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地獄變(3)

但是,一方面良秀是如此地如癡如醉,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境界癡迷于屏風繪畫的創作,另一方面良秀女兒不知為何,變得悶悶不樂,連我們都能看出她是在強忍淚水。本就愁眉不展的白皙、靦腆少女,變得越發睫毛低垂,眼窩深陷,顯得分外楚楚可憐。起初,大家都以為她是思念父親,或者為情所困,各種各樣的猜測都有。其間,還有一種說大人要強行納她為妾的謠言也開始流傳,之後,大家都像遺忘了她似的,再沒人講她的流言蜚語了。

就在這時,一日夜里,半夜三更時分,我獨自在廊下行走,那只叫良秀的猴子,不知從何處突然跳了出來,不停地用力拉我的褲腳。在梅花香氣四溢,淡淡月光又有些溫暖的夜里,皎潔的月光之下,猴子露出雪白的牙齒,皺著鼻子,發瘋似的不停啼叫著。被猴子撕咬新褲子,我三分不悅,七分生氣,想要一腳踢開扯著我褲腳的猴子繼續向前走,後來轉念又想起,以往有侍從因責罵這只猴子而惹得小公子很不高興,看這猴子的舉動,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便隨它拉扯我的方向走了五六米遠。

走過走廊的一個拐角後,白色池水中能看到虯枝松樹的對面寬闊無邊。這時,附近屋中似乎有人在爭吵,慌亂奇怪的聲音傳到我的耳中。周圍寂靜無聲,月光皎潔,萬里無云,除了魚兒躍水聲外,聽不到任何聲音。聽到那里的聲音後,我不禁停下腳步,心想,如是強盜來襲,我便可大顯身手了,于是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屋外。

十三

猴子見我慢騰騰的動作,有些著急難耐,在我腳邊轉了兩三次後,就像喉嚨被掐住般,一聲號叫,突然一腳跳到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不讓它的爪子碰到我的身體,但猴子緊緊抓住我的衣服袖子,以免從上滑落下來——這時,我無意識地踉踉蹌蹌走向門口,身體結結實實地撞在門上。緊要關頭,不能有絲毫的猶豫不決,我立即推開門,跳進月光無法映射的屋內,映入眼簾的是——不,是我被同在屋里像被彈簧彈出一樣的女子嚇了一跳。女子的頭差點撞到我身上,她猛地竄到門外,不知為何跪倒在地,喘著氣,驚恐地抬頭望向我,身體瑟瑟發抖。

女子自然就是良秀女兒,但那晚的她完全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兩眼放光,臉色通紅,衣衫凌亂,與平日的樣子完全不同,倒添了不少豔麗風情。這還是那個弱不禁風、楚楚動人的良秀女兒嗎?我靠在門上,打量著月光下這個美麗的女子,然後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心中暗想,這個人是誰呢?

而良秀女兒緊咬著嘴唇,默默地低著頭,一副懊惱沮喪的神情。

這次我低下身子,在她耳邊小聲問道:“剛才那人是誰?”良秀女兒仍是拼命搖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不,此時她睫毛上已沾滿淚水,嘴唇咬得更緊了。

天生愚笨的我,向來只能理解一目了然之事,因此,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便只能聽著她怦怦的心跳,呆呆地站在那里,覺得這件事還是不要再過問為好。

不知過了多久,我關上了敞開的門,回頭看看面無血色的她,盡量溫和地說道:“回自己房里吧。”我自己也感覺到,似乎看了不該看的事,心中充滿了不安,覺得羞愧難耐,就順著原來的路准備返回,走了還不到十步,就發覺好像有人在背後拉扯我的褲腳。我大吃一驚,扭過身來,你猜是誰在拉扯我的褲腳?

我定睛一看,在我腳邊的還是那只叫良秀的猴子,它像人一樣兩手撲倒在地,脖子上的金鈴鐺叮當作響,正向我接連不停地叩頭行禮。

十四

那晚之後,大約過了有半個月。一日,良秀突然來到府中,請求參見大人。他雖然地位卑微,但一向受到特殊待遇,平日大人很少接見普通人,那天卻很快就召見他了。良秀還是如往常一般,穿著那件丁香色外衣,戴著烏紗軟帽,臉色比平日還要陰森恐怖。他畢恭畢敬地跪在大人面前,長歎一聲後說道:

“尊奉大人吩咐,繪制《地獄變》屏風,夜以繼日執筆趕工,已小有成效,約再需幾日即可完工。”

“非常好,我很滿意。”


但不知為何,大人的語氣,聽起來只是無力地隨聲附和。

“不過,還沒有完全成功。”良秀頗為不快地垂下眼睛,“雖然大致已完工,但還有一處始終無法下筆。”

“什麼?還有無法下筆的地方?”

“是的。對于我來說,沒親眼見過的東西便畫不出來,即使畫出來了,也是貌合神離,毫無效果。”

聽了這些話,大人的臉上浮出一絲嘲笑。

“這麼說,要畫《地獄變》屏風,就必須去地獄里走一遭了?”

“是的。前年那次大火,我親眼看見了炙熱的地獄猛火那火焰四射之景。後來我畫《不動金剛》的火焰,正是因為看見過那場大火,大人應該知道這幅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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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罪犯和獄卒,你也親眼見過嗎?”大人對良秀所言置若罔聞,在榻榻米上問道。

“我見過被鐵鏈捆綁之人,也畫過被怪鳥折磨過的人,可以說我知道罪人被斥責審問時的痛苦。還有那些獄卒——”良秀露出猙獰的苦笑,“說到那些獄卒,我經常在夢中遇到,有牛頭,有馬面,還有三頭六臂的鬼,他們不出聲地拍著手,不出聲地張著大口,幾乎是夜夜折磨我。——我畫不出來的不是這個。”

于是,就連大人也不禁感到驚訝。他有些煩躁不安地斜著眼睛盯著良秀,擰著眉頭大聲呵斥道:

“那麼,有什麼是你想畫卻畫不出的?”

十五

“我想在屏風正中央,畫一輛檳榔毛車從空中墜落之景。”良秀說完,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大人。雖說良秀一談到繪畫就會走火入魔,但他這次的目光著實駭人。

“那輛車中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在烈火之中披頭散發,痛苦不堪。臉上煙熏火燎地罩著濃煙,眉頭緊蹙,向上望著車頂,用手緊緊抓著車門簾,好像在抵禦狂風驟雨一般落下的火星。在車子周圍,還有十幾二十只凶猛的怪鳥,伸著巨大的尖喙,紛紛尖叫個不停,將車子團團圍住。——我無論如何也畫不出這車中的夫人。”


“那麼要怎麼辦?”

大人好像聽得饒有興趣,向良秀催促道,但良秀依然發燒一樣哆嗦著猩紅的嘴唇,夢囈般地重複道:

“我畫不出這個畫面。”然後又突然咬緊牙關說道,“怎麼辦?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一輛檳榔毛車,在我面前點著……”

大人臉色陰沉,突然又放聲大笑,然後一邊忍笑,一邊說道:

“那就照你說的辦吧。沒有什麼可不可以的。”

我聽了這話,隱約之間感到一股寒氣逼人的殺氣。此刻,大人嘴角泛著白沫,眉梢劇烈抽動,仿佛是被良秀的癲狂所傳染,和平日大相徑庭。大人說完之後,不知為何,嗓門之中不停傳出爆炸般的大笑聲。

“一輛檳榔毛車熊熊燃燒,車上一位雍容典雅的夫人,穿著綾羅綢緞坐在車中,在烈火和黑煙之下,車中女人窒息而死——能構思出這樣的畫面,不愧是我朝第一畫師,值得誇獎,哈哈,值得誇獎呀。”

良秀聽後,忽然面色蒼白,呼吸急促,哆嗦著嘴唇,終于泄氣一般雙手攤在榻榻米上。

“多謝大人的恩賜。”他畢恭畢敬地行禮,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許是他自己構思的恐怖場景,經過大人的表述,全都逼真地呈現在眼前的緣故吧。我這一生,僅此一次覺得良秀是個可憐人。

十六

之後又過了幾天,一日晚,大人按照約定召見了良秀,讓他親眼看見火燒檳榔毛車的場景,但地點並不在大人府內,而是在一個叫作融雪的地方,那是大人妹妹以前住過的一個城外山莊,大人要在那里將檳榔車點燃。

融雪山莊因長時間無人居住,偌大的一個庭院滿目荒涼,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正適合干此事。關于大人過世的妹妹,也有不少流言蜚語,據說每當月黑風高之夜,有個身著緋色裙子的鬼魂,腳不沾地地在走廊里徘徊——這並非空穴來風,白天都鮮見人煙的融雪山莊里,每當夜幕降臨,流水聲都陰森可怕,猛然間閃過的白鷺鳥,就如同怪物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心驚膽戰。

正好當晚沒有月亮,夜空漆黑一片,透過大殿油燈的影子,可望到大人身著淡黃衣袍,下身是紫色浮紋和服褲,高高坐在鑲白緞蒲團上,五六個侍從畢恭畢敬候在一旁。別的沒有什麼好說的,但其中有一強悍侍從很是打眼,據說曾在去年的陸奧戰事中,因饑餓難耐吃了人肉,力氣大到能活生生掰下鹿角。他腰下圍著裹腹,身上佩著大刀,威風凜凜地站在簷下。在隨風搖曳的燈火中,一切都變得忽明忽暗,彷如夢中,氣氛很是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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