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全都是你的錯——沒有抑揚頓挫,然而低沉的聲音的確充滿不爽的情緒,響徹夜間急診室安靜的走廊。

「都是你的錯!全部……都是你惹出來的禍!」

逢坂大河的嘴里不斷反覆這些話,一個人坐在沙發的最右側,又忍不住碎碎念了一句。

同一張沙發的左邊,高須龍兒坐在距離越遠越好的最左邊,只是惡狠狠吊著眼,露出銳利的視線瞪著自己的指尖。他早有覺悟,不論自己說什麼都是白費力氣——再說他也沒力氣再去爭辯,現在也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窗外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警笛聲讓龍兒嚇得縮成一團。警笛的巨大聲響像被勒住脖子般嘎然停住,只剩下紅色的眩目燈光不斷回轉,將龍兒與大河的身影照在地板的油地氈上。

看來大學醫院附設的急救中心,即使是在平日夜晚仍舊盛況空前。

「……現在幾點了?」

後面補上一句「我忘了戴表」——在黑暗中仍看得出大河蒼白的臉。雖然正對著龍兒,不過硬是避開龍的視線。龍兒不在意地打開手機掀蓋後簡短回答:

「快十點了。」

算來搭計程車趕來也是快一個小時前的事了。心情沮喪的龍兒感到一股倦意,不知不覺小聲歎氣。一旁的大河也跟著歎了口氣,隨手撥動長及腰間的頭發。看到她這模樣的龍兒:

「你先回去好了。」

龍兒是顧慮她的疲憊才這麼說,然而——

「……還要你這只狗來擔心我,我也真夠落魄了。總之你少管我,我要做什麼都不關你的事。你如果再多嘴的話……」

低沉的聲音猶如匍甸在地,四周瞬間成了彌漫血腥味的叢林身處其中的大河沉默掌控這個世界,將右手關節壓得喀喀作響。隔了一小時之後,她的視線總算轉向龍兒,眼里盡是猛烈的怒氣與滿溢的侮蔑。

從外表上看來,龍兒的氣勢也不輸給她——黑眼珠微微發著青光,散發刀劍般危險的光芒回望大河……可是事實上,那只不過是遺傳造成的外表錯覺。

「什麼嘛……隨便你!」

龍兒勉強小聲說出這番話。他再也受不了與猛獸共坐一張椅子的氣氛,若無其事地從沙發站起身。

「……哼!」

大河桀傲不遜地哼了一聲,將屁股滑到一個人獨占的沙發中央。接著擺出一副王者姿態挺起沒什麼料的胸膛,冷冷地抬起下巴。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這家伙仍舊是肉食性動物之王——凶狠殘暴的野生老虎。

甜美有致的美麗小臉、看來不像高二生該有的嬌小身軀與纖瘦身體、以蕾絲與緞帶增加分量的連身碎花洋裝,再加上披散在背後的淡栗色柔軟長發,大河整個外表都精致得過分,有如洋娃娃般可愛,又如薔薇蓓蕾般清澄。可惜這朵薔薇里隱藏足以置人於死的劇毒……不對,是隱藏了朝全方位噴灑的劇毒。

正因為她殘暴、凶猛、殘酷,因此人稱「掌中老虎」。

龍兒和這只掌中老虎一同經曆風風雨雨,原本一直過著奇跡似的和平生活——

「唉……」

蹲下身子,雙手揉揉眼睛。這下子真的糟糕了。

龍兒平時的生活雖說異於常人,倒也還算安穩,現在卻變得有如怒濤逼近——即使晚上趕赴醫院,也只能束手無策呆呆站立,凝視緊閉的診療室大門無計可施。只能在昏暗走廊上等待,可是醫生到現在還沒出來,診療室里究竟在進行什麼治療?情況有多嚴重?兩人完全無從得知,只能任由時間流逝。兩人的呼吸在寂靜的空氣里回蕩,龍兒的不安逐漸加深。

「到底怎麼了……」

連大河也忍不住輕聲低語,聲音中少了平日的霸氣。盡管心情不好,依然不肯先行回家,看樣子大河也和龍兒一樣不安吧?難道她說的「都是你的錯」只不過是口是心非,其實她認為自己也有責任?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真的怎樣了——不行!龍兒不願意去想,不由得閉上眼睛,搖搖頭將最糟的情景甩出腦中。就在這時候——

[高須先生,里面請。」

診療室的門開了。龍兒聽到自己的名字,連忙抬起頭:

「醫、醫生!情況如何…」

「總之請先進來。」

龍兒快步走進診療室,一時之間因為里面的光線而踉嗆。當眼睛好不容易取回因為眩目而失去的光彩時,眼前終於出現無力躺臥的家人。

「不……不會吧!」

一動也不動的身體完全感受不到暖意與生氣。

緊跟在後的大河也屏息不作聲,往牆壁退了一步。

醫生按著龍兒輕輕顫抖的肩膀,手指向靜靜躺著的身體:

「臉看起來很丑對吧?」

手指前方是變成紫黑色的喙子,伸出鸚鵡口中的舌頭呈現不該有的恐怖藍灰色。

——刹那間兩人都陷入沉默。

「……咦、咦咦?」

「騙人?這副德性鐵定是死了吧!」

聽到大河的話,醫生———獸醫緩緩搖頭:「它還活著,而且身體一點問題也沒有。」

真是不敢相信!龍兒戒慎恐懼地走近高須家最重要的寵物,小鸚。小鸚仰臥在診療台上,樹枝般的腳雜亂糾結,分不清哪里是哪個部位。嘴巴附近就像前面所說的,會讓人想打上馬賽克、睜開的眼睛翻著白眼、翅膀也因為不明原因而雜亂半開、喙子流出不明液體……

還有剛剛在緊急送到醫院的途中,羽毛雖然不斷掉落,倒也還算茂密,可是現在全身上下出現圓形禿,看起來好像惡心的斑點。

「小……小鸚……?是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

「小鸚!如果你還活著就回答我啊!回答我呀!」

「……」

外表有如殘破尸體的小鸚,仍舊只是令人害怕地躺在那里沒有回答,讓人更加認定它正處於死後僵直的狀態。

「醫生!它沒有回答啊!」

「一般的鸚鵡都不太可能會回答。」

「可是我家的小鸚會回答!」

龍兒投以常人不會有的危險視線瞪著醫生,醫生連忙無言轉開眼睛,再順勢退後三大步……這家伙怎麼這樣!而且剛才還說別人的寵物看起來很丑?

溫和的龍兒總算反應過來——

「喂、閃邊去!」

大河推開龍兒,毫不客氣走向診療台:

「身體沒問題……?也就是說在裝病羅?」

大河俯視尚未醒來的小鸚靜靜確認。垂落的長發遮住她的臉,也蓋住小鸚。

「大、大河……?等一下,你想做什麼?」

「裝病。裝病是嗎……?讓我們這麼擔心,還花了二千元的計程車資,結果竟然是裝病?真是太好笑了!喂、龍兒,很好笑吧?」

可是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哼……既然想裝病的話,你就給我看看能裝到何時吧。如何啊,丑鳥?」

就在此時,龍兒看到了——

堅決不動的小鸚,似乎因為感到害怕而動了一下眼睛……大河應該也看到了。

「鳥有脊椎嗎……?」

它似乎打算裝死到底。就在很不妙的發言余音里——

「啊,雖然身體沒什麼大礙,但也不能說是裝病。應該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要從上面動手呢?還是從下面呢?」

獸醫企圖打圓場的話語也沒辦法讓它醒來。龍兒焦急不已,心想「再裝的話……」眼前的小鸚似乎正在微微顫抖,喙子邊開始噗嚕噗嚕噗嚕冒出水滴……是汗!

鳥竟然會冒冷汗。

「小鸚!要睜開眼睛就趁現在!」

「龍兒少管閑事!就是因為你太寵它,這個丑八怪才會得意忘形!就讓我好好來矯正你的劣根性吧!」

飼主拚死的聲音也擋不住大河,就在她的小手揮過空中「呼!」的瞬間——

「ICanny——————?』

「啊,飛起來了。」

應該說是跳起來了。總而言之,這正是生命的神秘之處!原本瀕臨死亡的小鸚突然大吼大叫,像彈簧一樣彎著背,然後就在眼睛睜得老大的飼主面前高高跳起。可是卻因用力過猛,直接撞上天花板——

「哇——!小、小鸚——!」

小鸚墜落地面。

「慘了!」

獸醫慌慌張張的跑到變形的小鸚身邊,輕輕抱起檢查有無大礙。

「唔咕……!」

看到小鸚那張臉,獸醫再度嚇得四腳朝天。或許是注意到龍兒責備的眼神,他又迅速恢複專業獸醫的模樣,檢查小鸚的身子有沒有什麼異常。

「沒什麼問題,也沒有受傷……可是……這只鸚鵡真是有夠丑……你在哪里買的?這種東西真的有在賣嗎?是鸚鵡沒錯吧……?」

而且不只如此:

「可以讓我用手機拍張照嗎?我家女兒很喜歡這種東西喔……很奇怪吧?才六歲而已,就喜歡收集怪東西的照片。」

「那不會有點危險嗎?」

看到獸醫悠閑地說:「會嗎?」的神情,

龍兒連忙從他手里搶回心愛的寵物,輕輕抱在胸前。小鸚雖然很丑,懷疑它的品種已經很誇張了,竟然說它是怪東西?這也未免太過分了吧…可以的話,這家獸醫院絕對不來第二次!

這里是擁有緊急急救中心的大學附設醫院…的隔壁。

也是龍兒拚命翻電話簿、打電話,好不容易才找到少數有夜間急診的大型動物醫院。

「呃,總之……不是什麼不治之症,真是太好了……對吧,小鸚?」

龍兒眼中閃著「我抓到獵物啦(注:電視節目「黃金傳說」里,固定班底浜口優的名台詞)的光芒,輕輕撫摸小鸚的頭。他並不是要生吞它的頭,只是在疼愛它罷了。

「小恩小嗯小恩小嗯……小……小……便……」

「對、對,沒錯。」

龍兒的嘴唇湊近仿佛正在撒嬌的小鸚耳邊……總之就是頭部側面。

「真是好險!明明沒生病卻差點被大河干掉……真是的,亂發脾氣也該有個限度!」

「你說什麼?」

原本龍兒只打算以鳥兒聽得到的音量說話,沒想到——

「你聽到了嗎?」

[當然聽到了。你說誰在亂發脾氣啊?」

「鐺!」聽覺異於常人的大河不耐地以拳頭重擊診療台。

「哇哇哇!等……你在干嘛?」

就連笨拙度也異於常人……或許該說不出所料,總之在重拳沖擊下,原本一旁用來放置看診器具的盆子翻了過去,全部掉在地上。

「啊——啊——我已經消毒好的……你們兩個,再這樣下去那只鸚鵡永遠也不會好喔?它的樣子看來就像累積不少壓力……」

一臉疲憊的值班獸醫一邊撿拾大河弄掉的器材,一邊來回看了看龍兒與大河。

「你們兩個老是這樣大吵大鬧吧?寵物可是出乎意料的敏感,如果飼主精神狀態不穩定,寵物也會感覺到而導致身體出問題喔!」

原來如此啊!只不過在回過神來的龍兒身旁——

「我們哪有吵架?」

你說什麼?對於獸醫的意見,大河一副外國人攤手聳肩的姿態,鼻子哼一聲:

「不過是這個眼神凶惡、腦袋由下半身控制的好色笨狗,基於不可能發生的幻想亂找麻煩,所以我忍不住稍微“訂正”他一下罷了。唉!其實當作不知道也行啦,可是我這個人,實在受不了別人老是干出蠢事,呵呵呵。」

既然被這麼說,龍兒也隱忍不住:

「什麼……?我才沒有找你麻煩!真是!有什麼不爽也不應該遷怒弱小動物吧?」

可是,龍兒的行為正是人們所謂的「不加恩索」,或許也可以說是「有勇無謀」。說明白一點,就是「話太多」。

「哎——呀,原來你一點也沒有打算將我好心的『訂正』聽進去!哦——這樣啊,

既然這樣要不要把話說清楚呢?解釋一下你為什麼覺得我在遷怒小鸚啊?我對什麼事感到不爽呢?我可是完全不知道呢!方便的話,麻煩你告訴我一下吧?」

颼!逼近過來的掌中老虎眼里,開始閃起強烈的欲望光芒。她似乎決定要用爪子將到手的獵物玩弄至死。龍兒害怕地屏起氣息,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反正橫豎都是一死,既然如此,龍兒決定繼續說下去:

「你才是呢!有話想說就直說啊!一副心情不好又煩躁的樣子,真是有夠惡劣!」

刹那間一片甯靜。

在寂靜中,大河慢慢舉起右手擺在右耳上,刻意傾斜身體,將右耳湊近龍兒嘴邊,下巴歪了一邊,左手插在腰際:

「你說什麼——?」

簡潔無比的一句話。

我聽不見、我聽不懂喔、再說我原本就對你說的話沒興趣……放眼全世界,有哪個家伙能夠像她這麼厲害,只要輕輕歪著一邊臉頰,就能夠傳達出這麼多意恩。

「你……我說你啊……」


走投無路的龍兒無力垮下肩膀。到了這種地步,大河仍舊不放過他,隨著「哼!」一聲高高抬起下巴,仿佛不把三十公分的身高差距看在眼里般輕視龍兒,並以王者之姿開口:

「我說龍兒啊,趁這個時候我就跟你說清楚,我可沒空理會你這只大閑狗的胡恩亂想。以後要和我說話前,麻煩先慢慢數到三,好好想清楚。第一,你要說的事情對我來說重要嗎?第二,你要說的事我聽到時會開心嗎?第三,你要說的事對我來說有聽的價值嗎?聽懂了沒有?」

「懂——懂個屁啊,笨蛋!什麼胡恩亂想?你這家伙從剛才就一直煩躁不已、心情不好找我麻煩,這些全都是事實!」

「哎呀,是這樣嗎……」

大河壓低聲音,雙眼發出異樣的光芒,嘴角高高往上似乎就要露出獠牙、瞳孔急速收縮,仿佛快要失去理智。糟了!龍兒本能地感到害怕,胃袋不禁縮了起來。如果是一般膽小的善男信女,光是看到大河瞪人的眼神,恐怕已經死了兩次吧?可是後面還有更恐怖的,就是她靜如止水的聲音……

「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就生氣給你瞧瞧羅……」

飛在空中的白色小手,就好像不祥妖精的手,正在敲著有人過世的家門。啪!她以不可恩議的強大力量伸出手指抓住龍兒的下唇。

「恩、恩咕!」

「不過呀,要說讓我不爽的原因……只有這麼一個。那就是你老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無聊幻想——就是因為你一直隨便亂說話,我才會覺得很煩!」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放手!」

「不放!」

大河拉著龍兒的下唇上下左右胡亂揮舞,此時正在龍兒懷中的小鸚,身上的羽毛又開始掉落。有點擔心的獸醫低聲呻吟:「你們快滾吧……」

你心情不好。

才沒有心情不好!

那你干嘛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就是因為你一直說我心情不好啦!

從距離現在五個小時前開始,這個對話就已經不曉得重覆多少次。

簡單來說,就是被亞美耍了

龍兒可沒有遲鈍到連這種事情都沒發覺。但他雖然驚訝,倒也理解她的做法不過是惡意的玩笑,才任由事情在黃昏時分的2DK里發生。

高須龍兒與川島亞美因為某個契機而拉近距離……也許吧!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倒在窗邊。再說清楚一點,就是大家看到龍兒被亞美壓在榻榻米上、兩人順勢躺下的樣子。

問題是第一位目擊者,也就是龍兒的媽媽泰子,似乎不認為那是在開玩笑,雙手拎著的購物袋掉落在地面上,好像還對兒子說了些什麼,可是那些話幾乎沒有傳進龍兒耳里。

「不會吧……」

龍兒的腦里只有一個清晰的聲音——那是從泰子身後的玄關、趴在死黨北村背上、滿身泥濘的大河口中傳出來的。

明知大河與亞美兩人水火不容,可是此刻的自己正以一定會被人誤會的姿態和亞美在一起——總而言之,只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龍兒心想,這下老虎肯定氣炸了。

光是開罵還不夠,發飄的大河鐵定會徹底發泄她的怒火,把這間租來的房子給拆了。這次說不定真的會被干掉。再怎麼說大河都是掌中老虎,可是擁有輕松解決一切的特殊能力。

[這、這是……誤會。」

先把亞美的身體推開,和她保持距離端正坐好,接著從喉嚨發出連自己都覺得很沒出息的藉口。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是外遇的男人。可是事到如今也沒什麼資格好抱怨。

大河圓睜著眼,來回看著龍兒與亞美。這種時候亞美當然不會幫龍兒說話。

「哎呀?好像有點不妙?亞美美選的時機是不是不太好?」

她的自言自語聽來一點也沒有不妙的樣子,還「嘿嘿」笑得很開心。

「這個——那個——」

泰子拚命想搞明白情況,不斷來回彎曲雙手手指。

「那個——」

腦袋里一直反覆進行謎樣運算,最後腦中螺絲似乎全部松脫。

北村也有了反應。

從他臉上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麼。只見他一語不發開始倒車……直接往後退。他全身上下部是跌進水溝里沾上的泥巴,臉上仍舊掛著扭曲變形的眼鏡。大河也任由他背著……

他們就這麼向外退,消失在龍兒的視線……才這麼想的下一秒——

「哼!」

大河的雙手離開北村的肩膀,抓住大門的門框,接著雙腳夾住北村的腰部,像夾娃娃機一樣將北村的身體往屋內拉。

「逢、逢坂!等一下……」

「北村同學為什麼要逃呢?你不是要借龍兒家沖個澡嗎?再說,也沒逃走的必要吧?」

不過這番發言對大河來說,恐怕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極限了。她轉過北村的身體、放開、只用以伸直的雙臂抓著門框上緣支撐身體、放開手,最後以膝蓋滲血的雙腳漂亮著地。

「……那個……那個大河妹妹……根據泰泰的計算,那個、小龍啊、該怎麼說……啊、啊、啊……」

泰子搖著沒穿內衣的胸部,扭扭捏捏不知道該說什麼。大河快速穿過泰子身

邊,從容地來到並排坐著的亞美與龍兒面前,讓龍兒倒吸一口氣。沾著水溝泥巴的大河發絲可怕地貼在臉頰上,從發問露出的眼睛有如鑲在上頭的玻璃珠,冷靜而清澈。大河彷佛殺人機器一樣冷酷盯著龍兒與亞美兩人的正中央。

大河在兩人面前停下腳步。龍兒看見她單邊臉頰僵硬地動了起來——

[…高須龍兒是我的!不准你隨便碰他!」

——難以置信的叫聲讓每個人都吞了一口氣。可是玻璃眼珠馬上有如溶化般眯起:

「…你以為我會這麼說嗎?」

說不出半句話的龍兒身旁的亞美開口了:

「哎呀?你不打算說嗎—?怪了—開、玩、笑、的!」

亞美擺出做作的模樣噘起嘴來。這種情況下還能如此回應,看來這家伙真是有種。

「哼……我為什麼要說?真是可惜呀,川島亞美。真抱歉,我對於這只好色狗想和誰交配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喀喀喀…對著亞美露出苦笑,而龍兒就連輕蔑的視線也沒有。大河直接轉過身:

「你們慢慢來吧,我要回家了。北村同學,剛才我沒告訴你,我家其實就在附近,感謝你特地背我過來這里,不過我還是決定回家洗澡。」

大河淡淡地說完這些話,沒等到北村回答,便大步走出高須家。

之後的結局就是——「因為我的隱形眼鏡歪了,所以麻煩高須同學幫我看看而已—」

總之,亞美怎麼聽都是假的謊言暫時說服了泰子與北村。沖完澡之後,北村便送亞美回家了。原本以為事情到此告一個段落——

事件是發生在大河[一如往常」跑來吃晚餐的時候。事件的導火線是泰子。

「太好了—大河妹妹,我還以為你會在意剛剛的事而不來吃飯了呢!」就在泰子和平常一樣邊准備上班,邊開口說話時——

微微一笑……大河笑了。只是她的笑容依然是面對電視機——

「當然會來呀。為什麼會以為我不來呢?真是怪了,真好笑,這笑話說得不錯。到底大家以為我會在意什麼啊?」

面對泰子時,好歹看在她是高須家一家之主的份上而沒發脾氣,可是——

「啊、對了。真討厭,我完全——忘了!龍兒,你今天好像又發情了?哈!隨便你啦。話說回來,今天晚上吃什麼?哎呀,什錦菜飯?咦——怎麼不是紅豆飯(注:日本習慣遇到什麼好事,就用糯米跟紅豆煮飯來慶祝)?呵呵呵呵呵!]

一手叉腰,一手擺在嘴邊,大河仰天大笑——不過眼里沒有一絲笑意,只是睜的大大,不耐地散發出殺氣。

在廚房准備晚餐的龍兒心想:照這個情況看來,還是要稍微解釋一下吧?雖然他在腦袋某個角落想著:並非我做了什麼、或是我和誰做了什麼,才導致大河對我話中帶刺……

「我說……大河?」

這件事和那件事是兩回事。

大河可不是普通角色,她是對世上事物十之八九都看不順眼,老愛發脾氣的掌中老虎。

光是她最討厭的川島亞美籼我的交情很好(看起來),八成就已經被她判定有罪了吧。再說,看她那個樣子——

「啊——啊——啊——無憂無慮真好!對吧,丑鳥!呵呵呵!」

大河正以蹲馬桶的姿勢蹲在地上,雙手抓著小鸚的鳥籠。背影看起來充滿殺氣,一邊啪滋啪滋閃著青色火花,一邊隨口說出「隨便啦!」看來大河已經抓狂了。

為了居家生活的圓滿,有時即使沒有做錯事也必須道歉。所以龍兒再一次開口:

「大河——」

「——干嘛?」

龍兒走到她的身邊,輕戳她的背,大河「呵呵呵」的笑聲嘎然停止,高須家里只剩下泰子使用吹風機的聲音。

「該怎麼說呢?總之就是傍晚那件事……」

[那件事是哪件事?我可不知道。」

面對她冷冷朝向自己的背部,龍兒似乎也有幾分畏縮:

「我被川島耍了。我想你也看得出來,總之……該怎麼說,害你心情不好,對不起。」

「咿……」

小鸚發出呻吟聲。它抬起頭,看到龍兒看不到的大河神情,正打算往後退時,卻從木棍上摔下去。

「為什麼要道歉?龍兒真怪。啊!對了,我今天要看著丑鳥吃飯,幫我把飯拿過來。」

大河仍舊背對龍兒,伸出手要她的碗——她的表情只有小鸚看得到。

「配菜怎麼辦…[今天是紅燒色……是金目……」

「擺在飯上吧。不要用普通飯碗,用大碗公。還要淋上鹵汁。」

大河就這樣背對著餐桌默默吃飯,泰子與龍兒也不敢說話,只能靜靜吃飯。

「泰、泰泰,該去上班了—」

泰子比平常還要早出門。也就是說,她逃走了。

然後就剩下龍兒,還有打算「一如往常」懶洋洋在高須家混時間的大河。屋子里只有電視機的聲音空虛地響著。大河執意盯著小鸚,一動也不動。

龍兒下定決心站起身,輕輕地從一旁抱起鳥籠。

「……」

咕嚕!大河美麗的眼珠球面閃著光芒,無言抬頭望向龍兒。

「我想……差不多該幫小鸚蓋上布,讓它睡覺了。」

「為什麼?平常不是都比現在還晚嗎?」

「沒為什麼……只是……你看,小鸚看來很累的樣子。」

「我還要繼續看它,把它放在這里。」

大河伸出雪白的手從底座抓住鳥籠。鳥籠晃了一下,里頭的水灑了出來。

「為什麼?你平常也不會特別想看小鸚呀?」

「為什麼不能看?不好?奇怪?還是麻煩?」

兩人誰也沒開口,只是互相拉扯鳥籠。

「好了!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恩了,總之先把小鸚交給我吧!」

——大河的眼睛眯得更細。

「什麼意恩?什麼叫做你懂了?你懂了什麼?你到底想說什麼?」

小鸚的鳥籠仍然卡在兩人之間,屋子里的空氣瞬間降到冰點,完全凍結。

「啊,就是……我已經知道你在生氣……」

「我在生氣?你說我嗎?我看起來像在生氣嗎?為什麼?因為你和川島亞美調情被我看到,害我吃醋嫉妒抓狂發飄生氣,所以你應該要道歉——這就是你想說的嗎?我是個悲慘的女人,而你很受女孩子歡迎,值得讓我嫉妒抓狂——這就是你想說的話?」

大河一口氣把話說完,緩緩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龍兒將鳥籠摟在胸前,不自覺後退一步,可是背後馬上撞到牆壁……這就是38平方公尺的悲哀。

「冷、冷靜點,我不是那個意恩,我只是想要和平、平凡的生活……」

「你剛剛不是說了嗎,說我在生氣?說我很不高興?你從剛才不就一直在說這些嗎?我明明就和平常一樣,是你自作主張說我在生氣不是嗎?所以我才說好啊,既然你這麼想要我生氣,那我就生氣給你看!要生氣還不簡單!因為我跌進水溝、擦破了膝蓋、想哭得要命又臭得要死,結果這副糟透了的模樣竟然被北村同學看到,還讓他背著渾身發臭的我……結果就在這種時候,你竟然和那個超討厭的女人卿卿我我……!」

大河又向前踏出一步,皺起鼻子,以一副肉食性動物的模樣惡狠狠瞪著龍兒。一雙瞳孔里閃耀著熊熊怒火,淺色嘴角扭曲的模樣看似正在甜甜微笑。

「可是最讓我不爽的,就是你自以為是、憑自己的想像對我的想法妄下結論!真是太侮辱我了!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大河惦起腳尖、抬起下巴,好像要和情人接吻,可是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冷漠殘酷:

「——我為什麼一定要為了你和誰友好而生氣?你高興對誰搖尾巴,又關我什麼事?」

果然是在生氣嘛——可是如果敢再多說什麼,八成會被殺掉。所以即使還有很多想說的話,龍兒還是選擇不開口。這個選擇恐怕是最正確的決定。

「……」

「從現在開始,不准再說些莫名其妙的事。這也是為了你自己著想!」

大河又「哼」給了龍兒一個藐視的眼神,便退開進逼龍兒的身體,轉過身說道:

「本來我對今天發生的事完全沒放在心上,可是你剛才說的話卻搞得我很火大,我要回去了。」

當她套著襪子的腳踏過榻榻米往玄關走去之時——

「…119…』

誰在說話?119……涉谷嗎?不對,那是109……話說回來,這是誰的聲音?該不會是小鸚吧?真是叫人流淚的逃避現實方式啊!龍兒連忙窺視自己手中的鳥籠: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龍兒不禁大叫出聲,同時反應過來——119,那是要叫救護車!

聽到龍兒的叫聲,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的大河也發出驚訝的聲音:

⑧вook.Cοm


「咿咿!」

然後連忙跑到龍兒身邊看著鳥籠:「騙人!該不會是剛才搖晃的關系吧?」

鳥籠中那只被當成爭執道具的可憐受害者已經開始掉毛了。不

曉得它是因渾身僵硬而倒在籠里,還是因為失神而從木棍摔下去,總之它的腦袋現正卡在籠子的縫隙里。

大河快哭出來的聲音「完了完了,怎麼辦!」以及龍兒因慌亂而顛三倒四的尖銳聲音「叫救護車!不對,找獸醫!」兩者成了一首送葬曲。

高須小鸚,享年六歲……不會吧?

「啊,怎麼搞的,剛才那輛車明明是空的……」

龍兒盯著拒絕載客的計程車尾燈,不知不覺擺出大罵對方「王八蛋!」的凶惡姿態。這已經是第二輛拒載了。

自從兩人離開動物醫院來到晚上沒什麼計程車經過的國道,已經過了十分鍾。

「該不會是不想載高中生吧?」

「應該是你的臉太恐怖吧?」

大河連箱抱著剛從地獄回來的小鸚坐在路邊護欄,一臉無趣地注視飛奔而去的車流。

「算了,我們稍微走一段路,走到十字路口那邊吧!我想那邊應該會有比較多從車站離開的計程車……」

呼——大河無奈吐了口氣之後,准備跳下護欄,沒想到卻發出「唔哇!」低聲慘叫。原來是連身洋裝的蕾絲卡在護欄接縫里了。

「真是的……你在搞什麼啊!」

大河皺著眉,似乎打算用力拉扯裙子。一旁觀看的龍兒連忙出聲制止:

「啊啊,裙子會破掉啦!再輕一點!」

龍兒跪在路旁,准備輕輕拉出價值十萬元的連身洋裝蕾絲時——

「煩死了!」

隨著尖銳的「啪!」一聲,薄綿裙子就這麼沿著大河硬扯的方向裂開。接著她把裝著鳥的箱子塞到龍兒手上,轉過那張怒氣沖沖的臉。

「真受不了……」

龍兒小跑步跟在大步走在夜路上的大河後方。

「恩……的確是有幾點值得反省……畢竟都是因為我們無謂的爭執,才害得小鸚變成這樣。喂、龍兒,你也有責任吧——全都要怪你那異想天開的幻想,說什麼[我在生氣』之類的蠢話……」

「咦?」

雖然大河沒有轉過身來,可是自言自語的內容讓人搞不懂她的意恩,於是龍兒走到她身邊並肩而行,一邊偷看大河的神情。

大河則是繼續說:

「我的確是不夠親切……」

恩恩,龍兒點點頭。

「我只是覺得好笑,可是完全沒發脾氣喔。我是說真的,打從心底跟你說真的!反正你的事與我無關。」

「……」

此刻龍兒的心里,疲憊的感覺遠大於生氣,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抱怨了,只是望著大河的臉。大河撥開礙事的長發,對著龍兒微微一笑:

「那我先走一步了。我可不想和你這只好色狗交情很好地並肩走在一起!」

真是過分……

那張彷佛貼上去的笑臉「呸!」一聲轉過去,大河就以緩慢無聲的步伐走入深夜的潮濕霧氣中。她的背影強烈表示——誰敢擋我,我就瞪死他。

大河總算順利攔到計程車。兩人雖是鄰居,但龍兒並不想和她同車,只是事與願違「別拖拖拉拉的!」龍兒僅存的願望也跟著破滅。沉重的腳步有如邁向死刑台,好不容易才坐在大河身邊。一路上大河都沒開口,直到計程車來到高須家與大河家的正中間。

大河熟練地付了車資,沒看龍兒一眼,便逕自走進大樓入口。龍兒原本還打算要付全部的計程車錢……

——從那件事發生至今已經五個小時,情況越來越嚴重。

***

啊啊,真受不了!煩啊!

我到底做錯什麼,事情竟然變成這樣?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一到明天早上,鐵定又要遭受大河煩躁而且話中帶刺的責備攻擊,等到上學之後,大河與亞美一定會杠上,屆時還會爆發更加諷刺、更加不耐的怒火吧?

不要不要、我不要——也許是睡不好的關系,龍兒整晚痛苦呻吟。

「……恩……恩?恩!」

龍兒一邊想著怎麼沒聽見鬧鍾聲,一邊緩緩睜開眼睛看向時鍾——

「恩——!」

啪!毛毯飛了起來。8:05映入眼簾,腦袋瞬間清醒——殘酷冰冷的現實不斷在龍兒腦中來回。

「慘了慘了慘了……!」

多睡了一個小時,這下全勤獎有危險了!總之先上廁所……同時又想要把T恤脫掉,龍兒陷入一片混亂而手忙腳亂。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不好了!大河!」

龍兒想起了大河——那家伙只要龍兒沒去叫就一定起不來。如果要走過去叫她起床換衣服,那就遲到定了。

沒辦法——終於到了使用秘密兵器的時候。龍兒老早就准備好應付緊急狀況的好東西。

他從櫃子里拿出平常很少使用的長柄刷——只要有這個玩意,就能夠叫醒大河。

「很好——!」

龍兒打起精神地打開房間的窗戶,一邊避免向下看,一邊將腳踩在窗台上,再把另一只腳踏到與隔壁大樓之間的分隔牆,然後伸長拿著長柄刷的手臂,用長柄刷敲打窗戶。

「大河!起來!睡過頭了!」

窗子那頭就是逢坂大河的寢室。鏗鏗鏗鏗!可是大河沒有半點醒來的跡象。她該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上學了吧?有可能。想到這里龍兒又開始猶豫了,昨天兩個人如此針鋒相對之後,即使今天我還是一如往常叫她起床,也不知道她會作何回應?還是別叫醒她,讓她繼續睡……不不不,如果不把她叫起來,情況恐怕會變得更糟……

還是再叫一次吧!如果不在的話就沒辦法,這是最後一次。龍兒再度伸出長柄刷——

「到底是…怎樣……啊!」

「哇——!」

大樓的窗戶突然無預警地打開,長柄刷正好用力敲在表情呆滯的額頭上。接著就有如漫畫一般,大河直挺挺往後倒,消失在龍兒眼前。

「大、大河——!振作點!」

過了一會兒——

「痛……痛死了……」

扶著窗台站起身的大河快要哭出來了。雖然熱淚盈眶的樣子看來很可憐,可是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

「對、對不起!我睡過頭了,已經超過八點啦!」

「咦……?啊?為什麼?痛……好痛……」

還沒睡醒的大河像小孩子一樣揉著眼睛、吸著鼻子。手上沾到淚水與鼻水,就直接擦在純白夏季棉質睡衣的肚子上。

她似乎還沒搞清楚狀況,把臉埋進亂糟糟的長發里:

「早餐吃什麼……?今天為什麼用這種方式叫我起床……?」

她似乎忘了自己在生氣。幸好她沒發火,這該說是幸運嗎……

「早餐還有便當通通沒准備!總之現在是緊急情況,快點去洗臉、刷牙、換制服!五分鍾之後沒出門就遲到定了!」

「恩……?」

也不曉得她到底聽懂了沒,大河又揉了揉眼睛:

「恩……」

點點頭。那就當她懂了。龍兒安全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喂、快點快點!關上窗戶!對!關上,上鎖!就是那樣!」

龍兒確認大河的臉縮回房里、關上窗戶之後便開始換衣服……話說回來,他現在才注意到自己剛才只穿著一件四角內褲就出去和大河說話。

「幸好她還沒睡醒……更重要的是,幸好沒有被人看到,我大概也睡昏頭了吧?」

急急忙忙將雙腳套入夏季制服長褲里,慌慌張張扣上短袖制服的扣子……牙齒要好好刷,不過臉就隨便用水沖一下就好。

正當他翻著抽屜找襪子時:

「啊,小鸚和泰子的飼料、食物和水……可是沒時間了!」

只好留下字條,拜托媽媽打理一下小鸚和自己了。接著把鳥籠上的蓋布掀開——

「喔!」

昨天晚上小鸚從獸醫那里回來之後,就累得左搖右晃,現在睡得正熟。它停在木棍上,

勉強鼓著沒剩多少的羽毛,翻白眼和痙攣的泛黑睡姿一如往常。

「昨天真是抱歉,安心睡吧……」

就在龍兒忍不住雙手合掌之時:

「小鸚……死掉了嗎……?嗚哇!」

鳥籠旁邊的泰子原本正發出充滿酒臭的鼾聲熟睡,卻突然睜開眼睛大哭起來,還順勢滾向房間角落。

「嘶……」

滾到衣櫃下方,再度發出平靜的鼾聲。

「胡、胡說八道……它還沒死掉啦!」

泰子應該聽不到,但龍兒還是老實回答,並且輕輕幫她蓋上毯子。然後連忙穿上襪子、抓著書包飛奔出門。

外頭雖然朦著一層薄霧,日光仍然相當眩目。龍兒眯起惡狠狠的雙眼,奔向隔壁高級大樓的入口大廳。

他在自動鎖面板上不斷按著201的按鍵,卻沒有傳來任何回應。就在龍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

「吵死人啦——!」

玻璃門靜靜開啟,大河一邊抱怨一邊走了出來。

「原來你起來了!」

「不是你叫醒我的嗎?額頭痛死了……!」

呸!大河別過臉背對龍兒,力氣

大的快要扭斷脖子。一瞬間的眼神充滿憤怒與侮蔑。

唔哇——即使沒睡醒,還是記得發生什麼事情。打從一大早龍兒的背部就感覺到一陣寒意,不過還是忍著寒意和大河並肩走出大樓,在充滿梅雨季節青綠氣氛的林蔭大道上狂奔。

「大河,我們要先去一趟便利商店,否則就沒午飯吃了!」

「……」

「大、大河?聽到了嗎?」

「……」

「痛……不要踢我的屁股!」

「不准跑在我旁邊!你這只大色狗!聽到了啦,便利商店對吧!」

「……」

我懂了。看來今天要和大河溝通,就得用大聲吼的方式,不然就是要無視她的態度。

大河的壞心情以及對待我的惡劣態度,說來也算是日常生活的正常狀況——但還是覺得她今天的態度似乎要比平常還要惡劣數倍。是因為今天早上用那種方式叫她起床的關系?還是我睡過頭的關系?龍兒試著理出頭緒,感覺像是在自欺欺人…果然,怎麼想都覺得大河還在為昨天的事情生氣。

哼!嘴角扭曲的大河再度轉頭,絕不看向龍兒的眼睛。啊——啊……今天又要和昨天一樣遭受煩躁暴風的襲擊嗎?龍兒心情不由得變糟了。

「黑乳頭……」

「咦…」

狂奔途中隱約聽見大河咬牙切齒的輕聲低語:

「你的黑乳頭一直留在我的視網膜上,真是叫人生氣……!」

也就是說,大河今天不爽的原因,是龍兒的乳頭。和昨天的事一點關系也沒有——反正你的事情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就是這樣。

「沒……沒那麼黑吧……」

「黑!我的眼珠都被你的乳暈給占據了!超黑!」

咦?不會吧——泊歲的夏天,高須龍兒對自己的身體又有了新的自卑情結。

來到實乃梨平常等待的十字路口——可是距離遲到時間只剩不到幾分鍾,就連支撐龍兒破碎心靈的女神也先走一步了。

「啊、終於來了—!昨天真的謝謝你的幫忙!」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安全抵達教室。

「哎呀呀,頭發還留著睡覺時壓到的痕跡喔?今天睡過頭了嗎?」

站在龍兒面前的這位,就是忘了帶翅膀、閃著清冽光芒的大天使——外表看似如此,其實是性格超差的吉娃娃川島亞美。水汪汪的大眼睛有如寶石般閃亮,從夏季制服里伸出細長的雪白手臂指著龍兒,還以手指彈彈他那睡到翹起來的頭發。

「原來高須同學也會睡過頭呀!」


亞美以拍攝寫真集專用(噘唇&睜大眼&微微傾斜強調乳溝的姿勢)的完美笑容,說了聲:「真可愛」

「……」

「哎呀?怎麼了——?」

你問我「怎麼了——?」我也不能說什麼吧!龍兒的心情十分微妙……也沒回應她的早安問候。看來今天的亞美也打算戴著鐵面具與龍兒打交道。明明早就露出馬腳,讓人看到她黑暗的一面,遺以為做作女亞美的模樣行得通嗎?開什麼玩笑!看到她那個樣子,反而是龍

兒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回應。

「啊,你別誤會喔?當然不是在說高須同學可愛,而是在說亞美美自己!高須同學還是老樣子,看臉就知道的那一型!」

「看、看臉就知道的那一型……?」

亞美用手比個V字橫擺在眼睛旁邊:

「110』

筋疲力盡——一大早就耗去大半體力,龍兒不禁重重歎息。反正自己就是一副通緝要犯的長相啦!

「被騙了……」

「恩呵呵?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亞美微笑的眼睛深處帶有捉弄人的表情。這是那個鐵面具嗎?仔細一看,龍兒面前的亞美,根本就是性格差勁的黑心吉娃娃。

「一大早就開始裝模作樣……小心臉抽筋。」

「我可是專家耶,才沒那麼蠢—」

恩哼,她以那副鮮少有人見識過的惡劣真面目吐出舌頭,馬上又換回水汪汪的柔弱美少女笑容面具。

「……噗!」

「擋到路了,笨蛋吉娃娃。」

跟在龍兒身後走進教室的掌中老虎,讓美少女教主忍不住發出痛苦呻吟。看來她似乎是用比路過打招呼的程度再稍微大力一點,用書包一角往肚子撞下去吧。

「哎喲……逢坂同學,你今天早上看來也是心情很差耶……?」

「早安,川島同學。一大早就開始發情,真是辛苦了。」

大河來回打量亞美與龍兒,只留下冷冷一瞥與訕笑便轉過身。

「啊—對了!」

亞美聽來很刻意地大叫出聲,「啪」地拍了一下手:

「逢坂同學,真是對不起喔?你還在意昨天的事嗎?真是討厭,那是誤會啦!那只是逢坂同學搞錯了喔?不過,才那樣你就這麼吃醋嗎?唉呀!吃醋、嫉妒,這一點也不像逢坂同學!啊啊—真是傷腦筋……都怪我天生少根筋,才會老是做出讓人誤會的事……」

「……」

大河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頭:

「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狀況啊?」

扭曲的嘴唇露出充滿殺意的血腥微笑.口中的話語猶如死神的訊息,頓時之間風云變色,周圍變成魔幻空間:

「我一點也不在意昨天的事——」

「喝啊!」

咚——!大河飛了起來。終於學會舞空術了嗎……在啞口無言的龍兒面前,令人目眩神迷的正牌陽光笑容出現在大河身邊。

「早安—!大河和高須同學兩人都差點遲到嗎—!」

「小、小實…放我下來!」

原來從身後將手伸入大河腋下,輕松將嬌小的大河高高舉起的人就是櫛枝實乃梨:

「大河,你怎麼還是一樣輕?你明明和我吃的一樣多呀,為什麼呢—?」

「別拿我來練肌肉啦!」

她一邊低語「搞不好二頭肌可以變瘦呢!」一邊抱著大河上上下下——那張笑容看來多麼健康,仿佛恒星光芒般耀眼。對龍兒來說,這就是女孩子該有的模樣。

換上夏季制服,更加展現實乃梨窈窕的體態,耀眼的姿態讓龍兒只能反射性地挪開視線。昨晚開始就不斷遭受大河的劇毒攻擊,如今面對實乃梨健康的可愛,不禁感到有些太過刺激而招架不住。慌張失措的龍兒連忙吞了吞口水,別開閃著光芒的視線——不是在生氣,而是心情激動。

另一方面,實乃梨完全沒注意到龍兒的異狀,馬上就開始研究起其他人手臂的粗細:

「對了,川島同學也很瘦呢!最近有在跑步嗎?」

唉——龍兒無奈地輕輕歎了口氣。這就是一般人說的「單相恩」嗎?究竟要到什麼時候,實乃梨才會發現自己的心意呢?畢竟自己是這麼一心一意的悄悄喜歡她——

「你們兩個看來怎麼很沒精神?啊、該不會是大河和高須同學都睡過頭,所以沒吃早餐吧?這樣的話正好,我本來是帶來想當做點心的,就給你們吃吧!」

搞不懂她到底是遲鈍還是機靈?實乃梨由口袋拿出小小的拉鏈袋,伸手探了探之後:

「THE黑乳頭—」

——拿了兩粒葡萄乾擺在自己胸前。

「多吃一點對身體很好喔!咦?高須同學,你怎麼這麼沮喪?」

「乒乒」大河拍拍實乃梨的肩膀:

「現在的龍兒在反映自我的自畫像與客觀事實的夾縫間,化身為失去地圖的旅人。」

「喔!好像很厲害耶!加油啊,高須同學!用力揮棒就打得到!」

她將右邊的黑乳頭遞給垂頭喪氣的龍兒,然後轉過頭把左邊的黑乳頭給了亞美:

「川島同學,昨天真的很抱歉!我會好好反省的!明明是我自己說要幫你,卻非去打工不可……對不起!還好吧?剛才我聽北村同學說了一點,聽說已經成功擊退跟蹤狂?」

「不用道歉啦——!是啊,結果還算順利!我才要跟你道謝呢,真的很感謝實乃梨的幫忙,也謝謝你的黑乳頭喔!」

接著實乃梨再度轉身向大河與龍兒道歉:

「大河、高須同學,真的對不起!」

「沒關系的,小實,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對不起。」

她彎下細細的腰,鞠了好幾次躬。打從心底萬分抱歉的皺眉、還有抬頭望向自己的純真眼瞳,一口氣將龍兒帶離乳頭的懊悔深淵,緊張到說不出話來。龍兒只是看著實乃梨的臉,對她拚死揮手——他想表達的是「你別放在心上」。看到龍兒的舉動,大河也跟著說:

「龍兒的意恩是說他完全沒放在心上。對吧,龍兒?」

龍兒點點頭。不管兩人再怎麼吵,必要時刻大河還是會幫我,真是個好家伙……

「對了,小實——我告訴你,昨天龍兒趁著你半途離開時干了什麼好事!我和北村同學跌到水溝里而脫隊,所以只剩下他和川島同學兩個人,於是龍兒就把川島同學帶回家——」

「哇——!」

你在說什麼啊?龍兒幾乎是以反射動作伸手掩住大河的嘴,卻被用力甩開——

「在黃昏的高須家,兩人緊緊靠在一起……」

「喂——!」

「黑乳……」

喝啊——!一心只想讓她閉嘴,於是龍兒也學實乃梨將手伸進大河的腋下,用力將她抱起。輕輕松松就把體重很輕的大河抱起來——

「呀!放開我!大色狗!」

就算你再怎麼掙紮,我也不會放開!你給我到那邊去吧!嘿!一轉過身——

「喔喔,逢坂早啊!」

「……!」

大河與對方的鼻子幾乎快要靠在一起。北村佑作爽朗地舉起一只手,大河就這麼全身無力,忘了要繼續罵龍兒。

「早、早、早、早…」

她又開始以沒人聽得到的微弱聲音,模仿壞掉的錄音機。連龍兒雙手抱著的腋下,溫度似乎也上升了二度左右。

「哎呀哎呀,你們還是一樣老是打打鬧鬧的,感情真好啊。」

大河總算回到地面。北村來回拍拍她與龍兒的肩膀,看向大河說道:

「恩,昨天我忘了還你,就直接把它帶回去了。」

「啊……恩……」

「上面有點缺口,我擅自修了一下……沒關系吧?」

「啊……謝謝……」

大河的臉一片通紅,嘴巴變成小小的三角形,渾身發抖。這個畫面——少女單戀的班長將遺忘的東西交還少女——簡直就是少女漫畫中的一幕嘛!

「別常拿這種東西亂揮,太危險了。」

「唔……嗯……」

爽朗的男主角交給面紅耳赤的女主角——一把慣用的木刀。差點死在刀下的龍兒也以複雜的心情,注視著眼前這乍看之下很美的畫面。

「剛剛大河要說什麼?」

「恩?」

沒有心理准備的龍兒,一回過頭就看到實乃梨偏著頭站在那里,褐色眼睛看著龍兒:

「剛剛大河說到一半的事是什麼?高須同學?」

「啊……沒、沒什麼……」

龍兒的內心與冷淡的回應相反,是有如炸彈即將爆發的倒數狀態。若無其事轉頭想要向亞美求救……人不見了。「咦——那個是哪里買的?好可愛——!」「在車站二樓買的,超便宜喲!」「騙人!我也要!」「我也要!」她正和遠處的麻耶、奈奈子等一群吵吵鬧鬧的女生聚在一起。真是個靠不住的家伙。不、搞不好她不在才是好事—卜雖然比不上大河,不過亞美的嘴巴也是很恐怖的。

實乃梨抬眼瞄瞄龍兒:

「既然高須同學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相信你吧……別忘了我曾說過,如果你敢讓大河不幸,實乃梨就會變成猛獸喔……開玩笑的啦——」

「恩……」

沙!看似玩笑的輕輕一刀。或許是因為出自暗戀對象的口中,才會感覺萬分難受。此時很巧的是——

「對了,逢坂,昨天高須和亞美那樣,是因為亞美的隱形眼鏡歪了,請高須幫她看看而已。所以你就別太在意了,也別再生高須的氣了,今後也要恩愛的在一起喔!」

「啊……」

大河也被名為「北村的體貼」一刀砍下。

令人想要抱頭……從兩人相遇的春天開始,大河與龍兒和各自喜歡對象間的關系一點進展也沒有。不,是有一點有改變——

「都是你的錯……都是你害的……北村同學到現在還在幫我們加油……!」

「不要搶了我的台詞!都怪你想扯我後腿,才會遭天譴!」

互踩對方的腳、彼此肘擊、目帶電光瞪著彼此、以充滿嘲諷的厭惡語氣你來我往——大河與龍兒的關系,明顯變得越來越糟。

***

這天大概是單身戀窪百合(29)的幸運日吧。

「大家早安!」

微笑環視全班的腫脹眼睛,自豪的雙眼皮腫到看來有如鱷魚子,2—C班上沒人會蠢到追問原因……然而教職員室里卻有一個一年級的菜鳥老師(27,有男友,自稱「男友已經求婚,可是自己還很猶豫,暫時維持現狀,最快一年後結婚)「戀窪老師,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還是遮掩一下比較好喔。」說這什麼鬼話…你這家伙懂個屁啊!

[今天雖然不是好天氣,不過我有好消息要宣布喔—!」

就在昨天晚上——

她一個人到家庭餐廳吃晚飯(一個人怎樣?不行嗎?)喝了一瓶便利商店買的啤酒,突然開始懷念老朋友……

話說回來,最近幾乎很少和學生時期的朋友出去玩,現在時間也還不算晚,打個電話應該沒關系吧?於是她便撥通電話給交情很好的理沙。理沙很快就接起電話:「不會吧!百合…好久不見!咦?真的假的?好啊,一起出去玩吧!這個禮拜六?啊、對不起,那天不行耶,其實我那天要訂婚啦——沒錯沒錯,就是那個公務員。哎呀——已經算是孽緣了啦!要不是因為爸媽一直羅唆個不停……對了,聽說沙耶加生了喔!下次一起去看小寶寶吧!自從美穗的婚禮之後,大家就沒再見過面了……話說回來,最近如何?前陣子不是說有個蠻有前途、年紀比你小的男生?還說黃金周要一起出去玩,結果呢?和他進展得如何呀—?咦?喂喂?喂——喂——?」結果如何?什麼如何啊!根本沒結果要我怎麼說?怎麼這麼遲鈍……拜托!

一口氣喝了三罐啤酒,感覺沒喝夠又開了一瓶紅酒、還做了鹽分與卡路里超高的下酒菜(凌晨兩點的泡菜炒豬肉),最後莫名其妙狂哭一頓後就睡了。

隔天早上八點半,也就是現在:

「游泳池從這禮拜起開放!各位同學都很期待吧?大家好好調整身體,做好萬全的准備迎接挑戰吧!」

天真無邪的高中生發出「太好了——!」&「討厭——!」二重奏——天真的男孩子們開心大笑;女孩子們則抱怨「肚子—」「大腿—」「手臂—」「泳裝不能穿啦—」

單身班導靜靜地歎息:真是一群笨蛋……你們還是高中生,有什麼關系……反正你們還年輕,有什麼關系啦!

「咦—?這間學校要和男生一起游泳嗎——?討厭討厭,好丟臉啊——!」

川島亞美!你這家伙不是超瘦、超可愛嗎?還有你不是模特兒嗎?丟什麼臉啊?有什麼、有什麼好丟臉的……

「老師!今天的朝會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好!到此結束!」

把其他事情交給能干過頭的北村班長,班導站在講台上空虛地望著台下的學生「起立!敬禮!」大家配合北村的口令低頭。

這時班導不經意地注意到——對了,今天怎麼好像有點好運?

被教職員稱為掌中老虎、怕她怕得要死的問題小孩逢坂大河今天竟然沒有不耐煩的嘖嘖作聲,只是保持沉默……雖然她還是一樣不敬禮,只是呆呆望著窗外。

令人羨慕的玫瑰色光滑臉頰看來並沒有身體不適的樣子,或許是沒注意到講台上的班導,只顧著仰望天空吧!

今天早上平安無事,沒有因為掌中老虎的攻擊失血——光是這件事就讓班導覺得幸運。

這樣的我或許有點可愛呢,或許有一點點好運了,或許結婚運有點上升……單身班導擺出小小的勝利姿勢,有了面對明天的力氣

然而她卻沒注意到,自己班上即將卷入愛恨交織的魔幻空間——連這點小事都注意不到,看來她很難全心全力努力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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