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1710 Crack Flag 第四章 “還真夠純情的”

1709年 晚秋

羅特瓦倫蒂諾 劇場前

“讓的戲曲真是太棒了,您看這人山人海的盛況!”

寒風刺骨,人們卻頂著這樣的寒風在劇場門前排起了長隊。

看著長長的人龍,拉布羅稱贊著身邊的男子。

“不……這次的劇本,並不是我自己的原創。”

“那種小事何足掛齒。是您用自己的熱情描繪出的真實震撼了人們的心。”

聽了讓自謙的回答,拉布羅滿懷感觸地抬頭看著天空:

“我並不覺得這樣就能償清我的罪行,但至少希望……能使那個可悲的少年得到救贖,使那些受到狩獵魔女折磨的人們內心得到救贖。”

“不過代價是容易被教會當做眼中釘啊。”

“您甚至帶著這種覺悟將這出戲劇展現在世人面前。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我對您的感謝真的……無以言表。”

“別說了。根本不是這回事。錢啊。我寫劇本都是為了錢。”

讓嘴上雖然這麼說,心中卻充滿了完成使命的滿足感。

戲劇廣受好評,下出戲的初次公演也定在了羅特瓦倫蒂諾。劇本就快寫完了,只剩創作出最後的部分。

只有最後的部分——任他發揮自己的想象力。

讓皮埃爾•阿卡爾德。

不光是現在上映的這出戲——他正在寫作的劇本也基于某項“事實”。

不過,他遲遲不寫出最後的創作部分,並不是因為沒有靈感。

讓心中湧起的一絲不安,使得他無法完成劇本。

“我說,拉布羅。”

“有什麼事?”

“我正在寫的那出新作啊……在這座城市上映真的好嗎?”

“……”

拉布羅沉默不語,讓結結巴巴地繼續說出自己的想法:

“哎、哎呀……突然這麼說也、挺、那啥的……就算這里的色鬼領主盯上我也無所謂,反正他應該也不能隨便動我……不過那種事如果傳開了,拉布羅的立場就不妙了吧?”

“沒關系。我知道“某項事實”這點……只告訴了您一個人。連我們工房的資助者們也不知情。我本來也想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但不能在這座城市降下更多不安的陰影了。”

看樣子這次也是拉布羅提供了新作素材的“事實”——但這個選擇似乎對他而言也相當痛苦,他露出憂郁不安的神情。

“而且……如果與那起事件相關的人……不,罪人還在這座城市的話……我希望他能自首贖罪。”

“但我……如果可以的話,更希望他能逃之夭夭。”

“您若是如此希望,那也行吧。等新作廣為人知之後,他仍不願接受制裁的話……新作也能成為他逃亡的契機吧。”

“是這樣嗎?”

讓仍然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拉布羅則露出溫柔的微笑點頭道:

“是啊,您的才能是為了某個人傳達話語。詩人的話語既可以成為武器,也可以成為特效藥。您的話語的確有著可以改變世界的力量。看著在劇場門口排隊的人們那期待的表情,我對此堅信不疑。”

聽著拉布羅的話,讓再次把視線轉向劇場門前的長隊。

——為了某個人嗎。

——我明明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寫。

——還真是個偽善者啊……我。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道——但臉上卻帶著笑容。

似乎他將把自己認定為偽善者作為免去內疚的免罪符般。



1709年 年末

羅特瓦倫蒂諾 丘陵部

海面上吹來冰冷的海風,山丘上已經發黃的草葉有些寂寥地搖曳著。

站在山丘上的艾爾瑪感到身後有人,他笑著回過頭去:

“呀,來晚了啊,妮基。”

“是你來得太早了吧。”

女子歎息著低聲說道,艾爾瑪羞澀地笑著回答“是嗎?”

在戀人們常來的風景優美的地方,妙齡的少年少女共度時光……其實二人之間的氛圍根本不是這回事,妮基冷冷地對艾爾瑪說:

“莫妮卡和修伊還沒回圖書館嗎?”

“差不多吧。”

“……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吧?”

“差不多吧。”

艾爾瑪簡單地答道,他的笑容卻藏不住寂寞的神色。

艾爾瑪和妮基是在數年前某起事件中相識的。

妮基本來已經離開了這座城市,但因為意想不到的原因又回來了。現在她在某些煉金術師使用的一間“圖書館”做術師們的傭人。那些煉金術師似乎本來居住在別的城市,差不多半年前搬進了這里。

而——在艾爾瑪和她再會的一周後,一對男女取代她從城市的表面舞台退場了。

修伊和莫妮卡。

兩人一起去劇場那天,被艾爾瑪和圖書館的成員們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然而,那天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圖書館。

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人擔心“是不是卷入了什麼事件”,也有人嘀咕“兩個人一定是私奔了”,大家的反應各有不同。不過,音信全無超過一個月後,二人的存在也從他們的記憶中漸漸淡去——過去數月的現在,幾乎已經沒人把他們掛在嘴邊了。

“你果然還是擔心嗎?”

聽了艾爾瑪的問題,妮基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沒怎麼跟那兩個人聊過天……但我曾經被他們救過。而且……”

“而且?”

“我也是假面職人的一部分。”

妮基本應死在這座城市。

自己了斷性命,抑或是被他人奪去性命,她的人生只有這兩個選擇項。

然而,兩次與“假面職人”的相遇,使得她被卷入了他人的人生,從而獲得了新的“選擇項”。

于是她離開了這座城市,為了“起碼,想要自己找到自己的埋骨之地。”

“我們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吧,怎麼樣,找到可以含笑而終的地方了嗎?”

“誰知道呢。”

聽了艾爾瑪的話,妮基回想起過去。

離開城市之後,她抱著用自己的腳走到多遠算多遠,就算餓死街頭也無所謂的想法坐上了前往附近城市的馬車。

然而不知何時在運貨馬車上睡著的她醒來時——馬車已經到了某所煉金術師的工房。

而她也立刻獲知,這所工房正是生產改變了羅特瓦倫蒂諾以及妮基的人生的藥物的場所——不過對她而言,那已經是過去的事,而他們也沒有直接犯下罪行。她的心剛因與艾爾瑪他們的相遇獲得了救贖,已經無法憎恨他們,只打算默默地離開工房。

這時,攔下她的是————

住在工房的見習煉金術師,菲爾梅特。

——“您在找自己的埋骨之地?埋骨之地並不是靠自己尋找的。而是生活下去,最終自然會走到的地方。那時候到底能不能微笑面對,要看到那時為止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男人。

明明沒打算告訴他自己的過去,卻自然而然地說出口來。他讓妮基感到這種奇妙的安心感,她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了他。

菲爾梅特對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前幾天,師傅因事故永遠離開了我們。留下切斯一人非常可憐。我想工房應該可以付出不錯的薪水,您能否能做那孩子的姐姐呢?當然,我明白這種事不是用錢就能解決的。但即使是這樣……我仍希望已全盤接受死亡的您來照顧切斯。”

“菲爾梅特先生和貝格先生都是非常好的人。起碼他們讓我自願留在那所工房工作。”

“哎,所以也在做類似于密探的工作嗎?”

“老實說這種工作我沒什麼興趣……不過沒辦法。”

她現在除了在工房幫忙外,還作為來往于德魯門特爾家的來人與工房之間的使者。

菲爾梅特他們的工房受到多家貴族的資助,雖然在這座城市是以阿瓦洛家作為後盾,但總括歐洲的話,似乎德魯門特爾家才是最大的資助者。

“好像菲爾梅特先生在調查這座城市的古怪之處,向德魯門特爾家報告。有時也差我去送信。不過我基本不識字,也不知道到底寫了些什麼。”

自幼連識字也不被允許的少女眯起了雙眼:

“把這座城市的古怪之處告訴給別人,對我來說也是值得歡迎的事……不過,我還是不想跟這座城市扯上關系……所以提不起興致來。”

“這樣啊……”

“啊,別誤會哦。和艾爾瑪聊天還是很愉快的,我也知道這座城市也有像艾斯佩朗薩大人那樣的好人的。”

看著艾爾瑪充滿歉意地垂下眼簾,她趕緊笑著說道——下一瞬間,她的笑容中帶上些寂寞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真是的……到底去哪兒了啊。莫妮卡和修伊。”

接著她轉向艾爾瑪,直率地問道:

“大概……艾爾瑪知道那兩人在什麼地方吧?”

而艾爾瑪也同樣直

率地回答:

“嗯。當然知道啦。”

妮基無奈地歎口氣,搖了搖頭:

“不過不能告訴別人,他們在哪兒……是嗎?”

“嗯,我跟他們約好了嘛。”

“不過我也覺得,他們兩個差不多也該告別家里蹲生活,活動活動身心比較好。”



同日 夜 市內某處

“發生了這樣的事哦~我跟妮基說‘要多笑笑’,但她到最後也沒笑。是不是我修行還不夠啊。”

“跟修行有關嗎?”

只有微弱燭光的室內響起了兩個男子的聲音。

其中一人是保持著一如既往的笑容的艾爾瑪,而另一人——修伊的臉上則毫無表情。

如果是以前的他,應該會苦笑著說出剛才的話。然而,現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感情的起伏,與他手中把玩著的面具沒有什麼區別。

艾爾瑪對著這樣的他,仍像以前一樣閑聊般地問道:

“那怎麼樣啊。還是不想見莫妮卡嗎?”

“……是啊。”

“不過貌似你還是作為‘假面職人’在城市見不得人的地方做了很多手腳,這證明你的心還沒有完全崩潰,太好了。”

聽了艾爾瑪滿不在乎的話,修伊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說不定,完全崩潰了還更輕松些。”



數月前,他看了一出戲。

受莫妮卡的邀請,看了某個劇團的一出戲。

這出戲由城中的詩人讓皮埃爾•阿卡爾德創作——但修伊和莫妮卡知道它的內容。

而他們知道自己知道其內容,是在舞台幕布拉開之後。

對修伊而言,那是直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過去的記憶。

對莫妮卡而言,那是曾從修伊口中得知的過去的秘密。

開演不滿20分鍾,修伊就已經發現這出戲是以自己的過去為模型寫出——而莫妮卡也幾乎在同時發現了這點。她從中途開始就哆哆嗦嗦顫抖著,不時瞄向修伊。

而修伊則保持著沉默。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看莫妮卡一眼。

他只是瞪著舞台上再現的自己的“過去”。

戲演完之後,修伊還是什麼也沒說。

視線根本沒有轉向莫妮卡。

他聽到身後莫妮卡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不是……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修伊……君……”說不定,她真的在哭。

但到最後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的修伊,並不知道答案。

結果修伊什麼也沒有說,從她面前離去——

那天之後,他再也沒出現在圖書館過。

而莫妮卡也同樣地——從城中消失了。




“如果崩潰了你就可以打心底笑出來的話,我也會幫忙。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莫妮卡想要見你的話,肯定早來這里了。也就是說你和莫妮莫妮都沒有勇氣見到對方吧?”

“……”

“但並不是再也不想見到她吧?”

艾爾瑪不慌不忙地說著,修伊靜靜地合上嘴。

修伊藏身于“假面職人”的一間工房,但這里的地址並不是屬于他一人的秘密,共享秘密的艾爾瑪和莫妮卡兩人也知道這里。

實際上,修伊消失之後,艾爾瑪也立刻就出現在了這里——

“修伊其實也想她來吧?”

艾爾瑪拿起一枚放在桌上的金幣,叮地一聲將其彈到空中繼續道:

“我也去看了那出戲哦。剛好在3天前終演那天。托斯佩朗幫我在最後拿到了票。從昨天起又開始上映新的戲劇了哦。”

“……是嗎。”

“雖然達爾頓校長並沒有告訴我一切,不過我立刻就知道了。那是以修伊的過去為模型的故事吧?”

“……沒錯。跟你也沒說過的事。連達爾頓也不知道的事……只告訴過莫妮卡一人的事,全部在舞台上演了出來。”

修伊淡淡地像操線人偶一般繼續低聲說著。

艾爾瑪重複著把金幣彈起來又接住,彈起來又接住的動作,突然他把金幣放在桌上,對著保持面無表情的友人問道:

“那麼,你在懷疑莫妮卡嗎?懷疑她把只有你和她知道的秘密隨隨便便告訴了劇本家?然後專門帶你去看?”

“……”

他的表情出現了細微的變化。似乎在拼命壓抑從心底湧上的感情。

艾爾瑪笑著這樣的修伊,仍然繼續道:

“你也知道就算從邏輯上看,這那也說不通吧?如果預先知道戲劇的內容,莫妮卡根本不可能帶你去看……不,也許是為了讓你擺脫過去而下定決心做出了這樣的行動,但以莫妮莫妮的性格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我倒是可能這麼做。”

艾爾瑪輕松地說著,修伊仍然保持著沉默。

然而艾爾瑪再一次不顧他的心情,保持著笑臉繼續道:

“而且就算是最討厭這個世界的你,她也喜歡。啊,講這種道理也沒用。我就想問一句,你到底相不相信莫妮卡•坎佩內拉?”

“……相信?”

“我問你,你信不信莫妮卡沒有背叛你?”

聽了這個問題,修伊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只是靜靜地看著艾爾瑪,說道:

“我已經不願意再被背叛了。你看了戲也該知道。那些溫柔地對待我的村民們、那個年輕女子,誣告我的母親是魔女。那出戲並沒有寫……到那時為止我還信賴著人類。對那個年輕女子也抱有類似于愛慕的感情。”

“你想說,已經不想再嘗到喜歡上某人,又被背叛的滋味了嗎?”

“……畢竟那並不是讓人覺得舒服的事。既然是這樣,從最開始就別相信他人,才能更平穩地生活。”

“你這個想要毀滅世界的家伙還說什麼想要平穩生活啊~那你也完全不相信我嗎?”

聽了對方像是挑釁的問題,修伊毫不猶豫地點頭道:

“我從最初就沒有相信過你。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信任。”

“咦?!”

“不管跟我許下什麼諾言,共有什麼秘密,締結了什麼樣的利害關系……只要能讓某人露出笑容,你根本不介意背叛我,讓自己成為卑鄙小人吧?”

面對挑釁,修伊的回答像是在試探艾爾瑪的真心。

艾爾瑪考慮了數秒後,不出修伊所料,干脆地點了點頭:

“嗯!我肯定會那麼做的!的確不行呢!可不能相信我這種人哦修伊!要注意哦!”

聽了艾爾瑪發自內心的擔心,修伊吐出一口深深的歎息。

“正因從最早開始就沒有相信你,所以我才放松了對你的戒備吧。”

“不能像這樣也放松對莫妮卡的戒備嗎?”

“她不像你,不是這麼出類拔萃的怪人。”

艾爾瑪准備把話題拉回到莫妮卡身上,修伊臉上即將浮現出的感情也立刻消失了。

“那我換個問題。換個只有一點點不同的問題。”

“……”

“嗯,接下來我要問‘你想相信莫妮卡嗎?’有點容易混淆是吧?”

艾爾瑪說完後停頓片刻後,仍用跟往常一樣的語氣對不願敞開心扉的修伊說道:

“你相不相信莫妮卡,想不想相信她都無所謂……”

艾爾瑪像個想到如何惡作劇的孩子般,露出有些壞心眼的笑容。

他輕輕一點頭,對著摯友問出直逼核心——

而又最不考慮對方心情的問題。

“你愛莫妮卡嗎?”



數小時後 波羅尼亞爾宅 工作室

“呀斯佩朗,我來玩啰。”

“回去。我沒有時間浪費在男人身上。”

艾斯佩朗薩皺起眉頭答道,他一邊整理桌上的文件一邊看向艾爾瑪:

“……雖想這麼說……但你並不是來見我的吧?”

“不愧是斯佩朗!真懂我的心!”

面對故知的貴族,艾爾瑪淡淡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想見莫妮卡,現在可以嗎?”

“……啊,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

伯爵說著,朝站在房間角落的管家使了一個眼色。

管家對艾爾瑪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為帶領他前往某間房間而朝走廊走去。

艾爾瑪自然地跟上他的腳步,在他身後傳來了艾斯佩朗薩的聲音:

“我討厭欠男人人情。不過也不能用貴族的權利下命令,只能拜托你了。”

“莫妮卡……我妹妹就拜托你了。”

他的聲音里包含了平時從未顯示出的感情。

艾爾瑪雖然好奇發出這種聲音的艾斯佩朗薩現在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但他並沒有回頭,只朗聲回答道:

“你拜托的對象搞錯了哦,斯佩朗。”

“這種事非得去拜托那個滿臉通紅小聲說什麼‘想要去愛莫妮卡’這種裝腔作勢的台詞的男人不可啊。”



數分後 波羅尼亞爾宅 某處

在工作室完全相反的方向,有一處作為宅邸庫房的場所。

在其深處的隱門後,藏有一間臥室。

雖然布置樸素,卻也收拾得十分整潔,在房間一角——一個女子發出了聲音:

“啊……你來了啊……艾爾瑪。”

莫妮卡用毛毯裹住全身,只在縫隙中露出一張有些瘦削的臉龐。

她把“假面職人”的面具拿在手中把弄,向艾爾瑪露出憔悴的笑容。

她的笑容讓人心痛,那種病態的微笑,讓人一看就能明白她患了心病,抑或是即將患上心病。

然而,艾爾瑪毫不遲疑。

他用極其開朗的笑容回應她,輕松地揮了揮手:

“呀嗬,我來玩了哦,莫妮莫妮。”

莫妮卡•坎佩內拉是艾斯佩朗薩•波羅尼亞爾的妹妹。

不過表面上她只是一個未來的煉金術師,在這座城市知道這個事實只有都市警察的頭目和貴族這一小部分人。

因為是由民女的側室所生的同父異母的妹妹,艾斯佩朗薩本人也不太願意將此事公諸于眾。貴族們也理解他這種意思,沒有將秘密公開。

當然,其實他們並不是同情她的立場,也不是給艾斯佩朗薩留面子,只是對大部分人來說,莫妮卡這名少女根本無足輕重。

艾爾瑪也是知曉她身世的一人,但他出于另一種角度也認為莫妮卡的血統毫無意義——他只是將她當做“假面職人”的同伴以及在同一間私塾讀書的同學來看待。

不過也正是艾爾瑪,才能確信隱藏蹤影,沒有回到寄宿處的她肯定藏在了這里。

莫妮卡的心中很有多不安定的情緒,自從她不再出現在圖書館後,至今艾爾瑪也只見了她五次。

“我來這兒之前,去見了修伊。”

不顧及他人心情的男子輕易地說出了會影響莫妮卡心情的名字。

“……嗚!”

莫妮卡臉色一變,把手中的面具戴在臉上。她把自己的表情完全藏起來,硬生生地壓抑住感情,問道:

“……那又怎麼樣?”

她連語氣都變成了“假面職人”,但艾爾瑪卻用力點點頭:

“接下來,要不要去見他?”

“……。……?……?!”

“反正你肯定也知道修伊在什麼地方吧。”

“你、你在說什麼!你瘋了嗎?!”

她仍用假面職人的語氣說著,聲音里還帶著怒氣。

“我現在還有什麼臉去見修伊……君……了啦!”

“混了混了。語氣混在一起了哦。”

“閉嘴!你是來笑我的嗎?!”

莫妮卡從面具下狠狠地瞪著哈哈大笑的青年,艾爾瑪卻輕松地搖搖頭:

“不是哦。我不是來笑你的,而是來讓你笑的。”

“……你還要說這種話嗎?”

從面具下傳來的,並不是無奈的聲音,也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帶著一絲寂寞。

“艾爾瑪•C•亞伯托洛斯。你……真的想要這張面具下的女人露出笑容嗎?這個女人的笑容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你愛上她了嗎?想跟她親熱嗎?你也知道吧。莫妮卡•坎佩內拉的心只向著一個人!而被那個男人拒絕,連夢想也喪失……成為只會呼吸的存在的這個女人的笑容,到底有何價值?!”

她的話充滿了自虐的意味。

透過面具傳出的是,貶低自己的話語。

“假面職人”對莫妮卡而言並不是第二人格。而是她本來擁有的“本性”之一。

正因如此,那也正是莫妮卡自身的話語,也正是她對自己的傷害。

聽了她瘋狂的喊叫——笑容中毒者仍然不識時務地忠實自己的欲望,回答道:

“對我來說,光是笑容就有著無比的價值。”

“……”

“老實說,不管是稀世的連續殺人狂還是某個帝國的國王,是奴隸也好,3秒後就將死去的人也罷,就算是聖人、神甚至惡魔,對我來說他們的笑容都是平等的。只要不是假笑的話。”

“……你真是個自私的男人。”

假面的怪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如果把她裹在身上的毛毯當做斗篷,看起來還真像是連續殺人狂“假面職人”再次出現了。然而,怪人身上沒有殺人狂那種詭異的感覺,面具後傳來的聲音也只包含著寂寞的感情。

“但……你不知道吧,莫妮卡•坎佩內拉……沒有獲得幸福的資格。連露出笑容的資格也沒有。”

“話可不能這麼說。”

艾爾瑪走到莫妮卡身邊,咻一下把她的面具揭開了。

“啊啊?!啊、啊啊……住、住手,還給我……啊……”

莫妮卡的眼中立刻湧起淚水,連話也說不清了。艾爾瑪在她面前戴上面具:

“無論男女老少,惡人也好聖人也罷都有著平等的笑的權利哦。就算是行刑前的死刑犯,也沒有人有權利阻止他感到幸福露出笑容。”

“……你說的都是歪理。如果有人奪走了我重要的人的生命,我可不能原諒他含笑而終。”

“沒錯,沒必要原諒。可就算你不原諒,也無法阻止那個死囚犯露出笑容。除非你用手硬把它壓下去。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絕望得無法笑出來。不過我不會那麼做就是了。”

“艾爾瑪果然……很奇怪。太不正常了。”

莫妮卡用責備的語氣說道,臉上露出淡淡的苦笑。

“奇怪的話就笑我吧。好啦,微笑微笑。”

說著,艾爾瑪用雙手食指把自己的嘴唇向兩側拉開,強調出自己的笑容。但莫妮卡笑容下的寂寞神色並沒有消失。

這種微妙的狀態持續了幾秒,艾爾瑪似乎總算死心了,他歎口氣道:

“……算了,不想見修伊也行。不過,你不想知道真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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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寫那出劇本的不是讓皮埃爾•阿卡爾德嗎?”

“我動了點手腳,今晚把那個劇作家約了出來,你有何打算?”



一小時後 市內某處 廢屋

——艾爾瑪說他會把那人帶來……

——但那個詩人真的會來這里嗎?

這間破舊的廢屋位于市郊,周圍被樹林包圍,看不到任何人影。

這里似乎曾是某位貴族的別墅,但幾十年前那位貴族就沒落了,現在已經沒有人保養。只有孩子們偶爾會來試膽探險。

他們也有好幾次想要將其作為“假面職人”的活動據點,但因其所處的位置不夠隱秘最終沒能實現。

莫妮卡現在穿著“假面職人”的裝束,手里握著用慣了的錐劍。

雖然不知道那個詩人到底為什麼寫下那樣的劇本,但首先要確認的是,他對修伊到底有沒有敵意。

——如果他是修伊的敵人的話……

緊緊握住錐劍的劍柄,面具之下的莫妮卡下定了決心。

接著,透過面具看到的風景有了變化。

一個身穿遮頭外套的人影走進了廢屋。

雖然只有從窗外射進的月光,但她能看清對方的行動。

對方似乎也在警戒著什麼,慎重地窺視著周圍的狀況。

莫妮卡站在高處俯視著這個人影。

她屏息站在生鏽的吊燈上,巨大的鐵塊紋絲不動。

只要有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讓黃銅摩擦發出聲響,暴露自己的位置吧。

即使身處如此緊張的狀況中,莫妮卡的腦中卻非常冷靜。

——艾爾瑪在哪兒?

——不是說由他帶人來嗎……

——難道……已經被除掉了?

莫妮卡得出最壞的結論,准備付諸武力。

她踢開吊燈,飛落到大廳中央台階的扶手上。

當然,從大廳天花板傳來了鐵鏈激烈的摩擦聲,黑暗中對聲音敏感的人影反射性地朝那邊望去。

她看准這一破綻,從台階撲向人影,從他背後將錐劍抵住對方的脖子。

“別動。”

她壓低聲音,刀刃朝對方脖子一送。

卻聽到咚的一聲,刀刃碰到了什麼東西。

——?

——……面具?

她腦中浮起疑問的同時,人影發出了聲音:

“是……莫妮卡嗎?”

而——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她完全陷入了混亂之中。

——嗚?!

因為那是她最為熟悉的人的聲音。

她慌忙松開人影,拉開距離再看向對方。

從大廳窗口透進的月光,柔和地照在人影身上。

那是莫妮卡熟知的帶著木制面具,並非自己的“假面職人”的身影。

“修、修……修伊……君?!”

“……為什麼莫妮卡在這兒?”

從兩人面具之下響起了他們沒帶面具時的聲音。

莫妮卡一屁股坐在地上,修伊則淡淡地問道:

“……難道艾爾瑪告訴你‘會帶寫那出劇本

的劇作家來’嗎?”

“咦……”

完全搞不清狀況的莫妮卡只能拼命點頭。如果是平常那個冷靜的“假面職人”的她,肯定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但現在因為看到好幾個月沒見到的修伊,她面具的表里已經完全攪成一團。

而修伊則在面具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用有些死心的語氣低聲說道:

“被他擺了一道……不,其實最早就想到過會發生這種情況吧,我。”

“怎麼……回事?”

莫妮卡好不容易擠出支離破碎的聲音,修伊淡淡地回答道:

“我和莫妮卡都被艾爾瑪騙了啊。”

“對他來說,被我們當做騙子根本不痛不癢。”



同時刻 羅特瓦倫蒂諾市內

“居然會上這種當,那兩個人還真夠純情的。”

昏暗的夜色中,燈籠發出的亮光歡快地在路上跳躍著。

艾爾瑪在城中的小巷里輕快地走著,露出愉快的笑容仰望著天空。

“以後可別被壞人給騙了啊。”

接著,他朝某處走去。

像是要為自己的謊言負責般,只身一人——

前往城里唯一的詩人,讓皮埃爾•阿卡爾德的住所。



廢屋

“……”

“……”

修伊與莫妮卡。兩人間落下似乎要持續到永遠的沉默。

只有吊燈晃動的聲音還不時響起,告訴二人“時間尚未停止”。

莫妮卡並非故意保持沉默。

想說的話,堆積成山。

想要解釋的事也堆積成山。

——不是我。我並沒有將修伊君的秘密告訴任何人!

——求你了……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然而,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的資格。

這幾個月,她偶爾和艾爾瑪、哥哥或是送來飯菜的女傭交談幾句,並沒有忘記如何說話。只是內心湧起的壓力死死地壓住了她的心和舌頭,把她拉進了沉默的深淵。

——不,就算不相信我也沒關系。就算討厭我也行!

——但是、但是……

她的心中也說不出接下來的話語。

自己到底希望他怎麼樣?愛還是被愛,或是想要他待在自己身邊,抑或是想要他允許犯下罪行的自己繼續生活在這個世上?

面對著修伊,她甚至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她甚至忘了直至數分鍾前,她的期望、願望、希望不過是能見到修伊而已。

——我……想要修伊君什麼?

與莫妮卡相比,修伊的沉默非常冷靜。

——果然是這回事嗎。

他隱約察覺到艾爾瑪有什麼企圖。

也明白那應該是與莫妮卡相關的,多管閑事的企圖。

然而,他雖然懷疑艾爾瑪的話,卻聽他的來到了這間廢屋。

——我……其實也有些期待嗎?

——期待著能在這里遇到莫妮卡。

動搖的心情讓修伊在假面之下咬緊牙,這個瞬間他開始思考。

現在,正因身處這種狀況,他才能思考數月來故意不去想的問題。

——我是怎麼回事?

——我……想見莫妮卡嗎?

兩人的共同點是——數月來,他們都停止了對對方的思考。

只有聽了偶爾來訪的艾爾瑪的話,才會重新意識到互相的存在。

除此之外的時間,莫妮卡只是懷念與修伊相關的種種回憶,而修伊則盡量不去想莫妮卡的問題,以此讓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靜。

不過,在這一瞬間,枷鎖解開了。

不知不覺積累在心底的東西湧了上來。

兩人之間只有沉默。

他們的身體也基本上一動不動。

然而從面具的洞里看出來的目光正互相凝視著——兩人的心中更是肆虐著與這種靜寂完全相反的台風般的感情漩渦。

就像是要在短短幾秒內,挽回逝去的這幾個月的時間。



羅特瓦倫蒂諾市 某處

“嗯,按麥薩的說法,這里就是……那位詩人的家了吧。”

艾爾瑪仰望著面前的房屋自言自語道。

房屋建造得相當堅固,但與周圍的房屋並沒有什麼不同,作為藝術家的住宅好像有些說不過去。

正是午夜時分,說不定已經進入了新的一天了,這種時間突然登門造訪的話也太沒常識。搞得不好還可能會驚動都市警察,就算是不識時務的艾爾瑪也不敢硬闖。

雖然麥薩說“要不然由我來引見如何?雖然不知您為何對讓產生了興趣,但他最近似乎很忙,我想應該不容易見面。”但要是那樣的話,就必須把修伊的過去告知麥薩不可。

因此艾爾瑪胡謅了幾句應付過去,孤身一人來到了詩人的門前,不過他根本沒想之後該怎麼做。

——嗯,怎麼辦呢。溜進去嗎?

——不過我能像莫妮卡那樣巧妙地溜進去嗎?

——不管怎樣,先把假面職人的服裝帶過來再說吧。

艾爾瑪站在門前想著比正面拜訪更令人頭痛的辦法,這時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傳入了他耳中。

“?這麼晚還有人在散步嗎?”

明明自己的行動更為可疑,艾爾瑪卻對深夜的腳步聲產生了興趣。

聽到漸漸靠近的腳步聲,艾爾瑪並沒有藏起來。在旁人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停在路上思考問題的青年而已,就算覺得有些可疑也不可能立刻報警或是押走他吧。

他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但命運的齒輪扭曲地轉動著。

發出腳步聲的,是他認識的人。

“您是……”

“啊,卡爾拉小姐!你好你好!”

看到身穿正裝提著提燈的德魯門特爾家的“使者”,艾爾瑪像面對多年好友般打著招呼。

她們在這數月中仍滯留在這座城市。

船偶爾出港,但包括卡爾拉在內的多數“使者”一直留在城中。每當船回港,城里戴著沙漏紋章的人數也越來越多。

然而經過這數月的時間,城里的居民們漸漸放松了警惕,似乎強迫自己的心“習慣”了這種異常狀況。現在滯留在城中的“使者”已經超過百人,但由于其首領卡爾拉正直的性格,就算說人們已經將她們當做市民看待也不過分。

而她們所謂的“尋人”似乎並沒有什麼成果。

散發出詭異存在感的使節團的首領歎了一口氣,說道:

“……現在是晚上。別這麼大聲說話。”

她左手提著提燈,右手卻保持著隨時可以拔出武器的姿勢。

穿著近似男裝的她時常成為街頭巷尾蜚短流長的主角,其中大多數都是說晚上獨自巡邏的她被人襲擊的事。


不過那也只是最初一個月的情況。

襲擊她的男人都失了手,其中也有人失去了雙手甚至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東西。

這樣的事件反複幾次之後,城里的男人都膽顫心驚,現在還膽敢打她主意的,只剩下那些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的水手而已。

而她提防著那些“新來的不講禮數的家伙”,即使現在走在城中時仍十分小心謹慎。

“哎呀~遇到熟人真是太好了!晚上一個人走果然還是會害怕呀。不過,已經不用怕了!雖然我不擅長打架,但可以跟你聊天,所以就放心笑吧。”

“你在說什麼啊?喝醉了嗎?”

不知艾爾瑪為何如此自豪,卡爾拉歪過頭。

雖然在城中見過他幾次,也多次把准備溜進船內的他趕走,但卡爾拉至今仍不了解這個青年的性格。因為他與阿瓦洛家及“第三圖書館”都有關聯,卡爾拉也有留意他的行動,但至今仍不知道他到底有害還是無害,只留下“真是個跟水母一樣的男人”的印象而已。

“你在這里做什麼?找這戶人家有事嗎?”

“哎呀~的確是有事啦,不過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在猶豫該改日再來還是偷偷溜進去。”

“……偷偷溜進去?”

聽了他毫無顧忌的說法,卡爾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得歪過頭。

她正想再問他到底有何目的時——

詩人的房門打開了。

“找我有什麼事嗎?”

聽到自己家門口的說話聲而把頭探出門外的是——

年紀尚輕的“詩人”讓皮埃爾•阿卡爾德本人。



讓皮埃爾•阿卡爾德的手記

【那就是我和艾爾瑪•C•亞伯托洛斯的相遇。

也許以前也曾跟他數次擦肩而過,不過我記得面對面說話這是第一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跟麥薩認識,更不知道他是莫妮卡•坎佩內拉的好朋友。

我早已預計到德魯門特爾家的使者造訪的理由,因此很順利地應付過去了。

不出所料,自稱卡爾拉的女性懷疑我的新作劇本內容有

一部分以德魯門特爾家為原型,前來提出不滿的意見。

不過,我們早已料到她會這麼做。

的確,新劇中有一個以德魯門特爾家為原型的貴族登場。

然而我不過是使用了那個概念而已,劇中沒有任何可以直接聯系到德魯門特爾家的台詞,更別說內容也全是虛構。

她聽信了我的說辭,雖有不滿也只能離開。

跟計劃一樣。

那是我為了爭取時間而做出的計劃。

不,准確的說,是拉布羅給了我建議。

不管怎麼說,那時正在上演的戲劇不過是依照劇本的試作品排演的。

從那之後,我慢慢的、一點點地修改了劇本。

只要還是相同的題目,以卡爾拉為首的德魯門特爾家的人們也不會再起疑心吧。照這種看法,使節團的代表最早就看了“試作品的劇”到我這里來,可謂僥幸。只要作為首領的她默許戲劇的內容,那之後就算別的使節團成員產生疑問也不會過多追問吧。

我慢慢地、慢慢地,以花蕾綻放的速度一點點替換了劇本的內容——最終,讓它綻放出名為真實的花朵。

……那出劇的內容留到今後再詳述。

而名為艾爾瑪的青年則質疑了之前上演的那出戲劇的內容。

他直接問我,那是不是基于真實事件的故事。

雖然我的目的是將真實傳達給世人……但我想如果直接肯定他的話,教會會變得很煩人,因此我答道“那是參考了多個故事寫出的東西。”

不,其實我只是不想承認那出廣受好評的戲劇其實是借鑒了他人的故事而已吧。所以我才沒有告訴他真相。

當我笑著這麼回答的時候——艾爾瑪說道:

“你這是假笑呢。”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我覺得自己心髒都快嚇停了。

的確,我露出了一個虛偽的笑容。畢竟我心里並不想笑。

然而僅僅被他看破這點,我就產生了內心全部秘密都被他看透的錯覺。

老實說,我甚至想過要殺人滅口。但我並沒有那個膽量。

青年並沒有繼續追問,只在離開時對我說:

“別露出這副可怕的表情。微笑微笑。”

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般。

我笑不出來。

不知為何,我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也就是方才所述的,修改劇本一事再次產生了遲疑。懷疑由此得到的笑容,是否也是假笑。

然而,最終我還是進行了修改。

花了多日時間,在數十次上演的過程中,我一點一點以不給演員們增加負擔為前提……改寫了台詞、舞台、整個故事。

讓它愈發接近“真實”。

現在想來,那時要是沒那麼做就好了。

如果在被艾爾瑪指出假笑的時候,我能改變主意的話……至少現在,我沒有必要留下這份手記,說不定正和家人們笑著共享天倫之樂吧。說不定能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而不是假笑。

不過現在已經遲了。

我的行動最終——在一段時間里,奪去了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的笑容。】



廢屋

到底過去了多長的時間呢?

也許實際上只過去了幾分鍾,甚至是幾秒鍾。

但兩個“假面職人”卻感到比永遠還長的時光流逝了。

最早打破沉默的,是帶著木質面具的修伊。

他靜靜地取下面具,月光照亮了他那沒什麼表情的臉。

“……”

看到這一幕,莫妮卡終于完全無法動彈。

站在自己面前的,的確就是修伊•拉弗雷特本人,面對這個事實,莫妮卡渾身顫抖,好不容易才沒有倒下。

看到一步步走來的修伊,她緊張得渾身一緊。

一定要說點什麼不可。

越是這麼想,她的身體就越是不聽使喚,到最後竟然感到呼吸困難。

手中握著的錐劍也早已不知所蹤,莫妮卡就連過分混亂中一瞬間產生的“自殺”的想法也沒法實現。她的手中沒有劍,想嚼舌自盡可牙齒不停打顫,使不上勁。

修伊把手伸向走投無路的她——

緩緩地揭開了她的面具。

“啊……”

淡淡的月光照亮了兩人的臉龐。

——要說點什麼……

莫妮卡用盡全力,扭動嘴唇想要喊出對方的名字:

“修……”

但她的話被強制的打斷了。

因為修伊用雙手慢慢地抱住了莫妮卡的身體。

“……嗚!”

如同去看戲的一周前,在山丘上擁抱時一樣。

不,比那時更用力。

修伊緊緊地、緊緊地將莫妮卡抱在懷中。

“我一直……在想。”

修伊在莫妮卡耳邊像是自言自語般低語道。

然而,他的自言自語確實是說給莫妮卡聽的。

就仿佛懷中莫妮卡的身體已經跟自己的身體合為一體了似的。

“我不相信你。”

“……嗚!”

“我仍然懷疑莫妮卡是不是把我的秘密告訴了別人。”

被抱住的同時,莫妮卡也停止了顫抖,她聽到這話感到十分悲傷——盡管如此,她自然而然地答道:

“……嗯。就算這樣也行。”

“我在利用你。這點也不會改變。”

“嗯。”

——這也沒關系。

她總算可以點點頭。

——但是、不、所以……

卻還是沒辦法說出接下來的話。

——所以,請不要再離開我了。

僅僅這麼短短一句話,她怎麼也說不出口。

眼淚自然地從莫妮卡的眼眶流出,她的心就快被悲傷壓碎。

失去面具之後,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遮住她哭泣的臉。

雖然不想讓修伊看到自己這副樣子,但她已經無能為力,絕望讓她真的想要嚼舌自盡。

然而——

“即使是這樣……我能喜歡莫妮卡嗎?”

“……咦?”

莫妮卡一開始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修伊更加用力地抱住她,低聲確認道:

“我不相信莫妮卡。但,就算莫妮卡背叛了我,是我的敵人……即使是這樣,我能喜歡莫妮卡嗎?”

“修伊……君……”

“我有沒有資格愛莫妮卡?”

吧嗒一聲,一大顆眼淚從莫妮卡眼中滴下。

但這滴淚水與方才流的淚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好狡猾……好狡猾哦,修伊君……”

莫妮卡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個不停,她的聲音再次發顫。

但她說出的話卻充滿了力量。

“我不是說過嗎……明知我根本不可能拒絕,還說這種話……”

“……對不起。”

“真的、真的太狡猾了……修伊……修伊!”

第一次直呼男子姓名的少女,回想起曾經在山丘的時候。

——“就算你的真面目被戳穿,與世界為敵——”

——“我也會給你做個新的假面的。”

但莫妮卡哭著確信道。

確信自己已經不再需要面具了。

確信在修伊面前已經不用再戴上面具——只需保持自己的本來面目就好。

她這麼想著,在修伊的懷中不停哭泣——

而修伊則緊緊用力抱著這樣的莫妮卡。

感受著她心里與自己相同的想法。

窗外的月光也消失了,變得一片漆黑的廢屋里——

二人總算互相接納了對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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