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兩位領導者 第一章 安莉慌張忙亂的每一天

台版 轉自 天使動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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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在天亮前就開始准備飯菜,安莉•艾默特起得很早。這是因為她不像過世的母親那樣熟練,做起飯來需要費更多工夫,而且准備的份量又大。

安莉、妮姆,以及向安莉竭誠盡忠的十九名哥布林,這樣就有二十一人。除此之外,還要再追加兩人,准備共計二十三人份的飯菜已經不能叫做忙碌,根本像在打仗。面對大量食材讓她大吃一驚,沒想到一次竟然要吃掉這麼多東西。

「畢竟將近以前的六倍嘛。」

安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吐出,接著鼓起干勁,卷起袖子。

她默默地切菜,然後換一把菜刀切肉。腦中早已安排好了處理食材的順序。

安莉雖然不太擅長做菜,卻能在短時間內處理得這麼得心應手,可見一個人迫于環境所逼時,的確會發揮驚人的力量。

聽到安莉准備飯菜的聲音,妹妹也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並走了過來。

「姊姊,早安──我也來幫忙。」

「早安,妮姆。這邊我來就好了,麻煩你幫忙做我昨天拜托你的工作。」

妹妹一瞬間露出不滿的表情,但終究沒有一句怨言。「……好──」她只是有點無精打采地回答,並乖乖聽姊姊的話。

安莉的手停了下來。

她感到一陣心痛。

十歲的妹妹原本是個活潑又任性的女孩。然而自從發生那起事件後,天真爛漫的妮姆變得很聽姊姊的話,不耍脾氣,完全不吵不鬧。她變得如此「乖巧」,反而讓安莉難過。

爸媽慈祥的笑容不時浮現在腦海中。即使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內心留下的創傷仍未完全愈合。

如果爸媽是因為患病等原因過世,還能先做好心理准備;又或是遭逢恨不得人的意外事故或天災,或許不會這樣一直糾結在心。然而爸媽的死並不是因為這些原因,而是基于令人憎恨不已的事件。

她用力閉上眼睛。身邊有人時,她會努力避免示弱,然而,當身邊沒有人的時候,寂寞就會使心里的舊傷複發。

「──啊。」

爸媽溫柔的容顏浮現在眼瞼內側。即使睜開眼睛,兩人的身影仍然沒有消失。溫暖的記憶接二連三地湧上心頭。

她任由心中激烈翻騰的黑暗情感──對弒親仇人的憎恨──驅使,高舉大把菜刀揮下。重重砍下的切肉菜刀,漂亮地將肉一刀兩斷。

安莉用力過重,連「砧板」上也留下了刀痕,這讓她皺起眉頭。

(要是讓刀刃缺口,修理起來很麻煩的……對不起,媽媽。)

她為了粗魯對待菜刀一事,向母親迫不得已留下的菜刀道歉,同時替開了大洞的內心蓋上蓋子。

就在安莉用手指摸過刀刃,檢查菜刀有沒有缺口時,她旁邊的──玄關的門開啟。

走進來的是個體型不同于人類,個頭更小的──以哥布林之稱聞名的亞人。

「早安,大姊。今天換我輪班……怎麼了嗎?」

畢恭畢敬地低頭行禮的哥布林,一臉擔心地看向安莉的手邊。

雖然安莉只是一介村姑,但哥布林總是懂得分寸,表現謙恭的態度。因為她是哥布林的召喚者。

在發生那起事件後,村民們正討論著是否需要大家值班看守時,安莉忽然靈機一動,使用道具召喚出哥布林們。突然出現的一群魔物令村民們大驚失色,不過當安莉解釋,這些人是透過拯救村莊的安茲•烏爾•恭大人贈送的道具召喚出來的之後,村民們似乎都稍稍放下心來。不用說,這是因為每個村民都對安茲•烏爾•恭相當感謝與信賴。而之後,哥布林們的工作表現也足以化解村民們的疑心。

「早安,海砂利。我切肉時有點太用力……」

召喚出的其中一個哥布林海砂利顰眉蹙額,露出擔心的表情──怎麼看都像是冬眠受到打擾的食人熊臉孔──看著安莉。

「那可不行呢。請小心一點。畢竟這座村莊沒有鐵匠。連我們的裝備也不能修理呢。」

「這樣啊……」

海砂利努力發出開朗的聲音說:「哎,總會有辦法的啦。」然後就開始幫忙准備飯菜。他從帶來的甕里取出燒剩的,正在冒煙的木材,駕輕就熟地替爐灶生火。他俐落地讓小朵火花轉變成旺盛爐火的舉止,感覺神乎其技。

(可是他們卻不會做菜……為什麼呢?)

他們哥布林就連最簡單的料理都不會做。本來以為這是因為他們敢吃生肉生菜,但他們似乎又比較喜歡烹調過的料理──不過生的也照吃就是。

(是不是被召喚出來的人都不會做菜呢。)

自己只不過是個村姑,不可能知道那麼多。安莉如此下了結論,開始專心處理自己的工作。所幸菜刀並沒有缺口。

不久,飯菜都做好了。

餐桌上的菜色比以前母親下廚時更豐盛。

首先,餐桌上有肉。的確,以前游擊兵(Ranger)偶爾也會分肉給大家,但沒有現在這麼多。肉的份量會增加,起因于村莊的活動范圍變廣了。

周圍的都武大森林賜予卡恩村村民森林的恩惠──柴薪,蔬菜水果等糧食,動物的肉與毛皮,同時也提供了各類藥草。

雖然大森林就像一座寶山,但森林里有魔物,一不小心還有將其引來村莊的危險,因此村民以往無法輕易進入森林。頂多只有獵人等對自己的本領有信心且經驗豐富的專家,能在遠離森林賢王地盤的區域盜取寶藏罷了。然而,如今因為有了哥布林們,再加上森林賢王不在森林,使得狀況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村民們現在可以讓哥布林從村莊附近入侵森林,采集寶藏。強悍的哥布林們十分能干,因此能獵到以往難以取得的獸肉,並讓餐桌上擺滿新鮮蔬果,伙食水准大幅提升。

而且,由于哥布林們是安莉的忠實部下,因此他們總是將抓到的獵物優先送到安莉家。

不只如此,新加入村莊的游擊兵,也對改善伙食水准有所貢獻。

原本在耶•蘭提爾當冒險者的一名女性搬進他們村莊,跟隨本來就住在村里的游擊兵鍛煉作為獵人的技術。這名女性冒險者原本是個戰士,因此很擅長使弓,也能射倒大型獵物。就這樣,村莊獲得肉類的頻率更高了。

良好飲食生活帶來的變化,當然也會顯現在身體上。

安莉把手臂用力一彎,肌肉隆起。

而且相當結實。

(嗯──總覺得好像越來越有肌肉了……)

雖然哥布林們都稱贊她「大姊越來越壯了呢。」「再練出更多肌肉吧。」「腹肌一塊塊喔。」「目標是六塊肌!」「線條分明!」──應該是稱贊吧──但身為女性,心情有點……不,應該說相當複雜。

(雖然還不至于變成各位哥布林期待的健美身材……但我可不想變成肌肉女啊……)

安莉把哥布林們希望的安莉最終形態趕出腦海,開始在桌上把料理盛盤。這又是一件麻煩的工程。

雖然大家並不會因為份量多一點或少一點就吵起來,但湯里有沒有肉可是個大問題。她一邊確認每個人的碗里都有一樣多的料,一邊慢慢盛湯。

等到她額頭開始滴下汗水時,早餐總算是准備完畢了。

「那麼,得去叫大家(哥布林們)跟恩弗吃飯了呢。」

「是啊──」

「那我去叫!」

往身後一看,妹妹──妮姆兩眼發亮地站在那里。

「拜托你的事做好了嗎?」看到妹妹點頭,安莉也點點頭。「這樣啊。那就麻煩你去叫恩弗──」

「──不!我負責去叫哥布林他們喔!」

妹妹突然大聲打斷自己,不過安莉並不反對她的提議。海砂利輕輕對妮姆點點頭,應該是在謝謝她特地跑一趟吧。

「就拜托你嘍。那我去叫恩弗好了。」

「這樣最好!好!大姊,我也跟您一起去。」

雖然這樣就沒人看家了,但不會有什麼問題。從沒聽說村里有人遭過小偷。

妹妹先走出家門,安莉隨後也帶著海砂利走到外頭。

帶著草原清香的微風,在晨光中吹向安莉。她深吸一口氣,讓新鮮空氣填滿肺部,海砂利也同樣跟著深呼吸。安莉不禁微笑,海砂利察覺後,也歪扭著臉露出猙獰表情。如果是以前的安莉,或許會覺得這副嘴臉很可怕,然而如今她已經習慣與哥布林共同生活,所以非常清楚他是在笑。

在風和日麗的天氣里,安莉走到隔壁人家。

由于最近發生的悲劇,使得幾戶人家變成無人居住的空屋。而原本在耶•蘭提爾當藥師的巴雷亞雷一家,現在就住在其中一戶空屋里。

住在這里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經驗老到的年老女藥師莉吉•巴雷亞雷。另一個則是她的孫子恩弗雷亞•巴雷亞雷,他與安莉感情很好。這兩人都關在家里煎藥草或調配藥劑。

他們從不跟其他村民一起做些什麼。一般來說這種行為相當不可取,容易遭到排擠──運氣不好甚至可能被斷絕往來──但他們例外。

這是因為在小村莊里,藥師的工作──調配藥劑以備治療病患或傷患──是不可或缺的重責大任。村民甚至懇求兩人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專心做藥就好。

尤其像卡恩村這種沒有會使用治療魔法的神官之處,藥師就更加重要了。

順帶一提,如果是再大一點的村莊,常常會由神官兼任藥師的職務。

使用治療魔法時,神官會收取相應的報酬。更正確來說,是非收不可。但如果村民沒有能力支付酬勞,則經常會以勞動代替。而無法付出勞動力的人,神官會以藥草等藥材為他們配藥。因為以藥草做成的藥,價格比魔法治療便宜。

村里的哥布林當中也有祭司,如果只是一點小傷口,一瞬間就能治好,但村民一致認為除非傷勢真的很嚴重,否則應該極力保存魔法力量,以防萬一。而且哥布林祭司能使用的咒文種類屈指可數,也沒有能夠治療疾病或中毒的咒文。

所以大家都很感謝巴雷亞雷家的兩人能關在家里埋頭制藥。

雖然他們的工作如此重要,這個村莊里卻很少有人會接近他們。

只要一靠近他們家就會知道原因。

安莉皺起了鼻子。海砂利也露出相同的表情──不過看起來更邪惡些。

這是因為他們家周圍飄蕩著刺激鼻腔的惡臭。這股若有似無的刺激性臭味,隱約給人一種對身體有害的不祥預感。雖然有些藥草在搗爛後會散發出刺鼻的惡臭,但那畢竟是青草的腥味,而不是這麼危險的臭氣。

安莉一邊用嘴呼吸,一邊敲了敲入口的門。

她敲了幾次,心想是不是沒人在家時,門的另一邊傳來某人移動的感覺與聲響。慢了一拍後聽見開鎖的聲音,門打開了。

(──嗚!)

雖然她自認應該沒叫出聲來,也沒寫在臉上,但一股難以忍受的空氣從屋內流出。

好痛。

眼睛、嘴巴跟鼻子都被強烈的刺激性臭味刺得發疼。這股惡臭讓人明白,房屋周遭的氣味不過是殘香罷了。

「早安,安莉!」

恩弗雷亞的長瀏海之間露出的眼睛雖然睜得老大,卻布滿了血絲。大概昨天又通宵進行煉金術了。

雖然因為空氣中彌漫著刺激性臭味,讓安莉不想開口,但不回話太沒禮貌了。

「早……早啊,恩弗。」

才短短一瞬間,安莉就感覺喉嚨乾痛不已。

「早安,大哥。」

「呃,海……海砂利也早啊……已經早上了啊。我太專心了都沒發現,像這樣看到太陽才會覺得時間過得真快……我一直在做實驗,好困喔。」

恩弗雷亞打了個呵欠。

「你工作還真專心──」

早餐做好了,跟婆婆一起來吃吧。安莉本來想接著這麼說,但恩弗雷亞打斷了她。不,他並非有意打斷安莉的話,只是因為太興奮了,沒想到那麼多。

「我跟你說,這真是太驚人了,安莉。」

恩弗雷亞突然逼近。他穿在身上的工作服也沾滿了刺激性臭味,安莉雖然想拉開距離,但身為朋友,她硬是忍了下來。

「怎……怎麼了,恩弗雷亞?」

「你聽我說!我們終于成功以新的制程做出藥水(Potion)了。這可是劃時代的創舉喔!我們混合了恭大人給我們的溶液與藥草,結果做出的藥水呈現紫色。」

安莉只能回答「喔」。

她完全聽不懂哪里驚人。紫色的藥水,是不是就像放了紫色高麗菜的水一樣呢。

「而且真的可以治療傷口!愈合速度甚至與只能用煉金術道具制作的藥水匹敵!」

恩弗雷亞卷起袖子,露出沒有傷口的細瘦手臂。「搞不好比我還細。」安莉正在這麼想的期間,恩弗雷亞仍然講個不停。

「然後啊!」

「好好好,就先講到這里為止吧。」海砂利迅速走上前去。「看來大哥因為睡眠不足而有點亢奮呢。就是所謂的『很high!』啦。大姊,這里就交給我,您先回去吧。」

「可以嗎。」

「不要緊。等我往他臉上潑點水,讓他冷靜下來後再帶他過去。您太晚回去,其他人會擔心的。那老婆婆呢?」

「奶奶還在專心做研究……我想她應該不會想吃早餐。不好意思,你都特地煮了。」

「啊,沒關系。我也在想莉吉婆婆有可能不會吃。」

因為這不是第一次了,她並不覺得訝異。

「那麼,請大姊先回去吧。」

人家都這樣說了,安莉只能照做。

「嗯。那就拜托你嘍。」

目送安莉的背影離去之余,海砂利冷眼看向恩弗雷亞。

「您在做什麼啊。您也知道的吧,女人只有在對一個男人感興趣時,才會認真聽他談興趣啦。聽不喜歡的男人談興趣,女人只會覺得無聊喔。」

「……抱歉。因為有了驚人的發展,所以……真的很驚人喔!是劃時代的突破喔!」

恩弗雷亞還沒學乖,又講了起來,海砂利伸出手打斷他。

「唉。您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大哥。您不是很愛大姊嗎。」

恩弗雷亞不禁「嗯」地屏息,然後點了一下頭,態度很堅定。

「那您就得把大姊放在第一位啊。要把她看得比藥更重要。」

「……知道了,我盡量。」

「不能盡量啦,是一定要做到。您一定要讓大姊愛上您,我們也會全面做您後援的。不只有我們,連大姊的妹妹也答應會幫助您。希望大哥也能下定決心,拿出干勁來。」

「嗯……」

「若是一味等對方向自己告白,大多都會被別人橫刀奪愛,然後就玩完了喔!鼓起勇氣說出口是很重要的。」

恩弗雷亞的胸口受到彷佛利刃穿心的強烈沖擊。

「哎,話雖如此,我覺得恩弗大哥也很努力了啦。以前您在大姊面前,可是連句話都說不出口呢。現在都可以正常講話了。」

「因為那時候很少有機會見到安莉嘛。只有來這個村莊拿藥草時,才能碰到她……比起以前,搬來這個村莊之後,見到面的時間長得多了。」

「對,就是這股氣魄。再來就是全力進攻了。首先,您得展現您的力量。我聽村民說,女人好像還是喜歡有力量的男人喔。雖然這麼說的人已經四十九歲了。」

「我對力氣沒自信耶。是不是該多幫忙下田比較好。」

「不,恩弗大哥可以靠這個。」海砂利敲敲自己的腦袋。

「要靠這里決勝負。再來就是魔法,聽好嘍!只要我們覺得『現在是表現的時候』,我或是其他人就會使勁擺出這種姿勢。到時就請您展現能迷死大姊的態度或發言。」

海砂利擺出展現肱二頭肌的姿勢,大塊肌肉隨之隆起。

「就是這個啦,這個。然後如果我們覺得應該進一步表現,就會擺這個姿勢。」

接著,海砂利擺出展現胸肌的姿勢。雖然個頭矮小,卻有著戰士該有的厚實身軀。

為什麼要擺姿勢啊。心中雖然閃過這個疑問,但他們的確是一片好意,因此恩弗雷亞無法強硬表示疑問。只是有一件事,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那個,你們為什麼願意幫我呢?我知道你們是安莉的忠誠部下,但我有點搞不清楚你們為什麼要幫我。」

「連這麼簡單的事也要問啊。」海砂利一副拿他沒轍的語氣,然後好像講給小孩子聽似的,用緩慢而清楚的語氣說:「我們希望大姊能獲得幸福。從這觀點來看,大哥算是及格了。所以得請兩位趕快結婚才行。」

「有必要這麼急嗎!應該是慢慢拉近兩人的距離吧。」

「……那樣就太慢了啦。人類從懷孕到生小孩,不是要花很多時間嗎。」

話題一口氣跳到懷孕這種就某種意義上是男女關系的最終形態,讓恩弗雷亞直翻白眼,臉也變得有點紅。

「這個嘛。大概不到九個月吧。」

「這樣的話,生十只……不對,生十個人要花太多時間了。」

「十個人!有點太多了吧!」

農村家庭的平均子女人

數是五人左右。如果是很難長大成人的惡劣環境,這個數字會再增加一點;若是在都市,因為生病時可以請神官治療,也有避孕藥等藥物,因此數字會稍微減少一點。

叫一名女性生十個小孩,不是有點,根本是太多了。

「您在說什麼啊,以哥布林來說很普通啊。」

「我們又不是哥布林!」

「好吧,雖然種族上有差異,總之我們希望大姊可以多生幾個,過著幸福的人生啦。」

「……雖然我不會說『小孩多並不一定幸福』……但總覺得哪里不太對……」

「會嗎。」

看到海砂利偏著頭,恩弗雷亞什麼都不想說了。畢竟就整體來看,他們的行動對恩弗雷亞很有好處。

「那麼,大哥,我們走吧。總之希望您能趕緊找機會踏出一步。雖然一旦確保了跟家人沒兩樣的地位,就很難有進一步的發展……但還有最後一招,就是順水推舟。」

「……你們的知識都是從哪兒來的啊?」恩弗雷亞搖搖頭。「欸,奶奶,我要去安莉家吃飯,你去不去?」

恩弗雷亞對著屋子里問了一下,得到拒絕的回應。

大概是一直在反覆實驗吧。她說不想浪費時間吃飯。

恩弗雷亞很能體會她的心情。

放在家里的各色煉金術道具與器具都是高等器材,甚至有大多數器材的使用方式是他們無法理解的。這些全是侍奉大魔法吟唱者(Magic Caster)安茲•烏爾•恭的女仆搬來的,說是要兩人用這些器材開發新的藥水或煉金術道具。甚至還送來傳說中能治百病的藥草。

雖然他們詢問對方溶液等材料以及未知器具的使用方式,但對方堅持「你們自己思考」,令他們無所適從。

所以兩人才會不眠不休地重複進行各種實驗。雖然步調緩慢,但的確有所進展。即使有時候會大幅後退──

恩弗雷亞自不用說,在莉吉的人生當中,這兩個月應該也是最充實的一段時光吧。

而努力的結果,就是桌上的紫色藥水──擺在莉吉面前的物品,也是讓恩弗雷亞興奮到忘我的成果。

「那我去吃飯嘍。」說完,恩弗雷亞就關上門,轉向海砂利。

「走吧。」



雖說所有人到齊,可以開飯了,但安莉的家沒大到能一次塞進這麼多人。因此天氣好的時候,他們總會在屋外吃飯。

因為是在屋外,所以就算有點吵也還能忍耐。要是在屋里,安莉早就爆發了。話雖如此,目前這狀況還是有點太吵了。

「也就是說!安莉大姊是我老婆!」

「喂,你這混帳!我們不是說好不能追安莉大姊,你忘了協定嗎!」

「就是啊!你想偷跑,那我也要!」

「你說什麼!是我先啦!」

幾個哥布林踹開椅子站起來,還有幾個哥布林跳上了桌子。

安莉硬是壓下怒氣,溫柔地對他們說:

「大家請冷靜下來。」

然而,哥布林們眼中的火焰並未平息。

「你這是無謂的掙紮,兄弟。勝負早就分曉啦。看,這塊光輝燦爛的肉!」

其中一個名叫食寢的哥布林舉起的湯匙當中,穩穩躺著一塊乍看之下還以為是豆子的雞丁。雖然安莉盡可能地平均分配了,但那麼小一塊,沒看到或是看錯也怪不了她。

「我剛才已經吃了肉。但湯底還有這麼一塊肉。你們的盤子里有嗎?沒有吧!換句話說這就是愛!」

「胡說八道!那只是因為大姊把肉看成蔬菜丁了!」

「或者是你的妄想吧!剛才吃的肉搞不好只是馬鈴薯什麼的,而給你的肉只有那可悲的一小塊。醒醒吧,人家是在嫌你惡心呢。說到底,吾神是這樣告訴我的:『汝要讓安莉幸福。』」

「你的神根本是惡神吧,扣那!」

有一半的哥布林都站起來,剩下的坐在椅子上起哄,煽動站立組的戰意。順帶一提,妮姆也是煽動組之一。只有幾個例外沒加入戰局,仍面對著餐桌,恩弗雷亞就是最好的代表。

「……紅寶石粉末……魔力羽毛……白蠟樹制研磨棒……研磨缽……研……研磨?」

他一邊把湯送到嘴邊,一邊兩眼無神地念念有詞,所以湯才剛送進嘴里,又流回盤里。雖然眼睛被頭發遮住看不見,但他的視線恐怕正在現實與幻夢之間來回。

「恩弗,你還好嗎。」

哥布林們吵成一團,若是放著不管恐怕會愈演愈烈,但恩弗雷亞的狀況十分異常,也一樣不能置之不理。他大概很久沒睡了,自從坐在椅子上後,注意力就越來越渙散,開始吃飯之後更是變得跟不死者沒兩樣,生氣與知性都消失無蹤。

「嗯……沒事……的。安莉……湯……」

「欸,恩弗。振作一點啦。」

「真要說起來,你這家伙上次不是還說什麼『我只愛妮姆小姐!』嗎。」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後來知道了。因為妮姆小姐十歲,個頭也跟我們差不多,所以我原本以為她正值青春年華。但據說人類……要到大約十五歲才算成年人啊!」

「咦!你是說真的嗎……所以安莉大姊不是巨型人類之類的嘍。」

哥布林吵鬧不休,而且話題跳得好遠。巨型人類是什麼啊!她還來不及問,起哄膩了的那一群,開始為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吵得不可開交。

「啊!你偷了我的面包!」

「我的狼在餓肚子嘛!別小氣巴拉的!」

「各位!」

安莉拉開嗓門大叫,但是被喧嘩聲蓋過了。湯匙與盤子在空中飛舞,怒吼與大罵像狂風吹襲。雖說被扔來扔去的都是些空碗盤,並沒有浪費食物,但還是難以原諒。

安莉終于下定決心,倒豎柳眉,深吸一口氣。

「狼是吃肉的吧!別以為你等級比我高,肉搏戰的本領我就會輸你!」

「有意思!我就讓你想起來你昨晚吃了什麼!」

安莉猛然站起來的瞬間,他們就像一陣風似地回到原本的座位上,乖乖開始用餐。

「鬧夠了吧,請安靜下來──!」

安莉的大嗓門,在靜悄悄的餐桌上回蕩。

「啊……」

安莉愣愣地環顧周圍。所有人都一副「我們正在乖乖吃早餐,怎麼了嗎?」「您這樣突然大叫,有點吵喔」的表情望向安莉。經過短暫的寂靜後,安莉漲紅了臉,乖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噗,哈哈哈!」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妮姆。接著安莉也捧腹大笑,哥布林們也一齊笑得前仰後翻。

時機配合得實在太好了,一定是事先經過綿密的討論,說不定還練習過。把那麼真摯的努力浪費在這種無聊的惡作劇上,實在是太好笑了。

「啊──笑死我了。你們從一開始就打算整我嗎?」

安莉擦掉眼角因笑得過頭而泛出的眼淚,假裝有點生氣地問道。

「當然嘍,安莉大姊。我們才不會為了這種事吵架呢。」

「是啊,大姊。」

「就是啊,就是啊。」

哥布林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跟平常一樣嘻皮笑臉,將安莉的追問蒙混了過去。但安莉只針對海砂利一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結果海砂利有點尷尬地別開視線,小聲咕噥著找藉口。

「哎,怎麼說才好……因為安莉大姊今天早上看起來情緒有點低落。」

身旁的哥布林們也有點難為情地垂下目光,或是望向別的方向。

「各位──」

「哎,因為我們是安莉大姊的親衛隊嘛。」

「對啊。」

「沒錯,親衛隊!」

「我們還想好了親衛隊的登場姿勢喔!」

「對對,首先請大姊及妮姆小姐站中間。」

「咦!我也要嗎?」

「當然嘍。兩位就像這樣威風凜凜地舉起雙臂……像這樣!」

就算用最大級的善意解釋,這個姿勢也只像是肚皮朝天的青蛙。

「呃,不,我就不用了,而且我不太懂什麼叫親衛隊……對不對,恩弗。」

安莉轉向坐在身旁的青梅竹馬求助,但卻看不見半個人影。

她懷著某種預感緩緩往下看,只見恩弗雷亞趴在桌上,整張臉泡在湯里。

「恩弗!」

安莉臉色慘白地抱起癱軟無力的恩弗雷亞大叫。扣那馬上跑過來,用手指掰開恩弗雷亞閉起的眼皮。

「……只是睡著了而已,讓他睡到中午應該就沒事了。」

「恩弗……真拿你沒辦法。」

安莉背

起恩弗雷亞的身體,決定先讓他在家里臥房睡一下,邁開腳步。「奇怪,一般來說應該反過來吧。」「妮姆小姐,別說了。」「恩弗雷亞大哥……」她背後傳來這些聲音。

等到麥子收割結束,稅吏就會來村里徵稅。

安莉在考慮到時候該怎麼解釋哥布林們的存在。

該說他們只是召喚出來的魔物,或是自己的屬下,還是……

安莉心想,他們總是為安莉著想。

他們不只保護安莉的性命安全,還會關心安莉的心情。為了這些哥布林,自己能做些什麼呢?

為了吵鬧不休但十分可靠的新家人,自己究竟能──



安莉用乾淨的手背擦掉從脖子滑落的汗水,將拔下的雜草收集起來。她拔了一大堆,壓爛的雜草散發著青翠的芬芳。

汗水浸濕的衣服黏在因長時間下田而疲憊不堪的身體上,感覺很不舒服。

安莉為了轉換心情,挺直了背脊。

一望無際的田園映入視野。

種植的麥子前端越來越飽滿。接下來即將進入收獲季節,不久後麥子就會染成金色。放眼望去一片金黃的田園雖然讓人歎為觀止,但在那之前必須先確實做好麻煩的拔雜草工作,不然金黃色就會變得稀稀疏疏。

所以現在就是在為此辛苦努力。

挺直背脊使得緊繃的部分得到松緩,僵硬的身體變得柔軟多了。清風吹拂下田工作而發燙的身體,舒暢宜人。

習習清風也為安莉帶來了其他訊息。是村莊里的喧鬧聲。

敲擊某種物體的聲響,以及同心協力的呼喊等等,都是些以前沒聽過的聲音。

目前村莊正加緊腳步進行著各項計畫。

其中最受到重視的,就是建造圍繞村莊的圍牆,以及搭蓋瞭望台。不用說,這都是為了讓村莊進一步化為要塞。

卡恩村位于都武大森林附近。森林是魔物的住處,是魔境。若想在森林附近居住,沒有堅固的圍牆就無法安心生活。

然而,這個村莊的住家散居于平地,中央有個廣場,並沒有像樣的圍牆,因此誰都能輕易踏進村莊。至今為止並沒有問題。因為村莊離森林雖近,但魔物從未靠近村莊。

這是因為人稱森林賢王的強大魔獸地盤擴大,沒有魔物會通過這里,就像受到銅牆鐵壁防守般安全。

結果是人類改變了這個狀況。

村莊遭受帝國騎士們襲擊,親朋好友遭到殺害,再也沒有人贊成維持現狀。

因此當哥布林指揮官壽限無指出,村莊若是再度遭受襲擊,單靠哥布林的人數不足以抵禦外敵,而提議將村莊化為要塞時,計畫立刻獲得眾人一致同意。因為大家都無法忘記至今仍夜夜折磨他們的夢魘。

首先,他們拆掉無人居住的空屋,將廢棄材料用來建造圍牆。當然這樣還是不夠,還需要到大森林里砍伐樹木。若是進入森林深處有可能誤觸森林賢王的地盤,所以他們沿著森林外圍走到遠處砍樹。

隨身護衛的當然是哥布林們。

透過這些作業,村民對哥布林的戒心可以說完全解除了。另一個原因,是同為人類的騎士到處殘殺村民。即使種族相同,一樣會互相殘殺。相對的,哥布林雖然是與人類相異的種族,卻願意當安莉的部下為村莊賣力。村民因此理解不能用種族差異來判斷能否信任。

最重要的是,他們力大如牛。哥布林們做為戰士負責警備任務,若是受傷時,哥布林祭司扣那也會為大家療傷。

哥布林們這樣盡心盡力,村民很難排斥他們。

就這樣,不過幾天的時間,哥布林們已經在村莊里紮了根,成了村莊不可或缺的存在。看看哥布林的住處就知道了。他們雖然是不同種族,現在卻特地在村莊里蓋起一棟──離安莉家很近的──大房子當作生活據點。

全村與哥布林齊心協力,一起努力進行村莊的防衛計畫,無奈人手實在太少。因此起初他們只能搭蓋起簡易的圍柵。

就在這段時期,對村莊而言有防波堤功效的森林賢王,跟隨身穿黑鎧的英勇戰士離開森林,放棄了地盤。雖然辛苦了半天才完成圍柵,村民卻不得不開始悲歎,這點程度的防護實在無法令人放心。

然而──村莊如今卻有高大的圍牆守護。

一名絕世美女自稱是村莊救世主安茲•烏爾•恭的女仆,並帶來幾只岩石哥雷姆(Stone Golem),這讓事情有了轉機。

哥雷姆是永不疲勞的存在,會聽從命令默默工作。而且力量絕非人類所能比擬。雖然動作有點笨拙而無法交付精密工作,但他們的參與大幅縮短了工程時間,快得令人難以置信。多虧有哥雷姆不眠不休的工作,圍牆建築才能以最快步調迅速進行。

砍伐大量木材,挖掘打穩地基所需的大洞等光靠村民或哥布林無法完成的龐大工程,哥雷姆都以飛快的速度一一完成,本來預測需要好幾年時間才能完成的圍牆,短短幾天就建造起來了。而且比原本預定的規模更高,更廣闊,甚至更堅固。

不只是圍牆,瞭望台的建築工程也進行得相當輕松。就這樣,他們在村莊東西兩側蓋起了瞭望台。

「安莉大姊,這邊也弄好嘍。」

幫忙一起拔草的哥布林──派波對安莉說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啊,謝謝。」

「不,不用道謝,這怎麼好意思。」

派波害臊地揮動被泥土與青草汁液弄髒的手,但安莉卻對哥布林感激不盡,感覺再怎麼道謝都嫌不夠。

失去父母親的安莉,連維持自己家里的田地都有困難。本來村民應該會伸出援手,但目前村莊的勞動力減少了,每戶人家都自顧不暇。不過,因為有了哥布林的幫助,這個問題獲得了解決。而且得到幫助的還不只是安莉一個人。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安莉轉頭一看,一名微胖的女性站在那里。身旁還有一個哥布林。

「安莉,真是太謝謝你了,有哥布林幫忙,我田里的工作已經做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大家都是主動說要幫忙的,不用謝我,直接謝謝他們就好。」

「嗯,我已經跟哥布林道過謝了,但他說他們是大姊的部下,希望我直接跟你道謝。」

安莉露出苦笑,掩飾對大姊這個字眼的緊繃情緒。

哥布林們主動提出要幫忙因受到襲擊而失去勞動力的家庭。眼前的婦女也是其中之一。

哥布林付出這麼多,村民怎麼可能厭惡他們?在卡恩村,哥布林說不定比人類更能成為親密的鄰居。現在大家對哥布林的觀感已經好到理所當然地出現了這類話題。

「對了,其他哥布林在哪里?我想請大家吃頓飯當作謝禮。」

「有的在當護衛,有的則是去幫搬來村莊的人的忙。我會替你轉告他們的。」

「這樣啊。那麼安莉,就麻煩你代為轉達嘍。到時候我會燒一桌拿手好菜的。那現在我就先請這位哥布林吃飯吧。」

「這樣啊,既然機會難得,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大姊,不好意思,我去莫爾加女士家叨擾一下。」

安莉點點頭,女性就與身旁的哥布林一起往村莊走去。

「希望搬來村莊的人也都能明白你們不是壞人。」

「是啊,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的表情都很不妙呢。我們在他們心目中好像被當成敵人了。」

「因為如果不是我們村莊這種開拓村的話,一般都會把亞人當成敵人……」

「所以我們才會派出很多人手去幫他們的忙。不過心結還是有點難解呢。」

「不……不過,我覺得大家已經漸漸接受了喔。上次我還看到他們很正常地打招呼。」

「哎,因為他們也跟這個村莊的各位一樣,遭受過襲擊,有著家人慘遭殺害的記憶嘛。不,他們背負的記憶恐怕更沉重喔。」

卡恩村遭逢的命運雖然殘酷,但至少還有大約一半的村民存活下來。然而有的村莊幾乎是被騎士們滅村了。

卡恩村招募移居者時,搬來的都是這種村莊的幸存者。

沉默造訪兩人之間。

安莉再次挺直背脊,仰望天空。雖然午鍾還沒敲響,但時間也差不多了,田里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

「那就去吃午餐吧。」

派波那張好像壓扁了的臉上,明顯浮現出快活的笑容。

「太棒了!安莉大姊做的飯很好吃的。」

「沒那麼好啦。」

安莉害臊地笑起來。

「沒有沒有,我說真的。幫安莉大姊下田工作,在我們當中可是競爭率最高的差事喔。因為可以吃到美食。」

「啊哈哈,要不然我也幫大家做午餐如何,跟

早餐一樣。」

三人份或是二十人份以上做起來都一樣……當然沒這種事。光是切菜就是一大工程。而且一兩個鍋子根本不夠,非常費事。但想到哥布林對自己的恩情,這點程度實在不算什麼。

「不不,那怎麼可以。大姊的午餐是在競爭中勝出的人才能得到的優惠喔。」

看到個頭矮小的亞人咧嘴一笑,安莉露出了有點傷腦筋的笑容。安莉知道哥布林們都是用猜拳決定由誰來幫她的忙,但她並沒自信能做出讓他們這麼贊賞的料理。

「那麼,我們回去吃飯吧。」

「太好了……」

話說到一半,派波突然閉起嘴巴,目光銳利地注視遠方。眼見派波從原本逗趣的矮小亞人,一下變成了身經百戰的戰士,安莉倒抽一口氣,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只見那里有個騎著黑狼的哥布林。他們在草原上以滑行般的速度往村莊前進。

「是久命。」

安莉召喚的哥布林軍團由十九人組成,包括十二名八級哥布林,兩名十級哥布林弓兵,一名十級哥布林魔法師,一名十級哥布林祭司,兩名十級哥布林騎兵,以及一名十二級哥布林指揮官。

今天早上的海砂利以及幫忙下田的派波是八級哥布林;以毛皮皮甲與槍武裝自己,騎著黑狼往他們這邊過來的久命,是十級哥布林騎兵。

哥布林騎兵的工作是在草原上奔馳戒備,以期趁早發現危險。他定時回到村莊報告狀況已經是司空見慣的光景了。

「……是啊。」

然而,派波的口氣很沉重。聽他的語氣,好像覺得有什麼問題。

「怎麼了嗎?」

「……只是覺得他回來得有點早。那家伙今天應該是去大森林那邊巡邏……發生了什麼事嗎?」

聽了派波的解釋,安莉胸中湧起一股不安。她擔心又有一場血腥慘劇將再度發生。

在兩人默不作聲的期間,久命騎乘的巨狼跑到安莉與派波面前。狼粗重的呼吸,說明他們是火速趕回來的。

「怎麼了?」

對于派波的詢問,久命先向安莉輕輕行了一禮,騎在狼背上回答:

「大森林那邊好像發生了某些狀況。」

「……什麼狀況?」

「不太清楚。不過似乎不像之前那樣是一大群生物北上。」

「是騎士嗎?」

聽著兩人說話的安莉忍不住插嘴。她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但還是忍不住詢問。因為她尚未忘懷村莊遇襲的那種恐懼。

他們所提到的「之前有一大群生物北上」指的是他們前陣子發現超過數千名生物的腳印似乎正在往北移動的事件。那些腳印大小雖然跟人類一樣,但由于都是光腳,因此研判不是人類。

「……雖然沒有確切證據,但我想應該不是。比較像是森林深處發生了狀況。」

「這樣啊。」

聽到他的回答,安莉不禁放心地歎了一口氣。

「……總之,我先去報告指揮官。」

「好,辛苦啦。」

「辛苦了。」

兩人揮了揮手後,久命讓狼向前奔跑。兩人以目光追著他們的背影,只見他們鑽進了村莊緩緩開啟的大門里。

「那麼,我們回去吧。」

「好。」



安莉與派波在井邊洗好手回到家里後,聽見一名少女的聲音。

「姊姊,歡迎回來。」

石頭與石頭相互摩擦的聲音伴隨著招呼聲傳來。往聲音的方向一看,妮姆正在屋子後頭轉動石磨。

石磨散發出嗆鼻的強烈臭味。那臭味跟安莉手上剛才散發的味道很像,只是加重一倍,即使站在稍遠處都能聞得到強烈的臭味。

妮姆大概已經聞習慣了,並沒有任何問題,但安莉卻被強烈臭味薰得眼角泛淚。而站在身後的派波並沒露出特別的表情。不知道是種族特性,還是認為在主人的妹妹面前露出厭惡的表情是件失禮的事。

「我回來了。如何,都磨好了嗎?」

「嗯,磨好了。你看。」妮姆滿意地微笑,用視線指向一處。在安莉出門前還堆得高高的藥草,現在只剩下一點點。「很厲害吧!幾乎都磨完了喔。」

妮姆受到安莉拜托,正在把藥草磨成泥裝進甕里。有些種類的藥草必須曬乾保存,有的則必須磨碎保存。

「哇啊,你好努力喔,妮姆!」

安莉大大地稱贊妹妹,使她露出有點得意的靦腆笑容。不知道是不知不覺間受到恩弗雷亞的薰陶,還是想盡量幫上姊姊的忙的心意使然,妮姆處理藥草總是細心又俐落。

藥草是卡恩村很重要的收入來源。可說是勞動力不多的開拓村唯一的特產。

販賣藥草是賺取貨幣的珍貴手段,因此,村民們知道好幾處各種藥草叢生的群落。

安莉陷入沉思。這種藥草在村莊能采到的藥草當中,報酬率是最高的。但這藥草只有在即將開花前的短暫時期才具有藥效,因此只能當成臨時收入。雖然已將目前所知的群落都采集完畢,不過如果再往森林更深處探索,或許能在某處找到尚未有人采集的藥草。

但大森林總是有魔物四處徘徊,不是安莉能當郊游一樣前往的地點。不過現在有哥布林在,還有采藥經驗豐富的恩弗雷亞在。只要請求他們協助,應該可以賺到一筆不小的收入。

猶豫了一會兒後,安莉向派波提出了請求。

「我想去新的地點采藥草,可以請你陪我去嗎?」

照常理來想,安莉並不需要親自前往危險的大森林,只要派本領高強的哥布林去即可。然而,安莉召喚的哥布林們有個奇特的弱點。

那就是他們很不擅長找藥草,或是肢解打到的獵物。

這與做菜時類似,即使把藥草拿給哥布林們看,他們也無法找出就長在眼前的同一種藥草。雖然讓人不明就里,總之他們就是缺乏這種能力,而且學也學不會。就像是被某人刪除了這項能力一樣。

因此如果要找藥草,就必須要有人跟哥布林同行。

「是無所謂,可是……如果安莉大姊也要一起去,恐怕有點困難喔。」

「咦,是這樣嗎?」

「是啊,剛才久命不是說森林深處好像發生了什麼狀況嗎。如果是這樣,森林里會變得不太平靜。」

看到安莉一臉不解,派波進一步詳細地說明。

「戒心比較強的家伙,有時候會換地盤。這樣一來,周圍的地盤也會暫時亂成一團,引起很多混亂。說得明白點,就是現在更容易遇上魔物,危險度比平常高。搞不好還會有些魔物跑到森林外頭來。就算安莉大姊再怎麼渾身是膽,也犯不著故意涉險嘛。」

「是這樣啊……」雖然安莉對于渾身是膽這點抱持疑問,但她覺得應該是平常那種客套話,也就沒特別理會。「之前好像也有過這種大型移動,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呢?」

「真的不知道。雖然很想派人進去大森林仔細調查……可是如果我們去了森林,村莊的守備就會變得薄弱……有了!雇用冒險者怎麼樣?」

「有點難喔。」安莉蹙眉。「恩弗告訴我,冒險者的委托費很貴的。雖然耶•蘭提爾的領主好像會負擔一部分的費用,但我們這種小村莊,就連自己這一份都付不太出來。」

「原來如此……」

「如果能采到很多藥草拿去賣,說不定還有點希望……不然就只能賣掉恭大人送我的道具了……」

安茲•烏爾•恭送了安莉兩支號角。一支在使用後消失了,另一支還藏在安莉家里。

「還是不要這樣做比較好喔,大姊。如果要賣,還不如用掉比較好。」

「我當然不會賣掉。」

安莉不想成為把人家好意贈送的道具賣掉的差勁小人。就算陷入非賣不可的困境,她也不想那麼做。而且恭大人直到現在都還在關心村莊的狀況,特地派女仆率哥雷姆過來幫忙,安莉絕不想做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

「不過這下就傷腦筋了。那種藥草只能在這個時期采到。所以雖然有點危險,但如果可以,我還是……」

安莉對一臉擔心的妮姆笑了笑。她不想讓剩下的唯一一個親人傷心,但也不想錯過賺取現金的難得機會。的確,如果從優先順序來考量,自己的選擇或許是錯的。但她也想回報為了村莊賣命──將自己視為主人的哥布林的恩情。

(我得多賺一點錢,打聽看看能不能替哥布林們買些裝備。全身鎧(Full Plate Mail)之類的防禦力好像很高呢。那個身穿黑鎧的人……對了,那位人士叫什麼名字來著。)

安莉完全不懂武器或防具的行情,但她猜想應該很

昂貴,才會下定決心不要錯失機會。這時派波伸出了手,要安莉等一下。

「……嗯──好吧,畢竟我剛才說的都是個人意見,還是先跟指揮官談談好了。請安莉大姊也別太快決定,我可不希望指揮官罵我亂講話。而且,我想恩弗雷亞大哥應該也會想要各種藥草吧。」

就在安莉開始煩惱該怎麼做時,一陣可愛的咕嚕聲響起。一看,妮姆一副不滿的樣子盯著安莉。

「姊姊,我肚子餓了。我們吃飯吧!」

「也是,對不起喔。那麼,收拾好之後去洗洗手。我去做飯。」

「好──」

妮姆元氣十足地回答後,把石磨分成兩個,用刮刀靈巧地將累積在中間的綠色糊狀物刮進小甕里。安莉一邊想著要煮些什麼,一邊往家門口走去。

2

安莉站在都武大森林前方。當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對安莉竭誠盡忠的哥布林軍團也全員到齊,站在她身邊。

哥布林們的武裝是煉甲衫(Chain Shirt)與圓盾(Round Shield),腰上垂掛著厚刃的大砍刀。煉甲衫底下是褐色的短袖短褲。此外還穿上堅韌毛皮做成的鞋子。腰間掛著用來裝小東西的隨身包。可說是全套武裝無一缺漏。

全副武裝的哥布林們,正在對攜帶物品做最後檢查,確認水袋的水量以及厚刃大砍刀的鋒利程度。

所有人裝備都很齊全,但背的行囊很少,因為他們打算短時間結束工作,不考慮長期在大森林內進行探索。

並不是在這里的所有人都要當安莉的護衛,跟著她在大森林內探索。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詳細調查騎兵帶回的情報,以及發現大森林內的異常狀況。不過因為他們只需要守住村莊,所以只計劃在村莊周遭進行廣而淺的探索。

只有三個哥布林會跟著安莉去采藥草。

另外還有一人,就是恩弗雷亞。他也做好了萬全准備,穿著適合在森林等地采集藥草的服裝。只要有恩弗雷亞在,采藥過程想必會很順利。

大概是感覺到安莉的視線,他偏了偏頭,像是在說「什麼事?」安莉揮揮手說「沒什麼事」,但他好像還是有點在意,伴著身旁的大塊頭哥布林一起走到安莉身邊。

這個哥布林肌肉結實而且體格高大,令人難以想像他是哥布林。他用只重視實用性的樸實胸甲(Breast Plate)裹住強壯身軀,背上扛著用慣的巨劍。

他是壽限無,是哥布林的頭子。名字是安莉依出現在故事中的哥布林勇者「壽限無•裘蓋姆」取的。順便一提,這個故事當中,與哥布林勇者並肩奮戰的騎士們都有個特別的名字,這些名字也就成了其他哥布林的名字。

「看你好像不是在擔心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真的沒事!只是正好看你一眼而已。」

「那就好,不過進入森林後,即使是一點小事都有可能致命。所以就算只是一點小問題也要說出來喔。」

「就是啊,安莉大姊。剛才已經說過,我們要去巡視森林周圍的情形,所以萬一有什麼緊急狀況,是無法立刻趕來幫你們的……真的不要緊嗎?」

壽限無那粗獷的臉龐憂心地扭曲,湊過來端詳安莉的臉。安莉對他微笑。

「不要緊。我們不會走太里面,他們也會保護我們的。」

「那就好……」壽限無望向安莉看著的三個哥布林,依序瞪了每個人一眼,然後扯開嗓門:「喂,小子們,你們都清楚吧。不准讓大姊受到一點小傷,知道嗎!」

「是!」

三個哥布林──五劫,海砂利與云來──同時中氣十足地回話。

「也請恩弗大哥多照顧安莉大姊嘍!」

安莉忽然發現海砂利擺出了正面雙臂肱二頭肌的姿勢。

「在這時候表現啊……咳嗯!當然嘍!我一定會保護安莉的!」

恩弗雷亞充滿自信地笑了,安莉彷佛看見他的亮白牙齒閃閃發光。這種態度與平常的他落差太大,感覺有點惡心。不過安莉猜想,大概是因為要去森林,他的情緒才有點亢奮吧。

像個小孩子一樣。安莉不由得微笑,覺得自己好像是他的姊姊。

「謝謝你,恩弗。請你多幫忙嘍。」

(奇怪,這次換成側面胸大肌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咦,還要喔……呃,我准備了很多自制的煉金術道具喔!包在我身上!」

看到第二次的「閃閃發光」,令人微笑的感覺筆直下降了一半。

「呃,嗯……拜托你嘍。」

「啊──萬事拜托了……不過啊,說真的,您其實沒必要做這麼危險的事……」

壽限無轉向安莉,再次板起了臉。安莉見他又想提起在村莊里講過好幾遍的事,心里覺得有點厭煩,但畢竟他是擔心自己才會這樣說,不能擺出惡劣的態度。

「可是藥草還是得采啊,不然就賺不到錢了……」

「賣動物毛皮之類的不行嗎,如果是那些,我們還有辦法弄到手。」

「那是不錯,但還是藥草最值錢。」

動物毛皮與藥草的價格截然不同,可以說有著云泥之別。如果是珍稀動物的毛皮,的確可以賣到好價錢,但這種事可遇不可求。

「可以請恩弗大哥采來……」

「巴雷亞雷家跟我們家的家計是分開的。我們必須互相幫忙,平分利益。不可以老是依賴人家。」

在村里生活,有事就是要互相幫忙──所以一旦被村人斷絕往來,接下來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但若因為這樣就事事依賴別人,也表示這一家無法獨立自主,村民的包容力可沒那麼大。自給自足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兩人將視線從在後面說著:「海砂利,這種時候還是識相點,別擺姿勢了啦……」的恩弗雷亞身上移開。

「您說得有道理……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只要您跟大哥在一起,錢不就能共用了嗎……不過……阻止不了您對吧……」

壽限無越講越沒力。他應該也明白無論如何都無法阻止安莉去大森林吧。

雖然安莉也不想讓真心為自己擔心的壽限無煩惱,但她心意已決。

明知道有危險還要闖進森林,是因為她聽到海砂利說「無法維修裝備」的緣故。

磨菜刀也就算了,修理鐵制武器防具只有專業鐵匠才辦得到。換句話說,他們哥布林懷抱著一個潛在危機。裝備品質變差,就離死亡更近一步。備用武器是不可或缺的。

他們賭命保護自己,將自己當成主人一樣崇敬,那麼自己這個受到保護的人又能做些什麼呢?安莉的結論是:自己不該只是待在安全的地方坐享他們的犧牲奉獻,而是應該盡力支援,讓他們能夠隨時全力以赴。

哥布林們是安莉的護衛,但同時也是卡恩村的守護者。只要搬出這個理論,或許也可以向所有村民徵收購買武器所需的費用。然而,安莉舍棄了心里浮現的這個主意。

安莉很想由自己向哥布林報恩。這次的探索之行,也就是她的誠意與矜持的表現。

「本來應該要等確認安全無虞之後,再讓安莉大姊前往的……」

在後面插嘴的,是哥布林魔法師──玳諾。

這是個戴著人形生物頭骨的哥布林魔法吟唱者。

手上拿著雖然簡陋,但比自己身高還高的彎曲木杖。全身上下裝飾著像是某種部落會穿戴的奇妙飾品,胸口部分微微鼓起。仔細一瞧,臉龐似乎比男性柔和一點。就連看習慣哥布林外貌的安莉,都只能看出這點差異,一般人一定無法分辨。

「不過,應該無法確認森林里是不是安全了吧。」

「嗯,是啊。很可惜,誰都無法確認。頂多只能判斷森林是否平靜下來了,而且那也要花很多時間,如果還要調查新的地盤分布等資訊,就會花更多時間。」

這麼一來,想要的藥草采收時期就過了。聽到玳諾這樣說,安莉眼中隱藏著堅定意志,果決地說:

「不要緊,我不會走到那麼里面。」

看到好幾次問答都無法改變安莉的想法,壽限無死了這條心,看向當保鑣與安莉同行的三個哥布林。說的話還是跟剛才一樣。

「我們無法保護安莉大姊。所以你們要代表我們大伙兒保護安莉大姊的性命喔。順便也要保護恩弗大哥。」

「是!」

「其實大家本來應該一起行動最安全。分散戰力太愚蠢了。」

玳諾嘟囔著。

「那樣就不能第一時間處理問題了,對吧。」

「對。我們必須趕走接近村莊的魔物,或是想建立地盤的一些家伙,不然之後會很麻煩。它們一旦築了巢就不會離開,就算暫時離開,之後大多也會再回來。



伴隨著大森林勢力分布的變化,大森林──尤其是村莊附近必須搜索一番。

這次是第一次搜索。因為是第一次,危險性也就最高。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只能派出三個哥布林保護安莉。

「好,那麼,大伙兒走吧!趕緊結束搜索,再與大姊會合!」

壽限無大聲吆喝,哥布林兵團便發出威猛的同意吶喊。



大森林內部。

往內部前進一百五十公尺後,溫度降低了幾度。這純粹是因為太陽光照射不到的關系。話雖如此,倒也不至于一片漆黑,即使是安莉也能順利看見周圍的狀況。安莉等五人穿越沁涼的空氣,往森林里走。

大森林目前仍保持著寂靜。除了樹梢搖晃的微弱聲響,以及不時回蕩的鳥獸鳴叫之外,幾乎安靜無聲。只有安莉等人的腳步聲回蕩著。以壽限無為主組成的另一支小隊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完全沒聽到聲音。

一行人組成類似三角形的隊形,在森林中前進。安莉與恩弗雷亞走在中間。

在森林里很難維持擴散式的隊形,因此正常來說都會采取直線隊形,但哥布林為了保護兩人,才勉強維持這個隊形。雖然因此拖慢了前進速度,不過他們認為這是不得已的。

往大森林深處北上之後,恩弗雷亞開始四處張望。

他是在尋找沉眠于密林里的寶藏──藥草。

關于藥草方面,安莉也不是外行人。單純的口服與外用藥,或是一般能做為藥水材料的藥草,以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安莉算得上是知識豐富。但還是完全比不上恩弗雷亞。不只是醫療用藥草,他對可以當成煉金術原料的植物也知之甚詳。

「找到什麼稀奇藥草了嗎?」

安莉一問,周圍的哥布林們就好像等著這句話似的,一齊擺出了姿勢。

(又是雙臂肱二頭肌……現在很流行嗎?)

安莉偏偏頭,沒注意到恩弗雷亞露出有點厭煩的表情。

「我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口,叫他們別再打這種暗號呢……缺乏勇氣真是太糟糕了。呃,那邊不是有帶點茶色的苔蘚嗎?」

恩弗雷亞指著的地方,的確長著苔蘚。

「那個叫做貝貝亞莫克蘚。加一點到治療藥水里,可以增強一點藥效喔。」

「喔,是這樣啊。如果是我,一定會以為是普通苔蘚就錯過了。不過就算你告訴我,如果是我來找,大概還是找不到。真不愧是恩弗。」

「哎呀──恩弗大哥真是太厲害了。那個很值錢嗎?」

「還算值錢──啊,等等。不用去采沒關系。我跟安莉要找的藥草更值錢。如果沒采到很多,回來時再采這個就好了。」

「原來如此,了解。不過話說回來,對恩弗大哥來說,這座森林就像一座寶山,想靠它發財也不是問題呢。哎呀──只要跟恩弗大哥在一起,生活就有保障嘍。」

「沒有啦──」

周圍的哥布林們改變了姿勢。

「咦──嗯,或許吧。我還算有點自信,可以讓願意嫁給我的人不愁吃穿。」

「嗯。恩弗應該辦得到喔。」

甯靜的森林,流過一陣尷尬的空氣。

「那個,大姊,您的感想就只有這樣嗎?」

「咦,海砂利,什麼意思?」

「咦?沒有啦,那個,我沒別的意思……啊……對了,我忘了問一個問題。請問一下,兩位在找什麼樣的藥草?」

「我沒跟海砂利你說嗎。我們在找的藥草叫做安凱西,妮姆已經磨完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了解啦。說是這樣說,我們也分辨不出來就是了。那麼,繼續往前走吧。」

一步一步往深處前進,濃郁的森林芬芳就鑽進鼻腔。

當一行人置身于杳無人煙,感覺得到人類的脆弱與渺小的世界時,恩弗雷亞開口道:

「在這附近稍微找一下吧。這里樹蔭多,空氣有些潮濕……也許附近有池塘之類的,那種藥草都會自然生長于這種地方。而且也沒有被魔物破壞過的痕跡,我覺得可以找找看。」

「了解,恩弗大哥。」

既然是身為藥師且經驗豐富的恩弗雷亞,應該不會說錯。哥布林們與安莉都表示同意。

一行人放下背著的各種物品,減輕身上負擔。

「啊──大姊,你要不要去幫一下大哥?」

「啊,說得也是。恩弗背那麼多東西,一個人處理應該很辛苦。」

她走到正把行囊放下的恩弗雷亞身邊,手腳俐落地幫忙。

「謝謝你喔,安莉。」

「別在意,恩弗。不過話說回來,專家的隨身物品就是不一樣呢。原來需要這麼多種工具啊。」

安莉的眼角余光掃到哥布林們滿意點頭的模樣。她不懂他們在滿意什麼,總之決定視而不見。

「那麼,開始找藥草吧!」

以若干壓低音量的「喔──」呼喊聲做起頭,哥布林開始戒備四周情形,而安莉與恩弗雷亞則開始采集藥草。

安莉本來做好了不會那麼簡單就找到的心理准備,但幸運的是,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安凱西。她一眼就看到藥草叢生于樹林隙縫間。

「在那邊。想不到一找就找到了群落,幸好有找恩弗陪我一起來。」

「沒有啦,不是我的功勞。只是運氣好才能找到沒被破壞的群落。要是有魔物踐踏過,那可是慘不忍睹呢。」

大量生長的藥草雖然還不到金山銀山的地步,但至少也像是堆積如山的錢幣。安莉拚命壓抑心中燃起的欲望。他們現在待的地方很危險,不能利欲薰心,必須趕快把藥草采完。

不過──安莉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從根部摘取藥草。

安凱西的藥效成分累積在根部附近。但不能連根拔起。因為這種藥草生命力很強,只要根還在就會再長出來。若因一時偷懶而拔光好不容易發現的新群落,那就太浪費了。

每次摘起藥草時傳出的刺鼻臭味,只要習慣了也就不會影響作業。比起恩弗雷亞家的惡臭,這里簡直是天堂。

她一株一株小心摘起,並注意著不要壓爛藥草,放進夾在腋下的袋子里。如果能讓哥布林們幫忙的話會更快,但哥布林們正在提高警覺注意四周。安莉也沒笨到會叫負責警衛的他們幫忙摘藥草。

身旁摘取藥草的恩弗雷亞動作很靈巧,拔得很快。而且摘得非常漂亮,不會減損藥效。只有專業人士才能有這麼精湛的技術。

安莉一語不發地望著他專心采藥的側臉。熟悉的臉龐看起來像另一個人。

(…………他長大了呢。)

「……怎麼了?」

大概是注意到安莉停下動作,覺得怪怪的吧,恩弗雷亞突然抬起頭來。

雖然沒有怎樣,但安莉害臊起來,她低下臉。

「沒有,只是覺得恩弗很厲害。」

「……會嗎,我覺得還好耶。畢竟我也算是個藥師嘛,這點技術很普通吧。」

「…………是嗎。」

「我覺得啦。」

對話到此中斷,時間緩緩流逝,而袋子里的藥草逐漸增加。就在袋里裝滿了一半以上時,突如其來地,哥布林壓低了身體,在兩人身邊坐下。

安莉嚇了一跳,海砂利比了個手勢要她安靜。安莉明白到發生了某種異常狀況,這才停下手邊工作,側耳傾聽。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撥開草叢前進的聲音。

「這是……」

「有什麼正在往我們這邊過來。與其說是以我們為目標……我覺得正好往這個方向前進的可能性比較大,總之我們先到旁邊去吧。」

「……那應該不需要用能發出大聲音的道具聲東擊西嘍。」

「大哥說得對。我覺得還是不要比較好。感覺好像會弄巧成拙。好,我們走吧。」

五人離開聲音傳來的方向,移到附近一處樹蔭下。他們沒有走遠,是擔心會發出踩踏草地的聲音。如果對方只是正好往這個方向前進,就沒必要冒險讓對方發現自己。

這棵樹不算太大,無法遮住整個身體,但他們仍趴在樹下,盡量讓自己不顯眼。

五人維持匍匐姿勢屏氣凝息等待,祈禱發出聲音者能夠往其他方向前進。然而很遺憾,他們的心願沒能實現,發出聲音者進入了一行人的視野。

「……咦﹖」

安莉口中漏出小聲的驚呼。

那是個遍體鱗傷的小哥布林。

他全身上下滿是小傷口,流著鮮血。呼吸紊亂不堪,滿身大汗,全身都是血。

哥布林本身體格比一般人類小,但這個哥布林更是特別矮小。安莉與哥布林一同生活而鍛煉出的洞察力,告訴她

這是個「小孩」。

哥布林小孩害怕地回頭往後方──自己跑來的方向看。不用豎起耳朵,也能聽見更遠的後方傳來撥開草叢的聲音。從狀況看來,像是一個人在追另一個人。

哥布林拚命擺動痙攣的雙腳,躲到與安莉他們躲藏的不同的樹蔭下。

「怎──」

「──請勿出聲。」

五劫打斷安莉的話,視線完全沒動。保持警戒的目光筆直看向哥布林小孩出現的方向。

幾十秒後,追殺者突然地現身了。

那是一只有如巨大黑狼的魔獸。可以肯定那不是狼而是魔獸,是因為它身上纏繞著鎖鏈。那鎖鏈像是一條要絞殺獵物的蛇,但完全不妨礙魔獸的動作,甚至有如幻影一般。不只如此,它的頭上還長出兩支犄角,向前突出。

恩弗雷亞喃喃說出魔獸的名字。

「犬魔(Barghest)……」

雖然不是在回答他,不過犬魔像條狗似地抽了抽鼻子,然後──臉孔扭曲。那是一般野獸絕不可能露出的邪惡獰笑。緩慢移動的視線,對准剛才逃過來的哥布林小孩藏身的樹木。

如果犬魔擁有一如外觀的──野獸般的嗅覺,不可能聞不出那麼濃的血腥味。

就狀況來看,哥布林能勉強逃到這里,並非他有力量能對抗犬魔。不是犬魔嗜虐成性,要不就是它正在玩一場狩獵游戲(Sport Hunting)吧。

突然間,犬魔停下動作。它狐疑地皺起眉頭,瞪著藥草密集生長的地方。

(啊──)

安莉縮回了頭。其他人也跟著把頭縮回去。

安莉躲在樹後張開自己的手掌心,肌膚上飛濺著點點綠汁。身旁的恩弗雷亞也做出了相同動作。

(摘藥草時沾到的汁……)

沒錯,就是妮姆磨爛藥草時發出強烈臭味的那種汁液。當事人因為鼻子都麻痹了,聞不出來,但他們手上應該飄散著那種強烈臭味。劇烈的心跳聲吵得要命。

「開始移動了……它好像要離開我們這邊,不知道是不是沒注意到臭味。」

云來把耳朵貼在樹上觀察情形,頭上冒出了問號。

「……也許是無法確定臭味的來源吧。」

「什麼意思,大哥?我覺得魔獸的鼻子應該很靈才對……」

「所以嘍。」恩弗雷亞小聲說出自己的看法。

簡單來說,就是因為它嗅覺太靈敏,反而難以找出飄散在這一帶的刺激性臭味來源。安莉他們手上與袋子發出的臭味,跟采集地點飄散的臭味混在一起了。更幸運的是,連他們本來應有的體味也被臭味覆蓋了。

而且犬魔也有可能把壓爛藥草一事當成是哥布林小孩想出的窮途末路之策。

雖然很感謝這股強烈的臭味,不過如果他們剛才慌忙逃走,可以想見遠處傳來的臭味,肯定會刺激起犬魔的興趣。

「那麼,只要讓那個小鬼做犧牲品,問題就解決了呢。既然我們不知道那家伙有多強,隨便出手風險太高了。」

聽到這番冷血的話,安莉忍不住望向五劫的側臉。

然而,他說得非常有道理。他們是以安莉的生命安全為第一優先。既然如此,能避免與那只魔獸戰斗當然最好。為此就算要犧牲同族也無所謂。

他的發言內容,從他的信念來考量,是完全正確的。

可是,安莉卻不願意這樣。縱然種族不同,但見死不救豈不是違反人性嗎!

也許這只是一個沒被哥布林襲擊過,缺乏危機意識的愚笨村姑的錯誤想法。

安莉環顧所有人。哥布林們應該都明白安莉的想法,但都閉口不語。安莉繼而注視著恩弗雷亞。

「恩弗……」

「唉……還是救他吧,說不定他能告訴我們一些情報。如果不問出那個哥布林為什麼會逃到這里,將來說不定會危害到村莊。」

哥布林們蹙起眉頭。

「有可能打不贏喔。」

「的確。可是犬魔也是有強有弱的,聽說犬魔首領(Barghest Leader)非常強悍。不過從身體的鎖鏈與犄角的大小來看,那一只應該不是那麼強悍的類型。如果只是普通犬魔,一定打得贏。」

「請等一下。安莉大姊也在耶!應該盡量避免涉險吧。」

安莉吞下一口口水。這樣講只是自我滿足。講出這種話,不只是自己,也會害別人陷入險境,愚蠢到極點。但她還是說了出口:

「……我覺得看到可以幫助的人卻見死不救,就跟協助加害者沒兩樣。我不想變得像那些欺凌弱者的人一樣。拜托!」

望著安莉嚴肅的表情,「唉。」海砂利死心地歎了口氣時,傳來野獸奇怪的吼叫。那吼叫能清楚聽出嘲笑的意味。接著傳來哥布林小孩的慘叫。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或討論了。

「沒辦法了。我們上!」

哥布林們先一步沖出去。恩弗雷亞慢了一步,也隨後跟上。

看著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而英勇迎戰的戰士們背影,安莉內心產生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自己只能躲在後面看著。

所以她想自己至少也該看著大家,不准自己眨一下眼睛,嚴肅地凝視戰場。

沖出去的四個人,立刻看見壓倒了哥布林小孩的犬魔。哥布林小孩雖然又被弄傷,但還沒死,大概是因為犬魔喜愛玩弄獵物的性情使然吧。

犬魔停住動作,看看沖出來的一群人,又看看哥布林小孩。它應該是以為自己被引誘,落入圈套了。

「喂喂,小狗狗啊。」云來握著拳頭,豎起拇指指著自己。「想玩的話,我可以奉陪喔!放馬過來吧。」

咕嚕嚕嚕。犬魔發出明顯充滿敵意的低吼。

站在前頭的海砂利以再自然不過的動作,迅速拔出掛在腰際的大砍刀。其他哥布林們也跟著拔出刀子。

「別客氣,我來教你把戲。不過只有『趴下』就是。」

「嘎啊!」

對于哥布林的挑釁,犬魔壓在地上的哥布林小孩發出了哀叫。

犬魔雖然沒有說話,但行動表示了一切:誰敢動,我就殺了這個小孩。然而──

「好!干掉他!」

三個哥布林無視于犬魔的要脅,發出怒吼向前沖。

出乎意料的行動,讓犬魔的眼神因困惑而搖擺不定。


犬魔當然無從得知,哥布林們本來就不是為了救哥布林小孩而現身的。他們不過是聽從安莉的心願,對于哥布林小孩只有「救到就算撿到」程度的關心。

既然已經正面對峙,如果不殺死犬魔,就有可能會危害最重要的安莉本人,所以他們一定要宰了犬魔。因此如果犬魔願意折磨哥布林小孩,他們反而高興,因為這表示對手做了多余的動作。

拔出的三把大砍刀發出的寒光,讓犬魔理解到哥布林小孩不能當成人質,再度停下了動作。它在猶豫該不該給壓倒在地的哥布林小孩致命一擊。

要奪去小孩的性命很簡單,咬一口就死了。但是這樣做,敵人的武器必定會砍裂自己。

生命危險讓犬魔做出了選擇。

犬魔無視哥布林小孩,撲向哥布林們展開迎擊。

犬魔的體重比哥布林重。它想壓倒對手咬斷喉嚨,結束他們的性命。

然而,它的企圖馬上落空了。

遭到襲擊的哥布林身輕如燕地成功閃躲,同時左右兩邊的哥布林用大砍刀砍向犬魔。

一擊被鎖鏈彈開了,但另一擊撕裂了犬魔的身體,血花四濺。

同時,一個打開的小瓶子往犬魔鼻尖飛來。

「嗷嗚!」

直沖眼睛鼻子的劇烈惡臭讓犬魔大聲慘叫。

它原地踉蹌的瞬間,身上產生了三道痛楚。

鮮血直流的感覺讓它明白到這樣下去不妙,在滲著眼淚,視野晃動的情況下,它向前沖刺。目標是對自己扔瓶子的──人類。

然而,犬魔只跑了幾步就被迫停下。腳底彷佛黏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看,地上有一片奇怪顏色的液體,像黏體(Slime)一樣擴散開來。那液體不會被土地吸收,十分詭異。

「那個用在這種地方時,黏性不足以壓抑魔獸的肌力!請一口氣追擊!」

配合著人類的呼喊,哥布林們發出吼叫撲了上來。不只如此,人類又使用強力的魔法。

「嘎嗷嗚──!」

犬魔擠出渾身力氣,把腳從地面剝開。腳底黏著黏膠與附著在黏膠上的泥土,減慢了它的速度,但還是可以繼續戰斗。

看到哥布林們再度移動包圍自己,犬魔用比野獸優秀的頭腦,承認「這些哥布林的確是強敵」。

它強烈認識到,他們與一般哥布林有著決定性的差異──是足以殺死自己的敵人。

這只犬魔的基本攻擊方式有三種。突擊,以自己的犄角刺穿對手;啃咬;壓倒後以前腳撕扯。就是這三種。不同于較強悍的犬魔,它還沒學會特殊能力。然而,其實它還有一招可稱為殺手锏的攻擊手段。

這招是棄守為攻的攻擊,因此一旦沒有擊中,下場不堪設想,但目前狀況不允許它有所保留。再來就是看准時機有效使用了。

犬魔一邊發出毫無章法的咆哮,一邊牽制試著包圍自己的哥布林們。

「『鎧甲強化(Reinforce Armour)』。」

後方人類使出的魔法讓哥布林的鎧甲發出光輝。犬魔預料到那是某種強化魔法,焦急起來,站在前面的哥布林們則顯得從容不迫。

依靠經過強化的鎧甲,哥布林一齊往敵人踏出一步,這舉動堪稱魯莽。不過這不能說是下策,反而該說是為了避免因戰局延長而多受無謂傷害的,勇敢的一步。

沒錯──如果犬魔沒有等待著這一刻的話。

假使犬魔能像人類一樣大幅改變表情的話,現在應該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鎖鏈演奏出像蛇一樣的「唰啦啦啦」聲。纏繞在犬魔身上的鎖鏈,突然像具有意志般自己動了起來。

粗條鎖鏈即將勢如破竹地甩動。

犬魔的特殊能力「鎖鏈大旋風」即使無法造成致命傷,至少應該也能給予哥布林嚴重傷害才是。

犬魔也是被逼到走投無路了。這是一天只能使用一次的大招。而且重新纏繞到身上需要花大約十秒鍾,在這之間無法當成鎧甲使用,是風險很高的一招。

面臨意料之外的攻擊,哥布林們的閃避慢了一拍。這是致命性的嚴重失誤。然而──

「趴下!」

──具有魄力的命令比鎖鏈更快劃破了空氣。 將一切賭在這一擊上的犬魔聽到另一個人類大聲喊叫,瞪大了雙眼。

本來應該完全來不及閃避的哥布林們,彷佛突然得到了活力般,身手俊敏地趴了下去。

犬魔在視線還有點模糊的情況下凝神細看。看向站在魔法吟唱者背後的指揮官。

大砍刀陷進了兩只前腳與一只後腳里。那股痛楚讓犬魔大聲慘叫。它勉強拉回鎖鏈,齜牙咧嘴地威嚇,但哥布林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害怕。

「大哥,不用再用魔法支援了。為了以防萬一,請您警戒周圍情形。」

犬魔明白勝負已經揭曉,拚了命想轉身逃走。

自己平常矯健的身體異樣地沉重。當然了,因為四只腳當中有三只已經報廢了。即使如此,它仍然拚命試圖逃跑,但哥布林們不會放過它。

黏糊血漿染紅了一大片草地,鐵鏽味完全覆蓋了青草味。

犬魔肚破腸流而死,還帶有體溫的內髒暴露在外,彷佛會冒出熱氣。手持滿是鮮血的大砍刀,哥布林們從犬魔身上別開視線,轉而看向哥布林小孩。

哥布林小孩因為傷勢嚴重,喪失了逃跑的氣力,但仍然堅強地撐起身子,靠著樹干。

「你……你們是誰?是哪個部落的?」

聽到一半警戒一半畏怯的哥布林小孩這樣問,哥布林們互相交換眼神。

他們這樣互使眼色,是為了在同伴之間決定一條底線,討論擺出何種態度獲得的利益最大,以及可以泄漏多少情報。但安莉覺得比起這個,還有更緊急的事情必須先做。

「先別說這個,還是趕快替你療傷吧。該怎麼辦,恩弗?」

哥布林小孩的傷口似乎很深,還在不停流血。這樣下去一定會死。安莉沒有法子可以救這個小孩,但她的青梅竹馬或許會有辦法,而她的心願馬上就實現了。

「一般藥草頂多只能止血,不能補充流失的血液,所以還是無法脫離險境,不過……」恩弗雷亞開始翻起包包。「我有用新的制造方法做成的治療藥水。本來應該要交給恭大人的……讓我看一下你的傷口,好嗎?」

恩弗雷亞很快走上前,從包包中拿出藥水。

「那……那個顏色看起來很危險的液體是什麼啊。不是毒藥嗎?」

哥布林小孩看到恩弗雷亞拿出的紫色藥水,雖然畏怯,但仍表露敵意。就安莉來看──也許恩弗雷亞也這麼認為──他會有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因為那顏色一副就是有毒的樣子,也難怪他會產生戒心。只是對哥布林們來說,小孩的發言似乎讓他們非常不愉快,他們把臉向小孩逼近。

「──喂,小子。決定要救你的是安莉大姊還有恩弗大哥。對救命恩人講話小心點……這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喔。」

哥布林小孩的目光,移向從刀鞘抽出的大砍刀。就算是小孩,也知道眼前的哥布林們現在很不爽。他明顯地開始縮成一團。

安莉覺得沒必要嚇唬一個小孩子,但她知道哥布林有哥布林的規矩。拿人類的常識從旁插嘴,從各種意義來說都不太好。

「非……非常對不起。」

「啊,不會,沒關系。嗯,別放在心上。」

恩弗雷亞一邊回答,一邊把藥水灑在小孩的身上。傷口轉眼間便愈合了。

「唔喔!這什麼啊!顏色那麼惡心,卻好有效喔!」這時他似乎注意到周圍哥布林們的視線,身子抖了一下。「啊,不是。真的,很……很謝謝您。」

「嗯,心懷感激是很重要的喔,小子。」

「好。這樣就可以跟恭大人報告實驗成功了,對吧。」

恩弗雷亞故意向大家徵求同意,安莉與哥布林們都心領神會,點點頭。

恩弗雷亞制作的藥水,是安茲•烏爾•恭這位空前絕後的魔法吟唱者兼村莊救世主給了他材料,才研究出來的。雖然沒有支付研究費,但材料等等全由安茲提供。使用這些材料做出的成品,所有權屬于誰不言自明。

恩弗雷亞擅自用掉了藥水是個大問題,但他可以找藉口說是用在臨床實驗上。

(我想只要之後老實說出理由,恭大人應該會原諒他吧……但也許藥師有藥師的規定也說不定。)

「你……你拿我做實驗嗎!」

哥布林小孩搞不清楚狀況的驚愕聲音,讓安莉與恩弗雷亞露出苦笑。不知道內情的人聽到這番話,的確會產生這種誤解。

兩人聽了只是露出苦笑,但也有些人無法容忍。哥布林們似乎相當火大,咂了咂嘴,同時還聽見有人低聲咒罵「死小鬼」。

安莉用手勢安撫大家。人家不知道內情,當然會產生這種反應,況且對方只是個小孩,很難想到那麼多。

「既然大姊這麼說了……總之我們換個地方吧。若是聞到血腥味,搞不好會有別的東西跑來這里。」

「雖然這次打贏了,不過……安莉大姊,下次請不要再這樣了喔。因為保護大姊才是我們的使命啊。」

「就是啊。不過安莉剛才突然大叫時,我有點嚇到呢。」

「……不過就是大姊叫那一聲救了我們,所以我不能說什麼──小鬼,別想跑。我們多得是問題要問你。乖乖跟我們走,否則別怪我砍斷你的腳。」

「云來──」

「──大姊,這是為了村莊好……小鬼,跟我們來。」

哥布林小孩慢吞吞地邁出腳步。傷口都治好了,照理來說應該不會影響行動,但反抗心拖慢了他的動作。

五劫握著沾滿血汙的大砍刀,朝地上啐了一口。

安莉望向恩弗雷亞求助。但他默默地搖頭。安莉接著望向哥布林們,哥布林回望著她的眼中帶有冷硬的色彩,以沉默態度支持同伴的行動。

「……大姊,別擔心,我們不會殺了他的。只是要問問他發生了什麼事。真要說起來,您覺得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他能活得了嗎?」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在問安莉,倒比較像是針對哥布林小孩發問。他似乎也明白了,眼中反抗的情緒消失無蹤。

「我知道了……我不會逃跑的……」

「很好。那我們趕快移動吧。小鬼,你能保證犬魔之類的魔物只有那一只嗎?」

「……不能。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幾只食人魔。不過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追我。還有,我不是小鬼。我是紀克部落族長阿爾的四子阿格。」

「阿格是吧。」

「我覺得叫小鬼就可以了……」

「有話之後再講吧。再說也沒必要吵架嘛。他希望我們叫他阿格,我們就這樣叫,這樣比較容易建立起信賴關系,不是嗎?」

「恩弗大哥真是成熟呢。那麼把行囊撿一撿,我們就移動吧。」

一行人依照海砂利所說,提防著周圍默默前進。氣氛因此顯而易見地十分沉重。

安莉很想講講話改變氣氛,但森林不是屬于人類的世界,而且在可能有追兵的狀況下,她無法做出那種輕率的行動。



走出黑暗盤據的陰郁森林,讓全身沐浴在陽光下,支配身體的緊張感就像融化一樣散去,柔軟與余裕回到身上。在這一瞬間就能夠切身體會到,這里才是人類的世界。

走在身旁的恩弗雷亞似乎也是同樣的心情,他「呼哇──」地呼吸,又像歎氣又像打呵欠。

哥布林們身上那種紮人的緊張感也消失了。但只有阿格表情依然僵硬。陽光與寬廣的空間似乎讓他顯得有點困惑。大概是因為他是在森林里較隱蔽的地方長大的吧。

「呃,村莊就在那里。」

阿格定睛看向指著的方向,表情扭曲。

「那道圍牆是什麼?總覺得……跟毀滅殿堂有點像。」

「毀滅殿堂?」

「對。是新出現在大森林里的可怕地方,一旦靠近就無法活著回來。聽說那里有不死者之類的魔物。」

「說無法活著回來,你倒是知道挺多的嘛。」

「……因為毀滅殿堂規模還小的時候,我們部落的勇者曾經目睹骷髏怪物在蓋房子。」

「你們知道這件事嗎?」

「不,大哥,不好意思,我們沒聽說過。因為進入大森林太深的地帶,有可能會遇到連我們老大都打不贏的家伙,所以我們不太往里頭走的。」

「……欸,你們三個究竟是哪個部落的啊?你們明明比我所知道的任何哥布林都要強,為什麼……」

阿格偷瞄了安莉一眼。然後以小到不行的聲音低喃:「我想應該是人類種族吧……」

「為什麼你們要聽人類的命令?」

「這很奇怪嗎?為強者效力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她……她很強嗎?不,我也聽說過人類種族中有強者也有弱者,可是……你是女人對吧,然後這邊這個頭發遮住臉的是男人?」

安莉睜大了雙眼。自己看起來若不像女人,那像什麼?不,他看不出恩弗雷亞是男的,是否表示哥布林不太擅長分辨性別?

站在身旁的恩弗雷亞悄聲給了她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

「安莉,我想那孩子大概沒看過人類,頂多只知道從哥布林同伴那里聽說的知識吧。再說……從哥布林的角度來看,要分辨我們人類的性別應該很難吧。」

「衣服……不一樣啊……」

「他就是沒有那些知識嘛。我想哥布林應該男女都穿一樣的衣服吧……雖然也有一些哥布林會發展文化,建立國度,但我想他們應該不是那樣吧。」

原來如此。安莉恍然大悟,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回答阿格的問題。

「對,我是女的。」

「那你是魔法吟唱者嗎?」

「不是,為什麼這樣問?」

阿格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魔法吟唱者是我,我是魔力系魔法吟唱者。」

「……你們是夫妻嗎?所以才會這樣嗎?」

「咦?」兩人同時發出走音的怪叫。

「不,只是我好像聽說過,有些種族的妻子可以行使丈夫的權力……不是嗎?」

「不……不是。我們不是!」

安莉強烈否定後,眼角余光瞄到走在周圍的哥布林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大家都沒說什麼,只是聳聳肩。

「那……為什麼?為什麼女人會最了不起?」

「你就是因為連這種事都不懂,才會被我們叫做小鬼。大姊的厲害之處是肉眼看不出來的。」

安莉很想否定,但阿格兩只眼睛睜得跟盤子一樣大,認真地盯著她看,安莉被他的氣勢壓倒,想不到該如何解釋。安莉正覺得困擾時,海砂利反問他:

「那麼,接下來換我們提問了吧,你為什麼會被那種魔物追殺?發生什麼事了?」

「這──」

「──欸,這件事還是到村莊里安全的地方講吧。」

對于安莉理所當然的提議,回答的人是──

「說得對哩。我覺得那樣比較好哩。」

──原本不在這里的一個女人。

所有人無不驚愕地叫出聲來,視線全都看向發出聲音的人。

那里站著一個豔麗奪目的絕世美女。這名女性綁著辮子,有著褐色的肌膚。身上穿著她所謂的女仆裝。背上背著類似武器的奇怪物體。

這個極為可疑的人物,同時也是大家的熟人。

露普絲雷其娜•貝塔。

她是村莊的救世主安茲•烏爾•恭的女仆,也是她把煉金術道具搬到巴雷亞雷家,又帶岩石哥雷姆過來下令幫忙的。因為她給人的感覺與講話方式都很活潑開朗,因此已經跟村民打成了一片。

只是,她有時候會像剛才那樣突然出現,給人一種摸不清底細的感覺。村民認為她既然是那個大魔法吟唱者的女仆,當然也會使用某些魔法,安莉也是這麼認為的。但她這樣突然出現,還是會嚇得安莉的心髒差點從嘴里蹦出來。

「露普小姐,您……您究竟是從哪里……」

「小安,你好討厭喔──我從剛才就一直站在你們後面啊。哎唷唷,該不會是沒注意到我吧,我還是以為是我存在感太薄弱,所以被忽略了呢──」

「咦?咦?」

講話內容雖然半開玩笑,語氣卻十分認真。困惑的安莉環視大家,想尋求幫助。

「那個──露普大姊,別開玩笑了好嗎!」

「嗚哇──竟然當我在開玩笑耶。拜托想起來吧……哎唷──開玩笑啦──開玩笑。」

一陣寂靜流過,某人疲憊不堪地歎了口氣。

「哎,別管那些了啦。話說這個哥布林小孩是誰啊?──該……該不會是!」

安莉感覺到露普絲雷其娜的視線在自己與哥布林之間來回,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噗呼──恩弗小弟!你被戴綠帽了嗎?噗噗噗。」

大家直翻白眼時,露普絲雷其娜還在笑個不停。

「這真是太不幸了。純情少年的心願被踐踏了呢!超好笑的!噗哈──!…………開玩笑的啦,這小朋友到底是哪來的。」

阿格嚇得身子一震。就好像看到了某種異于常人的存在。

不過,安莉能體會他的心情。露普絲雷其娜這個人雖然表情開朗又豐富,但變化得太過激烈,就像個躁郁症患者。笑容一下子轉為嚴肅表情的落差,令人有種莫名的恐懼。

「我不會把你抓來吃掉啦,放心。偷偷告訴姊姊好不好。」

「露普大姊。我們剛才說這件事等會兒再講,您不是也贊成嗎?」

「哎唷喂──我好像有這樣隨便回答哩。」

「…………」

「……啊!我有藥水想拜托貝塔小姐拿給恭大人。這是新開發的藥水,效果也經實驗證明過了。」

「喔,恩弗小弟終于開發完成啦!」

「是的。很遺憾還沒做出完全紅色的,但我想已經邁入前一個階段了。」

「──那真是太好了。安茲大人也會很高興的。」

她整個人的氛圍連同講話方式變得判若兩人,不再是剛才那個輕佻活潑的女性。但這種表情也只維持了一瞬間。下個瞬間,她已經變回了平常的模樣。

「好期待哩──哎呀──今天真是來對了──還有不用叫我貝塔,叫露普絲雷其娜就可以啦。超級特別待遇喔。」

心情極佳的露普絲雷其娜加入一行人之中,一起穿過村莊大門。

看到陌生的哥布林小孩,村民們也沒說什麼。或許可以說他們缺乏緊張感,也可以說他們非常信任安莉等人。也許是把小孩當成向來保護村莊的哥布林的親戚了吧。

一行人穿越村莊,直接經過安莉家。目的地是哥布林們的住處。

「不好意思。我想再去找一個人來聽這孩子講的話。我想找布莉塔小姐來。」

「說得也是,也許大哥說得對。畢竟那個人是見習游擊兵,也會進入森林。應該要跟她共享這些情報……您覺得呢,大姊?」

「咦,我嗎?」安莉沒想到這時候會被問,趕緊考慮了一下,覺得沒有理由反對,于是點點頭。「嗯,與其說沒關系,不如說我也希望她能來聽。拜托你了,恩弗。」

留下一句「了解」,恩弗雷亞就跑到別處去了。

「在這里等他也沒關系,不過……還是先過去准備點飲料吧。」

「好主意。我正口渴哩──」

「……露普大姊是女仆,對吧。是不是知道一些好喝飲料的做法?」

「我是安茲大人與無上

至尊的女仆。要我為了其他人──我不想做事啦──我只想每天閑閑沒事做。才不想工作哩。」

「這樣啊……那真是可惜。」

云來與露普絲雷其娜的對話非常普通,沒有什麼異狀,但安莉卻覺得背脊發涼。

正當她想加入話題時,一行人抵達了哥布林的住處。

這是一棟巨大的房屋,有一片可以放狼到處跑的寬廣庭院,可供將近二十人居住的空間,還有訓練場與准備武器的空間等等。

打開家門,在哥布林們的帶領下,安莉,阿格與露普絲雷其娜魚貫走進屋里。

「嗚欸──家里原來長這樣啊──」

「奇怪,露普小姐沒進來過嗎?」

「沒有啊──又沒人找我,我怎麼好意思擅自進來嘛。啊,這是禮貌問題,不是真的進不來喔!有那種奇怪傳說的只有太平公主啦。」

「太平公主?」

「對啊,小安。那是一個遺憾美少女的外號啦。好吧,其實那位大人也不是真的進不去啦。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好啦,這件事就講到這里。那邊那位哥布林先生好像有話想說喔。」

「啊,是。呃,飲料……啊──要喝藥草水還是果汁水?一個是黑黑草茶,一個是加了休艾里的水。」

云來一問,看到阿格與露普絲雷其娜的頭上都浮現問號,安莉解釋道:

「休艾里是柑橘類水果,切片放進水里,喝起來很清爽。黑黑草茶是帶有苦味的茶。」

「那我要休艾里。」

「我也喝那個好哩。」

「了解。那大姊呢?」

「那我也要休艾里。還有……我可以去洗個手嗎?雖然鼻子已經習慣了,可是……」

「啊,沒問題。喂,小鬼──阿格,你也一起來。你得把自己弄乾淨一點。還有兄弟,抱歉,可以麻煩你去把髒掉的武器整理一下嗎。」

「不要緊嗎?」

「不要緊吧。對方無能為力,對我們而言則很簡單。」

「既然如此……好吧。」

海砂利拿著三人份的武器走出屋子。

「阿格,快點過來啊。」

「為什麼要洗啊?很乾淨啊。」

以安莉的眼光來看,阿格的手髒到不行。絕對稱不上乾淨。

「誰管你怎麼想啊。這個家的主人叫你過來洗手,洗就對了。還是說怎麼著,你有了不起到可以反對這個家里的人說的話嗎?」

阿格擺出一張臭臉小快步走過來,站到安莉身邊。

安莉從甕里舀起水倒進桶子里。倒了四人份的水後,她把手泡進意外冰涼的水里,使勁搓洗。也不忘去除指甲縫里的綠色汙漬。等確定都洗乾淨了,再把手從水里拿出來,舉到鼻子前面聞一聞──不臭了。

她滿意地看看身邊,只見云來與五劫也用相同方式洗手,水都被犬魔的血染紅了。

接著安莉看看阿格後,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就連小孩子都不會像他那樣敷衍了事。他只是把手伸進水里,發出啪噠啪噠的水聲動一動就結束了。完全沒有搓揉手背或掌心。

洗掉了自己手上的綠汁臭味後,才發現阿格身上還散發著壓爛的青草臭味。哥布林生活在嗅覺敏銳的魔獸棲息的森林里,也許身上帶著這種臭味具有保命的效果,因此沒有沖澡的習慣也說不定。

話雖如此──

「要像這樣洗。」

安莉教阿格怎麼洗手,他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但或許是想起了自己的立場,以及剛才哥布林說的話,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照她教的洗了手。

「嗯,做得很好。」

「喂,洗好就用這個擦擦身體。得把血跡什麼的擦掉才行。」

阿格雖然一臉不滿,但還是用人家給他的濕毛巾擦了身體。

「髒水拿去外面潑掉就行了嗎?」

「喔,對,不過大姊先回去坐著吧。剩下的我們來就好。」

安莉不再推辭,走到桌旁。有很多哥布林住在這里,因此椅子很多。安莉隨便選了個座位,坐下的瞬間才發現自己已經累壞了。手臂與腿都十分僵硬,頭也很重。

采藥草很累,但最主要是與犬魔的那一場戰斗,讓她一下子累垮了。

(我只是在旁邊看而已就這樣……恩弗與哥布林們都在戰斗,之後卻還能正常走動……我絕對當不了戰士……而且恩弗也好厲害……)

她早就知道青梅竹馬會使用魔法,但從沒想過會那麼厲害。

(他好厲害喔……)

看到青梅竹馬像是個陌生人,她心中湧升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像是驚奇,但跟那又完全不一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輕輕的「咚」一聲讓安莉回過神來,一只陶杯放在她眼前。里面滿滿的透明液體散發柑橘類的香氣。她端起來喝了一口。

清爽的酸甜滋味滲透到全身,令她有種恢複了豐沛生命力的感覺。阿格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她旁邊,一口氣把整杯飲料喝乾了,又討了一杯。

露普絲雷其娜一口也不喝。

(對了,露普絲雷其娜小姐好像從來不吃不喝呢。)

「──嗯?干嘛一直盯著我瞧?難不成是愛上我了?哎呀──傷腦筋哩──沒想到小安竟然是女同志,真是嚇了我一跳。這件事得告訴大家才行。」

「什麼!不是的!我才不是那樣!」

「哇哈哈哈哈。開玩笑的啦。小安喜歡男人對吧。」

安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嘴抿成一直線。

「是說他們好慢喔……嗯──好像來了喔。」

安莉忍不住看看門外,但外頭似乎沒人。

「真的嗎?完全沒聽到聲音耶。」阿格把手放在耳朵後面,張開手掌心。「欸,人類是聽力優秀的種族嗎?」

「咦,呃,我也聽不見喔。可是露普絲雷其娜小姐不會……偶爾是會撒這種謊沒錯……當作是開玩笑。」

什麼嘛,原來是亂講的。阿格正用懷疑的眼光看向露普絲雷其娜時,忽然睜大了眼睛。

「不,我聽見了。真的來了。你好厲害喔。」

「嗯?啊──沒有啦──比起那邊那位安莉大姊,我根本不算什麼哩。」

阿格當真了,對安莉露出驚愕的表情。

不,並沒有。你沒看到露普絲雷其娜小姐一臉可疑的笑容嗎?安莉還在思索該如何解開阿格的誤會時,有人敲門了。

走進來的是恩弗雷亞與身穿皮甲的女性。

這個名叫布莉塔的前冒險者,是在恩弗雷亞之後搬進村莊的。聽說她本來在耶•蘭提爾當冒險者,因為出了一些事而選擇引退。但總得找份工作糊口,所以看到這個村莊在招募居民,就搬過來了。

她正在村里接受游擊兵的訓練,聽說很有天分。雖然實力不如壽限無,但在這村莊里仍然擁有頂級水准的實力,現在擔任義警隊──雖然還不到那個規模──的領隊。

她會被找來一起聽,就是因為她是義警隊領隊,而且會做為見習游擊兵進入森林。

「啊──真的是新的哥布林耶……沒有啦,嗯,只是忍不住用冒險者的觀點……不應該把他當敵人對吧。」

布莉塔苦笑著。她的心情的確不難體會。據她所說,哥布林是人類之敵,一看到就要殺,這才是正確的做法。但這個村莊不一樣。真要說的話,村民甚至覺得人類才是敵人。

「那麼,既然大家都到齊了,就來聽阿格怎麼說吧。好了,阿格。告訴我們你怎麼會渾身是傷地逃到這里來。」

「簡單來說,我是遭到襲擊,所以才逃過來的。」

「太過簡單了啦……你是被哪種魔物襲擊?」

「東方巨人的手下。」

「東方巨人?那是誰啊。」

「……你們都怎麼稱呼他?」

「不,不是稱呼的問題,是根本沒聽過這個人……布莉塔小姐,你有聽說過什麼嗎?」

他們當中知識最淵博的是恩弗雷亞,但關于森林的知識還是布莉塔略勝一籌。然而就連她也只是搖頭。

「抱歉。我也沒聽說過東方巨人的存在。還有,我想拉奇蒙師父應該也不知道。我們不會進入森林內地行動,所以沒有森林住民知道得多。」

「那好,阿格,你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解釋。」

「什麼才是基本啊……」

安莉很明白阿格的困惑。這種時候應該具體地一一詢問,被問的人也比較好回答。

「那麼,你從住在森林里的強大魔物開始講起,好嗎?」

「對我來說犬魔或食人魔都很強……不過如果是說能與東方巨人匹敵的強者的話,森林里原本有號稱三

大強者的家伙。首先是本來棲息于這附近的南方大魔獸。聽說誰敢踏進它的地盤,都別想活著離開。只是最近沒看到它的蹤影,據說即使踏進它的地盤,也沒看到它出現,不知道它是怎麼了。再來是東方巨人。他在穿過枯木森林的地方建立起一大勢力。然後最後是西方魔蛇。據說是一條會使魔法的恐怖蛇怪。」

「奇怪,北方呢?」

「北方好像有座湖,但聽說那里種族混雜,好像沒有由誰統治……至少我沒聽說。但據說有個沼地的雙胞胎魔女。然後,正好從南方大魔獸失去蹤跡的時候起,森林就變了個樣。我搞不太清楚,總之好像有個超恐怖的家伙出現,讓森林的勢力分布圖改變了,或者說是被趕出森林了……」

「那就是毀滅殿堂?」

「沒錯。而據說毀滅殿堂的主人,是能役使不死者,潛藏于黑暗中的小影子。這是幸存者說的。」

所有人──除了露普絲雷其娜之外──都不安地面面相覷。

首先是南方大魔獸。從它原本是在這附近建立地盤來想,應該就是與恩弗雷亞一起來過此地的冒險者們──其中那位身穿漆黑鎧甲之人抓到的魔獸吧。的確光看那魔獸的外貌就知道力量非凡,正符合大魔獸這個稱呼,不可能有更適合的綽號了。

「大魔獸……就是森林賢王倉助吧。」

「你是說那個……!啊,沒錯,那的確能稱為大魔獸……」

聽到恩弗雷亞這樣說,來到村莊之後應該沒機會看到倉助的布莉塔大聲說道。

據說她在耶•蘭提爾遠遠看到過。

能與那種魔獸匹敵的存在竟然還有兩個。沒人聽了不感到震驚與恐懼。

「那你怎麼會搞得要逃命?」

「以往這三只魔物是互相牽制的關系。的確,南方大魔獸從來不會踏出自己的地盤。但沒人能保證真的是這樣。當東方與西方產生沖突,其中一方獲得勝利時,南方也有可能突然來個漁翁得利,所以三個勢力從來沒產生過沖突。」

「可以理解。不過,如果東方與西方聯手對付南方……不,南方不會離開地盤。所以其他兩個勢力也不想特地聯手打倒它,是吧。反正沒必要隨便去惹它……」

「關于這方面,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但以往他們各自擁有地盤,也建立了王國。然而,毀滅的──主人大幅打亂了勢力分布圖,兩個大王決定與毀滅之王開戰。因此兩個大王就開始召集可以當炮灰的士兵。」

阿格不屑地說。

「他們威脅我們加入他們的軍隊。說是加入,其實他們根本不把哥布林的性命放在眼里,只是當成消耗品罷了。更糟的還會被當成緊急存糧。所以我們選擇逃跑,可是──」

「沒逃成功,對吧。」

「對。我們被犬魔與食人魔襲擊了。不得已,大家只好分散開來逃跑。我跟另外幾個人一起逃到這里。因為我們想只要進入南方大魔獸的地盤,他們或許會不敢闖進來……」

阿格提到還有另外幾人,但除了阿格之外,似乎沒有人逃到這里來。

安莉露出沉痛的表情時,五劫開口說:

「……我們有另一支小隊到森林里調查,如果有人存活下來,而且沒有抵抗,應該會被帶來這里。」

「我想也是,狼會聞到他們的味道。那麼……問題在于除了那只犬魔之外,還有什麼魔物,以及還有沒有其他魔物跑到這附近來。搞不好追兵會一路追到這個村莊。喂,阿格。其他還有哪些魔物?」

「大概有犬魔、食人魔、波尬跟鬼熊吧。再來就是狼之類的……」

「都是些一般常見的魔物呢。比起這些,我比較想知道東方巨人與西方魔蛇的詳細外貌或能力等等,你知道些什麼嗎?」

阿格用力搖頭。

「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東方巨人拿著一把巨大的劍,西方魔蛇則是頭部長得像你們一樣,會使用魔法。」

所有人都看向恩弗雷亞,他搖搖頭,表示這樣情報實在太少。

「問題在于該怎麼做,對吧。假如出現能跟南方大魔獸匹敵的怪物,老實說,我們根本束手無策。義警隊能做的頂多是帶著女人小孩逃命吧。」

「說得是。究竟是加強警備就沒問題了,還是應該想想別的法子呢?要是騷動能局限于森林里就好了。」

所有人陷入沉思。

對于居住在森林外的他們來說,問題能在森林里解決最好。但這樣就會完全無法進入森林了,不過最糟的情況下,也挑剔不了那麼多了。

「……不過對方既然能輕易打敗住在森林里的部落,表示他們應該召集了相當強大的戰力嘍。」

「不對!……我們的部落本來更強。但是很久以前,大家講到要尋找新的住處,于是我們部落就派出成年哥布林部隊到食人魔那里。要不是因為那樣,我們也能稍微抵抗一下!」

「結果那些成年哥布林都沒回來,是吧。」

聽到布莉塔這樣說,恩弗雷亞偏著頭,好像在思忖著什麼。

「那個,雖然跟這件事無關,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想問一下,哥布林一般都是像你這樣講話的嗎?」

「什麼意思?」

「啊,這樣講有點難懂吧。以前我見過一群哥布林,那時候他們說得難聽點,講話方式聽起來有點笨。可是來到這個村莊之後,壽限無他們講起話都來很正常,你講起話來也很普通──很流暢。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偶然碰到的那些哥布林,正好是蠻族型的哥布林。」

「不,是我的頭腦特別好。一般哥布林講話都是以單字為主……我在部落講話時,有時別人聽不懂,讓我好傷腦筋。我甚至還認真煩惱過自己是不是被人從其他部落帶來的。欸,我想確認一下,我會不會其實是這附近的部落出身的啊,你們有聽說過我的事嗎?」

「不,沒聽說過……不過你……該不會……大姊,大哥,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恩弗雷亞與安莉跟著海砂利到房間角落。

「那個叫阿格的小鬼,會不會其實不是哥布林,而是巨型哥布林啊。」

巨型哥布林屬于亞種哥布林,各種能力都比哥布林優異。哥布林即使成年,身體也只有人類的小孩大小,但巨型哥布林可以長到跟成年人類一樣大。

不只是肉體方面,智能方面也跟人類相等。因為他們可以跟哥布林交配,因此常常跟哥布林部落一起生活。但他們的繁殖能力沒有哥布林強,因此在部落當中的身分地位常常僅止于親衛隊或隊長等立場。

「可是如果爸爸或媽媽是巨型哥布林,他自己應該也會知道吧。」

「雙親是哥布林,只有他是巨型哥布林嗎?」

「咦?該不會是故事里可以看到的那種愛恨交織的情節吧?」

「……安莉,我第一次看到你這種表情呢……很遺憾,我想不是。如同人類會偷偷交換嬰兒,哥布林他們應該也有同樣的狀況吧。」

「有這種可能喔。哎,不過也無所謂就是了。」

三人再度回到桌旁,這時一直保持沉默的露普絲雷其娜說話了。

「所以你們有結論了嗎?有需要的話,也可以求安茲大人幫忙喔。請求大人幫你們解決問題。」

那真是求之不得。

如果是拯救了這個村莊的英雄,就算對上大魔獸級的魔物,應該也贏得了吧。可是──

「這樣太依賴別人了。」

安莉低聲一說,哥布林也表示同意。只有沒見過安茲的布莉塔與阿格頭上浮現問號。恩弗雷亞的表情,不知為何有點複雜。

「這是我們的村莊,我們應該盡自己的力量去保護。也許我一個無力戰斗,也不會率先流血奮戰的女人,不該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講這種話,但我還是……」

「不,我贊成大姊的意見。這個村莊是屬于大姊的──」海砂利「嗯?」了一聲,偏偏頭改口說:「大姊與我們的……也不對。」

「你是想說屬于在這村莊里生活的每一個人,對吧。」

「對對,恩弗大哥。您就是有智慧!哎,總之就是這樣,我想除非迫不得已,否則還是別借助魔法吟唱者先生的力量吧。」

「可是這樣的話,搞不好大家都會死翹翹喔──被刀砍中可是很痛的哩──」

「哼!露普絲雷其娜小姐,我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我們會充當肉盾,至少為大家爭取逃走的時間。」

露普絲雷其娜好像覺得很掃興。

「是喔。那你們加油吧。」

「還有整個村莊既然要共同采取行動,最好先跟耶•蘭提爾的冒險者工會聯絡一下──或者該說是報告一聲吧。工會接受委托後會先派人過來調查,若是等到情況緊急才提出委托的話,會產生很多麻煩的。」

恩弗雷亞提議後,布莉塔接著說:

「說得對。因為工會不願意讓冒險者遇到意料之外的魔物而喪命。雖然工作者那些神經病都嗤之以鼻,說是工會太寵冒險者了,但那不過是貪得無厭的家伙愛找碴罷了。以組織的立場來看,保護自己的成員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過布莉塔小姐,我無意說冒險者的壞話,只是情況緊急時提出委托,委托費會三級跳或是遭到拒絕,又是為什麼呢?」

「冒險者也不想死啊。而工會也不想讓自己的冒險者送命。所以如果是緊急委托,就算最後發現其實不需要太強的冒險者,他們還是會提高報酬金額,讓更高階的冒險者來接委托,不過就是這樣罷了。」

前冒險者布莉塔的一番話,即使是安莉這種跟冒險者毫無瓜葛的村姑,聽了也很容易接受。的確,站在走投無路必須尋求協助的人的立場來想,情感上一定難以接受。但反過來從冒險者的角度看,的確可以理解。

「不過就算讓工會調查過,還是常會有人死于非命就是了……」

布莉塔咬緊下唇。

「一想起被那個吸血鬼襲擊時的情形,我到現在都還會發抖……一開始還得藉助藥物才能入睡……」

「吸血鬼?怎麼回事?」

對于阿格毫不客氣的疑問,布莉塔露出苦笑。

「這是秘密。應該說拜托不要讓我想起來。我會尿褲子的。」

「我都說了耶……」

「你是因為要答謝我們救你一命好不好……」

「目前的行動方針就是向工會報告,看情況,希望能提出委托,對吧?我想委托費應該貴得嚇人,不過還是需要請工會估一下價。還有,這件事也得告訴壽限無與村長。這樣可以吧,安莉?」

「義警隊那邊就由我去說。老實說,我想他們應該會照這里的決定做。」

聽了恩弗雷亞與布莉塔所言,安莉點點頭。

「那麼,我想在村莊里晃一下再回去。確定不請求安茲大人幫助嗎?」

「是。我們想盡量靠自己。如果可以,請您轉達恭大人。」

「了解哩。」

安莉與恩弗雷亞站起來,一齊展開行動,但目送著兩人離去的阿格仍然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

「那個女人為什麼了不起?」

「嗄?」

阿格聽到成年哥布林發出凶惡的聲音,嚇得發抖。

這個成年哥布林似乎比自己部落里的任何人都要強。這種人對自己露出敵意,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

但他還是無法壓抑小孩子特有的好奇心。

「在這卡恩部落里,都是女人比較了不起嗎?」

就阿格看來,安莉這個女人並不怎麼強。手臂與雙腿好像都有點肌肉,但還嫌太少。雖然不用像食人魔那樣滿身肌肉,但身為首領應該再強壯一點。

如果是魔法吟唱者的話還能理解。在哥布林部落當中,女人若能當上族長,也都是因為會使用那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可是那個女人好像也不是魔法吟唱者。

說實在的,阿格不明白安莉為什麼能當他們的老大。

「不是那樣啦。」

「……之後才來的那個女獵人比她強吧。」

「算是吧。布莉塔小姐還算有點本事。但還是我們比較強就是了。」

阿格心中更加佩服起站在自己面前的成年哥布林。他個頭明明比那女人矮,卻講得斬釘截鐵,想必是很有自信──而且是有憑有據的。

「還有突然出現在我們背後的那個女人,也沒有那麼厲害嗎?雖然她突然出現,把我嚇了一跳就是。」

成年哥布林突然不再說話,盯著阿格看。

阿格從他身上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壓力,戰戰兢兢地問道:

「怎……怎麼了。那個女人有什麼問題嗎?」

「突然出現的那個女人……那位小姐叫做露普絲雷其娜,她……很危險。我想你暫時會待在村莊里,但絕對不可以靠近她,或是跟她說話。我這樣說是為你好。」

「呃,好,我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我也得先告訴你。不用我多講,你如果敢對這個村莊里的人怎麼樣……我就明說了,我不會只是懲罰你。要你的命還算便宜你了。」

「我……我知道。就是要我接受落敗部落應該受到的待遇嘛!我跟你保證,絕不會傷害卡恩部落的人。」

「那就好……不過,千萬不可以接近那個叫露普絲雷其娜的人喔。」

阿格知道連這麼厲害的成年哥布林,都對那女人懷抱著畏懼的戒心,于是將他的忠告銘記于心。然後他想起一開始的疑問還沒得到解答,再度問道:

「那個安莉小姐為什麼很了不起?」

就算是阿格也有學習能力。不,他可是部落中最聰明的人,跟其他人講話還常常話不投機,這點小事當然馬上就學會了。

「唉……安莉大姊……其實強得很呢。」

「咦?」

「你太弱了所以感覺不出來啦。安莉大姊要是認真起來,一只手就能捏死犬魔,還會把擠出來的鮮血倒在杯子里喝喔。」

「真的嗎!」

「真的,真的。對啦,真的。」

阿格想起安莉的模樣。冷靜想想,她的確發出過震動丹田,充滿魄力的命令。難道那是她真實面貌的一鱗半爪嗎?

「大姊只是假裝很弱。你再亂問,小心她發火,一只手把你捏死喔。那個打掃起來很辛苦的。血會噴得到處都是。」

「是……是這樣喔……她……她為什麼要假裝很弱?強悍不是才能省麻煩嗎?」

「因為很多笨蛋愛找強者挑戰啊。你不知道,麻煩事多著咧。」

他以為只要強悍就無所不能,原來不是這樣。

阿格陷入思考的迷宮。甚至沒注意到眼前的成年哥布林露出「開個小玩笑啦」的表情。



半夜,安莉無意間醒了過來。她只轉動眼睛,觀察周圍有無任何異狀。眼前擴展開來的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世界。只有百葉窗隙縫灑進來的月光是唯一光源。在這薄弱光源的照亮下,看不到任何異狀。

她側耳傾聽。

馬匹嘶鳴,身穿鎧甲的騎士到處奔跑的聲音,人群的慘叫。這類聲音她完全沒有聽見。是個一如平常的夜晚。

她輕吐一口氣,閉起眼睛。可能是因為剛才睡得很沉,一時無法再次入睡。

今天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她後來去把整件事情告訴村長,壽限無回來後,安莉也跟他解釋了一遍。

(不會有事吧……)

壽限無他們為了確認新情報,而在晚上出發,再次搜索森林。在黑夜里進入森林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哥布林跟人類不同,就算是晚上,只要有少許光源就能行動自如。但魔獸等魔物很多都是夜行性,太陽下山後才會活動。

危險性比白天高多了。

若不是要盡快確認有沒有其他魔物在追阿格,就算是壽限無他們也不會急著出發。

哥布林他們的確很強,但那是跟安莉等人相比。森林中還有比他們更強的魔物,那只大魔獸就是個好例子。

喪失的恐懼感讓安莉不禁轉動了一下身體,可能是因為這樣,妹妹發出「嗯……嗯」的低喃,往她身上靠。

她微微睜開眼睛,偷看妹妹的樣子。

看來並沒有把她吵醒。聽得見細小的呼吸聲。

(呵呵……)

就在她忍不住小聲笑出來時,安莉聽見輕輕敲門的咚咚聲。那絕不是風的惡作劇或聽錯了。

安莉皺起眉頭。這麼晚了,會是什麼事呢?但正因為是這種時間,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安莉靈巧地撥開蓋在自己與妮姆──兩人身上的薄毯,慢慢從床上起身。她小心移動,以免吵醒妹妹。

床板發出的嘰嘰聲,好像隨時會吵醒妮姆,使她的心跳略為加速。

妮姆自從那場慘劇以來,總要跟安莉一起睡。因為那件事對她心靈造成的創傷太大了。

安莉也無意責備她。因為安莉也得跟妹妹一起睡才能放心。

只是做姊姊的知道,即使兩個人依偎著入眠,妹妹有時還是會被惡夢驚醒。所以當妮姆睡得香甜時,安莉很想讓她好好睡覺。

她為了不發出聲音而放慢腳步走向玄關的期間,敲門聲始終沒有停止。

她戰戰兢兢地從門上小窗看向外面,只見壽限無的身影浮現在月光下。安莉放心地吐出一口氣。

安莉為了不吵醒妹妹,小聲對外面說:

「壽限無,你沒事啊。」

「嗯,安莉大姊,總算是平安回來了。抱歉把您吵

醒,我想這事還是早點告訴您比較好。」

安莉把門打開一條縫,從門縫溜了出去。因為她怕月光照進室內,把妹妹吵醒。大概是明白了她這樣做的意思,壽限無悄聲說:

「希望您能立刻跟我去一個地方。」

「現在嗎?」安莉微微一笑。「當然可以嘍。」

「真不好意思。」

「請別道歉。」安莉說完,就跟著壽限無走出去。雖然她也想過或許該叫醒妹妹,但還是決定讓她繼續睡。

「途中我邊跟您簡單說明。」

壽限無平常講話會再輕松一點,不過在談公事──壽限無如此判斷時,語氣會變嚴謹。

安莉雖然覺得跟一個村姑講話可以再輕松點,但壽限無從來不肯改,安莉也就放棄了。

「首先,我們找到了幾個阿格部落的人。」

「這樣啊!太好了!」

「……只是他們精神極度衰弱,我想需要休息幾天。這件事已經請恩弗大哥幫忙了。」大概是注意到安莉不解的表情,他補充說明:「我們發現阿格部落的幸存者時,他們正被東方巨人的幾個食人魔部下囚禁,當成了食物。肉體上的傷已經讓扣那用治療魔法治好了,但精神上還是留下了創傷。因為恩弗大哥手邊有含鎮靜效果的藥,于是我們就決定用那些藥進行治療。然後接下來就是重點了,只有一件麻煩事。」

壽限無一邊觀察安莉的神情,一邊接著說:

「救出他們時,我們逮住了五只食人魔。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想問出新的情報……食人魔出于種族習性,會跟哥布林共同生活──由食人魔負責戰斗,哥布林們則負責提供食物,建立共存共榮的關系。因此,這些食人魔也說願意為我們的部落戰斗。我問過阿格,他說這種事並不稀奇……您覺得該怎麼辦呢?」

「呃,那些食人魔可以信賴嗎?」

「阿格是說可以信賴。食人魔好像具有奇妙的習性,除了自己的部落之外,只會為哥布林部落而戰,所以他們背叛東方巨人,是因為他不是哥布林部落的人。」

「嗯──會吃人的食人魔有點可怕耶……」

「他們已經把這個村莊里的人當成部落的一分子,因此只要給他們充足的食物,好像就不會出問題。食物方面也不難解決,幸好他們是雜食性。」

老實說,對一個村姑而言,這是艱難的決定。

「要殺了他們嗎?」

他的語氣十分平淡。

「說真的,為了斷絕後顧之憂,我覺得殺了他們也無妨。我們也不想惹麻煩上身。這些家伙能毫不在意地背叛別人,一旦我們居于劣勢,搞不好又會倒戈。雖然阿格說不會,但隨便聽信一個小孩子的話也有點……」

「壽限無,你覺得呢?」

「戰力自然是越多越好。今後不知道會有什麼魔物被趕出森林,跑來這里。擋箭牌是多多益善。」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他們不會吃人嗎?」

「……安莉大姊。雖然大家都說食人魔是吃人妖怪,其實他們只不過是肉食魔物罷了。因為抓人類比抓野生動物簡單,所以才會襲擊人類。」

對于食人魔來說,抓人類大概比追兔子簡單多了。為了獲得糧食而拿容易獵捕的生物當獵物,說起來也算是大自然的道理。

「哎,所以只要給他們吃的,他們就不會襲擊村里的人類。因為他們襲擊人類只是為了果腹。我們比食人魔擅長打獵,所以可以保證幾乎不會讓他們餓肚子。當然,短期間內還是要派人監視,觀察情形。我們絕對不會讓他們襲擊這個村莊里的人,讓大家受傷的。」

「……這樣的話,還是信賴他們,讓他們成為部下比較好呢。這也是為了今後著想。」

「很高興您能理解。不過,雖然您可能會覺得跟剛才的話矛盾,但接下來這件事如果處理失敗,我們會解決掉他們。其實,我們想讓食人魔明白大姊才是老大。」

「咦?」

安莉不禁發出了像假聲的怪叫。她覺得話題一下子扯得太遠了。為什麼自己一個村姑,必須成為食人魔等魔物集團的主人呢?讓壽限無當老大不就好了嗎?

「這是為了將來著想。我們認為食人魔把大姊當成普通的人類,會有不良影響。我們會聽大姊的命令,但食人魔必須經由我們哥布林才會聽命,這在某些場合下會相當危險。我這個前線指揮官隨時有可能發生意外,因此我覺得後方的安全地帶也需要一個能命令食人魔的人。」

安莉用村姑的思維拚命考量。

「簡單而言,就是需要兩個能下命令的人嗎?」

壽限無點點頭。

「那恩弗也可以……」

「根據時機與場合,恩弗大哥有時候也得上前線的。」

「原來如此……」

安莉恍然大悟,于是她答應了。待在安全地帶的自己也應該幫上大家的忙。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希望。只是──

「我有能力支配那些食人魔嗎?」

「現在正要試試。大姊,可以請您演一場戲嗎?」

房屋的正門與後門都能通往屋外,哥布林們帶著她來到後門。門扉大大敞開,五只食人魔在那里叩拜著。隨風飄來的強烈惡臭就是從他們身上傳來的。

周圍可以看到哥布林軍團的身影,一個人都沒少,看起來也沒受傷。

門扉旁邊的瞭望台上,平常都會有村民或哥布林站崗,但今天似乎沒人。大概是哥布林們請大家暫時回避了吧。

除此之外,恩弗雷亞也在,阿格也站在較遠處。

「嗨,安莉。該說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嗎?」

「是呀,恩弗。月色很美。」

「對啊。看起來好大。」

「抱歉打擾兩位講話。不好意思,我們馬上開始吧。」壽限無小聲告知安莉後,扯開嗓門喊道:「喂,你們幾個!我們的大姊來了!你們的生殺大權可是握在大姊的手里,知道嗎!」

對這句話做出反應,五只體型魁梧的食人魔一齊抬起頭來,視線朝向安莉。雖然無形的壓力直逼而來,但安莉硬是忍住後退的沖動。只要自己後退一步,計劃即告失敗。哥布林們也會立刻殺光他們,以斬斷禍根。

實際上,她也看到周圍的哥布林軍團都握緊了武器。恩弗雷亞則不動聲色地拿出藥瓶。

緊張的時間緩緩流逝。

她正面承受食人魔的視線,回瞪他們。視線不能游移,也不能別開目光。

安莉將食人魔與當時騎士的影像在心中重疊。

她用力握緊拳頭,回想起毆打騎士戴著頭盔的臉時的心情。

(別小看我。大家都在保護村莊。我也要保護村莊!)

經過一段緊張的時間──也許只有一瞬間,但對安莉來說十分漫長的時間──食人魔們的目光動搖了。

他們偷看同伴的表情,又偷看壽限無的臉色。

「就說了吧,我們的老大,大姊是最強的。」

「還不低頭!」

配合壽限無所說的話,安莉中氣十足地喊道。

充滿氣魄的大吼讓安莉自己都嚇了一跳,眼角余光瞄到阿格身子一顫,但現在這些都無關緊要。對安莉而言,所有食人魔都低下了頭才是重點。

食人魔似乎暫且承認了安莉比自己了不起。

「喂,有什麼話想對我們哥布林以及卡恩村族長的大姊說,就趕快說。」

食人魔們低垂著頭,異口同聲地啞著嗓子說:

「可怕的小人的主人。我們道歉。」

「我們襲擊了你部落的人。原諒我們。」

食人魔所說的「你的部落」指的是阿格的部落。雖然實際上阿格的部落與安莉無關,但為了讓事情單純點,他們把阿格等人也算進了卡恩部落當中。如果不這樣做,頭腦簡單的食人魔思路就會打結。

「我們會為你效力。」

「可以!你們就為了我的部落賣命吧!」

她用上殘余的氣力下令。才不過講了兩三句話,就把她累死了。簡直跟在森林里散步時一樣累。

就在她覺得已經維持不住老大的態度時,壽限無適時伸出了援手。

「太好了!安莉大姊說要饒過你們的性命!」

食人魔們的身體明顯地放松下來。他們本來可能會丟掉小命,會有這種反應很自然。

一只食人魔直勾勾地看著安莉,開口道:

「族長,我們,該做些什麼?」

根本想都不用想。不知道的事情交給別人處理就好。

「壽限無。麻煩你照顧他們。他們任由你差遣。」

「了解,大姊。」指揮官低頭行禮後,轉向食人魔那邊。「好,首先我們到村莊外頭

替你們搭帳篷。你們就住那里。喂,你們幾個,幫忙他們搭帳篷。」

壽限無對哥布林們下令後,食人魔與哥布林們聚在一起,往外走去。

「在村莊外頭搭帳篷,有可能發生一些麻煩事,因此之後,我希望能在村莊里替他們做個居住區。不過也要等教會他們不襲擊村民後才行。」

「我也得四處拜托村民,請大家接納他們。」

「嗯──我想只要安莉開口,應該不會有問題。還有關于明天的事──」

按照預定,安莉與恩弗雷亞會讓幾個哥布林陪同護衛,出發前往耶•蘭提爾。

「抱歉。我得替阿格部落的幸存者治療,所以不能去了。」

畢竟他們可是得跟吃過自己同伴的食人魔在同一個村莊生活。除了治療傷口,心理治療也不可或缺,但按照莉吉的個性,擺明了只會讓對方更沮喪,造成反效果。結果除了恩弗雷亞,沒人適合做這件工作。

「咦?這樣我會有點不安耶……」

安莉沒去過耶•蘭提爾這種大城市,想到自己要去做的事,覺得負擔有點沉重。

「那麼,請村長跟你一起去如何?」

「我想有點困難……」

村長也得維持村莊的體制,做整修,還要隨時注意幫助新搬進來的居民等等,恐怕無法出遠門。

「……那村長的太太呢?」

「……嗯──老實說,現在村莊人手不足呢。雖然以前就缺乏人力,但現在更嚴重。」

卡恩村一直是靠少許人力勉強撐過來的。因此在人數減少的情況下,村莊的機能嚴重下降。所以他們才會力排眾議,招募移居者。

「到了耶•蘭提爾之後,還得去神殿確認有沒有人願意搬來村莊耶……這已經不是村姑的職責了啦……」

「請加油,族長。」

被壽限無這樣說,安莉鼓起了臉頰。她很想說「你沒資格這樣說」。因為哥布林們為安莉效力,也是安莉四處奔波的原因之一。

「其實我也很想跟你一起去……」恩弗雷亞非常遺憾地嘟噥,然後他似乎想擺脫陰暗的氣氛,故作開朗地接著說:「對啊。不要緊,我會負責照顧妮姆的。別擔心,盡管努力辦事吧。」

「……這世上應該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吧。突然被人捧上天,必須裝出一副了不起的高姿態,還得去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又得處理好幾項從沒做過的工作。」

「別那麼悲觀嘛,安莉。找遍全世界的話,應該至少還可以再找到一個人吧。」

看到安莉疲累地垂下肩膀,恩弗雷亞與壽限無輕聲笑了起來。最後,一個人站在遠處眺望他們的阿格,用沒人聽得見的微小音量低喃:

「原來她真的是靠力量支配那個哥布林啊……卡恩村的族長,安莉大姊……」

3

要塞都市耶•蘭提爾正如其名,被三重城牆團團圍繞。設置在城牆上的大門,以外圍部分的最為堅固雄偉,充滿當頭壓下的粗實厚重感。

號稱即使帝國進犯也能頂回去的大門散發的壓迫感,看得旅人張口結舌。這模樣只要是走在街上的人至少都會看過一次。而他們過去應該也有過一樣的反應。

這座大門旁邊設置了檢查站,里面有幾個士兵避開陽光,正在放松休息。

這里是可能成為前線要地的都市,士兵這種態度似乎有點松散,不過檢查站士兵的職責是盤查旅人。他們的工作是防止走私非法物品或是揪出外國間諜,因此沒人進入都市就等于沒事可做。

因為這樣,目前閑閑沒事做的這些一般士兵──雖然不至于玩牌打發時間,但也毫不遮掩口中漏出的呵欠。

當然,他們現在雖閑,但忙起來也是很忙的。尤其是清晨剛開門的時候,可是忙到筆墨難以形容。

當太陽逐漸升上天空最高的位置時,道路上開始出現旅人的零星人影。在魔物出沒的這個世界里,人們總是集體踏上旅程的。

「一來就是一大串。好啦,要開始忙嘍。」士兵一邊這樣想,一邊漫不經心地從只有木框的窗戶眺望外頭,忽然看到除了那一群人之外,有一輛運貨馬車行駛在道路上。

車夫座上坐著一名女性。沒有車篷的車廂上看不到任何人影。她是一個人獨自旅行。

女性看起來並沒有裝備武器或防具。由此推測出的答案是──

也許是某地的村姑。

──士兵這樣想,又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假設。

附近村莊的人來都市並不罕見。但很少有女人一個人前來。就算在耶•蘭提爾近郊,也無法保證絕對沒有盜賊或魔物。的確多虧了傳說級冒險者「漆黑」的幫助,危險的魔物與盜賊幾乎都消失了蹤影。但仍然不能說掃蕩一空,也有野狼之類的普通野獸四處出沒。

這不只是耶•蘭提爾附近地帶的常識,在其他都市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實。這樣還會有人讓一個年輕女孩獨自旅行嗎?

也有可能是遭到盜賊襲擊後撿回一命逃過來的,但她看起來毫無緊張感。好像知道自己的旅途很安全,給人一種老神在在的感覺。

那個女孩究竟是什麼人?

士兵抱著這種疑問,移動視線盯著馬匹看,然後再度陷入混亂。

那馬匹相當強壯,不是區區村姑能擁有的。其體格與毛色讓人聯想到戰馬。

戰馬非常昂貴。而且就算能湊到這筆費用,一般人也不容易買到。除了飛龍或獅鷲等魔物系騎獸之外,戰馬算是最頂級的坐騎了。

一般人如果能買到這種戰馬,肯定是有著某些門路,但一個村姑不可能有那種管道。

也有可能是從原主人手中搶來的,但是搶走這麼高價的東西,必定會受到報複。就連盜賊都不太敢對騎乘戰馬的人出手。

換句話說,就結論而言,她不太可能只是個村姑。這樣想來,這個村姑打扮的女子會是什麼人?

這時能做為線索的,就是她是獨自旅行這一點。換句話說她對自己的本領有自信,而且不會受村姑打扮──裝備品所左右。也就是說,她屬于魔法吟唱者那種裝備與戰斗力關系不大的人。

這是個可以接受的答案。因為魔法吟唱者很多都是冒險者之流,他們有門路也有財力,比一般人更容易弄到戰馬。

「那是魔法吟唱者之類的嗎?」

來到身邊的同袍,說出了同樣的推理。

「或許喔。」

士兵微微皺起眉頭回答。

魔法吟唱者是很難盤查的對象。

首先,他們的武器是深藏不露的魔法,無法用肉眼看見。換句話說士兵無法確認對方擁有多少武器。

第二,他們有可能以魔法攜帶某些危險物品進入都市,但士兵很難發現。

第三,他們常常攜帶一些專門物品,需要辦理非常麻煩的手續。主要有這幾個原因。

說實在的,檢查站最討厭遇到的就是魔法吟唱者。所以他們向魔法師工會借用人手──可以想見支付了相應的費用──請求對方協助,但是……

「要叫那家伙來嗎?實在很不想耶。」

「沒辦法啊。放行後要是出了問題就麻煩了。」

「要是魔法吟唱者能穿得一目了然就好了。」

「拿根詭異的木杖,全身包著詭異的長袍?」

「說得對。這樣一看就知道是魔法吟唱者了。要不然就是強制所有人加入魔法師工會,必須像冒險者一樣配戴著工會人員的標志之類的。」

兩人相視而笑。原本坐著的士兵站了起來,准備迎接即將接近的,像是魔法吟唱者的少女。

在士兵們的注視下,馬車來到門前,停了下來。

少女從車夫座上下來。她額頭上滲出少許汗珠,一眼就能看出是一路頂著大太陽來的。大概是為了防曬,她穿著長袖長褲。衣服做工都算不上精致。怎麼看都只是個普通村姑。

然而她也許表里不一,說不定藏了些什麼。自從從事這份職業以來,士兵們才知道什麼叫做人不可貌相。

士兵小心謹慎地接近少女。

「首先想問你幾件事情,可以請你來檢查站一下嗎?」

士兵以柔和的表情,語帶親切地說。意思是說:我對你沒有戒心,請盡管松懈大意吧。

「好的。沒問題。」

士兵帶著少女前往檢查站。

為了防備「迷惑(Charm)」等精神控制系魔法,另外有一名士兵在幾公尺外跟著兩人。其他士兵也不露聲色地偷看,注意少女有無任何可疑舉動。

大概是察覺到了這股緊張感,少女偏了好幾次頭。

「……怎麼了嗎?」

「咦?啊,不,沒什麼。」

連一點氣氛變化都能察覺到,果然不是泛泛之輩嗎。士兵邊想邊帶著少女進入檢查站。

「那麼可以請你坐在那邊嗎?」

「好的。」

少女趕緊坐到放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

「首先請說出你的姓名,以及來自哪里。」

「好的。我叫安莉•艾默特,是從都武大森林附近的卡恩村來的。」

士兵們互使眼色,一個人走到房外。他是去確認地籍冊上有無記載這個地名。

王國為了管理戶口,有在登記地籍冊。話雖如此,其實登記內容很粗略,出生或死亡的資訊更新得很慢,也常常有所缺漏。甚至有人計算過錯誤資料可能多達上萬件,因此不能太過相信地籍冊的資訊,但可以當作某種程度的參考。

地籍冊資訊明明不夠正確,份量卻相當大。因此查起資料得花不少時間。士兵很清楚這一點,想先解決其他事項,于是開口說道:

「那麼可以請你出示代替通行費的許可證嗎?」

一般來說,進入城市需要支付通行費──又被稱為步行稅──但如果連領民都得支付通行費,會造成物流窒礙難行,因此國家對各村莊發行了通行許可證,帶著這個進入城市即可免除通行費。當然,這個制度也會因統治每個領土的貴族而有所不同。

「呃,在這里……」

安莉開始翻找包包,但士兵阻止了她。

「不,由我來檢查吧。可以把包包直接交給我嗎?」

安莉乖乖交出包包,士兵接了過來,慎重地檢查里面的物品,找到了羊皮紙。

他在桌上攤開羊皮紙,從上到下看過一遍。王國市民的識字率很低,但檢查站的士兵當然會讀寫。不,應該說是因為會讀寫,所以才會被分配到這里。

「原來如此。看來沒有問題。這是發給卡恩村的通行許可證。確認無誤。」士兵卷好羊皮紙,重新放回包包里。「那麼接下來,請說出你來耶•蘭提爾的理由。」

「好的。首先第一件事,是要賣掉我采的藥草。」

士兵看向窗外──運貨馬車,只見其他人正在檢查藥甕。

「可以告訴我藥草的名稱,以及總共有幾甕嗎?」

「好的。四甕紐庫里,四甕阿金納,還有六甕安凱西。」

「六甕安凱西?」

「是的,沒錯。」

安莉得意地露出微笑。士兵也能明白她的心情。

在檢查站值勤,自然會擁有某種程度的藥草知識。

安凱西是只在目前這段非常短暫的時期才能采到的藥草,經常用在制造治療系藥水上。因為需求量大,所以價格不低。有六甕之多的話,雖然也要看每一甕的容量,但應該可以賣到一筆大錢。

「那麼,你打算把它拿到哪里賣?」

「以前都是賣給巴雷亞雷家的。」

「巴雷亞雷?你是說那個莉吉•巴雷亞雷藥師嗎?」

雖然現在好像離開了,但直到不久之前,她都還是耶•蘭提爾的藥師業界泰斗,名聞遐邇。這個女孩跟巴雷亞雷家保持生意關系,看來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物。

既然如此,士兵認為沒必要再繼續追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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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他們的職責是阻止危險物品運進都市,追究都市內物品流向不在他們的管轄范圍內。

士兵「嗯」了一聲,點點頭,將視線從安莉臉上移開。

安莉說的話沒有什麼可疑之處。表情也不像在撒謊。

等檢查完行李,他的工作就算結束了。

就在這時,士兵剛好回來,只點了一個頭。

意思是說地籍冊上有登記安莉這名女性。

不過,這只能證明有一名叫做安莉的女性出生在卡恩村。既不能保證眼前這名女性就是安莉,也無法證實安莉這名女性度過什麼樣的人生。也許她離鄉背井,獲得了強大的魔法力量後回到故鄉;也有可能安莉已經客死他鄉,而某個罪犯冒用了她的名字。

因此,最後還必須作一項檢查。

「了解。那麼麻煩你去請那位大人過來。」

士兵點點頭,再度走出房間。

「接下來要進行身體檢查,可以嗎?」

「咦?」

安莉一臉狐疑。士兵慌忙補充說道:

「啊,並不是因為有什麼問題。抱歉,這也是規矩之一。不會做什麼特別的事,請放心。」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看到安莉接受了,士兵內心松了口氣。他可不想惹惱可能是魔法吟唱者的人物。

當離開房間的士兵回來時,他身後跟著另一名男子。

那是個標准的魔法吟唱者。

突出的鷹勾鼻,消瘦凹陷的臉頰面有土色,又因為身穿看了都嫌熱的黑色長袍,滿頭大汗。有如雞骨的手上緊緊握著歪扭的法杖。

士兵個人覺得,那麼熱的話大可以脫掉衣服,但魔法吟唱者似乎對這身打扮有著個人喜好,說什麼也不肯換一套裝扮。可能是因為這樣,魔法吟唱者走進房間後,室內溫度甚至好像上升了幾度。

「就是這個女孩嗎?」

魔法吟唱者平靜的聲音,總是讓士兵產生奇妙的感覺。

外貌看起來像是二十多近三十歲,但聲音非常沙啞,甚至無法從聲音判斷年齡。不知道只是外貌看起來比較年輕,還是聲音本來就很沙啞。

「呃……」

安莉好像嚇了一跳,看看出現的魔法吟唱者,又看看士兵。士兵覺得她會驚訝也是情有可原,暗自理解。因為士兵第一次聽到魔法吟唱者的聲音時,也嚇了一跳。

「這位是從魔法師工會請來的魔法吟唱者。我們會請他做個簡單檢查,請稍等一下。」士兵做個手勢要安莉繼續坐著,然後對魔法吟唱者稍微低頭。「那麼可以拜托您嗎?」

「當然。」

魔法吟唱者向前走出一步,轉為正面面向安莉,然後吟唱了魔法。

「『魔法探測(Detect Magic)』。」

接著魔法吟唱者眯起眼睛。看起來就像盯上獵物的野獸。面對就連看慣的士兵都會緊張的視線,安莉卻無動于衷。

士兵見狀,心想自己的推測果然沒錯。

承受到這麼強烈的視線還能無動于衷,不可能只是個村姑。至少也要與魔物等凶殘敵人對峙過,才能對這種視線泰然處之。士兵看到這一幕,確定自己的想像是正確的。

「你騙不過我的眼睛的。你夾帶了魔法道具。就在你的腰際。」

安莉第一次露出吃驚的樣子,看了看自己的腰部。

士兵稍微擺出了迎戰態勢。劍之類的武器他還能理解,但魔法道具就不在士兵的知識范圍內了。

「您是說這個嗎?」

安莉立刻從衣服底下,拿出了一支能藏在雙手掌心里的粗陋小號角。如果是士兵,搞不好看到了也不會特別留意。

「……這是魔法道具嗎?」

「正是。不可被外觀所蒙蔽。這個道具具有強大的魔力。」

士兵瞪大了雙眼。連這個魔法吟唱者都說這個道具強大,它到底隱藏了多少力量?

士兵開始覺得這個少女好像是故意穿得破舊,感到一種被人用利刃指著自己的寒意。

「啊,那是──」

「無須多言。我的魔法能看透一切。」

安莉正想說些什麼,但魔法吟唱者要她住口,並再度發動魔法。

「『道具鑒定(Appraisal Magic Items)』──唔唔唔唔!」

在這幾秒鍾之間,魔法吟唱者的表情瞬息萬變。先是驚愕,然後是畏懼,恐懼,最後是──混亂。

「這……這是什麼?用強大不足以形容的非凡力量……不可能!這究竟是什麼?」

他口沫橫飛,滿臉通紅。

「你究竟是什麼人!別想用這身打扮騙我!」

看到魔法吟唱者神色大變,士兵都嚇了一跳,就連安莉也驚愕得睜大雙眼。

「沒……沒有啊,我只是個普通的一般人。只是個村姑。我是說真的!」

「村姑?你為什麼要撒謊!那你說,你是怎麼弄到這個道具的!如果你不是個普通的村姑,那才說得通!」

「咦?呃,這是拯救了村莊的安茲•烏爾•恭大人送給我的──」

「──還在狡辯!你說這是教國的神官給你的嗎!」

「咦?那位大人是教國人嗎?」

「士兵!快過來!這個女孩太可疑了!」

士兵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魔法吟唱者從來沒這麼反常過。既然如此,他們應該把這當作是緊急狀況,不管自己怎麼想,采取行動就對了。

「集合!集合!」

對士兵的呼喊做出反應,檢查完行李的同袍都緊張萬分地跑來。

「你說這強大的道具是別人送你的?鬼話連篇!說,你是怎麼弄到手的!你不可能只是個村姑!」

「不,這真的是恭大人送我的!請相信我!」

士兵看看魔法吟唱者,又看看村姑。的確,魔法吟唱者是他的同事,而且是接受委托來這里工作的,他很想相信魔法吟唱者。但這個名叫安莉的少女,怎麼看都只是被意外狀況嚇壞的村姑。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請告訴我您為何覺得她可疑!」

「哼!首先那支號角能夠召喚複數哥布林──雖然無法確定能召喚多少只,總之似乎是具有這種力量的道具。」

士兵蹙起眉頭。要是在城里使用了這種道具,將會引發很大的麻煩。不過,恐怕不只是這個問題。冒險者以及類似的職業擁有各種各樣的魔法道具。其中即使包含這種道具應該也不奇怪。

「豈止如此,她還堅稱自己只是個村姑,令人懷疑……如果是你,你會把一個至少值幾千枚金幣的魔法道具,交給一個普通村姑嗎?」

「幾千!」

「幾千!」

大到超乎想像的金額,讓士兵與安莉接連大叫出聲。

一般人一輩子也沒機會接觸幾千枚金幣這種钜款。而魔法吟唱者卻說這支粗陋的號角擁有如此高的價值。

「沒錯。沒有人會毫無來由地把這種貴重物品交給別人。而且還是交給一個村姑!當然,如果這個女孩是個一流的冒險者或魔法吟唱者,那我能夠理解。但這個女孩卻宣稱自己只是個村姑!怎麼想都有問題!」

士兵也覺得他講得有道理。擁有卓越力量的物品,會受到擁有卓越力量的人吸引。過去不計其數──不分善惡──獲得超群力量的人們都擁有強大道具,無一例外。這是命運,也是必然。

「不,真的,我只是個村姑……」

「說起來,我根本沒聽過什麼安茲•烏爾•恭。至少此人絕不是這座都市的魔法吟唱者。而且也不是冒險者吧。」

「恭大人的話,戰士長大人認識他!」

「王國戰士長,葛傑夫•史托羅諾夫閣下嗎?……你講話毫無頭緒。一個村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因為大人來過我的村莊!是真的!只要問過大人就知道了!」

他們不可能跟人在王都的王國戰士長取得聯絡。再說如果她只是個村姑,戰士長不太可能記得她,也很難證明她的身分。

「該怎麼做?」

「應該先抓起來,詳細調查……號角這種道具設法藏起來就好了,她卻光明正大地帶進來,所以應該不是間諜或恐怖分子,但也說不准。」

安莉似乎變得手足無措,偷看周圍的狀況。

她那副態度似乎只是個普通村姑。如果這是演技的話,那可真是老奸巨猾。

突然間,周圍觀察狀況的士兵們一齊發出驚呼,就在同一時間,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我們想趕快進城……你們在做什麼?」

聽見男人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一副漆黑鎧甲站在那里。

「唔喔!」

士兵與魔法吟唱者都不禁驚愕地叫出聲。在這耶•蘭提爾當中,恐怕沒有人不認識這位身穿漆黑鎧甲的男人。胸前晃動的精鋼牌證明他們並未認錯人。他是活生生的傳說,無所不能的男人,最強的戰士。

是「漆黑」的飛飛。

「這……這不是飛飛大人嗎!失禮了!」

「你們究竟在……嗯?那個女孩是……」

「是!因為有個可疑的女孩,所以調查花了一點時間。真的很抱歉給飛飛大人造成困擾──」

「──安莉,對了。你是安莉•艾默特對吧。」

現場空氣凍結了。傳說級的冒險者,怎麼會知道一個村姑的名字?

「呃,那個,您是哪位……呃,不,我就是。啊,您是那時候跟恩弗一起來的大人吧。我不記得有跟您說過話……是恩弗告訴您我的名字嗎?」

飛飛將手放在口邊,做出思索某些事情的動作。然後他招手呼喚魔法吟唱者,兩人一同離開小屋。士兵也很想一起出去,但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這里。

不久,只有恢複冷靜的魔法吟唱者一個人回來。

「讓她走吧。那位大人,精鋼級冒險者—『漆黑』飛飛說願意為她作保證。我認為繼續扣留她也沒有好處,如何?」

「這是理所當然的判斷……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這樣等于是懷疑那位大人所言,你不怕嗎?」

「當然怕啊!我明白了。我立刻許可。那麼卡恩村的艾默特,准許你進入耶•蘭提爾。你可以走了。」

「啊,好的。謝謝。」

安莉一鞠躬後走出小屋。目送著她的背影,士兵向魔法吟唱者問道:

「飛飛大人呢?」

「先離開了。」

「所以,那位大英雄與那個村姑,究竟是什麼關系?」

「不知道。剛才已經說過,飛飛閣下只是跟我說,他願意保證那個女孩的身分等等,要我們放了她。」

「那麼另一個問題。那個姓艾默特的女孩,您認為她真的只是普通村姑嗎?」

「完全不這麼認為。她不可能只是普通村姑吧。不然那位大英雄不可能出手相助。她持有那樣強大的魔法道具也不是偶然……也許跟教國有某些關系?」

「安茲•什麼•什麼對吧。如果她認識教國的相關人士,是不是該跟上級報告一聲比較好?」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判斷有飛飛閣下作保證的人物有危險性,向上級報告……以你們的職責來說,我想是正確的行為,但不會惹惱飛飛閣下嗎?」

士兵的表情扭曲了。

每當士兵聚在一起,總是會聊起飛飛這位大英雄在耶•蘭提爾締造的豐功偉業。

他突破成千上萬不死者集團的英勇事跡,沒有人聽了不熱血沸騰。不只如此,遠望也能看出那威武勇壯的站姿,以及具有英雄氣度的舉止。他馴服據說擁有強大力量的大魔獸,騎乘其上的雄壯身影讓士兵們為之瘋狂。

如同女人愛上強悍的男人,也有很多男人迷上飛飛這位大英雄,甚至說同樣以武器作戰的士兵們大多數都成了飛飛的崇拜者也不為過。

這個士兵也是其中之一。

他是飛飛的崇拜者,只要被飛飛拍一下肩膀,他可以感動得到處找人炫耀。所以他不願意惹自己尊敬的對象不高興。

「您說得是。既然飛飛大人都保證了,我想不會有問題的。」

「我也覺得這樣做比較好。讓飛飛閣下認識的人蒙受損失,不是一件好事。好漢不吃眼前虧,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可不想惹麻煩上身……那麼有事再叫我吧。」

「好的。我也回去處理公務。」



安莉駕著把車將耶•蘭提爾的城門拋在身後,她弄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似乎是那位身穿漆黑鎧甲的冒險者──如果安莉沒記錯,應該是跟恩弗雷亞一起來采藥的那位人物幫了自己一把。

本來自己應該馬上去找他道謝,但很可惜的是,她進入城門四處張望時,那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下次見面時再道謝吧……他應該會原諒我吧?)

她也想過可以花少許時間在附近找找看,但她有理由不得不放棄。因為有件憂心事占據了安莉的內心。她必須用一只手隔著衣服握住某件物品,確定它還在身上才能放心。

──哥布林什麼之號角。

(這個值……金幣……數千枚?騙人的吧。告訴我這是騙人的啊……)

她冒出一身冷汗。安茲將這個送給她的時候態度平靜如常,所以她沒想到會是這麼貴重的物品。不,恩弗雷亞的確說過這是很昂貴的道具。但這金額遠遠超過了她的想像。

(咦?我用掉了這麼昂貴的道具?不要緊嗎?)

萬一安茲要安莉還回去,她該如何是好?

(要摘幾千甕藥草才夠呢……我可能得采一輩子的藥草了……)

不只如此,自己還帶著另一個價值數千枚金幣的道具。

(恭大人竟然偉大到可以把這種東西輕易送人!還是說他不知道這有多貴……不,那位大人不可能不知道……可是,萬一他不知道……)

胃開始劇烈絞痛。

安莉四處張望,環顧周遭。周圍只有零星人影,但看起來人口還是比卡恩村多上好幾倍。她不禁產生可怕想像,擔心也許有人企圖偷走這支號角。

(真不該帶出來的。這種地方治安一定很不好吧?怎麼辦,要是號角被偷了……嗯?如果小偷吹了號角,出現了哥布林到處作亂,犯人該不會就變成是我……)

就在冷汗的量一口氣倍增時,有個人輕柔地降落在安莉坐著的車夫座旁。那動作完全感覺不到重力,肯定是魔法的力量。

(是誰──)

她吃驚地一看,想不到有更大的驚愕在等著她。

那是一位發色烏黑的絕世美女。她曾經跟剛才那位身穿漆黑鎧甲的冒險者一起來到村里。她有如黑曜石的冷峻眼眸望著安莉。

「下等生物(虻蟲)。飛飛先生有事想問你──」

「好美喔……」

「這些客套話就免──」

「跟露普絲雷其娜小姐一樣美……」

安莉注意到對方看自己的眼光似乎因為困惑而搖曳,立刻後悔自己說了蠢話。她怎麼會認識露普絲雷其娜呢。但除了露普絲雷其娜之外,她從沒看過跟眼前這位冒險者一樣美麗的女子。

(怎麼辦﹖這個人愣住了……這是當然的了。我得想辦法解釋……)

「呃,那個,露普絲雷其娜小姐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生,會來我們村莊──」

「──謝謝。」

「咦﹖」

對方的眼神仍然嚴肅,語氣也一點都不柔和,甚至還皺著眉。但她的確說了謝謝。

「……唉。飛飛大──先生說有事想問你,所以派我過來。回答我,你是來這里做什麼的?」

安莉沒有義務回答她。但這位女性是剛才幫助了自己之人的搭檔。如果那位恩人想知道,自己就應該回答。

「呃,在回答之前,我可以先講一件事嗎?剛才飛飛先生幫了我。我想請您代為轉達我的謝意。」

「我會的。所以呢?」

「呃,是。我來這里是為了……呃,因為有很多事要辦。那個,其中一件事是賣掉藥草。」

女子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然後我要去神殿,確認有沒有人想搬到我們村里住。再來因為我有事想告訴冒險者工會,所以打算過去一趟。最後就是需要買一些村莊里弄不到的東西,呃,特別是武器之類的。大概就這些了……」

「原來如此。你說的我都明白了。我會轉告飛飛先生。」

女子以擺脫重力束縛般的輕巧動作跳下了馬車。然後看都不看安莉一眼就離開了。

侵肌透骨般的寒冷暴風。這是安莉對她的印象。

「好驚人的女性喔……好像比布莉塔小姐強悍了幾十倍……」

在村里絕對不會看到那種類型的女性。是因為天性如此才會成為冒險者,還是當了冒險者才變成那種個性?安莉變得不太想去冒險者工會了。

「啊,糟糕!」

等對方離開了安莉才注意到,她肯定也是一位實力強大的冒險者。因為她可是馴服了森林賢王之人的搭檔。既然如此,也許她會知道森林里的一些狀況。

「剛才應該問問她知不知道東方巨人與西方魔蛇,還有毀滅殿堂的。啊──我真是個笨蛋。為什麼就是沒想到呢?」

安莉責怪著自己的粗心大意,駕著馬車顛簸著在路上前進,穿過下一道門。

耶•蘭提爾可大致分為三個區域。正中央的中央區域是屬于都市里各色居民的區域。也就是一般的市區。

冒險者工會也位于這個區域。

本來藥草應該拿到藥草工會等地賣掉比較安全。但是批發藥草必須處理一堆繁雜步驟,所以她想前往冒險者工會請人代為交涉。起初她也想過能不能拜托莉吉運用人脈,但就算再怎麼親密,她覺得借用朋友祖母的名字也太厚臉皮了。

恩弗雷亞尊重安莉的想法,于是建議她可以委托冒險者工會。

如果他能一起來,買賣藥草就會輕松很多,用不著拜托冒險者工會,然而安莉只是個村姑,不太有自信能應付藥師工會的老江湖。所以她甯可支付些許傭金給冒險者工會請他們做仲介。

她按照布莉塔與恩弗雷亞告訴她的路線,在街上前進。

來到都市的路上有哥布林們陪同,不過現在他們待在都市外面等安莉辦完事情。自從出了村莊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落單。她明確體會到這點,把缰繩握得更緊了。

緊張感讓她的肩膀緊繃酸痛。就在她忍不住想轉動脖子時,看到人家告訴她的建築物就在前方。

「找到了!」

她不禁發出小小的歡呼。到了這里就不會迷路了。

安莉將馬車交給冒險者工會的守門人,走進大門。

在工會里有許多身穿板甲的戰士,背著弓箭的獵人,神官以及魔法師──看起來像是魔法吟唱者的人走進走出。他們一邊談笑一邊交換附近魔物的情報,或是一臉嚴肅地盯著張貼在告示板上的羊皮紙,也有人動作熟練地確認買來的道具的品質。

讓人靜不下來的熱情與喧鬧,充滿謹慎眼光的世界。這是屬于冒險者們的世界。

目睹在村里絕對看不到的光景,安莉張口結舌,然後又趕緊閉起嘴巴。

自己的確是個鄉下土包子,被都市的氛圍嚇到沒什麼好害臊的。但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張大嘴巴發呆實在太丟臉了。

安莉注意著走路不要同手同腳,不要鬧出笑話,筆直地往前走。一個怎麼看都像是走錯地方的村姑,光明正大地走在英勇的冒險者們當中真的好嗎?她感到有點不安。

到了櫃台,櫃台小姐笑容可掬地迎接她。

「歡迎光臨。」

「是,我光臨了。」

安莉與櫃台小姐面面相覷。然後兩人都不禁苦笑。安莉放松了肩膀的力道。也許這是她來到耶•蘭提爾以來第一次放輕松。

「那麼,有什麼事要讓冒險者工會為您服務呢?」

「是的。呃,首先我想請你們替我做藥草買賣的仲介。」

「好的。藥草現在在哪里呢?」

安莉告訴對方藥草堆放在外頭的馬車上,櫃台小姐對一旁的女性講了幾句話。

「鑒定人這就過去,可以請您在工會里稍等一下嗎?」

「好的。另外還有一件事……不是現在馬上要委托,只是將來有可能會委托。」

她對面帶笑容的櫃台小姐做了簡單說明。對方面露笑容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

「這樣啊……我只是櫃台人員,不負責決定委托的難度等事,不過如果南方大魔獸是森林賢王的話,這件案子應該只有精鋼級冒險者飛飛大人才能接下。這樣一來,費用將會相當昂貴。」

安莉覺得櫃台小姐散發的氛圍似乎稍微改變了。有點像是沒了勁,或是開始覺得「講也沒用還得解釋半天,真麻煩」的感覺。

安莉在與哥布林一起生活的過程中,變得很會察言觀色。這可以說是因為她努力解讀哥布林──以人類的眼光來看極其丑陋,表情難以解讀的生物──的情緒變化,所以才有所成長。

(她應該是覺得小村莊沒那個錢吧……嗯──她一開始好像就在觀察我的衣服,大概是從這方面推測的……畢竟那位小姐的確穿著很好的衣服嘛。)

安莉在腦中比較櫃台小姐與自己的穿著,承認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可是穿那種衣服,在村里工作太浪費了,也不方便做事。)

身為「女人」的安莉判斷這次勝負是平手。

「呃,我聽說都市會出錢……提供補助金……」

「會。不過,補助金只能補貼其中一部分,剩下的還是得請委托人負擔。精鋼級冒險者的費用非常昂貴,因此就算扣除補助金,也得支付一大筆金額。當然,您也可以用低價提出委托,但工會不太會接受這種做法。低于規定金額的話優先順序就會下降,有可能找不到人接案,請將這點也列入考慮之中。」

櫃台小姐講得口若懸河,應該是把暗記的規則直接背出來,才能講得這麼流暢吧。看來櫃台小姐已經把安莉當成只問不買的客人了。

(這也是當然的。不付錢的客人就不是客人嘛。)

櫃台小姐所說的話,跟恩弗雷亞告訴自己的內容完全一樣。所以她不怎麼難過。很少有人會對弱者伸出援手,這就是現實。

(正因為如此,安茲•烏爾•恭才是我們村莊的救世主。而且還把這麼值錢的秘寶大方送給一個村姑。)

如果自己說要拿這個號角充當委托費,櫃台小姐會做

出什麼反應,又會多服氣呢?安莉雖然這樣想,但不會這麼做。這個道具是那位大魔法吟唱者好意送給安莉,要她用來保護自己的。不能說是為了村莊就賣掉。她絕不能做出忘恩負義的事來。

所以安莉只是點點頭。

「我明白了。等一下麻煩告訴我多少錢。我想回村莊跟大家商量。」

「這樣啊,那就請您回去問問。等仲介負責人鑒定結束後,請您再過來一趟,我會算好委托金額。」

安莉對櫃台小姐說聲「麻煩你了」之後,就離開櫃台,到大廳旁的沙發上坐下,打算看著天花板發呆,等仲介人估算好金額。

(好累……)

自從進了城門以來,遭遇了一連串從未經曆過的事。不,仔細想想,自從發生失去雙親那場事件以來,她沒有一天不是過得頭昏眼花。

(我本來以為村莊一成不變的生活永遠不會改變……)

想起失去的一切,安莉悄悄歎了口氣。

她又想起後來得到的事物──哥布林與青梅竹馬,用力搖搖頭。

(怎麼還不來呢……)

要是能動一動,就不會有閑工夫想一些令人心煩的事了。可以放空腦袋拚命做事。

「艾默特小姐,金額核定完成了。」

一個像是負責買賣的人呼喚著安莉,她站起來走向對方那邊。

「謝……謝謝!」

「呃,金額是──」

就在這時,她的耳朵聽見了快步……不對,是近乎全速奔跑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櫃台小姐就站在眼前。

「呼,呼,呼……卡恩村的安莉•艾默特小姐……不對,大人。關于剛才談的那件事,可以請你更詳細地告訴我嗎?」

她的確是剛才那個櫃台小姐。可是發出的氣勢完全不一樣。眼睛都冒血絲了。

「呃,嗯,不好意思,我現在正要講估算的結果──」

「現在是我在講話。請你暫時安靜一下。」

櫃台小姐的口氣讓仲介負責人臉部抽搐起來。

「若你不介意,要不要到會客室邊喝飲料邊談?」

櫃台小姐面露笑容,但眼睛深處完全沒在笑。一副拚命至極的樣子。

看到安莉猶豫的樣子,不知道櫃台小姐是怎麼想的,她兩眼濕潤,雙手祈禱似的合握。

「拜托!請你告訴我!不告訴我的話,我就死定了!」

看她這樣拚命哀求,安莉實在搞不清楚狀況,但是覺得拒絕她太可憐了。安莉偷瞄一眼仲介負責人,對方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意,輕輕點頭。

「我……我明白了。那個,那麼,可以請你帶路嗎?」

霎時間,櫃台小姐全身緊繃的力道明顯放松了。

「謝謝你!真的太感謝你了!來,我帶你過去,請跟我來。」

承受著周圍好奇的視線,安莉跟著她走。右手被走在前面帶路的櫃台小姐緊緊抓住。這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你別想逃」。

(也許我太沖動了。)

她感到些許不安,走進會客室。

安莉沉默不語地環顧室內。空無一人的房間裝潢得非常精致高尚,而且擺滿了高級家具,甚至讓她不太敢在沙發上坐下。

「來來來,坐坐坐。」

坐下的瞬間,安莉腦中的某個角落響起聲音,自己搞不好會被抓起來。

不過安莉坐到沙發上之後,並沒有發生任何事。只有坐起來十分舒適的沙發接住了她的身體。

「要我拿什麼飲料來?高級酒也可以喔!用餐呢?還太早?也是!那麼水果……不,點心怎麼樣?」

「啊,不用這樣招待我沒關系的。」

安莉有點被櫃台小姐態度的劇變嚇到。一開始談事情時,她並不覺得櫃台小姐的態度冷淡。安莉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應對方式,也不覺得對方有不耐煩。至少比現在這樣好多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該不會又是號角害的吧?

「不不,萬萬別這麼說。什麼都可以喔。我們還有適合搭配高級酒的下酒菜喔。」

「不,真的……呃,時間有限,還是開始談事情吧?」

「說得對!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那就來談事情吧!」

櫃台小姐拿出一張又白又薄的紙。安莉看過的紙張都很厚,或是混雜了其他顏色。她現在拿出來的紙張應該是高級品。用這麼好的紙沒問題嗎?

安莉開始講起整件事情。剛才她只大略說明了一下,這次則是耐著性子盡可能地講得詳細點。

不久,當安莉開始感到口渴時,事情終于講完了。

「辛苦了!我去拿點飲料來,你喝了就可以回去了,杯子擺著我收就好。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櫃台小姐霍地站起來,像是被什麼驅使著,迅速離開了房間。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當然,沒有人回答安莉的喃喃自語。



結果,安莉沒在耶•蘭提爾過夜,就直接返回卡恩村。

雖然安莉因此得在草原度過一夜,但她並不害怕。不,甚至可以說睡得很好。因為跟前往都市時不同,裝載物品用的車廂上坐著一群人,讓她很放心。

「哎呀──終于可以看到村莊了呢。」

在前進方向上,遠遠可以看見卡恩村的圍牆。堅固圓木並列的景象十分壯觀。雖然比起安莉在耶•蘭提爾看到的城牆遜色多了,但這是莫可奈何的。

「是啊。有許多事得趕快向村長報告才行。」

安莉回答坐在車廂上的哥布林。有幾名哥布林軍團成員護送安莉前往耶•蘭提爾──五名哥布林以及哥布林祭司(扣那)。另外哥布林騎兵(長助)也一起同行,不過他在離馬車有點距離的地方保持警戒。

「一半的目的順利達成了,不過村長托大姊辦的事好像不順利?」

「是啊。我問過祭司了,但似乎沒人願意搬到村莊來住。」

「那可真是怪了。不是也有人搬來村莊嗎?為什麼沒有更多人搬來?會不會是那個祭司說謊?」

「不是這樣的。」安莉苦笑著說:「因為邊境的村莊都很危險,所以人們都敬而遠之。我本來是期待一些分不到田地,離開家鄉搬到都市的農家三男會願意搬過來……看來除非有人命令,否則還是很少有人願意來到邊境地區呢。還有之前搬到村莊里的人,以前也都是邊境開拓村的居民,所以情況有點不同。」

「是這麼回事啊。」

「就是這麼回事啊。不過我自己其實松了一口氣。」

與哥布林建立友好關系,在村莊里共同生活。這對一般人來說恐怕很難接受。從都市搬過來的人一定不會有好臉色,她也想避免起爭執。

老實說,如果問安莉願意接受都市移民還是哥布林們,她會毫不遲疑地選擇哥布林們。

就在這時,馬車重重晃了一下,後面車廂傳來金屬相撞的匡啷匡啷聲。

「啊,對不起。還好嗎?」

安莉轉頭看向後面。

車廂上坐著哥布林們,不過其中一側放著袋子,每當馬車搖晃就演奏出金屬的碰撞聲。

「啊,沒事,大姊。您別擔心。不過話說回來,有這麼多箭鏃的話,打獵時就可以射個過癮了呢。」

哥布林看著袋子的表情相當開朗,安莉看得甚至忘了回話,只是面露喜孜孜的微笑。

馬車駛過麥田,進入只開了一邊的門。

安莉一邊與各位村民打招呼,同時先前往集會所。她要把東西放在那里。

她把馬車橫著停放在集會所前時,大概是聽到了聲音,哥布林從里面走了出來。

「喔!大姊您回來了。真高興您一路平安。」

安莉微微一笑。哥布林出來迎接自己,讓她產生了回到村莊的實際感受。哥布林對她來說已經如同家人了。

「我回來了!」

「那這些就是買回來的東西嗎?要搬進里面嗎?」

「對,兄弟。不好意思,幫個忙吧。」

「沒問題!」

哥布林們一齊開始動手,俐落地把東西搬下馬車。不用等安莉說這個放這里,那個放那里,哥布林們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可見他們自己也融入了這個村莊的生活。

「啊,大姊。剩下的我們來就好,您就去找妹妹或恩弗大哥吧?不過恩弗大哥可能在阿格那里替哥布林治療,正忙得分身乏術也說不定。」

「謝謝。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去向村長報告。」

「這樣啊?喂,抱歉,為了以防萬一,我跟大姊過去。畢竟還有食人魔的問題嘛

。」

走出集會所的五劫只對同伴們留下這句話,就坐到車夫座上安莉的旁邊。在來回耶•蘭提爾的整段路程中,當保鑣的哥布林們雖然都用嫉妒的眼光瞪著他,但沒人出言反對。大概是因為他們都知道五劫這樣做是對的吧。

「好了,大姊,我們出發吧!」

安莉苦笑,她向哥布林們道謝:「拜托大家了!還有,謝謝你們!」然後就駕駛著馬車前進。

「那麼,村莊里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總之我們已經在村莊里蓋起了讓食人魔居住的房屋。我們讓岩石哥雷姆搬運木頭,蓋好了簡樸但還算不錯的小屋。不過,那些家伙的惡臭有沒有辦法解決啊。給他們的毛毯一下就臭掉了。」

「這樣啊……不過真的蓋得好快喔!」

「多虧有岩石哥雷姆。得感謝那位大魔法吟唱者才行。」

「還要感謝露普絲雷其娜小姐喔。」

「……那個叫露普絲雷其娜的人,該怎麼說呢,總讓我覺得不太想跟她道謝,我很討厭她。」

安莉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許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五劫說人壞話。

「該怎麼說呢……對,她很可怕,好像一頭魔獸在靜靜觀察,隨時准備伸出獠牙那樣……不過安莉大姊似乎不這麼覺得……」

「她是解救村莊的安茲•烏爾•恭大人的女仆,我覺得應該不是那麼壞的人。」

「……傷腦筋哩。」

安莉與五劫都嚇得肩膀一震。因為那是他們正在聊的當事人的聲音。

急忙回頭一看,就跟前兩天一樣,一個女仆一派自然地坐在車廂里。

「小安你這人真是傷腦筋哩。」

「呃,您指什麼?」

「先……先別說這個,差不多可以告訴我們了吧。你都是怎麼突然出現的?」

「嗯?很簡單啊。從天上降下來的。」

「我就是不懂這點。就算是從空中降落的,我也不可能沒發現。」

「因為有很多方法啊,像是隱形之類的……我只是盡量低調行動而已哩。我真是太溫柔了──」

哥布林把臉轉回前方,露出厭惡的表情。

「不……不過,真難得看到露普絲雷其娜小姐連續兩天來呢。有什麼事嗎?」

露普絲雷其娜半眯著眼瞪著安莉。安莉不禁心想:這樣一個大美人,連露出這種表情都好可愛喔。

「好吧,沒差。總而言之,我只是想知道現在情況怎樣了。對了,小不點哥布林現在怎麼樣了哩?」

「……他很好。這個時間他應該在村長家里。」

「為什麼在村長家啊?」

「喔,因為我們不是救了幾個他部落的哥布林嗎。他應該是去談在村里替哥布林蓋房子的事。」

「對喔──我記得他是族長的兒子嘛。也就是說,他想負起責任保護幸存哥布林的安全嘍。哎呀──小小年紀就這麼懂事啊──」

露普絲雷其娜雖然笑得輕浮,但像她這樣美麗動人的女子笑得再輕浮,也依然充滿魅力。安莉雖然同樣身為女性,卻仍帶著憧憬的笑容望著她。

「啊,我覺得你還是專心看前面比較好喔。」

「說……說得也是!」

安莉面紅耳赤地轉回前方。

她在村長家門前停下馬車,跟五劫一起下了車。

「那麼,我把馬帶回馬廄喔。打擾你們談事情也不好意思嘛,所以晚點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們談了些什麼。」

「我知道了。那麼,不好意思,就麻煩您了。」

安莉對露普絲雷其娜低頭道謝,「好好好。」露普絲雷其娜回以笑容,就驅車離開了。

他們敲敲門,里面傳來聲音,報上名字後,打開了門。

村長與阿格面對面,坐在離門口不遠的桌子旁。

「喔,回來啦。先在那邊坐下吧。城里情況怎麼樣?」

安莉照村長說的坐在阿格旁邊。一瞬間,阿格的身體似乎緊繃起來,不過安莉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太多了。

「啊,那我先走了。那麼族長,今後請繼續多關照。」

起初她不知道阿格在跟誰說話。在場的只有安莉,五劫與村長。既然如此,他應該是在向村長致意。

可是,阿格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安莉。安莉努力觀察他的眼神,但始終無法從阿格真摯的眼神中找到一點開玩笑的色彩。

「咦?……咦!」

為什麼是自己?

安莉正在困惑時,阿格鞠了個躬,就離開了村長家。

「咦?等一下──」

「那麼安莉。可以把事情講給我聽嗎?」

「咦?不,那個……這個……啊,好的。我明白了。」

雖然很在意,但自己的疑問之後再解決就行。報告比較重要。

安莉如此判斷,于是將在都市發生的事簡潔地告訴村長。最重要的事,應該是沒有人願意搬到村莊來住。不過,村長似乎也早就料到了,他的神情並不顯得遺憾,還是一樣平靜。

「原來如此啊。哎,我想也是。邊境的開拓村魔物出現率高,很少有人會願意移居至此的。」

村長說的話跟安莉的想法一樣。大概住在村里的人都有這個共識吧。

「辛苦你了。」

村長低頭道謝,安莉回答「不會」。雖然發生了一些狀況把她弄得七葷八素,但也不失為一個好經驗。

「那麼──」村長的視線一瞬間停留在哥布林身上。「我有事想拜托你,安莉•艾默特。」

「好……好的。是什麼事呢?村長這樣鄭重其事……」

「……我希望你能接手我的工作。」

安莉的表情瞬息萬變,簡直可以稱為表情藝術了。

「啥啊啊啊!您這話什麼意思啊!咦?難不成阿格剛才那樣說是……咦咦﹖」

「我能理解你的混亂……」

「才不只是混亂呢!村長,您老人癡呆了嗎﹖怎麼說出這種話來呢!」

「真過分啊,竟然說我老人癡呆。看你似乎有些混亂──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希望你冷靜聽我道來。」

「要我冷靜?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啊!為什麼要我一個小姑娘承擔這種重責大任!還有族長又是什麼!」

「鎮靜點!」

他應該是想發出很有魄力的聲音,但安莉聽了只覺得嗓門很大。即使如此,村長的大吼仍然讓她稍微恢複了冷靜。不,也許是腦中某個角落告訴自己必須聽村長怎麼說,否則無法理解目前狀況。

「我十分明白你的混亂。但我希望你能冷靜想想。現在誰才是這個村莊的中心人物?」

「當然是村長啊!」

「不對。我認為,現在這個村莊是以你為中心。哥布林們以及新來的食人魔,不都認你為領導者嗎?」

「說得沒錯。我們都是以大姊為中心考慮事情的。」

「我也問過你拯救的那個叫阿格的哥布林,他也認為你是老大。」

安莉噘著嘴。哥布林們或許是這樣認為的。但其他長年住在村里的村民呢?他們不可能會接受。

「我大致明白你的想法。你一定認為村民會反對吧?這方面我已經跟大家確認過了。昨晚,我們召開了村民集會,徵詢了意見。結果,大家都接受由你擔任新村長。」

「怎麼會!為什麼!」

「……村民在那場襲擊當中受到的打擊,就是這麼大啊,安莉。大家都想要一個強悍的領導者。」

「我哪里強悍了!我只是個村姑耶!」

雖然手臂好像長了點肌肉,但也不過是個連武器都不太會用的村姑。如果想要強悍的領導者,布莉塔或是其他義警隊員比自己適任多了。

「所謂的強悍,指的並非個人的勇猛。你能對哥布林們下命令,這不也是一種力量嗎?巴雷亞雷家的兩位也認為你適合做村長。」

「恩弗!」

安莉叫得像一只被掐死的雞。

「況且我也一把年紀了。差不多該讓年輕人代替老頭子了吧。」

「什麼『老頭子』啊!村長根本還沒到那個年紀吧。難怪您從剛才講話就莫名老氣,原來是這種打算啊!」

四十多歲說成一把年紀有點太早了。明明可以說還正值壯年。

「講話老氣這件事就先擱一邊,村莊周圍的環境已經起了變化。森林賢王離開了此地,今後魔物跑出森林的機率很高。遇到這種情形時,我只會用過去安全時期的經驗做判斷,這樣是不行的。」

「村長。我知道我這樣問很沒禮貌,但您該不會是在逃避吧?」

「……我就老實說了。我無法否定你的話。」

看著安莉的,是坦率吐露內心話之人的眼神。

「我到現在還能回想起那天的事。在那恐怖的日子里,跟我情同一家人的村民慘遭殺害──我跟艾默特家的兩人也很熟。如果我們不是安閑度日,而是像現在的村莊一樣建造了堅固的圍牆,如果更提高戒備,情況就不會那麼淒慘了……應該能爭取到恭大人前來搭救的時間吧。」

安莉覺得就算這樣做了,還是很難避免那場慘劇。其他村莊被那些人燒毀後,很多幸存者都搬到這個村莊。盡管他們的村莊建造了還算堅固的圍牆──雖然沒有現在的卡恩村這麼牢固──但仍然遭受襲擊,死傷慘重。不過,如果能再多爭取一點時間,或許的確能挽救更多生命,這點她也同意村長的想法。

「以往的陳舊思想已經不管用了。我們必須建立新的組織,自己保護村莊的安全。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能夠柔軟思考的年輕人。而且是年輕人當中有力量的人物。」

該說的都說完了。村長表情平靜地注視著安莉。

安莉把村長的話都聽進去,認真思考。自己一開始拒絕,應該是因為責任太過重大。如果又遇到跟那時候一樣的襲擊,她覺得自己無法承擔村民的性命。但就如同自己剛才對村長說過的,這難道不是在逃避嗎?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擔如此重責大任。」

「這是當然的。村里的事務有我幫忙,警備則有各位哥布林協助。話雖如此,做最終決定總是一件可怕的事。」

「不如采取全體村民的合議制如何?」

「這點我也想過。但越是在發生重大情形時,意見就越容易分歧而做不出結論。還是要有一個人帶領大家,才能整合大家的意見。」

「把平時與緊急狀況分開來想,如何?」

「不行。這樣領導者不會成長。必須從平時就領導大家,緊急情況下大家才會聽從,也才能順利指揮大家。」

村長意志堅定,講得也頭頭是道。安莉露出苦澀的表情,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我什麼時候必須回答?」

「我不會要你現在立刻回答。好好考慮吧。」

「我明白了。」

安莉沒再說什麼,站了起來。



走出村長家,安莉轉向隨後跟上的五劫。

「欸,我想稍微想點事情,可以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了解,大姊。請慢慢考慮。還有,我們都是站在大姊這一邊的。有什麼事隨時可以跟我們說。」

「嗯,有事再拜托你們嘍。」

目送五劫離開,安莉走向自己的家。

(我能做好村長的工作嗎?)

她覺得自己辦不到。

說不定有時候還得做出連想都不願意想的命令──為了大局而犧牲少數人。

(我做不到啦……)

她覺得村里的人都把她想得太厲害了。首先,大家都說安莉能命令哥布林,但他們並不是安莉去進行交涉,使他們成為同伴的。不過就是使用了大魔法吟唱者──安茲•烏爾•恭送給自己的號角叫出來的。

這個道具也是因為安莉好運,第一個受到搭救──

(奇怪?我是第一個獲救的嗎?記得是戴著面具的恭大人……嗯?他應該有戴面具吧?)

忽然間,她覺得事情先後順序好像有點模糊不清,不過應該是因為當時情況危及,記憶混亂了吧。

安莉搖搖頭甩掉自己的疑問。

(總而言之──)

如果是別人收下了號角,下屆村長的位子就不會找上自己,而是那個人吧。換句話說這跟安莉本身的資質無關,而是命運的安排,結果正好落到自己頭上罷了。

(找個人談談這個問題……)

安莉腦中最先浮現的人選是恩弗雷亞。他在那個大都市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見識過各種人,似乎可以判斷安莉適不適合當村長。而且他知識淵博,應該可以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

只是,村長說過恩弗雷亞──巴雷亞雷家的人都贊成這件事。這樣就算找恩弗雷亞談,他也很可能會叫安莉做村長。

(不行……不能找村里的人。這樣一來就剩阿格或食人魔了,可是阿格都叫我族長了,應該不行,食人魔看起來又不太聰明。)

這時,眉頭緊皺的安莉聽見一個開朗的聲音。

「嗨。你們好像談完了……哎唷?怎麼啦,瞧你一臉嚴肅的。遇到麻煩了?」

聽到這個聲音,安莉彷佛醍醐灌頂。對啊。村莊以外的人,而且能冷靜判斷事情的中立第三者就在眼前。

安莉全速奔向露普絲雷其娜。

「露普絲雷其娜小姐!」

露普絲雷其娜嚇了一跳,安莉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干嘛!干嘛!你是怎麼啦!我心跳得好快哩。不過拜托不要跟我表白。我不是同性戀,是異性戀啦!不要啊──住手──我要被侵犯了──」

「啊!等一下啦!」

安莉放開她的肩膀,想摀住她的嘴。露普絲雷其娜巧妙地躲開,破顏而笑。

「哎呀──對不起哩──哎,我是看安莉妹妹這麼激動,為了讓你冷靜下來,才開個小玩笑嘛。無傷大雅嘛──」

「這玩笑開大了……」

安莉垂頭喪氣。不過,她馬上打起精神。露普絲雷其娜是個神出鬼沒的人。必須趁她在的時候趕快問,否則她又會消失不見了。

「我有點事想問您。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請給我個好建議!」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總之邊走邊講吧。我可不想引來村民的懷疑眼光哩。」

安莉滿臉通紅。露普絲雷其娜說得沒錯。可是──

「那您就不要說什麼要被侵犯了嘛……」

「嘻嘻!」

露普絲雷其娜可愛地吐舌。

「討厭啦!露普絲雷其娜小姐真是的!」

「好啦好啦。我們走吧,走吧。」

露普絲雷其娜不等安莉回答就往前走,安莉也跟了上去。

「那麼就跟露普絲雷其娜姊姊商量商量唄──無論是床上功夫還是玩弄異性的花招,都可以教你喔。」

「真的嗎!露普絲雷其娜小姐好成熟喔……」

對于完全沒有這方面經驗的安莉來說,露普絲雷其娜真是太成熟了。明明應該沒有任何改變,她卻覺得露普絲雷其娜的側臉一下子變得成熟起來。

「哼哼!別看我這樣,我可是聽得很多喔!」

「……咦?」

聽得很多是什麼意思?安莉正在思考時,露普絲雷其娜比著手勢,要她有問題盡管問。于是安莉暫且舍棄了無關緊要的疑問,把在村長家發生的事告訴她。

「所以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嗯,誰知道?」

就這麼簡單。

「咦──露普絲雷其娜小姐,你不是說可以找你商量嗎!」

「但我沒說我會好好回答啊……好吧,聽好嘍。我跟你說,你如果是被人逼著當村長的,之後一定會後悔,勸你千萬別這麼做。你要仔細考慮到自己能接受為止。」

平常天真爛漫的態度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個妖豔的美女。平時圓圓的大眼睛眯得又細又尖。冰冷的笑意讓人背脊發涼。

「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是叫你一定要這樣做。你要在心里細細分析,仔細思量。首先,有一件事我可以斷定,那就是無論誰來當村長,今後都會犯下很多錯誤。就我所知,天底下能完美處理任何事情的,差不多只有四十一個人。所以擔心失敗是很愚蠢的。不過冷靜想想,村里也的確沒人比你更適合當村長。」

「這是為什麼?」

「你去問哥布林他們,當恐怖魔物襲擊這個村莊,而且你們確定打不贏時,他們會怎麼做。在你擔任村長以及不是村長的兩種情況下。」

露普絲雷其娜的表情,很快又變回了原本開朗的她。

「我講了好悶的話喔。唉,這不合我的興趣啦──唉──要是小安不當村長,一場大悲劇降臨村莊,那才好玩呢──」

「──咦?」

「哼哼──」露普絲雷其娜拍了一下安莉的肩膀。「我覺得小安當村長比較好哩……再來就……問問那邊那個男生如何?」

露普絲雷其娜放開安莉的肩膀,一個轉身。那動作好像毫不受磨擦力影響般輕巧。

「那就再見嘍。」

露普絲雷其娜揮揮手後離去。在她前進的方向上,恩弗雷亞與妮姆手牽著手站在那里。露普絲雷其娜拍拍恩弗雷亞的肩膀。就像從這

一拍獲得了力量,兩人走了過來。

「姊姊,你回來了!」

大概是真的很擔心安莉,妮姆用最快速度跑了過來。安莉一瞬間接不住她,差點摔倒,她用上整條腿的肌力,才終于站穩。

「你回來了,安莉。回來得比我想的還快呢。你沒在那邊過夜嗎?」

「我回來了,謝謝你們。嗯,對啊。我只在外頭露營,就回來了。」

「這樣啊……幸好沒被魔物襲擊。不過這樣做不太值得稱贊喔……雖然哥布林他們很強悍,但也有魔物比他們更強。只是在這附近的草原很少聽說就是了。」

「姊姊,不要做危險的事!」

妮姆緊緊握住安莉的衣服,像是再也不放開似的。對妹妹而言,她只剩下姊這麼一個家人了。自己的性命並不是自己一個人的。自己似乎一時忘了這點。

「對啊,說得對。對不起喔。」

安莉溫柔地摸摸妮姆的頭。

「嗯!我原諒你!」

妮姆抬起頭笑了。

「謝謝你。那麼妮姆有乖乖聽話嗎?有沒有給恩弗添麻煩?」

「哎唷,姊姊!我才沒有那麼幼稚啦!對不對,恩弗!」

「啊哈哈。我因為要替阿格部落的人治療,沒有辦法一直盯著她,但我覺得她一直都很乖喔。」

「真是的,怎麼連恩弗都這樣說啦!欸,別說這個了,我跟你說喔,姊姊。恩弗好臭喔!」

「妮姆!是藥草的臭味啦!妮姆不也說把藥草壓爛時,手上會沾到臭味嗎!」

「會薰眼睛的也是藥草嗎?」

「……不,有的不是。可能是藥師使用的煉金術道具之類的。不要講得好像我很臭啦……」

「可是恩弗也很臭啊?」

恩弗雷亞的表情凍結了。

「嗯。恩弗的衣服都沾到味道了。我覺得你平常可以換掉工作服喔。」

安莉趕緊替妹妹解釋,恩弗雷亞的臉色這才稍微緩和了點。

「我沒幾件工作服以外的衣服……因為我在耶•蘭提爾幾乎都是穿這個過日子的。」

「那我下次替你做一件如何?」

「咦?你會做衣服?」

「恩弗,你把我當成什麼啦?簡單的衣服當然會自己做嘍!」

「這樣啊。我的衣服都是買現成的,所以覺得自己會做衣服好厲害。」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只要是村里的人誰都……妮姆也該開始練習了喔。」

「好──!」

「那麼,妮姆,你先回家好嗎?我有點事想跟恩弗說。」

妮姆用手遮住嘴巴,兩眼閃閃發亮。

「嗯!知道了!我先回去嘍!恩弗,加油!」

她揮揮手,開開心心地跑回家。

目送著她的背影,安莉低聲說:

「她怎麼這麼聽話?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不,我想應該不是……別說這個了!你想跟我說什麼?我大概可以猜到八成,因為我昨天參加了村里的會議。」

既然如此,那就好談了。安莉省略掉無謂的開場白,直接把在村長家發生的事告訴恩弗雷亞。

不只如此。安莉連自己的不安以及剛才露普絲雷其娜所說的話,統統都告訴了他。從頭到尾聽完之後,恩弗雷亞正面注視著安莉,告訴她:

「我覺得照安莉的想法去做就行了。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我都會支持你……好吧,其實我不想講這種老套話。我希望你能當村長。」

「為什麼?我──」

「你不只是個村姑。你是哥布林們的領導者,安莉•艾默特。你總是說哥布林不是你的力量,對吧?但就結果而論,哥布林就是你的力量。露普絲雷其娜小姐要你去問哥布林他們的事,我可以直接告訴你答案。如果你不是村長,一旦情況危急,他們會在還有力量戰斗時只帶著你逃走。」

「他們才不會那樣!」

「……他們在安全的狀況下會這樣講。但時候一到就會這麼做。這是他們親口告訴我的。」

「不會吧……」

安莉不敢置信地盯著恩弗雷亞。她以為他在說謊。然而,安莉無法從他身上感受到任何虛偽的氛圍。

「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村莊,是你。不過,如果你當了村長,這個村莊等于是屬于你的,他們就會奮戰到最後一刻。雖然只有這點差異,但也夠大了。順便一提,他們希望我保護你妹妹,跟在你們後面一起走。安莉……你可以去問他們。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

「我不會問的。」

安莉果決地說,恩弗雷亞撩起頭發,露出睜得圓圓的眼睛。

「這樣好嗎?也有可能是我在撒謊──」

「──不可能。你不會那樣亂講話。我相信你。不過他們真的很重視召喚者呢。」

「也因為召喚他們的是安莉吧?你不是買了武器給哥布林他們嗎?對哥布林們來說,把這樣的主人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吧……我這樣講從各方面來說都不太好,但哥布林他們並沒有從村民那里得到什麼,村民也只把他們看作是你召喚的魔物。一邊是不把自己視作個人,一邊是把自己視作個人,會選擇後者是很正常的吧?」

當然,村民也沒有那麼輕視哥布林。只是回想起來,的確沒看過村民用行動表示過感謝之意。

「……可是,村里的人有時候也會請他們吃午餐啊。」

「那是對你的謝禮。意思是說他們願意替你負擔伙食費,或是幫你省去准備的工夫。你有看過村里哪個人叫過哥布林的名字嗎?」

沒有。安莉原本以為那是因為大家認不出誰是誰,但說不定他們根本就無意分辨每個哥布林之間的差異。

想到這里,安莉胸中產生一種寂寥感。

「這樣啊。」

然而夾雜在安莉語氣中的並不只有寂寞。她眼中亮起了下定決心的意志火光。

「是啊……我個人認為安莉會是一個好村長的。哥布林這件事也是,只要你成為了村長,今後也會漸漸改變的。」

「……大家都會幫助我吧。」

「當然。應該說沒有人會不幫你的。」

「我知道了。那麼,我去村長那里一趟。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了,就要趁早做決定!」

聽到安莉如此主張,恩弗雷亞笑了。

那笑容既溫柔又嚴肅,彷佛理解了她希望有人推自己一把的心情。

「好!去吧,安莉!」

「嗯。」安莉回答後,轉過身去,踏上成為卡恩村新任村長的道路。



露普絲雷其娜在空中盯著村子瞧,看到大家成群結隊聚集到廣場上。安莉走到眾人面前在講些什麼。不過距離太遠,實在聽不到她的聲音。

安莉的發言似乎結束了,村民們開始拍手。

「哈哈──果然是這麼回事呢。變成這樣了啊。這真是太有趣了。嘻嘻嘻嘻。」

「──你在高興什麼?」

背後傳來聲音,露普絲雷其娜轉過頭去。

「哎唷──這不是由莉姊嗎。你是用魔法道具飛在空中嗎?」

「是啊。這是向安茲大人借用的魔法道具之力。所以你在……是卡恩村對吧?就是這座村莊的事讓你挨罵的。」

「對啊。哎呀──現在事情變得超級有趣的。」

「什麼事情有趣?」

「現在,村莊誕生了新的領導者……這對村里的人來說,等于是全新的曆史,新的可能性的開始。可是,村莊如果在這個最棒的時機遭到襲擊,一切都消失在大火之中,那些村民不知道會作何表情呢。」

開朗的美貌產生裂痕,從裂痕中流露出任誰都能斷定為邪惡的駭人東西。

「我以為你跟那個村莊的人處得很好,結果這才是你的真心話?」

「是啊,由莉姊。是真心話。我只要想像跟我交情很好的人類像蟲子一樣被暴力蹂躪,就會超興奮的。」

「真是個重度虐待狂,跟索琉香有得比呢。我的妹妹怎麼盡是這種人?頂多只有希絲能安慰我了,真是……雖然安特瑪也不是那麼壞的孩子。」

聽到姊姊皺著眉頭抱怨,露普絲雷其娜嗤笑著。

「啊──要是他們能被滅村就好了。」

4

「啊嗚──累死我了。」

安莉把手上的小黑板扔到桌上,精疲力盡地趴了上去。她聽見細微的笑聲,轉頭過去一看,老師(恩弗雷亞)果然跟她想的一樣,面帶笑容看著她。

「辛苦了,安莉。」

「好累喔──我最不擅長動

腦了……」

「可是,還是得學會簡單的文字讀寫與算數才行喔。」

安莉發出呻吟。

因為當村長必須要有最低限度的教育水准,于是安莉接受了恩弗雷亞的個人指導,但她的頭快裂了。

「為什麼有這麼多字啦。一定是有人為了折磨我想出來的……」

「別這麼說嘛。你不是已經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嗎?還有妮姆的名字。」

「嗚──這我是有點高興啦,可是……會這些就夠了吧──」

「很遺憾!這還只是基礎中的基礎呢。是說開始上課才過了五天耶,重要的部分都還沒教到呢。」

安莉露出一個人聽到不可置信的話時會擺的表情。

「啊──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嘛。只要把基礎好好學起來,之後就是應用了。所以現階段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嗯。」

「……嗚──」

「看你好像很累了呢。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安莉好像就等這句話似的,馬上站了起來。

「就這麼做!明天還要早起嘛!恩弗最明理了。」

面露苦笑的恩弗雷亞,把寫在黑板上如蚯蚓般歪扭的文字擦掉。

「那麼,好好休息喔。明天也是同一時間開始上課。」

「我很高興你拿做實驗的時間為我上課。可是我一點都無法感謝你……」

「嗯,嗯。都是這樣的啦。我聽說比起被學生感謝的老師,被怨恨的老師比較會教。」

「騙人的!這絕對是騙人的!」

「啊哈哈哈。好啦,那我該告辭了。晚安,安莉。」

「嗯,恩弗晚安。回去了就別再做實驗,趕快睡覺比較好喔。」

恩弗雷亞用笑容表示「了解」,就走出了玄關。安莉目送了一會兒漸漸遠去的魔法光,回到家中,忽然覺得沉入黑暗的家變得很冷清。

「啊──累死我了……」

她拖著沉重的身子脫掉衣服,直接鑽進被窩。剛才上課那麼吵,身旁卻傳來妹妹可愛的打呼聲。安莉靜靜閉上眼睛。

因為剛才過度用腦,她確定自己一定可以馬上入睡。實際上正如她所料。閉上眼睛大概過了幾秒,她已經失去了意識。

進入夢鄉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傳來的聲響讓安莉的意識從沉睡變成淺眠。

連敲三下。接著隔一小段時間,再連敲三下。

想起這個節拍代表的意義,安莉的雙眼在黑夜中陡然睜大。清醒得異常迅速的大腦,辨認出自己現在人在家里,她霍地坐了起來。就在同一時間,妹妹也猛然坐了起來。

「你可以嗎?」

「嗯。」

聲音雖然有點害怕,但還不至于不能行動。

「立刻做准備吧!」

「嗯!」

連點燈都嫌浪費時間,安莉與妮姆開始准備逃跑。

在隨風傳來的響亮鍾聲中,兩人用極短時間做好了准備。這都是拜重複進行避難訓練所賜,過去村莊遇襲時烙印在心中的恐懼也是原因之一。而且她聽阿格講了那些,心中也始終有種不祥的預感盤據。

「妮姆!你立刻逃去集會所!我要盡我的職責!」

不等妹妹回答,安莉拉著她的手沖出家門。

依舊敲個不停的鍾聲代表發生緊急狀況。而且是確定遭受襲擊時的暗號。

心中某個角落還無法舍棄期盼,祈求這只是多次進行的訓練的一環,然而此時刺痛肌膚的氛圍否定了內心期盼。在村莊遭受騎士們襲擊時,她也感受過這種氛圍。

來到集會場附近,安莉推了妮姆一把。

「好了,你去吧!」

妮姆小聲回了一句後,頭也不回地沖向集會所。

安莉也產生一股沖動,很想跟著她過去。至少等妹妹平安跑進集會所再走。

然而,安莉已經在幾天前的集會上成為了新任村長,行動時必須考量到整個村莊。

如果自己還沒就任,或是已經就任很久……這種心情湧上心頭。

「簡直像有個壞心眼的神明在盯著我們一樣。」

心聲不禁化為言語脫口而出。這時機真是糟透了。

「大姊!」


一個哥布林跑到安莉身邊。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看到一群魔物出現在森林邊緣。也許會來襲擊村莊。」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讓哥布林在前面帶頭,安莉跑向正門。她看到門前穩穩架著只有夜間才會設置的柵欄,哥布林們都已經到齊,待在柵欄周圍。他們以安莉購買的武器與防具武裝自己的英姿,正符合身經百戰的戰士風范。

一走近他們,一股惡臭隨著空氣飄來,讓安莉發現食人魔們也在。食人魔們緊緊握著全新的凶惡棍棒。

在安莉他們抵達的同時,氣喘籲籲的恩弗雷亞,還有布莉塔與義警隊的成員們也都從村里各處集合而來。不只如此,阿格與他的部落成員當中,勉強恢複精神的兩個哥布林也跟來了。

「就這些人嗎?莉吉女士呢?晚點才會過來嗎?」

恩弗雷亞的祖母莉吉也是本領高強的魔法吟唱者,應該也可以到正門來協助守備。

「不,奶奶不會來這邊。我請她去集會所那邊了。因為那邊也很重要。」

聽了恩弗雷亞的回答,村民都覺得有道理,點點頭。他們的家人都逃進集會所了,因此那邊也需要加強防備。

「我們成員當中比較不擅長射箭的,也都派去那邊了。如果你們有多余人力,可以派去那邊讓他們安心嗎?」

「這沒辦法。」

壽限無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布莉塔的要求。

村民們與壽限無他們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知道他這樣講並非出于惡意。就在安莉因為緊張感高漲而吞下一口口水時,指揮官接著說:

「魔物數量很多。而且不只是食人魔,種類很多。分散戰力太危險了。」

「不知道正確數量嗎?」

「布莉塔小姐啊,對方可是待在森林里,看不出正確數量的。請你先記住這個前提,然後聽我說……七只食人魔,幾條巨蛇,幾匹魔狼(Varg)以及像是犬魔的身影,後方好像還有個巨大身影。」

「魔狼與蛇跟食人魔一起行動?後面有森林祭司(Druid)之類的嗎?」

魔狼是類似狼的魔獸,比狼整整大了一圈。它們比狼更狡黠,是森林里的難纏魔物。

「可能性很大。如果有魔法吟唱者在就麻煩了。因為這就表示對方也有遠距離攻擊的手段。我方是不是也該投入全體戰力?要的話我就去叫奶奶來。」

「這個嘛……很難決定呢,恩弗大哥。集會所是這個村里最堅固的建築物。一旦情況緊急,大家可以躲在里面固守,就等于是這個村莊的城池。有人能保護那里最好。」

「……也就是說有可能進行撤退戰嘍,我該在哪里戰斗?」

「布莉塔小姐負責整合義警隊。希望你可以將我的指示清楚轉達他們,並隨機應變采取行動。」

「作戰方式就采用入侵者對策二號,對吧?射箭之後從屏障後方以槍攻擊,不用特別瞄准敵人,不斷突刺就是了。」

「對,就照這種方式。不過,魔狼與犬魔很狡詐。任由它們自由行動會擴大傷亡。盡量挑它們下手。還有如果看到森林祭司,可以麻煩你們撤退嗎?」

「我不反對,不過義警隊撤退之後,人手夠嗎?」

「……如果運氣好的話,大概撐得過去吧。」

「原來如此……我還是去叫大家做好心理准備吧。至少可以請你們優先打倒森林祭司等能進行遠距離攻擊的對手,以免我們這些後方人員遭受攻擊嗎?不過話說回來,我當了很久的冒險者,卻可能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勇敢的村民……其實我從來到這個村莊,看到大家在做弓箭訓練時,就有這種想法了。」

「因為我們受過一次襲擊……很恨自己沒有力量反抗。」

本來默默聽著的安莉插嘴說道。她道出了所有義警隊員的心聲。

實際上,大家雖然臉色鐵青,但沒有一個人想逃走。自己必須挺身對抗外敵,必須保護自己的村莊。因為自己與大家的摯愛就在後方。

「對了,有這麼多魔物攻打過來,有沒有可能有個強大存在召集了這麼多的戰力,說不定是東方巨人或西方魔蛇?」

「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性。」

壽限無小聲肯定了布莉塔的疑念。

如果是這樣,也可以想成是阿格吸引了魔物過來。所以他才會壓低音量,以免義警隊的敵意朝向阿格他們。

他們已經把東方巨人與西

方魔蛇等魔物的存在告訴了村民。而且也提到他們的力量足以與森林賢王匹敵。

雖然他們看到的是被漆黑戰士抓到的森林賢王,但擁有強大力量的魔獸身影仍然讓村民留下強烈印象。想到要與能跟那種魔物匹敵,毫無勝算的敵人對峙,必然會產生恐懼。

「聽說西方魔蛇會使用莫名其妙的魔法?真是棘手。」

布莉塔嘟囔著,恩弗雷亞也表示贊同。

「就種族而言,魔物能使用的魔法最多也不到十種,但如果是會逐步學習的類型,就能使用豐富多變的魔法,非常棘手。而且說不定有哪種魔法可以跨越圍牆……」

「恩弗或哥布林們會使用魔法很棒,但是讓敵人使用就覺得好犯規。」

安莉一抱怨,村民們發出了苦笑。

「……不要跟恭大人說喔。」

接下來這句話,讓許多村民露出了笑容。

應該稍微緩解了一點緊張吧,安莉心想。雖然太松懈也不好,但太過緊張也會妨礙發揮平常的實力。現在的氣氛感覺剛剛好。

壽限無對安莉投以感謝的目光,應該就是因為明白這一點吧。

「請義警隊的各位放心。各位只要從遠處射箭就行了。前衛有我們擋著。」

哥布林們就是這樣鍛煉義警隊的,所以這可以說是最恰當的布署方式。

對這個小村子來說,要湊齊所有人用的劍或防具相當困難,沒有足夠的裝備可以讓義警隊擔任前衛。最重要的是,義警隊終究不過是村民。他們平常就在揮動鎬頭或鋤頭,因此還算有點臂力,但並不代表他們很會用劍。只有被稱為天才的那種人,才能在農暇之余找時間做訓練,就成長到可以打倒魔物。

基于以上幾點,哥布林們判斷要把村民訓練到擔任前衛的水准是不可能的,于是教大家射箭,讓他們可以擔任後衛戰斗。

他們雖然弓術有所進步,還算射得中箭靶,但拉不動貫穿力優異的強弓,恐怕很難對皮膚厚實的魔物造成傷害。不過如果運氣好,同時射箭也有可能射中防禦較弱的部位。

「那麼就按照訓練內容,大家排成一排,好瞄准越過正門的地方!阿格,你們等到門被撞破後再上陣。到時候你們跟義警隊員們站在一起,用槍攻擊。你們要把布莉塔小姐說的話當成安莉大姊的命令,聽命行事。」

「好,包在我身上!」

「就是這股干勁。聽好了,你絕對不准逃離這里。我要你拚死作戰。」

「當然了!我一定會報答你們的救命之恩!要我跟食人魔一起站上最前線也可以喔!」

「白癡!交給你們的話,三兩下就被突破啦。這種大話等你變得更強了再來講!」

被指揮官一罵,阿格等人都一臉懊惱,義警隊安慰他們。

安莉松了口氣。首先,村民並沒有把阿格當成引來魔物的元凶。再來,是阿格他們已漸漸為村民所接納。

他們是最後來到村莊的外人。雖然沒有遭受虐待或是排擠,但還沒完全去除兩者間的隔閡。不過照那樣看來,不久的將來──撐過這場戰事後,兩者間的隔閡應該就會完全消失。因為諷刺的是,戰場也是加強雙方羈絆的最佳場所。

而就是因為親身感受到隔閡,阿格的戰斗意願非常旺盛。他想對村莊做出貢獻,以提升自己與族人的立場。人類社會也是一樣,率先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會得到大家的尊敬。想到今後整個部落的地位全看阿格他們三人的表現,他會那樣積極也是理所當然。

「恩弗。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安莉站到恩弗雷亞身旁,將嘴巴湊到他耳邊。

「嗚。呃,麻煩你離遠一點──啊,嗯。了解,我知道了。那麼──這樣的話我有件事想拜托阿格你們,可以嗎?我把我帶來的煉金術道具借給你們,希望你們拿去用。」

恩弗雷亞打開包包,里面放了很多瓶子與紙包。

「把這個丟向敵人。如果離太遠會丟不中,所以必須進行中距離戰斗……你們有心理准備嗎?」

「包在我身上!我們一定會完成這項任務!」

好像在等阿格接過包包一樣,瞭望台上傳來哥布林的聲音。

「那些混帳開始移動了。錯不了。確實是往村莊來的!」

豎起耳朵,就會聽見大量魔物的凶猛吼叫乘風而來。

「那麼,請各位義警隊員快去准備!安莉大姊也要小心!還有恩弗大哥也是!」

「嗯!我知道了!請你們也要小心,不要讓任何人喪命!」

「交給我吧!那麼,安莉,我們走!」

安莉與負責護衛自己的恩弗雷亞一起飛奔而出。兩人的目的是跑遍每一戶人家,看看有沒有人還沒注意到緊急狀況。

目送安莉跑遠,哥布林們進入了戰斗態勢。

「首先請──麻煩各位義警隊員就定位。要讓對手進入目標范圍。」

對付圍牆外的魔物,當然無法進行直線射擊。為了射中看不見的目標必須進行曲射,但外行人是辦不到的。要練習到那種水准太花時間了。所以負責指導義警隊的哥布林,決定只加強練習一項能力。

那就是培養讓箭矢正好能夠落到門另一側的感覺。換句話說,就是讓他們練習要用多大力氣與何種角度拉弓,才能讓箭矢正確落下。這種練習方式只能用在很有限的地點。但是,只要預測對手會嘗試破壞大門,就可以單方面進行攻擊,可說是相當有效的訓練。

魔物們的嘶吼漸漸逼近,正門遭受一陣陣的沉重沖擊。連帶著讓圍牆也一起震動。

「很好!目標抵達目的地點!牽制射擊──開始!」

「開始啦!」

回答了壽限無的怒吼,瞭望台上的哥布林弓兵──修林根與古林戴開始射箭。只要射擊軌道上沒有障礙物,擁有弓兵之名的哥布林不可能射歪。大門另一側傳來痛苦不堪的慘叫。

空氣鳴動般的戰場氛圍震懾了義警隊,使他們因緊張與恐懼而發抖。就在這時,壽限無怒吼道:

「義警隊還不許射箭!直到我下令之前,把弓放下!」

即使敵人已經抵達一再練習的地點,壽限無仍然阻止眾人射箭。下個瞬間,一看到瞭望台,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為何下達這個命令。

圍牆後面的敵人開始朝著瞭望台扔起石頭。每一塊石頭都比人頭大得多。

雖然幾乎都沒扔中,但倒楣命中的一發已經震動了瞭望台。

「確認投石攻擊!敵人應該還能再扔幾次石頭!」

「一個敵人有三塊石頭,所以總共二十一發左右──唔喔!」

再度命中的石頭砸壞了瞭望台上方的板子。

如果義警隊進行攻擊,現在也遭受投石攻擊了。

的確,義警隊待在敵人看不見的位置,石頭很難擊中他們。但只要運氣不好被打中,一擊就足以致命。光是一路滾落的石塊都可能讓人受重傷。

壽限無沒有指示義警隊攻擊,可以說是為了安全起見,也可說顯示了他在接下來的長時間戰斗中,絕不讓任何一個人喪命的決心。

「別以為你們亂扔石頭,我們就會嚇得不敢射箭!」

古林戴怒吼著,在滿天飛的石頭當中,勇敢地重新開始射擊。他明知被石頭扔中可是會身受重傷,卻仍然勇敢無畏地繼續攻擊,看得義警隊所有人都無法轉移目光。然而,壽限無不一樣。他環顧整個戰場,迅速發現了新的敵人。

「久命!你去對付從左側圍牆爬上來的蛇!你一個人對付得來吧!」

「沒問題!交給我吧,指揮官!」

在後方待命的久命駕馭著狼飛奔而出。在他的前方,可以看到蛇正越過了圍牆爬進來。

「十五,十六!你們兩個再給我撐一下!」

不用壽限無說,兩人站在快要倒塌的瞭望台上,射箭的氣勢毫不畏縮。不用繼續遭受攻擊,瞭望台也撐不了多久了,但他們的奮斗誘使敵人白白扔出了好幾塊石頭。往左邊一看,久命正在對付蛇,他似乎占了優勢。

不久,被投石攻擊砸得半毀的瞭望台大幅傾斜,修林根與古林戴撐不住,跳了下來。他們沒能打消落地的沖擊力道,在地上滾動了一會兒。

「義警隊准備射擊!」

對號令做出反應,義警隊舉起弓箭。

「深呼吸!吸氣──吐氣!吸氣──拉緊弓!」

一如平常的口號,讓義警隊一時之間產生正在訓練的錯覺。他們連木門發出的嘰嘰哀號都忘了,做出了與訓練時完全一樣的動作。

「放箭!」

十四支箭描繪出優美的拋物線,飛向空中。箭矢消失在圍牆後面,魔物的慘叫響起。

阿格佩服地低喃「好厲害」,但現在的壽限無沒多余精神理他。

「第二發准備!──不要著急!──深呼吸!吸氣──吐氣!吸氣──拉緊弓!」

就在這時,接受了治療魔法的修林根與古林戴站到義警隊的最尾端。

「放箭!」

十四支箭再度飛出。慢了一拍後又補上兩支。怒吼聲再度響起,大門發出的哀叫變得更加大聲。看來對方把憤怒與痛楚都化為蠻力了。

「後退!換裝備!」

義警隊一齊移動到設置于正門內側的拒馬後方。從大門殺進來的敵人,將會被這道堅固的柵欄擋住去路。拒馬柵欄設置成L字通道,有食人魔與壽限無的部下們等著受到誘導的敵人到來。換句話說對入侵者而言,撞破大門才等于闖入死地。

「如果有魔法吟唱者,記得不要站在他的前方!」

「指揮官!」

「怎麼了,阿格!」

「恩弗大哥交給我的道具當中有黏膠,要灑在哪里才好?」

「會不會被泥土吸收﹖」

「他說會被吸收,但叫我不要想太多,就當作是有效時間比較短!」

「是嗎。那你就看准時機,扔到現在堵住的大門那里。」

「了解。」阿格帶著部落的人開始行動時,打倒蛇的騎兵回來了。哥布林祭司立刻跑過去為他療傷。

發出啪嘰一聲,一邊的門扉被打壞了。首先湧進來的是敵方的食人魔們。

「哼哼,沒大腦的一群笨蛋。」

壽限無嘲笑他們「你們犯了決定性的錯誤」。

只有一邊門扉壞掉,也是他們設下的機關。只要其中一邊壞掉,敵人一定不會把另一邊也打壞,而會直接殺進來。尤其是他們還遭受到弓箭攻擊。但是狹窄的入口無法一次讓所有人進來,很多人都會進退不得。相較之下,己方沿著L字形拒馬布署了兵力,能夠一齊展開攻擊。

「歡迎來到必殺陣形。」

裝備比對方稍好一點的己方食人魔占了優勢,毆打著敵方食人魔,再由義警隊以槍進行支援。試著破壞拒馬的食人魔就由弓兵,妖術師或阿格的煉金術道具不斷攻擊。企圖趁亂跳進里面的魔獸,則由哥布林們擋住。

狀況壓倒性對己方有利。後方還有騎兵們做為預備戰力。只要敵方沒有魔法吟唱者,這一戰就贏定了。然而──

「──那是什麼啊!」壽限無死命壓抑的聲音中混雜著畏懼。「那是食人妖(Troll)嗎?」

一個外貌不同于食人魔,但大小差不多的巨人用一種莫名僵硬的動作進逼而來。他手上握著散發異樣氛圍的巨劍。

滑溜溜的液體從刀身中央的溝紋流向刀刃,那或許是魔法力量的效果。

「是敵人的老大嗎?……那該不會就是……東方巨人?」

那巨人給人的感覺,讓人覺得的確有這可能性。看似強韌的肉體鍛煉得有如鋼鐵般堅硬,跟指揮官所知道的食人妖雖然很像,但又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說這個敵人與那時看到的魔獸不分軒輊,的確可以接受。

一個食人妖就已經需要由所有人一起上才能對付得來。那麼很可能比一般食人妖更強的存在,又會有多難對付呢?

「這樣的話……」

壽限無考慮著該怎麼做。

這樣看來,可以說毫無勝算。最好的辦法是保護著安莉逃走。雖然她一定會抗拒,但他們可以硬是──

「……不,這不是最好的辦法。是最壞的辦法,也是最終手段。」

壽限無唾棄般地說。

「……你們幾個,我們接下來要舍命了。舍棄後退之類的天真想法吧。讓在場所有人牢牢記住我們的奮勇英姿!」

哥布林們發出斗志昂揚的咆哮。一瞬間就連在場的敵我雙方都受到震撼,停住了動作。

「大伙上!讓敵人見識一下身為安莉大姊最強手下的咱們的力量!」



兩人繞了一圈村子,沒有任何人被留下來,這讓安莉松了口氣。這時,正門方向傳來某種物體被砸壞的聲音。緊接著是吼叫與吼叫互相撞擊,震撼五髒六腑的重低音回蕩四周。

破門而入的魔物集團與哥布林們可能已經開戰了。她咽下憂心忡忡而差點逆流的胃液。苦味從喉嚨擴散到嘴里,但安莉不予理會,看向恩弗雷亞。

「恩弗,那麼我們也到正門去吧。」

「好。可是你是不是應該去集會所,讓大家安心比較好?」

恩弗這樣說,也帶有「不要妨礙大家戰斗」的含意。

安莉雖然也有接受弓箭訓練,但正門遭到突破後,大家應該已經改用槍戰斗了。老實說,安莉現在過去也幫不上什麼忙。

「不行。我是因為擁有指揮哥布林的權威,是有力量的村長才會被選上的。也許我的確應該退到後方,但只有這次不行。」

自己至少必須上一次前線,讓大家看到自己戰斗的模樣。大概是認同安莉眼中蘊藏的力量,恩弗雷亞撩起頭發,神情僵硬地同意了。

「你說的確實沒錯。知道了。我會保護你的。」

看到那溫和的青梅竹馬平時不會露出的,英勇嚴肅的表情,安莉發現自己的心髒奇怪地漏了一拍。

「嗯?怎麼了,安莉?我的確沒有五劫那麼強壯,但絕對不會拋下你先死的。」

「……不要說什麼死不死的。」

「啊,對不起。呃……呃……」

青梅竹馬猶豫著該說什麼才好的模樣,就像他平常會有的態度,讓安莉露出淺淺微笑。

「我們走吧,恩弗!」

「啊,咦,嗯!說得對。沒時間在這里閑聊了!」

兩人往正門跑去。由于他們走到了最遠的後門,就算全速奔跑,也得花些時間才能回到正門。即使氣喘籲籲地抵達也無法立刻參加戰斗,如果敵我雙方正在交戰還會妨礙到己方,所以他們奔跑時有稍微保留一點體力。

不過實際上他們只跑了幾秒。

兩人都聽見了討厭的聲響,停下腳步。

回頭一看,有個東西從後門上方露了出來。

那個東西巨大而且異常,跟人類的那個有極大差異,因此他們一時沒看出那是什麼,其實那是手指。有什麼用手抓住了高達四公尺的後門上半部。

兩人受到了頭部被毆打般的沖擊,拔腿就跑,躲到房屋後面。

「──那是什麼?巨人?」

「不知道!可──」

恩弗雷亞住了嘴,喘不過氣似的張圓了嘴。安莉也趕緊往後門看去,露出了完全一樣的表情。

有個生物慢慢跨越了牆壁。

那身軀龐大到超乎人類的標准。

「那該不會是食人妖吧?」

聽到恩弗雷亞喘不過氣似地說,安莉凝視著現身的魔物。

「那個就是食人妖?」

「我是第一次實際看到,但跟我聽說的外形一模一樣。如果真的是食人妖就慘了……食人妖是金級冒險者才勉強能對付的對手。老實說就算是壽限無他們恐怕也應付不來。」

聽到恩弗雷亞說那個比村里最強的存在更強,安莉感到全身血液彷佛一口氣逆流。

現身的食人妖抽著鼻子,開始慢慢環顧周遭。

恩弗雷亞拉著安莉的手,躲到房屋後面。躲起來之後,安莉被恩弗雷亞摀住嘴,耳畔傳來他壓低的聲音:

「安莉,食人妖鼻子很靈。我們現在待在下風處,所以應該不要緊,但還不可以放心。我們得盡快離開這里……與哥布林他們會合。」

安莉也把嘴湊到恩弗雷亞耳邊:

「不行,恩弗。現在如果讓那家伙去正門,大家會被夾擊而死的。」

「或許是這樣沒錯。可是,我們也沒辦法──」

「──這里只有我們在。既然如此,只能由我們來阻止他了。」

恩弗雷亞從長長的瀏海之間,以彷佛看見瘋子的雙眼望著她。的確安莉也明白自己講出了很離譜的話來。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不用打贏或是打倒他。只要爭取一點時間就好。恩弗,幫幫我。」

「──你要怎麼爭取時間?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那個魔物待在這里?我可以戰斗,不過……大概只能撐過一擊喔?」

恩弗雷亞平靜的語氣中隱含著決心。安莉為了回應他的決心,說出了一個詭計:

「我想到一招戰術了。首先來做個食人魔吧。」

食人妖看了一會兒木頭搭蓋的人類住家,然後開始移動。

每戶人家都傳出柔嫩的人類味道,但他知道那只是殘香。確認周圍沒有其他味道之後,他開始往傳來戰場喧囂的方向走去。大量人類與他的同胞交戰的聲響,使他口中分泌了一堆口水,想像著在那里的人

類模樣。

柔嫩乾淨的人類是偶爾才能吃到的大餐。

他在食人妖當中特別講究美食,愛吃手腳等肉多的部位,而不喜歡帶有苦味的腹部,所以想填飽肚子需要相當多的獵物。不過這里似乎有足夠的人數可以滿足他。

他淌著口水,同時步幅也越跨越大。

然而,食人妖停下了腳步,瞪著周圍。正確來說是瞪著房屋後面。

是食人魔。

從那里傳來食人魔的臭味。

他皺起眉頭。他的同胞當中也有食人魔,但臭味與這股味道有著微妙差異,他不記得有聞過這種味道。這種味道從好幾間房屋後面傳來,包圍著他。

當然他能夠聞得出來,並不是因為他的嗅覺跟狗一樣靈敏,而是因為同伴當中有食人魔,所以記得這種種族的臭味罷了。因此他無法聞出現場有幾個食人魔。

而且他還有一個疑問。那就是同時還有一股不明臭味彌漫四周。那種青澀臭味就像踩爛青草時發出的味道,但比那強烈許多。

這些食人魔身上塗了青草汁液嗎?

他懷抱著疑問,同時猶豫著該怎麼做。飄來的青草臭味刺激著鼻腔,眼淚都快滲出來了。能忍耐這麼重的臭味,食人魔一定是鼻塞了。

他可以正面擊敗食人魔。他是比食人魔更強的食人妖。但那並不代表不會受傷,也不代表不用花時間。

食人妖種族具有再生能力,因此傷口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愈合。但他不能浪費時間。也許他的食人魔同伴們會把人類統統吃光。

對方分散各處,一定是打算在他正面迎擊時一齊動手。

他對于自己靈光一閃看穿對手的企圖感到相當滿意,開始慢慢移動,想繞到房屋後面。

他希望能在短時間內擊敗食人魔。既然如此,對手現在分散開來,應該是最好的攻擊機會。他只要從最角落的食人魔一個個解決就好了。

他躡手躡腳慢慢移動,突然間,一個小小身影從一間房屋里沖了出來。

不是哥布林之類的生物,是他最愛吃的人類。

他嚇了一跳而縮起身子,那個讓披風在背後飄動的人類把某種東西灑在他身上。

「喔喔喔喔喔啊啊!」

激烈惡臭使他發出慘叫。灑在身上的綠色液體散發出讓人想把鼻子扭下來的強烈臭味。這味道比食人魔們發出的青草臭味強上好幾倍。

雖然他有再生能力,但這並不是受傷。難以忍受的臭味使他眼角泛淚,他想用腳踹飛那個人類,但人類已經沖進屋里了。

擁有靈敏嗅覺的他,會讓對方接近到這麼近的距離,是因為青草汁液的強烈臭味蓋過了人類的氣味。

食人妖雖然被激怒,但追丟了人類,他轉為尋求一開始的目標──食人魔。他打算先殺了食人魔,再來解決食物(人類)。

食人妖怒形于色地繞到房屋後面,沒發現他要找的食人魔。簡直像憑空消失了似的,沒有半個人在那里。

「咕嗚嗚嗚,在哪里?」

他環顧四周,食人魔雖然體型比自己小,但身軀還是很龐大,然而他就是沒看到食人魔。再怎麼說,那麼龐大的身軀一旦移動,食人妖應該會瞄到才對。難道區區食人魔能像自己的主人一樣隱形嗎?食人妖遇到無法理解的狀況而陷入混亂,但仍然抽了抽鼻子。

然而自己身上散發的青草惡臭妨礙了他,完全聞不出食人魔的臭味從哪傳來。

「咕嗚嗚嗚嗚。」

食人妖發出低吼,用手擦掉沾到身上的汁液,但這次換成手上冒出臭味。

這時,食人妖發現地上掉了一塊布。

食人妖心想可以用這塊布擦掉汁液,出于好奇心,他拿起那塊布嗅了嗅。雖然鼻子失靈了,但湊得這麼近,多少能嗅出一點來。

食人妖從那塊布上嗅出了類似食人魔的臭味。遇到這種狀況,就算是食人妖也能明白。

是這塊沾滿食人魔體臭的布,讓食人妖以為這里有食人魔。

這不可能是巧合。

「人類!」

食人妖發出暴怒的咆哮,環顧周遭。沒看到人類。那麼應該還在屋子里。

他暴跳如雷地一拳捶向房屋。重複幾次之後,房屋的屋頂穿了孔,塌陷下去。

人類慌忙跑出屋子,食人妖追在後頭,要把那人大卸八塊。

目標(食人妖)追著自己跑表示計策成功,雖然真該感謝老天,但她好想哭,都快嚇出心髒病了。巨大的食人魔物在背後追趕自己,遇到這種真槍實彈的捉迷藏──輸了就得進對方的胃──一般村姑都會想哭的。

而且這場捉迷藏不知何時才能結束,也是讓人想哭的原因之一。

如果能夠確定結束時刻,就可以用來鼓勵自己逃跑到最後一刻。然而不知道正門的戰斗何時才會結束,又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注意到這邊的鬼抓人,每當種種不安通過腦海,氣力就大幅下滑。

她懊惱准備花了太多時間,沒能讓其中一人到正門去報告。

安莉拚命奔跑,沖進恩弗雷亞等待著的屋子。取而代之地,同樣穿著連帽披風的恩弗雷亞沖出後門。她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屏氣凝息地看著敵人是否中了自己的計。食人妖沒發現人類掉包了,仍追著恩弗雷亞跑。

安莉調整著紊亂的呼吸,高興地握緊了雙手。

食人妖與人類無論是體力,步幅或體能都差太多,一個人玩鬼抓人絕對會被抓到。所以他們打算偷偷換手,一邊休息一邊進行長期抗戰。一則是為了爭取時間,二則是不讓食人妖前往大家聚集的集會所。

這時有個問題,那就是如何讓食人妖以為只有一個人類。

食人妖是以什麼分辨人類?的確,只要長時間待在一起,食人妖也能分辨出人類的不同,但如果沒有長時間待在一起呢?可以想到的是外觀,尤其是服裝之類。所以他們倆都披上了同一款披風雨衣。

接著為了不讓食人妖用嗅覺分辨兩人,他們利用藥草汁抑制對方靈敏的鼻子。

安莉使用臭味設下了兩道陷阱──用食人魔的臭味拖住對方的腳步,再用藥草臭味掩蓋自己的體味──

安莉好不容易調整好呼吸,偷偷移動到下一間房屋。

她進入陰暗的屋內,悄悄窺視外頭的情形。轟轟的沉重聲響逼近而來,同時一臉拚命的恩弗雷亞沖進屋里。配合好時間,安莉沖出了自己剛才進來的後門。

她開始奔跑,才發現食人妖沒追上來。

他抽了抽鼻子,看看安莉,又看看房屋。丑陋的臉孔更加歪扭起來。安莉覺得那張臉上好像流露出狐疑之色。

安莉的頸部流下一道冷汗。她下意識地用手背去擦,濕黏觸感讓她直覺想到。

「……鼻子習慣了?」

食人妖似乎習慣了藥草臭味,對汗味起了疑心,發現有兩個人類的味道。

他掄起拳頭,捶向房屋。恩弗雷亞連滾帶爬地沖出屋外。但他停下腳步,似乎並不打算逃跑。

「安莉!你快逃!我來爭取時間!」

「──笨蛋!一起逃比較好啦!」

「那樣絕對會被追上的!拿房屋當掩蔽也一樣!」

安莉睜大雙眼,恩弗雷亞對她笑了。

「我戰斗能力比你強,我來當誘餌,生存機率比較高!」

恩弗雷亞發動魔法後,他的身體開始纏繞淡淡光芒。

他講得很有道理,安莉無法回嘴。恩弗雷亞看她這樣,似乎露出了笑容。

「而且──你就讓我保護我喜歡的女生吧。」

恩弗雷亞重新轉向凶神惡煞的怪物,握著拳頭,豎起拇指指著自己。

「想玩,我陪你玩!放馬過來吧!『強酸箭(Acid Arrow)』!」

恩弗雷亞不合個性地破口大罵,接著綠色箭矢飛向食人妖。射中的瞬間,對手身上發出灼燒的聲音與白煙。食人妖發出比他大上一倍的痛苦吼叫。

食人妖瞋目切齒地瞪著恩弗雷亞。他已經沒把安莉放在眼里了。

「快去啊!去搬救兵來!」

在這邊拖拖拉拉才叫做愚蠢。

「你要撐住喔!」

說完這句話,安莉拔腿就跑。

食人妖似乎無意追上來。

老實說,恩弗雷亞完全沒有存活的可能性。雙方能力落差太大了,只有金級以上的冒險者才能對付的魔物,恩弗雷亞根本不可能打贏。

只要能爭取個一分鍾就很值得稱贊了,戰況就是如此絕望。

「嗯,死定了。」

看著食人妖保持戒心慢慢移動的模樣,恩弗雷亞露出苦笑。

再生能力對強酸或火焰等攻擊造成的損傷無效。所以他在提防恩弗雷亞

使用能破解自己最大能力的攻擊,不過這實在是杞人憂天了。食人妖只要照普通方式殺過來就會贏了,在這種狀況下,恩弗雷亞只能發笑。

「不過這樣對我來說正好。『催眠(Hypnotism)』!」

食人妖依舊充滿敵意。恩弗雷亞使用的魔法似乎遭到了抵抗。

食人妖知道自己遭到了魔法攻擊,沖了過來。

龐大身軀步步逼近的景象簡直是場惡夢。

「如果生效的話就能爭取到時間了……看來沒那麼好運。唉,真可惜。」

恩弗雷亞其實已經死心了。因為他知道這是絕對贏不了的仗,已經不叫做勇敢,而是魯莽了。即使如此──

──自己必須為了安莉爭取時間。

這份心意驅使著身體行動。

確認站到眼前的食人妖舉起了左臂,恩弗雷亞往左前方跑去。如同有句話叫做死里求生,他跑向最危險的道路,沖進位于另一頭的安全地帶。拳頭飛過他的背後,恩弗雷亞感覺到一陣強風吹過頭發時,一只大腳像牆壁一樣逼近眼前。

視野轉了一圈。身上傳來樹枝折斷般的啪嘰啪嘰聲。

他惡狠狠撞上地面,像垃圾一樣滾動。

恩弗雷亞滾倒在地,痛楚竄過全身。可沒溫和到能用劇痛來形容。他這輩子活到現在,還沒經曆過這樣劇烈的痛楚。

「可……可是我還活著,真厲害,我實在是太厲害了……」

多虧他事先使用了防禦魔法,再加上食人妖踢的時候姿勢不穩,兩種原因加在一起,才撿回了一命。雖然每次咳嗽都產生一陣劇痛,恩弗雷亞仍站起來,使用了魔法。

「『強酸箭』。」

本來要繼續追擊的食人妖停下了腳步。他在提防燒灼了腳尖前方──地面的強酸。

(嗯。跟我想的一樣。)

爭取時間才是恩弗雷亞的目的。如果食人妖提防攻擊而不敢出手,他真希望這只魔物能永遠提防下去。

況且再挨一次攻擊,自己就死定了。

「……好痛喔。我不想死……」

他忍不住說出了喪氣話。

人生不過如此。

有時候即使不願承認,也隨時會有迫使人不得不承認的狀況。對恩弗雷亞來說,現在就是那個狀況。

自己會死在這里。肯定會死在這里。

他很想逃命。只要拚命逃跑,也許能撿回一條命。但那樣做,會發生多大的悲劇?

恩弗雷亞想著安莉的事。

因為有安莉在,恩弗雷亞才能挺身而戰。

「我已經告訴安莉了……不對。在聽到答覆之前,我還不想死啊……」

慢慢逼近的食人妖不可能理解戀愛中少年的心情。

已經無法再爭取更多時間了。

看著食人妖丑惡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恩弗雷亞清楚看出了對手的想法。食人妖已經決定冒著受傷風險收拾掉自己了。既然如此──

「──『強酸箭』!」

為了來到這里與食人妖對峙的人,恩弗雷亞能做的,頂多就是多給食人妖一點傷害。

恩弗雷亞射出的強酸箭灼燒著對手的身體,食人妖痛得齜牙咧嘴,高高舉起拳頭。渾身劇痛的恩弗雷亞光是站著都很勉強,想不到任何辦法抵擋這一擊。

「請快一點!」

在安莉的帶領下,三個哥布林急著趕去搭救恩弗雷亞。

安莉能與哥布林會合,並不是因為她到了正門。而是安莉他們遲遲未歸,再加上後方傳來不明吼叫聲,哥布林指揮官覺得擔心,硬是從不足的戰力當中派出了三個哥布林,雙方才能會合。

要是能再堅持一下,哥布林們就會來救自己與恩弗雷亞了。一想到這里,安莉的心幾乎被罪惡感撕碎。

運氣就是差那麼一點。

要不是那樣──

「在那里!」

安莉指向一個方向,恩弗雷亞就站在那里。在他面前是掄起拳頭的食人妖。

來不及搭救。距離太遠了。

食人妖高舉過頭的拳頭即將狠狠砸下。這一擊足以破壞一棟房子。也就是說,恩弗雷亞必死無疑。

安莉緊緊閉起雙眼,黑暗中,傳來哥布林們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那代表的是驚愕。

哥布林們作出不符合這個場面的反應,讓安莉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

「哎呀──血條都變紅了哩。你還好嗎?」

──看見一個手持巨大武器的美女。

露普絲雷其娜手中以聖印為造形的巨大武器打橫,成了盾牌擋下食人妖的鐵拳。從尺寸大小以及手臂粗細來想,這都是不可能發生的光景,但這既不是作夢,也不是幻覺。

「那麼,這家伙就由我來對付哩……啊,恩弗小弟受傷了呢。『大治愈(Heal)』。」

食人妖似乎因為看到無法理解的現象而後退一步。自己卯足全力的一擊竟然被突然現身的神秘人類擋下,難怪他會露出那種表情。不,也許他以為這是魔法創造出的某種效果。

恩弗雷亞表情呆愣地背對食人妖,邁開腳步。雖然那模樣毫無防備,但食人妖沒有加以攻擊。不,是因為他無法忽視取代恩弗雷亞擋在自己面前的對手而做出那種舉動來。

「恩弗。」

安莉緊緊抱住了恩弗雷亞。

「啊,是安莉啊。」

聽到他宛如身處夢境的軟弱回答,安莉明白到他剛才置身于多危急的狀況。雖說已經脫離險境,但精神受到的傷害想必很大。

「幸好你沒事。」

「──你也是。」

安莉感到一股暖意回到心頭,取代她明白到恩弗雷亞會死的瞬間,產生的冰冷感受。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安莉緊緊抱住他。

「你也是。」

恩弗雷亞的手繞到她的背後,也抱住了她。雖然抱得很緊,感覺卻很舒服。

她流下串串淚珠,沿著臉頰滑落。

「……你怎麼了?」

「……笨蛋。」

「啊──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你們談情說愛喔。」

「露普絲雷其娜小姐!」

安莉放松力道的同時,恩弗雷亞的雙臂也放松下來。安莉覺得有些寂寞,但還是轉向露普絲雷其娜。

「食人妖呢──」

安莉一移動視線,看到了難以形容的物體。

「喔,就那個啊。就是那個像准備要煎的漢堡排。再來只要烤一下就搞定嘍。」

她用染血的聖杖一比,只見那里有塊滿是血汙的肉團。那團肉已經失去原形,看不出來原本是食人妖。然而那塊肉團慢慢再生的模樣何止可怖,簡直令人反胃。

「哎呀──幸好你們倆都沒事。那邊好像也順利解決了哩。」

安莉聽見哥布林們往他們這邊過來的聲音。看來正門的戰斗以勝利告終了。

「嘿。」

彷佛一道烈焰從天而降,紅色火柱包圍住食人妖,傳出生肉烤熟的氣味。

「這樣食人妖這邊就搞定嘍。那麼工作結束,我要回去啦。啊,恩弗小弟。安茲大人為了褒獎你成功開發出紫色藥水,說要招待你到家里做客。希望你等著瞧。啊,不是,是引頸期待。」

好像想說的話都說完了,露普絲雷其娜輕輕一轉身,就往後門走去。

「非常謝謝您!」

聽到安莉大聲喊道,特立獨行的女仆既沒回頭也不駐足,只是揮了揮手。

「……大姊,恩弗大哥。我們稍微離開一下,去帶大家過來。請兩位在這附近休息一下。」

不等兩人回答,哥布林們就跑走了。安莉雖然心想「留下一個哥布林也不會怎樣吧」,但比起這個,恩弗雷亞的狀況更讓她擔心,于是安莉將自己的肩膀借給他,邁開腳步。

然後兩人在離食人妖死尸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唉。」

兩人不由得一起歎了口氣。然後幾乎同時抬起頭,仰望夜空。

「得救了呢。」

「嗯。」

「運氣真好。」

「嗯。」

「我可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嗯。」

寂靜在兩人之間流動。安莉無意間想起一件事,開口說道: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恩弗,但我不希望你離開。」

「……嗯……嗯。」

「這是不是就是喜歡呢?」

「……我不知道耶。不過如果是的話,我會很開心。」

安莉與恩弗雷亞不再說話,在哥布林們回來之前,兩人並肩一直仰望著

夜空──

尾聲

「安莉大姊,您好像已經准備好了。」

走進安莉家的壽限無打量一下安莉的穿著後這麼說。

「嗯,准備好了,可是……會不會很奇怪啊。」

安莉細細端詳穿在自己身上的最好衣服──只有在收獲祭等節慶時才會穿的衣服,向壽限無問道。

「一點都不會啊,是吧,恩弗大哥。」

「嗯,很漂亮喔,安莉。」

「討厭啦!」

羞紅了臉的安莉,視線一隅瞄到妮姆與壽限無笑嘻嘻的表情。那種討厭的笑容與其說是笑嘻嘻,倒不如說是奸笑比較貼切。

自從安莉與恩弗雷亞的感情有了進展,就會時常看到他們這副表情,雖然安莉很想講他們一句,但她聰明地領悟到這樣做只會招來更羞恥的結果,所以始終沒說出口。

不過放著不管也很危險。尤其是妮姆。

妹妹有時會拋出一些非常難回答的問題。

(總覺得這幾天里,她的精神層面好像急速成長了……我看還是向恩弗求救……)

被安莉以目光尋求幫助,男朋友(恩弗雷亞)開口道:

「呃,咳嗯!話說回來,那把魔法劍用起來怎麼樣?上次問你的時候,好像是說跟以前用的劍不一樣,很不上手?」

壽限無擁有的巨劍,是前幾天魔物來襲時獲得的魔法劍。

「我終于習慣這把劍的重量與重心位置了,所以現在用起來就跟以前那把一樣。不愧是魔法武器,鋒利度等等都在以前的劍之上。不過……從溝槽中流出的毒液可以降低砍傷的對手的肌力,這個效果有點不怎麼樣就是了。」

「會嗎?聽起來好像很厲害耶。」

「這不是什麼強力的毒藥。我這個等級就能抵抗了。只對比自己弱小的對手有效,感覺有點……」

忽然間,壽限無的臉色一沉。

「怎麼了?」

「啊──」壽限無望著天花板,然後嫌惡地開口說:「拿著這把劍的那個食人妖,好像有點蹊蹺。」

「光看尸體,跟普通食人妖的確不一樣──我在想是不是亞種食人妖……」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恩弗大哥……那個食人妖的身手,無法使用再生能力,以及砍到的觸感……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對。他給我一種奇妙的突兀感,好像是一具尸體在動似的。」

「尸體會動?你是說那是僵尸嗎?」

「不知道。也有可能本來就是那種類型的食人──」

「──讓大家久等了哩──」

碰地一聲,門被用力推開。

背對陽光的露普絲雷其娜毫不客氣地踏進安莉家中。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彷佛替大家道出心聲似的,只聽見露普絲雷其娜的頭部傳來清脆的「啪!」一聲。

「啊,好痛!」

「這個笨蛋。有人像你這樣沒禮貌嗎?失禮了,各位。」

把按著腦袋瓜的露普絲雷其娜往後一拉,站在後方的女性在門前行了一禮。

「我是安茲大人的女仆,由莉•阿爾法。我是來迎接恩弗雷亞先生,安莉小姐,以及妮姆小姐的。可以打擾一下嗎?」

「啊,好的。請進,呃,露普絲雷其娜小姐也請進。」

道謝之後與露普絲雷其娜一起走進屋里的女性,又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

「那麼,等各位准備好了,我就立刻准備進行傳送。」

「傳……傳送?你能進行傳送嗎!」

恩弗雷亞大聲問道。安莉不懂恩弗雷亞為什麼這麼吃驚,只知道傳送大概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戰士長他們進行過傳送,應該也很厲害吧?)

「啊,不是的。這不是我的能力,而是向安茲大人借用的魔法道具的力量。」

「……號角也是,藥水也是。真厲害,厲害到我都搞不清楚狀況了。」

恩弗雷亞一下子變得垂頭喪氣。安莉覺得可以趁現在詢問一直想問的問題,出聲說道:

「那個,我一起去真的沒關系嗎?還帶著妹妹!」

今天,村莊的救世主安茲•烏爾•恭招待恩弗雷亞到家里做客,但自從聽到這件事以來,安莉就一直在擔心自己不過是個村姑,一起去究竟妥不妥當。對方是法力無邊的魔法吟唱者,跟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只要想到自己有可能做出失禮的行為,就覺得胃快碎掉了。

「不要緊啦。安茲大人說這次是同時慶祝恩弗小弟開發了藥水,所以帶女朋友小安一起來也沒關系哩。禮儀規范什麼的不是問題啦。」

「……露普絲,注意一下講話方式。」

「由莉姊,不會怎樣啦。小安跟我就像朋友一樣哩──」

「咦?呃,嗯,是。是的,對。」

「唉。」自稱由莉的女仆歎了口氣,走到牆壁前面。突然間,那里出現了一個彷佛從空間中取出的大木框。那木框大到可以讓人輕松穿越,雕刻著細致花紋,看起來就像個畫框。

「……難道是『小型空間(Pocket Space)』?可是應該裝不進那麼大的東西,所以是更高階的魔法?」

「來,各位請進。露普絲,這里的守衛就拜托你嘍?」

「了解哩。」

照理來說,木框對面應該是司空見慣的牆壁。然而木框中鋪展開來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由莉帶領著大家,往木框中走去。

接著恩弗雷亞邁出腳步。後面是安莉,然後是她牽著的妮姆。

一行人沒遇到任何阻力就穿過了木框,另一側,寬敞莊嚴的通道左右兩方並列著栩栩如生的雕像。

「哇──」

妮姆感動地歎息之余,嘴巴張得大大的,拚命把頭抬高想看天花板。安莉一邊扶著她以免她摔倒,自己也仰望天花板。

「好厲害……」

那是一條在拋光大理石地板上鋪了絢爛絨毯的莊嚴通道。安莉有些目瞪口呆,心想所謂的王宮一定就是這種地方吧。

「就在前面。」

由莉的聲音讓安莉回過神來,想跑步追上走在稍遠前方的兩人。但她又覺得這樣做太不恰當,就只用小跑步追上。

走了一會兒,又看到一個跟剛才牆壁相同的木框。不過這個與剛才那個有兩點差異。首先,這個的大小是剛才的數倍以上,足以讓好幾個人並排進入。其次是看不見里面的景象,只能看見閃耀七彩光輝的薄膜狀物質。

「請照剛才的方式走進去。」

安莉與恩弗雷亞互相看了一眼。

「那麼,我們一起進去吧。」

安莉與恩弗雷亞牽起手。從左邊依序是妮姆、安莉、恩弗雷亞,三人排成一排踏入了木框中。

僅僅一瞬間,粉紅花瓣飛散,彷佛看到身穿上白下紅服裝的女性──

「歡迎大駕光臨。」

整齊劃一的聲音表達歡迎之意。

環顧四周,眼前是一條裝潢比剛才更奢華的通道,左右並排站著貌美如花的一群女仆。最深處佇立著一位人物,他面戴古怪面具,身穿彷佛能吸盡光明的深沉漆黑長袍。那人就是解救村子的救世主,魔法吟唱者安茲•烏爾•恭。

安莉張著嘴呆站原地。

天花板上懸掛著光輝璀璨的水晶吊燈,白色地板纖塵不染。

壯麗的通道上站著成排美女。簡直像踏進了幻想的世界。

她感覺輕飄飄的,宛如置身夢中世界,就在她呆立原地時,妮姆突然松開了她的手。安莉朦朧的意識角落注意到這點,下個瞬間,她猛然被拉回了現實當中。

因為妮姆突然開始奔跑。

「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

她一邊大聲嚷嚷一邊狂奔,跑過並排佇立的女仆們面前,沖到安茲身邊。

由于超越感情負荷量的世界在眼前擴展開來,使她無法以理性壓抑自己而失控了。

「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

「妮姆!快回來!」

安莉慢了一步,也向前跑去。妹妹粗魯無禮的態度,讓她出了一身大汗。

然而這里是有著美麗女仆並列,宛如神域的空間。自己一個村姑發出腳步聲跑過這種地方,這事讓她躊躇不前。安莉的腳直接表現出她二律背反的苦惱,結果只能用奄奄一息的青蛙般的步履前進。

而就在安莉拖著僵硬步伐往前走時,妮姆順利抵達村莊救世主的跟前。

「……真的這麼厲害嗎?」

「好厲害!太厲害了!」

「是嗎,很厲害嗎……不,你說得對。」安茲輕輕伸出手

,靜靜地撫摸妮姆的頭。

「我的住處很氣派吧?」

「嗯,很氣派!這是恭大人蓋的嗎!」

「哈哈哈哈。正是。是我跟我的同伴們一起蓋的。」

「好棒喔──!恭大人的各位同伴也好厲害──!」

「哈──哈哈哈哈!」

歡快的笑聲響徹四周。

這時,恩弗雷亞與安莉才提心吊膽地來到兩人身邊。安莉帶著絕對不再放手的決心,緊緊握住妮姆的手。

「非常感謝您今天邀請我們!」

「不用這樣拘謹地道謝。這次是為了慶祝你制造出新的藥水。希望你們可以放輕松度過。」

「恭大人,真是抱歉。我妹妹妮姆有失禮數……」

「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她是看到我的住處而感動了吧?這樣說起來,反而是我的不對了。」安茲心情愉快地回答。「那麼……本來我打算直接跟恩弗雷亞談談,不過……妮姆,怎麼樣?想不想跟我一起看看我……不,我們打造的家園?」

「嗯!想看!請讓我參觀恭大人與各位同伴蓋的氣派宅邸!」

安莉還來不及婉拒,妮姆已經搶先回答。

「哈哈哈。是嗎,是嗎!那我就帶你到處逛逛。」

看到安茲心情大悅,安莉無法再說些什麼。



安茲說在他帶妮姆到處參觀的期間,希望兩人在會客室稍等,安莉此時縮成一小團,坐在長椅的前緣上。

她與其說是借來的貓,倒比較像是從巢里抓來的小動物,坐立不安地到處張望。坐在身旁的──明明空間這麼大,兩個人卻擠在一起──恩弗雷亞也不像是做男朋友的,而像只小動物一樣坐立不安。

安莉也明白村莊的救世主安茲•烏爾•恭是位了不起的魔法吟唱者。但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彷佛誤入王子公主的故事,夢幻的璀璨世界。

暖爐上左右放著栩栩如生的玻璃鳥兒擺飾。只要打壞其中一只,恐怕花上自己一輩子也不夠賠。

坐著的沙發也很漂亮,讓她擔心自己的衣服會不會把沙發弄髒了。

安莉短短的人生當中初次看到的水晶吊燈,灑落的燈光既非火炬也非蠟燭,而是魔法光。上次去的耶•蘭提爾冒險者工會里好像也有水晶吊燈,但那個沒有點亮燈光,也沒這麼氣派。

屋里的家具擺設全都極富品味,美不勝收。尤其是放在安莉面前那張黑檀木上漆桌子,更是厚重得無法形容。即使是對這類物品價值一竅不通的安莉,都知道這一定相當昂貴。

裝飾的繪畫彷佛將活生生的女性直接化為色彩般細致。

就連鋪在地板上的地毯,都讓人不敢穿著鞋子走在上面。地毯極為柔軟,讓她坐在沙發上心想,是不是該稍微把腳抬高,盡量不讓腳碰到地面比較好。

安莉緊張到快要昏倒了。

「也許剛才應該跟她一起去的。」

雖然她無法向安茲推辭,但是讓妮姆一個人去的不安,讓她覺得整個胃翻攪不已。

「希望她不要給恭大人惹麻煩……」

「一定不會有事的啦。恭大人是很寬宏大量的。我覺得他不會因為一個小女生講了點失禮的話,就耿耿于懷的。」

「嗯──可是,我聽說觸怒了貴族,有時甚至會賠上性命……」

「這我也有聽說,但從來沒親眼看過。耶•蘭提爾近郊是國王的直轄領地,所以貴族不會那樣胡作非為的……恭大人是貴族嗎?」

「不是嗎?他的房間這麼豪華,又有那麼多漂亮的女仆,不是有錢有勢的貴族應該辦不到吧?」

「嗯──很難說喔。而且能聚集那麼多漂亮的女仆,就算是貴族也辦不到吧。」

安莉的眉毛悄悄豎成了危險的角度。

明明是自己先說那些女仆漂亮的,但聽到恩弗雷亞說出口就是讓她不愉快。就在她瞪向恩弗雷亞的側臉時──傳來敲門的聲音。

「咿嗚!」

她肩膀一震,因為跟恩弗雷亞肩膀靠在一塊,使得她的驚嚇傳給恩弗雷亞,令他的身體也重重一震。

敲門聲再度響起。安莉拚命思考對方要自己做什麼時,恩弗雷亞開口道:

「啊,呃,請進。」

「失禮了。」

就在安莉看到恩弗雷亞冷靜地想出正確答案,再度迷上他時,一名女仆推著銀色推車走了進來。這名美麗的女性穿著外行人一看也知道做工精細,潔淨無瑕的女仆裝。臉上浮現著溫柔的笑靨。然而安莉卻擔心得胸口緊縮,生怕那位女仆一看到自己,會氣急敗壞地說「看……看你做了什麼好事!」。

「──我為兩位送飲料來了。」

「不……不用了!」

安莉二話不說馬上回絕,讓女仆的表情一瞬間愣了愣。她的視線從安莉身上移向恩弗雷亞,又回到安莉身上。

「……啊,這樣啊。」

「是……是的。」

大概是察覺到安莉緊張萬分的態度與恩弗雷亞恐懼不安的心情,她露出真誠的溫柔笑容,先說一聲「失禮了」,然後坐到安莉身旁。接著她溫柔地把手放在緊張得不敢動的安莉肩膀上。

「艾默特大人,請別這麼緊張。艾默特大人與巴雷亞雷大人都是貴客。盡管放輕松等兩位回來就可以了。」

「可……可是……我怕會把這里的東西弄壞……」

「請放心。放在這里的東西就算弄壞了,也不會觸怒安茲大人的。」

「怎……怎麼可能,您說這里的所有東西嗎?」

安莉環顧四周,在她看來,一想到每件物品的金額都會讓她頭痛。這位女仆竟然說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的。安茲大人是非常富有的。」

「這……這我知道。」

畢竟他連號角那種驚人的魔法道具,都能隨便送人了。

「所以請放心。若是蓄意破壞當然不在此限,但如果是不小心弄壞,我想安茲大人會笑著原諒您的。再說我想就算弄壞了,也可以用魔法修好。」

「您雖然這樣說……可是……」

「我明白了。那麼先喝點什麼吧。我想這樣能讓您放松一點。」

「可是……」

安莉望向銀色推車上的茶杯。茶杯是白瓷制的精品。邊緣鑲著金線。側面是鮮豔的深藍色,描繪著不知是花紋還是繪畫的圖案。茶杯看起來實在太過纖細,安莉真怕一拿起來,就會碰壞了它。

「安莉,就喝點吧。回絕人家也很失禮喔。」

「啊,那麼,那個,麻煩您了。」

「好的……這個嘛。花草茶的香氣與風味可能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喝一般的紅茶好嗎?」

「由……由您決定。」

面露笑容的女仆動作流暢地准備紅茶。在做出把熱水倒進杯子又倒掉的神秘舉動後,將紅茶端到兩人面前。另外還放了兩個小容器。

「每個人喜好不同,所以牛奶與砂糖另外附上。請自由添加。」

安莉掀開糖罐,里面是細雪般潔白的方形糖塊。村姑機械性地把好幾顆方糖放進茶杯,攪拌到完全溶化。接著倒入大量牛奶喝了一口。整個表情像要化開了。

「好甜喔──」

「嗯。放了那麼多砂糖當然會甜嘍。村莊里能吃到的甜食有限嘛。況且村里也沒養蜂……頂多只有糖漿類吧?如果我能學會制作辛香料的魔法就另當別論了。」

安莉忘了自己身在哪里,發出強而有力的聲音。不,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努力學起來。」

她聽著「啊,嗯,是」等回答,再喝了一杯紅茶,甜蜜滋味讓她表情松緩許多。

「真的,好甜好好喝喔。」

就在這時,傳來幾下敲門聲。女仆靜靜地起身過去,輕輕打開了門。

「安茲大人與您的妹妹回來了。」

門一打開,笑容滿面的妮姆飛也似地沖了進來。後面跟著安茲。

「姊姊,很厲害喔!亮晶晶的,好漂亮,好棒喔!」

安莉一邊注意不讓撲進懷里的妹妹的腳弄髒沙發,一邊站起來,向安茲低下頭。

「恭大人!我妹妹有沒有做什麼失禮的事?」

「沒有,倒是我該說聲抱歉,帶著她到處晃了這麼久。」

「千萬別這麼說。謝謝大人。」

安茲揮揮手要她別在意。

「那麼在跟恩弗雷亞談今後的事宜之前,先去用餐吧。」

「咦?這怎麼好意思……」

恩弗雷亞急忙開口婉拒,「沒關系。」安茲回答。

「我這樣做

是為了等會兒與你做交易時,能夠對我有利。」

「交易是指……」

「……在用餐之前,就讓我簡單說明一下吧。」安茲坐到兩人對面的沙發上。「首先,我不打算對外公開你制作的藥水。這是因為你必須使用我提供的材料,才能制作出紫色的治療藥水,我這樣說對吧?」

「是的。現階段必須使用恭大人提供的原料,才能勉強做出來。目前還有很多問題沒有答案,例如是什麼樣的力量發揮了功效等等。」

「所以,如果把這種藥水公諸于世,我認為只會惹來麻煩。若只是被問到材料來自何處倒還好……但也不能保證沒有人會想硬搶吧?……我聽露普絲雷其娜說,你們的村莊最近才遭到魔物襲擊,有沒有可能是被趕出地盤的魔物,為了尋求受到鞏固防壁保護的安全地點,才會襲擊你們的村莊?……你們有抓到俘虜,問問對方為什麼做出這種行為嗎?」

沒有。安莉在心中回答。當時背後傳來魔物的咆哮──安莉他們遇到的食人妖發出的吼叫──在那種情況下,縱使哥布林們再強悍,也沒多余心力捕捉敵人,只能全力結束戰斗,因此敵方沒有任何幸存者。

(再說持有魔法大劍的敵人好像很強……)

「這樣啊。那真是遺憾……我在想你們的村莊會遭到襲擊,也許是因為這種理由。村落防衛堅固反而引來了問題。而一種物品一旦價值連城,自然就會有人想搶,沒錯吧?同樣的,如果將藥水的情報散播出去……」

「……看來還是保密比較好呢。」

「很高興你了解我的意思,恩弗雷亞。等到你能只用村莊周邊的材料成功制造出我擁有的那種紅色治療藥水,或許就沒理由保密了……換句話說,我打算在用餐之後跟你談的,就是關于這方面的機密性。也就是保密義務。那麼,餐點應該准備好了。我們走吧?」

「呃,不,這就不用了。我們怎麼好意思在這麼氣派的地方……」

安莉不住搖頭。

「……好吧,我是不會勉強你們……不過我特地准備了以龍排為主菜的全餐喔。」

「您說龍嗎?」

龍。那是安莉聽過的各種故事當中出現的存在,有時是反派,有時又是正義的伙伴。不過,無論在哪個故事里,龍都是擁有強大力量的存在。難道要把這種存在拿來做食材嗎?

不可能。他只是在開玩笑。

這話如果不是安茲說出來的,安莉一定會這樣想。

然而這話既然是由眼前的偉大魔法吟唱者說出口,就極有可能是真的。

「也有甜食喔。你們有吃過一種叫冰淇淋的甜點嗎?在耶•蘭提爾有賣這種甜點……看來似乎沒吃過呢。那種甜點又冰又甜……會在口中融化開來。就像甜甜的冰或雪一樣。」

安莉與妮姆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那是高級甜點,一份就要三頓飯的錢呢。」

「看來恩弗雷亞吃過。那麼我會端出比你想像的可口好幾倍的冰淇淋。再來是──全餐包括哪些內容?」

女仆先回了一聲「是」,然後講出長長的台詞。

「今天預定的餐點,第一道前菜是貫穿龍蝦、諾歐通海鮮佐法式天鵝絨醬汁。第二道前菜准備了香煎木蛇肝醬。湯品是亞爾夫海爾產甘薯與栗子的奶油濃湯。主菜選用的是肉類料理,也就是方才安茲大人所說的約頓海姆產古代霜龍的霜降龍排。接著是甜點,糖煮智慧蘋果淋優格。然後由于方才提到冰淇淋,所以會附上黃金紅茶冰淇淋。餐後飲品方面,我想可能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咖啡,所以我們准備了勒雷什桃子水,應該比較合各位的口味。以上就是今天的全餐。若有任何想變更的地方,我們立刻為各位替換。」

(根本是魔法咒語!)

安莉有聽沒懂,心中如此確定。

「……肝醬恐怕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吧?我不認為小孩子會喜歡吃那個。還有我覺得每道菜似乎都是重口味。有其他清爽點的嗎?」

「是。如果是這樣的話,可以端上帆立貝沙拉佐糖漬星洋李。」

「這個嘛……這樣應該比剛才的好吧?」

「咦﹖您問我嗎﹖」突然被問到的安莉慌忙回話。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更遑論做決定了。「那……那個。呃,不,由兩位決定吧。」

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安茲繼續與女仆討論上菜的事。

妮姆以憧憬的眼光看著這樣的安茲,她還喃喃自語:「好厲害」。安莉也有同感。這跟安莉他們生活的世界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只有富翁能把錢花在嗜好品上。尤其是美食這種吃了就會消失的奢侈品,更是只有其中的少數人享受得起。

財力,知識,以及力量。這位魔法吟唱者擁有這一切。

這樣的偉人不是安莉一個農民高攀得起的。適合接受安茲招待的,恐怕只有國王之類位高權重的人物。這位戴著面具的魔法吟唱者大概就是這麼了不起吧。

「那麼我們走吧。不過我不打算與你們同桌。你們就三個人──對,一家人和樂融融,不用在意禮儀規范,輕松用餐吧。吃完後再來談交易的事。啊,還得跟露普絲雷其娜說再追加一個人呢。」

「咦?您說什麼,恭大人?」

「不,沒什麼,妮姆。」

安茲起身,眼中蘊藏著憧憬光輝的妮姆滿面喜色地跟上去。

被說成一家人讓安莉臉有些發燙,這時她感覺到身旁慢吞吞站起來的恩弗雷亞樣子有點不對勁。

他嘴巴抿成一條線,怎麼樣也不肯張開。但安莉知道如何才能讓他重新開口。

那就是一直盯著他瞧。瀏海隙縫間露出的眼睛左右動了幾下,恩弗雷亞終于放棄,說出了心聲:

「我覺得自己實在比不上他。不,我當然不可能比得上恭大人啦。做為男人的器量差太多了。」

「可是我就喜歡這樣的恩弗喔。」

做為男人的器量有那麼重要嗎?身為女人的自己實在不太明白。就在安莉這樣想的時候,恩弗雷亞臉紅了起來,然後伸手握住安莉的手。

「走吧。」

他的語氣已經不再消沉了。

雖然不知道男友情緒變化的原由,總之他心情變好,安莉也很開心。兩人手牽著手,追上跟安茲走在一起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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