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Stage 03 領路兔與說謊貓

1

「嗯……唔……」

特制旗袍美女綠娘藍從她塗著口紅的雙唇之間吐出嬌豔的氣息。

接著,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被反綁在背後,以微向後仰的姿勢倒在木質地板上。

「咦?全身濕答答的……」

她低頭確認在這種姿勢下比起平常更雄偉的胸口,濕透的布料不愉快地沾附在肌膚上,手腳動彈不得。

「被綁住了!」

總算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後,她慌忙左右張望。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剛才明明在C區的海紅菜館,現在怎麼會在『政府組織』的高級公寓……?」

地板似乎也到處積水。

而且不只「政府組織」的忠犬愛歌,連城山恭介、伊莎貝兒,甚至連白獅虎都一臉受不了地低頭望著她。

「恭……恭介,可以說明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嗎?你們該不會決定要破壞不成文的協定,把我賣給『政府組織』吧?」

綠娘藍陷入混亂,總之先提出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糟可能性。

但是恭介和愛歌互看一眼,露出比她所預想的更沉痛的表情。

「……哥哥,該怎麼處理這老女人?」

「據說從『少女操手』的控制中解放時,會失去被操控時的記憶,多說什麼也沒用。」

「咦~~!難道要無罪釋放她?我無法接受……!都是這個老女人害的,害我們蒙受重大的損失……!」

「伊莎貝兒現在胸口仍然很痛。大概是中量到大量之間,刺痛刺痛~~(語氣平板)」

「唉,繼續責問她也不記得的,放棄吧。」

總之先放著滿臉問號的綠娘藍不管吧。

現在有更重要的問題等候處理。

平板電腦不停響起呼叫視訊通話的提示聲。

愛歌坐在濕透的地板上,想和平常一樣把白獅虎當成沙發,猛獸卻躲開了。體長五公尺的寵物對跌了個四腳朝天的愛歌擺出絕對拒絕的態度。並非不想趴在濕地板上,而是被「瘦身暗器」大鬧一場後,驚恐的心情尚未平複。動物個性最凶暴並非在具有優勢時,反而是在感到恐懼時。

「啊~~!哥哥,幫我拿牛奶瓶過來,我要用牛奶灌飽這只不聽話的小家伙的胃囊……!」

「夠了,繼續喝下去會搞壞肚子的。」

「……愛撒嬌的獅虎明明平時只要給它喝溫牛奶很快就會睡了,一定是老女人那兩團步步進逼的脂肪球太可怕了……」

「不意外,咚~~(語氣平板)伊莎貝兒似乎做夢也會中量夢到……」

「愛歌,別忘了你自己後來也被人操控,過于責備她只會害你自己的立場更艱難。」

躺在地上的愛歌噘嘴,伸手拿起玻璃桌上的平板電腦。

按下通話鍵,全畫面顯示出一名比起伊莎貝兒顯得樸素許多的軍服女性。深藍色系軍服,不是窄裙而是褲裝,軍服上沒有具備戒具功能的黑皮帶,但滿滿別著雜亂浮誇的勳章。

她是「政府組織」的調整者。

類似策劃人員或疑難排解員。

簡單說,就是組織內部發生問題時,由外部派遣來解決問題,使組織恢複正常,或提出代替方案以減少損失的行政方面的專家。

『這邊的訊息已經整理完畢,方針也調整完成了,可以開始談正事了嗎?』

「請說。」

『現在問題大致分成兩種。第一,敵方召喚師奪走「蟻塚」相關的一切情報。第二,這個事件突顯出這間「政府組織」、「非法集團」、「自由勢力」彙集一堂的公寓問題重重……高層之中有不少人認為第二個問題更嚴重。雖然在這種狀況下還忙著懲罰內部人員的想法令人費解,或許那群長官們以為就算上前線,自己的腦袋也絕不會挨子彈吧。』

「我想你應該明白吧?那個『非法集團』的老女人是受到『少女操手』控制,這段犯行與她本人的意志無關……」

『是否如此並不重要。』

調整者輕聲歎氣。

『問題在于若不是因為你和「非法集團」的殺手維持良好關系,把這里當成三大勢力的折沖地帶,就不會發生這次的機密情報泄漏事件了。關于這點,就算我想袒護你也愛莫能助。如有任何不服之處,請直接向高層抗議。』

「……」

『順帶一提,雖然鬧事者是綠娘藍,但用行動電話傳送機密情報出去的人可是你喔,愛歌。多虧于此,又有兩處「蟻塚」遭到襲擊,喪失許多寶貴的研究資料與人命。別以為事不關己,你也徹底是個當事人。』

這番說詞完全無視于「少女操手」的存在……仿佛認為是綠娘藍和愛歌勾結才會鬧出這樁機密情報泄漏事件。

一旁靜聽的伊莎貝兒對恭介說:

「唔~~(語氣平板)伊莎貝兒覺得微量不爽。」

「真巧,我也開始覺得不太高興呢。」

『別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不殺王」。』

調整者眯起單眼,用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陽穴說:

『現況是有「嫌疑」的愛歌和綠娘藍勉強保住一條小命,想讓她們從處刑候補名單中剔除的話,身為當事人且沒有「嫌疑」的你就一肩擔起吧。拿出成績來,才能讓早就看這個三大勢力彙聚一堂的「據點」不順眼的高層閉嘴。』

「喔~~這麼讓步啊?還以為會直接砸爛這里呢。」

『實際上也差不多了。「自由勢力」恩賞等級903,就用你的力量來償還吧。接下來我們會把你拋進傷亡最慘重的戰場。拒絕的話,就把那兩人登錄在正式通緝名單上,讓全世界對她們張牙舞爪。換句話說,等于是送進刑場。』

「具體而言,你們打算怎麼處理?」

『愛歌泄漏的資料很致命,里頭網羅了「蟻塚」的位置、人員數量、資金管道、器材調配、防衛戰力、緊急避難路徑等情報。方才又有兩個據點因為這份資料而被破壞。長官們無法忍耐花了大把鈔票獲得的研究器材、人員與成果蒙受損失——坦白講,已經決定「撤退」了。』

聽到這句話,恭介不禁伸手扶額,仰頭看天。

身旁的伊莎貝兒扭頭問道:

「唔?這樣很糟糕嗎?伊莎貝兒微量也不明白。」

「超級糟糕。順便問一下,仍健在的『蟻塚』數量是?」

『三十四處。』

「內部人員數量呢?」

『一處約一百名左右。』

「……這麼龐大的人數,要一口氣從玩具之夢35撤退?使用陸海空所有路徑同時?這怎麼防守啊!真是的。『仇染』利用愛歌取得所有資訊,當然也包括撤退路徑,根本就隨時隨地都能襲擊……」

外行人或許會認為重新擬定新路徑就好,實際上是辦不到的。因為如果隨時能重新擬定,又何必事先確保撤退路徑?重要物資、護衛戰力、想定襲擊地點,實際受到襲擊時的第二路徑、第三路徑,說起來,要到「哪里」才算是確保安全?還有那里被毀掉時的第二避難處、第三避難處呢?……就算純粹紙上談兵,光擬定計劃就要花上一周,加上還要實際勘查是否管用的話,就算一個月也不夠用。而且現在還不是只有一兩個VIP,而是要把超過三千名人員朝三百六十度全方位護送出去。

而且,就算辦不到也無暇從長計議。因為就算想固守據點,「自由勢力」恩賞等級900級的「仇染」也會毫不留情地連同據點摧毀整個「蟻塚」計劃。

結論就是無路可逃了。

『高層們的想法如下:』

調整者邊用食指揉揉太陽穴,說道:

『組成龐大的運輸團隊,讓所有人員同時從玩具之夢35全方位撤離,並加入誘餌。就算對方是900級的高手,畢竟只有兩個人,或許能擊破一部分,但終究無法找到「最重要目標」……這就是高層在打的如意算盤,你的看法是?』

「問題是,她們已經掌握了『包括這些的一切情報』吧?握有選擇權的不是我們,而是『仇染』。這麼做只會被各個擊破,在『最重要目標』逃離前被解決就完了。不僅如此……」

恭介接著說:

「『仇染』會為了保持被召物的cost,盡量維持『連鎖』狀態進行戰斗。只要能維持從規定級、神格級、未踏級……一路煉成的強大被召物展開戰斗,勝算會高很多。然而,她們不見得能在九十秒待機時間內找到下一個目標。你想,這時敵人會怎麼做?她們可是只為了擾亂就散布『少女操手』,連一般民眾也滿不在乎地打倒的『仇染』啊。」

「唔~~(語氣平板)意思是來不及的話,對方會襲擊一般人,爆量維持『連鎖』嗎?」

恭介點頭回應紅帽伊莎貝兒的疑問。

「為了追逐從城市全方位散開的運輸團隊,她們一定會在整座城市縱橫奔走。不只會讓玩具之夢35化為血海,就算炸了整座城市也不意外。」

『但是高層的想法也不會輕易改變,就像巨大鐵球一旦被推動就難以阻止一樣。想減輕被害,只能最短最快地打倒那對搭檔。』

「我說過了,如果『仇染』可能襲擊的目標太分散,我們也無從保護。」

『言下之意是……?』

「只要能讓目標集中在一處,『仇染』會在何時從何處而來就很好判斷。『蟻塚』中最重要的人才與資源是什麼?讓其他據點先待命,只讓最重要目標先撤退的話,對方一定會盲目地沖過來,這時再打倒就好。」

『即使明知是陷阱?』

「她們是聞到複仇的氣味就無法克制自己的類型。」

這時,調整者歎口氣。

一反剛才的拘謹印象,以略顯憂慮與動搖的語氣說:

『但是高層們不會接受的,他們真心以為不承認錯誤就是保護自己的最佳方法。我不相信他們會接受風險如此高,而且是來自外來者的建議而改變撤退計劃。』

「看來你也是『很傷腦筋』啊。」

恭介輕笑一聲,這麼問了。

行動計劃已有破綻,成敗又直接與三千條人命息息相關。雖然調整者表面上擺出高壓態度,但被迫扛起這個重大責任,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想必壓力也很大吧。

『有什麼妙計嗎?』

「看來『政府組織』上層缺乏危機感,以為只要把責任推給屬下,問題就只存在于資料里,火苗不會延燒到現實之中,所以不讓他們有點體悟不行。如果要我當苦口良藥,我很樂意。」

『唉。』

這次換畫面中的調整者仰天長歎。

她聽說過「不殺王」的傳說,但不肯主動懇求或許是因為她也有個人矜持吧。

面對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機會,調整者舉白旗投降般喃喃地說:

『如果你肯出手「相助」就太好了,真的。』

2

公寓有很多種類。這間公寓是供應給大學生住的套房,打開正門就是房間,門上裝了簡陋的報紙投遞口,只要有心,想從門外偷窺根本輕而易舉,所以連換個衣服也不能大意。即使如此,在這個游樂園都市玩具之夢35里,能用如此低廉價格過一個人的新生活,光是這點就有十足魅力。所以即使缺點不少,在新生活剛開始的五月已全部租出去了。

水壺壺嘴發出咻咻蒸氣聲。

櫻色女服務生制服惡魔——比安黛妲一邊哼歌一邊准備沖泡紅茶。她取下白蕾絲手套,直接用削瘦的手指操作器具。

「客人。」

「嗯~~?」

她的主人兼憑依體斑鮫克伊娜坐在粉彩色床墊上,抱著腿迷糊地回答。

「老實說,我對紅茶一竅不通。我只喝寶特瓶裝的,所以如果你要對我賣弄紅茶知識,那就免了。」

「放心吧,這是複方茶。」

「嗯?」

「召喚儀式的戰斗基本上很耗精神,所以我調和多種茶葉,能發揮鎮靜效果。只要明白制作方法,用現成的市售品自己調配也沒問題。是的,就像只要懂得配方,即使用感冒藥或花粉症藥也能調配出能讓可愛妹子昏睡的下流秘藥一樣,懂嗎?」

「我是覺得大口大口地吞抗生素的女人說這些很沒說服力啦……況且,咖啡因基本上不是會產生興奮作用?」

「放心,有許多調配方法能解決的。許多召喚師為了專屬的激發手榴彈,不是和固定調劑師合作就是自己來,所以這方面的調配作業可說是家常便飯。」

學生套房中沒有英國皇室用的專業級茶器,但比安黛妲拿一般百圓商店買得到的簡易器具當作代用品。只有不死背操作手冊,詳細理解內容並分析建構自己的一套辦法,真正吸收知識的人才能辦到。

露臍少女克伊娜在床上扭動著問:

「我有拜托你做這種事嗎?我和你的契約只有幫忙我替紗優里複仇而已。」

「所以,為了讓客人能愉快地完成複仇,任何必要的條件我都會予以協助。等到開始要品嘗複仇滋味時,卻因睡眠不足而索然無味的話,可就得不償失了。再不然,我陪你睡覺,為你唱搖籃曲,一起洗澡,替你做SPA或按摩也沒問題喔。」

「不必了。」

克伊娜索性走下床,走到狹窄房間中央的玻璃桌前。

喝了一口裝在塑膠馬克杯中的紅茶。

「……完全喝不出有什麼不同。」

「比起不懂裝懂更令人高興,客人。」

「但我沒有打算小睡,精神很亢奮,完全睡不著,仿佛體內有一道聲音催促我快點走,快點殺。」

「這才是我的好顧客。所以,我才會像空中加油一樣為你准備了這杯茶呀。」

惡魔嘻嘻笑著,斑鮫克伊娜看不穿她的真正想法。

就常識說來,幫助別人複仇通常伴隨著許多風險。不僅要與目標直接戰斗,也會與目標的親友為敵。若信賴度不足,甚至有被自己伙伴背刺的可能性。況且,大部分的複仇都是弱小者挑戰強大敵人,倘若開始行動後才發現自不量力,敵人可不會乖乖放過自己。

明明如此,比安黛妲卻毫不在意地全面協助。

她不只獲得不到具體利益,敵人也與她無冤無仇。這個複仇只對斑鮫克伊娜有意義。就算成功,對比安黛妲也只是賺不到半毛錢的暴力事件。

她就像個在暴風雨之夜明知危險性仍走向岸邊的玩命沖浪者。

就像具有某種不可告人興趣的狂人,沉浸在行為本身的快感。

「比安黛妲。」

「什麼事?」

「我不在乎你。就算你背後有其他利害關系,或者受人委托才接近我,甚至是想出賣我的『政府組織』雙面間諜也都無所謂。」

克伊娜眯細雙眼,輕輕搖晃著馬克杯說:

「……只要『結果而言』能幫我完成複仇,即使我自己最後死了也無妨。所以,麻煩再複述一次規則吧,比安黛妲。幫忙我複仇,不管你是敵是友都無妨。」

「遵命,你真是我最理想的顧客啊。」

櫻色女服務生制服惡魔露出看似豔麗卻又過于成熟,仿佛即將腐爛的笑容。

「不只口頭上說說,還化為實際行動的客人真的很難遇見,我很開心這次的顧客總算是不一樣了。」

「哼。」

或許怕燙吧,克伊娜意外地只能一點一點啜飲熱紅茶。

喝完,她把馬克杯放在玻璃桌上。

「比安黛妲,下個步驟是?」

「我想想,不然半求心安半搗亂地做那個吧?我們的存在也差不多要被敵人發現了,接下來換這招試試。」

比安黛妲兩手揪著制服裙擺輕飄飄地甩動說:

「正好有變裝游行,我帶了幾貨櫃這種衣服,撒點錢雇用些打工人員,讓她們穿著這套服裝去市區亂逛吧。」

「……一般人只要沒目視召喚師和憑依體就會忘記,要怎麼雇打工人員?」

「透過客人的『少女操手』,控制一般人去做這件事不就好了?」

「上限不是只有三個?這麼做除了浪費一顆棋子有什麼好處嗎?」

「等這件事辦完,直接解除控制就好,這麼做能讓『政府組織』警戒。雖然誘餌幾乎都是一般人,假如當中混入被『少女操手』控制的人,說不定會做出隨機恐攻,所以對方一定不可能放任不處理。自命世界警察的他們必然會無謂地浪費人員來應付,我們就趁這段期間充分地歌頌自由吧。」

「結果是否有效還是未知數嘛。」

「所以我才說是半求心安半搗亂啊,客人。雖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但看著蠢貨忙得團團轉也很療愈。享受複仇的訣竅端看如何在追求效率中加入玩興喔☆」

「哼。」斑鮫克伊娜不置可否地冷笑。

點頭表示許可後,接著這麼說:

「那麼,我們出發吧。」

「遵命,客人,不管天涯海角我都會跟隨您。」

准備茶水的過程很講究,卻似乎沒有打算收拾。

理由很簡單。

她們站起來的瞬間,房間角落有某物癱軟倒下。在木質地板上倒下的那道人影具有一對手腳,海藻般的長發遮住臉部。

換句話說——

是這間公寓的原主。

被「少女操手」操控,除了窩在角落以外,沒被輸入其他指令的女大學生。

3

深山業蛇是個今年剛滿五十歲的壯年男性。

他有生之年未曾上過戰場,

坐在安樂椅上就能在深藍色軍服上別起許多閃亮亮的勳章。這名擁有各種奇特頭銜的男人現在正位于「政府組織」的「蟻塚」其中之一。

形成「蟻塚」有幾個條件,最主要的一個是「宛如社會縮圖的設施」。學校、醫院、監獄、軍事基地、賭場、戲院、旅館、補習班……不管什麼都行,只要是以單一系統管理一定程度的團體生活,並保有某種程度封閉性的設施,就能改造為「蟻塚」。

換句話說,深山目前所在的地方也是符合這類條件的設施。

A區國際機場。

「什麼?撤退計劃還沒准備完成?時間很緊迫,不管如何都要給我如期完成!我不在乎末端人員的安全管理問題,只要能讓『蟻塚』的核心部分平安撤離就好!用你們的頭腦啊,蠢蛋!說是嗜血的殺人魔,對手可是『自由勢力』900級的高手,不能被她的無差別攻擊奪走寶貴研究成果,這點道理不用說也該明白吧!」

深山氣急敗壞地對手機破口大罵,他的臉上對于「包括他自己」的計劃核心成員必須安全撤離一事沒有一絲疑惑,打從心底相信這就是真理。

「聽好,一秒也不能讓撤退計劃延遲。就算手指長肉刺,口腔發炎也不管,只要讓我們受到一絲絲傷害,就是你的責任,懂了的話就快點把手動起來!嘴巴和大腦你都不需要!」

從當初設計時,為了讓國際機場表面上看起來開放寬廣下了不少功夫,其實有三分之二是禁止進入區域。深山業蛇大搖大擺地穿過森嚴的警備網,擺出理所當然的態度,無視于一一向他敬禮的警衛,直接走向接待室門口,輕敲兩聲。

表情一轉。

臉上掛著惡心至極的諂媚笑容,這名壯年高階軍官輕聲細語地對似乎閑得發慌,坐在沙發上休息的年輕女性開口。

女性是「蟻塚」的核心成員,也是首席研究者。

「抱歉,哈特歐森小姐,由于天候不佳,行程似乎有所延遲了,等確認安全無虞後,我們立刻啟程。」

「我是沒關系啦,只要能繼續做研究~~」

瑪莉亞·哈特歐森正眼不瞧軍人,望著自己的手背和指甲輕松地說。

一邊克制著右邊太陽穴上暴怒跳動的青筋,深山全力陪笑說道:

「如果還有什麼服務不周的地方,請盡管提出來。」

「全部。」

瑪莉亞不是在挖苦,而是帶著一副「本來就是如此」的態度說了。

像是在誇示世界警察「政府組織」的色彩。

「可以先處理一下網路問題嗎~~?這里只有普通的Wi-Fi,訊號還只有兩格,真的是太誇張了~~人的壽命有限,在這里浪費時間只會錯失偉大的發現。難道你想負這個責任嗎?你負得起嗎~~?」

「我立刻派人處理。上頭嚴格交待過我要好好地款待哈特歐森小姐您。」

「另外,這個東西好像違反安全規定了耶~~」

瑪莉亞指著正前方說。

照理說,這里應該是安檢本來就很嚴格的國際機場當中的禁止進入區域。

照理說,這里應該是「政府組織」的重要據點。

照理說,這里應該是「蟻塚」的核心。

……明明如此,瑪莉亞·哈特歐森對面的皮革兩人座沙發的座墊上卻垂直插著一柄大菜刀。

「剛才有個男人『突然走了進來,把那個插在椅子上』~~我對本地的習俗不怎麼清楚,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啊~~?」

「怎麼可能……」

深山難以置信地望著刀子,一時之間愣在原地。

有人帶刀子進VIP房卻沒有人察覺,這簡直就和在核武庫房中找到外來分子的指紋一樣不合理。

「怎麼可能!是誰干的!」

愈是對這里的警備嚴格程度有所了解,就愈對這個犯行的精湛程度缺乏真實感。

深山業蛇一頭霧水,總之為了先呼叫警備負責人而回頭的瞬間——

他看見了。

「嗨,也許送點心當伴手禮比較好吧?」

背靠著門,雙手盤著的「不殺王」靜靜地說了。

「……!」

無視于嘴巴一張一合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的高階軍官,瑪莉亞一臉輕松地揮揮手。

「呀呵~~對了,伊莎貝兒好像一直待在你那里,現在狀況如何?使喚起來還好用嗎?」

「……至少比你們更有人味,還在煩惱該不該還呢。」

「啊哈哈,果然露餡了,真傷腦筋啊……」

隨口答腔後,恭介重新望向深山業蛇。

「給你個忠告,用不著使用激發手榴彈,召喚師和憑依體只要不在視野之中就會被忘記,我只是反覆利用這個特性而已。你應該明白意味著什麼吧?」

「哼哼~~(語氣平板)伊莎貝兒已經爆量明白了喔。」

「嗯嗯,伊莎貝兒真厲害。但他們似乎還不懂呢,明明情況如此危急……況且,就算是整個城市一起辦的活動,也不應該讓機場職員變裝吧?制服可是具有身分證明功能呢。」

「你……你……」

深山似乎總算想起該怎麼呼吸。

看著瑪莉亞對恭介輕輕揮手,他總算體認到自己被如何對待。權威或上下關系的世俗感覺把他的心靈拉回彩色世界。

被羞辱了。

對掌權者來說,這是比被人捅一刀更嚴重的傷害。

「你算哪根蔥啊,你只是個被雇用的三流傭兵而已吧~~!」


「那麼,被派遣人員或兼職人員輕易騙倒的正職大人又算什麼呢?」

在這個劍拔弩張的局面,恭介一絲懼色也沒有。

兩人彼此瞪視,鼻尖之間只剩幾公分間隔。

「聽好,我能辦到就表示別人也能辦到。說白一點,比起專門防守的我,專業殺手更擅長這種事……我相信『仇染』會干得更徹底的。明白自己的處境後再來討論吧。對手是『自由勢力』恩賞等級920,是比我903更高階的召喚師。」

「別囂張!你以為我是誰?憑什麼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所以到底是怎樣呢?」

恭介靠在門上說:

「你是相信子彈會主動避開的樂觀主義者,是看不見逐漸逼近的威脅,只想扯早就看不順眼的愛歌後腿的視野狹隘者,是毫不猶豫甯可犧牲三千名部下,只求在救贖的方舟中能有一席之地的膽小者……和召喚師的別名一樣,人們的評價是他人給予的。既然如此,你到底是什麼?」

「你這家伙……!這一切還不都是你們捅出的簍子害的……!」

「我們早就在追查『少女操手』。沒有愛歌或綠姐的幫忙,敵方初期的聲東擊西作戰造成的傷害范圍會更廣,恐怕已有無數年輕少女受害了吧。況且我們沒獨占獲得的情報,交出『少女操手』的樣本,也對你們『政府組織』做了詳細報告,但願意幫忙我們的只有愛歌和那邊那位『無戰連勝』而已。毫無對策,不設法保護民眾,一旦號稱世界警察的自己受到襲擊,就把責任百分之百推給我們?我說過了,人的評價不是自己吹噓,而是他人賦予的。」

恭介努起下巴,指向某人。

高階軍官膽顫心驚地回過頭,坐在沙發上盯著自己的指甲瞧的瑪莉亞·哈特歐森毫無緊張感地說:

「老實說,要采用哪個策略我都沒關系~~」

「哈……哈特歐森小姐……?」

「但『不殺王』應該證明了當前的警備系統只是坐以待斃~~所以還是有點討厭啊。明知一定失敗的事,為何還要做呢?這類疑問會不斷在腦中浮現。」

升官之路斷絕了。

此一單純事實扯斷了高階軍官最後的理智線。

「殺……殺了你,我要揍死你這個混蛋!」

「OK,辛苦了。」

恭介閃身躲過撲了過來的高階軍官,順手抓著他的臉直接砸在門板上,一擊就使高階軍官昏倒後,漠不關心地喃喃自語:

「……如此一來,你好歹不必緊抓著注定失敗的撤退作戰不放而送命,真希望多少能感謝我一點啊。」

「唔~~(語氣平板)伊莎貝兒認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恭介不在乎組織的體面,侵犯他人領域時也不帶著最低限度的禮儀。更何況愛歌和綠娘藍的失敗是事實,恭介無視于這個事實,卻用恐嚇方式解決事情。他徹底只以個人情感為最優先的任性態度與作法,絕對無法成為組織中的優秀成員。

但是——

正因如此。

城山恭介不是「政府組織」也不是「非法集團」,而是「自由勢力」。

他們是徹底不設限制,歌頌究極自由者,面對來自社會大大

小小的妨礙,全以個人之力來對抗。這樣的人們自然而然地聚集起來,形成疑似組織的型態,這就是「自由勢力」的真面貌。

換句話說,他與「仇染」是同類。

若要和他們合作,不理解其性質不行。

「所以……」

瑪莉亞不再盯著指甲,抬頭面對恭介問道:

「接下來該怎麼辦?」

「希望百分之百死亡確定的話,請選擇『政府組織』的警備計劃。如果明知有風險也要賭那渺茫的生存機會,就和我們合作。」

恭介說明自己擬定的能將傷害降到最低,縮小「仇染」的襲擊范圍,並確實迎擊的計劃。敵人只有一組,即使這麼做的風險很大,只要及早擊破就不必擔心。為達此目的,必須將「蟻塚」計劃中最重要的核心——瑪莉亞作為誘餌放在最前線,其他的人員器材都先待命。不聲東擊西,不用替身,單純將最強烈的目標置于單一地點,所以就算「仇染」明白這是陷阱,也絕對會上鉤。只要知道確實有突擊,迎擊起來也容易。

某種意義下這是立刻就有效的計劃。但這樣的計劃就像是為了釣出游擊隊或恐怖分子,把總統單獨拋到戰場上一樣胡來。如同將棋中的「王將」背面沒有寫任何文字,因為王將不需要沖入敵陣中「升變」。這樣的作法違反了世界警察「政府組織」的常識,恐怕不肯答應吧。

然而——

「好啊~~」

瑪莉亞·哈特歐森無須多做考慮似的答應了。

……事關自己的生命,真的不多考慮一下嗎?瑪莉亞意外地完全沒有「政府組織」的習氣,反而是恭介忍不住替她操心起來。

「反正撤退計劃的警備系統不管由誰指揮,都不是我該出嘴的啊~~就像制品一樣,不管是誰制作的都沒關系,只要制品本身能『維持水准,正常運作』就好。」

言下之意暗指昏倒在地上的高階軍官就是欠缺這點。

伊莎貝兒把頭歪向一邊說:

「但其他人能接受這種計劃嗎?伊莎貝兒感到中量不安。」

「放心放心,『政府組織』最注重上下關系了~~不管上頭做了多麼任性的要求,底下只能照辦~~」

瑪莉亞噗哧一笑說:

「……而且~~老實說,其他人員也不願意只為了讓長官能安全逃跑而犧牲自己吧~~用不著演一出鬧劇的話反而能松一口氣呢。如果還能給『仇染』迎頭痛擊,他們應該很樂意配合。」

接著,瑪莉亞搖搖手說:

「還有,愛歌在現場其實挺受歡迎的喔~~作為一名『仲介者』,她對伙伴的照護很仔細,不會把召喚師派上戰場上就射後不理,而且她和『非法集團』或『自由勢力』的良好關系也能成為緩沖,減少沒必要的厮殺。相信有很多人不樂見她現在陷入這種如坐針氈的窘境吧。因此,只要稍微推大家一把,狀況意外地能夠改變呢。」

「既然如此,就這麼實行吧。你們調整結束後立刻聯絡我。」

「哇~~你願意插手到最後啊~~?」

「雖然有不可抗力因素,關于這次的情報泄漏事件,我『自認』有責任。」

「不是因為對手是『仇染』?」

「……」

這句不經意的質疑令城山恭介陷入沉默。

瑪莉亞·哈特歐森並非諷刺或挖苦,而是仿佛「本來就是如此」,以「政府組織」特有的落落大方態度說道:

「『自由勢力』恩賞等級920『仇染』……專門和委托人締結契約,全面協助報仇的奇特召喚師。由委托人擔任憑依體,隨著契約一次又一次更換……我們好歹是『政府組織』,面對張牙舞爪的敵人,總不可能不收集情報吧?」

然後,瑪莉亞接著說:

「由此可見,作為主格的是召喚師。或者說,她的信念與能力塑造出『仇染』的特質。但如此一來,有件事就非常非~~常令人在意呢。因為據我所知,這名叫比安黛妲的召喚師……」

噗哧。瑪莉亞忍不住笑了出來:

「……全名似乎是比安黛妲·城山唷,很難不有所聯想吧?」

4

城山恭介先和憑依體伊莎貝兒暫時告別。

這里是玩具之夢35的P區,本區主要由公園或運動場所構成,頂樓也積極推動綠化。恭介現在所在之處也是公園,是用數十至上百根柱子將足球場大小的人工陸地支撐在五十公尺高的空中庭院。只不過,由于有連鎖咖啡廳進駐,與其說是公園,更給人露天咖啡廳的印象。

整齊的草皮染上黃昏的橘紅色。

公園里擺置了許多長方形大桌子,受到後沃普爾吉斯祭的影響,到處是扮成白雪公主或小紅帽的游客,手里端著咖啡或紅茶談笑。桌子采用撞球台造形,實際上也能玩撞球,只不過桌面總免不了沾有水滴或汙穢,不適合用來進行公正的比賽。

在充斥公園里的變裝游客之中,普通的連帽外套反而顯眼。

恭介對此有自覺,故意坐在這里。

他點了一杯新上市的加上大量蜂蜜、牛奶、肉桂及未知成分的甜膩冰咖啡,靜靜地等候。左手的皮手套不知為何有種刺癢感。

在透明杯子中的冰塊邊緣逐漸融化前,那個惡魔來了。

在這個超脫常識的城市里,一身奇裝異服的惡魔反而毫無不協調感。

「『這里沒人坐吧』?」

「『嗯』。」

櫻色女服務生制服惡魔不等恭介同意,直接坐在對面。

將自己的杯子和裝了千層可麗餅蛋糕的小碟子以及抗生素藥瓶放在桌子邊緣。

「你在堵我?為什麼知道我會來這里?」

「其實我之前就在追蹤你的憑依體斑鮫克伊娜。之前不知道她和誰合作,所以無法預測她的演算法,直到我接到『政府組織』通知……說破壞D區『蟻塚』的是惡名昭彰的『仇染』。」

「哎呀。」

「如此一來,事情就簡單了。第一,『柴郡貓』喜歡站在高處欣賞被夕陽染紅的景色。第二,『柴郡貓』受不了三天沒有蜂蜜和生奶油的生活。第三,『柴郡貓』為了不讓手感生疏,每天會撞兩小時的球作為練習。你已經從愛歌手中獲得關于『蟻塚』的所有情報,心情上想必很有余裕。如果是我認識的『柴郡貓』,一定會和西班牙人的午睡習慣一樣小憩一會來提高最後一戰時的工作效率。」

「講夠了沒?別再用那個外號叫我,『混蛋兔子』。」

「……」

「……」

氣氛陡然緊繃起來,仿佛能幻聽到「啪哩!」玻璃產生裂痕的聲音。

但恭介很快就把頭轉開,望著身旁仿佛氣喘發作般臉色發青的cosplay店員,而女服務生制服惡魔則用叉子劃開千層可麗餅,送進嘴里,各自舒緩緊張的情緒。

體感時間恢複正常,從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玻璃恢複成正常空間,身穿南瓜風格橘色特制制服的打工店員快步離去。

「所以說……」

喀鏘。女服務生制服惡魔叩叩身邊的長棒,笑著說。

那是在折成兩截、捆上皮帶的銀色管子側面加上可拋式把手而成的特殊鮮血印記。

同時也是使用七·六二公厘步槍彈的拴動式狙擊槍。

「所以你明知有危險,仍來這里堵我。但是,就算我來了,你不擔心我會埋伏起來預先狙擊你嗎?」

「如果是『你』,某種程度也能看出我的演算法吧?」

「你會在最有可能的地點安排憑依體,趁著我趴下來准備狙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時,讓她偷襲我的後腦勺。」

惡魔喝了一口紅茶,瞥了另一棟大樓樓頂。

她的憑依體也不在這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結果兩人想到的點子相差無幾。

「只是召喚儀式業界也意外地狹小呢,陰錯陽差地從地下五百公尺的箱庭逃出後,卻又得在此厮殺。」

「『你』還惦記著那里?」

「不會叫我黛妲姐嗎?況且,這又有何好意外的?」

比安黛妲仰頭將抗生素倒入口中,恭介眯細眼睛望著她。

「專門與人締結契約,幫助複仇的召喚師?說得倒好聽,但『你』只是自己想複仇而已吧?你無法原諒自己,所以想讓別人從口中說出充滿恨意的話語。」

「哈!你這小鬼還真敢說呢,你和我又有何不同?」

「……」

「聽到『救我』的詛咒之言只好出手相助?其實不想這麼做?笑死人了,小鬼,你只是自己想幫助人而已吧?你無法原諒自己,所以想讓別人從口中說出求助的話語。你我都一樣,因為『自己』想要,所以引導別人走向那種局面,我說錯了嗎?」

救命與複仇。

雖位于相對的位置上,但都能歸類于「助人」的奇特兩人組。

面對他人的求助,賦予極大力量的900級召喚師。

「……我和『你』不同,我早就想結束這種事了。」

「但一聽到『詛咒之言』還不是又忍不住插手了?」

「的確,這世界的問題,有一半是我造成的。」

恭介像是要打斷對方的話,搶先說了。

同時,瞳孔深處閃爍著黏滯、無可救藥的黑暗。

「但我有時也會想,與其繼續插手,還不如徹底避開。想負責的心態只是出自個人的任性,與其繼續死纏爛打,還不如早點放棄,反而能讓這世界的傷痕不會繼續加深。」

「難道你要放任那個『白之女王』不管?明明除了你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和那家伙對話。」

「……」

「哈,臉色變了。小鬼,你逃不開這個業界的。不管嘴上怎麼說,心里怎麼想,你的靈魂已被困在這里,逃離不了的。」

「『柴郡貓』。」

「閉嘴,『混蛋兔子』。我現在心情好得很。」

喀!仿佛世界的齒輪卡住一般,原本已恢複正常的氣氛再度凝固,空間中充滿一般人連呼吸都有困難的窒息感。

「不管如何,和你的救助成癮一樣,我不會放棄複仇的。」

「無論如何都不肯罷手?」

「當然。雖然那個在『女王的箱庭』里實行的『十五兄弟姐妹計劃』罪孽深重,但身為該計劃成果的我們在這次的事件里相遇,不覺得似乎冥冥之中有種引導嗎?」

封閉的箱庭。

將一定數量以上的人在單一系統管理下過社會生活,並具有某種封閉性的設施。

聚集于此的是國籍、宗教、人種、性別皆不同的十五人。

計劃的目的是為了徹底分析何謂家族羈絆與兄弟姐妹情誼。

四海之內皆兄弟。

不單作為一種思想,而是讓這種想法深深烙印在所有人類的腦中,如此一來就能阻止世上一切紛爭,可謂最強的和平計劃……雖然最後證明了這只是一場浩大的鬧劇。

為了確認在世界最嚴苛的條件下是否也能發揮效果,還投入了召喚儀式中作為頂點的被召物以及關于祂的研究資料,人工創造出極限環境。

結果,從這個計劃誕生的是……

「如果你是指『蟻塚』,那可錯得離譜了。」

「但是由前後經過看來,那個是以從『女王的箱庭』殘骸中找到的資料為基礎建立的。雖說『蟻塚』只是表面上模仿,本質遠遠不及。否則『就不只是能穩定量產憑依體的程度』了。」

「我們十五個之中,有一半在那場戰爭中死去,剩下的一半則成為達到900級的怪物……欸,這是我單純的疑問,你認為那個『教材』是一切的原因嗎?」

「誰知道?事到如今也無法確認了。對我來說,比起『教材』,不慎與『女王』接觸所造成的影響大得多。但這也很難說,也許對『女王』而言順序恰好相反。畢竟祂老是纏著你,左一句哥哥大人,右一句哥哥大人的。」

「……」

計劃並沒有失敗。

純粹只是沒人知道成功後有什麼樣的未來等著他們。

「所以你認為不完整的『十五兄弟姐妹計劃』變成了憑依體量產計劃?」

「若真是如此,人生被那個計劃擺弄的我們當然有資格使之落幕。有『複仇』的理由,有實行暴力也不被責怪的『凜然大義』。欸,不覺得很令人興奮嗎?」

為何沒人注意到?

也許親人或兄弟姐妹之間會產生親情等正面的情感。

但並非只有如此。

例如說,只要七十億人之中有人死亡,每個人就會受到仿佛近親喪生般的沖擊的話,在每天總會有人在某處死亡的狀況下,人們還能維持心靈的平靜嗎?

人們對于親人不見得只有愛情或善意,倘若產生了類似近親憎恨的感覺,而對象又遍及全世界,難道不會帶來比平常的厭惡感更深刻的破壞嗎?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百思不解,但也不認為對方會回答,恭介還是問了。

「在『女王的箱庭』中發生了很多事。我們十五個並非全部都和『你』走向相同道路。『柴郡貓』,你在那里見到了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吵死了,『混蛋兔子』。在『十五兄弟姐妹計劃』的過程中,我們從各種角度觀測到被你完成的縫界召喚帶到這個世間,並維持在穩定狀態的『白之女王』。有人在『女王』身上見到恐懼,有人在『女王』身上見到狂熱,有人在『女王』身上見到暴力,有人在『女王』身上見到誘惑。」

女服務生制服惡魔邊掰手指邊說。

接著——

「……但是,在『女王』身上見到愛情的人只有你。我倒反過來想問,『混蛋兔子』,你的精神為什麼還能維持正常?在見過那種宛如毀滅的化身後,為何還能接受『女王』?你究竟在『女王』身上見到了什麼才做得出那種選擇?」

「接受……?」

換城山恭介腦中陷入空白了。

無法理解對方的質疑,反問般重複那句話。

「你說我接受了『白之女王』……?」

「難道不是嗎?」

惡魔豎起食指指著少年的鼻頭嗤笑。

「如同我追求『複仇』是因為即使厭惡到想吐,我的靈魂仍被那時見到的『女王』的憎恨深深吸引……」

恭介心想不妙。

他不該聽這句話。正因彼此熟識,惡魔接下來所說的這句話一定能貫穿心靈防禦,造成致命打擊吧。

「小鬼,你的『救人』症候群原本說來是『白之女王』具備的性質。被需求所以被召喚,被召喚所以參戰,在戰斗中取得完全勝利,拯救所有人的性命,戰斗結束後,敵人也對你跪拜認輸,事情圓滿落幕。必須救一百人的情況下想辦法拯救了兩百個的大聖人……你為何能若無其事地扮演『女王』的形象?惡心死了。」

眼前一片黑暗。

昏眩感強烈襲來。

5

同樣位于P區的另一棟大樓。

在綠意盎然的方形頂樓,有另一組人馬對峙。

在宛如變裝派對的景色之中。

伊莎貝兒埋伏在這棟大樓上,是為了防止恭介和比安黛妲見面時受到狙擊槍襲擊。考慮到射線、風向、大樓配置、人潮、太陽位置等因素,即使地形開闊,實際能用來狙擊的地點意外地少,才需要專家仔細研判,並最大限度地活用地形。

「……」

保持警戒的伊莎貝兒聽見踏著細沙的聲音。

轉頭望向聲音方向。

「……找到你了。」

「?」

「我終于找到你了!紗優里!」

褐色中長發露臍少女——斑鮫克伊娜突然在伊莎貝兒眼前現身,用力地雙手環抱她,伊莎貝兒不停眨眼。

被人抱著,伊莎貝兒略把頭往後仰說:

「唔~~(語氣平板)身上爆量不像是藏了分解過後的狙擊槍,所以伊莎貝兒會試著回應對話。」

「?你是怎麼了,紗優里?」

「可是……」

視線對准著眼前的少女,紅色軍服少女如此宣告:

「伊莎貝兒的名字爆量不是『紗優里』。」

「別胡說了,你的名字才不是『伊莎貝兒』呢!」

克伊娜無意義地抱著她拖行好幾公尺。

似乎沒特別想換個地點或躲起來,過一陣子後,斑鮫克伊娜似乎滿足了,小聲地說:

「聽好,你的名字是川面紗優里,是住在春川市……不,玩具之夢40的普通國中生,沒受過軍事訓練,也不隸屬于叫『政府組織』的莫名其妙組織。你只是個參加回家社,運動白癡,總是在我身邊如影隨形的普通國中生!」

「?」

「真是的!你看清楚,這是你的照片!」

克伊娜用手指拈起脖子上的細項鏈,抽出收在胸前的飾品。在她手上晃呀晃的飾品似乎是個約硬幣大小的墜子。喀嘰,打開扣環,里頭收著一張黑長發的嬌小東方少女的照片。

伊莎貝兒不把頭湊向墜子,而是保持距離確認照片內容。因為她擔心專心確認照片時視野會變得狹隘,容易遭到偷襲,必須維持寬廣視野。

「伊莎貝兒的臉沒那麼扁平。咚~~(語氣平板)爆量完全不同。」

「『現在的你』才奇怪!都是『蟻塚』計劃害的,你的靈魂被搞得一團亂才會變成這樣!」

斑鮫克

伊娜抓住紅色軍服少女的雙肩,一邊粗暴搖晃一邊對著她的臉大喊。

但是,無法傳達。

像是被無限延伸的隔音玻璃阻擋了似的。

「你對『政府組織』那幫人做的靈障研究有多少了解?」

「微量也不明白。」

「……啊啊,明明變了這麼多,卻仍在這種地方保留原本的性格!」

克伊娜不禁呻吟,接著說:

「聽好,靈障是附著在靈魂上的bug或錯誤的總稱。被這種東西附著的話,會害人生病或瘋狂,所以要想辦法將之去除……這就是原本靈障研究該走的方向。」

「這麼說來,伊莎貝兒好像有這個印象,指回去~~(語氣平板)」

「你絕對是剛剛才聽過的吧!算了,總之他們在靈障研究上有所突破,開始以人工方式制造出靈障,使之附著在靈魂上,以提升人類的『基本性能』。」

雖然出自自己口中,克伊娜仍免不了露出厭惡表情。

克伊娜皺著眉頭繼續說:

「這等于是過去所謂的『附身妖怪』或『惡鬼』的數位版。看是要能吃生肉直接獲取營養、頭上長角、全身長出毛皮或尖牙利爪……想怎麼改造人類都沒問題,甚至能讓人長出翅膀在空中飛行或長出鰓來在水中呼吸。『政府組織』就是能做到這種程度,所以說,你『現在的模樣』一點參考性也沒有,明白了嗎?」

「……」

紅帽伊莎貝兒,不,自稱如此的少女低頭看自己的雙手。

「蟻塚」。

為了創造出憑依體,後天賦予靈媒體質的計劃。

「欸,既然你也是個憑依體,應該明白戰敗時的懲罰吧?」


⑻BOОK·Cом

「當……當然,伊莎貝兒爆量明白喔,啊哈啊哈哈(語氣平板)。」

「你真的明白嗎!咳咳……聽好,戰敗者會受到相當于自己信仰的神在眼前被殺害的沖擊,具體說來,會陷入二十四小時茫然自失,被任何人引導都會跟隨的喪尸狀態。但是,正常而言身心不會留下後遺症。是的,正常而言。」

「意思是伊莎貝兒不正常嗎?」

「沒錯。『政府組織』一定這麼命令你:『繼續起來戰斗,下次把音域××,cost×××的被召物呼叫出來再戰敗』。戰敗者無法進行複雜戰斗,所以或許有什麼輔助吧。如果這種事情持續幾分鍾,不,幾十秒,你認為人的靈魂會變得如何?」

「唔~~(語氣平板)……???」

「我就直接告訴你吧!心靈崩壞有幾種模式。如果持續按照順序召喚特定被召物並戰敗,就會像雕刻石柱制作雕像一樣,能將靈魂改造成期望的形式……換句話說,伊莎貝兒就是這樣被造成的。不停切割雕琢川面紗優里這根柱子,不斷削切削切削切!直到失去原貌,變成憑依體!」

也許有人以為「政府組織」是正義之師,一定不會做壞事。

但這就像不懂典雅的桐木衣櫥的價值,將之拆解成木板,用鋸子切割,釘上釘子,改造成新的桌子一樣。

這不是所謂的雙重人格,而是類似用尸體制作的鑽石。

原本的人物已經不存在了。這不是所謂的雙重人格,墜子里的照片和金發碧眼的軍服少女的臉龐完全不同。

存在于這里的只剩伊莎貝兒了。

「嗯~~這個論點爆量說不通。」

「哪里說不通?」

「召喚師和憑依體是成對行動,如果是這樣,和伊莎貝兒搭檔的召喚師靈魂也應該壞了。」

「啊啊,原來是這個。」

「如果說『蟻塚』是憑依體的量產計劃,為了生產一個憑依體,卻得毀滅一個召喚師,爆量沒有效率……」

「很簡單,『政府組織』挑選一個召喚師作為犧牲者,真的只是這樣。」

「?」

「的確,最初是一對一,召喚師和憑依體一起被擊破。接下來再讓失去自我而崩壞的召喚師補充下一個憑依體候補即可。旁邊的人命令他和新搭檔締結契約就好。不停締結契約契約契約契約契約契約就好……反正召喚師並不會死,所以能一直繼續下去,不斷重複度過和下一個憑依體候補一起在模擬戰中被打倒的人生,多麼悲劇啊。這就是『蟻塚』的真相。」

「蟻塚」,人們如此稱呼它。

所以會以為那是對建築物或設施的隱喻。

其實並非如此。

被螞蟻侵蝕的不是事物,而是人。

如同躲在氣味強烈的起士凹洞中的小蟲子,將人類靈魂挖得坑坑巴巴的計劃。臉上浮現不懷好意的微笑,以有色眼光看著對象崩壞的模樣,心想:「如此一來風味就能變好,也能賣個好價錢了」的貴族們的游樂。

「很遺憾……」

斑鮫克伊娜咬著下唇,低聲嘟囔。

「或許沒有方法能讓你恢複為川面紗優里了。靈魂本身的研究沒什麼突破,而最積極研究這個領域的『政府組織』又是元凶。如果治療失敗,你不是立即死亡就是變成怪物,所以不能冒這個險。」

「……」

「但是……」

這時。

少女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她的言語與其說來自喉嚨聲帶振動,更像來自其他眼睛看不見的器官中直接滲出的怨恨。

「我會一個不留地把做出這些事的家伙送進地獄。不,讓他們看見地獄還不夠,我會把所有人都推進去,我只能做這些。但是,正因為我只能做這些,我會竭盡所能辦到這件事。」

若要比喻,就像直接從靈魂冒出來的……

稍一觸碰或吸入體內就會立刻致命的紅黑色霧氣。

「所以,請你別再插手了好嗎?紗優里,你不需要挺身拯救那群混蛋,也沒有理由。和我締結契約的召喚師比安黛妲非常完美,戰術很優秀,能粉碎現場一切對象,我不希望你被牽連。」

「伊莎貝兒……」

軍服少女低下頭,喃喃地說。

肩膀微微顫抖。

「伊莎貝兒是笨蛋,所以關于你所說的事微量也不明白。」

「紗優里!」

「伊莎貝兒即使被人叫做紗優里也沒有任何感覺。」

接著,抬起臉來。

「但是,假如伊莎貝兒是被削切石柱創造出來的爆量全新的物體。」

凝視著過去曾經並肩而行的少女的眼睛。

「假如不管制作方法為何,實際完成的這種全新物體與人類相差無幾……」

接著,明確地說出口。

無法區別那個想法是川面紗優里的還是伊莎貝兒的,是原本就有的還是後天追加的。

單純地,就只是單純地把真實想法說出口:

「伊莎貝兒不知道是否應該依照伊莎貝兒個人的憎恨破壞『這種物體』。」

「……!」

伊莎貝兒似乎聽見了咬牙切齒的聲音。

斑鮫克伊娜氣到戴皮手套的左手不停顫抖。她只要用「少女操手」比出手槍形狀,便能使年輕女性毫無抵抗能力地被控制,但斑鮫克伊娜並不想用這個來控制伊莎貝兒。即使明白這麼做是最快的方法,也絕不會這麼做。

因為——

斑鮫克伊娜知道那個模范答案並非出自「被創造出來的伊莎貝兒」口中,正因為她深深理解川面紗優里,所以知道換成紗優里也會說出一樣的答案。

但是……

也因為如此。

「為什麼你非得受到這種對待不可……」

點燃火焰。

讓名為複仇的內燃機中的烈火熊熊燃起。

「為什麼這麼善良的你非得被人削取靈魂,非得為了某些人的利益被改造得亂七八糟!為什麼這麼善良的心非得被毀壞不可!」

「……」

「你雀屏中選的理由不是因為你是億中選一的人才,不是能拔出傳說之劍的天選之人,更不是上帝派遣的天使所帶來的神子,你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人物!我問過比安黛妲了,我作為憑依體的資質恐怕比你更高。但『政府組織』還是綁架了你,只為了研究『凡人經過加工是否能派上用場』的無聊理由!『政府組織』就像搜尋檔案、用完就丟進資源回收筒一般收集一般人!不斷重複收集、使用與拋棄!可是!」

「但是就算你繼續複仇,對狀況也微量沒有幫助。」

「!」

「沒有人希望你這麼做。」

「……!」

「『伊莎貝兒』也不希望。爆量絕對不希望。」

「就算如此!那又怎樣~~~~~~~~~~~~~~~~~~~~~~~~~~~~~~~~~~~~~~~~~~~~~~~~~~~~~~~~~~~~~~

~~~~!」

斑鮫克伊娜的咆哮之中充滿宛如要嘔出整個世界的怨恨。

她當然明白軍服少女的說詞。

從一開始就明白。

川面紗優里是個溫柔的少女,就算自己被殺,也不希望別人替她報複。與其讓雙手沾滿血腥,一直惦掛在心上,還不如早點忘記,重新開始人生。

但克伊娜依然無法接受。

不是為了別人,是斑鮫克伊娜自己無法原諒。

結果,複仇只是為了撫慰自己心靈的行為,只是為了讓自己沉浸在複仇行為里,好忘記阻擋在面前的高牆與難以接受的失喪感,只是現實逃避。

她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那麼,冷靜地處理,繼續往前進才是正確的嗎?用秒針一般的步伐踏扁憤怒和失落感,毫無所感地走向未來,這樣才是身為人應有的正確生活方式嗎?

斑鮫克伊娜並不這麼認為。

就算被說下如此結論的自己齒輪壞了也無所謂。

總之——

結果說來,斑鮫克伊娜這名少女只是「不想忘懷」罷了。

曾經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日常被無情破壞,再也不會回來;相識十年的兒時玩伴被改造得失去原貌,被破壞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記得了。

她不肯接受這種事。

也不肯走向未來。

因此——

複仇者對抗的目標有時不只限于凶手,有時是來自社會,有時來自世界,有時來自時代。高舉政治正確的暴君會以壓倒性的物量與速度沖走最重要的事物,使其褪色與風化。克伊娜討厭這樣,所以絕對不肯接受。為了保護「曾經存在的事物」,複仇者獨自一人面對一切。

嚴苛的逆風。

仿佛洪水爆發或土石崩塌般襲來的沉重壓力。

面對這些,少女全部正面迎戰,並走到這一步了。

伴隨著無數的消耗。

「……我不會接受的。」

少女低語。

發出的嗓音宛如勉強讓生鏽的巨大齒輪轉動的沉重嘎吱聲。

「就算是徒勞無功,是無意義的逃避現實又如何?我還是無法放任那群把川面紗優里撕裂成碎片,享受這樣所帶來的利益的家伙逍遙在外!就算全世界或紗優里不希望這樣!我還是絕對不接受!!!」

這也是某種形式的正義。

因此,比起普通的壞事更難以阻止。

複仇。

基于不原諒他人、不幫助他人、使他人不幸而成立的正義。

「……救……」

伊莎貝兒因克伊娜的氣勢而震懾,不知不覺間聲音愈來愈小。

含糊不清的言語逐漸變成蚊子般的微弱聲音。

「救救……」

她期望的不是自己不受複仇者的襲擊。

也不是保護創造伊莎貝兒的研究者們。

而是即使見面也不認識。

聽到名字也毫無感覺。

但卻確實存在,而且現在仍為了她感到憤愾的某人。

亦即……

「救救伊莎貝兒的朋友吧……」

6

城山恭介和伊莎貝兒最初邂逅是在太平洋上。在為了擊落「非法集團」的舊型戰斗機而締結契約更早之前。

在大型仿生矽胞運輸機「黃嘴天鵝」之中。

恭介首先質疑:

你的名字真的是伊莎貝兒嗎?

少女那時並不理解這個疑問的價值,所以她回答:不管是紗優里還是伊莎貝兒,是改造前還是改造後都無妨,要稱為人偶或武器都沒關系,名稱沒有意義。

聽完少女的回答,少年仰頭歎氣。

不明白少年反應的理由,伊莎貝兒反問理由,他拿出簡單的檔案夾給伊莎貝兒看。

是今後恐怕會成為對手的人物。

與身分不明的召喚師一起行動的複仇者憑依體。

斑鮫克伊娜。

並非太平洋上空中戰時的對手,而是在那場小小的戰斗結束後必然會碰頭的敵人,城山恭介在這時已經掌握了她的存在。

也知道對方「複仇」的理由。

雖然尚不清楚「政府組織」做了什麼。

但他明白伊莎貝兒是某種計劃的結果,以及她在該計劃中有何犧牲。

就算被告知這件事,伊莎貝兒也沒有感覺。

她已想不出對方的長相與名字。

就算看過資料也毫無感覺。

但是——

然而——

看到資料上的大頭照時,伊莎貝兒這名被改造而成的少女胸口感到一陣輕微刺痛。她不想看到這個人為了她而雙手沾滿血腥、自取滅亡的模樣。雖然她無從判斷這種心情從何而來,但她決定順從「現在存在于此的自己」的真心,決定接受這樣的自己的想法。

因此——

『救她。』

伊莎貝兒自然地說出這句話。

用拇指指著自己胸口,想抓住僅存于那里的事物與心情一般。

『請救救「這孩子」的朋友吧。』

但是——

『我才不要。』

那名召喚師不願答應。

相反地,說了這句話:

『但是,等到你能說那是「你的」朋友時,我隨時都可以幫忙。』

7

鏗!金屬聲音響起。

城山恭介和比安黛妲。

是兩人各自取出激發手榴彈,將底部用力敲在類似撞球台的桌子上的聲音。

類似一口氣喝完烈酒,把玻璃杯砸在桌上的感覺。

救命者和複仇者隔著方形桌子瞪視彼此。

「我會『拯救』伊莎貝兒她們。」

「哎呀,就算聽到『女王』的事也不挫折嗎?真難得。」

「我決定不在乎自我矛盾了,等事情結束後再來思考,那對現在向我求救的伊莎貝兒而言一點也不重要。」

「哈哈,這才是戰斗狂。小鬼,你和我果然很相似。」

隨便她怎麼說。

不管怎樣譏笑,不管怎樣嘲諷都沒關系。

恭介的眼中再次燃起信念之火,手指勾住敲在桌子上的激發手榴彈的插銷。頭上有犄角飾品的比安黛妲也做出相同動作。

「即使如此,我……」

救命兔明確地宣言。

「是的,我也……」

複仇貓也以相同的語氣說。

「「絕對不會放棄拯救他人!」」

拔掉插銷。

踢倒椅子站起,雙方同時抽出鮮血印記,恰好五秒,同時炸開的激發手榴彈形成邊長二十公尺的人工靈場,和雙方搭檔的憑依體少女們同時被強制從遠處大樓頂樓傳送到靈場內。

「我們上吧,比安黛妲!」

「工作報酬爆量由你決定!伊莎貝兒要和那孩子戰斗!」

在憑依體著地以前,戰斗已先開始。

兩人展開超近距離的格斗戰,阻止對方用「白棘」沖散「薔薇」立方體的開戰儀式。

「BANG☆」

一聲刺耳巨響,比安黛妲率先于近距離發射狙擊用的步槍彈。

她連折成兩半的鮮血印記都還沒展開,便在折疊狀態下強行扣下扳機。

恭介用仿生矽胞制鮮血印記壓住對方的槍管,同時轉動全身以減輕沖擊,威猛地揮動長棒進行反擊。比安黛妲硬抓住發燙的關節部位,用折疊的槍管擋下攻擊。不顧「滋……」肉燒焦的聲音,將鮮血印記延展開來,兩人接著又進行二次、三次互擊。

同時,在出手的空檔。

兩人各自擊出的「白棘」由前後同時沖擊「薔薇」,使總計兩百一十六顆「花瓣」散布在人工靈場中。

隨著「花瓣」被射入spot里,兩名憑依體的外貌也產生變化。

斑鮫克伊娜變成音域「中音」cost1「始祖之綠【k】」。

伊莎貝兒變成音域「高音」cost1「始祖之黃」。

雙方均為三公尺長的被召物……只不過,這時發生奇妙的事。

喀鏗!

不等被召物交戰,身體靠在撞球台狀桌子上的恭介和比安黛妲自己先打了起來。

雖然被彼此的防護圓彈開,無法直接攻擊對方,但900級的怪物們並不在乎。

「『柴郡貓』!」

「吵死了,『混蛋兔子』!」

兩人瞪著對方。

類似拳擊的近身戰,兩人靈巧地用近一百八十公分的鮮血印記繼續戰斗。

就算是鮮血印記,也無法刺入敵方的防護圓中,但除此之外就沒問題。用自己的鮮血印記勾纏、彈開、撥走、推掉敵方從防護圓伸出的鮮血印記,干擾對方瞄准「白棘」,以阻止被召物的煉成,搶得先機。

看似槍術或棒術的戰斗,卻不只如此。

召喚師戰斗的精髓徹底在于被召物的煉成與被召物間暴虐至極的沖突。

利用激烈肉搏戰的空檔擊出白棘,或者包括對方的妨礙行為也算計在內,讓鮮血印記被妨礙後的位置恰好在自己要的位置上,雙方擊出的「白棘」正確在人工靈場中移動,三次反彈、四次反彈可說稀松平常,有時還複雜地經過六七次彈跳,將必要的「花瓣」正確擊入spot。

這就是900級召喚師間的戰斗。

誕生于「十五兄弟姐妹計劃」的怪物神童的領域。

救命者與複仇者的沖突。

何止掌握神靈的規則,仿佛游戲般執行儀式……這才是利用世界的一切,擊破眼前敵人的究極形式。

恭介方召喚音域「高音」cost4「吞食花【lvz.j】」。

比安黛妲方召喚音域「高音」cost5「飛舞槌【kk.hdi】」。

恭介方召喚音域「低音」cost9「追逐鮮血之槍【bih.ei.dp.tq】」。

比安黛妲方召喚音域「低音」cost10「沙塵飛揚毒蠍之尾【hu.ce.kk.di.a.x】」。

恭介方召喚音域「中音」cost21「輝耀鋼鐵光芒之螳螂劊子手05【vi.ou.quc.sn.a.rol.ei.yw.fv.li】」。

比安黛妲方召喚音域「中音」cost22「促進老化收割生命之冒泡齒輪【nj.ou.ha.jv.a.lm.ei.tz.kr.no.xi.g】」。

一邊是由銀色盔甲組合而成的體長五公尺以上的巨大螳螂,揮舞宛如雷射切割刀般的巨大鐮刀,將眼前的一切撕裂、夾斷、運到嘴邊咀嚼的究極捕食者。

另一邊是由大大小小無數齒輪組成的集合體,在被召物中特別不具生物感的怪物。喜歡發出嘰哩嘰哩喀咚喀咚的齒輪咬合聲,使聽見者的身體結構仿佛受到詛咒那般急速老化來進行攻擊的嗜虐者。

雖然恭介擊球速度較快,但比安黛妲也緊咬不放,並且一次又一次地配合對手的音域,並維持高出1點的cost,使先發的恭介自然陷入消耗戰。在同音域之下,cost較高就是較強。類似在賽車時總是有敵車在前方阻擋的情形。

如此一來,只能靠召喚師本身的技術阻止了。

一面進行高速的「白棘」攻防戰,恭介時而以鮮血印記去纏住對手的鮮血印記,時而丟出偽裝成激發手榴彈的煙霧彈或震撼手榴彈,有時則又勾起桌上的咖啡杯或紅茶杯子拋出,使用一切手段妨礙。

然而效果依然有限。

煙霧彈被一腳踢開,震撼手榴彈被金屬托盤蓋住並踩在腳底,咖啡杯、茶杯連防護圓的邊都沒擊中,直接被閃躲掉了。

作為反擊,比安黛妲把雙腳站得比肩膀還寬。

恭介自然擺出警戒態度,這個動作令他如此警戒的理由是……

(妨害類的手榴彈嗎!)

「視線。」


聽到比安黛妲這句話,恭介才發現這只是在聲東擊西。

「嘖!」

恭介立刻抬起頭,但比安黛妲已經不自然地用力咬下臼齒。閃!類似鎂燃燒的刺眼光芒從惡魔口中閃出,刺痛恭介的眼。

「兵不厭詐是戰斗的基礎,不是嗎?」

爭取一瞬間的空白,安全地帶。

喀!趁著這個大好機會,比安黛妲用鮮血印記高速擊出「白棘」。不是全力擊出的威力球,而是擊打「白棘」右端,使之強烈自旋的旋轉球。回旋鏢般畫出強烈弧線的「白棘」正確擊中了某顆「花瓣」。

「陣形已經完成了。」

三四顆「花瓣」形成了一個小小球堆。

然後,不遠處有另一個球堆。

然後,然後,然後,然後……

「有樣學樣的模仿戰術只是個幌子。」

宛如骨牌效應,一顆又一顆的「花瓣」被連鎖迅速擊入spot,比安黛妲的被召物被接二連三地高速煉成。不是一口氣大量地,而是連續大量地。仿佛踏著階梯向上奔跑,cost轉眼間就升高到頂點。

「我真正的目標是設置地雷與連鎖爆炸!現在已如雪崩一般開始連鎖,就算是你也來不及阻止了!」

仿佛被召物的總複習。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差距已經使得cost或音域失去意義。

比安黛妲愉快地搖晃尾巴狀飾品,聳立于她身旁的是活躍于埃及神話的神祇,作為干燥與黑暗的不義象征,殺害了冥界之王歐西里斯,一時之間篡奪其王位的惡神。

換句話說,是神格級的被召物。

是仍然停留在規定級的恭介方卯足全力也打不贏的對手。

「再見了,救命者,可悲的另一個我。」

比安黛妲收起應戰架式,輕松地在手中如接力棒般轉動鮮血印記,露出冷笑。接著她把長棒扛在肩上,說道:

「等你下次醒來事情就結束了,放心好好享受戰敗的滋味吧。」

啪!女服務生制服惡魔用沒拿東西的另一只手打了個響指。

隨後,一團黑暗湮漫開來。

轟!!!站在她身邊的黑影失去人形,變成一團能使一切事物枯干的死霧,朝恭介的被召物……伊莎貝兒襲擊而去。

不管被召物是什麼,音域是否相克,規定級絕對贏不了神格級。

所以,這恐怕是最後一擊了。

鏗~~~~!

發出尖銳的聲音。如果被防護圓守護的恭介自己沒有挺身而出。

只要被召物尚未被擊破,防護圓就不會解除,也不會因為戰敗的沖擊而失去自我。

保護召喚師,不,正確而言是保護儀式本身的防護圓能阻擋來自外部或內部的一切威脅。

比安黛妲將扛在肩膀的鮮血印記轉個一圈。

「你的掙紮頂多能拖延一下,什麼意義也沒有。」

「嗯,沒錯,這麼做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這只是騙小孩的手段,沒辦法常用。我的動態視力追不上神格級的動作,我也阻止不了好戰的被召物主動襲擊神格級。」

沒錯。

如果這種戰法有效早就帶來變革。召喚師充當前衛擋下一切攻擊,被召物從後方進行炮擊的戰法會變成主流。

但現實並沒有那麼簡單。

會變成以被召物為前鋒,召喚師為後衛的戰法是有道理的。

然而——

「但你准備這些花了不少時間吧?人工靈場展開時間平均為十分鍾,現在已過了多久?八分鍾?還是九分鍾?『白棘』每十秒會補充一顆,對你而言,掌握時間應該輕而易舉才對。」

「難道……?」

「我只要撐到時間結束就好。」

恭介舉起鮮血印記指著對方說:

「反正我只是來『打聲招呼』,沒想到你卻先暴露自己的秘招,真是賺到了。等實際撤退作戰發動時,我會活用這個情資的。」

「你這只……『混蛋兔子』~~~~~~~~~~~~~~~~!」

比安黛妲憤怒地吼叫,但恭介不理會她。

只靜靜地對伙伴做出下個指示。

「伊莎貝兒,破壞地板!」

『……』

「伊莎貝兒,別太執著這次機會!」

『喀鏘~~(語氣平板)伊莎貝兒想要爆量淋上楓糖糖漿的三層冰淇淋作為酬勞。』

轟隆!

地面碎裂,吞沒了一切。

連同恭介和比安黛妲以及兩尊被召物一起往下方掉落。在支撐廣大公園的幾十根——不對,是超過一百根的柱子之間,以數十公尺為單位墜落,一直線朝向正下方的海。

「客人!現在還來得及,把意識對准……」

喊到一半,比安黛妲發現包覆自己的防護圓似乎在波動,下個瞬間,防護圓解除,來自下方的強風吹襲她的肉體。

(經過十分鍾了?)

變化為怪物的少女們也恢複原本模樣。

(算了,這樣也好,等著地的瞬間立刻丟出激發手榴彈,不,干脆現在就用狙擊槍……!)

比安黛妲著急地瞪著她身邊以相同速度墜落的恭介。

他面帶微笑,動著嘴唇。

言下之意像是在說「等聲音傳到你的耳里就來不及了」。

『防護圓 解除

了。』

「……?」

『因此 最好 注意 一點。 已經 沒有 東西 能 保護 「你」 了。』

「什麼……?糟……!」

來不及發出聲音。

一條鋼骨支臂從無數林立的巨柱之一橫向延伸而出。比安黛妲看見那根設有滑輪的維修用起重機的瞬間,沉重的沖撞聲炸裂。

恭介不在乎從視野中消失的比安黛妲,伸出雙手雙腳在空中控制姿勢,接近一樣在墜落中的伊莎貝兒。

抱住她,朝著海面。

兩人就這樣沖破了海水。

8

悠悠晃晃。

一團物體在半空中靜靜地左右搖曳著。

「真是的……」

是女服務生制服惡魔比安黛妲。

她在撞上起重機前利用風壓控制姿勢,宛如花式跳傘在空中扭轉身體,並將固定鮮血印記用的長皮帶捆住全身。不是隨便纏繞,而是類似跳傘的固定帶,讓沖擊分散到全身。

接著讓起重機勾住皮帶,成功消除了一般情況下恐怕不只斷手斷腳,甚至粉身碎骨也不奇怪的劇烈沖擊。

手機響起。

惡魔掛在起重機上接聽電話,來電者是委托人兼憑依體的斑鮫克伊娜。

『你現在在哪?』

「如果您抬起頭來,或許能看到約會用的性感內褲唷。」

『還能動就好。我也平安著水了,約個會合地點吧?』

「當然沒問題,只不過最好留意一下那只『混蛋兔子』,他和我一樣,最喜歡耍小手段了,很有可能會干出在召喚戰開打之前,先找出憑依體加以擊破之類的事。」

『既然如此,你來接我吧。』

「遵命,客人。」

比安黛妲巧妙地把皮帶甩得像活生生的觸手,讓自己站到結構複雜的鋼骨起重機上。

距離最近的逃生梯約三公尺,不助跑直接跳躍,雖沒落在同高度的立足點,但精准地在來回拐彎的逃生梯下一層轉角處著地。

『被得知秘招又被逃掉對我們很不利,比安黛妲,有辦法彌補失去的優勢嗎?』

「只要是客人想要的,我都能准備給您。」

比安黛妲三步並做兩步地半跑半跳,從設置在柱子上的逃生梯一路飛奔而下。

「我先前曾向客人說明過,對方很有可能改變撤退計劃及警備計劃。」

『那又如何?』

「考慮到『政府組織』內部的爭權奪利的各勢力,就算那只『混蛋兔子』進行干涉,也不可能輕易改變警備計劃。但反過來說,如果變更了,就一定會在某處產生矛盾,矛盾會帶來裂痕,我們只要看出當中的演算法,便能找出問題點。如果是我就會這麼做。」

『說結論。』

「我們只要打一通電話就能搞定。」

比安黛妲終于抵達海平面附近的最下層。

一面將手機移開耳旁,對眼前濕透的少女如此說:

「惡魔向來是以甜言蜜語引誘並操控汙穢靈魂的專家啊。」

9

恭介他們則是從另一處上岸。

雖然吸了海水的皮手套觸感很惡心,但沒時間抱怨了。

他爬上柱子的水泥基座,沿著逃生梯回到人來人往的巨大陸橋上,接著若無其事地觀察周圍,但在後沃普爾吉斯祭令人眼花撩亂的變裝活動當中,就連那套奇特的女服務生制服也會被埋沒吧。

手機之中傳來「政府組織」調整者的聲音。

『「不殺王」,「政府組織」接受你的建議,調整過撤退計劃了。我方在撤退作戰中能供應海上大型仿生矽胞運輸艇「魟魚」與在海面上待命的仿生矽胞潛水艇「藍鯨」各一。「包裹」內容則是儲存「蟻塚」計劃內容的機密伺服器與計劃主導者瑪莉亞·哈特歐森小姐。此外還需要什麼嗎?』

「這樣就夠了。」

『關于據點轉移計劃的詳細內容我附在郵件里,簡單說明的話,就是先用「魟魚」收容留在玩具之夢35的瑪莉亞小姐,運到在城市外待命的「藍鯨」上,接著逃往國外。你能活躍之處與「仇染」能襲擊之處,就只有「魟魚」運送「包裹」的期間。』

「沒有問題。『柴郡貓』一定會出現,不管布下多麼可疑的陷阱,那家伙不會坐等名為『複仇』的料理涼掉。」

『……你該不會已經和她接觸過了吧?』

恭介不回答疑問,結束通話。

身邊的伊莎貝兒甩掉頭發上的水珠,全身濕答答地抬頭看恭介。

「伊莎貝兒當初說過。」

「嗯。」

「只要最後能完成伊莎貝兒的委托,不管要伊莎貝兒做,伊莎貝兒都願意爆量配合。」

「嗯,我還記得。所以我們去救她吧,救你那位被說謊貓誘惑的朋友……雖然她是火種,但如果沒有『柴郡貓』在一旁添加柴火,也不會燒得那麼旺盛。」

伊莎貝兒這名少女的救贖在哪?該做什麼才能拯救她?

恭介一點頭緒也沒有。

為了能以低廉代價創造憑依體,少女的靈魂被侵蝕得七零八落,容貌也隨之整個改變,成了就算父母或摯友見到她也認不出來的可悲殘骸中萌芽的某物。

但是,少女確切地期望著。

即使自我、意識、人格與記憶都變得模模糊糊……她還是想拯救據說過去總是形影不離,但現在已經想不起長相與名字的朋友。

這就是她最迫切的願望,只要能實現,或許她自己也能得到救贖吧。

因此,「不殺王」尊重伊莎貝兒自己所下的定義。

比起拯救自己,伊莎貝兒更殷切盼望的是讓走錯路的朋友能早日回歸正途。

「伊莎貝兒再三拜托你了,點頭(語氣平板)。」

「嗯。」

「救救『伊莎貝兒的』朋友吧。」

這句話已不同于過去仿佛事不關己的請求。

但是這確實是發自這名嬌小少女的肺腑之言。

不是某人的空殼。

不是殘渣。

而是真真正正地出自名為伊莎貝兒的少女心中的言語。

雖然恭介仍不明白對這名少女而言,什麼才是真正的「救贖」。

他不由得展露笑容。

盡管他踏上的道路就結果而言與比安黛妲幾無差別,是一條絕不筆直的扭曲道路。表面上看來是接受請求,勉為其難地幫助別人,其實是誘導對方說出自己最想聽的話。恭介有所自覺,但仍滿足地開口了。

同時,在心中抱著「即使道路艱難,好歹還能背負一條性命同行」的信念。

「悉聽尊便。」

召喚師們融入人群之中消失了。

不久就要落日。

撕裂黑暗,賭上一切的「蟻塚」撤退作戰即將開始。

更早以前的故事

小時候總是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般說來,就算是在兒時玩伴或好友之間,通常會有團體領袖或上下關系。但在斑鮫克伊娜和川面紗優里之間完全沒有這類難以避免的扭曲關系。

當天要由誰主導,丟銅板決定就好。

有時是斑鮫克伊娜拉著朋友的手到處逛,有時是拗不過川面紗優里的任性要求,兩人一起去吃冰淇淋或可麗餅。假如有人問她們:「你們兩個誰才是主導者?」兩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指著自己的臉說「是我」吧。但是,就是這樣才好。她們從不對彼此說客套話,不是惺惺作態的小圈圈,而是真正平等的摯友。

「克伊娜,這邊這邊。」

「嘿嘿嘿,又同班了。」

「這次假日要去哪玩?有什麼目標嗎?」

當然,朋友之間難免摩擦,偶爾也會有不愉快發生。

但最後還是會和好,分享彼此的一切。

仿佛這樣才是天經地義,兩人自認她們是世上交情最好的朋友。

她們毫無疑問地想:

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她們一定不會與對方分離。

「約好了喔。」

「如果我們之中有一方碰上麻煩,另一方一定要幫忙。」

「總之跟你約好了喔,紗優里。」

「……」

又想起那些無意義的往事了。

克伊娜站在夕陽斜照的墳墓前。是她和比安黛妲建造的墳墓,墳中沒有遺骸,甚至連川面紗優里還活著的事也沒人知道,空蕩蕩的墓碑。

「……我早就下定決心,絕不在紗優里面前哭泣。」

克伊娜對站在身旁的女服務生制服惡魔低聲述說。

「但紗優里的想

法一定也跟我一樣。她明明是個愛操心的愛哭鬼,在我面前卻總是微笑。」

還記得。只有斑鮫克伊娜還記得紗優里的事。

她外表樸素,個性穩重,任何事都略懂皮毛卻無一專精。不知自己有什麼價值,就讀國中後迷上收集灰斑俠或貓貓保安官等玩偶。深信循序漸進,努力向前的話,總有一天幸福就會在自己觸手能及的地方等著,就像遇見巫婆前的灰姑娘一般。

無意義的對話。

干燥生澀的氣氛充斥在兩人之間。

不久。

比安黛妲靜靜地如此說:

「客人。」

「干嘛?」

「您應該沒必要忍耐了吧?」

這句話成了關鍵。

斑鮫克伊娜的臉逐漸皺了起來。原本在她心中被水壩擋住的情緒滿溢出來,淚腺潰堤,大顆透明液體在她眼眶里愈積愈多。

但在淚珠滑落臉頰之前,女服務生制服惡魔溫柔地抱住少女。

少女在惡魔懷里嚎啕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面對這個蠻不講理的世界,少女讓忍耐已久的情緒化為言語形式湧出。

「為什麼是紗優里?那孩子為什麼會被選上?為什麼會被那個叫啥『政府組織』的莫名其妙的團體奪走一切,當成玩具耍弄?靈魂被摧殘,連帶使得肉體與人格也崩壞!那女孩……那女孩已不再是紗優里了!她看起來只像一具以人肉制作的法國娃娃!為什麼紗優里得面對如此可悲的命運!」

比安黛妲沒有插嘴。

只靜靜等候主人把心中囤積之物全部吐出來。

「重要的是,為什麼我們沒有能力讓紗優里恢複原狀?管他什麼召喚師或憑依體,神格級或更在祂們之上的未踏級,這些一點也不重要!既然祂們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為何連區區一個女孩也幫助不了!」

淒厲至極的慟哭。

仿佛憎恨自己與其他萬物,不惜毀滅世界的哀號。

但比安黛妲絕不嘲笑她,也不表示厭惡或諷刺。

是誰說世界的意志必然凌駕個人情感之上?是誰說面對坡道上的巨大鐵球時,脆弱的心靈必然挫折?

就算不合邏輯,不合效率,沒有盤算,沒有利害關系。

只為了填滿空虛心靈而與世界為敵,又有何不可?

「客人。」

比安黛妲輕輕摟著像個孩童哇哇大哭的斑鮫克伊娜,靜靜開口:

「的確,我沒有拯救川面紗優里小姐的力量。我的力量或許不是客人真正期盼的。」

真摯地。

誠懇地。

逐漸加強擁抱力量。

「但是,只要客人期望,我能借給您一切複仇之力。您不必擔心能否實現。我是『自由勢力』恩賞等級920『仇染』,是只為幫客人完成複仇的工具。」

「……」

嗚咽持續了好一陣子。

過了一會,斑鮫克伊娜也伸出手來擁抱女服務生制服惡魔,揪著她的衣服,像是要連同衣服一起扯破那樣用力地,用力地,就只是用力地抱著。

「比安黛妲,把你的力量借我……」

那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怨恨之言。

也是被逼上絕路的少女之聲。

「我絕對不原諒把紗優里變成那樣!踐踏我們的友誼!貪得無饜地自稱世界警察的『政府組織』!就算這是罪惡!就算這是錯誤,那又何妨!借我你的力量吧,比安黛妲!為了我的……不,我們的複仇!救……救救……『救救我們吧』!」

摟住玻璃般脆弱的少女。

比安黛妲不作聲地微笑。

接著,這名惡魔宣告。

決定性地。

「悉聽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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