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八章

隔天,布魯·斯戴爾在股市開盤的同時呈現跌停板,價格跌了70%來到八慕魯。投資客的賣出動作頻繁,怎麼看也覺得不可能逆轉局勢。在那同時,我們思考了一整晚,試圖針對賤價收購布魯·斯戴爾的舉動找出反擊的切入點,但最後徒勞無功。不動產相關部位的規模過于龐大,腐敗氣味也過于強烈。

這天股市收盤後,一方面因為股價下跌,導致布魯·斯戴爾的資金流出速度加快。那速度快得甚至讓人覺得布魯·斯戴爾恐怕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情況可說刻不容緩。

在這之中,E·J·洛克柏格展現了符合月面最具實力的E·J·洛克柏格作風。E·J·洛克柏格撥打電話給慌張失措的布魯·斯戴爾副董事長,告訴副董事長說:「我們已經做好准備隨時可以進行融資。」E·J·洛克柏格簡單明瞭地表明了誰才是手中握有資金的人。

布魯·斯戴爾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意氣用事地讓公司倒閉,身為導致經濟陷入嚴重混亂的罪魁禍首遺臭千年。另一條是身為被人賤價收購公司的倒楣鬼永世流傳。

于是,因為留在月面不走而被卷入這場騷動的副董事長,以及恰巧投資給布魯·斯戴爾的倒楣股東,做出不符合月面作風的決定。他們決定妥協于常識和倫理道德。

布魯·斯戴爾舉白旗投降。

在副董事長心慌意亂地撥打電話給葛詹尼加之後,只過了三天。照我打聽到的內部實情,在布魯·斯戴爾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之後,只過了五天。所有相關人士都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不敢相信真的會發生這種事情。

據說在被E·J·洛克柏格收購後,布魯·斯戴爾面臨的信用恐慌現象因此退燒,資金流出也立刻止了血。在盤後交易以及在那之後開盤的歐洲市場上,也出現價格若干回升的現象。世界經濟在最後一刻獲得解救。

另一方面,我和華萊士的辦公室收到正是我們當初試圖挽救的布魯·斯戴爾某一部門的通知,表示將支付總額超過十一億慕魯的保險金。

我覺得自己彷佛走進了四面被鏡子圍繞的迷宮,甚至有種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像是暈車的感覺。

「好了,今天會請大家過來,當然不會有其他事。」

我們聚集在莎蒂亞的辦公室里,這時全回過神來。因為事態來得太突然,所以大家都顯得心不在焉,就連我和華萊士也發愣地看著新聞節目。

媒體立刻播放著布魯·斯戴爾被閃電收購的相關報導,另一方面也報導了E·J·洛克柏格內部掀起權力斗爭的消息。我猜想應該是守舊派人士總算察覺到克莉絲等人的企圖,而刻意透露消息以試圖牽制,但這麼做想必也只會形成既有事實。

被視為叛變核心人物的董事就是在25俱樂部看見的那個神似巴頓、如猛獸般的男人。在一群身穿西裝的男人堆里,也看見克莉絲的身影若隱若現,克莉絲的側臉嚴肅得宛如黑手黨的成員。

「雖然有人順利接管了布魯,但令人頭痛的問題還堆得像一座山那麼高。」

「你是說下一個目標吧。」

華萊士說道,但沒有從嵌入牆里的電視機上挪開視線。

「也對,面對暴跌行情是你的拿手絕活。」

「哼。」

悲觀帝王用鼻子哼了一聲後,緩緩閉上眼睛。

莎蒂亞的辦公室里除了她本人之外,還有我、馬可、華萊士和瑪莉亞共五人。

「我收到葛詹尼加先生的委托。他要我想一想:未來如果再發生像布魯·斯戴爾那樣的狀況時,身為政府應該怎麼做?還有,如果政府真的應該伸出援手,那又應該采取什麼樣的方法?」

「我們是民間人士耶。不對……有一個政府官員。」

雖然幾乎只是掛名,但我是經濟諮詢委員會的常任委員。

「為了這種沒錢賺的工作把你們叫來,我也覺得很過意不去。畢竟現在這種行情,想必正是你賺錢的好時機。」

在莎蒂亞的發言,以及並肩而坐的瑪莉亞輕聲提醒下,華萊士完全表現出頑固老頭的態度哼了一聲。

「你們好歹也察覺一下吧!在我被迫扛下重責大任幫布魯談判的那個時間點,政府內部也因為醫療報告出爐而陸續有人回地球去,慘不忍睹啊!」

「啊!我果然沒猜錯。」

馬可回應後,莎蒂亞一副總算找到知心的模樣歎了口氣。

「真的很誇張。工作人員完全不夠,內閣成員也不知道只剩下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他們把所有事情都硬塞給屬下,自己遠走高飛。不過,大家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吧。」

「那也還是太不負責任了……」

「說穿了,真正熱愛這塊土地的人或許很有限吧。」

莎蒂亞拿起細長的金色菸斗,發出清脆的聲響敲了一下桌上型打火機。

「那也就算了,別說是政府內部,從議員到清掃人員,所有人都是從不知哪家企業派來的手下。萬一掉以輕心地跟他們商量未來大事,那可就一發不可收拾。」

「未來大事……意思是政府將予以救助啊。」

華萊士不悅地歎了口氣後,繼續說:

「就從結論說起吧。如果現在要我進行賣空,我會挑哈羅德兄弟當目標。」

「方便請教原因嗎?」

「首先,因為它的規模。哈羅德兄弟僅次于最大規模的白金史密斯,在該業界中算是排名第二。其規模是布魯·斯戴爾的1.5倍。也就是說,萬一哈羅德兄弟就快倒閉,必須使出比布魯·斯戴爾更大的力氣才有辦法支撐得住。不過……」

我的目光轉移到電視機上。

「月面最強的銀行已經采買完畢,就表示沒什麼後備勢力好期待。這麼一來,哈羅德兄弟當然會是無可挑剔的賣空目標。」

「就是說啊!萬一比布魯更大規模的公司陷入和布魯一樣的狀況,能夠伸出援手的恐怕不能只是一個對象。這麼一來,就必須向多家金融機關募集資金來進行調解融資,再不然就是……」

「請國家出面調解?」

聽到馬可的發問後,莎蒂亞緩緩點了點頭。

「沒錯。不過,畢竟在月面那會是史無前例的舉動。盡管就理論來說我們都知道地球的例子,也根本沒有人知道萬一實際發生什麼狀況而必須采取行動時究竟該怎麼做。這麼一來,就表示有必要現在就先做好准備。既然有可能發生像布魯那樣五天就倒閉的事情,就代表等到真的發生問題後再思考,就來不及了。對了,還有其他把哈羅德兄弟視為目標的原因嗎?」

「他們的風險喜好度最高。」

「嗯……」

在名為「經濟相關法律」的叢林里,莎蒂亞既不是帶路人,也不是獵人,所以我做了說明:

「針對ABS或CDO等不動產相關證券的保障商品,當初是哈羅德兄弟開出最便宜的價格。也就是說,對于不動產行情,他們表現得最強勢,也是最積極在承擔風險的公司。」

莎蒂亞頂了一下下巴,要求我繼續說下去。

「哈羅德兄弟在他們的業界永遠都只拿得到第二名。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聽說他們還掛了一張電腦繪圖,畫出業界第一名的白金史密斯辦公室大樓倒塌的模樣,不是嗎?當這種公司得到如聖杯般存在的東西時會怎麼做呢?關于這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提到過這點。」

「那些人總會做過頭。」

莎蒂亞聳聳肩說:

「你們覺得內部實情很糟糕嗎?」

華萊士閉上眼睛,整面額頭浮現一道道彷佛可以夾住鉛筆的抬頭紋。

最後,華萊士擠出話語說:

「如地獄一般吧。」

我也認同華萊士的說法。直到新紀元發展公司垮台的前一刻,正是哈羅德兄弟仍舊全速啟動著火箭的引擎。

算一算,透過哈羅德兄弟購買的保障商品達到將近一億慕魯的部位。

哪怕只針對近乎免費取得的保障商品金額,也是相當驚人的數目。如果所有保障商品都拿得到賠償金,肯定隨隨便便就會超過二百億慕魯的金額。

至于支付賠償金的對象,想必不會只有我一人。

「唉……」

莎蒂亞歎了口氣後,發問說:

「那這樣,他們會陷入危機嗎?」

發問的對象是一路來揭發內部腐敗的企業進而謀取暴利、曆經千錘百煉的賣空派。

華萊士面帶苦澀的表情,我猜想著他應該是恨不得馬上就著手賣出股票。

「這要看他們掌握現實到什麼程度吧。」

「阿晴,請解說。」

「……意思就是如果現在動手,或許還來得及做資本調度。」

「嗯?」

「如果等到出現擠兌人潮才想要集中資金,那會比登天還難。不過,如果是在事前,就勉強還有機會。只要支付一定金額的利息,或是發行新股折價賣出,想必要募集到數目可觀的金額也不會太困難。只要讓資本往上堆,就能夠讓周遭人們產生一種心態,認為憑哈羅德兄弟

持有的那一大堆資本,應該禁得起或多或少的動蕩。」

「會有什麼理由讓他們不想那麼做嗎?」

我聳起肩膀回答:

「那麼做必須支出金額不算小的成本。意思就是要看他們願不願意為了預防緊急事態購買保險,還有……自尊問題。」

「……一路來他們是選擇當賣保險的一方,對吧?」

「而且抱著沒什麼大不了的心態,認為不可能發生緊急事態。」

「愚蠢至極。」

華萊士用著不屑的口吻說道。

「天天都有不動產公司倒閉,人們也從月面逃回去。從月面被撤出的資金比人更多,信用利差持續在擴大中。那也就算了,因為全地球的金融機關都買了叫什麼ABS還是CDO的商品,凡間世界就像受到月面砸下的炸彈猛烈攻擊,損失慘重。看見這樣的狀況後,心生恐懼的投資人趕緊把一疊又一疊的鈔票收進衣櫥里。于是,企業為了開店所需的現金就這樣從市場上消失不見。不用懷疑,接下來肯定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布魯·斯戴爾。現在的問題只剩下不知道會落在什麼時間點,或哪一家公司發生而已。」(注:信用利差(credit spread)是指除了信用等級不同,其他所有方面都相同的兩種債券收益率之間的差額,信用利差代表僅用于補償信用風險而增加的收益率。)

「對一個賣空派來說,這狀態真是會讓人垂涎三尺,對吧?。不過,會讓賣空派覺得最掃興的瞬間會是在什麼時候?」

華萊士臭著臉回答:

「當然是政府介入的時候。我所經驗過的都是在地球發生的事例。不過……你當真在思考政府介入的方法啊?」

「……這種事情有可能開玩笑嗎?有時候還是有可能發生如果沒有人伸出援手,一切將會摧毀的狀況吧?」

莎蒂亞保持著沉穩的口吻說道。

華萊士仰頭看向天花板,這樣的反應說出他能夠理解莎蒂亞的發言。

「現在正是這樣的狀況。而且,無庸置疑地,只剩下政府可依賴的那一刻即將到來。」

莎蒂亞想必在地球經驗過無數案例,對于她的發言,華萊士露出苦澀的表情說:

「既然如此,還需要思考方法嗎?只要打開中央銀行的金庫,啟動印鈔機就好啊。只要印出無限張的鈔票,全數買下讓金融機關痛苦不堪的不良債權,或是無限借出資金就好啊。這樣就可以解決所有信用問題。」

我和馬可倒抽了一口氣。以教科書上會有的知識來說,我當然知道可以這麼做。不過,實際聽到有人說出口後,才覺得那是多麼跳脫常規的事情。

「蠢得可以。只要去翻閱法典找出條規,不就好了?再來只要透過中央銀行專用的終端裝置,在鍵盤上敲一敲。看是要一千億慕魯,還是一兆慕魯,連續打上好幾個零就好了。金額根本沒有上限,只不過是中央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上的現金會增加,另一方則會累積相同金額的負債,就這麼簡單而已。這麼做之後,把剛剛說的金額彙進中央銀行替各家金融機關開設的戶頭里。各家金融機關就可以用那筆錢,把成為萬惡根源的負債一掃而空。這一切都是數據上的操作,實際支出大概只有十慕魯左右的電費吧。」

現在是在開玩笑吧?

我不禁覺得聽到了一個完美的虛構故事。

我們所熱衷追求的,正是方才說的可以無限印制的慕魯鈔票。對身在名為「政府」的游戲里掌控規則、如神一般的存在來說,慕魯鈔票的存在卻比可以用來無限生產的空白紙張還不如。

「當然了,如果隨心所欲這麼做,貨幣供應量將一鼓作氣地增加,導致貨幣失去信用。最後恐怕會引起相當嚴重的通貨膨脹……」

通貨膨脹是指貨幣價值下跌的現象。假使貨幣價值因為通貨膨脹而下跌20%,存在銀行里的存款價值也會隨之下跌20%。尤其是月面的一切生活皆仰賴進口,一旦貨幣價值下跌20%,就等于進口物品的價格將會抬高20%。重點就是,整體月面將會比原本窮上20%。

「如果這部分可以稱之為費用,那肯定是數也數不清的費用支出……一旦陷入惡性通貨膨脹,不管事態怎麼演變,經濟都會垮台。所以,就結論來說,即使一時脫離危機,也可能只是暫時性地解決了問題。」

「有方法可以避免惡性通貨膨脹嗎?」

對于莎蒂亞的發問,華萊士聳了聳肩說:

「現代的貨幣並沒有純金等實物資產的保障。那麼,貨幣究竟是依什麼來決定價值?發行貨幣的政府徵稅能力會大大影響到這部分。」

通貨膨脹的狀況就和孤島上的魚價是一樣的道理。如果島上只有一條魚和一百慕魯,最多也只拿得到一百慕魯,但如果有二百慕魯,就能夠支付二百慕魯。這樣的狀況說穿了,就是持有越多慕魯,魚價就會越上漲,在那同時,慕魯的價值也會越降越低。

另一方面,沒有純金等物可保障的紙鈔也是靠著相似的理論所支撐。政府會有收入和支出,也會有盈虧。出現盈余時,從市場吸收過來的慕魯會被堆在金庫里,而出現虧損時,則會印制慕魯鈔票來支付給民眾。因此,當政府的經營出現盈余時,在市場上流通的慕魯就會減少,慕魯的價值也會逐漸上漲。當出現虧損時,在市場上流通的慕魯就會增加,慕魯的價值也會逐漸下跌。

這里所說的盈余或虧損,指的就是稅金收入和政府的支出,而所謂現代的貨幣,基本上會歸因于此。

不過,這樣一路思考過來,必然會引出一個結論。

我總算明白華萊士為何會露出充滿絕望感的表情。

「有方法可以避免這樣的危機。那就是啟動中央銀行的印鈔機,印制無限張慕魯……不過,那將會招來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會導致月面陷入貧窮。為了避免發生通貨膨脹,必須透過徵稅來改善政府的收支,但這里不是地球。」

華萊士用著詛咒似的口吻說:

「如果調高稅率,月面會立刻化為一座空城。」

月面什麼都沒有,既沒有土地,也沒有資源。

如果要說月面擁有什麼深深吸引住人們的力量,那就是自由。

「原來如此,意思就是保護月面的最終手段,同時也會是讓月面劃下句點的手段啊。」

「月面靠著人們的夢想而得以成立,但貨幣則是靠著共同幻想而得以成立。也難怪會如此。」

「我們應該怎麼做才好?」

莎蒂亞輕聲問道。

華萊士垂下頭,讓額頭貼在握住拐杖的手上,開口說:

「除了禱告,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祈禱不要發生問題。」

一個不畏懼神明的賣空派做出這般發言。

雖然布魯·斯戴爾是一頭不小心闖進玻璃工藝品店的可憐牛只,但勉強找到收留的對象。

然而,就像引起耳鳴一樣,悲傷的牛叫聲從遠方傳來。

在股票市場,祈求不要發生問題的禱告往往都是無力的掙紮。

隔天,哈羅德兄弟在以賣出居多之下展開交易。

看來華萊士博士表示「如果現在要進行賣空,就要挑選哈羅德兄弟這支個股」的預測相當准確。

市場多數人似乎都看准哈羅德兄弟會是第二個布魯·斯戴爾。

市場時而蘊藏著一股奇妙的力量。

假設拿著裝滿雷根糖的玻璃瓶在路上到處走動,讓路過的行人猜測瓶子里裝了幾顆雷根糖。當然了,人們都會憑直覺來猜測,但如果收集了好幾百人的答案再取平均後,就能夠准確猜出雷根糖的數量。集體就是擁有這樣的智慧。

基于這樣的理論,即使沒有翻帳簿來評估資產,市場也能夠嗅出哈羅德兄弟的內部最為腐敗。至少這世界是以「憑靠自由市場的集體智慧可發揮准確的嗅覺」為前提而成立。

「會不會也可能是組織性的賣空動作?」

「那也是忽視不得的可能性。虛弱的獵物總會遇上被獵殺的命運。」

然而,站不穩腳步的哈羅德兄弟即象徵著月面的命運。

如果哈羅德兄弟的可信度就這麼一路下滑,最後像布魯·斯戴爾一樣陷入擠兌騷動之中,到時候恐怕將無能為力解救。人稱月面英雄的我也只能眺望交易畫面,眼睜睜看著哈羅德兄弟的股價一分一秒地下跌。

為了回避風險,我讓本業的基金持續將部位轉換成現金。

由于全世界的投資人都做著一樣的動作,因此所有資產的價值持續下跌中。我知道自己也成了促成這股趨勢的助力,但總不能保有明知價值會下跌的資產。就像在電影院里遇到火災時,盡管心里明白如果大家一擁而上,一定會堵住出口,但對每一個個人來說,最合理的方法還是選擇沖向出口。

當然了,任何地方都會有欲望強烈的人,月面也是靠著這般強烈欲望所形成的熱氣在帶動渦輪。趁這機會進行賣空來獲利才是符合月面作風的舉動。

不過,我雖然選擇賣出資產,但沒有同時進行可以靠跌價來獲利的賣空動作。我不是基于倫理道德上的觀念,而單純是因為沒有想要積

極參與其中的干勁。

聽到華萊士的發言後,我不禁覺得月面已經沒救了。

現實終于朝向持續了二十五年的夢想,使出猛力的一擊。原來月面這座企業得以在近乎無政府的狀態下繁榮發展,只要有實力,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大富翁的城市,被寫上了但書。

僅限于在一切順利運作之下。

一切得以持續順利運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連在狀況絕佳的時候,也有不少人從月面的夢想跌落絕望深淵。說穿了,月面就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國,而孩子國勢必會有需要大人力量介入的時候。我深刻感受到地球的政府之所以能夠穩定保持目前的狀態,並非毫無理由。

悲觀的新聞消息布滿整個螢幕畫面,好似在月面一路抱有的夢想主動使出還擊。

不僅不動產的價格下跌、貸款違約,現在就連提供資金給不動產公司或不動產的投資公司也持續倒閉,導致幾乎所有建設工程突然停擺,甚至負責采買建材的業者也開始受到波及。另外,也有新聞解說指出因不動產行情暴跌,幾乎所有人都被迫必須支付金額高過實際價值的貸款。畢竟就算用一百萬慕魯買來的房子跌價成五十萬慕魯,貸款金額也不會隨之減少。

這狀況就跟一百萬慕魯的投資蒸發為五十萬慕魯一樣。那麼,如果是在投資股票時遇到這樣的慘況,人們會怎麼做呢?答案非常簡單。

因為虧損而痛得在地上打滾一陣後,不得不接受事實的時刻將會到來。接著,人們會發出一聲乾笑說:「明天開始要過節儉的生活了。」

人們不會再購物,也不會從事休閑活動,商店和娛樂設施的生意會變得蕭條,也不會有企業興起新事業。更重要的是,只是為了還債而工作的事實將會大肆吞噬人們的勤勞心。

未來的月面將陷入景氣低迷的狀態,也難以逃避走入寒冬期。

不過,就連這樣的假設,也是建立在人們未來仍會繼續住在月面的前提之上。人們會不會願意在寒風徹骨的月面生活呢?對于這個問題,只能夠得到悲觀的答案。

長期住在月面後,想要回到地球會變得不容易,而且在這次的騷動也意外得到了證實,證實在事到緊要關頭時,無法一次讓所有人都從月面逃回地球。

更慘的是,一旦賺錢比性命更重要的吸引力也消失,月面將變得一無所有。

政府開始介入後,經濟規則肯定會改變,月面將不再是過去那個人人向往、充滿瘋狂欲望的賭場。

必須重新回想一個事實。

月面本來就不是人們可以居住的土地。

這樣的土地想要存活下去,就必須持續保有讓人眼花撩亂的吸引力。

「萬一企業和人們都撤出月面而無法繼續維持這環境下去,不知道會怎樣?」

我輕聲低喃道。

「……那當然是……也不得不回地球去吧?」

「我們是在月面出生的耶?我們根本無家可歸。」

「對喔……」

「會不會被看待成難民?」

「只要有錢,應該就可以解決問題吧?地球那麼大,總有地方可以住吧。」

馬可做出極具現實性的發言,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要不要趁現在把慕魯換成美金?」

「……就是因為很多人都抱著同樣的想法,慕魯的彙率才會急遽下跌……」

不論是物品或金錢都一樣,如果沒人要,價格就會下跌。

「一些地球人持有以慕魯計價的證券,他們光是這樣就會蒙受虧損。」

「有人蒙受虧損後,投資就會變少。」

「一旦投資變少,經濟活動就會萎縮,景氣會開始低迷,人們將會流落街頭。」

我的腦海里浮現發出喀噠喀噠聲響、以黑白畫面映出起自美國的經濟大恐慌景象。

除了經濟之外,也有一些月面才會遇到的狀況值得憂心。

「不僅如此,如果慕魯就這樣一路持續下滑,所有進口物品的價格將會三級跳。就算沒有再發生其他問題,光是這樣就無法生活的人數也會增加。」

「畢竟彙率下滑和通貨膨脹是一對好搭檔。」

「我很懷疑到時候能夠維持秩序到何時。與其因為買不起食物而活活餓死,還不如拿石頭來砸破櫥窗。」

在地球上,這算是常見的事情。

「月面的治安比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好,有可能發生……那樣的事情嗎?」

馬可露出感到傷腦筋的笑容問道。

「我只是在強調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而已。不過,更可怕的狀況是,砸破櫥窗也沒有東西好吃。萬一進口業者全都倒閉,就連我們隔天要烤來吃的面包,都沒有人可以幫忙進口面粉。」

「……最後會怎樣?」

我輕輕聳肩說:

「早晚有一天,月面也必須關門大吉吧。」

馬可一臉就快哭出來的表情。即使是個熱愛二十世紀的地球迷,還是會覺得自己的故鄉是月面。為了旅行而前去地球,和拿著再也回不了月面的單程票前去地球,完全是兩碼子事。

不過,我對著陷入感傷情緒的馬可輕笑說:

「這純粹是悲觀的假設。畢竟大部分的人知道如果照著危險劇本走,就會演變成那樣的結果。這麼一來,不是就會產生不要照著危險劇本走的動機嗎?」

「……會嗎?」

「你不是也看到了布魯·斯戴爾的副董事長和大股東們所做的決定嗎?他們盡管知道自己會單方面蒙受虧損,還是決定賣身給E·J·洛克柏格。而且是以一般來說絕對不可能接受的價格。不過,只要想到如果不賣會怎樣,也就不得不狠心賣掉了。」

克莉絲說過這筆交易從一開始就處在走投無路的狀態。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如果是攸關真正重要的事情,人們大多會以那件事為優先。

如果其他一切都將消失,就算多少可以剩下一些錢,也毫無意義。

巴頓用在我身上的心理戰術,正是這麼一回事。

「而且,地球那麼大。當中想必也有可以毫發無傷度過這一關的金融機關。只要做好面對時間和降價的心理准備,應該有辦法撐過去才對。」

「……但願可以撐過去。」

「我不是故意在學博士說話,但也只能禱告了。」

為了讓快樂時光繼續下去,就必須咬牙熬過現在的痛苦。

心里明白這樣的道理,但實際要去做卻很困難,相信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實。

看見我露出帶有揶揄意味的笑容,馬可在臉上浮現僵硬的笑容說:

「如果有保障商品贏來的錢,搞不好可以助上一臂之力……」

馬可一副忍不住脫口而出的模樣低喃後,急忙摀住嘴巴。

我隔著書桌看向馬可說:

「我不會生氣啦。」

「……對不起……」

「是我自己太蠢。應該說,多虧你還願意在我底下工作。」

不過,如馬可所說,如果有以一百億慕魯為單位的資金,確實可以在這次的危機之中提供一臂之力。如果可以買下金融機關的不良資產或提供雄厚的資本,極可能光是如此就能夠免于陷入擠兌人潮的現象。

然而,巴頓已經沒收走了那筆資金。

這就是現實。

身處在股票或投資的世界里,勢必會與「如果」、「假使」的美夢邂逅。哪怕是再悲觀的人,追根究柢也是因為相信一切會順利進行,才會從事投資。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即使不斷渴望、祈禱、懇求,也沒有一次順利過。

哈羅德兄弟的股價在開盤經過一小時十三分鍾後,呈現跌停板。


那狀態就像心電圖上的波形突然消失不見。沒多久,辦公室里的電話響起。馬可接起電話以平淡的口吻應對後,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先生。」

「嗯。」

「葛詹尼加先生打來的。」

一頭特別巨大牛只闖進了玻璃工藝品店。

「對方的說法是,有人在進行組織性的賣空動作,股價因此呈現不合理的低價。」

去到政府大樓後,才發現莎蒂亞和華萊士都還沒有現身。

不過,葛詹尼加一副無法繼續等待片刻的不鎮靜模樣向我搭腔。

「他們說從交易金額來看,肯定是裸賣空。我還聽說那是違法行為!」(注:裸賣空是指投資人沒有借入股票而直接在市場上賣出根本不存在的股票,在股價進一步下跌時再買回股票獲利的投資手法。)

賣空是一種向某人借入股票來賣出的行為,而裸賣空就是在不但未持有股票,也沒有向人借入股票之下,針對不存在的股票進行賣空的行為。即使是在可以憑空創造出東西的金融界,那也是不被允許的詐騙交易。不過,我雖然時而會聽人提及裸賣空,但並未實際見識過這樣的手法。

畢竟如果在藉由線上交易系統緊密相連的現代金融市場里賣出不存在的股票,並不容易兜攏數字。就連如海市蜃樓般的阿法隆,該公司股票也確實存在過。

「聯絡過證券交易委員會了嗎?」

「聯絡了。我能不聯絡嗎?只不過,那里的委員長已經跳上軌道電梯准備逃回地球、顧問律師三人當中有兩人已經提出辭呈!聽說他們是投資不動產失敗!還說什麼如果不轉當民間律師賺錢,就賺不到供女兒上大學的學費!」

「畢竟在月面有選擇職業的自由,而且講求資本主義。」

我刻意先這麼說,才繼續說:

「我聽博士提過打開中央銀行水庫的提議,會實際執行嗎?」

聽到我的話語後,葛詹尼加一副忍受頭痛的模樣按住額頭。

「我也聽過說明了。那樣或許能夠解決問題,但有可能引來惡性通貨膨脹,對吧?不過,比起這點,政治性的問題才是嚴重。只是我現在要跟你說明這個政治性的問題有多麼難以解決,就跟想要對一個沒有感冒的人,說明感冒有多麼痛苦一樣。這次危機的一切原因都在于部分金融機關和不動產公司所做出的愚蠢賭注。只要攤開經濟的產業地圖來看一看就會知道的。像金融或不動產這種產業,只占了廣大地圖的一小角而已。幾乎所有企業都是每天持續做著踏實的工作。證券交易所里有好幾千家公司,更有好幾倍數量的未上市公司,現在不過是因為當中不到一百家公司的蠢行,就害得所有公司暴露在危險之中!每天認真工作的那群人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們會覺得難道賭博賭輸了錢,還要國家幫忙付錢嗎?」

說到風險和投資回報的關系,反過來也同樣得以成立。

也就是說,如果承擔了風險,就必須做好也可能得到負投資回報的心理准備。

「可是,也不能放任一切不管,不是嗎?」

「沒錯,大家也都明白這點。所以,政府可以出面援助,但相對地金融機關肯定會遭受報複。可能是被監視、受法規限制,或是特別課稅……不管是哪樣的報複,到時候那些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做生意的家伙肯定會離開月面。更可恨的是,那些家伙賺到的錢比滿頭大汗在工作的人多出不止十倍。畢竟那些家伙正是移民有機會在月面當上大富翁的夢想象徵!」

不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會遇上死胡同。

葛詹尼加捧著胃,閉上眼睛在臉上浮現郁悶的表情。

他開口說:

「所以,以我的立場來說,有部分我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想到什麼好方法了嗎?」

對于我的發問,葛詹尼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顫抖著雙唇。

「想到我必須問你同一句話,我真想要詛咒自己。」

「總統,你已經拜托過我一次了。」

我笑著說道。葛詹尼加拜托過我向克莉絲提出無理的請求,我也確實付諸行動。

雖然最後沒有成功讓克莉絲接受請求,但葛詹尼加聽到我的回答後,露出苦澀的笑容。

葛詹尼加睜開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氣後,隨著吐氣的動作開口說:

「哈羅德兄弟預計在明天公開結算結果。以現狀來說,如果使用他們的評估程式,聽說保有的不動產相關證券,以及看不懂內容的保險契約等等的評估金額達到七十億慕魯的估價損失。不僅如此,這還只是暫定的數字,目前還掌握不到損失范圍會擴散到多大。我聽說是因為牽扯到不動產行情的資產價格仍持續在下跌。」

「七十億……又是個驚人的數目。」

我一邊表示認同,一邊吞下就快脫口而出的話語。哈羅德兄弟光是要支付保險賠償金給我的基金,理論上就將蒙受二百億慕魯的損失。也就是說,都已經到了緊要關頭,哈羅德兄弟還是沒有正視事實。不過,我猜想著也可能是因為二百億慕魯的數目有太多位數,所以輸不進評估程式里。

如果我在此刻指出這個事實,瀕臨崩潰邊緣的葛詹尼加很可能會拋開一切,跑去改當農夫種植馬鈴薯。

「這件事一旦公開後,哈羅德兄弟肯定會出現擠兌人潮。所以,他們才會來提出懇求。」

葛詹尼加朝向我射來犀利的目光。

「他們說不想以時價來評估,而想要恢複成以帳面價值來評估。也就是不想用現在的價格,而是想用購買當時的價值來評估保有的資產。」

意思就是,即使是針對依現況來說,怎麼看也知道價格已經下跌的資產,仍打算堅稱該資產直到賣出之前,都具有購買當時的價值。的確,不動產行情下跌得太過急遽。倘若這個危機退去,醫療報告引起的騷動也恢複了平靜,或許不動產會再度升溫,價格也可能回升。這麼一來,如果在這次的恐慌之中耿直地以時價做評估,只會讓狀況更加動蕩不安而已。這對誰都不會有好處,不是嗎?哈羅德兄弟想必是抱持著這樣的主張。

我能夠體會哈羅德兄弟的想法。雖然能夠體會,但也理解葛詹尼加的痛苦。

為什麼呢?因為那正是葛詹尼加和我能夠擁有現在這個地位的原因。

「阿法隆當時就是以帳面價值進行不當的評估,才能夠蓋出那麼壯觀的空中樓閣。」

「……我知道的。」

「在那之後,以帳面價值來評估的方式就被取消,切換成以時價來評估。原因是如果無法憑會計掌握到資產的適當價格,就無法在市場取得信賴,企業也容易做出違法行為。」

「我知道的。」

「還有,揭發這些違法行為正是我們的職責。」

「我知道的!」

葛詹尼加大吼大叫起來。

「可是,已經沒有其他手段了!你想想看如果算出金額高達七十億慕魯的估價損失會怎樣!那將會和布魯·斯戴爾走上同一條路!」

「資金調度的可能性呢?」

「他們說正在全力調度資金,但實在看不出有可能順利調度到資金。重點是,已經沒有時間了。假設延後公開結算結果好了,光是這個不安要素,市場就有可能向哈羅德兄弟宣判死刑。」

「……你會說資金調度不順利,是因為即使便宜賣出也無法順利調度嗎?」

如果真是如此,就表示哈羅德兄弟走向死亡的時刻已經進入倒數的階段。

「不是。」

「不是?」

「沒有……你說的正是原因……」

因為情緒激昂加上疲累,葛詹尼加像發生貧血似的晃動著身體。

我急忙打算攙扶葛詹尼加,但葛詹尼加朝向我頂出掌心,以手勢告訴我他沒事。

「……抱歉。不過,那正是原因。我也能夠體會他們的心情。」

「原因是指?」

「他們說股價下跌是組織性的賣空動作所導致。」

葛詹尼加又說了一次「組織性賣空」的字眼。

然而,對于這件事,我卻是抱持懷疑的態度。畢竟企業針對股價急遽下跌而想要找藉口時,總會陳腔濫調地拿出組織性賣空當藉口。

「哈羅德兄弟的人在懷疑可能有人靠著組織性的賣空動作促使股價下跌,硬是要營造信用不穩的局勢。」

「怎麼可能!」

「至少他們在電話上是這麼提出主張的。不過,你能夠篤定地說那純粹是妄言妄語嗎?」

「會用到組織性賣空這個字眼時,有一大半都是妄言妄語。」

我以一個一路深陷在市場里的過來人身分,做出這般發言。

「賣空是非常困難的投資。拿博士來當例子好了。你覺得除了博士之外,還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成功?如果那個叫什麼組織性賣空的投資可以做得成功,早就有一大堆人在做了。」

「……我對經濟或投資不熟悉就是了。」

葛詹尼加看著我繼續說:

「我好歹也是個政治家。對于人們的想法,或許應該說人們有何居心,我比別人更加敏感。」

「……什麼意思呢?」

「月面現在不是處于正常的狀況。現在是呈現恐慌現象。接下來會怎麼改變?以後會怎樣?人們的恐懼心正在蔓延。的確,賣空或許是很困難的投資。不過,我雖然只是玩票性質,但對股票多少有些掌握。一次全數賣出時,價格就會下跌,而一次全數買進時,價格就會上漲。」

「那當然……」

「現在只要明白這點就夠了。」

「可是──」

賣空投資必須在賣出後再買回。就是因為經常會被抓住這項弱點,賣空投資才會難以進行。

我試圖傳達這個事實,但葛詹尼加只靠著眼神便讓我閉上嘴巴後,緩緩道出話語:

「如果目的不在于靠股票賺錢呢?」

「咦?」

「你不是也看到了布魯·斯戴爾被收購的慘劇嗎?那應該可以形容是投資銀行版的擠兌騷動吧?一旦發生那樣的事件,就能夠用令人難以置信的便宜價格買到一家巨大的投資銀行。世人想必都是如此看待這件事,還有……」

葛詹尼加做了一次深呼吸後,繼續說:

「投資銀行內部的那些人想必也都是如此認知。」

每股僅有四慕魯的價值。該時價總額等同于布魯·斯戴爾總公司大樓的價格。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試

圖收購布魯·斯戴爾,想必需要十五倍到二十倍的價格。如果還出現競爭對手,就是變成三十倍或四十倍也不足為奇。畢竟就算布魯·斯戴爾的資產再腐敗,仍是一家有盈余的企業。四慕魯的價格太便宜了。克莉絲的團隊進行了一場太漂亮的交易。那場交易想必會被美名為「完美交易」,在後世的金融史上持續輝煌。

不過,我們也沒料到會這樣兩三下就談成交易。

想必人們也確實認知到這個事實。

「而且,擠兌騷動是道理說不清的東西。很難預測什麼時候會引起擠兌人潮,不是嗎?我查過地球的案例,據說還有案例的起因在于鄰居太太們的聊天內容。擠兌人潮是很容易發生的現象……我想光是有人這麼做出預測,就真的會引起擠兌人潮。」

「然後就抓住這個弱點,賤價收購……?」

這是由被稱為「綠票訛詐」的行為變種而來的行為。綠票訛詐是一種買下某企業的所有股票,表現出欲進行敵對性收購的態度,進而讓拒絕被收購的企業高價購買這方手中持有的股票來獲利的行為。雖然這幾乎是一種威脅行為,但並非違法。(注:綠票訛詐(Greenmail)又稱為綠色勒索,命名源自美元鈔票的俗稱green以及訛詐函blackmail兩詞,指個人或一組投資人大量購買目標公司的股票。其主要目的在于迫使目標公司溢價回購上述股票,以進行訛詐。)

哈羅德兄弟此刻會變得疑神疑鬼,也是類似的狀況。哈羅德兄弟有可能被強硬要求如果不想倒閉,就便宜賣掉公司。

顯而易見地,萬一真的倒閉了,勢必會陷入一片大混亂。到時候公司資產只能夠在半文不值的狀態下進行結算,債權人極可能變得一無所有。這麼一來,就如克莉絲所說,如果想要多少收到一些錢,只能選擇把公司賣給別人。

一旦形成擠兌人潮,幾乎不可能自力挽回信用,想必是這般擔憂情緒讓事態更加速發展。

就哈羅德兄弟的角度來說,等到開始出現擠兌人潮就太遲了,所以會認為哪怕被恥笑過于神經質或想太多,也必須以謹慎態度預想出所有不利的事態,而當中最為不利的事態就是被視為組織性賣空的目標。哈羅德兄弟想必是這麼提出了主張吧。

不過,讓我感到難以置信的一點是,這樣的謹慎態度不是更應該發揮在平時的投資嗎?如果發揮在平時的投資,就不會做出愚蠢行為,以區區七萬慕魯銷售可針對金額達一千萬慕魯的危險證券做出賠償的契約,也不會那麼瘋狂投入在不動產投資之中。到最後,理應也不會導致估價損失高達七十億慕魯的事態。

葛詹尼加之所以如此痛苦,是因為在理解這些事實之下,仍希望讓哈羅德兄弟陷入擠兌人潮的可能性多少降低一些。

我不是該負起責任的一方,所以能夠只把合理的論調掛在嘴邊。

然而,葛詹尼加站在必須接受人們質詢的立場。他是為了保護月面人們的生活,才會站在現在的位置。

正因為如此,葛詹尼加才會做出不得已的決定,試圖讓阿法隆使用過的會計手法複活過來。事實上,這麼做就等于要求在結算上協助掩飾七十億的虧損。

我們是擊垮阿法隆的一群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然而,除此之外,我們真的有其他選擇嗎?

「而且,哈羅德兄弟那群人的擔憂似乎也不是憑空而有。」

「……難道已經掌握到有哪個大戶集團在動作的證據嗎?」

投資界里確實存在著拉幫結伙在操作股價的團體。因為不是每次都能夠順利操作,所以到最後都無法掀起足以席卷市場的旋風。不過,有些強大的大戶集團確實持有不小的影響力。

然而,比起站在市場結構端的投資銀行,或被稱為Real Money的機構投資人,兩者之間的落差還是大過內行人和外行人之間的落差。畢竟兩者所動用的資金規模相差太遠了。

我投以質疑的目光後,葛詹尼加搖搖頭說:

「不是,聽說是有某家企業去找哈羅德兄弟商量。」

「商量?」

「那家企業表示有人試圖以這種危險的收購方式收購他們公司,所以想找哈羅德兄弟商量,看能不能在資金調度上提供協助。哈羅德兄弟著實大吃一驚。他們心想既然已經有企業被人以這種方式威脅,就表示自身所面臨的狀況有可能也是有心人士的一連串行動之一。」

「……有過一樣的例子嗎?」

葛詹尼加緩緩點點頭說:

「當然有。告訴我那件事的人物沒有好好遵守保密義務。不過,該人物似乎是無法獨自承受把秘密藏在心里。那時他一邊哭,一邊說萬一發生什麼意外,他會一輩子懊悔沒有把秘密說出來。」

「那是……那是在哪里發生的?」

一股不好的預感蠢蠢欲動地湧上心頭。哈羅德兄弟的生死將直接影響到月面的生死。

然而,那是一件讓身處當中的某人因為承受不了把秘密藏在心里,而泄漏情報的事情。

這麼一來,只有一個可能性。

葛詹尼加宛如在描述無法獨力解決的問題,顯得無力地說:

「綠寶石工業。」

明明是預料中的答案,我卻無法理性接受這個答案,不由得痛苦扭曲著表情。

「聽說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葛詹尼加伸手拿起桌上的菸草,但似乎沒有多余的精力點菸。

「貴公司似乎受到致命性的虧損,應該需要一筆資金來填埔缺口,不是嗎──聽說對方是這樣切入話題,還問一句:『你們願不願意就順便讓我們來出資呢?』」

迫切需要資金而接受某人的金錢,最後將會被對方徹底斬草除根是世間常理。但是,如果狀況是不接受那筆資金,就根本活不下去呢?

我想像著對方出現在巨大總公司大樓,以桀傲不遜的態度提出交易。對方捧著上門的現金金額肯定就像小孩子在亂寫數字一樣,位數多到數不清。一個有能力籌到甚至全人類都難以想像的钜額資本的人物,恐怕只有通貨膨脹才會讓他心生恐懼吧。

在一手掌控月面基礎的綠寶石工業里,該人物想必悠然自得地坐在沙發上,嘴里甚至還一邊叼著雪茄,一邊面帶優雅的笑容與人交談。

想像那畫面後,我差點沒有掉下眼淚來。

因為我猜得出那個人物會是誰。

想起該人物後,我咬緊牙根說:

「可是,對于綠寶石工業的致命性虧損……哈羅德兄弟理所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對吧?」

綠寶石工業之所以會向哈羅德兄弟哭訴,想必是因為不需要一一解釋內部實情。若非如此,綠寶石工業不可能向一個不熟悉的對象請求協助調度救命資金。

「似乎是的。畢竟哈羅德兄弟似乎在幫綠寶石工業販售那個搞不懂是什麼東西的證券和保險,進而收取手續費。」

「包銷人……」

在保險契約上,對于承擔保險責任者會稱之為「包銷人(Underwriter)」,但當初哈羅德兄弟能夠那樣到處推銷保障商品,似乎是因為另有金主在承擔支付保險賠償金的風險。印象中,我最後購買的保障商品似乎是在多數企業表示願意承擔保險風險之下,由哈羅德兄弟整合而得的保障商品。

意思就是,光是既有的基礎建設業務,綠寶石工業還無法滿足,而背著世人做下钜額的賭注。

「……所以,因為賭輸要賠多少錢?」

「光是他們目前掌握到的就有一百八十億。」

看來當初我和博士透過哈羅德兄弟購買數目驚人的保障商品,似乎與綠寶石工業有所關連。

「不僅如此,據說這金額還只限于哈羅德兄弟而已。有跡象指出綠寶石工業也和其他投資銀行做過交易,所以難以想像總虧損金額會有多高。」

綠寶石工業肯定是樂觀認為保障商品絕對不會遭到違約,以為賣得越多就賺得越多。如此膚淺的心態令人啞口無言。

他們實在應該思考一下為什麼大英帝國的人對于承擔保險責任者,不直接稱呼為Undertaker。

除了承擔人的意思之外,Undertaker也有送葬人的含意,就連喜愛黑色幽默的英國紳士們也會遲疑不該以這個字眼來稱呼保險承擔人。

如今,綠寶石工業挖了一座特大號的墓穴。

「這個消息還沒有傳出去吧?」

「聽說還沒有。正因為如此,哈羅德兄弟才會那麼驚訝吧。」

我稍作思考起來。像鯊魚可嗅到十公里遠的血腥味的一群人正聚集在市場里,但可以認定這群人還沒有察覺到綠寶石工業內部的慘況。這是多虧了綠寶石工業還保有最低限度的羞恥心,而隱姓埋名透過哈羅德兄弟做下愚蠢的賭注。我們現在等于是僅靠著綠寶石工業用來遮擋私密處的一片無花果葉,勉強保住性命。

不過,這麼一來,就表示出現在綠寶石工業的掠奪者持有特殊的消息管道。

「這表示綠寶石工業有人泄漏了內幕消息嗎?」

「哈羅德兄

弟說肯定是的。所以,他們也變得疑神疑鬼。他們心想既然其他公司有內應,我們公司肯定也有。然後,既然有滋事者知道內幕消息,想要播放多少言過其實的新聞報導都有可能。只要找到一個不算是天大的謊言,看起來像是證據的東西,就能夠散播近乎是謊言的消息,不是嗎?更慘的是,就連內部人士也無法百分之百掌握內部如今究竟蒙受多麼破天荒金額的虧損。」

我閉上眼睛。把綠寶石工業鎖定成目標的人物肯定是巴頓。

以巴頓的投資哲學來說,聘請一兩名內應可說是理所當然會有的准備動作。

「而且,哈羅德兄弟之所以想要轉換成以帳面價值來評估,還有另一個原因。也就是基于他們認定的道理。」

「道理?他們能有什麼論調?」

我反問後,葛詹尼加的臉上浮現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的複雜表情。

「雖然我有種被視覺陷阱給蒙騙的感覺,但以道理來說,又覺得好像是正確的。我會這麼說,是因為說到那個賭輸而蒙受致命性虧損的綠寶石工業,當初似乎有個人物在負責下賭。」

「這有什麼問題嗎?」

「據說這個人物在綠寶石工業深陷其中的賭博世界里,算是創世主的存在。」

「……我掌握不到話題的方向。」

「你仔細聽啊,在金融機關的那群人都深陷其中的賭注里,綠寶石工業明明有全世界最了解賭博的人物加持,卻蒙受致命性的虧損。這等于是證明了其他人所做的預測都不可靠。」

這個說法確實合乎道理。

我這麼心想的瞬間,也識破了哈羅德兄弟的膚淺思緒。

既然全世界最懂得計算的人預測錯誤,不就表示這次的莫大虧損也有可能是計算錯誤嗎?怎麼說呢?因為目前所做的損失評估,也是利用這個預測錯誤的數學程式所算出來的。

「這說法……該解讀成是哈羅德兄弟太謙虛嗎?」

「意思就是凡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說法。」

葛詹尼加深深歎了口氣,搔了搔頭繼續說:

「還有,這個幫綠寶石工業下賭注、堪稱創世主的人物,據說已經有好一段時間都聯絡不上。因為無法和負責人物取得聯系,所以就連綠寶石工業本身也未能掌握到整場賭注的全貌。聽說沒有一個人掌握到虧損金額有多高。萬一在這樣的狀況下走漏風聲,你想想會怎樣?你想想人們會怎麼看待這只黑盒子?我想恐怕會被看待成潘朵拉的盒子,認定盒子里塞滿會導致世界毀滅的災禍。」

葛詹尼加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現在處處冒著火花,導火線接二連三地被點燃。看見淒慘的偶然事件居然持續發生,我實在忍不住要懷疑有可能是陰謀論。畢竟這場騷動的火源只因為那份報告書。光是一份報告書,就讓支撐月面根基的金融機關吃大虧而搖搖欲墜。在這樣的狀況下,一道宛如天降的黑影對綠寶石工業展開攻擊……畢竟綠寶石工業是掌控軌道電梯的唯一一家企業,應該有不少人想要拿下他們吧。就連我都可以說出有哪些人。」

「……好比說?」

「美國政府之類的。」

葛詹尼加顯得嗤之以鼻的口吻以及說出的內容,讓我感到訝異。

另一方的葛詹尼加則是看似有些開心。

「要找多少理由都找得到。像是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宇宙戰爭,所以要把月面改造成軍事基地之類的。你不覺得這完全是在古老地球生活的一群蠢貨才會有的想法嗎?你會覺得太荒唐嗎?不過,地球各國對那份醫療報告的反應都顯得異常。他們似乎當真想要處理月面的問題。或許他們是覺得那很像電影里的情節吧,但何不回顧一下二十世紀的曆史呢?一路來,時下的先進國家真的在南美洲、非洲或東南亞處理過問題。我們月面是唯一和那些事情無緣的地方。」

我是在月面出生的溫室花朵。

我在與地球殘酷曆史隔絕開來的環境下一路長大。

「不過,也不是不能體會他們的憤怒心情就是了。畢竟有一個像月面這樣在無政府狀態之下也能夠順利運作的國家,就等于是在證實他們在統治國家上有多麼無能。所以,也會讓人忍不住猜測在綠寶石工業負責掌控賭注的人物其實是中央情報局的間諜,並且刻意投入早已知道會虧損的危險賭注。然後,期待的一天終于到來,美國政府派來的另一名特務佯裝成民間人士來收購綠寶石工業之類的……話說回來,用來收購綠寶石工業的資金想必是一筆無法理解究竟是怎麼籌到的钜款……這更讓人覺得只有國家才有辦法拿出如此钜款。」

如果要說一句「這根本是荒唐無稽的劇本」並不困難,但那個人物不是別人,而是巴頓。就算告訴我有大國在他背後撐腰,我也不會驚訝。

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樣的假設有著過重的虛構感。假使巴頓的背後有大國在撐腰,就沒有理由為了調度資金而鎖定我的戶頭為目標。

更重要的是,葛詹尼加說的什麼特務只去了綠寶石工業,這點顯得不自然。如果真的早就預測到報告書的出爐將導致不動產行情崩盤,那也應該早就預測到像布魯·斯戴爾那樣的企業會陷入窘境。

然而,不光只會影響月面,甚至有可能帶著地球經濟同歸于盡的布魯·斯戴爾即使就快破產,也沒有看見大國派來的特務現身。那時是計謀在E·J·洛克柏格內部掀起政變的一群人的貪念,以及布魯·斯戴爾的倒楣股東們的道德觀,阻止了月面踏上崩壞之路。

不過,以做了一個思想實驗的角度來說,葛詹尼加的想法挺有趣的。

假使布魯·斯戴爾所面臨的事態是人為所能造成,理論上就能夠逼得任何一家企業走上破產絕路,再廉價收購該企業。這般做法正是巴頓那群人在四年前利用阿法隆所做的動作的進化版。

「咦?」

思考到一半時,我忽然有所驚覺。

四年前的進化版?

然而,我立刻改變了想法。說到當初預測到不動產行情會暴跌、ABS或CDO會無法履行契約等狀況的人物,就是包含地球在內,理應也只有少數幾個。也就是我、華萊士博士,還有……

「啊……」

我總算察覺到了一點。

就是這個可能性。就是那麼回事沒錯。

「有一件事……我想請教總統一件事。」

我咽下一口口水說道。

「嗯……什麼事?」

「關于那個被稱為創世主的人物的名字。」

「該不會是你認識的間諜吧?」

葛詹尼加用著開玩笑的口吻發問後,繼續說:

「聽說是地球上的學者。名字叫作──」

「安娜·哈格。」

葛詹尼加聽到我這麼說,僵著笑臉整個人愣住不動。

「你真的認識對方啊?」

面對如此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不由得別開視線。

錯不了的,巴頓肯定是為了這點才雇用羽賀那。

如果是開發出成為ABS基礎的概念,並且受到多方獵才專家積極招攬的羽賀那,綠寶石工業肯定一下子就信任她。

于是,羽賀那引導綠寶石工業投入危險的賭注之中,讓風險持續膨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為如果任憑事態自然發展,綠寶石工業有可能不會購買ABS等商品,就算購買,想必數量也不會太多。想要確實達成賤價收購綠寶石工業的目的,就必須把幫手送進綠寶石工業,讓綠寶石工業投入魯莽的賭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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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上眼睛痛苦低吟。如此俐落的手法讓人不甘心到胃部緊緊揪起。

所謂懂得預測未來,指的就是這麼回事。

「阿晴,你怎麼了?」

聽到葛詹尼加的話語後,我用著痛苦呻吟的聲音回答:

「陰謀論或許是事實。」

「什麼!」

「我知道安娜·哈格是誰。還有,我也猜得出來是誰企圖得到綠寶石工業,而且這兩個人是合作關系。」

玩笑話成真。

葛詹尼加像缺氧的金魚一樣一張一合地不停動著嘴巴。

「無庸置疑地,他們設下圈套讓綠寶石工業也被迫參加像布魯·斯戴爾和E·J·洛克柏格參加過的試膽大賽。」

至于應該形容這是瘋狂的舉動,還是應該稱為以計算打底的交易,就要看個人的解讀了。也有人會說投資和投機的差別就在于順利達成目標的叫投資,沒能順利達成目標的叫投機。

不過,兩者有一個共通點,也就是如果是一個正常人,都辦不到這兩件事。

畢竟綠寶石工業有可能倒閉的消息萬一被報導出來,將會掀起一場醫療報告遠遠不及的大騷動。一旦演變成那樣的事態,不動產行情將徹底遭到扼殺,只要是冠上ABS或CDO之名的所有金融商品將化為烏有。不僅月面,全世界的投資人因為貪念而吞下肚的炸彈將一鼓作氣地引爆。到時候想必將目睹投資人的鮮血和腦漿散布滿地。

于是,隨著一場完美的經濟版殺戮戰場上演,我們也將回到以物易物的石器時代。

「……有、有沒有可

能設法解決?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麼危險的事情發生吧……萬一失敗了,月面……不,整個世界真的有可能崩壞的!」

「有可能會那樣。」

葛詹尼加咽下一口口水說:

「該怎麼做?是不是……果然要拿出印鈔機?」

「不。我猜即將支付給綠寶石工業來填補钜額損失的那筆錢,應該是本來會進到我的荷包里的利益。」

葛詹尼加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難以置信到極點的眼神看著我。

也就是說,我等于是當了幫凶促成有可能導致月面崩壞的賭注。

「只要提出想要解除交易契約的請求,搞不好有可能讓綠寶石工業所蒙受的虧損一筆勾銷。」

聽到我的話語後,葛詹尼加皺起眉頭說:

「什麼意思?我是說為什麼會說是搞不好有可能?既然簽約對象是你,不是百分之百有可能讓契約無效嗎?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綠寶石工業本身想要支付虧損想得不得了?」

「不是。」

巴頓會不會是在也預測到現在這狀況之下,聘請了羽賀那?

不,現在就是想破頭也沒用。誰也不知道純屬偶然的部分涵蓋到多大的范圍,有哪部分又是經過計算的結果。我這麼說或許像在開玩笑,但投資銀行在聘請優秀的交易員時,總會重視一項要素。

也就是交易員的運氣好壞。

「因為我已經把獲利交給企圖得到綠寶石工業的那個人物。當然了,那是在我同意之下。那是一筆交易。」

我沒有說出其實是被奪走了利益。

那是契約。

那是無庸置疑的交易。

「……那不是在討論晚餐要由誰來請客的金額吧……我實在一點兒也搞不懂你們的世界。」

「我自己也無法完全搞懂。我想那應該就跟測不出人們的欲望深淵有多麼深一樣吧。」

「……不過,如果你說的是事實,那要怎麼辦?你想到什麼好方法了嗎?」

「關于法律方面的事宜,我會找莎蒂亞小姐問問看。不過,或許可以從不同方向橫加干涉。」

「要怎麼做?」

我努力不讓缺乏自信的心態表現在臉上,開口說:

「安娜·哈格和我是舊識。」

羽賀那極可能知道巴頓的真正想法。她可能知道巴頓為什麼會把綠寶石工業視為目標。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我不認為羽賀那會為了金錢而行動,也不像受到威脅。

這麼一來,就表示羽賀那願意提供協助的部分原因,是因為對于巴頓想要逼迫綠寶石工業的理由有所共鳴。

不論我的猜測正確與否,只要知道巴頓的想法,自然會有談判的空間。

因為只要知道對方的想法,就能夠提出替代案。

「……但是,萬一失敗了呢?」

葛詹尼加問道。

克莉絲那次我失敗了。

「萬一失敗了……請啟動印鈔機。」

「……不管怎樣,看來距離月面崩壞時刻已經進入倒數的階段。」

「視狀況而定,這件事可以拿來作為威脅題材。」

我輕輕聳了聳肩說道。

這狀況簡直就像為了試膽大賽互相在教唆。

「哈、哈哈……原來如此,我知道了……我這邊做得到的事情當然也會全力以赴。」

說罷,葛詹尼加一副彷佛看見鼻頭上停了一只蒼蠅的模樣皺起眉頭繼續說:

「不過……我手上也只剩下在背後推動以帳面價值來評估這件事可以做而已。」

隱瞞虧損。

雖然停頓了幾秒鍾,但我很快地定下決心。

「……對于以帳面價值來評估一事,我不會反對。我相信總統也連同我那一份一起苦惱過。」

「阿晴……」

葛詹尼加頓時露出就快哭出來的表情。當然了,他沒有真的哭出來。

「……很感激你願意這麼表態。那麼,我就不客氣地告訴大家已經得到月面英雄的贊同。」

「我明白了。」

做出回應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先設法掌握到巴頓的想法,再提出替代案讓巴頓取消與綠寶石工業之間的契約。這麼一來,綠寶石工業就能夠回避一百億慕魯或更多的虧損。這樣做所帶來的價值肯定會高過一百億慕魯。

不論是一萬還是萬一,都不能允許綠寶石工業有可能倒閉的事態發生。倘若綠寶石工業倒閉,百分之百會引起恐慌,到時候就算有一千億慕魯也不夠拿來滅火。一旦點燃火苗就沒救了。絕對不允許失敗。

我想起羽賀那的那種態度,就快心情沮喪起來。現在等于是要我在面對羽賀那那雙對我失去一切興趣的眼眸之下,打聽出關于巴頓的情報。我實在不覺得羽賀那會輕易透露情報。

所以,還有另外一道我必須克服的難關。

如果想要打聽出巴頓的情報,必須奉上同等對價給羽賀那。

我有辦法准備出所謂的同等對價嗎?

甚至是支付三百億或四百億的金錢也沒用。我不認為羽賀那會屈服于暴力,也不覺得她會願意傾聽我的懇求。

我是不是應該求助于理沙?雖然我很想只靠著自己的力量解決事情,但事態不允許失敗。我應該利用所有可利用的工具。

離開葛詹尼加的房間後,我在前往飯店的途中寫了電子郵件給理沙,理沙沒多久便寄來回信。看到理沙的回覆內容後,我不由得停下腳步。

──對不起,沒能夠幫上忙。昨天我就想告訴你……羽賀那不肯跟我見面。

羽賀那沒有和理沙見面?我無法理解這樣的事實。羽賀那恨的人是我,而不是理沙才對啊!這是怎麼回事?

回覆內容還沒有結束。

──不過,我死了心打算離開飯店時,飯店的員工轉達了訊息和一封信給我。那是羽賀那要給我的。信里裝著──

「軌道電梯票……?」

──還有短短一句「對不起」。羽賀那在想什麼?

理沙的回信到這里就結束了。我內心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我們正站在月面有可能崩壞的場所。明明如此,身處中心位置的羽賀那卻早已幫理沙准備好軌道電梯票。這簡直就像早已有所預知。

那正是──

「難道那家伙認為月面會崩壞?」

一股令人作惡的不安感從喉嚨深處緩緩湧上來。我拚命咬緊牙根吞下不安感,並加快前往飯店的腳步。很快地,小跑步變成快跑,當我抵達格蘭德中央飯店時,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八年前來到這里時我只知道畏縮,四年前來到這里時我只知道卑微。

然而,此刻的我絲毫不在意飯店有多麼隆重莊嚴或多麼有格調。

我一邊上下擺動肩膀喘氣,一邊走進專用電梯准備前往皇家套房。我無法撫平緊張的情緒,更是揮不開不安感。我滿腦子想著羽賀那。那張彷佛一切事物都無所謂、甚至散發出死心感的側臉讓我無法忘懷。

表現出這般態度的羽賀那會站在有可能導致月面崩壞的場所,同時預期月面崩壞,這代表著……

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做不好的聯想。這麼做了聯想後,我忽然覺得能夠理解羽賀那的謎樣發言是什麼意思。

那發言內容就是,雖然巴頓的目的和羽賀那想要前進的方向有重疊之處,但她根本不在乎綠寶石工業這個存在會面臨什麼命運。

羽賀那和巴頓想要前進的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

一開始我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現在我搞懂了。說穿了,那甚至是合乎理論、理所當然會有的回答。

前進的方向相同,但目的地不同……

這麼一來,就表示差別在于前進的距離。

至于羽賀那協助巴頓的行為,如果借一句華萊士說過的話來表達,會是什麼呢?

試膽大賽。

在試膽大賽里錯估前進距離的家伙會落得什麼下場?

從懸崖一路直墜地獄!

我站在5002號房的門前。這是八年前導致我失去一切的飯店里的最高級套房,也是四年前讓我有機會找回迷失自我的地方。

一直以來,我總是在思考關于羽賀那的事情。我甚至覺得自己這四年來都是以「如果羽賀那看見我會怎麼想」為基准在行動。

然而,我之所以能夠這樣直直朝向目的前進,絕不是因為擁有堅毅不拔的精神,也不是因為擁有一顆強韌的心。若不是理沙、克莉絲或艾蕾諾亞緊緊抓住我,讓受盡挫折而就快支離破碎的我得到支持力量,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我。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純粹是運氣好。這幾乎是一種奇跡。

這麼一來,就表示我應該抱著這樣的想法。

孤軍奮斗的羽賀那不知道度過多麼煎熬的日子。

我想起羽賀那覺得一切事物都無所謂的表情,以及理沙收到的軌道電梯票。

羽賀那預期到月面即將崩壞。

「不對……羽賀那她……」

羽賀那她應該是為了讓月面崩壞才前來的吧。

她裝出願意協助巴頓的態度,藉由持續把金額大到連巴頓都無法消化的钜額虧損加諸在綠寶石工業的身上,打算讓真的從沒有遇到過一件好事的月面變得一蹋糊塗。

她心想:「既然月面僅仰賴經濟而得以成立,當然也能夠僅仰賴經濟使其崩壞。」

羽賀那以冷靜的態度針對這項弱點展開攻擊,用她那可看穿數學抽象世界的黑色眼眸找出了開關。也就是可以讓月面吹熄燈號的開關。

我拿出門卡對著房門。這是我用不確定是三百億慕魯或四百億慕魯的钜額獲利交換來的門卡。到了此刻,我忽然覺得門卡極度具有象徵性的意義。

如果羽賀那真的試圖讓月面崩壞,該責任無疑會在我的身上。我必須確認當初被甩開的手究竟在絕望的盡頭抓住了什麼。我必須確認自己的所為帶來了什麼樣的因果。

我必須面對現實。

不是以被稱為月面英雄而趾高氣揚的投資人身分,而是以那個八年前對現實一概不知、真心相信只靠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就能夠實現任何夢想的川浦良晴身分。

我開啟一扇通往八年前的門。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開啟了時光機的門。

飯店的房間里一片甯靜,彷佛延續了那時的教會場景。

我站在主臥室的門前,右手握起拳頭准備敲門。

然而,舉高到肩膀的位置後,拳頭卻違背我的意識遲疑起來。

不准猶豫!

我在心中大喊,並使出全力敲門。

跟著,我抱著甚至想要跨越時空的想法真心誠意地一邊祈禱,一邊呼喊:

「羽賀那。」

羽賀那三字穿過喉嚨發聲出來後,我不禁覺得彷佛事隔了八年才再次呼喊這個名字。事實上,我真的是事隔八年才做出因為想要叫住某人而呼喊其名的動作。這八年來,羽賀那三字一直只是個代號,用來代表已成為遙遠過往回憶的某人。

然而,在這個瞬間,我呼喊了連在夢中也想見到的羽賀那名字。

所以,即使得不到回應,我也不會再畏縮。

「羽賀那!你在里面吧!」

我的聲音被隔音效果絕佳的房間地板和牆壁吸收了進去。

我緊握住拳頭,再次敲門。

「羽賀那!我有話要跟你說!」

于是,我趁勢轉動門把,沒想到門把一轉就開。

房門並未上鎖。

思考一秒鍾後,我豁出去地打開房門。

在那一刻,我陷入當真飛回到過去的錯覺。

主臥室里一片黑暗。

「……羽賀那?」

遮光性良好的窗簾緊緊拉起。主臥室里昏暗得讓人難以想像此刻是大白天,一腳踏進後,更是讓人覺得彷佛來到八年前的教會。

房間的氣味讓我有了這樣的感覺,也聞到了和那時相同的羽賀那氣味。

「羽賀那。」

我呼喊了羽賀那的名字。

不過,這次不是對著不知有何存在的一片黑暗在呼喊名字。

這次是在知道一片黑暗里的人物之下,呼喊其名。羽賀那坐在床邊,在膝蓋上掀開著筆記型電腦。她以毫無情感可言的目光直直注視著畫面,時而觸碰螢幕進行操作。

羽賀那身邊放著看似昂貴的酒瓶以及酒杯。

在那之後經過了八年的時間。盡管我覺得自己和八年前沒什麼太大的改變,也不代表羽賀那和我一樣。

「羽賀那。」

我再次呼喊羽賀那的名字,但羽賀那還是毫無反應。

難道是沒聽到我的聲音嗎?

我這麼心想的下一秒鍾──

「干麼?」

那口氣不帶一絲排斥感或厭惡感,也顯得不感興趣。

機器人般的冰冷話語讓我忍不住就快退縮,但還是立刻開口說:

「我有事情想問你。」

羽賀那依舊保持著沉默,幾乎眨也不眨眼地注視著筆電的螢幕。

「巴頓為什麼那麼固執地想要收購綠寶石工業?」

「不知道。」

回答後,羽賀那輕輕按了一下鍵盤。

「那你為什麼要幫巴頓?」

「……」

沉默降臨。

「羽賀那。」

「我沒理由要告訴你。」

拒絕的態度。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開口說:

「你有理由。」

這時,羽賀那第一次看向我。或許是因為筆記型電腦螢幕發出微弱的光線,反而讓拉上厚實窗簾的昏暗房間更突顯出昏暗感。

盡管在如此昏暗之中,仍看得出羽賀那的眼神黯淡。

「你們的所為含有導致月面崩壞的可能性。」

然而,對于我的發言,羽賀那沒有做出什麼反應,視線也再次拉回螢幕上。

我不死心地繼續說:

「布魯·斯戴爾原本就快倒閉,但勉強撐了過來。可是,哈羅德兄弟也奄奄一息。在這樣的狀況下,萬一發生綠寶石工業因為算出钜額的虧損而有可能倒閉的事態,月面將會徹底斷氣。」

「這樣啊。」

羽賀那輕聲說道,視線再次拉回螢幕上,不知操作著什麼。

我仍舊不肯罷休地說:

「我們現在正在設法阻止月面崩壞。不過,事態的進展速度實在太快,我們能做的事情變得相當有限。所以,我們沒有那種從容度,可以只在旁邊觀看巴頓的試膽大賽。如果真的發生緊急事態,我們沒有可以解救月面的手段。我們不能讓這麼危險的事情發生。羽賀那。你知道巴頓為什麼要追著綠寶石工業跑吧?拜托,告訴我答案。」

羽賀那保持注視著螢幕的姿勢,表情一動也不動地說:

「你知道答案要怎樣?」

「要解救月面啊!」

我不由得放大嗓門吼道。即使如此,羽賀那還是毫無反應。一個人再怎麼不感興趣,也會有自然反應。如果突然聽到巨大聲響,身體自然會在無意識之下做出反應。

然而,羽賀那不動聲色。

她簡直就像一尊真人大小的洋娃娃。

「羽賀那……聽說你給了理沙軌道電梯票。你該不會是認為月面有可能崩壞吧?不,應該說……」

我一邊拚命壓抑想要再次放大嗓門的情緒,一邊說:

「你打算讓月面崩壞,對吧?」

「……」

羽賀那沉默不語。

她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一直操作著膝蓋上的筆記型電腦。

「羽賀那!」

我伸手抓住筆記型電腦。就連被我搶走筆記型電腦,羽賀那也沒有做出任何抵抗。我看向電腦螢幕後,不禁感到毛骨悚然。螢幕上並沒有顯示出什麼奇怪的畫面。也沒有像恐怖電影那樣,以為對方正在寫小說,卻發現是在畫面上持續打著「救命」兩字。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感到毛骨悚然。

羽賀那方才一直操作著電腦純粹是在玩撲克牌游戲。

都什麼時候了,羽賀那居然在玩游戲排遣時間,這樣的舉動讓我感受到極度的病態。

「……羽賀那。」

我呼喊了羽賀那的名字,就像看見某人即將消失到不知何方去而試圖喊住對方。

羽賀那就這麼任憑我搶走電腦,注視前方的目光也沒有聚焦。

那發愣的模樣就像放棄了所有一切。

「羽賀那。」

我蹲下來伸手觸摸羽賀那的肩膀。

只有在那瞬間,羽賀那以機靈的動作,無情地撥開我的手。

「不要碰我。」

「可是,羽賀那──」

「不要靠近我!」

羽賀那像八年前一樣用著歇斯底里的聲音說道。

她的視線看向虛無空間,不帶一絲動搖。那模樣更顯得病態,我內心滿溢著想要向人求救的心情。

然而,我不可以逃避,也不會有人來解救我。

我拚命地鼓舞自己,並開口說:

「……你佯裝成提供建議給綠寶石工業,其實持續讓他們購買早已知道會無法履行契約的金融商品。到這部分算是順著巴頓的計畫走。不過,你讓那金額發展到大得驚人的規模。我沒說錯吧?」

「……」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你現在簡直……」

像是打算和月面同歸于盡。

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不過,我知道吞下肚的這句話還是傳達給了羽賀那。

羽賀那看了我一眼。

「我想怎麼做都跟你無關。」

羽賀那沒有喊出我的名字。

「誰說無關!」

大吼一句後,我因為情緒過度激昂而沒能夠立刻接著說下去。

即使如此,我還是開口說:

「當然有關系!」

「什麼關系?」

羽賀那看我的眼神不帶一絲情感。

正因為如此,她的發問狠狠地往我的胸口刺來。

「跟你有什麼關系?」

不知為何,我說不出話來。

我拚命在腦中尋找話語,脫

口而出的卻是狼狽的話語。

「你是真心這麼問嗎?」

在那一刻,羽賀那似乎在一片昏暗中鼓起腮幫子。

「跟你有什麼關系?」

聽到羽賀那再次詢問,我回答:

「我想守住月面。」

「我可不想。」

羽賀那一副彷佛在告知話題已結束的模樣別開視線。

然而,我抓住羽賀那的手腕。羽賀那甩動整只手臂掙紮著。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月面……你正打算讓這個月面崩壞耶!這攸關到幾萬人、幾十萬人的生活,還有……人類一路追尋的夢想和希望……!」

我和羽賀那兩人互相拉扯著,酒杯翻倒在地上,筆記型電腦也飛了出去。

「月面根本沒有夢想和希望!」

羽賀那終于忍不住說出這麼一句。

「沒有!沒有那種東西!我……我沒見過那種東西!我只看見一群痛苦的人們!月面根本沒有一件好事!」

月面最好給我消失不見!

我抓住羽賀那的兩只手腕,羽賀那試圖甩開我的手。

男女生之間的力道差距就快被在地球出生長大的人以及在月面出生的人之間的差距逆轉過來。

盡管隨時有可能被甩開,我還是拚命地抓住羽賀那。

「難道就因為這樣……因為這樣就要毀掉月面嗎?」

「沒錯。」

羽賀那輕聲說道。

「月面最好消失不見。」

看見羽賀那看向我的眼神後,我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羽賀那的眼神已經超越不感興趣的境界。那明顯是在憎恨我的眼神。

「……是因為我嗎?」

對于我的發問,羽賀那沒有回答。

然而,羽賀那的眼神勝過一切雄辯。

「對于我那時候的舉動……我真心感到後悔。如果可以,我一直很希望可以重新來過。我是說真的……」

我的內心深處明明情感沸騰,卻找不到可以傳達情感的話語。

究竟是怎麼搞的?太教人心急如焚了!

我勉強擠出話語說:

「這八年來我一直掛念著你。」

「騙人。」

羽賀那給了回應,而且是非常極端且犀利的簡短一句。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謊言嗎?」

「我沒有騙你!」

回答的同時,我也就快哭了出來。我說的才不是謊言!八年來羽賀那一直住在我的心中。然而,我此刻不是率先想到希望羽賀那能夠知道真相,而是因為羽賀那不肯相信我而感到傷心。

羽賀那用著充滿怨恨的目光注視著我。

果然沒辦法挽救八年前的過錯嗎?

「我、我……做過足以引來恨意的事情。我做了理所當然會被怨恨的事情。我一直很想向你道歉,並且重新來過。這八年來,我一直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每次采取行動之前,我滿腦子想著當你某天回來時,如果看見什麼樣的我就會願意原諒我那時的過錯。為了得到你的原諒,我一路拚命努力。」

我一邊忍住淚水,一邊用沙啞的聲音拚命擠出話語說道。

羽賀那以充滿恨意的眼神瞪著我。

忽然間,充滿恨意的眼角滲出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

「我沒有騙你!拜托你相信我!」

「騙、騙人……!」

羽賀那從我的身上別開視線,並且像小孩子在鬧脾氣一樣試圖甩開我的手。

羽賀那每次低下頭,淚水就會從她的眼中滴落。

我一頭霧水。對于自己的不理解,我甚至感到悲傷。

為什麼羽賀那不肯相信我?為什麼她要一口咬定我在說謊?

而且,既然認定我在說謊,為何又要流淚?

即使滿腦子的疑問,我還是緊抓住羽賀那不放。為了挽回失去的東西,我甚至不惜前往月面的盡頭,所以絕對不會松開手。

「那……那我問你,為什麼我要把數目驚人的獲利送給別人?」

羽賀那沒有停下掙紮的動作,也不肯看向我。

我不在意地繼續說:

「你知不知道我是冒了多大的風險、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賺到那筆錢?……你們或許會覺得事情很簡單明瞭,但對我來說……那可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情。真的非常地煎熬。不過,我決定放手去做。我也真的做了。因為那麼做可以讓我朝向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夢想前進。而且、而且……我認為除了那麼做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可以得到你的原諒!」

羽賀那的掙紮力道轉弱。

我滔滔不絕地繼續說:

「所以,贏得那場賭注的時候,比起為自己終于實現八年前的愚蠢夢想感到開心,我心里有一個更加強烈的想法!現在……現在只剩下一個夢想還沒有實現!那是什麼夢想呢?」

羽賀那試圖用上臂遮住臉龐,我使出全力緊握住她的上臂,跟著像八年前一樣硬是撐開上臂。

「也就是和你重新來過。」

羽賀那哭花了臉看著我。她的臉上絲毫不見這八年來孕育出來的成熟味。那是八年前面對凡事不順心的現實,無處宣泄自我情感而不知所措的少女面容。

羽賀那看著我。她用著已不見恨意的目光看著我。

明明如此,羽賀那卻顯得痛苦地扭曲著表情,別開視線說:

「你為什麼要……滿口謊言……」

我也忍不住想要落淚。

「告訴我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肯相信我?我要怎麼做,你才肯相信我?我沒有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抓著羽賀那的手臂使勁晃動。我已經無計可施,只能采取這種方式。不論任何言語都無法表達我此刻的內心情感。就像動物被關在籠子里時會做出的舉動,我只能夠以使出蠻力的方式任憑焦躁的情緒宣泄。

羽賀那甚至放棄了掙紮。她在我的面前無力地垂著頭,任憑我晃動她的身子。

看見羽賀那的模樣,我忽然察覺到自己做得太過分。

說不定羽賀那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而是不願意相信。

蒙受虧損時,只要賺到錢就能夠挽救回來。不過,人的情感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是不是只是單方面地在逼迫羽賀那接受我的心情?我是不是只是不停地在舊傷口上撒鹽巴?隨著激昂的情緒開始降溫,這般想法猛烈地吞噬著我。

即使如此,看著羽賀那無力垂頭的模樣,還是讓我察覺到一件事。

我發現必須先告訴羽賀那一句話。

「我到現在……」

或許是需要勇氣吧,說到一半時,我屏住呼吸像是要吞下什麼。

「還喜歡著你。」

我根本不在乎月面會怎樣。我根本不在乎巴頓的想法。

對我而言,只有對羽賀那的心意才是真實的。

不過,我的話語肯定沒有傳達到羽賀那的心中。

沉默氣氛持續之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過。在這段時間里,市場仍持續奔向崩壞之路,搖搖欲墜的哈羅德兄弟也持續嘎吱作響。就好比戀愛一樣,停不下腳步。

如同克莉絲和艾蕾諾亞所做過的努力,我也必須讓事情做出了斷。

羽賀那的行動裝置就掉落在地上。只要確認行動裝置的內容,或許就能夠查出什麼答案。即使上了密碼鎖,也只要拜托賽侯或其他人幫忙,就能夠突破安全防護。

我准備松開手不再抓住羽賀那的手臂。

就在那一刻──

「騙人。」

羽賀那垂著頭輕聲說道,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騙人。」

羽賀那反覆說道。我甚至沒有想要說服羽賀那的精力,只覺得一股悲傷湧上心頭。

「騙人。」

然而,羽賀那沒有閉上嘴巴,她保持垂著頭的姿勢,又說了一遍。

「騙人!」

這句話說得既清楚又明瞭。那是在意志堅定、有憑有據之下,朝向對方發出攻擊的話語。

我注視著羽賀那。除了這句話,我也不知道還能夠怎麼回答:

「我沒有騙你。」

羽賀那抬起頭。

「騙人!」

「我沒有騙你!是真的!你為什麼不肯相──」

我說到一半時,忽然間──

「那我問你,那女人是怎麼回事?」

我的一切時間頓時停止流動。

「……怎麼……回事?」

羽賀那狠狠地瞪著我。她用著恢複情感的眼神瞪著我。

然而,那不是充滿恨意或憎恨的情感。

而是一種憤怒。

「那女人是怎麼回事!」

「啊……?你在說什──」

羽賀那沒有讓我把話說完。

「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在地球看到的!你早就有其他喜歡的對象!我親眼看到的!就是你!阿晴!我親眼看到……你和其他女人過得幸福美滿!」

我愣在原地。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態演變,我眼冒金星,整

個人就快暈厥過去。我會有這樣的反應不是因為聽不懂羽賀那在說什麼,而是因為我明白了羽賀那在說什麼。

白癡與天才只有一線之隔。

我記起羽賀那從以前就是這種人。她明明智商高得嚇人,如果是玩類似黑白棋的游戲,可以瞬間掌握每一步棋,而且平常像野貓一樣有嚴重的疑心病,卻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天真地釋出信賴,是一個動不動就可以讓人乘虛而入的女生。

我深深吸入一大口氣讓空氣填滿肺部,跟著把內心的怒氣、難以置信的情緒、混亂的情緒,以及對混帳世界的恨意全部凝結在一起,化為猛烈的話語吐出來:

「你才是白癡!」

我抓住羽賀那的手臂往這方拉近後,直直盯著羽賀那的眼睛大吼:

「你才是在騙人!」

「我哪里騙人了?」

「你說你親眼看到的事情啊!你親眼看到的是捏造出來的故事。你看到的是那個毫無意義、毫無意義的──」

毫無意義的《打倒阿法隆英雄傳》!

「那部電影全是捏造出來的故事!」

「騙人……」

「我沒有騙你!你!你竟然會相信那種東西……!」

因為沒能夠完全宣泄出滿腔怒氣,我甚至無法順利吸氣。

即使如此,我還是硬張開嘴巴,哪怕要吐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地大吼:

「那是捏造的故事!我完全沒有參與其中!我也沒看過半次!不過,我大概想像得到會是什麼樣的內容。那部電影八成是寫了我和艾蕾諾亞最後結為連理的結局。我沒說錯吧?」

在我的凶狠氣勢壓倒之下,羽賀那輕輕點點頭。

我抬頭仰望天花板,一一找回因為過度憤怒而失去的理性後,編織出話語說:

「事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艾蕾諾亞前陣子才在地球訂婚了!她和我之間是清白的!完全清白!」

「那、那克莉──」

「克莉絲?你是說克莉絲嗎?」

聽到克莉絲的名字後,我像在遷怒似的猛力搖晃羽賀那的手臂。

「我也傷害了克莉絲!而且傷得很深!可是,不然你告訴我該怎麼做才好啊!克莉絲陪著我做了四年的複健,也有意願和我一起做投資,她的笑臉那麼可愛,既溫柔體貼又有才華,而且知道努力向上。月面的所有男生看見她,都會認為除了當女朋友之外,不會有其他選項!可是,我已經有其他喜歡的對象!除了拒絕她,我還能怎樣!」

我從正面直直看著羽賀那,上下擺動著肩膀喘個不停。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多說些什麼。

以世上的標准來說,羽賀那無疑是個天才,在與巴頓攜手合作的計畫中,她也完美地發揮了天分。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在即使沒有參與金融工作的人們之間,肯定也會成為美談流傳好幾十年。只憑靠智慧就摧毀了一個被稱為月面的城市,姑且不論好壞,身為做出這般壯舉的本人,羽賀那的名字想必會被烙印在人類的曆史上。

不過,這畢竟是局限于擅長領域的話題,而每個人勢必會有擅長和不擅長之處。

而且,我最近才學到一件事。當面對投資以外的事情時,即使是冷酷無情到讓人懷疑他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如惡魔般善于算計、身經百戰的賣空派人物,也會變得像個徹底的笨蛋。

羽賀那根本一點也沒有成長。我自己也沒有成長,所以或許沒資格說她吧。

不過,羽賀那擁有的才華不是我能夠相比。

正因為如此,她的鑽牛角尖想法才會導致這般的事態發生。

對于這件事,除了錯愕,我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如果我的猜測是真實的,那也未免太真實了。

「那部電影是捏造出來的故事。我……」

喘口氣後,我面向羽賀那緩緩開口說:

「我從八年前就一直喜歡你。羽賀那,我喜歡你……」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才總算能夠正常呼吸。羽賀那注視著我,臉上浮現困惑不已的表情。

我緩緩松開羽賀那的手臂。因為我實在使力過度,手指僵硬得無法順利張開。

或許那是我出自本能的恐懼心態在作祟也說不定。或許是受到八年前的可恨記憶束縛,我害怕一松開羽賀那的手,就再也抓不到。

經過八年的歲月,我終于能夠把所有心意傳達給羽賀那。

不過,我不可能永遠追著羽賀那的幻影生活下去。

如果要放棄這項投資,此刻正是分歧點。

有人會說有勇氣割舍蒙受虧損的部位,才稱得上可獨當一面的投資人。

我正站在即將從八年前的少年有所轉變的分岔路。

我的手完全松開羽賀那的手腕。

在那瞬間,羽賀那的手笨重地落在她的膝蓋上。

我開口說:

「拜托你不要說什麼沒有一件好事這種話。我雖然對八年前的事情感到後悔,但和你一起度過的那幾天真的很快樂。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我只靠著那幾天的回憶支撐下去。那是一段描述給別人聽的時候,對方會聽得滿臉通紅,也會被人家說難以置信或被取笑的快樂回憶。難道……難道對你來說,不是一樣的感受嗎?」

羽賀那嚇一跳地縮起身子。

淚水也隨之再次奪眶而出。

「月面還是沒變,一樣是個愚蠢的地方。在這里有一大堆令人生氣的事情,不合理的事情更是多到數不清。不過,我不會因為這樣,就希望月面消失不見。因為和八年前的事情一直保有關連,才會有今天的我。我學到人們絕對無法擺脫過去變得自由,也認為正因為沒有斷絕與過去的關系,才有辦法向前邁進。所以,拜托你也不要有那種想法,想要破壞一切好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我停頓下來,向羽賀那伸出右手。

當初我就是用這只右手甩開羽賀那的手,一切事件的元凶就是這只右手。

「我希望可以和你重新來過。我也一直深信可以和你重新來過,才能夠走到這一步。羽賀那。」

我直直看著羽賀那的眼睛說:

「我到現在還是一樣喜歡你。」

羽賀那閉上眼睛,在眼里打轉的淚水隨著閉眼的動作一齊奪眶而出。

當羽賀那再次睜開眼睛時,我隱約猜測出她的心情。

如果是一場夢,應該會醒來才對。

羽賀那心里肯定這麼想。

「羽賀那。」

我呼喊羽賀那的名字,並且更往前伸出右手。

羽賀那像個小孩子號啕大哭,然後──

「阿晴。」

羽賀那說道,並准備抓住我的手。

「怎麼辦……」

在那一刻,我握住羽賀那的手:

「別擔心。我就是來尋找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解決。」

我就這麼把羽賀那拉近自己,並用盡全力緊緊抱住羽賀那。羽賀那的身軀似乎比八年前來得嬌小,但我想應該是因為我變壯了。

「真的很對不起,我那時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

羽賀那什麼也沒說。

不過,羽賀那本來就不是多話的女生。而且,我花了八年的時間才走到這里。

所以,盡管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也覺得一眨眼就過了。

「阿晴。」

「什麼事?」

「……我好想你。」

我終于聽到了這句話。

在這一刻,八年來的痛苦終于得以劃下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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