告訴別人,所以我不便提及這部分。另外,知道內情的馬可和克莉絲小姐也一樣。如果你說什麼也想知道答案的話,就請直接詢問大小姐。」

我把視線移向克莉絲和馬可後,兩人都低下頭,一副彷佛在說「很抱歉,就是這麼回事」似的模樣。

「了解。對了,這張桌子應該是給我用的吧?」

「是的,請你自行設定裝置的密碼。」

這次是馬可回答。我一邊點點頭,一邊坐上座位。

「還有一個問題,交易內容是要每天報告呢?還是一星期一次?」

這個問題改由勒高夫回答:

「針對使用非公司資金所進行的交易,我們恕不負責。而如果想要使用公司資金進行交易,就只能利用那台裝置進行。所以,你想要怎麼安排上班時間,我們都不會干涉,但如果想要進行交易,就只能請你來這里一趟。當然了,如果是像克莉絲小姐一樣利用程式進行全自動交易,就不在此限。」

「意思就是隨時會看我的交易數據。」

「你有意見嗎?」

雖然勒高夫的口氣像在恐嚇人,但我只是輕輕聳了聳肩說:

「沒有。我是覺得松了一口氣,因為這樣萬一犯了嚴重失誤時,就不需要獨自承擔責任。」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你已經有過嚴重失誤的經驗啊。」

「是啊,嚴重到幾乎無法一人獨自承受。」

我這麼回答後,發現克莉絲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不過,我沒有失去從容,我還能夠輕瞥克莉絲一眼,然後微微歪起頭。

「以整體來看,比起一人獨占成功,失敗時有人幫忙分擔整體上會更有利。畢竟要成功很難,就代表著很容易失敗。」

「真是太好了,看來我可以省下訓話的麻煩。」

雖然勒高夫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但我相信他是

以自己的方式在開玩笑。

我一邊啟動裝置,一邊簡短說一句:

「風險以及回報。」

「永遠解不開的課題。」

我斜眼看向勒高夫,心想:這里似乎會是個很愉快的工作環境。

到了中午時刻,勒高夫叫了中菜的外送服務。餐點送來之前,馬可先准備好餐具,後來把餐點放在大盤子上大家一起夾著吃。吃飽後馬可和克莉絲一起在辦公室外面的共用茶水間清洗餐具,洗完餐具回來時,手上端著托盤,托盤上放了紅茶杯組和咖啡。

勒高夫在自己的座位上秤好紅茶的茶葉分量,倒入熱水後,拿出懷表算著時間沖紅茶。這般沖茶儀式想必是一種飯後的放松時刻吧。馬可和克莉絲都是喝咖啡,克莉絲只加糖,馬可則是加了牛奶和糖。

馬可一邊啜飲咖啡,一邊寫著學校的功課。克莉絲則是一邊回答馬可功課上的問題,一邊透過裝置瀏覽和大學有關的內容。

我在如此的光景之下,思考著自己的投資手法。然而,身陷在這般氣氛之中,感覺都快忘了這里是薛丁格街的一小角、是一群野心勃勃想要賺大錢的人們的聚集之地。要是在如此充滿牧歌情懷、時間緩慢流動的氣氛中還能夠賺錢,就算我不是克莉絲,假日也會想要來加班吧。

不過,這樣的氣氛跟我追求的氣氛完全相反。我望著克莉絲的數據、望著市場數據,試圖找出什麼線索可以讓內心的朦朧想法變得具體,但無奈卻是哈欠連連。

午休時間過後,盡管氣氛讓人哈欠連連,勒高夫和馬可還是開始工作起來。我有意無意地聽著兩人在電話上的交談內容。勒高夫接起的電話是某家投資銀行打來詢問要不要委外進行交易業務,或是打來推銷的電話,對方表示有大量股票釋出,並且願意在非交易時間以低價賣出,所以詢問這方要不要購買。

馬可接起的電話有的是詢問要不要采買辦公室用品,或是房屋仲介打來詢問有沒有遷移辦公室的計畫。

總之,淨是一些推銷東西的電話,我不禁茫然地心想:月面真是一片好景氣啊~

我所觀察的股票當中,也有很多股價持續暴漲的股票,若是以四年前的基准來說,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狀況。現在隨便一抓就一大堆股價在幾個月內翻漲兩倍的公司,有些公司更誇張,一個月便翻漲三倍或四倍。

不僅如此,這些公司的財務就算形容得再婉轉,也稱不上是穩定。看著這些公司幾乎是以自暴自棄的心態投資在設備上的金額,我只能說根本是發瘋了。有的公司表現出來的態度甚至就像在說:「我給你錢,求求你買我們公司的產品!」

不過,如果到這類公司的官方網站上瀏覽,會發現每一家公司都表現強勢。他們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家公司將顛覆地球的常識,成為月面上的霸者。

在網站上可以觀察到很多訊息,好比說「導入在地球上未能實現、顛覆傳統的嶄新運輸技術,讓效率大大提升」,或是「在地球上不可能實現、只屬于理論上的建築技術帶到月面即可應用,所以月面的建築業者為了應付不斷增加的建案,只能利用我們公司的專利,別無選擇」等等。

事實上,這類公司確實表現出符合其豪言壯語的成長,也看得出來未來仍有發展空間。可怕的是,這類公司借來超乎常理范圍的貸款,砸大錢打廣告或擴展業務。

想要得到回報就必須承擔風險。我非常能夠理解這點,而以這個角度來說,這類公司的做法或許正確。

然而,看見這種幾乎算是有勇無謀的風險承擔方式,我還是忍不住眉頭深鎖。難道是我年紀大了?還是我擺脫不了失敗者的畏縮思維?

辦公室里時而響起電話鈴聲,勒高夫或馬可會接起電話應對,克莉絲則是一直盯著螢幕看,有時會因為想到什麼而拿起手邊的裝置,不知道算著什麼計算公式。克莉絲他們置身于這樣的市場之中,都不會覺得不對勁嗎?

我有種只有自己沒能夠順著時間軸前進,像是被孤立的感覺。

如果要說有什麼少得可憐的慰藉,或許就是在驗證克莉絲的程式時,會發現並未從這類股價高漲的公司撈到利益。也就是說,四年前那個埋首于市場、比任何人都強勢的我,也會做出避開這類公司的判斷。

然而,股價此刻以彷佛要刺穿月面圓頂的猛烈氣勢不斷攀升。對于這樣的事實,不知道克莉絲有何看法?

想到一半時,我改變了想法。

克莉絲的程式是以我的判斷為基准,所以重點不在于克莉絲的看法,而是我的看法。

即使是周末,下班鈴聲還是配合市場的運作時間在下午五點響起。我抬起頭,讓自己浮出冰冷的數據大海。以前只要一潛入數據大海,我就會一路潛到筋疲力盡才肯罷休,但現在似乎沒有這樣的現象。畢竟也沒有線索讓我可以潛到更深的地方。

我輕輕歎了口氣後,拍了拍克莉絲的肩膀,克莉絲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鈴聲響起。

「等一下你有沒有時間?」

「咦?」

我看著克莉絲一臉訝異的表情,開口說:

「我想要隨便逛一下牛頓市,你可以陪我嗎?」

克莉絲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並且火速收拾好東西准備離開。

月面都市以摩天大樓聳立的牛頓市為中心,圍繞一圈名為白環市的恬靜住宅,白環市的外圍還有一圈被稱為外區的地區,並區分為第一到第六外區。

以結構面來說,月面的財富和權力全集中在牛頓市,所以離牛頓市越遠,居民擁有的財富和地位就越低。如果去到外區當中最貧困的地區,會發現建築物斑駁生鏽,就是重新上漆也遮蓋不住,所以還有了「紅谷區」之稱。

不過,近來的都市更新浪潮幾乎是照著周期在刷洗貧困地區,所以不再那麼經常聽見紅谷區的稱法。相對的,因為都市更新而被迫撤離的人們,自然會前往地價最便宜的地方。等大家都集中到一個地方後,又會掀起下一波的都市更新,人們也就像被撞來撞去的撞球一樣不停遷移。新聞報導會以住宅難民來稱呼這群人,而如果以被卷入經濟紛爭而喪失去處這一點來說,或許住宅難民的稱法算是正確。我上班的那所公家機關辦事處也會看見一群人比四年前的我們更淒慘,被以更惡劣的方式趕出住處,所以想盡辦法為了尋求幫助而擠進免費法律諮詢所。

雖然月面被形容為就算包含地球上的人類史,也是史無前例的好景氣,但這才是真實的樣貌。

我一直抱著冷漠的心情看待這個事實,但今天花了一整天時間觀察股票市場後,發現可能是我自己太悲觀了。

就像人會改變一樣,如果市場也會持續改變,那或許四年前的我,以及沉睡了四年的我才是錯的。

為了確認是不是錯了,我來到牛頓市的中心。

「這里還是一樣這麼多人。」

「聽說這里一天的上下車乘客數有一百萬人。雖然以總數來說,還比不上地球的大都市,但以每單位面積的人口密度來說,好像比地球還要高喔。不論是上層,還是下層都是這麼高密度。」

雖不至于擁擠到無立錐之地,但人群在肩膀幾乎就快互相碰觸的密度下,如具有黏性的液體一般在車站內前進。

我當然跟不上四周人群的速度,完全就像一顆參雜在液體中的不明固體。即使如此,不知為什麼還是由我走在前頭帶路。克莉絲不僅方向感差,似乎也不懂掌握人群流動的方向,一下子不是撞到人,就是被踩到腳,可說狼狽不堪。

「你要不要以數學家該有的作風,想辦法讓自己走路更有效率一點?」

好不容易走到如發生氣穴現象般人潮突然中斷的車站角落後,我一邊喘口氣,一邊問道。克莉絲扶了一下就快脫落的斜背包後,摘下因為人群熱氣而起霧的眼鏡,用袖子粗魯地擦拭鏡片。

「想要解開多體問題,在計算上有其限度……必須有量子電腦才計算得出來。」

「不過,事實上人們都可以好好前進,不會互相撞在一起。」

「……我遇到人潮就會慌亂起來……」

「我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

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做出笑容。

「我只是在捉弄你而已。」

「唔……」

克莉絲一臉恨得牙癢癢的表情發出低吟後,踏出步伐說:「走了喔!」

我一邊追上克莉絲的腳步,一邊把視線移向人群的頭頂上方。

這四年來,我老是注視著腳邊。

也因為這樣,出現在視野里的各種廣告都顯得新鮮。

「還真多節約用電的廣告。」

「咦?」

「真多節約用電的廣告,我有點意外。」

代表電力的符號上,被畫上禁止通行的紅色交通標志。

還有一行「停止浪費」的文字。

總覺得月面很難和「節約」這兩字連接起來。

「喔……那不是節約用電的廣告啦。」

走出車站的剪票口後,我們在宏偉的車站大樓通道上走了好一段路,擁擠的人潮也因此緩和許多。

克莉絲一邊走在我撐著拐杖的側邊,一邊做說明:

「那是電力買賣的廣告。」

「……」

我再看了一眼廣告。

不可能吧?我感到懷疑地看向克莉絲後,克莉絲看似愉快地笑著說:

「那廣告是要大家加入供個人用的電力買賣,看准時機便宜買下電力以減少電費的支出。這類的宣傳都是阿法隆的廣告。」

「是這樣的意思啊……」

「月面主要是以太陽能發電來生產電力,雖然發電量和成本幾乎都是固定的,但需求是變數。而且,為了避免發生整座都市全面停電的狀況,電力供應的區域劃分得相當細。因此,在供需法則的影響下,月面隨處可見局部性的價格變動現象,而據說在價格變動的地方,一定會出現投資機會。」

如果是平常的對話,克莉絲明明一下子就會慌張失措起來,但對于像教科書上會寫的內容,卻能夠說得滔滔不絕。我想原因應該就出在這里吧,才會覺得克莉絲明明聰明絕頂,卻不會給人愛冷嘲熱諷或冷漠的印象。

「原來如此。旁邊那個呢?電影廣告嗎?」

「你是說那個列車的廣告嗎?那不是電影廣告,聽說這里的車站底下還要更底下的階層要設一條新的鐵路,到時候列車就會在鐵路上面跑。換個說法就是會行駛于牛頓市地下層的路面電車。」

「……馬可應該會很興奮吧。」

「現在移民人數越來越多,也有很多人已經住在這里很久,所以最近很流行時代偏久的地球文化。理沙小姐也說過想要買暖桌。」

「暖桌?我老家有一張……那東西真的很舒服。」

「我記得在日本好像會在暖桌上放柳橙,對吧?」

克莉絲的口氣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對啊。而且,聽說到了夏天的時候,在日本的道地做法還會放葡萄柚。」

「真的啊……咦?可是,夏天還用暖桌?」

捉弄跳級升上月面都市大學的天才,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

「投資銀行的廣告也比以前來得多。」

「畢竟現在正在大流行。」

克莉絲用著平淡的語調說道,沒有一絲一毫感慨的情緒。

我也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開口詢問:

「bubble啊。」

「bubble?」

克莉絲一臉愣住的表情,只差沒脫口說出:「泡泡糖怎麼了嗎?」(注:阿晴說的bubble是指泡沫經濟,而bubble也有泡泡糖的意思。)

沒多久,克莉絲總算發現我是指市場現象,臉上隨之浮現平常會有的傷腦筋笑容。

「畢竟有實體,所以不是泡沫經濟。」

「荷蘭也發生過有名的郁金香泡沫(注:郁金香狂熱Dutch Tulip Mania,發生在十七世紀初的荷蘭,為史上第一個泡沫經濟事件),當時的郁金香球莖應該不是投影出來的吧。」

「唔……」

克莉絲別開視線思考著,嘴唇微微扭曲。

陷入思考時的克莉絲擁有不可思議的魅力,同時散發出威嚴感以及天真的感覺。

「月面都市的企業每年賺取莫大的利益,而移民和觀光客也持續增加中。在地球賺來的資金被投資在月面的基礎建設上,住宅和大樓一棟接著一棟建蓋,目前月面都市已經一路完成到第三都市的建設,也正在計畫建設第四、第五都市。的確,上個世紀末在地球發生的非理性繁榮真的是毫無根據的虛構鬧劇,但現在的月面不是那樣子的。」

「非理性繁榮」是地球上一位成為傳奇人物的中央銀行總裁所說的名言,而以這句名言來形容泡沫經濟再貼切不過了。

當時面臨電腦和通訊技術突飛猛進的時期,該時期發生的現象被稱為史無前例的IT泡沫。雖然過去南海公司引發了南海泡沫事件(注:South Sea Bubble,一七二〇年的春秋之間發生于英國),而泡沫經濟一詞的由來也是源自該事件,但在發生IT泡沫當時的瘋狂時代,南海公司也顯得遜色三分的詐騙公司泛濫,就連鼎鼎大名的以薩克·牛頓也受騙而砸下大錢,最後蒙受莫大的虧損。這些所謂的詐騙公司每一家的股價都刷下曆史新高,最後莫大的財富在瞬間化為泡沫消失。若以當時的美國貨幣來計算該金額,據說高達三兆、甚至四兆美金。如此龐大的金額也就這麼從投資者的荷包里消失不見了。

這一切都起因于一股誇大妄想的狂熱,自以為通訊資訊技術能夠改變世界的一切。

沒錯,人類確實來到了月球,但「世界」其實沒有改變太多。

「你看,也有很多住宅廣告或招攬人們到新都市生活的廣告。住宅和新都市不是虛構的。」

「的確。」

「而且,月面是一大片未開發的土地,可以一開始就導入在地球上難以實用化的新技術。聽說地球上到現在還有很多文明蒙昧的土地,明明是先進國家,卻還立著電線杆,利用銅線在進行通訊。」

克莉絲聳聳肩補上一句:「你不覺得超級沒效率的嗎?」

幾個小時前我在瀏覽企業的官方網站時,也看到與克莉絲的說法類似的宣傳內容。

「所以,月面能夠比地球任何地方更快速、更有效率地發展下去。還有,在可見范圍內就能夠看到如此顯著的經濟發展,我相信股票市場一定也是一樣。」

克莉絲口語流暢地說出這麼長一段話,顯得有些得意的樣子。

也或許不是得意,而是對自己的發言內容感到興奮。

克莉絲的表情顯示出她深信月面的發展將直接關系到人類的未來,而那也是一副自信滿滿昂首闊步于月面的人們的表情。

我和克莉絲在人潮擁擠的通道上前進,來到和車站互通成為一體的購物中心入口。牆面上依舊可見色彩繽紛的櫥窗展示和廣告,不斷刺激著人們的購買欲望。

來來往往的人們手上拎著越來越多的購物袋,也看見有人身穿想必是真皮制成的皮草大衣。

「踏實的發展。不過,月面的發展速度太快,所以感覺很像泡沫經濟?」

「應該是這樣沒錯。畢竟這里是新世界,不能拿地球的標准來衡量。可能是因為人類已經在地球生活了幾千萬年,所以就算是在月球出生的人,在遺傳基因上和認知功能上也都難以跟上月面的速度。」

克莉絲回答時一臉笑眯眯的表情,連腮幫子也鼓了起來。

在月球出生的馬可也形容過克莉絲是個月球佬,而他的形容實在對極了。克莉絲完全是個搭上月面的主潮流,積極地想要在未來躍上最前線的月球市民。相較之下,我則是一直望著櫥窗里被綁上布條的赤裸人體模型,看著布條上充滿攻擊性的紅色字眼「70% OFF!」

我並不討厭克莉絲說的未來。

只是,有種莫名的情緒阻礙著我,不讓我敞開胸懷投入其中。

「你在理沙面前應該相當控制自己吧。」

我無意地說出這句話後,克莉絲嚇一跳地僵住笑容。

不僅如此,笑容也慢慢化為苦笑。

「不過,賽侯先生會陪我聊這些……」

「喔,難怪你們那麼要好。」

「我沒有要批評理沙小姐的意思……真的喔。不過,我覺得理沙小姐有那麼一點點固執。」

克莉絲的模樣不像在責怪理沙,而是覺得很遺憾不能跟理沙共享這份興奮感。

「凡事都有個人喜好啊。」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露出像小狗一樣的無辜眼神看著我。

「而且,不分什麼事情,只要看見有人卯足全力沖刺,都會覺得心驚膽跳。很擔心對方會不會忽然跌倒。」

「……誰叫我經常跌倒。」

克莉絲生氣地別過臉說道。

「沒關系啦,反正跌倒了就去找理沙。像我跌得那麼慘,理沙也還是很體貼。」

「……」

我說出自我諷刺的話語後,克莉絲露出受了傷似的表情。不管是現在的表情,還是看見我發作後恢複正常時會露出的松口氣笑容,想必都是因為克莉絲對我有所憧憬。

然而,我沒有自信能夠回應克莉絲的期待。至少這四年來,我一直背叛克莉絲的期待。

傷腦筋了老半天,最後我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克莉絲見狀,也一副感到傷腦筋的表情輕笑一聲後,顯得刻意地歎了口氣。

「我也有去你家喔。」

每次我發作時,克莉絲都會露出像此刻的笑容對我說「沒事的」。

我開口說:

「那這次要不要換我去教會住?」

「咦……真、真的嗎?」

克莉絲突然露出認真的表情反問道。我聳了聳肩回應後,克莉絲鼓起腮幫子故意拍打一下我的手臂。

我們在這樣的互動下走著走著,走進了購物區。這時,原本彷佛一直壓在頭頂上的天花板忽然消失。我抬高視線一看,發現上層也有購物區,並設有空中走廊銜接起左右兩側的山壁。我們所在的位置似乎就像一條流經谷

底的河川。

兩側的山壁延伸到相當上方,最上方可看見鋪起巨大玻璃的天花板,而玻璃天花板的另一端,隱約可見染成深紅色的都市圓頂。

有句成語說「屋上架屋」,而眼前的光景就是這種感覺。

「這里叫什麼來著?牛頓市最大規模的?」

「這里是牛頓市最大規模,也是包含地球在內,賣場面積排名世界第一的購物中心『克萊普頓廣場』的一小部分。」

克莉絲從排列于兩旁、一看就知道很高級的舶來品店櫥窗拉回視線,一副自豪的模樣答道。

「不過,如果再往前走一點,你可能會更嚇一大跳。」

「真的啊?」

就目前看來,兩旁當然密集排列著商店,而只要往上看,還可看見至少有十層、甚至超過十層以上的樓層。兩旁當然還有無數條橫向通道,商店也一直延續到橫向通道的最深處。

如果把所有商店加總起來,可能隨隨便便就會超過一千家或兩千家。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從以黑色、金色和銀色色調居多的櫥窗前方走過。雖然看不出價位如何,但可看見身穿黑色西裝、打扮就像個管家的店員打直腰杆站在商店門口,從這點就知道賣的不會是什麼廉價商品。明明如此,卻會看見客人三三兩兩地在店員的陪同下走出店外,可見商品頻繁被售出。

這里要多少房租?人事費用呢?成本呢?

我思考著這些問題時,忽然覺得腳下踩空。

「唔!」

當我察覺到其實並沒有腳下踩空時,甚至有種近似暈眩的感覺。

克莉絲像在按壓柔軟棉花似的抿起嘴巴輕笑一聲後,用活力充沛的聲音說:

「這里是克萊普頓廣場的大會廳。」

眼前出現一座巨大的大會廳。不對,或許應該用深潭來形容會比較正確。

有些用于表演歌舞劇或古典音樂的劇場會采用讓觀眾席以舞台為中心呈半圓形展開,並隨著往後方移動,坡度就越高的設計。這座大會廳算是這般設計的終極版,從強化玻璃隔成的柵欄探出身子往下看時,斜坡最下方的人影看起來就像一顆豆子那麼小。我往左右兩側一看,看見呈現扇形的坡面一路往下延伸。坡面上設置著手扶梯,宛如一道流水潺潺的瀑布。

還有一個最令人震撼的部分。那就是在呈半圓形展開、采階層式設計的大會廳對面,有一大片遼闊的挑高空間,其遼闊程度足以讓觀看者產生不安的情緒。

「聽說這里一共有地上七十一樓、地下三十四樓、三千六百十一家商店、二十四家電影院、九間飯店、兩間水族館以及五座大劇場。只限這里為管轄區域的警局和消防局分別有三處,人家說如果參加繞克萊普頓廣場一圈的觀光行程,要花上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

「……」

聽到克莉絲的說明內容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在地球用比較高檔的天文望遠鏡來觀測,搞不好可以看見克萊普頓廣場的存在。

具有寬廣挑高空間的這座大會廳足以讓人產生這樣的想法。

「這里如果有人迷路或是在指引路線時,工作人員會利用手電筒讓燈光閃爍來互相聯絡呢。」

「……」

「你看,那邊現在不是看得到紅光和綠光輪流在閃爍嗎?那應該是有人迷路了,然後那邊就是迷路的人想去的地方。」

的確,聽到克莉絲這麼說而注意觀察後,會發現其實到處可見燈光亮起,但那光芒不會讓人覺得太過強烈。那燈光時而會拉長光線,我猜應該在指引路線吧。

月面被形容是人類的開拓前線,有誰會料到手動傳遞信號的方式竟能夠如此派上用場?

與其在沾滿人們的指紋而變得反應遲鈍的觸碰螢幕上,不耐煩地輸入目的地進行搜尋,當然是請人幫忙指引會來得有效率。畢竟虛擬出來的路線指引終究只是虛擬。請人指示方向,然後從柵欄探出身子親眼去看,一眼就能清楚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方向前進。

「聽說這里的概念是『比地球更人性化』。」

克莉絲一副驕傲的模樣說道,而我也覺得確實不難體會她的心情。

我沒能夠接下話題,只知道呆呆地望著眼前這般令人震撼的光景。

「好了,阿晴先生,我們走吧。」

「……」

「我們還要繞到很多地方去看呢。」

克莉絲似乎特別開心地說道,然後走了出去。她牽起我的手時,動作也顯得相當自然。

我想這里才是屬于克莉絲的世界,一個能夠讓她行動起來無拘無束的月面尖端世界。

在這個屬于月面最先進世界的克萊普頓廣場里,凡是跟生活有關的一切物品皆具備齊全。販賣服飾、珠寶、家具和雜貨的商店數量多得讓人看得傻眼。除此之外,我才看見有幫忙安排地球旅游的旅行社,接著又發現有政府機關的辦事處提供移居月面新都市的諮詢服務,還看見寵物店、買賣畫作的畫廊、買賣陶器的骨董店集中在一個區域,就連販賣實體書籍的商店也有。這里連健身房都找得到,看見人們在玻璃另一端運動的身影後,我的內心不禁浮現一個小小的疑問,有必要在這里運動嗎?

不管怎樣,所有店家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每家店都生意興隆,找不到一家閑得發慌的商店。而且,可能是這里的空調不像外區的建築物那樣不可靠,所以甚至會覺得悶熱。或許是看上了這點,隨處可見冰淇淋店和水果吧,而我和克莉絲也禁不起這些店的誘惑。不過,發現一份冰淇淋竟然要價十五慕魯時,我驚訝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如果是在外區,十五慕魯相當于工讀生兩個小時的平均時薪。

明明價格貴得嚇人,客人卻是一個接著一個上門,讓我見識到所謂的絡繹不絕。

我和克莉絲最後買了藍莓和黑醋栗口味的冰淇淋,兩人一起用湯匙挖著甜筒上堆高如山的冰淇淋來吃。

趁著吃冰淇淋的時間,我統計了一分鍾來過多少客人,並且大概計算一下一天的營業額以及分店數量,猜想著其中的龐大利潤。好好吃喔~聽到克莉絲這麼說時,我也回答得心不在焉。

這里和外區完全是兩個世界,也是讓我覺得陌生的月面。

差不多吃掉一半的冰淇淋後,我和克莉絲再次走了出去。不管走了多遠,還是會看見商店的存在。想到世上竟然存在著這麼多的經濟活動,我不禁感到一陣暈眩。

在這般感受之中,我忽然停下腳步,停在房屋仲介的店門口。

「對喔,你宿舍要怎麼辦呢?」

「如果要辭掉辦事處的工作,就必須搬離宿舍……」

「你可以搬來教會啊。」

克莉絲重提我方才開的玩笑話。

「還是你打算在這附近租房子呢?」

以克莉絲平常的作風來說,難得會露出一臉彷佛想說「不會吧?」的驚訝表情。

「……搞不好有很便宜的房子。」

再怎麼樣我也知道想在這附近租房子是一件多麼魯莽的事。

聽到我用像在念稿子一樣的語調回答後,克莉絲聳了聳肩。

房屋仲介面向通道的玻璃窗同時也是電子螢幕,不停播放著各式住宅和辦公室的資訊。其設計是只要用手指輕輕觸碰廣告,就會直接顯示出詳細內容,除了我們之外,也有很多客人一臉認真的表情瀏覽各種物件。

不過,我不像其他人那麼認真。原因不在于行情太高,而是幾乎都超出正常范圍。

有一棟以「徒步可到中央車站」為賣點的公寓,其每間房間都有兩房一廳以上的隔局,而最便宜的價格竟然要價八百萬慕魯。螢幕越往上看,價格就越高,最上方可看到分讓公寓的售屋廣告,每棟的售價是以二千二百萬慕魯起跳。

可怕的是,廣告上頭用紅字標示著「已售出」。

而且,可能是這些資訊和所有分店都是連線作業,瀏覽著廣告的這段時間內也有不少物件被標上「已售出」的紅字。每次一有物件被標上紅字,四周跟我一樣在瀏覽廣告的客人就會發出「啊~」的感歎聲,或討論著必須盡快決定物件才行。這些客人都是一對對將近三十歲或三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女,其穿著打扮看起來並不覺得特別富裕。

照我四年前的常識來說,月面的白領階層一輩子的平均收入為兩百萬到三百萬慕魯。因為月面的人口暴增,加上收入變高的一群人荷包賺得滿滿之後就會拍拍屁股回地球,所以在月面工作的人們所得應該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明明如此,這些人卻是物色著八百萬或一千萬慕魯的豪華公寓,甚至有人一臉心急的表情沖進店內。

我隨著他們的身影看向店內後,發現窗口擠滿了人,店員好不忙碌地招呼著客人。有些店員陪著客人走出店外,他們應該是准備實際去看一看房子吧。

螢幕上也顯示出租屋資訊,但幾乎都已經簽約。話說回來,租屋的物件本來就不多,也沒有半件每月租金低于五千慕魯的物件。

「房屋仲介的投資應該也很賺錢吧。」

「好像賺得很凶喔。」

克莉絲原本不時觸碰著螢幕,她保持彎著腰的姿勢抬起頭答道。

「聽說高級住宅幾年就會翻兩倍、三倍是很正常的事情。」

「難怪房屋仲介公司的業績會一路往上爬啊。」

「不過,在股票方面的表現就差強人意了。股價已經漲太多了。」

「我想也是。」

「取而代之的,我是靠不動產價格綜合指數來賺錢。」

克莉絲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那是在教會時不會看見的笑容。


如果要形容針對個別房屋進行投資以期待升值屬于石器時代,針對一並買賣這些房屋的仲介業者進行投資或許可以形容是工業革命吧。現代的投資世界還有更高境界的手法,有人會針對可指出不動產業界的整體趨勢,也就是靠著住宅價格或地價計算出來的抽象指數進行投資。

越是高竿的賭場,就越會有高竿的玩家蒞臨,並且有智慧地賺錢回去。

克莉絲使用的程式是靠著她所設計的抽象數字演算法在動作,如果要說這樣的程式很適合放在抽象的指數交易世界里,或許也是吧。

「你現在的表情完全不能給理沙看見。」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吃驚地用雙手揉著臉。

「不過,還真難想像這里跟外區一樣都是在月面。」

可能是提到了理沙,腦海里浮現出教會所在的那棟破舊建築物。那棟建築物的電力供給不足,電梯一直閑置著,也任憑牆壁和地板腐朽。那里會要多少房租呢?我想應該不會太便宜吧。即使是那麼破舊的地方,也有很多人住不起。

畢竟現在房價如此瘋狂上漲,都還有人著急得想要趕快買下物件。月面的土地有限,住在可看到攤販悠哉賣包子的地區的那群人,當然不可能在搶地盤大戰中贏得勝利。

「新都市那邊的住宅好像也在開始動工之前一搶而空。」

「為什麼會這麼好賣呢?大家看起來……都不像多有錢啊。」

畢竟大家就近在身邊,所以我壓低聲音問道。克莉絲一副彷佛有人在她耳邊吹氣的搔癢難耐模樣,縮起脖子說:

「用貸款買的。大家都覺得反正房價一定會上漲,所以就貸款來買。聽說只要收入夠支付利息,銀行也會輕易核准貸款。先貸款買房子,等房價上漲後再轉賣出去,這樣就可以賺到償還本金後剩下的利潤。也就是說,幾乎就像是認購期權的狀態。這算是一種金融工程學。」

所謂的認購期權並非實際買進某股票,而是指以規定的價格,在未來的特定日期買進股票的權利。舉例來說,假設以二十慕魯買下三個月後可用一千慕魯的價格買進股票的權利。在這當下只需要支付二十慕魯。假設該股票的股價在三個月後上漲到了一千一百慕魯。這時藉由行使認購期權,即可只以一千慕魯買進原本必須支付一千一百慕魯才買得到的股票。買進股票後只要立刻在股市脫手賣出,即可賺得一百慕魯。一百慕魯扣除當初支付的二十慕魯認購期權費用而得的八十慕魯,即是最終獲得的利潤。這等于賺到了投資金額的四倍金額。如果是正常買股票,只會有投資金額的10%利潤,但透過認購期權可以讓利潤增加到400%。不僅如此,認購期權一般不需要實際進行股票買賣,而是在已做了交易的假設之下,以現金方式收取其差額。

也就是說,如果實際要買賣股票就必須准備一千慕魯,但只要透過認購期權的方式,就算沒有一筆足夠的資金買股票,也可以針對股價變動賭上一把,而賺來的利潤也會是莫大的金額。這可說是相當完美的設計。

預估房價將上漲而貸款買房,只支付利息部份,這樣的做法和認購期權幾乎相同。看好即將上漲的房價而很想進行投資,卻沒有足夠的錢買房?哪怕你是這種人,只要付得起利息,就能夠加入賭局。

但是,「家」是可以拿來當賭注的東西嗎?

身為月球出生的人,我就快對自己失去信心。

我這麼心想並環視四周一圈後,發現銀行廣告就像恐怖電影一般充斥各個角落。

「真是太可怕了。」

我雖然嘴里這麼說,但內心別說是發冷,根本是慢慢發熱升溫。

那是一種四年來被我遺忘的某種情緒,終于開始產生熱度的感覺。

那感覺就像在一片黑暗的冰冷數據之中,發現不停盤旋的漩渦。

如克莉絲所說,這是真的。

好景氣籠罩月面,而這股發燒般的現象似乎是貨真價實。

「只要住宅銷售得好,家具的銷路也會很好,也需要有搬運家具的業者。造林事業也會大賺錢,如果數量不夠,當然就會由進口商來接手……」

「一旦交易增加,資金供應就會增加,信用也會跟著增加。目前持續在投資新的設備,但多虧移民人數增加,所以可控制在低水平的勞工費用,而且購買階層也會越來越多。」

我自言自語到一半時,克莉絲接下話題說道,並觸碰螢幕叫出五房一廳、采複式單位設計的公寓資訊。(注:複式單位指一個物業單位內具有上下兩層相連的建築,之間設置私家樓梯或升降機互通)

「月面也幾乎沒有像地球那樣的政府規定,所以一切可以自由又有效率地進行。一旦企業的利潤變得豐厚,職員的收入也會變得豐厚,透過這些人的消費,經濟市場將會更加活絡。就算沒什麼錢也可以……」

要價一千六百萬慕魯的該棟複式單位公寓,也在克莉絲的眼前被標上已簽約。

「只要做投資,一定會變得有錢。」

「難怪會掀起玩股票的熱潮。」

「我覺得月面現在正吹起一陣非常猛烈的風。」

「風?」

我反問後,克莉絲挺起身子咬了一口冰淇淋。

克莉絲吃冰淇淋的模樣只會讓人覺得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但她的腦袋所創造出來的數字演算法,卻能夠在偏僻大樓的辦公室里持續賺取莫大的利益。

「張開雙手的幅度越大,就能夠乘著風飛得越高。」

克莉絲露出注視著投資工具時的冰冷眼神。那是在合理且符合理論之下,徹底保持冷靜地驅使抽象概念,省去所有現實的摩擦,一心一意只想朝向目的地前進、眼里只看得見投資世界的眼神。

就連我也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背脊,而那恐怕不是因為吃了冰淇淋。只要能夠像克莉絲一樣擁有才華和機會,就可以瞬間飛到高處。哪怕才華不如克莉絲,只要有勇氣做好扛起莫大貸款的決心,也可以獲得一樣多的利益。

爬上背脊的那陣寒意與其說是因為恐懼,或許用興奮來形容會比較貼切。

我篤信自己得到了重要的線索。那是真實的情感。如果要說克莉絲使用的程式還缺了什麼要素,那就是擠進房屋仲介的那些人的「情感」吧。

「克莉絲,關于那個投資程式。」

我語調激動地搭腔後,克莉絲愣住不動。直到手上的冰淇淋融化滴落到手指頭後,克莉絲才總算回過神來。

克莉絲急忙舔了舔手指頭後,抬起頭來。她的臉上浮現難為情的笑容,就好像是被理沙罵了一句「不衛生」一樣。

「我猜的果然沒錯。」

「啊?」

克莉絲做出突如其來的發言後,低下頭抬高視線看著我。

「你果然是為了投資在做市場調查,對嗎?」

克莉絲拿著咬到一半的甜筒,抬頭仰望著我。

「也是啦,剛剛一路走來你都沒有像在散步的悠哉感覺,其實我也早就料到了……」

克莉絲跟平常一樣露出傷腦筋的笑容,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那笑容帶著一絲落寞。

看見克莉絲試圖拂去自己的表情而大口咬起甜筒時,我才察覺到不是自己多心。

「不過,我也不討厭投資的話題。看你想做多少市場調查,我都願意幫忙帶路。」

克莉絲好勝地露出笑容說道,那笑臉讓人不禁感到心疼。克莉絲或許以為這是一場約會。准備離開辦公室時,她也確實一下子就收拾好東西。

還有,都過了這麼久,我現在才發現克莉絲稍微改變了發型,在左右兩邊綁了辮子。離開辦公室之前克莉絲去了一趟廁所,應該是那時候綁的吧。

以為是一場約會而實際來到這里後,卻看見我只知道注意人們的舉動和街上的狀況,難得買了冰淇淋,最後也幾乎都是克莉絲自己一個人吃掉。

一股罪惡感湧上我的心頭。

「……要不要去看個電影?」

我拚命想了老半天,最後開口這麼說,沒料到克莉絲卻噗嗤笑了出來。

「阿晴先生果然是阿晴先生。」

「……」

「請不要勉強你自己。」

克莉絲不像她的外表那般稚氣。

可能是因為我認識以前的克莉絲,才會老是覺得她年紀還小,還是個小孩子。

「與其去看電影,要不要去教會?而且……」

克莉絲一副像在邀請我前往秘密基地的神秘模樣,這麼說:

「教會有空房間。」

「……」

「在那里我還可以一直陪你討論投資的話題。」

我和克莉絲的共通點在于投資,如果是針對投資,克莉絲能夠以對等的地位,抬頭挺胸地面對我。

這麼一來,她就能夠擺脫那個消極悲觀,總是戰戰兢兢地看別人臉色行動的自己。

我從克莉絲的手中接過甜筒,一口氣咬下一半。

我這才發表感想說一句「真好吃」後,克莉絲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笑出來。

「既然這樣,就去教會吧。」

「好!」

克莉絲精神奕奕地回答後,四周的客人視線全集中了過來。如果是在平常,克莉絲想必會滿臉通紅地低下頭來,但今天卻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模樣牽起我的手。

「今天是星期六,賽侯也會在吧?」

「咦?」

「我想要叫他幫我分析一點東西。」

我打算在拜托克莉絲進行正式分析之前,先做一下相關調查。

雖然我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但牽起我的手的克莉絲不知情,而鼓起腮幫子看向我說:

「你有什麼想做的就告訴我啊。」

「只是小小的雜事而已。你賺的錢比賽侯還要多,不是嗎?」

既然這樣,就表示拜托克莉絲幫忙缺乏效率。

我內心浮現這樣的想法,但克莉絲握緊我的手,直直看著我說:

「我是因為透過程式去感受你的想法,現在才會有機會站在這里。」

所以,你要找人幫忙就找我。

克莉絲一點一點地變得大膽。

理沙說過克莉絲的成長讓她感到寂寞,此刻我稍微能夠體會理沙當初會那麼說的心情。

「說得也是。」

說著,我踏出步伐,然後看向身旁的克莉絲說:

「還有,這發型很適合你。」

我這麼說出口的瞬間就像按下了什麼按鈕,克莉絲霎時變得滿臉通紅。

一股強烈的笑意湧上心頭,讓我這張鐵面就快要可以動了起來。克莉絲的情緒起伏也不小,她也一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模樣,低著頭一邊玩弄頭發,一邊走路。

克萊普頓廣場代表月面的尖端。

走在我身旁的克莉絲也一樣。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通道上,讓思緒一直縈繞在這些想法上。

似乎立刻出現了效果。

克莉絲告訴我第一天算是測試起跑的日子,所以沒什麼明顯的變化,但從第二天、第三天,到今天第四天,她的程式最高紀錄達到一天13%的增加幅度。

如果跟我四年前進行的交易相比,13%並不是什麼相當驚人的數字,但克莉絲的程式里真正令人驚歎之處在于其波動率之低。

所謂的波動率,說穿了就是以波幅大小來表示價格的變動幅度。也就是說,克莉絲的交易在賺得13%利潤的隔天,能夠以相當高的機率讓13%的利潤保持在只有上下幾個百分比的變動。當然了,除了上帝之外,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現象能夠維持多久,但這幾天在辦事處一到下班時間,就會同時收到克莉絲告知交易順利的電子郵件。

不僅如此,克莉絲還會做出非常符合其作風的舉動,也就是在傳送電子郵件後,本人大多也會親自跑來一趟。既然都要碰面,碰面之後再口頭告訴我就好了啊。每次在附近的咖啡店碰面時,我內心總會浮現這樣的想法,但沒有說出來。

說到行事作風如此謹慎的克莉絲,以她可運用的額度交易而得的投資報酬率每天都超過10%,這恐怕已經超出小朋友因為好奇而玩火的范疇。不需要多少時間,幾十萬慕魯的利益就會膨脹到幾百萬慕魯,甚至超出幾百萬慕魯也不足為奇。

成功會引來金錢,而金錢會再引來成功。

這樣的傾向在投資上更加顯著。

我在克莉絲的程式里所做的加工,正是利用了這點。

「利用動量的手法。」

我和克莉絲所在的咖啡店位于在外區里也算是比較安靜的地區,而我們就坐在面向馬路的四樓窗戶邊。在讓客人一字排開而坐的座位上,人們行色匆匆踏上歸途的深紅色身影一覽無遺。

或許是工作性質介于白領族和藍領族之間的人偏多的緣故吧,大家雖然都穿著大衣或夾克,但就是擺脫不了俗氣。

不過,看見那些人腳踏實地的裝扮,我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雖然牛頓市的克萊普頓廣場也不賴,但我似乎已經失去能夠在那里開心嬉鬧的天真。

接到克莉絲來信報告時,即使會因為自己的想法得以順利鑽出市場的縫隙而覺得痛快,還是不會欣喜雀躍地計算起賺了多少利潤。

「動量……我當然能夠理解動量的概念,但是……」

「股價未來有成長空間的個股,就是目前正在成長中的個股。的確,這句話聽起來很像在講廢話。」

「雖然利用數學也可以算出相關性,但是……這算是比較新的做法吧?」

「以手法來說,其實古代就有這樣的手法。我是因為讀了前世紀泡沫經濟事件的相關書籍,才開始注意到這個字眼。這樣的手法既沒有數學方面的背書,也沒有企業財務方面的背書。只有做投資的一群人的『樂觀』,能夠為這個手法做背書保證。」

「我怎麼可能敢把重心放在PER超過一百倍的個股上面……」

克莉絲隨口說出被稱為「本益比」的指標。本益比是在判斷股價偏高或偏低時,用來作為參考標准的指標之一,代表著相對于目前的股價,該公司有多少獲利。如果想要搞懂本益比代表什麼,可以試著把股票想像成會生金雞蛋的母雞。金雞蛋指的就是公司的獲利。假設養雞場里有無數只母雞,而每只母雞所生的金雞蛋大小皆不一。

這時如果發現隔壁雞籠里的母雞跟自己擁有的母雞價格相同,卻能夠生下更大顆的金雞蛋,怎麼想也會覺得應該買下隔壁的母雞才有利。于是就賣掉自己的母雞,買下隔壁的母雞。這樣的動作反覆多次後,價格偏高的母雞會因為一只接著一只被賣出而變得便宜,價格偏低的母雞則因為一只接著一只被買走而變得昂貴,最後慢慢接近正常的價位。

這麼一來,刻意買下價格偏高的母雞只可能有兩種原因。

一個是那只母雞未來有可能生下更大顆的金雞蛋,要不然就是有人抱著這樣的期待,而購買者有信心可以把那只母雞轉賣給對方。

沒錯,母雞每年都有可能生下大顆的金雞蛋,但問題是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

根據經驗值,最為恰當的PER會落在十倍到二十倍。這道理就跟金雞蛋雖然大小不一,但某程度上還是有其應該有的大小一樣。目前的市場上,這個所謂的PER高達一百倍的股票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人人都打從心底深信母雞的屁眼永遠可以擠出大顆的金雞蛋。

在克萊普頓廣場也可以看見一群人相信房價會持續上漲,而不顧自己的身分、能力高低,扛下巨額貸款購屋。

所以,我把四年前自己針對聚集在市場里的一群人所設下的狂熱指數,往上調高了一格。

「不過,既然已經知道這樣的手法正確,就應該增加個股的數量。」

「是啊。不過,要是可以利用數學公式做篩選就好了……」

克莉絲失望地垂下肩膀。她這幾天竭盡所能地想要利用數學手法,計算出我所指的充滿「樂觀」氛圍的個股,但全軍覆沒。

利用數學手法篩選出來的,純粹是績效往上攀升的個股。各個都是業績表現良好、財務狀態穩定,二十年後也可安心持有的個股。

然而,這些不是我想找的個股。雖然該公司目前嚴重虧損,而且搖搖欲墜,但幾年後肯定會搖身蛻變,所以必須盡早買下其股票才好……我想找的是會讓人產生這般想法的個股。或者是當有人產生這般想法時,其他人也會跟著產生相同想法的個股。另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樣的想法會誇張地每天不斷改變。

為什麼呢?因為價格之所以會改變,說穿了就是因為這樣的想法一直在改變。

舉例來說,以合意的價格買進某支股票後,如果該股票的價值一直沒有改變,有誰會想要賣掉它呢?尤其是那些認為股價會上漲而買進股票的人,更會有這樣的心態。

假設有一位投資人沒有以一百慕魯的價格買進某支股票。這意味著該投資人認為不具有一百慕魯的價值。然而,那支股票卻每天上漲十慕魯。這樣的狀況持續一個月後,價格變成了四百慕魯。沒有以一百慕魯的價格買進股票的投資人,最後按捺不住地以四百慕魯的價格買進了股票。這樣的事件經常發生,但我們應該設法了解其中原因。我們應該思考為什麼那位投資人在一百慕魯的時候不買進,等漲到四百慕魯的時候卻願意買進?

原因是那位投資人認為股價還會繼續上漲。投資人不是因為該股票的價格改變,而是因為對價值持有的想法有了改變。

也就是說,頻繁進行買賣的行為,象徵著很多人會重新審視股票的價值。

所以,預測股價等于是在預測企業的業績會如何改變,也等于是在預測人們的想法

會如何改變。

而目前只有人類做得到這樣的預測動作。

或許就是因為對這點有深刻的體會,我才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克莉絲的精煉程式。很多事情就算經過數學驗證後,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是一個錯誤,人們也不願乖乖聽從。所以,憑著感覺我知道還有自己可以發揮的地方。

當然了,我為了明白這點,可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因此,上次星期六和克莉絲約會後,我做了一件事。我瀏覽企業的官方網站以收集該公司的相關資訊,並把重點放在樂觀上面,找出應進行交易的個股。這樣的動作也可形容是在找出一群愚蠢的家伙會喜歡的個股。

事實上,個股會有喜好之分。想要針對某人指出他可能會喜歡的個股並非難事。

這不是什麼特別稀奇的事情,一百多年前有位偉大的經濟學家早已針對其真理,以選美為例子做過說明。

約翰·梅納德·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說過下面這麼一段話。

股票投資就像預測誰會奪下第一名的選美投票比賽一樣,這時絕對不能把票投給自己認為最美的美女,甚至也不能把票投給周遭人們可能會認為是最美的美女。投票前應該先思考周遭人們會認為誰才是最美的美女,找出人們的「平均意見」,必要時甚至應找出平均意見的平均意見,或是進行更高層次的推論。

當然了,想要識破人們的想法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以薩克·牛頓因為股票而蒙受嚴重虧損時說過一句有名的話,他說:「就算我計算得出行星軌道,也計算不出人們會有多狂熱。」

盡管如此,如果是往來已久的對象,還是猜得出對方的喜好。就這點來說,我跟股票市場也算是往來已久,雖然離開市場四年的時間,但這樣或許反而是好事。

如果一直泡在水中,會變成像被煮熟還沒感覺的青蛙一樣。這樣的比喻來自青蛙的實驗,實驗時如果讓水溫慢慢加熱,即使水已經沸騰,青蛙直到被燙熟也毫無察覺。

正因為我是在事隔多年後,某天突然探頭觀察了一下市場,才能夠冷靜地揣測市場的狂熱程度。正因為我一直在外區看著貧困階級的生活模樣,才能夠理解牛頓市有多麼地狂熱。

「沒辦法,以數學來說,這也算是個困難的問題。」

或許未來有一天數學也能夠解開這個問題,但目前還是敵不過人類。

「嗯~……你光是瀏覽官方網站,就會知道這是我要找的公司,對吧?」

「對啊,我會看企業的理念、目標,或是看對方怎麼形容自家公司,再來只要看一下那家公司的股價變化,大概就看得出是不是我要找的公司。」

「唔……」

克莉絲低吟一聲後,兩手捧住裝了咖啡牛奶的杯子。我啜飲一口甜滋滋的焦糖咖啡後,輕輕歎了口氣。

好懷念啊~

四年前我和羽賀那也曾經這樣一起聊過天。

「這就跟色情的定義一樣吧。」

「嗯?」

突如其來的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看見了怎麼看都只覺得像街頭流氓的賽侯。賽侯拿著咖啡杯站在眼前,咖啡杯上擠滿鮮奶油,看起來就像他四年前的爆炸頭。

「即使到了現在,在取締色情時會被當成案例的內容,重點還是集中在美國一位有名的法官說過的話。」

「你在說什麼啊?」

「藝術和色情的差別是什麼?追求充滿藝術性的性愛以及下賤卑微的肉欲,這兩者之間的界線在哪里?從人類擁有文明以來,這就是一個難解的問題。而且,自以為是文明人的那些家伙打從心底認為如果沒有定義,就無法進行議論。不過,當時的法官不客氣地頂了回去。那位法官說:『看一眼就會知道到底是不是色情。』」

賽侯隔著我在和克莉絲相反邊的座位坐下來後,舉高咖啡杯越過我向克莉絲打招呼。

「明明只要看一眼就知道的東西,卻想要不去看就做出判斷,就是這樣才會讓問題變得複雜。在爭論定義的時候總是如此。怎樣?你要拜托我做什麼?影像辨識?還是字句搜尋?」

「可能兩者都要吧。」

「你知不知道氣氛這東西跟數位的磁場最不合啊?你們用郵件寄給我的案子是要我能夠從網路輕輕松松就挑出想要的內容,好比說可以知道一篇簡短的文章是順著什麼樣的文理在做描述,對吧?」

「搞什麼嘛,你已經知道我們想做什麼,根本不用碰面做說明啊。」

「混帳東西!你可別以為這麼難搞的案子可以靠一封電子郵件就來拜托我,然後我還會回信跟你說『收到』。我之所以希望直接碰面,是想要讓你感受到這個案子是難搞工作當中又特別難搞的工作。OK?」

賽侯搭著我的肩,把臉湊近說道。

雖然我的臉本來就不會動,但就算不是如此,我也會面無表情看著賽侯說:

「如果這樣的手法可以達到全自動化,想必會帶來數也數不清的利潤。而且,也會幫助到克莉絲的收入、幫助到教會的營運。」

插圖

「我忙得想飆髒話,還刻意騰時間從公司溜出來,就是因為知道你會拿這些大道理來當擋箭牌。」

「我只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圍內采取最佳手段而已喔。理沙教導過我要懂得善用人際關系。」

「雖然我是超級程式設計師沒錯,但平常的工作量就……」

賽侯彷佛用額頭磨蹭我,瞪著我說到一半時,忽然停頓下來。

他的目光越過我看向另一邊

「呃……不好意思……都怪我的能力不夠好……」

「不,克莉絲沒有什麼不對。」

賽侯猛地收回搭在我肩上的手,並挺起身子笑容可掬地說道。

賽侯就是這種對女生沒轍的個性,以前遇到羽賀那的時候也是一樣。

「這小子是不是裝模作樣地說一些毫無根據的話?像是只要看氣氛就知道之類的?現在居然要我把這種事情靠程式達到全自動化,所有的錯都在這小子的身上。」

「呃……可是……」

「喔~別擔心,我有朋友是做文理分析的專家,也有專門在研究影像辨識的朋友。只要稍微拜托他們一下,一次就可以搞定。他們也都會願意便宜接案子。」

賽侯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說道,還不停敲我的頭,看得克莉絲慌張不已。

「便宜……那個……畢竟是工作,還是應該支付對等的酬勞──」

「不用擔心,他們對金錢都沒什麼興趣。比起捧著一大筆錢,還有更有效的方法可以提升他們的意願。你本身就做得到的方法。」

「什、什麼?」

可能是不久前才提到色情的話題,克莉絲臉頰微微泛紅地聳起肩膀。克莉絲聳起肩膀用雙手按住胸口,擺出女孩子才會有的姿勢。盡管知道她應該是在無意識之下擺出這樣的姿勢,我還是忍不住想說一句:「勸你不要這麼做比較好。」賽侯瞬間化為一臉傻笑的表情。

我瞪著賽侯心想:你到底想做什麼要求!

然而,從賽侯口中說出的話語就像聽不懂的外語。

「看是黎曼猜想也好,或是戈耳狄俄斯之結也好,你可以跟他們聊這些話題嗎?」

不只有我,克莉絲也愣住了。

「……什、什麼?」

「克莉絲,你不是純粹在數學方面很強嗎?那些家伙都是徹底的變態,恨不得可以找個對象說話,讓對方見識到自己的數學造詣有多高。這個對象還不能是普通人,必須是可以評價數學造詣的人。那種心態就跟健美選手總喜歡展現肌肉一樣。」

「喔……」

「所以,如果來評價數學造詣的對象還是個可愛的女生,那就更贊了。」

賽侯閉上一只眼睛,豎起大拇指這麼說。

克莉絲一臉呆愣,而我也覺得快受不了了。

「為了那個女生我什麼都願意做!你不覺得這樣的心情輕視不得嗎?」

賽侯看著我,以充滿挖苦意味的口吻說道。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賽侯說的是事實。

「其實人們有時候會因為一個很無聊的理由,就願意采取行動。有些必須有企業正式投資才開發得出來的案子,搞不好他們兩三下就會開發出來。畢竟說來說去,東西都是靠人做出來的。」

難得賽侯會做出值得認同的發言。

我看向克莉絲後,克莉絲有些嚇一跳地縮起身子,跟著讓視線滑向賽侯說:

「那個……真的只要跟他們聊天就好?」

「是啊,他們八成會認真到讓人覺得恐怖的地步。」

賽侯是在月面也是數一數二的軟體公司職員。有段時間那家軟體公司刊登只畫上小小奇妙圖形的廣告,而那其實是告知新進職員甄試日期以及連絡方式的廣告而引起話題。聽說那家軟體公司只讓在不具有必備知識之下解開廣告里的暗號,並主動聯絡的人接受甄試,甄試後又進行了更進一步的篩選。

我也看過那則廣告,但甚至不知道該拿什麼當線索。羽賀那

似乎立刻解開了暗號,但看在我眼中,只覺得那是一種用來接收宇宙奇妙電波的巫術。的確,擁有這種力量的一群人對世俗里的金錢等物質,或許會毫無興趣吧。

「只要你願意提供這樣的回報,我就去召集人馬,准備著手開發。雖然很遺憾,但我不得不說……」

說著,賽侯一副難為情的模樣笑了笑。

「那應該會是很賺錢的工具。」

賽侯曾經遇到自己的公司被人侵占,自暴自棄地跑到外區的偏僻角落經營網咖。他之所以會願意改變心態到軟體公司上班,是因為懊悔自己沒能夠在需要時,拿出所需的錢。

不管是我、克莉絲、賽侯,還是理沙,那時跟我們有所關聯的人們都被金錢甩得團團轉,最後分散各地。金錢或許奪不走靈魂,但有可能奪走生活。

對于這點,我們都有深刻的體會。

賽侯選擇走上有穩當收入的路,克莉絲則選擇走上征服金錢的路。

所以,我點了點頭,沒有拿賽侯的話語來開玩笑。

「麻煩你多費心了。」

「嗯。」

賽侯回應克莉絲的話語後,看向我。

我也看著賽侯,開口說:

「拜托啦。」

對于我的簡短發言,賽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聳了聳肩後,從椅子上站起來。

「也是啦,偶爾也要有一些這種像在玩游戲的時間。」

說罷,賽侯准備踏出步伐離開。我心想應該為了賽侯特地前來表示謝意時,腦中忽然浮現一個想要問問他的問題。

「等一下。」

「嗯?」

「我想問你一件事。」

「真的假的?真難得耶~什麼事?」

看見賽侯轉過身來,我不禁覺得有些難以啟口。

這三年來有很多機會可以發問,但我一直沒有開口。

「只是這似乎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問的事情……」

「干嘛啊,很少看你會這樣。」

「公司倒掉的時候……你是什麼樣的心情啊?」

聽到我的話語後,克莉絲臉上浮現有些驚訝的表情。

我經驗過無法挽救的失敗,而賽侯也一樣。所以,賽侯應該不會覺得我只是出自好奇心,而事實上,我也是因為想要聽聽看人生前輩的意見,才開口詢問。

我直直盯著賽侯看時,賽侯忽然揚起嘴角,手扠著腰說:

「小孩被人殺死或許也是那樣的感覺吧。」

「……小孩?」

「付出心力照顧長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的存在。」

「……」

「經營公司跟上班族會有的觀點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你都不知道花在上面的精力會有多大。沒有一件事情會照著當初設想的狀況走,屬下也老是提出一些任性的要求,狀況連連,停也停不下來。我干嘛做這些事啊?我不知道這樣問過自己多少遍。不過,就算跟一起創業的家伙撕破臉或遭到背叛、就算沒一件好事發生,還是會願意守護公司。一切就因為有感情。法人格這個字眼真的用得很貼切。公司明明應該只是一種容器,卻有著明確的人格。公司確實有它的名字、長相……有血有肉。」

賽侯說話時的眼神不再像平常一樣顯得散漫無神,表情也帶著一絲溫柔。

那是在懷念過去的表情。

「……所以,當這樣的存在被人摧毀、被人奪走時,我整個人沮喪到不行……不過,痛苦來痛苦去,我現在還是好好地站在這里。既然我都做得到……」

說著,賽侯喝了一口咖啡。

「你沒道理做不到,對吧?」

賽侯的意思是我做得到在經驗無法挽救的失敗後,靠自己的雙腳重新站起來。

「我還真的沒料到你會問我這件事。」

「畢竟我也沒料到你會這麼問我。」

賽侯露出一抹邪笑,然後對著一臉擔心表情的克莉絲眨了眨眼。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嗯……」

我應了一聲後,清了清喉嚨再補上一句:

「謝謝。」

「不用謝。」

賽侯笑著說道,我也用指尖推起嘴角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好了,各位,那就先這樣啰~」

克莉絲原本一直看著我和賽侯在交談,聽到賽侯這麼說後,猛地回過神來。

「呃,那個,賽侯先生,你今天會去教會嗎?」

「嗯?今天去不了耶。我有工作要忙。」

賽侯一口氣喝光杯子里的咖啡,嘴巴四周也沾上一圈鮮奶油。

「幫我跟理沙問好吧。告訴她超級程式設計師賽侯正在設計超級程式,要幫教會賺到超級多的錢。」

「我知道了。」

克莉絲雖然露出感到遺憾的表情,但聽到賽侯的做作說詞後,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了出來。

「我先走了喔,細節我們再用電子郵件討論吧。」

賽侯揮揮手後,離開了咖啡店。他應該是真的很忙吧。

個子高大的賽侯離開後,淡淡的空虛感頓時彌漫四周。

我和克莉絲像為了誰應該先開口說話而互探似的陷入短暫沉默後,克莉絲先開口說:

「等一下你有什麼安排嗎?」

「喔,我今天也要回去。」

從星期天開始,我每天都去教會報到。主要原因是克莉絲以改良程式為由,每天都跟我約在辦事處附近的這家咖啡店碰面。不過,每次因為這樣我都會很晚才回家,睡眠時間也變少了。所以,今天我想要稍微輕松一點。

「教會的房間難得空著,你其實可以留下來過夜的……」

「比我更需要那房間的人隨時可能會來,不是嗎?」

「如、如果那樣……也可以睡我的房間……」

雖然克莉絲把話含在嘴里這麼提議,但理沙肯定會生氣。

「再怎麼開心的事情,如果每天做也會膩。」

我摸著克莉絲的頭說道。克莉絲像貓咪覺得發癢般轉過臉去,但沒有想從我手中掙脫的意思。

「你每次都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

「我跟你一樣年紀的時候,也經常跟理沙說這句話。」

我聳了聳肩,並用指尖把嘴角往上推。

我以試用期間的職員身分進艾蕾諾亞的公司已過了一個星期以上,但還是連一慕魯也沒做投資。

其實我已經找到幾個想要投資看看的個股,而盡管白天有工作不能前往辦公室,也只要拜托勒高夫就可以做投資。然而,我怎麼也鼓不起勁做投資。

我並不是對賺錢不再感興趣,反而應該說現在的目光可以看得比四年前更深遠,興趣也隨之加深了。現在到了午休時間我也會跟著雷娜一起看股市分析節目,甚至也會因為節目意外有趣而感到訝異。

一方面因為市場疲軟,克莉絲的程式在接近周末時速度略顯下降,但盡管如此,獲利方面還是有穩定的成長。雖然我不知道艾蕾諾亞有多少個人資產,但想必應該有不少獲利。如果拿著這樣的投資表現去招攬資金,肯定可以募集到相當驚人的金額。

這麼一想,不禁覺得我之所以會提不起勁投資,或許就是因為內心某處抱著「反正都有克莉絲的程式了,我做投資也沒用」的想法。雖然以樂觀為線索來挑選個股的動作是我做的,但挑選出來後,利用克莉絲的程式進行交易會比我自己進行交易來得更有效率。

看見我不做投資,克莉絲似乎也很在意,還因為這樣跑去向勒高夫說明程式是因為有了我的建議才得到改善。勒高夫寫了電子郵件來,表示不反對我協助改善程式,但這麼一來,以公司的立場將無法支付個別酬勞給我。

我也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我本身也沒有想要直接辭掉辦事處的工作,埋首于投資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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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莉絲的程式已經證明克萊普頓廣場的那股狂熱不是泡沫。既然真的不是泡沫,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盡量與市場的狂熱保持距離。萬一弄得偷雞不著蝕把米,那豈不是重蹈四年前的覆轍。

不過,我是被雇用的職員。我心想應該在試用期間結束之前,確實向艾蕾諾亞做這方面的說明,所以在事隔一星期後,前往艾蕾諾亞的辦公室。

原本的計畫是如此,但……

「咦?怎麼只有你在?」

走進狹窄的辦公室後,只見克莉絲一人孤單地坐在椅子上。

因為我是在中午過後一路悠哉地走來,所以走進辦公室時,還聞到了像是辣椒的余香。

我猜想著大家可能是叫了東南亞料理的外送。

「大家都外出了……你怎麼要來都不事先說一聲呢……」

克莉絲壓住頭發,露出帶著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我看見克莉絲的臉上還冒出了黑眼圈。

「看你這樣子應該是一直忙程式也不睡覺,最後被理沙罵,所以逃了出來吧。」

「唔……」

「精度提高了嗎?」

我這麼詢問後,克莉絲的表情瞬間變得開朗,並且把螢幕轉到面對我的方向。

「我把

你寄給我的個股做了曆史紀錄的分析,就理論上來說,應該可以再多獲利70%以上。」

克莉絲笑容滿面說道。螢幕上顯示出多條線圖,每一條線都往右上方上揚,但老實說,我看不出這些線條代表著什麼。

「瓶頸還是在于波動率和時間軸上的連續性。畢竟你挑選出來的個股都是波動率偏高的股票。如果把曆史數據套用在程式上進行幕後測試,程式都可以跑得很順,但如果套用在現實上,風險想必會大大增高。尤其是那些因為股票稀少而導致股價變動劇烈的個股,波動率應該會相當高。不僅如此,萬一運氣不好,沒能夠在那一天了結交易,隔天極可能會慘賠一筆。」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關系,克莉絲顯得有些興奮,說話速度也比平常來得快。

我沒有多說什麼,還是順著話題做出回應: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雖然價格在方程式上呈現連續性,但在現實里是分散的,而且無法預測會在什麼時間點分散。這就是導致不符交易程式的原因,也是效率上的瓶頸。我還在努力測試想要排除瓶頸,但就算是未平倉契約口數多的個股,從月面證券交易所把數據傳送過來平均也要花上0.05秒的時間,這段時間等于就像被蒙上了眼睛,根本無計可施。我正在思考能不能把通訊方面會用來去除干擾的方法拿來應用……」

克莉絲說話的速度像機關槍一樣快,最後看似傷心地垂下肩膀,歎了口氣。為了不讓她覺得掃興,我回應一句:

「原來如此。」

其實我完全聽不懂。

我悄悄收起這句話,改變話題說:

「賽侯那邊的狀況呢?」

「賽侯先生說要找餐廳,在問我想吃肉還是魚。」

這表示進行得很順利吧。

「我這邊就暫時用自己的眼睛去找吧。」

聽到我這麼說,原本忘我地說個不停的克莉絲,反過來失望地垂下肩膀。

「拜托你了……」

「所以,你知道其他人大概什麼時候會回來嗎?」

「勒高夫先生好像要到晚上才會回來。馬可應該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了。你找他們有什麼事嗎?」

「嗯,我想討論一下今後的打算。」

聽到我的發言,克莉絲露出感到驚愕的眼神看著我。

「呃……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我本身沒有做投資,對吧?我想問一下這樣他們願不願意接受?」

克莉絲想必是隱約感受到這方面的擔憂,才會急忙向勒高夫報告狀況。

她立刻脫口這麼說:

「你也做投資就好了啊。」

「已經有你的程式,我還要做投資?」

「唔……」

克莉絲低吟一聲後,慢吞吞開口說:

「長期投資之類的呢?」

「在速度快過地球六倍的月面做長期投資?如果是投資資金有一百億慕魯的大規模企業,或許可以這麼做吧。」

「為期幾天到幾個星期的波段交易不是也不錯嗎?」

「如果要做波段交易,你把程式的時間軸拉長一點不就好了?」

「唔……時間軸如果拉得太長,只會讓風險增加,獲利會劇烈減少……」

「既然這樣,我更沒必要那麼做吧。而且,雖然像豬埋頭在吃東西一樣把頭貼在螢幕上也很開心,但我發現退後一步觀望整體,或思考該往哪個大方向前進也滿開心的。」

「……好像分析家喔。」

「也許吧。我最近也會看那方面的節目。」

「咦?真的嗎?」

「我們辦事處的人也都很喜歡看那些節目。有著一頭淡色金發配上太陽眼鏡的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我一時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克莉絲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對勁,她應該是很訝異我會看那種節目吧。

「不過,也是一樣啦……」

「嗯?」

克莉絲一臉沉思樣保持視線看向下方低喃後,忽然抬起頭來。

「我想阿晴先生當分析師也一樣帥氣。」

克莉絲一副難為情的模樣低著頭,抬高視線看向我。

「你要我上電視節目,到處跟人家推薦買哪支股票?」

「不是!我是覺得那種溫文儒雅的感覺也很適合你。」

「溫文儒雅啊。」

我聳了聳肩說道。

「真不知道我以前怎麼會那麼熱血沸騰?」

還有,我那麼害怕,到底在害怕市場的什麼?

在午餐的余香縈繞、氣氛靜謐的辦公室里,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還可以自由運用大筆資金,而且獲得酬勞。是因為身處這樣的環境,我才會覺得腦袋一片渾沌嗎?

我腦海里浮現這樣的想法,但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或許我是因為失去過去擁有的夢想,才會覺得內心像破了一個洞似的感到虛無。

那是一種可填滿內心破洞的東西早已不存在,只能夠一直擁抱喪失感生活下去的感覺。

想到這里後,我告訴自己可能讀太多宇宙文學的故事了。

故事里宇宙在廣大銀河的擁抱下,活在永恒的歲月之中。或許是月面生活的變遷得太過劇烈,最近這類的極端奇幻文學大受好評。

還陷在四年前的打擊之中無法振作起來的那段日子,我閱讀很多那方面的文學來取代鎮靜劑。

「只要再把它找回來就好。」

四年來克莉絲經常在我面前露出想要安慰人的表情,但此刻露出不悅的表情說道。

克莉絲當然不可能是在告訴我只要再找到具有宇宙文學性的鎮靜劑就好。

她是個標准的月面人。

她想必是要我再找到一旦擁有就會立刻熱血沸騰到瞳孔放大、寒毛豎起的目標。

「是啊。」

「……」

「可以的話,我希望是沉迷在既無害也無益的事情之中。」

四年前我跳進自己的器量遠遠不及的遼闊大海里,貪心地想要撈起海里的一切。

難怪我最後會因為負荷不了而翻船。

也因為翻了船,而眼睜睜看著漂流而去的事物,是多麼龐大。

「我希望下次不論多麼沉迷于某件事,也不要迷失與人之間的緣分。」

我看著自己的右手,並翻動掌心。

克莉絲輕輕觸碰我的右手,我忍不住心想,她好久沒有這樣摸我的手了。

「你不是要負責監視我嗎?」

克莉絲的眼神帶有期待,訴說著希望我就算不能與她一起朝向強烈夢想前進,也可以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

「是啊。」

這麼一句回答讓克莉絲的臉上立刻浮現松了口氣的笑容。

「那是理沙的嚴格命令。」

我這麼補充一句後,直率的克莉絲鼓起腮幫子,別過臉去。

我晃動著肩膀,咧嘴露出白牙。或許我是真的笑出來了。

就在這時,狹窄的辦公室里忽然響起「鈴~」的機械音。

「啊!有電話。」

說著,克莉絲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拿起掛在牆壁上的電話。以前我曾想過電話應該放棄聽筒的設計,改成免手持設計會更方便,但這樣似乎就不方便講悄悄話,所以最後還是一直保持著聽筒的設計。

我甚至聽理沙說過一定要用有線聽筒,她才能夠靜下心來好好講電話。像理沙這種人似乎就是喜歡可以用手指纏起聽筒線的感覺,聽說市面上還有專門為這種人設計的聽筒線配件產品,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您好,這里是修拜崔爾投資。」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和克莉絲見面時,她好像也是像這樣說出應對話語。那時候克莉絲是住在外區的貧困階級,家里在經營專門宅配的雜貨店,而她總會幫忙宅配。

跟那時候比起來,克莉絲現在說話變得沉穩許多。

那時候真的就像只是在覆誦死背下來的台詞。

「啊!艾蕾諾亞小姐?」

聽到這句話之後,我瞥了克莉絲一眼。

「是……是……可是,勒高夫先生和馬可都外出了……」

艾蕾諾亞不會是去參加茶會,結果忘了帶扇子去吧?

我胡亂猜想著時,克莉絲轉頭越過肩膀看向我。

「是……阿晴先生?」

「嗯?」

「是……請等一下。阿晴先生,你知道格蘭德中央飯店嗎?」

「知道啊……就是在中央車站附近的那家飯店,對吧?」

「他好像知道……是。C櫃第四層第七排,是嗎?我知道了。」

說罷,克莉絲把聽筒掛回牆壁上。克莉絲方才似乎是和艾蕾諾亞在交談,掛斷電話後克莉絲用力吐出一口氣,感覺肩膀都縮了起來。

「你還是那麼怕講電話啊?」

「……我很怕看不到對方的臉。」

我點點頭回應後,克莉絲開口說:

「對了,艾蕾諾亞小姐說希望你幫忙送東西。」

「喔,送到格蘭德中央飯店?」

「是的。在馬可回來之

前,我必須留在公司接電話……」

讓一個試用期間的職員獨留在大筆資金來來去去的公司接電話,這確實不太妙。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抓起外套說:

「如果是送東西這種差事我也幫得上忙。我要送什麼東西過去?」

「呃……在艾蕾諾亞小姐的房間里的C櫃第四層第七排的檔案夾。」

就只有這種數字類的東西,克莉絲才可以說得這麼順口。

一個人擅長不擅長的表現差這麼多,還真是有趣。

「……可以進去嗎?」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來這里時的狀況,才會這麼反問道。

那時艾蕾諾亞從房間里走出來時,隱約看見了門後的昏暗房間。

那間房間散發出有別于辦公室、像是有各種東西濃縮在一起的氛圍,也有一種不讓人靠近的感覺。

而且,克莉絲說出數字後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可見她被禁止進入那間房間。

「艾蕾諾亞小姐說你可以進去。」

「……」

雖然我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但克莉絲的樣子似乎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

「好吧,既然被拜托了,我就送去吧。而且好像還滿急的樣子。」

「啊,確實是滿急的。」

我撐著拐杖,轉開沒有上鎖的門把。一打開房門,堆積如山的大量類比數據瞬間映入眼簾。可能是關著百葉窗,房間里昏暗不已,數量龐大的資料在牆邊、在地板上堆得高高的。

「好驚人啊。」

我在黑暗中摸索找出牆上的開關,發出喀嚓一聲打開了開關,但沒有反應。我反覆開了幾次開關,但電燈就是不亮。

「開關壞了嗎?」

我轉過身詢問後,克莉絲搖了搖頭說:

「艾蕾諾亞小姐說思考事情的時候,房間要暗暗的比較好。」

「……」

聽說不少置身于投資世界的人都有一些迷信。我也能夠體會那種只剩下神明可以依靠的感覺。

我不知道艾蕾諾亞的這種習慣是否也是一種迷信,但一個人會有特別的堅持,往往都是用來克服自我弱點的咒語。我曾經認真思考過自己四年前之所以沒能夠投資成功,有可能是因為我放松地泡熱水澡,還悠哉躺在床上睡覺。艾蕾諾亞的心態八成跟我這種心態是一樣的吧。于是,我放棄開燈,就這麼走進房間。

因為艾蕾諾亞似乎不想讓人進來她的房間,所以我還是把房門帶上。對面大樓的光線從百葉窗縫隙流瀉進來,房間的四個角落也發出像蓋上一層紗、如夜燈般的微弱光線。靠著這些光線,我的眼睛勉強適應了昏暗,並照著克莉絲所說,尋找起櫃子。我找到了不確定材質是鐵或鋁,外觀看起來冷冰冰、只是組起框架的櫃子。櫃子上排滿厚重的檔案夾,檔案夾的書背標有英文字母和數字,似乎是把不知什麼數據做了分類整理。真搞不懂,有時間做這些分類的麻煩事,何不轉成電子數據呢?如果是電子數據,所有數據都可以帶著走,萬一忘了,只要儲存在線上,不論去到月面任何地方,也都可以下載。

只能說真不愧是出生于地球的貴族大人啊。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尋找需要的檔案夾。

「是這個吧。」

我拉出如箱子般厚重的檔案夾。

書背上只標出g1,封面則寫著ga~gk。我看見g2就放在第四層的第八排,心想自己應該沒有找錯檔案夾。

我捧著檔案夾走出房間後,不禁覺得明亮的光線有些刺眼。

「找到了嗎?」

「應該是這個沒錯。飯店的房間幾號?」

「艾蕾諾亞小姐說只要問櫃台就知道。」

既然是標榜每間房間一晚都超過一千慕魯住宿費的飯店,或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我先送過去啰,可是……」

「嗯?」

「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對于我的發問,克莉絲露出苦澀的笑容說:

「那應該是我想說的話吧。」

「我會盡快去去就回來。」

「啊!對了!艾蕾諾亞小姐說請你搭計程車過去。當然了,公司會出錢。」

雖不確定是真的急著要檔案夾,還是顧慮到我的腳,但我決定抱著感恩的心接受這個提議。我點點頭後,離開了辦公室。

畢竟薛丁格街位在鈔票滿天飛的牛頓市里,算是最多資金聚集的地方,所以即使在比較偏遠的區塊,也可以很快就叫到等著客人上門的計程車。即使在地點如此偏遠的大樓,想必還是會有好幾家像艾蕾諾亞一樣交易金額達到好幾百萬慕魯的公司。在月面上,搭計程車可說是奢侈至極的行為,但跟本業的起伏金額比起來,計程車費根本就像計算誤差一樣微不足道。

「我要到中央飯店。」

生平第一次搭上計程車後,我照著在電影里看到的說法說道。

雖然只要一坐上車就會被酌收二十慕魯,但計程車的舒適程度果然遠不及巴頓讓我搭的加長禮車。

走下計程車後,過去的記憶忽然浮現腦海。只要回過頭看,搞不好會看見巴頓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坐在車子里,臉上掛著所向無敵的笑容。

盡管知道不可能有這種荒唐事,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

「您忘了什麼東西嗎?」

在舊電影里,提到計程車司機都會被認為就算在勞工階級當中,也屬于地位相當低的一群。尤其是在紐約,計程車司機也被列在「3C」,也就是不會說英文的移民也能夠從事的三項工作之中。除了計程車的cab之外,另外兩項是理發的cut,以及洗衣店的cleaning。

不過,在月面想要擁有一輛汽車本來就需要相當大筆的資金,而且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考駕照。

因此,司機顯得有格調,也不像電影里的情節那樣為了計程車費跟客人爭吵。

「沒有,沒事的。」

「希望有機會再為您服務。」

司機笑容可掬地說道,我有些慌張地趕緊往後退。我還在原地磨蹭時,飯店的行李員已經發揮如扒手般的高明技巧奪走我的行李。跟扒手不同的地方是,行李員畢恭畢敬站在旁邊等候。

「請問您要住宿嗎?」

這里依舊是熱門的觀光景點,也會頻繁舉辦各種慶典。

我搖頭回應後,行李員回以親切的笑容。

「我是送東西來給住在這里的客人。」

「我明白了。請問您知道房間號碼嗎?」

「喔……對方只告訴我報出名字就會知道是誰。」

實際來到月面最高級的飯店說出這句話後,我深刻體認到這是一句多麼傲慢的台詞。行李員一身全副武裝的行頭,臉上無時無刻都帶著微笑。在附近來來往往的淨是收入高過平均的一群人,而且想必也有不少達官顯要經常進出飯店。

比起四年前,我的裝扮應該變得體面許多,但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比較適合出現在偏遠地方的辦事處。如果我的臉會動,應該會露出沒出息的苦笑吧。

所以,對于自己能夠保持這張鐵面,我不禁有些松了口氣。

只要說話時表情認真,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取得對方的認同。

「方便請教您住宿客人的名字嗎?」

「艾蕾諾亞·修拜崔爾。」

「修拜崔爾小姐嗎?修拜崔爾小姐事前交代過了,請讓我為您帶路。」

說著,行李員走了出去。我嚇傻了。只要稍微環視一下四周,就會知道行李員或其他人員的人數頗多。該不會他們所有人都擁有相同的資訊吧?如此可靠的團隊合作表現,讓人不得不佩服。

不僅如此,我在行李員後頭追著走時,行李員也一直保持適中的速度,不會走得過慢或過快。

真不愧是頂級飯店的行李員。腦中浮現這般感想時,行李員帶著我來到四年前邂逅巴頓的那家咖啡廳。

「接下來相關人員會為您帶路。」

我就快掉進回憶的漩渦之中時,侍者像接棒一樣接過我的行李後,面帶微笑看著我。

天花板的挑高程度高得不像話,那開放感讓人覺得彷佛所有東西都會被往上吸走。或許是因為這樣,咖啡廳里明明擠滿了人,卻很神奇地不會讓人覺得喧鬧。咖啡廳的格局當然也和四年前一樣,區分出一般區和貴賓區的座位。

侍者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帶著我往高了幾層台階的座位走去。爬上台階後,侍者仍繼續往最深處前進,直到抵達所有隔牆都嵌入水族箱的區域才停下腳步。這一區域的包廂似乎都是以水族箱作為隔牆,完全展現出暴發戶的嗜好。侍者看向座位後,表情顯得有些驚訝。

侍者瞥了我一眼後,露出猶豫的眼神再次看向座位的方向。照理說應該是一位不論面對任何事情都能夠保持冷靜的老練侍者,卻遲疑著該不該向座位上的人物搭腔。最後,侍者幾乎是一副舉白旗投降的模樣看向我說:

「修拜崔爾小姐好像在休息……」

也就是說艾蕾諾亞似乎在中午過後禁不起瞌睡蟲的誘惑。

的確,侍者應該沒什麼機會服務到會在這種地方打瞌睡的客人吧。

「沒關系,她跟我說過事情緊急,我自己叫醒她。」

「……我明白了。」

說罷,侍者走進被水族箱隔開的包廂。我也穿過水族箱的前方,走進因為水草顏色而被染上淡綠色的包廂一看,發現艾蕾諾亞確實背靠椅子打著瞌睡。

我向侍者道謝後,便請侍者離開。

望了望侍者擺在地板上的行李和水族箱後,我把視線移向桌子。

桌上擺著沒喝過的咖啡,以及幾乎沒剩多少水的玻璃杯。

「嗯……咦……?」

艾蕾諾亞似乎總算察覺到有動靜而醒來,含糊不清地低喃道。

「很抱歉打擾到你休息。」

聽到我的話語後,艾蕾諾亞一副在忍受頭痛的模樣用手按住額頭,也還無法完全睜開眼睛。

「……失禮了……」

「我把你要的東西帶來了。」

我努力保持平靜說道。

「……抱歉,我好像睡著了……」

事隔一星期再看到艾蕾諾亞,發現她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還是在狹窄的辦公室和寬敞空間會有不同的視覺效果?

不管怎樣,艾蕾諾亞看起來都稱不上是心情舒暢的樣子。艾蕾諾亞保持單手按住額頭的姿勢,舉起另一只手指向對面的座位。我不確定她是要我把行李放在座位上,還是要我坐下來。

我心想自己不可能比行李來得重要,所以先從包包里拿出檔案夾,放在桌子上。

「是這個嗎?」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一直保持按住內眼角的姿勢不動。隔了好一會兒後,她才總算有了動作,也瞬間收起睡意。

「g1……是這個檔案夾沒錯。謝謝你特地送來。傍晚的會議我需要資料,但拿錯了檔案夾。還好有你幫忙送來,不然我也沒時間回公司拿。」

「建議你可以轉成電子數據。」

「呵呵,很多人都會這樣建議我。啊!請坐。」

看樣子椅子應該是要給我坐的。

坐上椅子後,我看見艾蕾諾亞身後出現一尾下顎突出、色澤鮮紅的魚。

「原來還有這樣的座位啊。」

「咦?」

「我是說有水族箱圍起來的空間。感覺很像秘密場所。」

「是啊,有幾個客人會提出任性的要求。怎麼說呢,就是請這些客人一起分擔費用。」

「……你也是其中一個?」

艾蕾諾亞縮起脖子,並抬高手指指向我這方。

不過,她其實是指向我的後方。我回頭一看,看見水族箱里的巨大鯰魚正張大嘴巴在打哈欠。

「我很喜歡紅尾鯰。力氣強大,又壯碩的感覺。」

的確,那尾尾巴泛紅的巨大鯰魚具有結實飽滿的獨特身形和質感。

「在上面游來游去的是斑點雀鱔,還有弓背魚。這些魚都是符合投資基金公司經理的嗜好,有一種充滿攻擊性的感覺。我身後的紅龍魚是銀行人士的喜好,明顯看得出是屬于東南亞風格的暴發戶嗜好。那邊那個養了下口鯰和慈鯛科的魚的水族箱設計,聽說不知道在什麼競賽中拿過冠軍。」

「……雖然我不懂這些魚的藝術性價值,但每一種看起來都很貴。」

「咦?」

我提及價格的話題後,艾蕾諾亞似乎一時無法意會我的意思。

真正的有錢人不會用金錢衡量物品。

「我身後的紅龍魚……嗯,算是貴吧。不過,其他魚就不是了。所以呢,真的完全是看來這里的人的嗜好。」

說罷,艾蕾諾亞微微傾頭露出微笑,但我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表示認同。

在這里,一杯咖啡想必要價三十慕魯以上。在超市站收銀台的時薪是七慕魯,被請來預防偷竊的警衛時薪是九慕魯,如果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我不確定任性要求咖啡廳擺設水族箱和養魚的行為可否以嗜好來形容?

尤其是這種高級飯店的咖啡廳都會為了打造形象,而花費龐大的金錢在設計上,也必須兼顧到飯店的格調。在這樣的狀況下咖啡廳還願意配合要求,想必不是那種因為對方是夠資格賒帳的老顧客,也不是那種只要有錢就什麼都做得了的狀況。

對方必須是在月面的上流世界擁有影響力的人物。

艾蕾諾亞明明應是影響力深不可測的人物,卻散發出一看就知道是千金小姐的柔和氛圍,悠哉地翻著檔案夾。

「你沒打算在辦公室養魚嗎?」

我心想如果突然提出聘用合約的話題會太不懂風趣,于是這麼詢問。

艾蕾諾亞聽到後,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笑笑。

「我自己不會養魚,也不想因為自己的嗜好而帶給別人麻煩。」

「是喔……會嗎?應該有人會很樂意幫你養魚。」

「你是說馬可嗎?他應該會願意吧。不過,大家都是才華洋溢的人,拜托你們幫忙養魚就大材小用了。」

艾蕾諾亞說是這麼說,但目前留在辦公室里接電話的人,可是半年內就賺得投資資金的70%金額的交易員。如果換算成市場價值,那可是相當驚人的數字。如果是獵人頭公司,搞不好會准備好七位數的薪資來挖角。

「而且,我也頂多只有在這里才可能發呆欣賞魚。其他人也大多跟我一樣。」

「是喔?」

「呵呵,你覺得很意外嗎?」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說道,並闔上檔案夾。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很認真在工作。我就算想回辦公室也很難騰出時間來……所以,有一點點空檔的時候,說來說去也只能在這里發呆欣賞魚。欣賞完畢後,再鼓舞自己繼續努力。」

「你好像很忙呢。」

「托你的福。」

艾蕾諾亞做出漂亮反擊的同時,侍者正好送來白開水和濕毛巾。

「你要喝點什麼嗎?我不是因為你幫忙送東西來,才刻意要答謝你喔。」

「那就給我一杯綜合咖啡。」

想一想我也算是複原到了一般人該有的水准,能夠毫不遲疑這麼說。

「我這就去幫您准備。」

侍者退下後,短暫的沉默氣氛降臨。

我看著桌上的咖啡說:

「會冷掉喔。」

「咦?」

「咖啡。」

「喔,其實我不太敢喝咖啡,但我喜歡咖啡的味道。」

好貴的芳香劑啊~雖然覺得難以置信,但看得出來艾蕾諾亞真的很忙碌,忙碌到會一邊欣賞魚,一邊聞根本不喝的咖啡香來度過短暫的休息時刻。

「方便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請問你的工作內容是什麼?」

我以為艾蕾諾亞會舉辦雞尾酒派對來募集資金,但看起來不像。

艾蕾諾亞的工作類型感覺像是被更分秒必爭的行程追著跑,第一次拜訪她的辦公室時,她也說過電話會議怎樣又怎樣。

不過,除非是有一堆啰嗦的資本家客戶,否則根本不需要有這些會議。而且,就克莉絲的運用金額看來,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目前應該全是拿艾蕾諾亞的私人資金在營運。

艾蕾諾亞究竟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不過,如果你不想說,我當然不會硬逼你說出來。」

「……是勒高夫,對吧?」

「什麼意思?」

「沒有……勒高夫應該跟你說過什麼吧?你的態度感覺有些客氣。」

「他確實跟我說過什麼。他說大小姐不喜歡提工作的事。」

「真是的……其實根本沒什麼。只是,大方公開工作內容會有困擾而已。」

我純粹是心有疑問才發問,也完全想像不出艾蕾諾亞究竟從事什麼樣的工作。

而且,據說艾蕾諾亞所負責的業務是為了讓修拜崔爾投資公司的規模變大。如果我送來的資料也是艾蕾諾亞執行業務上的相關資料,就表示那間伸手不見五指、類比數據堆高如山的房間,也是執行業務上的必要存在。

如果艾蕾諾亞在做投資,那還可以理解,但勒高夫說過艾蕾諾亞沒有從事投資。

我陷入思考時,艾蕾諾亞輕笑一聲後,面對微笑從放在旁邊的包包里拿出奇怪的東西。發夾?等到我這麼察覺時,艾蕾諾亞已經撩起淡金色頭發往上挽。發絲被高高挽起,甚至散發出一種帶有攻擊性的感覺。才看見艾蕾諾亞挽好高高隆起的包頭發型,她立刻又拿出一樣東西往身上戴。

那東西是太陽眼鏡。


我整個人愣住了。

「咦?你是……」

「歡迎收看蘇西·吳的股票分析節目!」

插圖

昂首挺胸、兩手扠腰用力頂出右肩的姿勢,再配上這句台詞。就連在偏僻地區的公家機關辦事處,也會在電腦螢幕上看見這樣的畫面,所以即使不諳世事如我,也認得對方。對方被崇拜為人民荷包的守護神,是個就連在利欲薰心的月面,也被批評鼓吹人們投資股票的名人。這種工作本來應該是以專門分析股票好壞,再把該資訊提供給顧客的股票分析

師為中心。既然靠工作當不了有錢人,就靠玩股票一次翻身!月面上到處都是抱著這種心態的人,所以這位人民荷包的守護神比搖滾明星更受歡迎。

就算看見艾蕾諾亞當場脫掉衣服到只剩下內衣褲,我的心情也不會比此刻來得震撼。

「這就是被公開工作內容會有困擾的原因。」

艾蕾諾亞解開發夾,並摘下太陽眼鏡後,瞬間回到性情柔和的千金小姐。如果走在路上,相信不會有人覺得艾蕾諾亞就是上電視節目的那個女生。

「上電視的時候我會穿長褲,也會穿上極高的高跟鞋用褲管蓋住,肩膀還會墊上好幾層墊肩,所以如果是平常的模樣,不會有人發現是我。」

「……蘇西·吳……」

「你不覺得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在金融界表現活躍的女生嗎?那女生的身世可能是在香港出生,去美國讀完大學後就移民到月面來。我想了很多名字呢。」

艾蕾諾亞看似開心地說道,另一方面我則是因為驚訝過度而接不了話。

這時,咖啡端上桌來,艾蕾諾亞輕輕嗅了嗅香氣後,開口說:

「瓜地馬拉和宏都拉斯的綜合。」

「我們店的咖啡師在您面前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侍者面帶微笑說道。我驚了一跳,沒想到艾蕾諾亞光是聞香氣就能夠猜出綜合咖啡里加了哪些咖啡豆。侍者退下後,艾蕾諾亞發出「呼~」的一聲歎了口氣,並讓身體深深埋進椅子里。

艾蕾諾亞一直打直腰杆又抬頭挺胸,或許是覺得累了吧。

「其實我只是聽熟知內情的人透露過綜合咖啡的成分而已。」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說道,看見她淘氣十足的模樣,我輕輕聳了聳肩。跟著,我啜飲了一口咖啡,但不用說也知道,我只喝得出苦苦酸酸的味道。

對于蘇西·吳的工作,我也是一知半解。

「你透過上電視來獲取資金?」

「不是,那怎麼可能。」

艾蕾諾亞露出苦笑說道,並從包包里拿出梳子梳理一下頭發。

「喔,不過,就某種含意來說,或許算是吧。」

「……就某種含意?」

「你想知道答案嗎?」

所謂一個人的長相顯得氣質高雅,就代表帶有瞧不起人的表情成分。像艾蕾諾亞這樣的女生總會散發出像是愛惡作劇、喜歡挑釁對方的氛圍。

「只要是跟股票有關的人,應該都不會拒絕與超人氣分析師交談的機會吧。」

「如果你想挖苦我,我就不說。」

「抱歉。」

聽到我這麼說,艾蕾諾亞咯咯笑出聲來。

「沒有啦,其實只要你有興趣知道,我本來就打算跟你分享這件事。因為我聽說你好像還沒開始做投資。」

表情從艾蕾諾亞的臉上消失。

不過,不到一秒鍾後,立刻化為笑臉。

艾蕾諾亞似乎已識破我正猶豫該不該待在那個地方。

「在聽你說出所做的決定之前,方便先讓我講幾句話嗎?」

艾蕾諾亞果然已經知道我打算說什麼。

「……算是一種職場說明嗎?」

「應該算是可以和超人氣分析師一起工作的職場說明。」

不愧是來自歐洲的貴族,說起帶有挖苦意味的反駁話語感覺特別到位。

艾蕾諾亞笑著把梳子收進包包里後,讓身體往椅背上靠,又是一副懶得動的模樣歎了口氣。

她是身體不舒服嗎?還是真的疲憊不堪?

我這麼猜想的同時,艾蕾諾亞一邊無力地望向我的身後,一邊說:

「原本我是因為喜歡才做這種工作。爺爺他因為健康出狀況而回到地球……從我以代理人的身分負責經營修拜崔爾&賽爾加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做這種工作。」

「一直做分析的工作?」

「不過,我的職稱不是投資銀行內部所指的分析師……簡單來說,我只是非常喜歡分析公司,就這麼單純。我也參加過公司內部的調查小組會議,但大家都沒給我什麼好臉色看就是了。」

「我想也是吧。」

「不過,我這樣的興趣也實際讓公司獲利過。別看我這樣,我畢竟也曾經是個經營者。雖然因為年紀輕,加上性別的關系,往往容易被人看輕,但大家如果知道是一個對公司資訊瞭若指掌的人所領導的投資銀行,就會產生把錢托給這家銀行管理也不會吃虧的心態。」

在投資世界里,像克莉絲和羽賀那這般的人才即使撇開年紀不談,也一樣是例外。

四年前我認得名字的偉大投資家全是男性,而現在的狀況想必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

「意思是說,辦公室那間房間里的所有類比數據都是相關資料?」

「沒錯。那些都是跟公司或業界狀況有關的數據。請你送來的這個檔案夾也是我把獨自收集到的數據,加以編輯整理出來的資料。你要翻翻看嗎?」

「……是滿好奇的。」

「請看。」

艾蕾諾亞親手把檔案夾遞給我。即使在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之下,艾蕾諾亞舉起檔案夾時的動作還是顯得吃力。

超人氣分析師進行公司分析而得的原始數據。在三大投資手法當中,如果是對分析公司狀態,再根據分析結果進行投資的手法,也就是所謂的基本面分析法有所興趣的人,想必都會不惜砸大錢也想要看到這類的原始數據。

實際上,有些人也會付錢請分析師給予建言。還有很多信徒會守在電視機前面,洗耳恭聽分析師下達神旨。想到這里時,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這樣免費看專家的分析數據妥當嗎?我當然不是想到這麼小家子氣的事情。我是想到艾蕾諾亞規定克莉絲幾人不能進去她的房間,其原因不正是因為這類數據的存在嗎?

我保持手摸著檔案夾准備翻開來看的姿勢,看向艾蕾諾亞說:

「我可以看嗎?你會禁止別人進入房間,就是因為有這些數據吧?」

「因為我也看了很多阿晴你的數據。」

艾蕾諾亞應該是指拉青格經濟研究所舉辦投資競賽時的交易紀錄數據。

「而且,我是覺得對其他人只會帶來壞處,才會禁止他們進房間。」

「壞處?」

我猜不出艾蕾諾亞這句話的意思。

「勒高夫必須在沒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之下,幫公司判斷該項投資符不符合倫理,或是風險程度是否恰當。萬一知道了公司的狀況,有時候可能會妨礙他的判斷。」

「克莉絲應該就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了吧?」

「克莉絲小姐持續在提升你的投資手法精度。但是,這些是依我的主觀而建立出來的數據。如果聽了我的觀點,我擔心可能會產生疑惑。」

「馬可呢?」

我詢問後,艾蕾諾亞的臉上再次輕輕浮現微笑。

「我聽說如果從小喝酒很容易就會酒精中毒,所以沒給他看。」

艾蕾諾亞讓身體倚在椅背上,彷佛就快墜入夢鄉似的一邊緩緩閉上眼睛,一邊說話。從她的身上,可感受到一股非比尋常的自信。

艾蕾諾亞表現出專業人士會有的從容度,說出她充分掌握自己的工作內容,而且不會輕易動搖。

我停下翻開數據檔案夾的動作,提出一個問題:

「為什麼你本身不做投資呢?既然你以分析師的身分大受歡迎,就代表你的分析很正確,不是嗎?我還聽說過蘇西·吳是一位巫師呢。」

既然如此,與其在人前分享分析內容,不是更應該自己默默地做投資嗎?

哪還需要我這種人的存在呢?

我抱著這樣的心態發問後,艾蕾諾亞依舊閉著眼睛,並在膝蓋上交叉起纖細的手指。

「因為那不是我的目的。」

我頓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的目的不是投資?」

艾蕾諾亞點頭點到一半忽然停下動作。那感覺就好像機械忽然停止動作一樣,讓人甚至懷疑起是不是夾在背部和椅背之間的長發卡住了。

「要說投資不是我的目的可能會有語病。如果說投注自己持有的財產來賺取莫大的回報是一種投資,那無庸置疑地,我確實在投資。不過……把錢投資在股票上,並試圖獲取金錢上的回報,就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了。」

艾蕾諾亞根本是在出謎題。

不論是恩情也好,信賴也好,緣分也好,一切的一切在月面上都可以用金錢來換算。在這樣的月面上,有可能會有不期待金錢回報的投資嗎?況且身為蘇西·吳的艾蕾諾亞,不正是站在「金錢才是正義」的世界中心高喊萬歲的一群嗎?

「那麼……你的主要目的是?」

我反問後,艾蕾諾亞緩緩張開眼睛。艾蕾諾亞的視線看向相當高的位置,肯定已經越過了水族箱。我不禁有股沖動想要追著她的視線看去。

理沙的教會里有一幅畫,畫中的神職人員為了看向窗外而保持抬高上半身的姿勢,艾蕾諾亞的視線和畫中的神職人員一樣都讓人感到在意,很想知道他們在視線的前方看見了什麼。

「靠

著我的知識,運用自己的資金或向他人募集到的資金來做投資,其實也不錯。只要利用人脈積極地做宣傳,相信在這個瘋狂的月面上,輕輕松松就可以募集到好幾億慕魯。如果再加上克莉絲小姐的程式支援,我甚至覺得即使資金的金額龐大,也可以輕易達到50%或60%的獲利。這麼一來,要累積到一百億慕魯或許也不是什麼難事。」

如果運用一百億慕魯賺取到50%的利益,就會有五十億慕魯的獲利,分取金額如果是以20%來計算,就會有十億慕魯。

十億慕魯。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會是一筆巨大到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規劃用途的钜額。

「但是,這樣根本成不了事。」

艾蕾諾亞面帶微笑說道。

「這樣的金額和我渴望實現的目的還相差十萬八千里。」

看向遙不可及的遠方的艾蕾諾亞目光,拉回到我的身上。

「十億慕魯也無法實現目的?」

「是的。」

「那是……」

那是甚至有可能讓人死而複生的金額。

「你很驚訝嗎?」

艾蕾諾亞一邊微笑,一邊微微歪著頭問道。那表現顯得氣質高雅,如果可以自由挑選字眼,我會說她的模樣秀氣又天真可愛。

明明像個天真可愛的小女生,艾蕾諾亞卻散發出一股再認真不過的氣勢。

「一點也不像曾經懷抱偉大夢想,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人。」

「什麼!」

我像胸口被射了一箭似的縮起身子,視線看向艾蕾諾亞。艾蕾諾亞如寶石般的眼珠彷佛藏有魔力,凝視那雙眼珠的瞬間,我感受到一道強烈的光芒射進眼底。

我感覺到一股液體般的黏稠物體從鼻子深處流過,不由得伸手按住鼻子。

我沒有流鼻血,但鼻子深處嗅到一陣強烈的藥味。

人類興奮時,就會分泌腎上腺素。

曾經上過戰場或遇到嚴重意外,最後九死一生的人事後都會這麼說。

他們會說當下確實聞到了明顯的獨特藥味。

心髒劇烈地跳動,彷佛就快聽見「撲通!撲通!」的聲音傳來。為了避免心髒不小心從嘴巴里跳出來,我先吞下一口口水,才開口說:

「我的夢想……克莉絲告訴你的?」

「理沙小姐也跟我說過。」

聽到艾蕾諾亞的發言,我忽然覺得自己有可能誤解了什麼。我一直認為艾蕾諾亞的目的在于能夠以驚人速度讓現金越滾越多的克莉絲程式,而雇用我是為了改善程式。

然而,艾蕾諾亞沒讓克莉絲看她的資料,卻願意給我看。

不僅如此,艾蕾諾亞還注視著遙不可及的未知存在。

那遙不可及的程度,可說是必須先抵達我曾經夢想過的境界,才可能有機會看得清楚。

「就算有一百億慕魯,也不確定能不能實現。如果有一千億慕魯,或許有可能吧?不過,金額會這樣一直加碼上去,其實是因為那原本就是一個難以用金錢解決的問題。」

艾蕾諾亞從我的身上挪開視線,微微低著頭說道。或許是長長的睫毛形成了陰影,艾蕾諾亞的臉上明明帶著微笑,卻顯得悲傷。

不過,我依舊掌握不到艾蕾諾亞所說的目的會是什麼。究竟是什麼事情即使有一千億慕魯也無法實現?

就連那位居人類財富之冠、甚至被稱為無謬先生的傳說中的投資家,其個人資產也止步在八百億慕魯。一旦擁有那麼多財富後,再繼續增加財富有何意義呢?我想恐怕沒有人知道答案吧。

畢竟所謂的財富,必須先有用途才具有意義。

「不過,我相信只要有蘇西·吳的面具,就有可能擁有那麼龐大的金額。」

艾蕾諾亞究竟想做什麼?

察覺到我的目光後,艾蕾諾亞看似開心地露出微笑說:

「正義。」

「咦?」

我不是沒聽清楚艾蕾諾亞說了什麼,而是因為太意外而反問道。

「我想要實現正義。不過,人們聽到我這麼說,可能會氣得瞪大眼睛吧。」

艾蕾諾亞再次閉上眼睛,沒出聲地笑了笑。

我想起持有钜款的人都會爭先恐後站上新的舞台玩游戲。

「慈善事業?」

「不是。」

「那不然就是研究輪迴轉世?」

建立起莫大財富的大富豪最後都是選擇走這兩條路的其中一條。如果是對「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不感興趣的人,就會為了讓自己投胎轉世後仍擁有財富,而開始研究輪迴轉世。

面對情緒陷入混亂的我,艾蕾諾亞一副挖苦意味濃厚的模樣扭曲著嘴角。

「不是慈善事業,而是非常個人的事情。不過,我相信也不是研究輪迴轉世那種只把焦點放在私利私欲上的事情。那是只能夠以實現正義來形容的事情。」

在月面上,時而會有人主張看見鳥兒從圓頂外飛過。雖然那幾乎是多心造成,但也有人說或許是一種願望的表徵。

我們居住的都市之外不是生命無法存活的絕對零度世界,而是鳥兒得以飛翔、兔子得以到處奔跑的世界。

在月面上提及正義,就跟提起鳥兒從圓頂外飛過是一樣的。

艾蕾諾亞不可能不知道這樣的事實,但她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保持伸直背脊的姿勢,毫無遲疑地繼續說:

「我想要一掃在月面肆意橫行的惡行。為了實現這個目的,憑靠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即使有無數人的資金,也還是不夠。想要讓惡行公諸于世,必須先有無數人認同那確實是惡行。所以,克莉絲小姐的程式力量是不足的。必須有更強大的力量以及更廣大的影響力。」

艾蕾諾亞的表情顯得悲痛。

她垂著眼簾陷在悲傷的情緒之中,明明拚命地想要挺直胸膛,身體卻不住顫抖。

「所以……哪怕被說成是魔笛手,我也要扮演蘇西·吳下去。未來等到關鍵性的那一天到來,我將控訴惡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需要有你這種人的力量支持。」

面對艾蕾諾亞的獨白,我保持一臉茫然的表情,以沙啞的聲音反問:

「我的力量?」

「沒錯,我需要擁有你這種投資風格的人的力量。就是那種並非依數學法則去看數字背後有什麼,而是……更有生命性,像是能夠識破人們想法的那種力量。」

艾蕾諾亞一直閉著眼睛說話,說話速度也變得越來越慢,最後微微張開雙唇就這麼保持不動。

那模樣看起來不像在沉思。

我在被現場的氣勢壓倒之下,喊了她的名字:

「艾蕾諾亞小姐?」

「啊……」

我搭腔後,艾蕾諾亞忽然張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後,她有些難為情地露出微笑,跟著舉高纖細的手指按壓起內眼角。雖然感到意外,但艾蕾諾亞方才似乎是睡著了。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我以為可以再撐一下子的……」

艾蕾諾亞說話時感覺又快要睡著,但因為低著頭,所以腦袋猛地往下掉,她也隨之醒了過來。艾蕾諾亞的狀況明顯不對勁。

「你是不是應該回房間比較好?」

「可是,我的話還沒……」

艾蕾諾亞嘴里這麼說,眼皮卻像被黏住了似的張不開來。

狀況不正常。

「我晚一點再繼續聽你說,你還是先回房間比較好。」

「……不好意思。」

艾蕾諾亞似乎已經到了說不出「我沒事」的極限。她摸索一陣抓起身旁的包包後,准備站起身子。

可是,一直閉著眼睛是想走去哪里啊?艾蕾諾亞的雙腳也幾乎使不上力,腳步搖搖晃晃地用手扶著桌子,另一只手則抓住椅背。

那模樣與其說是因為怕跌倒而努力保持住平衡。反而更像是被睡魔蒙住了眼睛。

「唔……」

最後,艾蕾諾亞沒能夠順利站起來,跌坐在椅子上。

那模樣看起來也像是爛醉如泥。

不知不覺中艾蕾諾亞的臉色變得慘白,像極了陶瓷娃娃。

「我去找人來,你乖乖坐在這里不要動。」

我按捺不住地脫口這麼說,並站起身子,卻被強勢的聲音喊住了。

「我沒事!」

「可是……」

「真的沒事……我只是因為吃了藥……所以……很想睡覺。」

「……」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桌上的狀況。

沒喝的咖啡和水減少的玻璃杯。

「你可以……扶我一下嗎?」

艾蕾諾亞的語調顯得有氣無力,但說話內容不會不清不楚。看來她應該不是爛醉如泥,也不是身體極度不舒服。

「……你真的沒事嗎?」

我把檔案夾放回包包,再把包包掛在肩上後,伸手攙扶艾蕾諾亞,順便也把艾蕾諾亞的包包掛在自己的肩上。

「走得動嗎?」

「……嗯……不行……」

「?」

「不好意思,我自己努力走到電梯那

邊。」

艾蕾諾亞忽然語調堅定地這麼說,也突然挺直背脊。艾蕾諾亞變得精神奕奕,在這之前的虛弱模樣簡直就像騙人的一樣。我瞪大眼睛看著艾蕾諾亞時,她從我的肩上拿走自己的皮革包包。

「不可以讓人家擔心。」

艾蕾諾亞笑容滿面地說道。事實上,艾蕾諾亞此刻的身體狀況應該是值得被擔心的狀況吧?雖然我這麼心想,但艾蕾諾亞丟下這句話,便快步走了出去。艾蕾諾亞用以我的腳程必須很努力跟上的速度走著,或許她是因為清楚知道自己還能夠保持幾秒鍾的清醒。

艾蕾諾亞向咖啡廳的侍者微笑致意,穿過紳士淑女穿梭其中的大廳後,來到電梯前溫和婉拒准備幫忙帶路到房間的飯店人員。綴飾隆重的電梯門一打開,隨即看見里頭鋪著深紅色的地毯,金碧輝煌的壁面可映出客人的身影。飯店人員手戴著白手套按下五十樓的按鈕,在不讓其他客人搭進電梯之下關上電梯門。當然了,在電梯門完全關上之前,飯店人員的臉上始終保持著笑容。

在那瞬間,艾蕾諾亞整個癱軟下來。事態來得太突然,我一時沒能夠做出反應。我抱著彷佛掉進幻境之中的心情,望著艾蕾諾亞的裙子輕飄飄地膨起,也望著淡金色發絲往外擴散。

猛地回過神後,我趕緊蹲下來在艾蕾諾亞倒下之前抱住她。我探頭一看,發現艾蕾諾亞呼呼睡著,但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艾蕾諾亞方才說吃了藥,我心想有可能是吃了安眠藥。看這狀況艾蕾諾亞應該不是生病,但我內心還是感到忐忑不安。

不愧是高級飯店,超高速電梯一晃眼就抵達五十樓。我一邊用左手撐著拐杖,一邊用右肩把艾蕾諾亞扛出電梯。雖然四年來我一直只用一只腳,也沒有好好做運動,但在月面的低重力下,身體還是動得了。

不過,雖然順利來到深紅色地毯一路延伸出去的走廊上,但我既不知道房間號碼,也沒有鑰匙。

還是應該去找人來幫忙才對。我這麼心想時,微弱的呻吟聲傳來,艾蕾諾亞的身體也緊繃了一下。

「在包包……里……」

艾蕾諾亞只留下這句話,又變回斷了線的玩偶。她應該是想告訴我鑰匙在包包里吧。話雖如此,但要打開別人的包包,況且還是千金小姐的包包實在讓人心生排斥。不過,也沒其他辦法了。我打開艾蕾諾亞的包包翻找,最後找到一張應是房間鑰匙的磁卡。

「5002……最里面那間啊?」

我在走廊上前進。走廊的一邊是一大片玻璃落地窗,往窗外看去,俯視牛頓市摩天大樓的景色呈現眼前,就彷佛看見了神的視野。我不禁被這般惟獨擁有大把大把鈔票的人才有機會看到的光景,吸引了目光。

不過,艾蕾諾亞的呻吟聲讓我回過神來。我用一只手重新抱住艾蕾諾亞的纖細身軀,繼續往前走。

走廊上可看見體積大到足以藏起一個小孩子的瓷甕,天花板上還掛著造型複雜、不知道平常是怎麼做清潔保養的水晶吊燈。不僅如此,走廊上還擺列出鑲有珠寶的短劍,或是年代久遠的燃油式打火機被收納其中的玻璃盒,就像是來到了博物館一樣。

這里確定是飯店嗎?我心中不禁浮現這般疑問。說到飯店,印象中應該會看到牆壁上出現一長排的房門,但在這里不論走多遠,卻還是只看見向前延伸的牆壁。

好不容易抵達5002的房門口,插入磁卡打開門後,我才察覺到原來牆壁延伸多遠,就代表一間房間有多寬敞。

「這、什麼狀況……」

房間里的模樣讓我大吃一驚,但不全然是因為空間寬敞。除了看一眼也無法立刻看出這間客房有多寬敞之外,房間里充斥著看一眼也無法完全掌握的滿滿物品。

而且,當中有一大半都是書籍。那些書籍宛如月面摩天大樓的迷你模型般四處堆高,每一本書也都被貼上數量龐大的便利貼。除了書籍之外,也有很多報章雜志。如此大量只有在電腦螢幕上看過的舊時代遺物呈現在眼前,我不禁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不僅如此,每一本書似乎都是跟投資有關的書籍。從一開始的震撼中漸漸恢複冷靜後,我開始對這些書籍深感興趣,但當務之急還是必須先安頓好艾蕾諾亞。而且,就算艾蕾諾亞的體重宛如精靈般輕盈,一只手要支撐她的重量還是有極限。

我扛著身體完全癱軟的艾蕾諾亞,在遺跡里穿梭前進。途中拐杖撞倒了幾堆書,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眼前是一片幾乎看不到地板的狀況。

穿過客廳,來到房門敞開的寢室後,我發現特大雙人床的四周也同樣是一片慘狀,甚至比客廳更慘。

床的四周不只有閱讀到一半的書和折疊起的報紙,還散落一地披薩、空飲料罐、零食袋等物。一包如劇毒般色澤鮮豔的軟糖擱在枕頭邊,任憑袋口敞開著。衣服也四處披掛,害得我不知道該往哪里看。整間寢室只有睡覺的地方是空著的,從那輪廓清晰的形狀看來,艾蕾諾亞肯定是習慣像小嬰兒一樣把身體縮成一團,側睡在床上。

不過,寢室的髒亂程度還算是在可接受的范圍內。只要想一想平常打扮得漂漂亮亮,感覺無懈可擊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令人意外的一面,臉上甚至還會浮現微笑。

讓艾蕾諾亞躺在床上後,我望著與其說髒亂,不如說驚人會更加貼切的房間。望著望著,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原因是看見了窗邊的大型辦公桌上放著那些東西。

我看見了大量藥物。藥錠、膠囊、藥粉亂成一團地被集中放在桌上。白色紙袋上標示出藥物名稱,其中好幾種是我在四年前發生那事件後,症狀最嚴重時醫生也給過我的處方。抗抑郁藥、精神藥物、安眠藥,加上這間寢室的狀況。

我轉身看向床上的艾蕾諾亞,她像吃下毒蘋果的公主一樣安靜地睡著。

這間寢室的模樣讓我不得不問。

把自己逼到這般地步也要實現的正義究竟是什麼?

這里散發出來的氛圍不是可以用一心一意或努力不懈來形容,就可以輕易帶過。藥物零亂散落的辦公桌上也有成堆的書籍,四周可看見以大夾子固定住的文件堆高如山。桌上也擺著咖啡杯,只要探頭往深處看,還會看見水壺和即溶咖啡的罐子就擱在椅子旁邊。不僅如此,一旁還有大量咖啡因錠的空盒子。

艾蕾諾亞想必不是不敢喝咖啡,而是喝太多咖啡而弄得胃痛。

這是瘋狂?抑或執著?

所謂的正義,如果少了邪惡就無法成立,而想要實現正義,除了打倒邪惡別無他法。

既然如此,究竟是什麼樣的邪惡值得艾蕾諾亞如此熱衷?

這里和薛丁格街的辦公室的祥和氣氛比起來,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艾蕾諾亞的房間確實讓人怵目驚心,但還感受得到理性。至少還可以看到數據被整理分類且妥善收納。事實上,艾蕾諾亞應該是把那間房間當成倉庫使用吧。即使如此,點不著的電燈和書桌四周的狀況還是透露出她的瘋狂。

然而,這里毫無掩飾。赤裸裸的瘋狂情緒如狂風暴雨般席卷整間房間。我仔細一看,發現牆壁上也到處貼著便利貼。我本以為是什麼具有前衛感的設計,但看見牆壁上用口紅抄下可能是某書籍的參考文獻。

四年前,我也為了追逐夢想而獻出自己的一切。不過,當時我動用的金額也不過是七萬慕魯罷了。在艾蕾諾亞所生存的世界,七萬慕魯根本就像一張衛生紙擤一擤鼻涕就沒了。這麼一來,生命的值錢程度勢必會相對降低。

我回到床邊,從自己的包包里拿出艾蕾諾亞的檔案夾。隨便一翻後,我看見密密麻麻一大片的手寫報告內容。翻開檔案夾的那一刻,我感受到彷佛戴著耳機把音量轉到最大聲似的震撼感。因為實在太過震撼,我忍不住闔上檔案夾,暴風雨隨即從耳邊呼嘯而過,四周也恢複了甯靜。

我看著艾蕾諾亞躺在床上睡覺,耳邊忽然響起理沙說過的話。

不論面對任何狀況,她都是很認真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當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再深刻不過了。

我從檔案夾上忽然抬起頭,讓視線移向艾蕾諾亞沉眠的床鋪上方的牆壁。看了好一會兒,我還一直看不出牆壁上掛著什麼。照理說,床鋪上方應該掛一幅品味十足的好畫。

不過,那不是一幅畫。當察覺到那是什麼時,我的腳不由得顫抖起來,而且是四年來不曾動過的那只腳。

牆壁上沒有掛起圖畫那種用來欣賞的安逸東西,而是一面約有張開兩只手臂那麼寬的老舊旗幟。鮮紅色的旗幟畫上老鷹、盾牌以及長劍的圖騰,也是象徵貴族家徽的旗幟。旗幟下方繡出顯得莊嚴的文字刺繡。

神與正義。

在地球出生長大的是一群腳踏實地的人,看在我這種月球出生的人的眼里,甚至會覺得諷刺。不過,眼前的旗幟不是單純因為來自重力為月球六倍的地球而顯得有分量,而是有著傳承延續了好幾百年的曆史分量。

艾蕾諾亞說過自己弄垮了最後一家名稱里有其家族姓氏的公司。以我的認知來說,只會覺得那是艾蕾諾亞的運氣差。即使聽了賽侯的經驗,我

還是覺得公司倒閉這件事純粹是個人的事情。

不過,公司倒閉似乎不是可以如此簡單就畫下句點的事情。說穿了,使得連綿延續已久的家業倒閉,就等于讓濃縮在家徽旗幟里的好幾百年曆史劃下一道傷痕。那不是只會影響到自己,還會影響到更多人、影響到更重要的存在,即使想要挽救也無法挽救──

無·法·挽·救·的·事·情。

我忽然覺得右手好像被人戳了一下,而看向右手。右手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變得僵硬,但此刻變得僵硬扭曲,而且顫抖個不停。我的心跳加快,呼吸變得困難。發作了。

即使知道狀況不妙,我的視線還是再次移向旗幟。

鮮紅色的旗幟。

無法挽救的事情。

實現正義。

我的右手像化身為獨立生命體似的不停僵硬扭動。這樣的現象不是我有心制止,就制止得了。過去我曾經多次因為這樣而發作。而且,這次能夠幫忙制止發作的克莉絲不在我身邊。

明明如此,我卻有種事態會更加嚴重的預感。

一股如鐵般的氣味刺激著鼻子深處。

無法挽救的事情。

那個必須向神明禱告的世界。

我在心中這麼低喃的那一刻,右手停止了動作。

神與正義。

我發現旗幟旁邊貼著某企業的財務報表以及組織圖。

寫出CEO──首席執行長字眼的旁邊貼著一張看似五十多歲的男子大頭照,男子的淺灰色頭發梳得服貼,一副個性難以相處的菁英份子模樣。

寫出CIO──首席資訊長、CTO──首席技術長字眼的旁邊,貼著一張青年的大頭照,青年的犀利眼神像是要捕捉獵物一般。

再來是青年旁邊──

看見被標上CFO──首席財務長的名字旁邊的大頭照,我忽然覺得眼球深處受到猛烈的一擊。

「這……」

照片中的人物對著相機露出所向無敵的笑容,而那張笑臉跟我記憶中的笑臉一模一樣。

凱文·雷斯、傑瑞米·波茲曼,以及葛雷夫·高登夏爾。這些人是月面上的最強綜合企業,也是勇敢挑戰綠寶石工業的唯一一家能源公司──阿法隆公司的經營團隊。

然而,看見寫著葛雷夫·高登夏爾的照片的那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重現鮮紅色的螢幕畫面。畫面上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摧毀我們一切的死神。

「巴……頓。」

巴頓·古拉鐸斐森。

組織圖和財務報表上有無數道箭頭拉長著線直接延伸到牆壁上,箭頭指向多份資料。

那些資料似乎是指出現金流向、資產流向,或是資訊流向的流程圖。

好幾道箭頭拉長線條之中,也出現了「修拜崔爾&賽爾加」的字眼。循著箭頭看去後,看見了艾蕾諾亞的投資銀行被埋沒在阿法隆公司的巨大組織圖之中。取而代之的從另一頭拉長出來的線條上寫著資金、資訊的字眼,並從巴頓延伸到寫著「避稅天堂」的列表,進而延伸到大型投資銀行「白金史密斯」。在那旁邊,又貼了一張照片。

照片中的男子也是我見過的面孔。男子和蘇西·吳同樣是深受歡迎的分析師,被譽為「月面唯一真金不怕火煉的分析師」。

男人的照片底下被用口紅潦草地寫上「虛偽」兩字,而那口紅想必是艾蕾諾亞的口紅。線條從「虛偽」兩字繼續拉長回到修拜崔爾&賽爾加,並寫出「擊落」兩字。

苦澀的味道瞬間在我的嘴里蔓延開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長串流向是畫出某惡劣行為的縮圖。對于拿起口紅,在某人的照片底下用力寫上「虛偽」兩字的人,我不認為自己能夠體會其心情。

不過,艾蕾諾亞說過她的公司被人以陰險的手段買走。因此,她立下心願要實現正義。她對著鮮紅色旗幟立誓要實現正義。

我環視寢室一圈。

艾蕾諾亞不惜做到這般程度也想要實現的正義。

「該不會……」

我不由得低喃道。

不知不覺中,艾蕾諾亞躺在床上像小嬰兒一樣縮成了一團。看著她的側臉,我心想若是克莉絲看見如此天真的睡臉,可能也會自歎不如。

即使看起來如此天真,我還是只想得到這個可能性,而且毫無懷疑的余地。

艾蕾諾亞的戰斗對手擁有足以匹敵政府稅收的傲人營業額,這個強大如魔王的對手正是用全身去展現月面投資狂熱的太陽王──阿法隆。

這麼一想,也能夠理解艾蕾諾亞為何要低調偽裝成分析師。

分析師是市場上的預言家,而自古以來,永遠都是預言家會預測國王的衰亡。

蘇西·吳是人民的守護神,同時也被稱為股票市場的預言家。不論是憑靠個人或以公司名義募集客戶的資金來進行投資,這等規模的金錢都力量不足。我思考起艾蕾諾亞這些話語的含意,以及她哪怕被說成是魔笛手,也要搧動人們投資的目的。

艾蕾諾亞以分析師的身分建立名聲,並試圖以此名聲打倒阿法隆。

她准備向人民控訴阿法隆的惡行。

就連我這個曾經真心夢想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人,不,應該說正因為這個夢想破滅,此刻的我才能夠理解艾蕾諾亞有多麼魯莽。

不過,我離不開這里。

在這里,有目的,也有信念。

這里存在著原本填滿我內心破洞的東西,也有著讓人舍不得離開到甚至想哭的懷念感覺。

不知不覺中,我的右手已不再隱隱作痛。



⑻ьοОК.С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