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章

關于賽侯幫忙召集人手開發出來的「樂觀量測程式」,在這方提出修改要求之前,賽侯已主動接二連三地寄來修訂版。尤其是在得知克莉絲能夠理解計算公式和演算法,而且看得懂程式之後,聽說那些開發者更是一點也不手軟。

為什麼我會說是「聽說」呢?那是因為我其實不知道細節。

不過,克莉絲減少前往辦公室露面的時間,成天盯著顯示在牆上面板的計算公式或程式,喃喃自語地不知在比對什麼直到入睡前,也就是理沙已經超出忍耐極限的時候才肯罷休。除了吃飯和禱告的時間之外,克莉絲一定盯著裝置看,有時輕咬數位繪圖板,有時用指尖搔抓下巴。

雖然克莉絲不像羽賀那那樣顯得病態,但確實是完全投入其中。

我忙著確認程式所篩選的企業的此刻,克莉絲也比鄰著我,坐在彈簧疲乏、坐墊塌陷的沙發上,啟動多台裝置,並利用觸控按鍵和數位繪圖板不停進行修改和解讀。克莉絲也打開參考用的專門書,當中似乎還包括未對一般公開的狂熱論文。

克莉絲之所以有機會閱讀未公開的論文,是因為賽侯在月面都市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目前仍登記為現役研究生,所以將登入論文資料庫的帳號和密碼出借給克莉絲。這讓我明白了人脈在這種時候會是一種資產。

「以概念來說,在網路爬文來收集資訊的方法是還不錯。」

克莉絲原本曲膝捧住裝置盯著看,聽到我這麼說後,猛地轉頭看向我。那動作之快,可看出克莉絲的腦袋轉動迅速。

「但是,在利用上恐怕會有難度。尤其是那些匿名布告欄類的資訊更不可能利用。」

「可是,這上面有特定出幾個暴漲或暴跌的原因,不是嗎?」

「二·二一版的修訂版也指出這點。程式在收集所有網路上散布的傳言後,會加以分類,再順著時間前後對照股價暴漲或暴跌的頻率。而就我看來,我不覺得傳言的多寡和暴漲暴跌的頻率有何關聯性。」

也就是說,人們會不會隨著網路上的傳言起舞,是隨機發生的。

「可是,我試著計算過當出現新的傳言時,人們會乖乖照著所有傳言行動的期待值,結果得到正數。」

「傳言股價指數?」

在假設針對所有股票進行投資之下,會計算出報酬率以視為股價指數。因此,如果是假設針對所有傳言進行投資,或許可稱為傳言股價指數。

不過,如果是什麼都投資,連猴子也做得到。人類會先思考才決定投不投資,所以必須從所有股票當中剃除沒用的個股,讓數字高于股價指數。

話雖如此,但既然計算出來的期待值是正數,是不是就表示應該賭上一把?

克莉絲看著我,我聳了聳肩說:

「個股數量和投資表現呢?」

「呃……個股數量總共五百二十二支,投資表現方面半年達22%。」

不用動腦思考,像機器人一樣進行投資,就可以有22%的獲利或許不差。

一般來說,應該都會這麼想吧。

「真正股價指數的報酬率差不多就這麼多吧。你可以忽略傳言內容,隨機挑選出和傳言一樣多數量的個股,再計算一次期待值看看。我猜應該會得到相近的數字。」

「啊!」

「傳言的數量越多,應該就會越接近真正的股價指數。」

「嗚……」

我沒有要批評克莉絲是書呆子的意思,但不得不說即使她能夠想出很多點子,並擁有優秀的能力可實際針對其點子進行數學分析,也還是不懂得退一步來思考事物。「觀察整體」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以社福團體為對象的補助金制度的申請書也是一樣,就算在文件上完美無瑕,也明顯看得出該依該建築物的大小,不可能容納得下文件上的人數,而雷娜卻絲毫沒有察覺。

「不過,我覺得總算是掌握到了分析企業官方網站的線索。」

「咦?」

克莉絲原本一直讓下巴壓在裝置的邊框上痛苦呻吟,這時突然抬起頭來。

「我就是最搞不懂這點。明明字句的樣本數很少,很多也都是經不起統計處理的內容,你卻能夠挑選出具有統計顯著性的個股。大家都很納悶,覺得你應該是施了魔法。」

「這個數據。」

「呃……喔,你是說單字分析嗎?不過,這個數據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不,它是有意義的。雖然我也只是掌握到一個大概而已。」

「咦?」

克莉絲探出頭看向我的裝置。

蓬松的金色發絲輕輕掠過鼻尖,我不禁感到一陣搔癢。

「我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意義……」

「那是因為你只計算單字的數量。你看一下種類。」

「種類?」

「沒錯,在排列文章時,就算都是獨立的單字,不是也能構成句子嗎?好比說:我、你、咬一口。」

我一邊說話,一邊一把抓住克莉絲的頭後,克莉絲一副搔癢難耐的模樣笑著往後縮起身子。

「討厭!是能構成句子沒錯,但有怎樣嗎?」

「看著排列在一起的獨立單字,我察覺到一件事。他們只知道說自己的事情。」

「……咦?」

「拿這個當例子好了。」

我開啟某企業的網站,畫面上出現CEO的照片。頭上光禿禿的、頂著啤酒肚的CEO,一看就知道是個精力充沛的人。

「我找到一個方法可以贏過既有企業的服務,于是來到月面挑戰。在實現這個方法後,我司必定會為月面帶來更高的效率,也深信公司將會繼續成長。」

「……喔。」

「這是典型的例子,可以把狂熱指數往上調一格。」

克莉絲似乎還是完全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因為沒理由吊人胃口,所以我立刻說出答案:

「還有更容易理解的例子。你試著想一下有哪些企業可以讓你想出公司老板的名字。」

「咦?呃……想好了。」

「那接下來再想一下有哪些業績良好,經常會在你的程式里出現,也就是符合我喜好的個股。」

「呃……怪了?」

「兩者不會重複,對吧?」

「……」

克莉絲一臉愣住的表情看著我。

說來說去,數據不過是集合出來的結果,差別就看你想要采用哪種方法進行篩選而已。而所謂的投資,就是從篩選出來的個股群當中進行挑選的作業。

很多公司只要有人提起,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其存在,但如果沒被提起,也不會想起有這家公司。那麼,那些業績不算好,但希望人們會想起其存在,進而拉高股價的公司該怎麼做才好呢?

很簡單,只要董事長厚臉皮地出面高談闊論就好。

「我稍微看過後,發現只要是會讓我想要幫它貼上狂熱標簽的企業,都會看到『我』、『勝利』、『成長』、『勢必』、『相信』等字眼。如果重新排一下順序,會變成『我』、『勢必』、『勝利』、『相信』、『成長』。你想像一下如果公司的首頁換成一個講話會像這樣只講單字的老外,你會有什麼想法?」

「……」

克莉絲看著我,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

「另一方面,對于我喜歡的個股,程式也做了單字分析。分析出來的結果包括『我們』、『大家』、『確實』、『發展』……還有『努力』、『改善』。」

「……」

「應該說開口第一句是『我們』還是『我』,本來就會大大改變整體的印象。從『我們』跟『我』,可以看出是一家實力堅強、員工團結一致朝目標邁進的公司,還是只會把員工看待成工具,企圖一次翻身的獨斷董事長,對吧?不過,『我』比較簡單明瞭。如果一方是說『看我的表現!相信我吧!我會贏得勝利!』另一方則是說『請看我們的表現!請相信我們的表現!我們會贏得勝利!』你會想支持哪一方?」

克莉絲露出有些驚訝的眼神看著我,戰戰兢兢地回答:

「……說『我』的。」

「沒錯。公司組織沒有長相,『人』才有長相。所以,如果是一家想不出董事長名字的公司,取而代之地就會對其商標印象深刻。但是,在股票市場里快要想破腦袋的那群人,即使看見簡單明瞭的目標,也會追求更簡單明瞭的目標,而『我』就是前往更簡單明瞭的入口。」

聽完我的說明後,克莉絲像是吐出內心一切似的大大歎了口氣。克莉絲緩緩把視線拉回裝置上,那模樣彷佛在說:「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我不會察覺到這種跟數字無緣的事情。阿晴先生。」

「嗯?」

「你果然很了不起。」

克莉絲在沙發上屈膝捧著裝置這麼說,跟著莞爾一笑。

那笑容有著無法以天真無邪等形容來涵蓋的柔和感,讓我想起理沙曾經說過克莉絲就像太陽一樣。

現在我終于有些明白理沙為何會如此形容。

「沒有……不過,人家說──」



用字遣詞會表現出一個人的人品,這句話是真的喔。看見阿晴現在也懂得這點,姊姊我實在太欣慰了。」

理沙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她拿著不知什麼圓形物體從我身後輕輕頂了一下我的頭。

「……我剛剛就是打算說這句話。」

「真的啊?那真是抱歉喔。」

理沙輕輕一笑後,就這麼准備往教堂的方向走去。不要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待!我打算這麼抱怨一句,但忽然想起一件事而對著理沙的背影搭腔說:

「對了!艾蕾諾亞要我跟你說蘋果派很好吃。」

「真的啊?」

「她說希望你下次再做給她吃。」

「你沒騙我?她們那邊有一大堆好吃的西點店,其實我本來有點擔心的。」

「嗯,有可能是客套話。」

聽到我這麼說,理沙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但還是聳了聳肩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理沙小姐的蘋果派是真的很好吃喔?」

「艾蕾諾亞表現出來的開心模樣也不像是裝的。」

克莉絲似乎覺得我這樣開玩笑太壞心眼,她微微鼓起腮幫子說:「我晚一點再跟理沙小姐說。」面對理沙時我總會忍不住尖酸地開起玩笑,而我也明白這是在依賴理沙的舉動。

「反正,差不多就是這樣。只要照這方向去收集資訊,應該可以大幅提高精度。」

「好的,我會轉告你的意思。不過……」

「嗯?」

我看向克莉絲,克莉絲一邊打字,一邊又輕聲笑了起來。

「回想起來,四年前的你確實很冷漠。」

「……會嗎?」

我承認自己當時可能比較愛罵人,但不覺得有嚴重到冷漠的地步啊。

「會啊,你總是看起來很忙碌,說話時像是要催促對方的感覺。」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有那麼回事。」

「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你現在好像長大了喔?」

克莉絲這麼說,一副淘氣的模樣抬頭看向我。

克莉絲應該是為了我在阿法隆時挖苦過她,所以現在想報一箭之仇。

看見克莉絲那自大的模樣,我忍不住伸出手。

我捏起克莉絲的臉頰後,克莉絲一邊哇哇叫,一邊縮起脖子笑著。

「不過,確實是這樣沒錯。」

「嗯?」

「雖然幅度不大,但確實長大了一些。如果只有我自己,就不可能做到。」

克莉絲的柔軟臉頰被我捏住後,表情變得像照著扭曲的鏡子一樣搞笑。

不過,她清澈美麗的藍色眼珠,有著充滿理智的眼神。

克莉絲露出溫柔的笑容,握住我的手說:

「是啊,你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四年前我打了敗仗,掉進絕望地獄的陷阱,原本手牽著手的羽賀那也離開了。我以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其實沒有。理沙救了我,克莉絲也一直陪在我身邊。就連賽侯也算是很關心我,爸媽也沒有拋棄我這個不成材的兒子。

我能夠過得好好的,並不是憑靠自己一人的力量。

就連用字遣詞,絕大部分也是因為聽到理沙說的話才開始懂得分析。理沙時而會模仿我說話,被她模仿後,我才清楚知道自己的說話態度有多麼好強、有多麼像個蠢蛋。還有,現在和克莉絲一起著手改善的程式也一樣,若不是和很多人搭起關系,根本不可能開發出那麼優秀的程式。克莉絲看似開心地不知道在裝置上輸入什麼,如同那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一樣,能夠與某人一起做某件事也同樣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我不是因為「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夢想破滅了,才會這麼想。有人陪伴在身邊好過沒人陪伴,而且該怎麼說呢,或許該說我察覺到就算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當回頭往後看時,肯定會發現自己得到無數人的支持。

心中浮現這般想法後,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我操作裝置開啟電子郵件的信箱。

艾蕾諾亞寄來了郵件。

『昨天的蘋果派太好吃了,最後我一個人吃個精光。再麻煩你幫我向理沙小姐道謝。另外,關于那件事,我也會繼續試著收集數據。如果你需要什麼數據或資訊,請跟我聯絡。我相信只要有你的「眼睛」,一定可以看到我看不見的東西。附注:可以請理沙小姐再做蘋果派給我吃嗎?真是太好吃了。很抱歉上次那麼突然約你吃飯,但很久沒跟你見面吃飯,真的很愉快。』

我根本不需要分析用字遣詞。我知道艾蕾諾亞在什麼樣的房間里寫了這封電子郵件。不過,重新讀過一遍內容後,我痛切感受到一件事。

艾蕾諾亞真的是孤單一人。

如理沙所說,只要花時間去找,肯定有很多西點店在賣好吃的蘋果派。即使如此,艾蕾諾亞還是希望理沙做給她吃,而這樣的舉動想必有著其他不同的含意。

提及吃飯一事也是,明明是我被招待吃了一頓想必金額高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晚餐,而忙得沒時間的人也肯定是艾蕾諾亞,高興的人卻是艾蕾諾亞。當然了,也有可能像我對理沙開的玩笑話一樣,那只是一封說場面話的電子郵件。

不過,我親耳聽見艾蕾諾亞這麼說過。

我已經沒辦法繼續一個人撐下去了。

如果要說我真的已經從四年前的打擊之中多少振作了一些,那也是因為我不是孤單一人。

然而,在艾蕾諾亞的那間房間里,既沒有馬可,也沒有勒高夫的陪伴。只有在咖啡廳的水族箱前面,艾蕾諾亞才能夠放松心情。

我很自然地想起在前往餐廳的路上,與艾蕾諾亞在車上的對話。

艾蕾諾亞抱持了信念,並咬緊牙根為了實現信念在努力。然而,現實就是會產生摩擦,哪怕只是單純在過日子也一樣。這麼一來,或許就表示艾蕾諾亞堆放大量藥物在桌上的原因,不單單只是出在過勞。

我人在理沙管理的教會里、在有克莉絲和理沙陪伴的客廳里,悠哉驗證著數據。相較之下,艾蕾諾亞卻是在龐大資金來來去去的絕情世界里工作,她在電視節目的攝影機面前,硬逼自己扮演與自身個性截然不同的角色。

只要看到那間房間,就知道艾蕾諾亞的日子過得勉強。

我不禁覺得自己或許沒有正確理解整體的狀況。

我忽然擔心起艾蕾諾亞。

「怎麼了嗎?」

克莉絲突然開口這麼詢問。

我明明是面無表情,克莉絲卻還是看得出來。

「沒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呢?」

克莉絲露出天真無邪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禁說不出話來,但並非因為不能對克莉絲坦承。就算擔心艾蕾諾亞,但我又能為她做什麼?

腦中浮現這個疑問後,我才發現自己沒有充分了解艾蕾諾亞的具體工作內容。

「我問你。」

「什麼事?」

「分析師啊。」

「喔,也有分析師的數據喔。只能說真不愧是分析師,報酬率相當高。我看一下喔,我記得是在……」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

克莉絲一臉愣住的表情看著我。看見克莉絲的表情後,我想到了一個人。

我從沙發上站起身子,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理沙原本忙著做每天必做的打掃工作,發現我出現後,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呦?怎麼啦?」

「我想跟一個人聯絡。」

「我有沒有聽錯?你還有可以聯絡的朋友啊?」

可能是為了報蘋果派的仇,理沙也說出相當狠毒的話語。

不過,理沙說的是事實,所以無從反駁起,而我會想要聯絡的對象也確實相當有限。

「你知道怎麼聯絡戶山……先生嗎?」

我遲疑了一下,最後決定加上「先生」的尊稱。戶山是那時候借錢給理沙她們的放貸人。

理沙停下打掃的動作,露出嚴肅的表情看著我。

「我有事情想請教他。」

理沙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

我察覺到理沙在看我的右手,但沒有刻意說出來。

『嗨~你好不好啊?』

面熟的苦瓜臉出現在螢幕的另一端。

『今天晚上從這房間也看得到月亮喔。至于月面都市嘛……月面都市剛好被陰影擋住,所以看不見。』

戶山從畫面消失幾秒鍾後,立刻再次出現。我猜他應該是去打開房間里的窗簾。

「抱歉這麼晚還打擾你。」

『嗯~?我們的關系還需要客氣嗎?』

戶山看似開心地笑著。第一次見到戶山時,我當場使出擒拿招數把他壓倒在地。在那之後,盡管戶山不論在年紀或資曆上都比我資深,我還是一直把他看待成地位低于自己的人。不過,我現在知道要反省一下。雖然戶山確實一點也不機靈,但也是有值得敬仰之處的大人。

『所以,你找我干嘛?不會是想當放貸人吧?』

「不,我是想請教你一些關于銀行業務的事。」

聽說戶山在月面當放貸人之前,曾經在地球的銀行工作過。

我說出目的後,戶山在經過幾秒鍾的遲延之後,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你打算投資地球的銀行啊?』

「應該說我想請教你關于投資銀行的工作內容。」

即使把與地球通訊時會有的時間延遲考量進去,還是停頓了好幾秒鍾後,在變得有些像是定格的畫面上,看見了戶山的驚訝表情。

不過,對于我的發言,一旁的克莉絲和理沙也是一副在臉上寫著問號的納悶表情。

『投資銀行啊。畢竟我以前是在商業銀行工作,所以不確定能不能幫你解惑,但多少還是知道一些。』

「我想請教你關于分析師方面的業務。」

從身後的動靜,我知道克莉絲和理沙互看著彼此。

『分析師啊,聽說在你們那邊大受歡迎,我偶爾也會在這邊的電視上面看到。』

「你知道這方面的業務嗎?」

『多少知道一些吧。不過,你想問哪方面的?』

「呃……像是他們做什麼樣的工作……之類的?」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問什麼。我問得不清不楚,所以戶山也一臉思考狀。即使如此,戶山還是只想了一下便立刻做了回答。

雖說只想了一下,但戶山一開口就說出震撼力十足的一句話。

『大致上來說,就是像個奴隸。』

「……奴隸?」

『沒錯。投資銀行被稱為賣方。如其名,就是屬于販賣商品的一方。至于販賣什麼商品,那就是股票或證券。分析師的工作就是為了販賣這些股票或證券,而針對企業進行分析。分析師從早到晚都被關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被迫做企業分析。然後,每天寫著根本沒人讀、也沒人看的報告。』

這和我的認知有些出入。

「分析師不是會幫企業評比嗎?」

『從奴隸升級為平民的分析師才有機會。所謂的評比,基本上是為了投資銀行的客人而做。如果有人寄這方面的電子郵件給你,小哥你也不會看吧?』

戶山笑著說道。因為事實確實如此,所以我點了點頭。

『如果是人家多少願意聽他說話的高明分析師,就會在報告里寫基于怎樣又怎樣的理由,所以買某某股票會賺錢。這時,銀行里的經紀人就會拿著那份報告,打電話跟客戶,然後告訴客戶說我們家的分析師發現一支很優秀的股票。』

「如果是非常高明的分析師呢?」

『非常高明的分析師。那就像在尋找馬兒的巢穴一樣。』

「?」

『意思就是感覺上會有,但其實並不存在。』

「可是……」

事實上真的有非常高明的分析師。現實世界里真的有如搖滾巨星一般受到眾人愛戴的分析師,好比說艾蕾諾亞。姑且不論像艾斯曼那樣除非有內線交易的情報,否則不可能實現的分析能力,大受歡迎的分析師應該有一定水准的分析能力。

然而,戶山聽到我的話語後,表現出有些不懷好意的模樣笑笑說:

『高明的分析師會變成交易員。畢竟他們自己就知道有哪些優秀的個股。要不然就是變成紅牌業務員,拎著自己寫的報告去找客戶推銷股票。再不然就是轉行到顧問公司上班。一般來說,沒有人會繼續當分析師。』

「為什麼呢?」

『因為不會賺錢的家伙在投資銀行里沒有升遷機會。』

簡單易懂的論點。

沒錯,在那個世界里的正義不是什麼平不平等、合不合理、符不符合倫理,也不會管什麼神明的告誡。

金錢才是正義。

『我大概知道小哥你想要知道什麼了。你想知道那些會上電視的人氣分析師的事情,對吧?』

「唔……是的。」

『那些分析師應該算是最近才有的例外存在吧。不過,我猜內部的實情應該還是一樣。他們基本上還是為了投資銀行業務而存在的肥料。讓分析師上節目博取人氣的目的主要是想靠著博取來的人氣,讓經紀人可以輕易把股票推銷給客戶。你有沒有看到上個星期天的資訊節目?有個經紀人還說這支是我們銀行的某某人氣分析師推薦的個股。』

「……」

遇到詐騙公司發行新股時,與艾蕾諾亞的對話中也提及相同的話題。

戶山的說明越來越接近我想知道的內容。

『以最近的傾向來說,在發行新股時,這些分析師應該也很搶手吧。』

「沒、沒錯,我就是想知道這方面的事情。」

『我剛剛也說過了,分析師寫報告是因為投資銀行想要賣東西。在發行新股時,雖然投資銀行會收取像天價一樣高的手續費,但相對的也會被要求順利賣出接手的股票。為了達到要求,分析師必須卯足勁寫出說好話的報告。這其實是一種利益沖突,並非值得誇獎的行為。』

「利益沖突?」

『是啊,你看不出來嗎?以銀行的角度來說,只要賺得到手續費什麼都好,所以銀行有足夠的動機願意說任何謊話來推銷客戶購買新股。一家銀行如果有本事賣出大量的新股,想要發行股票的公司也會主動來委托這家銀行。而且,買股票是買方自己的責任,就算後來股價下跌,也不可能一狀告上法院。當然了,直接跟客戶聯系的經紀人或許會覺得尷尬,但也只是隔著電話罷了。如果對方氣得破口大罵,只要把話筒放在桌子上,然後玩玩接龍游戲或什麼的,讓對方罵到沒力為止就好。』

很容易就能想像那樣的畫面,一股不悅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艾蕾諾亞提及這個話題時盡管感受得到她的怒氣,但仍然保持平穩的語調。不過,戶山是住過外區的人,其言語之間可直接感受到現場的惡意。

不過,聽了戶山的發言後,我更加篤定。

投資銀行是一個擁有強烈欲望的巢穴,怎麼想也覺得不可能做出因為對方是詐騙公司,就拒絕協助股票上市的舉動。

「我有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嗯?』

「假設有一家公司因為想要有人氣分析師幫忙掛保證,所以委托某投資銀行負責新發行股票的業務。」

『嗯,很典型的案例。』

「不過,因為那家公司的業務內容太離譜,所以人氣分析師拒絕接受委托。在這樣的狀況下會變成怎樣呢?」

『哈哈,如果真的拒絕得了,肯定會很痛快吧。』

戶山一副開心的模樣說道。

『這樣的狀況就像有一個老是提出無理要求的討人厭上司,而屬下直接對著那個上司說:你的意見是錯的!在那當下或許會覺得很痛快吧,但過了今天之後要如何面對上司?我剛剛不是也說過了嗎?在投資銀行的世界,賺得到錢的人才稱得上是正義。這麼一來,不用想也知道一個不但不會賺錢,甚至把錢丟進臭水溝里的家伙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

雖然早就想像得到會是如此,但聽到第三者這麼說,讓我更加明白艾蕾諾亞的英雄行為有多麼愚蠢。

戶山的表情也變得有些黯淡,並壓低音調繼續說:

『超高人氣分析師,雖然這聽起來名聲響亮,但內部肯定淒慘無比。月面不是很盛行股票上市或企業收購嗎?那些都是金額動輒一億慕魯或十億慕魯的世界。如果是钜額,甚至可能超過一百億慕魯。投資銀行為了賺取龐大的手續費,說什麼也想要接到這一類的工作。不過,再怎麼強化業務團隊,還是會有極限,很難跟其他家投資銀行有所差異。所以,投資銀行打造出大受人們歡迎的人氣分析師,而這位人氣分析師鼓吹客戶的功力足以實際影響股價。目的是想告訴客戶只要委托我們家銀行,想要怎麼利用人氣分析師都行。』

說到這里,戶山稍作一下停頓。等他再開口時,用像是感到懷念,又像是已死心的消沉口吻說:

『那個世界真的是人間煉獄,就像是月面的濃縮版。』

戶山和我們一起被趕出外區後,回到了地球。

月面不像地球是一塊如慈母般的大地。月面到處充斥著強烈欲望及欺瞞,是一個聞不到花香的世界。

『事實上,和投資銀行比起來,商業銀行或許是個會讓人很沒勁的地方,但相對的會與客戶建立出信賴關系。』

戶山說過放貸人的工作不是處理金錢上的往來,而是信用上的往來。

『不過,在投資銀行一定會有某人欺騙某人。因為企業總是希望盡可能地抬高股價,所以會欺騙分析師,分析師希望受到肯定才能逃脫奴隸的生活,就會欺騙經紀人。經紀人只要賣出股票,就可以抽成賺錢,所以會欺騙客戶。』

得知如此令人厭惡的食物鏈,我忍不住插嘴說:

「意思是被騙的只有客戶?」

『不是喔。』

戶山隔著螢幕面帶正經的表情,看著我說:

『客戶是自己騙自己。畢竟是客戶自己決定要購買怎麼看都覺得可疑的公司股票。』

「……」



你看見人氣分析師那麼威風,或許也想要當分析師,但聽我的勸准沒錯──』

「呃……我沒有那個意思。」

『啊?這樣啊。不過,如果你想要在金融業工作,小銀行辛苦歸辛苦,但還是挺有趣的喔。與客戶之間一建立關系就是好幾十年,畢竟如果放貸對象垮了,銀行也會輕易跟著垮台,所以關系必然會變得親密。可以跟人一起做某件事其實很有趣的。我繞了大半圈,現在也是做回老本行。』

說罷,戶山笑了出來。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會覺得那是很沒勁的工作,但現在已經能夠理解其價值所在。看來我似乎也成長了一些。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時,看見戶山在螢幕那一頭輕輕打了呵欠。

這時我才想起螢幕另一端的世界正值夜晚時刻。

「不好意思,跟你講話講到這麼晚。」

『嗯?喔,沒事。不過,怎麼說呢,小哥你竟然還會擔心耽誤到我的時間,這種感覺還真是奇妙。』

戶山笑著這麼說。想起自己曾經把戶山壓倒在地,還說話沒大沒小,我也只能聳聳肩做出回應。

『不過,好久沒跟小哥聊天,覺得很開心。對了,最後可不可以跟理沙小姐講幾句話?』

「好……謝謝你。」

『別客氣。』

戶山揮揮手說道,我向他行禮致意後,從椅子上站起來。理沙一直在房間角落背靠著牆壁聆聽我和戶山交談,我向她使了一下眼色。理沙露出感到有些納悶的眼神看著我,但還是坐上椅子和戶山交談起來。

走出房間後,我輕輕歎了口氣。克莉絲跟在我的後頭也走出房間。

「你是在問艾蕾諾亞小姐的事情嗎?」

「嗯。」

簡短應了一聲後,我回顧起與戶山的交談內容。

殘酷的世界。

那是一個钜款來來去去的世界,沒道理不像人間煉獄。不過,當我得知艾蕾諾亞駁回委托案時,頂多只想得到各行各業都有其辛勞之處,但事實呢?

可能會與四周人們產生摩擦?

少天真了,那可是分量重達一千萬慕魯的摩擦啊。

想起艾蕾諾亞收到蘋果派時表現得那麼開心,我不禁感到胸口疼痛不堪。盡管在那麼時髦的餐廳被迫像傻瓜一樣拎著不符場合的布袋,艾蕾諾亞卻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模樣。艾蕾諾亞那時一副開心到了極點的模樣,像小孩子收到聖誕節禮物似的探出頭確認布袋里的蘋果派。

艾蕾諾亞不僅就快被龐大的工作量壓垮,連良心也必須遭受考驗。

艾蕾諾亞所處的立場會被要求為了雇主,替良心被狗吃了的企業說好話。不過,不能忘了艾蕾諾亞的公司是在什麼樣的來龍去脈下而倒閉。艾蕾諾亞的公司不正是因為這一類的可疑報告書才淪落倒閉的下場嗎?

這麼一來,如果當起幫凶替詐騙公司說好話,為了賺取手續費而把垃圾硬塞給人們,那豈不是做出與艾蕾諾亞的正義背道而馳的行為?而事實上,艾蕾諾亞也回絕了。

然而,我恐怕低估了這樣的判斷會招來什麼樣的結果。我以為艾蕾諾亞的分析師身分那麼受歡迎,想必在公司內部也像上帝一樣地位崇高。

我想起艾蕾諾亞的纖瘦身軀,以及桌上的藥物。

工作量,以及無可比擬的壓力。

也想起房間里的慘狀。

房間的存在只可能是照出居住者內心世界的鏡子。

「阿晴先生?」

「嗯?喔……我要去發封電子郵件。」

坐立不安的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啟動裝置。

然而,准備寫電子郵件時,我停下了手。我很想幫艾蕾諾亞的忙,卻想不到自己能做什麼。我頂多能夠幫忙調查阿法隆,而就算能夠做到這點,我也既不是專業的會計師,更不是企業分析的專家。我不過是比較懂得猜測股價走向罷了。

我總是如此。我總是只會理解對方的表面,只會提供表面的協助。

然而,在稍微深入思考對方狀況的那一刻,就會得知自己有多麼無力。我以為自己和羽賀那之間有著世上最親近的關系,到了最後卻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羽賀那的本名。

盡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寫電子郵件。我一心想要幫上艾蕾諾亞的忙,哪怕是打雜或打掃飯店的房間,總有什麼我幫得上的忙吧!一股近似焦躁的莫名感覺追著我跑。

或許我是把羽賀那的影子投射在艾蕾諾亞的身上。雖然腦中某處浮現這樣的想法,但情感一旦湧現,很難說消失就消失。我不想再看見跟自己有關系的人陷入不幸。我不想再有「早知道那時候應該采取行動」的後悔心情。

我不理會變得僵硬的右手,改以左手打字。突然寫信可能會讓艾蕾諾亞覺得困擾,搞不好也可能完全是我會錯意。不過,我才不會去顧慮這些,就算這些顧慮成真也無所謂,頂多就這樣而已。

有什麼工作上我可以幫上忙的嗎?我只打出這麼一行字,並准備傳送電子郵件。

在那一刻,房門突然打開。

「阿晴先生!」

我的心髒差點沒有停止跳動,回頭一看後,看見克莉絲直接捧著裝置走進我的房間,跟著把裝置放到桌上。螢幕上出現標出「快報」的電視畫面,畫面上以慫恿的字體寫出「阿法隆總公司前方出現恐慌人群」。

「那個……電視現在……!」

說著,克莉絲指向裝置。

畫面上確實可看見大批人士擠成一團,各自聲嘶力竭地不知提出什麼主張。看見那光景,我一時之間看不出那是哪里。畫面上寫出阿法隆總公司前方的字眼,人群另一端也確實可看見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物。不過,聚集的人群各個穿得像粽子一樣臃腫,而且一副快凍壞了似的模樣吐著團團白色氣息。

「夜間市場動蕩得相當嚴重……可是,我沒辦法結清手上的部位……」

克莉絲說不出話來地看著我。我確認克莉絲的裝置後,發現數字因為虧損而轉為紅字。克莉絲之所以會說無法結清手上的部位,是因為如果不去艾蕾諾亞的辦公室,就無法啟動程式。

「你先冷靜一下,發生什麼事了?這是怎麼回事?」

克莉絲恐怕是第一次遇到虧損以及市場的混亂狀況,可說完全失去了冷靜。

「我一打開電視,就看見綠寶石工業召開記者會的報導。可是,比、比、比起這件事……」

「綠寶石工業開記者會?」

聽到這消息後,我心想可能是對阿法隆展開敵對性的收購行動。但是,我想不透為何這件事會導致夜間市場出現范圍廣泛的個股被賣出的現象。記者會上肯定是發表了足以影響廣大社會的事實。

我照著習慣啟動裝置的投資工具,並確認起新聞報導。畫面上出現滿滿一片「快報」的字眼。

點開其中一則新聞後,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本日晚間七點鍾,綠寶石工業、確認牌EIND、證券代號2201公布將針對該公司受托于月面政府之維持都市圓頂環境計畫,大幅修改方針的消息。圓頂內部溫度將暫時調降十度。』

「十度?調降十度後不就……」

「據說接近空調的地方會低于零度。我們這一帶很快也會變冷……」

克莉絲一邊說道,一邊面露擔憂的神色凝視著劇烈動蕩的市場狀況。我斜眼看著克莉絲,同時點開另一則新聞。

『綠寶石工業為了因應電費頻頻急遽上漲,要求修改過去與政府既定之合約內容。針對此問題,綠寶石工業召開臨時董事會,並依第三條第二項「承包廠商之資產保全權利條例」之規定,公布將調降圓頂內部溫度十度之方針。此調降動作預估可解決綠寶石工業為維持圓頂內部環境所支出之必要經費,高過承包政府標案之合約收入的逆差狀態。綠寶石工業于夜間市場的行情比前一日收盤價升值5%。目前有部分專家指出電力交易大廠阿法隆應負起電費高漲問題的責任。』

我把視線拉回裝置的新聞節目上,不知何時鏡頭已轉為氣氛甯靜的畫面。畫面里出現不知何處的會議室空間,會議室里可看見擺放著幾十支麥克風的桌子,以及多張椅子。叩咚叩咚的聲響傳來,明顯看得出來正忙著布置會場。

阿法隆的CEO凱文·雷斯似乎准備召開記者會。

阿法隆一手掌握電力交易,被懷疑有可能蓄意哄抬月面電費,在這樣的立場下,免不了必須做公開說明。

不過,距離召開記者會似乎還有一些時間,鏡頭立刻切換了畫面。畫面上出現跑馬燈解說月面電力問題的概況,畫面角落則照出阿法隆總公司前方的混亂場面。

「阿法隆的股價怎樣?」

我詢問後,克莉絲抬起頭讓裝置畫面分割視窗以顯示出阿法隆的股價,然後抱著禱告的心情凝視其他視窗。

阿法隆升值13%。

依新聞快報的內容,未來月面的電力問題可能會因為受到綠寶石工業公開聲明的影響而變得嚴重,所以導致電力交易市場的電力期貨價格急升。

我用自己的裝置搜尋電力相關的公司後,發現不論是發電、

輸電或售電,各家公司的價格都往上漲。除此之外,制作太陽能電池板的公司以及半導體大廠的價格也連帶上漲。至于其他公司,尤其是總公司設在月面的制造產業則是各家公司的價格都下跌。這是因為大家都預測到生產成本將會上揚。必須使用能源的運輸產業也幾乎全軍覆沒。市場呈現出大屠殺的狀況。


望著這些狀況,以某個角度來說,市場算是讓我感到不知失措。不過,不知所措不是因為范圍廣泛的個股出現虧損,導致我和克莉絲一起開發的程式完全使不上力。

不知失措的原因是我無法理解新聞內容。綠寶石工業公開聲明圓頂內部溫度將調降十度引來未來將面臨電力問題惡化的預測,為什麼這樣的想法會導致價格上漲?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

綠寶石工業是需求量最大的需求者,明明這個最大的需求者說要節約用電,價格卻還上漲?

綠寶石工業之所以公開聲明將調降溫度,是因為電費「漲價」,而不是因為「預估」未來也會上漲。現在的狀況是因為圓頂內部的氣溫即將下降,大家認為未來各家庭的用電量將隨之增加,才導致價格上漲?雖然這樣的設想也得以成立,但我不禁覺得這是極度扭曲的現象。這當中根本毫無合理性可言。

感覺上價格完全憑著情感在變動。

腦中浮現這般想法的瞬間,裝置的電視畫面切換到了方才的會議室。

卡鏘叩咚的聲響傳來後,一如舊時代般鎂光燈開始閃爍個不停,凱文·雷斯也隨之出現。凱文表現出符合白手起家建立企業王國者的風范,其動作靈活、身材緊實,表情看起來像一個凡事都會當機立斷做出決定的血氣方剛青年。

凱文帶著好幾名隨從現身,一臉不悅的表情坐上椅子。其中一名身穿西裝的隨從把文件遞到凱文的面前,另一名女性隨從忙著替凱文整理發型。凱文身後還可看見幾個身穿西裝的人在交談,我心想那些人應該是顧問律師。

這段時間里,凱文一直板著臉在看文件。從他的服裝看來,感覺像是本來正准備去參加晚上的派對,結果突然被叫了回來。

「接下來將由本公司CEO凱文·雷斯召開記者會。」

裝置里傳來電視的聲音。

鎂光燈再次不停閃爍,凱文皺起眉頭,表情更顯不悅。

「呃~感謝各位今天臨時前來參加記者會。」

凱文對著在桌上排成一排的麥克風說道,跟著忽然轉過身,不知朝向在身後待命的人說了什麼。在身後待命的人看了手表一眼後,凱文歎了口氣。

「不好意思。今天月面的電力狀況出現重大的變動,本公司身為維持電力交易市場運作的立場,也受到高度的關注。」

說罷,凱文就這麼翻起文件。翻了再翻後,凱文把文件翻回第一頁,跟著比方才更用力地再次歎了口氣。凱文把文件一丟,抓起一支麥克風說:

「重點就是有人認為是我在後面指揮,刻意讓電費上漲。針對這個不當看法,我的回答是否定,NO!」

在身後待命、看似律師的男子們錯愕不已。其中一名男子試圖把想必經過法律性消毒的文件遞給凱文,但凱文不肯接下。凱文的表情散發出顯得孩子氣的倔強感。那模樣彷佛在說:「我才不要照著稿子念!負責說話的人是我!我有話想說!」

凱文站起身子,直直注視著鏡頭說:

「在商品期貨市場,曆史上從未有過因為搶購和哄抬價格而成功的例子。在商品市場的曆史中,有過好幾次為了哄抬價格而大量購買多出一年需求量好幾倍商品的計畫。如果要舉一個在地球很出名的例子,可舉出亨氏兄弟搶購白銀的事件。不過,每一個例子都是以失敗收場。因為不論是黃金、白銀或石油,這所有商品最後都必須由需求者根據需求來進行交易。況且以本公司的主力商品電力來說,不可能有機會囤積商品,所以答案一目瞭然。價格是嚴格根據需求而定。當然了,本公司也知道有民眾因為電費上揚而備受其擾。不過,一路來我致力促進電力市場的效率,公司才能夠成長到現在的規模。貧窮問題不是政府應該解決的問題嗎?我也明白有聲音要我把利益捐給慈善事業,但本公司是為了股東在爭取利益,除此之外的行為將背信于股東。我的話說完了。」

凱文話一說完,便放下麥克風迅速站起身子。不愧是擁有行動派凱文之名的男人,好一場打破常規的記者會。

鏡頭急忙想要追上凱文,但被保鑣和其他攝影師絆住腳,一轉眼凱文的身影便消失不見。攝影師們最後似乎死了心,鏡頭再次切換到阿法隆總公司前方的混亂場面。

對于凱文天不怕地不怕的言行舉止,我也不由得一半抱著感到佩服的心情。

我回過神地急忙甩了甩頭。

搞不好那是凱文的演技,企圖讓人們覺得像凱文那樣的男人有可能真的不會姑息養奸,也覺得他雖然粗里粗氣,說話也毫不修飾,但不像會耍小伎倆的人。

「部位現在什麼狀況?」

我詢問身旁的克莉絲。克莉絲依舊盯著畫面看,但可能是因為市場的劇烈起伏已經告一段落,所以看得出來她稍微恢複了平靜。蒙受虧損時,看著數字不斷變動是最痛苦的時刻。

「目前買進的個股平均虧損9%……因為也有賣空的個股,而這些個股有獲利,所以整體計算起來,差不多虧損4%……」

「小擦傷而已嘛。」

克莉絲持有將近三百萬慕魯的部位,所以計算起來會是十二萬慕魯的虧損。這金額差不多是高薪者的年薪。話雖如此,但以比例來說只有4%,所以實際上應該只是小擦傷。

明明只是小擦傷,克莉絲卻始終面帶像是全額虧損似的表情,發愣地注視著裝置。

我想起理沙說過的話。一路來,克莉絲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會得到回報。克莉絲不曾失敗過。也就是說,她沒有蒙受虧損過。

「要、要是前一天遞延的部位很少……就可以讓受害狀況降到更低……我明明知道如果持有到隔天,有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卻還是……」

克莉絲說著說著,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很想抓住克莉絲的脖子告訴她說:「你給我張大眼睛好好看整體的投資表現!這是沒什麼好丟臉的漂亮數字。」不過,我知道說也沒用。

虧損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很不可思議地,獲利和虧損完全是兩碼子事。

「就算知道有那樣的可能性,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這種慘事。只要以後小心謹慎一點就好。」

我摸著克莉絲的頭說道,克莉絲哽咽起來,然後緩緩地、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過,電費又要漲價了啊。理沙肯定會生氣。」

「……是啊……我剛剛看了一下電力市場的狀況……嗚……價格上揚了10%……」

「十……」

聽到這樣的數字後,一股感到難以置信的怒氣湧上我的心頭。

「綠寶石工業說要把氣溫調降十度,所以大家都必須花錢使用暖氣的部分我能理解。但是,這樣解釋得了價格上揚10%的事實嗎?」

面對如此不合理的價格變動,我內心升起一把怒火。究竟是誰說過市場具有智慧又合理?

即使面無表情,我的怒氣似乎還是顯現在臉上。

克莉絲依舊帶著一雙呈現海洋藍色澤的淚眼,露出感到納悶的表情看著我。

「……可、可是,只要查一下電力需求的統計數據……一定可以得到解釋。而且,針對市場的價格……吸……也有所謂集體智慧的說法。」

「……你是說那個集體比個體更有智慧的說法啊?」

我看著克莉絲說道,她看起來已經鎮靜許多。

克莉絲用手背擦拭眼角,再抽一下鼻子後,表情也不再那麼苦瓜臉了。

「是的。據說請路上的行人憑感覺猜測瓶子里裝了幾顆雷根糖,再取平均後,可以得到跟瓶子里的雷根糖相同數量的答案。」

市場價格具有合理性的說法,就是靠這類理論在背後撐腰。

然而,我在四年前已經上過一課,而克莉絲手上的程式也正是靠著導入名為「人類會做出不合理行為」的數據,獲利率才會向上攀升。也就是說,市場明明包含許多非合理要素,人們卻相信最終會得到合理的結果。

克莉絲是有能力考上月面都市大學的天才。

還是說,我不夠虔誠?

「而、而且,針對電費的上揚,任何人都能夠回避風險。」

可能是經過知性的對話而完全回過神來,克莉絲流露出像在凝視自我傷口似的眼神一邊重新盯著變得滿江紅的投資工具畫面看,一邊說道。

「你是說在電力交易市場做交易的意思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阿法隆的股價升值13%,呈現漲停板。我在猜只要投資阿法隆,獲利金額應該可以超過電費的上揚幅度。」

克莉絲明明還一副想哭的樣子,卻看似愉快地說道,並在裝置上敲打文字。

「啊!果、果然不出我所料。如果換算成年率,阿法隆的股價以快過電費上揚速度

的好幾倍速度持續成長。大家在抱怨之前……只要更有智慧地做投資就好了。」

看著裝置顯示的數據,克莉絲此刻完全忘了虧一大筆錢的事實,天真無邪地發表這般想法。她這麼做也可能是想鼓舞自己也說不定。

不管克莉絲的真心想法為何,我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的側臉。

我之所以面無表情,絕不是因為臉不會動。

而是因為我察覺到整件事當中藏著驚人的事實。

「阿法隆的成長速度……快過電費上揚?」

「是,而且一直呈現壓倒性的居上局面。不過,阿法隆使出各種對策,理所當然會有這樣的結果就是了。」

「不會吧!」

聽到我這麼說,克莉絲嚇一跳地看著我。

「……咦?」

「不是啊,這太奇怪了。絕對太奇怪了。」

「咦?咦?哪里奇怪了?」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啊。這個應該就是讓人覺得『不對勁』的真面目。」

我看著克莉絲呼叫出來的數據,陷入思考。

即使沒有具意識性地做計算,人類也會在無意識之下隨時針對狀況做出判斷。

或許眼睛看見時沒什麼深刻感受,但映入眼簾的資訊繁多,據說人類會因為在無意識之下收集到的這些資訊而受到相當大的影響。

艾蕾諾亞盯著各種數據看時,說過阿法隆的整體規模大得讓人覺得不對勁,她會這麼說的原因就出在這里。

我喃喃自語地說:

「只要用乘法來計算就好。」

「咦?」

「只要假設阿法隆可以掌控月面電力市場的一切,就可以知道阿法隆的營業額最高能夠高到什麼程度。所以……阿法隆目前的股價已經漲得太高,不是嗎?」

「……」

克莉絲一臉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表情,重新面向裝置的畫面。

阿法隆的股價漲得太高?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克莉絲呆住不動。

「阿法隆的股價是PER的七十倍、PBR的七倍。」

PER代表每股的平均獲利率,PBR則代表每股的平均淨值倍率。透過名為PBR的指標可得知假設某公司在此刻結束營業而進行結算時,每股平均可以收取多少結算金,而這筆結算金和目前股價相比的結果為何。也就是說,如果阿法隆在此刻結束營業,每股平均只能收回股價的七分之一金額。

另外,相較于四百億慕魯的營業額,阿法隆的時價總額達到一千兩百億。這樣的數字過高。

這不是和其他個股的平均值相比顯得數字過高的意思。既然如此,就明顯表示阿法隆的時價過高,但股價本來就會考量到未來的潛力,所以就「真正的含意」來說,無法判斷究竟是不是過高。畢竟所謂的股價,純粹是大家在那當下預估未來潛力的平均值。

不過,阿法隆在「真正的含意」上,具有過高的可能性。因為就算真的掌控從發電到輸電的所有使用于月面的電力,也不確定能不能達到這麼高的數字。

不僅如此,阿法隆並未持有所有發電所,對于非阿法隆持有的發電所,阿法隆頂多只是收取在電力交易市場的手續費。只要把電力交易市場的成交量乘上手續費率,就可以計算出有多少利益。我大略看過顯示在克莉絲裝置上的數據,但不覺得那些數據可以說明阿法隆的營業額。

我寄了電子郵件給艾蕾諾亞。

可能是正好在飯店里,艾蕾諾亞立刻回了信。

『我再調查看看。』

收到回信的那一刻我安了一下心,但急忙又回了信。我心想照戶山的說法,艾蕾諾亞想必沒有多余時間多做這些事。事實上,艾蕾諾亞就是因為時間吃緊,才會主動拜托我幫忙。

我在信上寫了「我這邊會自己調查,也會逐一聯絡告知調查結果」。另外,我還補上一句「請專心投入你自身的工作」。還有,我也寫了「理沙似乎興奮地說要再做蘋果派給我們吃」。

艾蕾諾亞的回信內容寫著「我得到很多讓我可以努力工作的動力」。

克莉絲再怎麼誇張,也不至于做出偷看別人信件的失禮行為。

不過,她很在意地不時投來目光,想要知道我在做什麼,

「請問……你在做什麼?」

我瞥了這麼發問的克莉絲一眼。

遲疑了一會兒後,我做出有些偏離事實的發言:

「我和艾蕾諾亞合作,打算進行阿法隆的賣空計畫。」

賣空是一種當股價下跌時就得以獲利的投資手法。克莉絲的程式當然也搭載了這個投資手法,所以她有些表情不悅地說:

「你的意思是那是其他交易,和我一起做的交易不同?」

「這計畫跟程式交易的性質不太一樣,屬于比較長期性的東西。」

「……」

克莉絲生氣地鼓起腮幫子,但程式交易和長期交易的關系本來就像月球的背面和正面一樣遙遠,所以最後只是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理沙走了過來。

「你們兩個沒有看到新聞?」

「有啊,聽說電費要漲價。」

「咦?真的嗎?不是說要調降氣溫?」

「調降氣溫的結果就會漲價,據說是這樣。」

「嗚~……真是傷腦筋啊。不過,新聞有報導會漲價嗎?」

理沙問道,克莉絲從眼鏡底下露出調皮的眼神,抬頭看向理沙這麼說:

「我們是交易員,所以比較快得到情報。」

「……我好像看見了兩個阿晴。」

「……」

我感到難以置信到說不出話來時,克莉絲笑咪咪地讓身體挨近我。

「不說這些了,在寒流來之前,快去洗個熱水澡吧。克莉絲也一樣,今天要早點睡覺。不要到外面亂跑,小心感冒了。」

「好……」

聽到克莉絲心不甘情不願的答覆,我不禁覺得兩人的互動簡直就像沉迷于電玩的小孩和母親。

「阿晴也一樣,聽到沒?」

「唔!」

我已經二十歲了耶!我帶著怨歎的眼神看向理沙,但理沙聳了聳肩後,走了出去。

人際關系一旦建立就不會輕易改變。對理沙而言,我還是個十六歲的小毛頭。

克莉絲在年紀比我更小的時候就認識理沙,所以盡管輕輕歎了口氣,克莉絲還是聽話地關閉裝置的畫面,站起身子說:

「那我先去沖個澡。等一下可以告訴我明天要怎麼應變嗎?」

「啊?可以啊。」

「一想到明天,我就心情沉重。」

「不過,這就是交易,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很肯定的。」

「……」

克莉絲在我面前別過臉,又歎了一口氣。

「我會銘記在心的。」

我點了點頭,目送克莉絲離開。

照理說,克莉絲的程式在數學化的管理之下,應該只會承擔低于一定程度的風險。不過,現實和數學根本一點關系也沒有。如果程式能夠持續運作,搞不好可以毫發無傷地度過這次的風波,但克莉絲的程式並沒有把「不去到辦公室就無法進行交易」的風險也編寫進去。

下次開始也要把這點考量進去才行。我這麼思考著,但思緒卻不受控制地總是想轉移到另一件事情。

顯示在我的裝置上的唯一一支個股──阿法隆。

我的內心深處默默沸騰起來。我可以篤定地說:「阿法隆肯定在背後藏著秘密。」

當這個秘密被揭穿時,艾蕾諾亞將得以實現正義。

想到這里,我不禁陷入極度的感傷。感傷的原因八成是我當初沒能夠解救羽賀那吧。羽賀那被人從地球買來後離家出走,最後給理沙添了麻煩。即使如此,羽賀那還是鼓起勇氣覺得自己有生以來可以第一次為某人付出,羽賀那才鼓起勇氣,就被我這個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背叛,最後抱著失意的心情消失蹤影。

當然了,就算我幫了艾蕾諾亞,羽賀那也不會回來。即使心里明白這點,看見艾蕾諾亞來向我求救,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設法幫助她。或許這麼一來,我也能夠讓無法挽救的事情獲得一絲絲的挽救。

所以,著手揭穿阿法隆的秘密,也可以說是幫助我找回過去的線索。

我怎麼也無法壓抑高漲的情緒。

我在裝置上敲打文字,搜尋起可以讓我對阿法隆的猜測想法獲得證實的數據。

然而,我很快地停下了動作。

「……咦?」

我不由得對著裝置喃喃說道。我反覆又試了幾次,但還是得到一樣的結果。

沒多久後,裝置發出收到電子郵件的通知聲。

我打開信箱一看,發現是艾蕾諾亞寄來的電子郵件。

『市場有了很大的變動。勒高夫告訴我要注意克莉絲小姐的持有部位。不過,我相信只要有阿晴先生在旁邊陪著,就不會釀成嚴重的事態。對了,看到你的來信之後,我立刻查看了數據(很抱歉我沒聽你的話專心投入自身的工作。我很在意這件事,所以無法專心工作)。但是,我沒

有查到數據。月面在超過十年以前就不再公布電力統計數據了。我查到的數據只有維持月面都市所需的最少限度電力。這部分在綠寶石工業和公家機關雙方都可以取得確認。目前可以找到的數據似乎是以與月面規模相當的地球都市的電力,所推算出來的數據。還有,阿法隆在電力交易市場所獲取的手續費應該是一年三千萬慕魯左右。一天的交易量大概是一億慕魯,而手續費一律都是0.1%,所以可以簡單計算出金額。我不認為手續費可以在四百億慕魯的營業額當中占很高的比例。因此,大部分的營業額應該還是來自傳統做法的發電再售電而得的收入。不過,電力統計數據可以是阿法隆可疑點的線索,現在卻不再公布,這讓人覺得背後一定藏著什麼陰謀。我知道自己是過度臆測才會有這樣的想法,你想笑我就盡管笑吧。』

會不會是在阿法隆的施壓下,就算想公布也不敢公布呢?那當然是不可能的。說到十年前,那時候的阿法隆還沒有多大的成長,而且我也已經大概猜到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應該是因為就算沒有電力統計數據,也不會阻礙月面的運作,所以統計數據的動作一延再延,最後就這麼被壓在不知哪個單位的哪個櫃子底。對于月面政府發生機能不全症狀的事實,我算是有切身的體認。

不過,雖然艾蕾諾亞的口氣像在開玩笑,但她肯定很失望吧。我這麼猜想後,發現後續內容這麼寫著:

『這麼一來,或許唯一的辦法也只能盡可能去詢問每一家發電所,一一計算發電量。這部份靠人海戰術應該勉強做得到,只是有可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但並非不可能。』

就理論而言,確實是這樣沒錯。問題是這麼做究竟實不實際?

不過,除了艾蕾諾亞提的這個方法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如果是河水,那還是眼睛看得到的東西,也測量得出來,但電力是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即使想要確認輸電線,也幾乎都埋在地底下。這樣根本無從掌握起。

或許應該說,正因為如此,阿法隆才能夠若無其事地撒謊。

「不對……還不能確定是真的在撒謊。」

看來我先入為主的觀念也開始紮根了。

不過,我忽然在意起一件事。

「無從掌握起?」

這句話讓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我最近好像在那里聽過類似的案例。

「是什麼來著……?」

我在記憶里慢慢回溯。說到與投資有關的話題,我會交談的對象有限。而且,如理沙的壞心眼批評,我本來就沒什麼對象可以交談。

這麼一來,最有可能的應該是克莉絲,不然就是艾蕾諾亞。

不過,我和克莉絲大多會談市場氣氛的話題,所以應該是艾蕾諾亞才對。

我拚命在記憶里尋找與艾蕾諾亞交談過的內容,最後總算是想起來了。

「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那家詐騙公司啊。」

艾蕾諾亞說過政府不可能核發炮台的建設許可證。原因是什麼來著?因為月面除了月面都市區以外的土地全歸政府所有,所以在利用土地上會受到限制。

只有天文台才申請得到啊……

「發電板的設置數量!」

只要以肉眼去看,應該可以數出正確的數量,而且還會是一個任誰也無法加以粉飾的完美數字。我頓時以為找到了一條出路,但猛然察覺到事情沒那麼順利。

月面的表面積超過三千八百萬平方公里。就連我父母親的故鄉,也就是被稱為「小不點經濟大國」的日本,也只有約莫三十八萬平方公里的面積。

不僅如此,我聽說過因為月面每隔兩周進行白天和夜晚的交替,所以利用太陽能板的發電所都會被設置在遠離都市的區域。如果不這麼做,當都市進入月面夜晚模式的期間,發電板也會面臨夜晚模式而無法繼續發電。

除非可以利用月面軌道衛星,否則就連大概算出發電板的數量都有困難,更不用說想要掌握所有的數量了。

我不禁想要放棄這個點子。

這時,我忽然想到艾蕾諾亞的話語當中,還有另外一個資訊。

「可以確認到土地的申請。」

既然在利用土地上會受到限制,就表示一定會有相關的審核和申請動作。

只要看得到申請內容,就可以知道被利用于發電的土地規模。太陽能板的性能等等都十分相似,而阿法隆之所以沒有壟斷發電事業,是因為壟斷不了。月面的發電所不像地球那樣必須有核能、火力或水力等大規模的資本,所以加入競爭的門檻很低。只要設置好發電板,再拉設好能夠把電力送到都市去的輸電網,就可以搞定。

而且,如果阿法隆真的在撒謊,這將會是能夠一舉揭穿其謊言的強力武器。

為什麼呢?因為只要查出阿法隆所申請、購買的土地總量,其發電量就會變得透明化,也可以馬上知道阿法隆的營業額當中,有多少比例是靠著發電業所支撐。

不過,有一個最大的難關擋在前方。

要怎麼確認那些申請文件?

思考一陣子後,我想起艾蕾諾亞說過她向公家機關做過確認,並得知被斷言是詐騙公司的那家公司確實已提出建設炮台的申請。我把想到的內容傳達給艾蕾諾亞知道,並在最後詢問一句:你那邊查得出來嗎?

這次花了一段時間才等到艾蕾諾亞的回信,我一邊連線上克莉絲的程式望著數據,一邊等待約十分鍾後,收到了回覆。

『可以臨時想到點子是很好的事情。不過,公家機關的數據是依照所規定的區域被分類,也就是說,可以查詢到某塊土地目前受理哪些申請,但不能針對某家公司目前提出哪些申請來查詢。我在調查先前說的那家詐騙公司時,也跟公家機關爭執了好久……我想這應該是公家機關在數據管理方法上的問題。』

「可惡!」

對于公家機關在處理數據上有多麼潦草,我可是實地親身體驗過。在從地球來到月面就任不久的官僚的強烈要求下,有一些數據甚至是以文件的形式存在著。公家機關在數據管理上,可說是近乎置之不理。

基本上,要求查詢土地利用的申請數據,等于是在要求不存在的東西。

『不過,這個方法也是可以靠人海戰術做到,所以我會研究看看,但有可能實際上是做不到的。雖然月球比地球小,但面積還是相當大……』

艾蕾諾亞的回信以如此無力的內容畫下句點。

我不禁反省起自己一時的想法反而只是讓艾蕾諾亞空歡喜一場。

不過,如果可以直接看到資料庫,搞不好有可能查得到就是了。

「直接?」

這個可能性讓我聯想到一個人。

人都該有知己。人際關系也是一種財產。

我寫了信給艾蕾諾亞,告訴她我這邊也會試著調查看看,並請她不要太失落。

艾蕾諾亞回了一句:「謝謝。」

在那之後,我在裝置上敲打起文字,讓畫面顯示出聯絡人資料。

看著雷娜的聯絡人資料,我不禁心想:「人生的每一種經驗都有它的意義。」

隔天早上,月面都市化為了冰國。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但至少讓我有了這樣的感受。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驗到寒冷會帶來疼痛感。

我告訴理沙這件事後,理沙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接著取笑我一頓。可恨的地球佬!我忍不住在心里偷罵。後來理沙對我說:「你如果要外出就記得戴上手套。」我聽了還覺得訝異,但實際戴上手套後,才發現暖和極了。在月面說到手套,只會覺得是用來工作的東西,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在地球也會被當成保暖物來穿戴。

于是,我戴著手套在亮起燈光的圓頂里,走在隨處可看見因為結霜而閃閃發亮的外區街上,最後停下腳步站在路面電車的車站前方。

我不再從這里搭電車到公家機關上班不過是沒多久前的事情,我卻有種已經過了好幾年的錯覺。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立場改變吧。

「啊!對不起!」

我面向從路面電車被釋放出來的人群時,聽到有人在後方搭腔說道。我轉身一看,發現是雷娜手拿著咖啡和疑是蔬菜三明治的東西站在我身後。

「我本來以為時間還很充裕……」

「是啊,現在還沒到約好的時間。」

看見雷娜還是老樣子,我有些松了口氣,但不禁覺得雷娜今天的打扮看起來相當體面。不過,仔細一看後,發現跟我以前上班時看到的打扮其實沒什麼兩樣。我還看到沾到食物渣所留下的痕跡,所以知道也是跟以前穿同一件衣服。

我忽然看向從雷娜背後走來的行人服裝,才察覺到是怎麼一回事。

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下,不起眼的枯草色調服裝反而顯得暖和。

「是早餐嗎?」

「是啊,我最近很愛吃那家咖啡店的蔬菜三明治……我記得你好像不吃早餐喔?」

「本來是這樣沒錯,但最近都有吃。」

在起居受到理沙的管理之下,怎麼可能有機會

度過不正常的飲食生活。

「是喔?那表示你一定找到了好職場。」

只要看見雷娜的笑臉,就算聽到她說相信這世上只存在幸福事物的天真幻想,也會忍不住想要認同。

我心想在雷娜的無名指套上戒指的那位仁兄,肯定是認為如果與如此天真的雷娜在一起,一定可以天天過得快樂,才會決定送上戒指。

「確實是沒什麼好抱怨的地方。」

「那真是太好了。呃……所以你來找我是……」

「邊走邊說吧。還有,也可以邊吃邊說。」

插圖

我看見雷娜不時看向三明治,所以開口這麼說。這位比我年長的前上司一邊難為情地輕笑幾聲,一邊拆開包裝後,意外豪邁地大口咬下三明治。

「你說有什麼事情想拜托我是嗎?」

雷娜一邊用無名指擦拭沾到嘴邊的美乃滋,一邊問道。

我比出手指告訴雷娜右邊也沾到美乃滋後,雷娜慌張地也擦拭起右邊嘴角。那模樣簡直就像克莉絲的放大版。

「是的,我心想直接跟你見面說明會比寫電子郵件來得清楚。」

「哇啊,會是什麼事啊……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雷娜調皮地歪著頭說道,但想必對她本人來說,也有一半抱著不是開玩笑的心情。

我認為雷娜是一個做事認真又誠摯的女性,但如果要問我她的實務能力高不高,恐怕就必須保留答案了。

「我記得你說過來到現在的這個單位之前,曾經待過負責確認各種申請文件的單位喔。」

「……」

雷娜保持咬住蔬菜三明治的姿勢看著我,然後一副不得已的模樣咬斷三明治。

閉著嘴巴咀嚼一陣後,雷娜像小孩子一樣閉上眼睛咽下食物。

「聽到你這麼說,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想要偷看公家的資料庫。」

「……」

雷娜看著我,喝下一口咖啡。圓頂內部早已呈現早晨的光景,氣溫卻遲遲沒有往上升。雷娜松口挪開咖啡容器後,歎了口氣,如魔法般的白色氣息隨之向上揚起。

「那是因為工作上所需?」

雷娜流露出像在看外部人士的眼神。

我心想:搞不好雷娜在外面挺可靠的。

「就為了配合雇主的意願這點來說,確實是。」

「你又打算玩文字游戲來模糊焦點嗎?不行,你已經不是我的屬下,也不是公家機關的職員。」

雷娜斬釘截鐵地說道,完全是一個不知通融的公務人員楷模。

看見雷娜的這般反應,我內心某處反而覺得松了口氣。

「看來你的新工作果然不是什麼正派的行業。」

雷娜停下腳步,看著我繼續說:

「你突然得到一筆錢,連獎助學生的身分也回絕掉。」

「確實不是太正派。畢竟是在薛丁格街工作。」

「……」

聽到我的發言後,雷娜的臉上隱約浮現笑意。

「原來是這樣啊,你果然很擅長玩股票……」

「我沒有很擅長。我只是跟平均值比起來,表現得比較好一點而已。」

我以雷娜厭惡的迂回說法說道,雷娜果然露出厭惡的表情。

「不行。我不會當幫凶去幫別人謀取利益。那是濫用公職的行為。你太讓我失望了。」

說罷,雷娜走了出去。以我的腳程不可能追得上雷娜。

所以,我大聲說:

「為了正義。」

「……啥?」

雷娜皺著眉頭轉過身來。

「那是為了實現正義。」

我這張臉永遠是面無表情。面無表情的臉有時也會讓人覺得沒精神,甚至像在生氣。

再不然就是像在現在這種狀況下,就會顯得嚴肅。

「月面充滿太多的惡意。」

「那、那又怎樣?」

「我的雇主也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那次是從格蘭德中央飯店搭車前往餐廳的時候。

艾蕾諾亞也是相同類型的人。她也屬于無法扭曲自我去接受扭曲的事實,必須辛苦生存的類型。雷娜的狀況還好一些,她只需要在偏遠地區的公家機關角落應付難題,但艾蕾諾亞的狀況就不同了。

雷娜從我的面無表情讀出情感,而屏住呼吸。

「不是為了謀取利益。但我必須說實話,依狀況而定,或許會有一些獲利。」

「……純、純粹為了參考,你想要知道什麼?」

就形式上,姑且問你一下好了。

這樣的心態改變稱為「讓步」。

「我想知道都市區以外的土地利用狀況。」

我的答案似乎辜負了雷娜所做的一切猜測。

「啊?」

雷娜一副感到沒勁的模樣。

「可、可是,這種事情……不用來拜托我也查詢得到啊……」

「這我知道。但是,光那樣是不行的。」

「不行……」

雷娜一副感到傷腦筋的模樣環視四周後,朝向我這方走近,然後拉著我的袖子移動到馬路邊。

「告訴我你究竟在想什麼?我不覺得你是那種會為了錢而打破規則的人。」

對我這個四年前因為相信巴頓的內線交易情報而遭遇悲慘下場的人來說,這是一句讓人覺得痛中帶癢的評語。不過,我必須承認自己在那之後變得病態性地恐懼非法行為。

「我想知道月面土地被利用在什麼用途上的全體圖。」

「全體圖?」

「是,我的雇主已經問過公家機關,但只能夠依照土地區劃查詢到數據。可是,我……我們想要知道的是某企業在月面取得了多少土地。這部分只能夠直接從資料庫撈出數據,再進行分析。」

「……」

「真的不行嗎?我說為了正義不是在騙人。而我唯一想得到的突破口就是這里。」

聽到我的話語後,雷娜微微別開臉。從旁看來,或許會以為雷娜是一個在上班途中被男人求愛而備受困擾的膽怯女子。

不過,雷娜看向我的眼神意外地溫柔。

「你知道月面土地的規定吧?」

「知道。」

「……」

雷娜直直盯著我看時,忽然抬頭看向天空。

看著雷娜的舉止,我不禁覺得她果然比我想像中來得聰明。

「看報紙或新聞報導的時候,經常會看到一種說法。」

說著,雷娜把視線從頭頂上方的圓頂移回我身上。

「根據某消息來源。到時候這個消息來源會是我啊。」

雷娜露出極度正經的表情說完後,一邊不停顫抖雙唇以忍住笑意,一邊在臉上浮現微笑。

「拜托,這是為了正義而做。只是,我現在還不能透露細節……」

我模仿起忘了是在電視還是電影里聽到的台詞。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說出這種話,而不禁感到難為情。

「你沒騙人喔?」

「……因為沒有人知道計畫會在什麼地方敗露。」

「我知道了。不過,我們這樣就算扯平了喔。」

「咦?」

「補助金申請書。」

雷娜的發言讓我整個人愣住了。

「真是的,你到最後都不拿出這點來威脅我,弄得好像是我不願意配合一樣。」

「咦?……喔。」

我壓根兒就不覺得那件事是足以拿來威脅人的壞事。

「可是,那是──」

「沒錯,那是我的正義。雖然你認同了我,但也沒有揭穿我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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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面充滿了惡意。多到就算心懷善意前進,也會被絆住腳的地步。你要加油喔。」

說罷,雷娜走了出去。

「我應該中午就可以寄電子郵件給你。你也希望早一點看到吧?」

「對……是的,謝謝你幫了大忙。」

「等你成功實現後,要告訴我是怎麼樣的正義喔!」

雖然已經走遠,但雷娜大聲這麼說,並且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對著我大動作地揮了揮手。

我則是像個呆瓜一樣小動作地揮手回應。

不起眼又遲鈍的女人?

看來我鑒定事物的眼光只限于股票而已。

雖然仍感覺得到寒意,但十點鍾左右回到教會時,氣候已經暖和許多。

我在咖啡店一邊眺望弓著背承受寒冷天氣的上班人潮,一邊思考事情,所以拖了一些時間才回到教會。雖然氣溫驟降十度,但除了服裝有些改變之外,世上人們的作息還是一如往常,看不出內心有任何動搖。明明在過了九點鍾後,股票市場呈現比昨晚更加混亂的狀況,世上卻還是如往常一般正常運作,讓人看了不禁覺得奇妙又有趣。

不過,對完全身陷市場里的克莉絲來說,肯定就不有趣了。

想到今天一天肯定會為了應付克莉絲而忙到喘不過氣,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一個人好好思考關于阿法隆的事情。

不過,思考了半天,最後還是只想到昨天想到的事情

。而且,一想到如果拖得太晚,克莉絲肯定會生氣,就怎麼也專心不了。

我抱著疲憊的心情回到教會後,發現克莉絲早已不見蹤影。

「咦?克莉絲呢?」

「您總算回來了啊?克莉絲早就出去了。」

「……」

可能是天氣變冷的關系,教會的客廳顯得比平常更具有開放感,我在客廳里輕輕搔了搔臉頰。

「克莉絲從八點半就一直坐立難安在等你,但後來說有什麼交易要處理,所以要去牛頓市一趟。」

「對喔……」

這時我才想起克莉絲的程式雖然是全自動,但如果想要針對程式本身執行什麼動作,就必須跑到辦公室一趟。

就算沒有這樣的限制,也必須跑一趟,畢竟克莉絲是在操作他人的資金。

所以,必須負起責任。

「她看起來很擔心的樣子喔?」

理沙原本忙著擦拭東西,她扠起腰一副受不了的模樣看著我。

「雖然出乎預料地出現虧損,但不至于到把錢全賠光的地步。我第一次虧大錢的時候,也是胃痛到快要胃痙攣。不過,如果沒辦法克服這樣的煎熬,就不應該從事投資。」

「……」

「當然了,如果是到了把錢全賠光的地步,那就另當別論了。即使是具有彈性的樹枝,如果被彎曲到會折斷的地步,還是會斷成兩半。如果是那樣的狀況,我當然會伸手支援。」

「這道理我懂,但承受虧損後要克服煎熬,然後再次承受虧損,直到哪天面臨超出承受能力范圍的虧損嗎?」

「這是虧損本質的問題。假設克莉絲的投資出現一百萬慕魯的虧損好了,她最慘頂多是被炒魷魚而已。我那時候承受的虧損所帶來的影響深不可測。」

這才是理沙擔心的地方。

這點說出理沙的保守個性,而這也是為什麼克莉絲以前會說「理沙小姐很固執」這種話的原因。

「好吧,我就相信阿晴你說的話。」

「我之所以會去艾蕾諾亞那邊工作,原因之一也是為了保護克莉絲。放心吧,我有好好在思考。」

「沒辦法,誰叫你面無表情。」

理沙這個玩笑話說得挺妙的。我聳聳肩回應後,准備回到自己的房間。

理沙叫住我說:

「不過……」

「嗯?」

「好奇怪的運作模式喔。」

「……你是說投資股票嗎?」

「對啊。克莉絲會那樣坐立難安,也是因為昨天公布圓頂溫度要下降十度的消息,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

「這樣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

「是嗎?」

「是啊。難道只要圓頂溫度下降十度,公司價值就會跟著下降十度嗎?」

這句話聽起來像極了外行人的發言,卻是一句會深深觸動內心某處的話語。

「不是……股票是向企業討取利益的索求權,只要預測利益將會減少,就會……」

「一樣的意思啊,我不懂你說的企業利益減少,和圓頂溫度下降十度有什麼關聯?」

我聽到綠寶石工業將調降圓頂氣溫後,就覺得這件事是預言電費即將高漲的重大線索,而電費漲價後,企業的生產成本就會……我本來打算這麼反駁理沙,但忽然察覺到一件事。

這段反駁話語不是正好可以解釋我昨天認為很離譜的電力市場高騰現象嗎?

我輕輕頂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並警戒自己沒資格取笑克莉絲。

「沒有,你說得沒錯。根本沒有什麼合理的理由,這全是受到想法的影響。」

「……」

「就是一些猜測想法,像是不久後肯定會變成這樣或那樣之類的。然後,有些人專門在預測大眾平常的想法,而能夠順利領先這些人的預測想法的一群人,甚至是能夠領先那一群人的人,就可以在股票世界賺錢。意思就是追根究柢來說,或許跟企業的狀況一點關系也沒有。」

「……」

理沙保持雙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彷佛在說:「所以呢?」

「所以,在互相解讀這些想法的時候,偶爾會被現實重重一擊。」

「重重一擊?」

「沒錯,現實會告訴這些人說:『事情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單純,快醒醒吧!』」

「是喔。」

「然後,大家就會慌張失措,開始思考在受到重重一擊之後世界會怎麼改變。」

「……這樣有解決到什麼問題嗎?」

「沒有。不過,偶爾不這麼來一下,大家豈不是會一直沉睡下去?」

「那我問你,本來就一定要有股票這種東西嗎?」

理沙在胸前交叉雙手歪著頭,但我也回答不了如此深奧的問題。

「或許股票有它原本的存在意義,但現在的存在意義可能完全不同了。」

「你告訴我現在有什麼理由要買股票?」

「那還用說嗎?」

我聳了聳肩,繼續回答:

「那當然是為了讓自己有機會作夢的入場券啊。」

「也包含惡夢?」

「沒錯。不過,終究只是夢。只要能夠回到現實……至少只要有人能夠把你拉回現實,就不會粉身碎骨。」

理沙直直盯著我的臉看,跟著深深歎了口氣說:

「看見你的成長,姊姊我真的很高興。」

「但我付了很昂貴的學費就是了。」

「我衷心祈禱克莉絲不用付那麼昂貴的學費。」

「我覺得自己能夠考上大學,是因為有兩位我根本付不起學費給他們的家教幫我上課。」

理沙在臉上浮現帶著苦笑意味的微笑說:

「既然這樣,克莉絲的家教不是應該在她身邊上課才對嗎?」

「……說得也是,時間是差不多了。」

「你要不要帶什麼便當去吃?」

「不用了。」

「那要好好吃飯喔。」

「我知道的。」

這麼回答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次理沙沒有再叫住我了。

不過,與理沙的交談內容讓我有了很多想法。說來說去,交易幾乎完全是靠著想法在進行,也因為這樣才會時而在預料不到的狀況下被現實猛K一拳。人們的想法總是那麼膚淺,而不論運用多少數學原理,現實里還是有太多撈不盡的要素。

我做好准備後,出門搭電車去到辦公室,結果看見克莉絲筋疲力盡地趴在桌上,連勒高夫的領帶也歪了。

「……狀況很糟嗎?」

我只能這麼詢問。勒高夫咳了一聲後,又咳了一聲,但似乎因為說太多話,聲音都沙啞了。

「這次學習到交給機器處理的危險性。」

「克莉絲?」

我搭腔後,克莉絲慢吞吞地抬起頭看向我。

克莉絲沒有在哭泣,但整張臉比哭過還要憔悴。

完全呈現出心力交瘁的狀態。

「……沒辦法順利讓程式停下來……」

「好久不曾進行電話交易了。對方也一片混亂,沒辦法執行動作,讓我方捏了一把冷汗。」

不論是個人投資者也好,基金也好,原則上都會委托投資銀行代理最終的付款動作。兩者的差別只在于規模是大或小而已。當大家同時下單時,線路當然會被占滿。

尤其在市場如此混亂之下,想必很多人都會關閉機器,改拿起話筒,所以線路更容易被占滿。

「當初公司為了管理風險,所以規定只能在辦公室進行交易,但這樣的做法似乎也有其問題點。」

說著,勒高夫看向克莉絲。或許是上午一同決死奮戰而培養出了默契,克莉絲一副打從心底認同的模樣點了點頭。

「結果怎樣?」

「嗚……」

克莉絲逃避地低聲呻吟,但覺得不可能隱瞞得了,于是看向螢幕開口說:

「程式一直關不了……因為關不了程式的那段時間所進行的交易,導致整體的虧損達到18%……」

推算起來大約是五十萬慕魯到六十萬慕魯的虧損。在承受18%的虧損後,如果想要討回,就必須獲取約莫25%的利益。在股票世界里,上、下樓的台階數是不一樣的。

「雖然對身為金主的艾蕾諾亞小姐比較過意不去,但算是有了很好的經驗。」

我一邊說話,一邊坐上自己的座位。我並非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到了中午時間才出現,還做出這麼不負責任的發言。純粹是因為知道進行交易理所當然有時會跟自我想法有所出入,也理所當然會承受虧損。

「嗚……」

克莉絲發出呻吟聲,勒高夫對著她說:

「好一個不畏懼虧損的伙伴啊。」

這或許是在挖苦我的發言吧。我看都不看來自瑞士的前私人銀行家,直接開口說:

「畢竟我見識過-273%的世界,那冰冷的程度足以讓全身血液凍結。」

「……」

我掀開裝置後,正好收到雷娜寄來的電子郵件。

雷娜寫著「這些數據只

是隨便做了分類,這部分你自己再想辦法解決喔」。

我寫下表達謝意的電子郵件,並傳送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慣我的舉動,勒高夫一邊扶正領帶,一邊搭腔:

「你和大小姐是不是在著手什麼計畫?」

「是的。我上午就是為了這個計畫去做一些調查。」

克莉絲似乎連抱怨我這點的精力也沒有,她勉強挺起身子,但坐在椅子上發呆。我沒有理會無精打采的克莉絲,也沒有理會揉著眼角的勒高夫,干勁十足地點開雷娜寄來的數據。

數據的檔案格式是普遍被使用的試算表軟體格式,檔案的數量多到數不清。

而且,如艾蕾諾亞所說,這些檔案名稱是以土地的區域座標被命名,從檔案名稱根本無法判斷哪一個檔案里包含了阿法隆的名字。如果想要知道答案,只能夠實際開啟檔案做確認。但光是想到要一一開啟這些檔案,就讓人頭暈。

「唔……」

我抿著嘴一直看著克莉絲。

「?」

可能是因為太累了,克莉絲的表情比平常更顯稚氣,甚至顯得天真。

我把裝置猛地轉向克莉絲。

「可以幫我簡單寫一下程式嗎?」

「……」

克莉絲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簡單寫一下而已喔?」

要不是勒高夫在場,我肯定會捏克莉絲的臉頰。克莉絲從我手上接過裝置並啟動編輯軟體後,看著我說:

「要寫什麼樣的程式呢?」

「我想要搜尋這檔案里的單字,把包含該單字的數據篩選出來。」

「是。」

「然後,我想要把在里面的這個數字也找出來。每個檔案都是一樣的格式。」

「知道了。」

「呃……還有,可以的話,我想要把篩選出來的檔案里的這個數字加總起來。」

「包在我身上。」

克莉絲一邊聽我說話,一邊幾乎是不停歇地持續敲打鍵盤,一轉眼就把裝置轉向我。

「寫好了。」

「……」

這麼快,是施了什麼魔法?看見我的吃驚反應,克莉絲一副得意的模樣。

「我雖然沒辦法像賽侯先生那樣寫出獨創性十足的程式,但對于要處理已知的數據可是非常有把握。」

理解自我強項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發言。意思就是「我這顆有能力跳級考上月面都市大學的腦袋,並非浪得虛名」。

我表達謝意並接過裝置後,確認起篩選出來的數字。裝置照著我的想法顯示出阿法隆申請過的土地總量。我試著點開被個別篩選出來的檔案一看,發現用途的欄位上寫著「發電」。

說到自己的猜測正中紅心時的爽快感,那可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

更重要的是,只要有這些數據,就可以挖出阿法隆的黑心腸。

于是,我得意揚揚地將加總起來的數字乘上從電力交易市場的曆史紀錄中抓出來的適當價格,以及事前調查好的發電板每單位面積的平均發電量。

看著計算結果,我不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而且,不止懷疑一次。懷疑兩次後,第三次我確認位數無誤才乘上數字,第四次我更改成乘上如今會覺得便宜的幾年前的電費價格。

怎麼可能!我全身僵住不動地看著裝置。

我知道身旁的克莉絲露出感到納悶的表情看著我。我准備再計算一次時,發覺到自己的愚蠢。想法有所出入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現實揮來的一拳永遠都是那麼地沉重。

「……怎麼了?」

克莉絲問道,但我說不出話來,只能讓身體往椅背上靠。

裝置上顯示出一個數字。

這個數字代表著阿法隆可能獲取的營業額。

該金額是六百七十億慕魯。

四百億慕魯的金額過高?

我的想法完全是個錯誤的猜測。

這一天,我望著混亂中慢慢開始回穩的市場度過了整個下午。阿法隆一事似乎讓我比想像中的更加失落。

當然了,我沒有隱瞞結果,也寫了電子郵件告訴艾蕾諾亞結果。艾蕾諾亞沒有回信,不知道是因為太忙,還是跟我一樣感到失落。

假使交易是猜測想法的連鎖反應,而虧損等于是猜測想法錯誤的話,我就是因為虧損而深受打擊。我在理沙面前大言不慚地說不能因為虧損就深受打擊,現在自己卻是這副德性。

用說的果然比做的容易。

另一方的克莉絲在即將收市的時候,早已恢複了冷靜。

傍晚時分,馬可在收市前從學校直接趕來。馬可在聆聽今天的大致經過而心情一陣上下起伏後,因為勒高夫交代的雜務而錯愕得合不攏嘴。

我雖然看得有些不忍心,但就算留在辦公室也幫不了什麼忙,所以決定回家。土地的方法已經宣告失敗,現在必須思考其他方法,要不然就是放棄。

如果確定阿法隆沒有可疑之處,艾蕾諾亞繼續扮演蘇西·吳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可以的話,應該讓艾蕾諾亞結束那樣的生活。

不過,失去原本覺得很有把握的機會,還是會讓人感到沮喪。我在茫然自失的狀態下,走出辦公室時,或許是不忍心看我如此消沉,克莉絲牽起我的手說:

「要不要去克萊普頓廣場走一走?」

「……」

雖然克莉絲仍散發出剛打完一場仗的疲憊感,但我心想這樣也好,所以決定到克萊普頓廣場閑逛一下。

走出辦公室所在的破舊大樓後,刺骨的寒風迎面而來。

看見我驚訝地縮起身子,克莉絲發出竊笑聲說:

「在月面很少可以感受到這麼像風的風喔。」

「……這什麼東西啊?」

「我猜是因為氣溫變化太劇烈才會這樣。白天有陽光的時候街道會變得暖和,但圓頂調降保溫機能後,就會從上空開始急遽降溫。」

「唔!」

冷風再次吹拂而過,克莉絲又咯咯笑個不停。

「真沒想到月面會吹起這樣的風。」

「在地球這樣很正常啊?」

「如果是天氣寒冷的地區,應該是這樣沒錯。」

「……意思是說我是在溫室里長大的啊。」

「如果要說你是在溫室里長大,那應該每個人都是吧?」

「嗯?」

我看向克莉絲後,克莉絲用著一雙彷佛在低溫中磨出形狀、如冰球般的晶瑩剔透眼睛注視著我

「我這麼說或許不太恰當……但你今天對勒高夫先生說的那句話……真的很酷。你說見識過-273%的世界……」

克莉絲挽起我的手臂,做出這般發言。

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怎樣,克莉絲的臉頰變得紅通通。

「四年來我對你說過很多有的沒的話,但今天第一次賠錢後……我才總算有些明白虧損是怎麼一回事。」

我斜眼看向克莉絲後,舉起空著的那一只手把嘴角往上推。

「那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你騙人。」

克莉絲難得會如此斬釘截鐵地表示否定意見。

她輕聲繼續說:

「我真的嚇壞了……」

我和克莉絲笨拙地走在寒冷的薛丁格街。

「不過是數字一直在減少而已,我卻嚇壞了……」

那不是自己的錢,就算賠光了,也不會死人,甚至不會受傷流血。

明明如此,虧損卻會讓人產生猶如大量出血的恐懼感。那種感覺很像小時候跌倒受傷時,即使傷口本身不會痛,如果看見鮮血流個不停,也會嚇得大聲哭鬧。拜托快停下來!別再流血了!既然知道會受傷,當初為何不能小心一點呢?-

273%的世界是極寒之地。

那種寒冷的感覺確實無關于數量的多寡。

「抱歉我早上沒能夠早點回教會。」

我抱著有些良心受到譴責的心情,對著克莉絲這麼說。我正是因為知道克莉絲會害怕、知道她在尋求可以依靠的存在,才刻意在外面消磨一些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我的小謊言,克莉絲遲遲沒有回應。

她好不容易才開口說:

「如果你真的覺得過意不去……」

「?」

「請好好反省喔?」

「……」

克莉絲一副好不容易擠出話語的難為情表情。

我用空著的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克莉絲的頭,然後像在攪拌東西似的搖晃克莉絲的頭。

「哇啊!討厭!」

克莉絲氣呼呼地說道,卻看似開心地縮著脖子。

我松開手後,克莉絲笑容滿面地說:

「你會反省吧,阿晴先生?」

在寒冷的月面看見克莉絲如太陽般的笑臉,感覺特別溫暖。

長達四年的時間,克莉絲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並且釋出好感。

我歎了口氣後,點了點頭。除了點頭,我還能怎麼做?

「那我們去克萊普頓廣場吃個飯,然後……啊!在那之前要先聯絡理沙小姐才行

。」

說著,克莉絲從自己的包包里拿出裝置,這時我的裝置也正好發出通知聲。我心想可能是收到電子郵件,于是也從包包里拿出裝置確認。

克莉絲似乎正在打電話到教會,她一邊拔出裝置的通話孔塞,一邊看著我。

我則是緊張地看著自己的裝置。艾蕾諾亞寄來了電子郵件。

『謝謝來信。我這邊也做了驗算,但還是得到遺憾的結果。』

艾蕾諾亞的用字遣詞像是顧慮到我而顯得小心翼翼,我不禁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心底刮過似的感到一陣刺癢。

不過,艾蕾諾亞的來信還有後續內容: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說,請問你現在在哪里呢?我詢問過勒高夫,他說你剛離開辦公室不久。如果方便的話,再麻煩你來飯店一趟。』

我打算立刻回覆時,猛地停下動作。

克莉絲就在我旁邊,她好像正在被理沙嘮叨念個不停。

「怎麼可能去喝酒呢……我們當然不會去那種不良場所……」

克莉絲一臉感到傷腦筋的表情,但看起來反而顯得很開心的樣子。

搞不好理沙就是因為知道克莉絲很開心,才故意叮嚀一大堆。

我實在不忍心開口對克莉絲說,但艾蕾諾亞會特地要我跑一趟,就表示有什麼關于阿法隆的事情想找我談。

雖然克莉絲還在和理沙講電話,但我遲疑了幾秒鍾後,搭著克莉絲的肩膀說:

「克莉絲。」

「啊!請等一下……阿晴先生,理沙小姐說要我們幫她買東西回去。」

克莉絲臉上的表情彷佛在說:「真是傷腦筋啊~」看著她,我面無表情地說:

「抱歉,我臨時有點事。」

「……咦?」

克莉絲保持著笑臉就這麼僵住不動,跟著只轉動視線說:

「呃……」

「抱歉。我會去買理沙交代的東西,也會買點什麼小東西回去。」

耳機另一端傳來理沙呼喚克莉絲的微弱聲音。

我拍了拍克莉絲的肩膀後,她才總算想起自己還在講電話。克莉絲重新面向裝置,但投來像在向我求救似的目光。

「抱歉。」

聽到我的簡短一句話後,克莉絲似乎明白了一線希望已經破滅。

「理沙小姐,我還是直接回去好了。」

耳機傳來感到疑惑的聲音,但克莉絲直接掛斷電話。把裝置收進包包里的過程中,克莉絲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但在扣上包包的扣具時像是啟動了什麼開關,展露笑容說:

「不可以去不良場所喔?」

「不是啊,克莉絲──」

「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去後我會重新看一遍今天的市場狀況,然後等你回來。」

「克莉……」

我還來不及喊完名字,克莉絲已經保持著笑臉像小兔子一樣跳著踏出步伐。

即將消失在人群之中時,克莉絲轉過身用力揮揮手後,就這麼走遠了。

「……」

雖然覺得對克莉絲感到過意不去,但艾蕾諾亞的事情比較重要。

我感到胸口一陣沉悶,然後一邊歎氣,一邊操作裝置回信。

我寫上「我現在就過去」。

艾蕾諾亞立刻做了回覆。

『我等你過來。你用餐了嗎?』

我寫上「還沒吃」三字准備傳送出去時,忽然覺得這樣回覆有失面子,簡直就像一開始就期待艾蕾諾亞會請我吃飯一樣。思考一會兒後,我決定寫:要不要我買什麼東西過去呢?

艾蕾諾亞只簡短回覆一句:

『那就麻煩你買比任何宗教都更滲透全世界,金色拱門的漢堡。』

來自美國的連鎖漢堡店,可說是最具代表的文化侵略例子。對我來說,買這家店的漢堡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其價格親民,味道也受到保證。

不過,拎著從一百公尺遠的地方就看得出是什麼東西、特徵明顯的紙袋走進格蘭德中央飯店的舉動,充滿違和感。行李員從我手中接過紙袋時,似乎也微微露出苦笑。

我搭上上次那座像是專屬的電梯,來到了五十樓。外頭可看見圓頂邊緣還殘留著些許紅霞,宇宙的黑搭配上圓頂的深藍,再加上紅霞的深紅,呈現出迷人的漸層色彩。

在阿法隆總公司眺望到的景觀比眼前的景觀更加宏偉,如果能夠坐擁那般美景,或許真的會想要做一些違法的事情也說不定。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按下5002號房的門鈴。

「晚安。」

「晚安。不好意思,害你幫忙跑腿買怪東西。」

「哪里,我自己也好久沒吃了,剛好可以買來吃。」

「呵呵。」

艾蕾諾亞露出微笑,並往後退幾步拉開房門。

走進房間後,我發現里頭還是老樣子,但可能是努力做過整理,至少不會找不到路可走。

「原則上那個位置是餐廳,請往那邊移動。」

我納悶著艾蕾諾亞怎麼會用「原則上」來說明,但順著撥開堆積如山的資料而開辟出來的通道前進後,我終于明白是怎麼回事。

「原來如此,難怪你會說原則上。」

正常來說,從地上五十層樓高的位置往下眺望的牛頓市夜景在這里一覽無遺,可以一邊眺望一億慕魯的夜景,一邊用餐。不過,長桌上如今堆滿了書本和文件。

不僅如此,可能是平常就被當成置物間,東西堆放得一塌糊塗。除了面對面的兩張椅子,以及主位共三張椅子是空著的之外,其他椅子連拉都拉不開。

我抱著難以置信的心情,把裝了漢堡的紙袋放在桌面空著的位置後,艾蕾諾亞端著茶壺走過來。

「我也買了飲料過來喔?」

「喔,沒有,我是怕吃到一半會卡在喉嚨才准備的。」

「咦?」

「你不覺得如果是喝碳酸飲料會嗆得一塌糊塗嗎?」

看見艾蕾諾亞一臉傷腦筋的表情,我忍不住盯著她的臉看。

我心想艾蕾諾亞可能有過嗆得一塌糊塗的經驗吧。

想像那少根筋的畫面後,不禁覺得艾蕾諾亞有些可愛。

「所以我每次都會准備好溫茶。」

「……需要刀叉嗎?」

「哎呀,你果然有些壞心眼。」

我不否認有一小部分是帶著挖苦貴族後裔的意味才那麼問,但有部分是出自真心。畢竟漢堡的套餐價只要八慕魯,而漢堡卡在喉嚨時用來紓解的茶具組價位怎麼看都多了兩、三位數。

「那我們開動吧!」

說罷,艾蕾諾亞拿出漢堡,拆開包裝。

「啊姆。」

這不是擬聲語,艾蕾諾亞是真的這麼發出聲音後才咬下漢堡。不知道是因為漢堡太大,還是艾蕾諾亞的臉太小,那模樣看起來也像被漢堡咬住臉。

插圖

而且,艾蕾諾亞也吃得意外豪邁,看來似乎沒有打算一邊和樂融融地吃飯,一邊交談。

艾蕾諾亞保持沉默地持續吃著漢堡,直到吃掉一半的漢堡才停下來。

「許久沒吃……果然會覺得很好吃。」

艾蕾諾亞一邊用餐巾擦拭沾到嘴角的黃芥末醬和番茄醬,一邊夾雜著感歎聲說道。

「你平常都怎麼解決三餐?這附近一帶感覺只有一堆講究格調的餐廳。」

「咦?呃……」

看見艾蕾諾亞突然讓視線在空中游走,我知道自己問錯了問題。艾蕾諾亞是有錢的貴族,生活水准不同于我們這些平常就會吃漢堡等平民食物的人。

有錢人又分為兩種,一種是會刻意炫耀富裕,另一種是會保持低調。

至于艾蕾諾亞是屬于哪一種人,不用說也知道答案。我這麼心想時,艾蕾諾亞微微垂著眼簾,嘟嘟囔囔地說:

「吃麥片……或者是堅果類……」

看來艾蕾諾亞是因為其他原因而不太願意回答。

「……聽起來似乎不是值得稱贊的飲食生活。」

「我平常總是只能趁著工作空檔吃東西……不過,扮演蘇西·吳的時候,對方會幫忙准備各種餐點就是了。」

「你不叫客房服務嗎?」

「客房服務每次送來的餐點都很講究,我覺得很麻煩,所以就不叫了。」

艾蕾諾亞似乎不是樂于享受奢侈生活的人,讓人心生一股親切感。

「你是說一定要用刀叉品嘗的那種?」

「沒錯,一定要用刀叉品嘗的那種。」


艾蕾諾亞笑一笑後,咬下一口漢堡。

「不過,你這樣不會反而更容易經常吃速食嗎?」

「是啊。平常我會盡量避免吃速食。爺……勒高夫會罵人。」

艾蕾諾亞有些難為情地改口說道,跟著喝了一口可樂。

「因為會胖?」

「勒高夫說我應該要再胖一些比較好。」

「……的確是這樣沒錯。」

為了避免回答時眼睛看著不該看的部位而引來不必要的誤解,我一邊抓起薯條,一邊以冷淡的口吻答道。

「而且,如果吃了這麼一大

顆漢堡,要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消化,我的腦袋可能會轉動不了。所以,往往只會買在大廳樓層的商店也買得到的麥片或堅果來吃。」

「建議你可以多多運動。」

「是啊。」

說著,艾蕾諾亞抓起薯條,以優雅的動作沾起番茄醬咬下一口。

我抱著像在欣賞某種舞蹈的心情一邊凝視,一邊說:

「也就是說,今天的工作已經結束,所以你決定最後吃個漢堡來收尾?」

「是的。」

說著,艾蕾諾亞咬了一口漢堡,然後抓起薯條送進嘴里,再喝一口可樂。

看著恐怕稱不上有貴族氣息的用餐光景,讓人覺得有些怪怪的。

不對,覺得奇怪不是因為貴族和漢堡的組合不匹配。

而是因為艾蕾諾亞的表情。

「阿法隆那件事害你空歡喜一場。」

聽到我這麼說後,艾蕾諾亞的手瞬間停下動作。

不過,她立刻又抓起薯條,發出酥脆的聲音吃著薯條。

「不會的,調查企業的時候老是會遇到這種事情。尤其是抱著預設心態的時候。」

艾蕾諾亞露出苦笑微微歪著頭,從那模樣可看出她平常就會遇到這種事情。

「我沒有太失落喔!啊!不過……」

艾蕾諾亞說到一半,急忙改口說:

「當然了,這不代表我本來就不期待。不是那麼回事的。」

「你不用太顧慮我沒關系。」

「沒有,我是說真的……」

說著,艾蕾諾亞的表情忽然轉為黯淡。

「?」

我看向艾蕾諾亞後,艾蕾諾亞猛地抬起臉,勉強擠出微笑。

「你又吃了什麼藥嗎?」

在樓下的咖啡廳時,艾蕾諾亞甚至曾經交談到一半就睡著了。

不過,這次的模樣看起來不像上次那樣,艾蕾諾亞保持著苦笑搖了搖頭後,深深吸入一口氣並挺直背脊。

「算了。」

艾蕾諾亞做出這般發言。

「雖然當初是我硬要請你幫忙……」

「咦?」

「或許稱不上是這部分的報酬,但我想回禮──」

「那個……」

我還沒有思考就先開口打斷艾蕾諾亞的話語。

「你說算了?」

「是的。」

艾蕾諾亞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漢堡,宛如肖像畫里面帶悲傷笑容的少女般,露出微笑看著我。

「是的,算了。」

跟著,艾蕾諾亞吃起漢堡。那模樣彷佛在說她必須這麼做。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無法控制不這麼發問。艾蕾諾亞想要實現的夢想應該不是那麼禁不起考驗的事情,不會因為原本極有希望的可能性沒了,就死心放棄。

艾蕾諾亞還是繼續吃著漢堡。

我反覆說了一遍: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在工作上……不,我是說在投資銀行里。」

「唔。」

艾蕾諾亞停下動作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像是感到畏懼的情緒。

「……我問過在銀行工作的朋友,也已經知道推掉一千萬慕魯手續費的案子會是什麼狀況。還有……我也知道分析師是站在什麼樣的立場。」

「……」

「我不認為自己能夠幫上什麼忙,但至少可以當一個聽眾。」

我說到這里的時候──

艾蕾諾亞面帶微笑放下了漢堡。

「謝謝你。你有這份心意我已經覺得很開心了。」

「那個……」

「真的沒關系。」

說著,艾蕾諾亞做了一次深呼吸,並端起茶壺倒出溫茶。

「我早就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艾蕾諾亞凝視著不見白煙升起的茶杯,一副像在取暖似的模樣雙手捧住茶杯。

「你也知道分析業務和投資銀行業務之間會利益沖突嗎?」

聽到艾蕾諾亞的詢問,我靜靜地點點頭說:

「知道一些些。」

「這次就是典型的利益沖突。」

艾蕾諾亞輕輕笑笑後,喝了一口茶。

艾蕾諾亞散發出犀利敏銳的氛圍,甚至會讓人忘了她幾分鍾前還在吃漢堡。

「公司要我評價阿法隆。」

「咦?」

「有一個債券發行的大案子。屬于公司債券的類型。白金史密斯在公司債券的領域比較晚加入市場,所以說什麼也想要爭取到大案子。這次的阿法隆債券發行案,白金史密斯希望被委托擔任主辦銀行,並藉此在公司債券的領域搶下龍頭寶座。但是……」

艾蕾諾亞就像一只在水中優雅游泳的海豚,但她畢竟不是魚,如果沒有呼吸到空氣就會溺斃。

讓人產生這般聯想的艾蕾諾亞說到一半停頓下來,做了一次深呼吸後才繼續說:

「因為我一直保持一貫的態度拒絕評價阿法隆,所以公司老早就在對我施壓。話雖這麼說,但阿法隆在調度資金時,從以前就一直都是指名哈羅德兄弟,其他銀行根本沒有機會搶到案子。因為這樣,公司也沒有那麼強烈要求我。」

「現在突然強烈要求?」

話一說出口,我立刻改變了想法。

不對,應該是因為手續費。

問題永遠圍繞在金錢上。

「公司債券的規模有多大?」

「聽說是兩百億慕魯。」

「……」

我看著艾蕾諾亞,嘴巴像條魚一樣不停地張張合合。

兩百億慕魯。

兩百億慕魯!

「聽說靠著這筆資金,阿法隆這次要展開自來水事業。月面的自來水管路的循環是利用重力集中到牛頓市,再分散出去。不論是要加壓或減壓,都必須仰賴電力,所以水電的磁場很合。阿法隆提出這樣讓人一頭霧水的主張。」

「可、可是,自來水不是綠寶石工業的事業嗎?」

「沒錯。也就是說,這是阿法隆實現公司理念的大大一步。意思是阿法隆已不再是追著巨人跑的小矮人,而是能夠與巨人並駕齊驅的存在。搞不好阿法隆真的能夠掌控整個月面。」

說著,艾蕾諾亞瞥了漢堡一眼。冷掉的漢堡顯得滑稽,甚至不再像是食物。那是高度資本主義下最具代表性的工業食品。

「我不確定發行兩百億公司債券的案子能否順利進行,畢竟那是前所未聞的舉動。不過,如果真的執行了,負責主辦的銀行將獲取數目驚人的手續費。就算以3%來計算,金額高達六億慕魯。不過,畢竟是這麼大的案子,阿法隆應該會委托多家投資銀行來執行,所以不可能全部的手續費都進到荷包里……」

「正因為如此,白金史密斯才會也有機會。」

「那當然,因為我們銀行是規模最大的投資銀行。」

艾蕾諾亞一副違背真心的模樣說道,然後抓起薯條以冰冷的目光望了望,再放回去。

「而且,交易部門目前創下空前絕後的高獲利,我的直屬上司是執行董事之一,他因為銀行內部的派系斗爭,處境相當辛苦。以一個吸引客戶的活招牌來說,蘇西·吳確實力量強大,但還是不敵交易部門。」

投資銀行內部是遵從「賺錢者即是正義」的論調在運作。

看在艾蕾諾亞的直屬上司眼中,只會覺得堅持不肯評價詐騙公司的艾蕾諾亞,沒有為了自家部門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淋漓盡致。

「你會被革職?」

「不會。」

艾蕾諾亞露出苦笑,繼續說:

「應該還不至于被革職。畢竟我還有利用價值。」

利用價值。

聽到艾蕾諾亞像是把自己當成物品在說話的口氣,我的右手抽動了一下。

「不過,今天因為剛剛說的那件事……起了一些爭執。」

艾蕾諾亞歎了口氣後,把視線移向牛頓市的夜景。

「我明明沒有想要靠著職員的身分在那家銀行飛黃騰達,但被當面罵得狗血淋頭時,卻還是可以忍了下來。」

「那是因為──」

「因為那里就是這樣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靠的是粗魯的蠻力,幾乎沒有女性會在那里工作。卷袖子、雪茄、酒精是那個世界的三大神器,如果是在地球,酒精變成古柯鹼也是很常見的事情。那根本不是靠著裙子、肉桂、阿斯匹靈可以對抗的世界。」

艾蕾諾亞聳了聳肩說道,那模樣有些像是開心描述著在學校遇到可怕事件的女學生。

然而,艾蕾諾亞所處的世界不是學校,而是力量大到足以輕易改變一個人的人生、牽扯到龐大金額的地方。

「而且,我怎樣也沒辦法評價阿法隆。」

艾蕾諾亞忽然抬起頭說道。

「我會這麼說不是因為預設心態或偏見。即使少了我本身的立場因素,還是一樣做不到。原因是阿法隆不提供讓人做分析的材料。我提供過數據給你,對吧?」

「是的。阿法隆會公布單次性的交易資訊,好比說A交易賺了錢或B交易賺了錢,但在公司組織上,並沒有任何說明。」

「沒錯。而且,即使是在分析師齊聚一堂的電話會議上,阿法隆也不允許分析師向董事發問。分析師只能聽他們的報告內容,再把內容寫下來而已。畢竟如果不配合,阿法隆就不會把會伴隨高額手續費的各種工作委托給投資銀行。其他分析師不像我是靠著瘋狂意念在工作。小孩的學費、生活費,他們必須在那個掀起狂風暴雨的世界里賺錢來支付這些費用,所以不能忤逆像阿法隆那樣的公司。」

無力。

看見艾蕾諾亞低下頭,把手肘頂在桌上讓額頭貼在手掌心的模樣,我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字眼。

「雖然我剛剛說過不會被革職。」

「……但有可能?」

艾蕾諾亞沒有回答我。

在那個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為了打倒阿法隆,必須有蘇西·吳的力量。但是,想要繼續扮演蘇西·吳,就必須評價阿法隆。而如果決定評價阿法隆,就只能做出正面的評價。這符合我的倫理嗎?」

艾蕾諾亞保持額頭貼在掌心上的姿勢張開眼睛後,一副恨得牙癢癢的模樣瞪著桌面。

那表情說出艾蕾諾亞因為被逼到絕路而深受煎熬。

「我知道想要貫徹自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萬一阿法隆真的是詐騙公司呢?很多人會因為我寫的報告而決定購買股票,在那之後如果找到證據可以證明阿法隆違法,我還夠資格大聲提出主張嗎?」

現在的狀況不是在善意、不知情之下,決定做這件事。而是在被強迫、知情、覺得可疑之下,決定做這件事。

對因受騙于艾斯曼,以家族姓氏命名的公司被迫倒閉且慘遭收購的艾蕾諾亞來說,想必說什麼也無法容忍這件事發生。

「如果做了這件事,我豈不是和艾斯曼同流合汙……」

艾蕾諾亞深深低下頭,或許她在哭泣也說不定。

艾蕾諾亞心中的不甘心,根本不是我能夠想像。

對于雷娜寄來的數據結果,我深感遺憾,也感到過意不去。艾蕾諾亞原本肯定相當期待。套住艾蕾諾亞的枷鎖越綁越緊,眼見劊子手就快揮下斧頭時,我忽然給了艾蕾諾亞一道希望的光芒。在這樣的狀況下,艾蕾諾亞怎麼可能不期待?

面對自己的沒出息和歉意,我感到胸口緊緊揪起。餐廳真的就像置物間一樣一片靜謐,彷佛連呼吸也不被允許。

在這樣的氣氛下,艾蕾諾亞忽然抬起頭。她輕輕抽了一下鼻子,用手腕擦拭眼角後,露出堅強的笑容。

「我作了一個非常、非常壯大的夢。」

艾蕾諾亞說道。

我忍不住反駁說:

「你確定這樣就好嗎?」

艾蕾諾亞像受了傷的猛獸被觸碰到傷口似的模樣抬起頭。

「當然不可能這樣就好!」

艾蕾諾亞怒吼道。

我沒有什麼好點子。

我陷入沉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對不起……不過,真的算了。」

壯大的夢想也好,吃到一半的漢堡也好。

兩者在帶有熱度的時候,都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然而,一旦熱度消失,就會變得滑稽、變得油膩,讓人連看一眼也不想看。

「算了。如果阿法隆真的是詐騙公司,肯定早晚有一天會被揭穿。被揭穿的一天越晚到來,阿法隆就會爬得越高。還有艾斯曼也是。既然這樣,我就等著看他們摔得鼻青臉腫就好了。」

這不可能是艾蕾諾亞的真心話。很明顯地,即使知道會痛苦不堪,艾蕾諾亞還是為了讓自己可以接受而硬是這麼說服自己。

聽在我的耳里,這些話語就像在責備我一樣。

也讓我覺得自己沒能夠助任何人一臂之力。

「而且,能做的都做了。」

艾蕾諾亞抬起頭,一副盡管疲憊卻也不失爽朗的表情一邊環視四周,一邊這麼說:

「能做的,都做了……」

沉默的氣氛降臨。

為了實現目的而不顧一切投入其中,甚至把飯店房間糟蹋成這樣,一個能夠如此瘋狂的人卻說「能做的都做了」。這句話若不是真心話,還能夠是什麼?

不過,真正讓我感到心痛的是,艾蕾諾亞的臉上沒有一絲「我已經盡了全力」的神情。艾蕾諾亞臉上的表情是在責怪自己只伸張正義到一半,就不得已必須屈服。

沒錯。

艾蕾諾亞沒有憎恨任何人。她真正憎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做出無法挽救的失敗。

看著自責的艾蕾諾亞,我無法控制右手不抽動。因為四年前我主動向不斷譴責自己的黑發少女伸出手,卻在最後一刻甩開少女的手。

如果能夠回到當時,我絕對不會甩開那雙手。不論發生任何事情,也絕對不會再甩開那雙手。到了現在,我已經明白什麼是重要的存在。

這麼一來,我現在應該怎麼做呢?我應該怎麼做,才不會像四年前的那時候一樣,什麼也挽救不了呢?

「不。」

我不加思索開口。

脫口而出後,雖然心想:你在說什麼蠢話!嘴巴卻不受控制地說起話來:

「還有的。還有能做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

艾蕾諾亞一臉愣住的表情低喃後,立刻發出銳利的目光說:

「還有什麼能做的事情?而且,事到如今你何必還要這麼說?」

艾蕾諾亞理所當然會有這樣的疑問。她沒有流露出像在期待什麼的眼神,而是流露出像在說「就算想安慰人也不可以隨便亂說話」似的眼神。艾蕾諾亞的質疑十分合理。

不過,我拚命地動腦思考。什麼點子都好,哪怕是信口開河也無所謂。機會不是說有就有,如果這個機會還可以討回人生失去的東西,那更是少之又少。理沙這麼說過,並且在我背後推了一把。

我拚命尋找話語,最後──

「目前並沒有證實。」

「……」

「不過,還有能做的事情。」

「……」

艾蕾諾亞歎了口氣,別開視線說:

「什麼事情?」

「確認發電所。」

「咦?」

艾蕾諾亞瞪大眼睛回過頭。

「沒錯,文件上確實都做了申請。不過,那終究只是文件。」

就連社福團體的補助金申請,也有人費心思作假。四年前也是,巴頓在那家飯店樓下的咖啡廳,指出裝置上的個股給我看。我因此深信黃金寶庫就藏在那支個股里。

不過,我沒有親眼做確認。我停下思考,不再自己動腦。我沒有盡全力徹底去做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那絕不是做不到的事,我只是沒去做而已!

「如果你真的要放棄、如果你都已經把飯店房間糟蹋成這樣,還是決定要放棄的話……不是該在最後做一件會讓人覺得不知死心的事情嗎?就算做了還是不行……」

也不會每天夢見自己在追逐朦朧的白光,被惡夢壓得喘不過氣。如果這次真的盡全力徹底做到每一件事,就算沒能夠挽救無法挽救的事物,也能夠原諒自己。

「……要確認每一家發電所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艾蕾諾亞不要像那時候的我一樣徒留後悔。因為不相信公家機關的文件,所以特地去到幾百公里遠的發電所做確認。如果都這麼做了,還是不行的話,想必也夠資格笑著說:「沒辦法啰~」

或許事情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單純,但可以知道自己真的努力到了極限。

我直直盯著艾蕾諾亞,艾蕾諾亞也看著我。

艾蕾諾亞露出像在懷疑、顯得有些害怕的眼神。

我已經做了夠多的努力。而且,每一次都失望落空。我的雙手發麻、視線朦朧,甚至淚水也已經乾竭。就算再努力一次,一樣會付諸流水,不是嗎?

我差點就要喊出「羽賀那」的名字。

在那一刻,艾蕾諾亞忽然露出苦笑。

她一副感到難以置信的模樣笑著。

「你真是奇怪,這明明是我的夢想啊。」

「……」

「不過,你說得對。」

艾蕾諾亞看向漢堡,並伸手拿起漢堡。

「我會再掙紮一下看看。不過……」

「?」

艾蕾諾亞咬一口冷掉的漢堡說:

「你也會跟我一起去吧?」

「咦?」

「又沒有觀光客船可以搭,我一個人要怎麼展開宇宙旅行?」

的確,艾蕾諾亞說得沒錯。如果目的地是發電地帶,頂多只有提供給作業員搭乘的接駁船,否則就要包船前往。

「呃……會的,畢竟是我提議的。」

「那麼,就這麼決定。只要說是為了調查阿法隆,公司應該會願意幫我排開行程。而且,我也沒有騙人。」

艾蕾諾亞露出調皮的笑容這麼說。

「不過,這明明是我的夢想,你卻……」

艾蕾諾亞微微歪起頭看著我。

我聳了聳肩後,看向手邊。

手邊放著我

早一步吃完的漢堡包裝紙。

艾蕾諾亞又停下吃漢堡的動作。

「謝謝。」

艾蕾諾亞用著幾乎快聽不見的音量說道。

我把包裝紙揉成一團,假裝沒有聽見。

買了理沙交代的東西,也買了要送給克莉絲的小飾品後,我回到教會。

太陽下山後,寒冷氣候從冰冷的感覺化為疼痛的感覺,再加上進到外區後幾乎不見燈光亮起,所以散發出彷佛已到了世界末日般的氛圍。

不過,只要抬頭仰望,就可以清楚看見圓頂另一端的星空。此刻圓頂外也正值每兩星期變換一次的夜晚模式,所以映入眼簾的天空應該是真正的星空。如果要說因為電費漲價而使得燈光減少能有什麼好處,恐怕只有晚上可以欣賞到星空這一點而已吧。

這簡直就像艾蕾諾亞的處境。

怎麼想都會是一場敗仗。事實上,艾蕾諾亞是勉強靠著一線生機扮演著蘇西·吳,如果這一線生機也斷了,就沒有人會願意聽她對于阿法隆的控訴,況且能不能找到控訴的根據這件事情根本就是個大問號。照理說,應該在傷口擴大之前,早早撤退才對。

明明如此,看見艾蕾諾亞已經持續戰斗到全身是傷,最後終于忍不住打算跪地認輸時,我卻拉住她的手,要她站起來。

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艾蕾諾亞。我只是在籠罩艾蕾諾亞的黑暗之中,找到一片自己遺失的星星碎片。

我也覺得自己是個殘忍的家伙。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不伸出手。

因為四年前我如果伸出了手,或許就不會失去羽賀那。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情,一邊踩著因為一片漆黑而變得不可靠的腳步爬上樓後,在走廊上往教會的方向摸索前進。好不容易抵達教會門口時,從屋內流瀉出來的微弱燈光把我拉回了現實。

從四年前拉回現在。

打開教會的大門後,隨即看見理沙坐在走廊盡頭的客廳里,在桌上托腮閱讀。

「你回來啦。」

「……是啊。喏,你托我買的東西。」

我把袋子放在桌上說道,理沙表現出不太感興趣的態度看著袋子,跟著一副嫌麻煩的模樣從椅子上站起來。

「電車沒有停駛嗎?」

「班次有減少,所以人很多。」

「真是受不了。賽侯問過我要不要送發電機過來,看來真的有必要請他送過來。」

「發電機?」

「他說什麼把廚余分解成為微生物,然後可以把分解過程中所產生的物質當成燃料,我猜八成是想利用我們幫他測試新產品吧。」

「原來賽侯也會開發這類產品啊,感覺有點意外。」

「八成是有人鼓吹他說是個賺錢的生意。別看賽侯那樣,他其實挺容易被人家乘虛而入的。」

理沙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歎了口氣後,把我買來的東西收進櫃子和冰箱里。

收好所有東西,也摺好袋子後,理沙直直盯著我看。

「說吧,你是怎麼欺負克莉絲的?」

我想起以前因為做壞事被發現,而被媽媽罵的往事。

「克莉絲回來後一直無精打采的,一吃完飯就關進房間里了。」

「……」

「你們不是本來打算一起去哪里嗎?」

「……我忽然有點急事。」

「是嗎?」

說著,理沙輕輕歎了口氣。

「我知道自己沒資格念你,但可不可以拜托你處理好一點?」

「……處理好一點?」

我反問後,理沙搔抓一下頭,往最里面的教堂和我們的房間瞥了一眼。

「你討厭克莉絲嗎?」

「唔。」

理沙問得這麼直接,我不禁答不出話來。理沙投來像在觀察的眼神直直看著我,發現我回答不出來後,理沙輕聲說:

「羽賀那?」

聽到這個單字後,我像被棍子頂著似的僵住身子。

這樣的反應已經足夠讓理沙看出答案。

「我當然不會勸你死心,但你至少要表明態度。」

「……」

「克莉絲太可憐了。因為你不該那麼溫柔的。」

「……」

我還是找不到話語回答。

理沙又歎了口氣後,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

我看向理沙後,發現她沒有在生氣。

「你是不是因為克莉絲幫了你,所以覺得欠她人情?」

我有一種內心深處被針紮了一下的感覺。

「如果是這樣,你應該把兩件事情好好區分開來,否則你自己會很痛苦,也會讓克莉絲很痛苦。」

這四年來,正因為有克莉絲陪在身邊,我才能夠重新振作起來。對于這件事,我心存感激,看見克莉絲對我有好感,我也不是不開心。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能夠接受克莉絲的心意。但是,如理沙所說,我或許只是對這四年來感到愧疚。

羽賀那仍存在于我的內心,而且占據我內心非常大一部分。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伸出手拉住滿身是傷的艾蕾諾亞。

這些想法浮現腦海時,理沙說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

「如果你是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乾脆交往看看不就好了。」

「哪可能!」

這句話感覺是理沙最不可能說的話,卻又讓人覺得是符合理沙作風的話語。

「雖然有些愛情一開始就像天雷勾動地火,但也有慢慢培養出來的愛情。像克莉絲這樣的女孩不是想找就找得到的。」

雖然理沙的說法像在推銷什麼產品,但事實上或許真是如此。

而且,我自己心里也明白。這樣的狀況就跟我和雷娜一起去確認補助金制度是否遭到濫用時的狀況一模一樣。

如果有目的,就應該為了達到目的而采取合理的行動。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因為忘不了羽賀那而無法接受克莉絲的心意,為什麼我現在沒有拚命尋找羽賀那呢?

說穿了,我的所作所為只是想回到過去。

理沙雖然愛管閑事,但面對重要事情時態度謹慎且有潔癖,這般個性的她之所以會刻意說出這種話,想必是因為識破我的心情和行動互相矛盾。

而我也因為這樣,盡管這幾年來一樣過著日子,但其實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開口想要說話。

結果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唉~阿晴,你至少要記住一件事。」

「……?」

「你不可以把恩情和愛情搞混了。還有同情也是。」

說罷,理沙把書本夾在腋下,輕輕打了呵欠。

「電費這麼貴,我差不多該睡了。你也快去沖一沖澡,然後早點睡覺。」

「……」

說罷,理沙准備往寢室的方向走去時,忽然停下腳步。

「啊,對了。」

「?」

「賽侯是不是約克莉絲去參加什麼?」

「……喔,是啊。應該是要跟寫程式的那些人見面。」

「是喔,聽說有好幾個都是克莉絲不認識的人會去參加,對吧?」

「……應該吧。好像都是賽侯的研究同伴。」

「聽說是後天喔。」

「咦?」

我感到困惑地反問後,理沙難得露出不悅的表情皺起眉頭。

「我是要告訴你克莉絲好像很擔心的樣子。你忘記那孩子除了我們之外,看見別人會怕生嗎?」

「啊。」

「那就這樣,晚安。」

說罷,理沙這回真的離開了。被獨留在冷冰冰的客廳後,我看著裝了買來要送給克莉絲的飾品的小紙袋,思考起來。

我是基于恩情和同情,才會想要接受克莉絲的心意嗎?因為克莉絲陪伴我做複健,還對我表現出好感,所以我認為自己必須接受她的心意嗎?

在那同時,我真的還沒有對羽賀那死心嗎?難道我不是自以為是地同情羽賀那,所以告訴自己不可以忘記總是顯得孤單寂寞的羽賀那?

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會有想要靠著識破他人想法來投資的意念顯得愚蠢。

我帶著得不到結論的問題回到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後,我發現裝置收到了訊息。

確認是來自艾蕾諾亞的訊息後,我點開一看,看見內容寫著:「明天就可以搭包船前往發電所。」不過,艾蕾諾亞也提到因為每間發電所的距離都很遠,所以沒辦法當天來回而必須過一夜。

我沒有特別安排好什麼行程,而且後天才要和賽侯他們聚餐,所以也不用擔心這點。

我像是要逃離克莉絲的問題,立刻做出決定並寫了電子郵件回覆。

我可以去。

艾蕾諾亞立刻回了信,要我明天中午到飯店會合。

在一片黑暗的房間里,我任憑裝置的光線打在臉上,然後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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