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Stage 01 命名召喚師,十五個孩子

1

不可能發生的現實擺在眼前。

「我試著把頭發染成粉紅了。」

「……」

不久之前應該還是一頭直順金發的比安黛妲,忽然一腳踏進了奇幻領域。看來超越現實的不只頭發,頭上還戴著像牛角的東西,臀部長出一條箭頭狀的尾巴。搭配起化學色彩濃厚的手術衣,突兀感強烈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在「箱庭」的內圈,十五個孩子的生活空間有好幾個談話空間,這里就是其中之一。在這個大小有學校教室兩倍以上的場所,恭介皺起眉頭。

「整體來說,這是怎麼了?」

「YES,這叫預備!」

比安黛妲露出想擺姊姊架子卻整個顯得太純真的笑臉回答。

「『紅心女王』……京美那家伙有個令人意外的才藝,說是什麼衣服都能自己做!她現在到處問大家想要什麼衣服,再過不久就可以跟『這件滿是蝴蝶結的寬松布料』說掰掰嘍~~」

「?要衣服的話,衣帽間里不是有一堆嗎……」

「……你要我從『那里』挑衣服?」

畢竟「箱庭」明明是地下空間,設備卻齊全得要打棒球還是踢足球都可以,衣物庫存更是堆積如山……對,恰似海港等待出口的巨大倉庫。

只不過……

「一次那麼一大堆衣服放在眼前,眼睛都花了啦,我有好一陣子都不想接近衣櫃了。沒在開玩笑,真的會在衣服山里迷路……不對,根本是要遇難了。」

「自由度太高反而無從選擇,是嗎……」

「什麼?」

「不,沒什麼。」

包括恭介在內,十五人並未受限于任何作息時間。大家喜歡幾點起床就起床,喜歡吃什麼、做什麼就吃什麼、做什麼,沒有學校課表或監獄勞動時間那種日程表。

即使如此,包括恭介在內,大多數人仍舊穿著一開始分配到的手術衣。這里沒有窗戶,連日夜概念都無從掌握,大家卻多以二十四小時一循環作息,跟差不多時間起床的熟面孔開心聊天。

使用的手法不是來軟的還是硬的,而是操縱大家自願進入「框架」。

讓十五人成為一家人的實驗。

不知道比安黛妲注意到了沒,她面帶無憂無慮的笑容,接著說:

「不用跑去衣櫃像暴力破解密碼一樣試過無限組合,京美說她能直接讓我們腦中的印象具體成形!你也趕快去跟她說說看啦。」

「我是只要穿起來好活動,什麼都好……」

看來這種方式今後會蔚為流行。恭介用看天空判斷洗過的衣物該曬還是該收的感覺,也逐步決定方向。

身穿短版手術衣的比安黛妲輕聲笑著說:

「你這樣講,京美會不高興喔。」

「可是大家都找她做衣服,會給人家造成負擔。」

「才不會呢,奪走她的樂趣才會讓人家不高興。」

是這樣嗎?

恭介機械般放大縮小瞳孔,將這段話收進腦中作為今後的修正材料之一。

就在這時……

一股輕柔的花朵般的香氣搔動了鼻腔。才剛這樣想,恭介背上已經產生了一種柔軟的感觸,看來自己是被人從背後抱住了。恭介發現那人把他的脖子整個抱進懷里,一雙女性的手臂從左右雙肩繞到胸前。

恭介讓對方抱著,轉動脖子。

近在眼前的是……

任由白色裝束與銀色雙馬尾翩翩飛舞,擁有極大力量的女——

站在對面的粉紅頭發少女整張臉蛋浮現出歡迎的笑容。

「啊!『京美』!」

「嘿嘿~~我先把自己的做好了。」

一被叫出名字,那個少女就露出人情味滿滿的笑容回答。

她眼角稍稍下垂,眉毛濃黑,五官洋溢著生活感,一點也不像神話或傳說中的存在。大概是從版型開始做起,剪裁布料,再從巨大到極點的衣櫃中拿出幾件衣物拆解開來弄成了小配件,像把新娘禮服進一步挖空並改造得更奢華的服飾上,一堆「紅、綠、黃色等叮叮當當的塑膠質感飾品」亮晶晶的。

城山京美。

十五人之一,拿到的卡牌是「紅心女王」。

身材比恭介或比安黛妲差不多大兩圈,在正常社會的話應該是高中生。之所以對穿著有所講究,除了本人興趣之外,也可能是手術衣太凸顯成長中的身體曲線。

「模擬戰場附近的資料室不是有一大堆繪畫還有雕像嗎?我拿那些做參考。怎麼樣~~?仿造得這麼維妙維肖,還不知道什麼要求都難不倒我就該判死刑了喔。」

「……」

「持握真實之劍純真無垢的『白』之女王」。

「計畫上應該是無法呼喚出來,恭介卻不慎在實戰中看到了那個存在」。

一般而言只會像龍卷風那樣偶然目睹,但人們還沒達到闡明此種凶猛威能發生機制的階段。那是極限的威脅,足以讓真正的實力派三人到齊,堅守在掀開一層表皮下的最前線。不到他們那個等級,連閃光深處透露的威脅都看不見。而她,就像那種存在的肖像。

「嗯嗯?你心跳加快了喔,小色鬼。」

「京美小姐,這樣有點貼太近了。」

「叫我京美就好,不然要判死刑喔。我要這樣處罰你,直到你把小姐拿掉~~☆」

莫名其妙被她用臉頰蹭來蹭去。

恭介隨她高興,輕歎一口氣,被面前的比安黛妲眼尖看到,做出反應。

「怎麼了?」

「沒有……只是覺得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到頭來果然是物以類聚呢。」

十五人還是一樣分成幾個團體,在小圈子里常常講話,卻幾乎不跟圈外人交流。

「我在想『一家人』是不是就是這樣。」

「誰知道呢?畢竟我是『被賣掉的』,沒看過范本,不知道一家人之間平均來說是什麼樣的關系。」

比安黛妲講話既不酸溜溜也不帶嘲弄,反而是有點愣愣的。

轉頭一看,穿著cos服的京美只是面露無奈的笑容。

「其他小團體其實也都滿正常的。」

「對喔,京美有到處問大家想穿什麼衣服嘛!」

比安黛妲好像有了大發現似的笑逐顏開。比恭介他們大了兩圈的京美不同于兩人,似乎走遍了每個小團體,跟大家打過照面。

但京美看來看去,最後還是留在恭介他們這一組。她自己決定了內外,去其他小團體時算是「外出」。

「……京美,目前這個人際關系對『大人們』來說算是成功嗎?」

「最近說不定會發生些什麼喔,死刑級的那種。」

「紅心女王」總算離開了恭介的背,慢吞吞地說。

也許是因為恭介照她宣稱的不加小姐了。

「畢竟他們說為了讓我們十五人成為一家人,要讓我們面對『試煉』或『災難』,藉此消弭大家的心防。現在他們應該在看哪里有隔閡,然後做調整,看要出什麼樣的題目才能消除隔閡吧?用超級電腦什麼的。」

就像大家到了電影院會看往同一方向,流下規格化的眼淚。

就像要逃出沉船時,手拉手一起坐上救生艇。

「先別說這個了,我有去其他小團體露臉,所以對十五人全體的情報流動也很清楚喔。基于我所知道的來說,恭介,你現在在閃黃燈喔,最好小心一點。」

「?」

恭介略為偏過頭,打扮得非常浮誇又超脫人類社會的城山京美將一個極其現實的問題擺在他眼前。

「有人在嫉妒你,特別是那個叫『帽客』的狂戰士,更是必須死刑級提防。」

2

「箱庭」幅員廣大。

畢竟這里常常一個房間就跟學校體育館一樣大,而且還像積滿朝露的蛛網珠串般准備了一堆。連接房間與房間的通道如果是縱絲干道,大型拖車都能輕松擦身而過,環狀橫絲也寬到能供一般客車到處跑。因此,恭介等人只要有意願,大可運用程式駕馭的電動代步車。然而……其實有不少人甯願徒步。

理由很簡單。

為了用慢跑的方式增強體力。

「嗨,『兔崽子』。你要去南側,就順路陪陪我吧。」

「……」

恭介聽見跑到身旁的男子這樣說,並沒有特別配合對方步調。

兩人照樣快步前進,但也不特別拒絕對方,按照預定持續跑步。

對方是「帽客」,是另一個小團體的領袖,恭介記得他們的人數最多。這人年紀比「紅心女王」大,恭介抬頭看他,幾乎覺得是屬于大人那一層了。他一頭凌亂的金發,深褐色肌膚,擁有強韌的肉體。

而且服裝不像恭介等人是附褲子的手術衣,而是不拘束地穿著白色系西裝外套,不打領帶。頭上一如別名,戴著小草帽。不過小草帽上繞了一圈精致銀飾,因此看起來也有點像王冠。

恭介覺得這個人的味道跟「非法集團」的那個男人有點相似,或者該說像是源自中南美的犯罪組織。

看布料的使用方式就知道,衣服應該不是京美做的。這個人從那個誰看了都會退縮的超巨大衣櫃中看過多達幾萬件的服裝,靠自己挑選出了最適合的穿搭。

換言之,這個人跳脫了「大人們」制定的「自發性軌道」。

城山京美將這個陌生人評為狂戰士。

他抽到的卡牌上的「帽客」在路易斯·卡羅滿是荒謬與蠻橫的故事中,是個理所當然將「瘋狂」、「失常」頭銜當成王冠的人物。

「你跑去南邊,是要上誰的課嗎?暮澤還是誰?」

「信樂小姐。」

「『教授禦前』啊。我不覺得能立刻派上用場……」

「但她看起來最正常,不管是主張的個人理論還是本人的人格都是。」

「帽客」哼哼嗤笑。

兩人一邊走得比一般人快一邊交談,呼吸卻絲毫沒有一點紊亂。

「講得好。」

狂人。

某個在滿是荒謬的童話中又擔負著被人認為無法理解的「角色」的人低喃著。

「不過啊,恭介,我看在這里會對『最正常』『感到安心的受試者』大概只有你了。」

「……」

「你覺得比安黛妲看起來正常嗎?跟你走得近的還有京美吧,那她怎麼樣?開玩笑,她們也一樣扭曲得很,腦子最有問題的我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真要說的話,會被帶到『箱庭』就表示不正常了。不幸被邀請到世界的這個邊緣地帶,自然有中選的理由,不就是這樣嗎?」

「所以——」「帽客」接著說:

「你讓我很好奇,如果給十五人排名次,或許是『矮胖子』或『空龍』排名較高。但我就是好奇,斗爭的嗅覺無視于有病的腦子,不肯停止說話。城山恭介,它告訴我最異質而違反常理的,是看起來『最正常』的你。畢竟——」

為了導出一項結論——

「你在所有人初次接觸召喚儀式,與大三角締結契約時也是『最正常』的,對吧?」

動作停住了。

跑步的快步調突然被打斷,是因為身旁的「帽客」水平舉起一根長槍般的棍棒擋住去路。

鮮血印記。

那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能自由自在呼喚出異界之人,連天上諸神都當成墊腳石,企及更高的巔峰。

形狀或材質各有千秋,而「帽客」的始自一枚銀幣。不知不覺間,手中的銀幣上又疊了一枚相同銀幣,重疊、重疊再重疊,注意到時已經變成一根既長且大的沉重金屬棒。

「普通人冷不防拿到這種玩意兒,知道眾神變得『近』在眼前,而且『竟然能』用該死的人手操縱天理,誰不害怕?」

他不會從外表的體格或年齡差距之類產生優劣感。

那個狂人是平等地測量威脅,到了人稱瘋狂的地步。

「普通人知道自己被屏除在世界表層之外,只要踏出一般人的視野就會被遺忘,誰不嚇得發抖?大家並不是真的想拋頭露面,並不是想出社會為世人奉獻才干,被群眾捧上天。即使如此,就算只是打比方,被別人單方面奪走人生的選擇權仍然讓人吃不消。」

抽到「帽客」卡牌,代表了何種意義?

測量頭部的尺寸,塑造其器皿的某人。

「大家大可以亂抓頭發、滿地打滾,因為打從第一階段就是這種程度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勉強維持得住自我,是因為大家原本就不『正常』。換句話說,所以你才不對勁。在這麼不『正常』的環境下,你能維持『最正常』的狀態接納一切就是不對勁。『不對,你是在那里締結契約的嗎』?」

「帽客」平靜地定睛注視恭介。

那對眼瞳只是瘋狂,但並不動搖。

不可思議地,他比任何人更能把焦點放在現實上。

「你究竟是誰?」

「……」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只有最正常而城府最深的你,不像是『被帶來的』。」

就在這時,微小的金屬聲嘰嘰響起。

聲音來源不是前後左右,而是正上方。在那高高的大天花板,吊掛無數鹵素燈、複雜交錯的鋼筋上纏著某種東西。那是個黑影,面戴章魚般的防毒面具,身穿藍色夜戰服。除了雙腳之外,腰際還長出了機械性觸腕。就是它纏住了鋼筋。

黑影頭下腳上,下半部舉起了配備榴彈發射器的卡賓槍,一動也不動。

他們說過極力不干涉十五人的生活。

如今這句前言被撤回。迫使他們不得不撤回的危機抵著恭介的喉嚨。

面對甚至可說毫無人性的精密應對,「帽客」輕歎一口氣,拿開了銀幣制的鮮血印記。整齊堆積的硬幣紛紛剝落,但沒發出任何落地聲響,全數消失在半空中。

「警衛啊。」

雖然靠的是槍械,但能正確認知到恭介他們的存在,即表示他或她也是有恩賞等級的。那人不以召喚為主,有可能是刻意停留在不到100級以便與現實世界做折衷。

「明明自己知道用槍也占不了便宜。」

即使如此,他還是選擇收手,恐怕並非懼怕槍彈。

離去之際,「帽客」如此說道:

「一開始抽卡牌是有意義的,這就叫作機緣巧合。我是這麼覺得的。」

「……阿爾貝特從『帽客』當中看出了什麼意義?」

「第一點很單純,代表我瘋狂得無法解釋。而第二點是:我執著于『王冠』。」

狂人嗤嗤笑著,輕戳自己的太陽穴。

「這可不只是一頂像草帽的帽子。對付區區防彈衣與子彈毫無意義,只是傷荷包,得不到一點好處。抱著擦得亮晶晶的獵槍上山,打的卻是烏鴉或老鼠,那怎麼像話?」

「……」

「我想與頭銜上有更大『王冠』的家伙交手,這才叫作能掛在牆上炫耀的打獵標本。城山恭介,我看山大王八成就是你。你頭上戴著的可不只是最強或無敵之類陳腐的『王冠』吧?」

「帽客」走進另一條路去了。

大概是感覺到威脅遠去,待在頭頂上高處的防毒面具也滑溜溜地挪動觸腕消失而去。

剩下恭介一個人望著狂人離去的方向。

照他那種口氣,恐怕無論說什麼別人都不會采信。而本人也有點享受這種狀況,所以無從改善起。

但他看透了恭介,定睛注視到多遠?

是十五兄弟姊妹計畫的根基?或是更深一層,剝掉一片薄皮的另一頭?

3

「真是鬧出大問題來了。」

黑色長發用大腸圈綁成馬尾,穿著合身深藍色窄裙套裝及白袍的信樂真沙美坐在圓凳上這樣說,歎著氣。

外圈除了是開發者與警衛等等的生活圈,也整頓出大小齊備的無數研究設備,這些全是用來從三百六十度將十五人變成一個大家庭的途徑。

隸屬于「政府組織」的「教授禦前」,私人領域是個類似醫院診間的場所。

室內有圓凳、鋼制辦公桌,還有個簡約的檢查台。牆邊有X光片用的看片箱,桌上另有一台電腦與薄型顯示器。同一張桌子上還有小瓶子,里面裝了向日葵的種子,不知道是養了某種寵物還是自己要吃的,有點難判斷。

這大概也是一種角色扮演吧。

說起來,雖然十五兄弟姊妹計畫本身是模仿「家庭」的構造,但大人們自己又各自建立了獨特的世界。學校、企業、軍隊、監獄、民航機、烹飪教室、工匠的工作室、健身房,甚至連醫院都有。看來只要能圈出一定的空間並給予特異色彩,形成具有上下關系或主人角色的社會生活,他們是無所不用其極。

話雖如此,這里並不「真的」是個診間。在信樂真沙美身後的白布簾後面,應該塞滿了一堆讓人看了就討厭的機械。

「安全保安上的風險,我這邊也收到報告了。聽說他連鮮血印記都拿了出來,氣氛一觸即發……只要再往前一個階段,神話中的諸神或更嚇人的東西就要露臉了,你明白嗎?雖然激發手榴彈都是由我們這邊管理,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自制,尤其是你們很多方面都不同于一般人。」

「並不是我挑起的。」

「好吧,俗話說雨過天晴,沖突也算是溝通的一個例子就是了。完全不起沖突或許反而不像一家人……」

最後一句話像是喃喃自語。

她低喃著,

用指尖把玩豐滿胸前或許也是角色扮演小道具之一的聽診器,並看向桌上的薄型顯示器。

顯示器上不同于心電圖或股價推移的五顏六色的折線隨著時間變動。

全部共十五條。

與恭介他們「兄弟姊妹」的人數一致。

「關系反映圖……不過這也只是一項指標就是了。」

圖表測量的是心跳與腦波等,然後統計出「作為人類的近似值」。

換言之,這些折線越是重疊,作為人的距離就越小,最後達到一家人的水平。

目前來說,恭介與大約三條河流中的一條支流會合。

那個「帽客」在畫面最上方的邊緣獨自漂流。

所有人要達成一條巨大主流看來很不容易,就算真的辦到了,也少有數據能證明這就算得上一家人。說到底,只不過是收集了自願協助的一些人,也就是成千上萬戶一般家庭的樣本數據統計之下,有超過半數家庭在這個圖表中重疊,所以或許能當成證明……如此而已。

(……再說,人工靈場下的召喚師或憑依體不會被任何攝影機或感測器偵測到,所以只要像這樣監測,如果有人在自己或其他人不知道的地方使用召喚儀式,也能立刻察覺就對了。)

話雖如此,如果只是籠統地給出「你們要當一家人」這種課題,恭介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所以有個看得見的數值倒是很值得感謝。

白袍美女刻意改變口氣,在圓凳上翹起二郎腿,如此說道:

「那麼,時間很寶貴,我們來『學習』吧,恭介同學,謝謝你今天再度選修老師的『基礎理論』。」

如同剛才說過的,包括恭介在內,十五人的生活基本上是自由的,不具有學校課表或監獄勞動那種強制力。

換言之,要不要向大人們求教、要的話找誰,都能由他們自由選擇。有人專挑特定人物師事,也有人不靠近任何人保持孤獨,有人則是為了知道跟誰合拍而走遍各處試試看。

所有人都能自由行動,大家卻都自然而然力求上進。

為什麼?理由很單純。

因為誰都不想被認定為廢物,被大家指指點點取笑成笨蛋。因此有兩種解決辦法:一個是所有人都扯別人後腿,另一個是所有人都往上爬。目前看來,十五人的判斷比較偏向後者。

她將資料用的底片夾進牆邊的X光片看片盒,一邊固定底片一邊說:

「好,注意這邊。我們都一句話說『家庭』的框架,但是一家人是如何辨認家人的呢?定義眾說紛紜,單純就血緣來判斷有點太愛幻想了,畢竟人類的眼睛性能並沒有高到只看到對方的臉就能做血液檢查嘛。」

「可是,只要遺傳上有相似之處,五官相貌應該也會有比較多的共通點。一般不是都將家人定義為『長相與自己有相像之處的人』嗎?」

「照你的說法,嫁進來的新娘或乾妹妹之類的,就無法跟家人拉近距離了。」

「換句話說,不是看出生,而是就後天性的理由漸次決定一家人的定義?就像對雛鳥的銘印行為……」

「要是條件有那麼簡單,事情就容易多了。就我認為,作息循環……更進一步來說,『飲食』有著重大意義。」

「也就是回到築巢的基本概念,是吧……」

「人類的體味會受到飲食影響,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作息循環相同的一群人會自然散發類似的氣味。事實上,家庭問題的徵兆中有個特別有名的例子,就是『當事人不再與家人一起吃飯』。由于時間循環一產生偏差,體味也會跟著慢慢改變,于是雙方不再能將對方視為集團的一分子。等到產生一定以上的差距後,就到了足以稱為外人的程度。」

「照這種理論,『外來』的新成員的確可以成為家庭的一分子。可是會不會有點太強硬了?以信樂的理論來說,『出去的』……例如在外獨居或嫁到別家的人不是反而會變成外人……?」

「哎呀,隨著新生活的到來,一家人變得生疏也不是新鮮事呀。每到盂蘭盆節或過年,看到好久沒回來的家人,應該也有人會覺得好『懷念』吧?當然我承認,即使一起吃飯,還是遺傳上有所相似的人出于各種荷爾蒙分泌等問題而『容易產生相同體味』。」

「……可是這樣的話,結論不會變成『可能因為感冒或花粉症而一時無法辨識家人』嗎?」

「有幾分真實性喔,我覺得『生病時言行容易變得粗暴』的例子就是關鍵所在。啊~~要是現在能調查那些血緣道德淪喪的中世紀貴族的遺體就好了,也有一種可能性是下毒未遂或性病蔓延,造成五感變得遲鈍……」

「我的意思是說只不過是鼻子里塞了衛生紙就造成家庭關系分崩離析,這種理論未免太偏激了吧……」

「啊!聽你舉這種例子,我感覺得出你瞧不起老師!」

不知怎地,比自己年紀大的女性長輩開始生氣了。很遺憾,就算把衛生紙塞進鼻孔恐怕也不能讓她氣消。

這就是信樂真沙美……管理「箱庭」的開發者之一的一貫主張。

放眼整體,這只是數十種……不,是多達數百種的假說之一。

學到這種事,出了社會也派不上用場,跟資格或專長也扯不上關系。然而,十五人仍然逐漸吸收這些知識,是因為這些與在這「箱庭」中蔓延的最大價值觀有著直接關系。換言之,這就像最後一頁附了一堆折價券的旅游指南,記起來可以得到許多優惠,豐富生活內涵,避免莽莽撞撞地碰壁。

以大考為前提的明星學校會先于無形中徹底灌輸學生學曆社會的優勢,以就業為前提的高等專門學校則是強調獨特的技術或資格有多大價值。無論是學長姊、學弟妹的上下關系,還是在班上或學年的地位,一切都以此為考量基准。例如在明星學校,沒人會用尊敬的眼光看成績差的學長姊;體育學校則是書呆子學長姊會被冷落。也許有其他的路可走,大家卻否定那種可能性。還有些學生一跟不上學校安排的出路,就認定自己人生已經完蛋,甚至動輕生念頭。

「但又為什麼要把鮮血印記與召喚儀式等等加入這個理論?」

「不是主題,是證明,正確來說是一個考試項目。被召物對純粹的一家人來說不但是威脅,作為宗教道德的集合體,還有可能破壞架構起來的理論。微小的倫理觀念能贏過巨大的倫理觀念嗎?是非贏不可,否則就算將結果拓展到全世界,我們也無法達到四海一家。」

「這之前就聽過了。」

穿著手術衣褲的恭介慢吞吞地打斷她。

就好像講給小孩子聽一樣,他一字一句慢慢說:

「呼喚出『那種東西』,敢保證能安全地控制住嗎?」

信樂真沙美依舊笑容可掬。

一般來說,「無視于長幼次序」是容易激怒對方的引爆點,然而,這位馬尾美女並沒有那種傾向。

「如果會被那點程度的事擊垮,那就沒意義了,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價值。就算對象是到目前還只能偶發性窺視到片段的龍卷風……就算是那個『白色』也一樣。」

回答得實在完美。

然而,與她面對面的恭介反而覺得這種完美是粉飾脆弱的塗漆。

不過他也沒資格說別人。

「那麼恭介同學,明白老師說的了嗎?」

「還好。」

「『那麼請你從第一個字開始,一字一句背誦看看』。」

原本的笑容突然變成了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句話。

換作一般人聽到這種要求,豈止翻白眼,搞不好連呼吸都會嚇停。

但恭介不一樣。

「從『真是鬧出大問題來了』開始?還是從『那麼,時間很寶貴,我們來「學習」吧,恭介同學』開始?」

信樂真沙美輕聲笑了笑。

在她面前,城山恭介就像那一類機器,正確地背出每句話……

4

「排行榜更新了。」

眼角稍稍下垂、眉毛濃黑的「紅心女王」城山京美說出這句話。

恭介、比安黛妲與京美此時待在「箱庭」內圈的幾間派對房之一。房間里主要配備了飛鏢、撞球等室內娛樂。附帶一提,這些設備對恭介或比安黛妲而言都太大了,所以打撞球時兩人總是拿圓凳當踏腳台握撞球杆。這種打球風格很需要保持身體平衡,難保不會產生加拉巴哥式進化。附帶一提,比安黛妲是穿著短版手術衣彎腰架球杆,所以從另一種意義來說也很危險。

言歸正傳。

可能是恭介與比安黛妲這兩個聽眾把心思都放在撞球台上,反應平平讓京美不高興了,她把映在卡拉OK用大畫面上的排行榜移到了覆蓋整面撞球台的液晶螢幕上。

霎時間,在圓凳上靈巧地彎腰架球杆的比安黛妲幾乎是快哭出來

地大叫:

「啊!輔助線不見了啦!」

「我、說、更、新、了。」

京美絲毫不以為意,看來她們很快就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定位。十五人分成幾組,每組內部再形成階級制度,完全是一團亂了。信樂真沙美他們做起監測,恐怕也頭痛不已吧。

「真要說的話,用螢幕控制讓別人教你球怎麼反彈,根本死刑級不好玩嘛。你這樣只是依照指示的力道動手而已啊。」

「誰在玩了!這是訓練,是調整身心狀況的除錯程序,所以本來就是要用規定的最佳效率擊球啊!真討厭,我要避開五號與八號擊出四號,所以只要撞兩顆星,讓母球曲折前進……」

喀叩——!尖銳聲響讓恭介歎了口氣。

「五號跟八號都被黛妲打中入袋,整個都亂七八糟了。」

「叫我黛妲姊姊!我是專門用來讓大家整的嗎?討厭——!」

這算什麼訓練?

恭介在自己的球杆前端擦止滑,同時眼睛看向撞球台。

1st「空龍」城山雫

2nd「帽客」阿爾貝特·S·帝凡史密斯

3rd「矮胖子」克勞迪婭·城山

4th「渡渡鳥」城山該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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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前幾名果然沒有變動呢,第一到第三名只是死刑級互相替換,但都不掉下來。」

「真讓人不愉快。」


在圓凳上維持平衡、粉紅頭發的比安黛妲嘟起嘴唇。

「單以勝率而言,我們明明也不輸他們,結果卻不算分,太奇怪了吧!」

「召喚儀式不是用來打架,是呼喚神明的技術,所以有很多規定啦。像是叫出目標被召物的最短路徑,或是遭到妨礙時如何迅速挽救……」

「那從一開始就不該讓大家競爭啊,那麼想知道精確度,乾脆在牆上畫個靶子,把『白棘』打進去算了!」

「因為召喚儀式本來就是一對一的斗爭,基礎是獻給神明的舞蹈表演嘛~~」

大姊姊還摸了摸她的頭,看來比安黛妲是不會離開她這種角色定位了。這個少女看起來自尊心極強,實際上卻很好應付,兩種性質正好成反比。

他們會如此關注直截了當的排名制,理由很單純。

其一是如同明星學校或體育學校,他們想設定個簡單易懂的主軸,用以判斷自己的能耐。可作為基准的社會地位有助于掌握人際關系的距離。

其二是鮮血印記或激發手榴彈的數量足夠供應每一個人,但……

「唉~~這樣看來,憑依體大概還是會被固定前幾名占走吧。」

比安黛妲歎了口氣。

她看向京美……嚴格來說是她的cos服,說道:

「而且憑依體被他們占走,是不是就表示那個最強的只會偶發性降臨的『白之女王』也會被他們第一個叫出來?」

這樣一來,也許會有人稱贊他們。

比安黛妲絕不會說出口,但她的身世背景讓她對某種事物極其饑渴,語氣中含有那種色彩。

「……」

憑依體人數不夠。

相對于十五人的集團,「大人們」只湊到了三名憑依體。

目前三人常駐于模擬戰場,挑戰模擬戰的人每次都要更新契約才能自由運用被召物。然而,一旦前段班固定下來,「大人們」恐怕會舍棄其他人,將心力投注在他們身上。

在封閉的「箱庭」里,這是很危險的徵兆。

能夠獨占刀槍不入的被召物,即代表終極性的特權階級于焉成立。他們也許會像古代的教會人士那樣,仗著上帝的威光貪腐沉淪。在無處可逃的環境下,後段班遭受到此種威脅,無法想像會被剝削到何種程度。

(……還是說這也算是成功?)

不是和樂融融的家人團聚,而是用強烈的威權作為一家的棟梁砥柱,這也算是「家庭」的一種形態。只要能達成「箱庭」的最終目的……世界大同並去除社會混亂的種子,過程或許他們並不在乎。

就在恭介如此思考時……

隆隆……!

沉睡于地下五百公尺的巨大建築結構,整個被超乎規格的力量所搖撼。

安定得甚至給人平坦印象的室內照明不安定地閃爍起來。可能是一種緩沖構造,也可能只是單純超出了設計上的極限,腳下地板像站在隨波蕩漾的船上那樣蠢動,頭頂上不連續地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

「呀!」

正面的比安黛妲姿勢一個不穩,險些從圓凳上跌落。恭介隔著撞球台,一只手刺出比自己身高更長的球杆,穿過她的腋下支撐她。

「……謝謝,但是面對一個弱女子,竟然像處理髒東西一樣用棍子戳,未免有失禮數吧。」

「手構不到啊。」

不知道為什麼,比安黛妲被恭介救了卻冷眼瞪他。

人際關系真難,即使按照公式逐步計算也不見得能得到相同答案。

「很近,對吧?」

「紅心女王」城山京美戰戰兢兢地看向派對房的出入口。那邊可能是連續產生接觸不良,壁掛燈不自然地一閃一滅。

即使轟炸之後已過了一段時間,房間的小天花板仍舊持續傳來余韻般的擠壓聲。空氣的重量變了,給人一種被透明手掌從上方按住腦袋的錯覺。這讓他們體會到無論空間看起來如何廣大,自己就是被關在厚重岩層之下。

然後答案唐突地來了。

撞球台上,球的位置被剛才的震動震得亂七八糟,整片表面映照出的排行榜上,人名產生了變動。

比安黛妲與京美面面相覷說道:

「第一名的『空龍』被趕下來了?」

「換成第三名的『矮胖子』往上升……也就是說,剛才的狀況該不會是……?」

她們喉嚨發出咕嘟一聲,接著往出入口……不對,是往震源踏出一步。與其說是出于正面情緒興味盎然,倒比較近乎出于反面情緒非得確認清楚,否則無法阻止不安感受繼續膨脹。

恭介確定撞球台有把球的最後位置儲存下來後,才隨後跟上。

在蛛網構造的「箱庭」里,恭介等人的生活空間位于內圈,離中心地區的模擬戰場很近。

然後越是靠近現場,異狀也越發明顯。光滑的白牆到處都是細小裂痕,內部管線好像也有受損,大天花板的照明變得零零星星。破壞的程度越靠中心就越嚴重,內牆的嵌板倒塌,變形到關不起來的門發出嘎吱擠壓聲……

「危險。」

「啾噗!」

恭介從背後抓住比安黛妲手術衣的衣領,說時遲那時快,一盞巨大的鹵素燈從大天花板上掉下來。有驚無險地躲過了比籃球還大的巨大金屬塊,粉紅頭發的惡魔果不其然轉過頭來,滿臉通紅,有點快哭出來的樣子,簌簌發抖咬住嘴唇。

「~~~~!」

她本來要說什麼,卻被周圍打斷了。

因為幾輛醫療用電動廂型車……換個說法,就像室內用救護車的載具,從後面追過了恭介他們。大概是出于某種理由需要人手,不只車內,連車頂或側面都有幾名黑衣警衛貼在上面。

這時,模擬戰場的防爆閘門附近冒出了灰色的滾滾粉塵。

與火速趕往現場的醫療車正好相反,有人影從骯髒棉花糖般的布簾中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那種動作就像在酷熱沙漠仿徨了好幾天,綠洲就在眼前卻被卷進沙塵暴的遇難者臨死的行動。一舉一動感覺不到速度或意志,就這麼搖搖晃晃地倒下。

「啊。」

城山京美不由得低喃一聲。

「空龍」……講到城山雫,那可是……

她在排行榜上永遠是前三名之一,是絕不動搖的超越者。擅長的被召物是「神格級」,像是八岐大蛇、尼德霍格、九頭蛇,她的另一個有名之處就是不依存于音域或神話圈,只是喜歡叫出暴虐龍神。由于有強烈堅持,有時會以游戲態度面對戰斗,但絕不會讓排名下滑,證明了其實力之高超。低階的「規定級」或高階的「未踏級」一律不接受,只在自己的領域「神格級」將敵人玩死于股掌之間。她原本應該稱得上「神話存在擁有的邪惡力量」的代表性人物。

然而……

這位神話世界的暴君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被奪走了以雙腳站立的權利,連四肢著地都不行。

只是把自己的臉當成抹布在地上擦。

無力張開的雙唇嘴角流出透明的黏液。

粗糙的瀏海掛在臉上,被遮住的眼瞳中沒有理性之光。

作為人的骨氣、靈魂擁有的尊嚴被連根拔除,只能慢吞吞

地不斷重複跟倒下的發條人偶沒兩樣的動作。

「……戰敗者……」

比安黛妲像在看一個被民眾拖下王位的皇族,呻吟著。

在召喚師之間的戰斗中落敗,受到信奉的神明在眼前遭到殺害的沖擊,就是這樣子。他們無法抵抗任何人的命令,光一個簡單的比手劃腳就能讓他們毫不遲疑地跳崖。

而警衛們的應對方式也很簡單。

『別管召喚師,那邊沒差!』

『救出憑依體比較要緊……』

『「快挖開牆壁倒塌的瓦礫堆」!這樣下去真的會沒命!』

恭介等人無能為力。

比安黛妲與京美走過她身邊,但恭介停下腳步。對于還在寬敞通道正中央慢吞吞地扭動的昔日王者,恭介頂多只能將她挪到路旁。

終于有一名經過的「大人」停下腳步。是綁馬尾的美女。

「教授禦前」,信樂真沙美。

她脫下身上的白袍蓋在城山雫身上,同時卻搖搖頭對恭介說:

「別再看了比較好……那偏離了『箱庭』的宗旨。」

「可是,比安黛妲與京美都在里面。」

少年自己也只能搖頭。

恭介把「空龍」交給信樂真沙美,為了掌握核心而往前走。

在模擬戰場的出入口周遭,警衛們來回奔忙,但沒有人特別攔阻恭介。不知道是因為沒有多余精神拉起封鎖線,還是連這種時候都遵守「箱庭」的基本規則之一——盡可能不干涉十五人的生活作息。

那里本該是個比學校體育館更寬敞的圓形空間。

紅白二色的西洋棋盤式地板整塊掀起,牆壁碎裂倒塌,警衛們開著構造有如肉食恐龍的工程作業車輛,與堆積如山的瓦礫辛苦搏斗。

有人釀成了這一切。

彌漫室內的滾滾粉塵散去後,威脅具體成形,君臨室內。

「矮胖子」克勞迪婭·城山。

原本應該與城山京美年紀相仿……換言之,在正常社會里大概是女高中生吧。不過,圓滾滾鼓脹的白底粉紅線條太空衣包住了她的全身,因此外表看起來別說體型,連年齡或性別都難以區別。手里的鮮血印記與最新科技的結晶正好相反,看起來就像把羊皮紙古籍裁成紙條拆開,再重新組成棍棒狀。

而被召物就站在新舊混合的召喚師身旁。

搶先一步到達現場的比安黛妲一屁股跌坐在牆邊起不來。少女身穿只把側邊綁好的手術衣,兩腿呈現內八字,微微顫抖。看來她只能勉強撐著不「失禁」,無暇旁顧了。平常像個監護人,眼角稍稍下垂且眉毛濃黑的京美似乎也一樣,連把手放在比安黛妲肩上都辦不到。她只能盡量不讓自己兩腿發軟,睜大了雙眼呆站原地,沒有余力了。

理由很簡單。

「『未踏級』……比神話諸神……更深邃的存在……」

京美喉嚨發出咕嘟一聲,直言不諱。

不對,那恐怕不是她自己說出來的。就連這句話感覺都像是被外力擠出來的。

「那不是照程序來的事先套招……不是套用公式的『舞蹈表演』。在無法預測狀況的實戰中,竟然會有召喚師真的叫得出那個,簡直該判死刑……!」

「招引慈悲與尊嚴之死的『灰燼』巫女(em.ao.lev.ck.rol.ei.vb.yu.a.ps)」。

祂兼具女性的柔美曲線與希臘古跡雕刻般的堅硬質地,是個互相矛盾的存在。外貌乍看之下像是巫女裝束加身的長發美女,然而失去色彩與體溫的「灰色」真正本領在于徹底的石化。有時是爪牙,有時是眼光,有時是毛發,有時是尖叫,有時是芳香。不分遠中近距離,從任何范圍皆能連續不斷以劇毒或詛咒進攻,沒有痛楚也不傷害肉身,只從肉體器皿中奪走靈魂,可謂超越死神的生命終極支配者。是安樂死或遺體永久保存等「滿懷溫情的褻瀆」體現者。

「『未踏級』為何還沒消失?」

不過,問題的重點不在那里。

城山恭介一句話直指核心。

「在召喚儀式之戰中,勝負分曉過了九十秒後人工靈場就會解除,被召物也會變回原本的憑依體。聽到爆炸聲後來到這里,少說過了五分鍾,為什麼?」

『嗯~~……?』

隔著白底粉紅線條太空衣,模糊不清的聲音難以區分性別。

但其中確實帶有負面情感。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如果虎頭蛇尾地結束就太沒趣啦。』

「……」

『人家好不容易連接連鎖,要用大招了,那家伙卻打到一半就倒下。害我沒堆完,消化不良,我這邊准備的大連鎖不是都白費了嗎——』

「也就是說,這是故意一再重複就對了?」

『嗯。』

「戰敗者無法違抗任何命令,『所以每次對方倒下,就一次又一次命令她再站起來戰斗對吧』!你明知道在戰敗狀態下,頭腦根本無法正常運作!」

『在四十五秒前是這樣沒錯,但站著不動的對手實在不行,太弱了。為了從「神格級」提升到「未踏級」,整整重複了三十四次呢。我還因為太焦急而打錯,不慎跑進灰色這條死路耶。』

太空衣把羊皮紙的鮮血印記轉了一圈,無憂無慮地說。

她用鮮血印記的前端指向「紅心女王」……不對,是京美穿在身上的cos服。

『本來我是想挑戰那個能不能叫出來都很可疑的「白東西」耶。』

都做到這個地步了,竟然還說失敗。

正在說話時,最大問題的時限似乎過了,石化巫女變回了原本的憑依體。那是個二十出頭,將銀發剪成妹妹頭的女性。為了不讓怨靈或邪惡精靈附身,她全身以黑皮帶般的戒具綁到不能再緊。最誇張的是額頭一帶繞了頭部一圈,緊緊捆住的金屬環。它的內側長滿大量的金屬端子,或許是以荊棘冠冕為原形。即使以調校用途來考量,也太異質、過剩了,可見當事人一直以來承受多大負擔。畢竟眼下因為人才不足,十五人都是輪流重新締結契約。

「矮胖子」絲毫不放在心上。

她說灰色是一條死路,只覺得與其笨拙地重新堆積,不如整個砍掉重練還比較快。

對。

不如砍掉重練。

『現在——』

克勞迪婭用手指叩叩敲著太陽穴附近的太空衣保護罩,告訴他們。

八成臉上還是笑著的。

『我思考正順暢,想趁引擎還沒冷卻來個第二回合。啊啊,啊啊,我感覺現在的話可以構得到『白東西』。我看得到連鎖的盡頭,看得到堆積高山的方法,還有路徑。所以讓我給你們一個機會吧,弟妹。』

「……」

太空衣不理會恭介瞪人的眼神,將羊皮紙的鮮血印記迅速往旁一比。

那邊是堆積如山的瓦礫。

『誰都無所謂,去跟埋在那底下的東西締結契約。管他是骨折了還是內髒被壓爛,在人工靈場里變成被召物的期間都不會有事,對吧?只有得到憑依體的召喚師,我特別恩准你為我的成功奠基。』

「……如果我拒絕呢?」

『我就踩扁你,找別人。』

信樂真沙美說過「那個偏離宗旨了」。她說得確實沒錯,計畫本來是要讓十五人成為一個大家庭,曾幾何時卻逐漸被召喚儀式的力量或排行榜的事情吞沒。

以「白色」這個字眼為主軸。

恭介視線略瞄一下別處,用上激發手榴彈與鮮血印記等物的召喚儀式,其凶猛威力只能以驚心動魄來形容,但必須照幾項程序進行,否則無法成立。換言之,只要條件不滿足就不會被卷入人工靈場,逃得掉。但自己有辦法帶著癱坐在地的比安黛妲與呆站在原地的京美逃走嗎?再說就算逃得了一時,在這巨大卻終究是封閉空間的「箱庭」有安甯的一天嗎?總有一天會在某個地方被逼入絕境,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與其這樣,倒不如在這里反過來擊敗對方,是否比較「確實」?

右手無意識地蠢動起來。

恭介有所自覺,知道自己開始尋求戰斗的力量——鮮血印記。

就在這時……

「哦,那正好,你就在這里陪狂人玩玩吧。」

鏗!小金屬罐扔進現場的聲音岔進他們之間。

那是拔掉插銷的激發手榴彈,在眾人理應退下的場面刻意上前挑釁的惡行。

手榴彈爆炸的同時,世界被切割出每邊長二十公尺的立方體,召喚師與憑依體被吸入其中心點。接著某人站到了排名第一的「矮胖子」正面。

是「帽客」。

阿爾貝特·S·帝凡史密斯。

太空衣定睛注視西裝

穿得邋遢、頭戴小草帽的男子,似乎用鼻子嘲笑了一聲。

『搞不清楚狀況嗎,犧牲品?』

「你連原作者路易斯·卡羅都沒聽說過?那連知識或教養都算不上,只是兒童讀物耶。」

站到「帽客」身旁的不是人,是個巨大棺材。

接著他用小麥色手背像敲門一樣敲敲它,棺材門就左右打開,露出內部密密麻麻的無數接續端子。

那是有如貫穿身穿單薄睡衣的美少女全身的拷問刑具。

即使世界第一有名,事實上原版目前並不存在,名稱本身就像一篇神話那般大搖大擺,散播自行發展出來的恐懼。

其名為鐵處女。

「矮胖子會從高處悲慘地墜落,而且沒有敗部複活。」

這就成了開戰信號。

伴隨著沉重地滑出拷問刑具的黑發美少女,「帽客」毫不遲疑、不踩煞車地殺進死亡盡頭。

5

從結論而言。

勝負真可謂發生在一瞬間。

「帽客」阿爾貝特與「矮胖子」克勞迪婭的中間地帶出現了每邊長六十公分,總計兩百一十六顆鮮紅的「花瓣」聚合而成的立方體狀「薔薇」。在人工靈場中,拳頭大的虛空——三十六個spot到處打開。兩者將會用鮮血印記的尖端撞擊稱為「白棘」的母球,把彈開的「花瓣」打進spot,藉此獲得刻劃諸神之名的文字。他們必須留意低、中、高音三者相克的「音域」與字數的cost,隨時改變呼喚出的被召物,讓戰局變得對自己有利。

勝負本來應該是這樣比的。

不過,從前提就完全崩潰了。

雙方擊出的「白棘」撞上「薔薇」的整塊立方體,將鮮紅「花瓣」散播至四面八方後,下一刻……

「怎……啊!」

仍然癱坐在地望著戰況的比安黛妲忍不住叫出聲來。

克勞迪婭·城山把羊皮紙鮮血印記的握把轉了半圈,霎時間,鮮血印記的下端猛地噴出了煙霧。而且那不是普通煙霧,似乎具有偏光性能,自頭頂上灑落的燈光一穿過煙霧,立刻大幅改變色彩。

變紅了。

變得與正在高速重複反彈的「花瓣」完全同色。

「消失了……」

京美也張口結舌,好像驚呆了。

「『花瓣』漸漸消失在景物中……!」

原理本身很單純,念書的時候有人會在考試題庫貼紅色玻璃紙以遮住紅字的答案,就跟那個一樣。透過紅光會看不見紅色物體,就只是這樣而已,效果卻極其顯著。一旦看不見什麼東西在哪里,手邊有「白棘」也無能為力。

(……說歸說,恐怕不只如此。)

克勞迪婭·城山總是穿著白底粉紅線條的太空衣,只要在阻擋宇宙有害射線的保護罩上動手腳,就能過濾視野中特定波長的光線。換言之,只有她在這通紅的世界里能正確看見「花瓣」的位置。

人工靈場內的召喚師或憑依體等不會被機械攝影機或感測器拍到。不過,如果是雙筒鏡或望遠鏡這類原始的光學儀器,只用肉眼看的話不會被剔除在外。

『所以我不是說了?』

難怪之前所向無敵的「空龍」會被單方面擊潰。

因為還不到實力左右戰況的階段,勝負就已經被她決定了。

『搞不清楚狀況嗎,犧牲品?』

然而,穿著手術衣褲的恭介說了一句話。

而且毫不遲疑。

「太天真了。」

喀喀!

雷鳴般的沖撞聲爆炸開來,「帽客」大量且迅速地將「花瓣」打進了spot。

恐怕……

最能親身體驗到那種神技的,應該是耍了小手段的「矮胖子」。只有她能透過太空衣的保護罩看見正確的世界。「帽客」不在意偏光煙霧或整片鮮紅的色彩,接連以「白棘」確保自己的「花瓣」,每次激烈沖撞都演奏出原初的毀滅之歌,同時逐步累積文字。而自己的庭院被對手接連踐踏,看在她的眼里,想必比誰都更鮮明清晰。

『怎麼,回事……』

克勞迪婭呆愣地低語。

『究竟怎麼回事!現在這個世界里,應該只有我看得到「花瓣」啊!』

「看不到不代表不知道,在召喚儀式的世界里非『眼睛』不可的,只有一開始扔激發手榴彈的時候。」

「帽客」乾脆而大言不慚地說。

「六×六×六,總共兩百一十六個。只要掌握一開始『薔薇』團塊的哪里有什麼文字,接著比較『白棘』的撞擊角度與地形凹凸,就能完全掌握什麼會以什麼角度彈到哪里。沒必要用眼睛看,『只要一開始計算對了』。」

「……」

乍聽之下,好像很合理。

不過,那在宏觀的現實世界里,幾近于不可能發生的矛盾,也等于是直接搬出拉普拉斯的惡魔等虛構存在進行討論。而無理行得通,道理就不通。用瘋狂的頭腦制伏一切,正可說是狂人的理論。

在路易斯·卡羅那荒謬與蠻橫若無其事地橫行霸道的幻想里,這個一頭凌亂金發的男子所擁有的名稱角色,更是被永恒的少女放棄理解。

「帽客」阿爾貝特·S·帝凡史密斯笑著。

用一副超越善惡的愉悅表情。

「比起這些,你無所謂嗎?我這邊的怪物已經暖身完畢嘍。」

『啊。』

「螺旋扭曲表里盡皆貪食之蛇(gv.ou.jz.eu.ao.iu.ei.bf.lvz.yx)」。

規定級,音域「高音」,cost21。

那是一條原本就已極長極大的蛇,又像彈簧或線圈般卷起自己的身軀,使形體變為更加粗壯強韌的大蛇。然而,鱗片的每塊光澤卻又有如小蛇的聚合體,宏觀看來可無限肥大化,微觀看來又無限極小化……就像將人類精神推落連綿不絕的對照鏡中世界,或是在圍棋的暴力搜尋法中有時會看到超級電腦因為組合爆發性增加而當機。那是不可避免的威脅,將觀者的精神生吞活剝,令人茫然自失,呆立原地,藉此確定下一擊將百分之百擊中要害。

「你這種貨色配不上『神格級』,更別說『未踏級』。」

狂人對著做不了什麼准備,只是看傻了眼的可悲太空衣,呢喃道:

「被小咖『規定級』吞沒消失吧,癟三。」

只剩下令人無奈的結果。

可悲的戰敗者倒在模擬戰場如毀壞棋盤的地板上,「連鎖」沒能連接造成人工靈場解除,從命的「規定級」恢複成原本的少女肉體。

將大量銀幣直直排成一根金屬棍的鮮血印記也紛紛依序剝落,但沒發出一聲落地聲,全都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于半空中。

然後排行榜得到更新,第一名的得主就此確定。

「無聊。」

總的來說,就這一句話。

而且還不是對倒地的「矮胖子」說的。

他環顧周圍,看往目瞪口呆地注視自己的比安黛妲、京美、救援工作做到一半忘了的警衛,以及本應控制住整個場面的白袍「大人們」。他對著這所有人,用一句話加以屏棄。

然後他說了。

只定睛注視著穿手術衣的恭介。

「看來只有你還跟得上,果然只有你跟別人不一樣。你最正常,也最奇怪。站在與一開始就瘋了的我兩極的位置,卻跟我看往同個方向。」

「……」

「陪陪我吧,恭介。」

「帽客」閉起單眼,提出邀約。

「日期你決定,畢竟除了我專用的憑依體之外,其他兩人都倒了。不過,你絕對得陪我。都到這節骨眼了,跟什麼『假海龜』啊、『打毛線的綿羊』打斗也得不到什麼,必須跟你打才不會無聊。」

「如果我拒絕呢?」

「無所謂啊。」

應對方式跟「矮胖子」不同。

只不過……

「這樣的話,你就一輩子虧欠著我活下去吧。就對我卑躬屈膝陪笑臉,直到進了墳墓還繼續對我抬不起頭吧。你以為是誰救了城山京美與比安黛妲?嗯嗯?」

「啊。」

仍癱坐在地的比安黛妲不由得這麼低呼一聲。她那副表情就像是察覺到自己推動了某種事情發生。

恭介緩緩吐出一口氣。

接著他先搖搖頭,然後老實地坦承:

「搬出這點,我就沒轍了。」

「哈哈!這就對了,應恩人的要求來殺恩人,這種扭曲的行為只有你能即刻決斷啦!你果然是最棒的,就像雙方的時鍾盤面明明都是亂成一團的大理石紋,卻莫名其妙能剛好在相約的時間于同一時刻現身。」

他說什

麼時候都可以,但絕不能樂觀視之。

那簡直就像已經過了醫師宣告的壽命期限,竟然還活了下來的感覺。

「那麼,恭介。」

反而變成了誰也無法保證能撐到幾時的未來。

已經確定將在某時某地,遭到斷崖絕壁確實阻擋的人生。

「敬請期待『那一刻』。」

排行第一。

史上最強的狂人閉起單眼,將眾人的列車切換到通往地獄的軌道。

6

整合十五個孩子的「大人們」各自建立獨特的社會基礎作為標准,嘗試干涉實驗對象——受試者的生活。

也就是學校、醫院、軍隊、監獄與其他各種環境。

「帽客」待在彷佛巨大骰子的空間內側。

每邊長不多不少剛好十五公尺,呈現一個正確無比的立方體。牆壁、地板、天花板,一切規格完全統一化,通體白色,從玻璃狀材質背面透出燈光照射內部,因此就連照明器材都不顯露在外。門扉也是一樣,彷佛工匠精心打造的木片拼花,門縫徹底密合,再加上內側沒有門把可以開啟,若是不細心觀察,很容易就會忘記出入口的位置。

不只前後左右,連上下的概念都試圖破壞,不自然至極的異形景象。

簡直就像合成影像用的攝影棚布景,或是早年精神病院的一個房間。

正可說是例外中的例外。

一邊意識到「箱庭」在社會生活中培育人心的整體方針,一邊又刻意全數去除。那麼奪走了這些要素後,會發生什麼事?這個異形空間就是建立于此種倫理觀念完全淪喪的方針。

站在中央的是深褐色皮膚的男子,阿爾貝特·S·帝凡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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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夠資格冠上瘋狂帽客之名的器材,被他當安全帽一樣夾在腋下。

不知從何處,或者該說彷佛整個空間震動一般,「大人們」的聲音傳來。

『那麼今天也一樣開始吧,阿爾貝特。』

這種事明明一組耳麥就夠了,他們卻特地從遠處的另一個房間直接把聲音傳來,也就是所謂的傳聲管。原理跟聽診器一樣,是透過金屬管傳遞聲波振動。

『戴上禮帽後,就由我們這邊任意選擇時機開始實驗。跟平常一樣,我們不會告訴你何時開始,做好准備。』

「知道。」

器材呈現厚重合金潛水裝會有的那種架式十足的黃銅色光輝,輪廓雖然就像圓頂硬禮帽,但其真正用途其實是完全包覆整個頭部,封鎖絕大部分五感的誇張遮眼布。

「禮帽」的正面有個大型玻璃透鏡,收音孔左右各一。實際戴看看,景物會像望遠鏡倒著看一樣變得極遠極小。

不過,這頂帽子的真正價值不在這里。

它能藉由發條與齒輪的力量,定時封鎖視覺與聽覺。

例如假設「窗戶」三秒只開一次,受試者只能拚命記住看見的景物,依靠烙印在腦中的照片般的記憶行動。

其間,現實世界的時針每分每秒仍在前進。

「窗戶」每三秒開一次,受試者每次都必須跟著修正動作,換個說法,狀況很接近體驗慢三秒的模擬世界。

那麼,利用「時間落差」究竟要進行何種實驗?

阿爾貝特戴起誇張的「帽子」,五感一遭到封鎖後……

四面牆壁各滑開一部分,一群身穿護具、手拿警棍的武裝男子從外面進入室內,人數超過二十。拿著的雖然是伸縮式警棍,但考慮到長度與重量,危險性比金屬球棒還高。

不過,阿爾貝特連銀制鮮血印記都沒拿出來。

厚重帽子仍然包覆著整顆頭,單眼透鏡男子往前伸出右手,以食指做個輕微的引誘動作。

他不屑地說:

「乖到腦子有問題啦,你們這些別人養的狗。」

緊接著,警棍從所有方向同時發出低吼。

然而,「帽客」在「慢三秒的世界」中扭轉身體,腳踏舞步。他轉動腰肢,輕松閃過忽縱忽橫地揮動的警棍。不對,還不只如此。他交錯般刺出手刀,高抬腳跟落下。笨重的聲音連續響起,理應受到最先進耐沖擊材質保護的男子們一個個失去意識。

當然,「帽客」並沒有看見一切。

無論是確保視野用的透鏡,或是集音傳進耳里的收音孔金屬管,藉由發條與齒輪的力量,都是每三秒才會開啟一次。

換言之,他只有等間隔的點與點。

即使如此,仍沒有一發攻擊打中阿爾貝特,道理很簡單……

「只要從有限的影像去填補空隙就行。」

簡直當成運動一樣。

不對,「帽客」並不把這個房間當成擂台或體育場,而是稱之為桌巾。也就是說,擺在桌巾上的不過是食材,連動物都稱不上。

「肌肉或骨骼的可動范圍;從現在的重心位置判斷未來的動作方向;視線或指尖;從臉部肌肉的緊繃預測思考。只要稍微轉一下腦袋的發條解放資源,就能『盜取時間』。」

不知道是否意識到路易斯·卡羅的一段文字。

童話中登場的「帽客」原本的職責,就是邀請永恒的少女參加無視時序的瘋茶會。

透過傳聲管,「大人們」既像佩服又像傻眼的聲音響遍室內。

『腦波沒變……安定地破表,連測量都顯得沒意義。』

「召喚儀式不是這種小把戲。」

狂人嗤笑著。

他一邊行使稀松平常的暴力一邊嗤笑。手刀飛舞,雙腳低吼,一步步將隔著厚重護具都能感受到困惑與恐懼的食材吃得杯盤狼藉。

「『花瓣』或spot的位置,『白棘』的彈道計算,現在叫出的被召物特性,然後是模擬一百手之後敵人會叫出什麼,再從中推測獲勝所需的cost與『音域』。什麼都是計算,計算的集合體,大到不瘋狂就跟不上。」

換成常人,光是背下大量的被召物就已經夠費力了。

更別說還要推算從哪里連到哪里,遭到妨礙時如何迂回,配合對手的cost、『音域』、『花瓣』與spot的狀況怎麼做變化;要網羅豈止成千上萬的模式,然後身體力行一步步正確實現,根本是癡人說夢。

但是,就是構得到。

「帽客」能悠然漫步于常人會被逼瘋的領域。

他的那副身影會將周遭一切盡皆吞沒。

據說有一種精神狀態會如共鳴般傳染給待在同一空間的人。

也就是一種集團心理。

或許因為如此,「大人們」才不直接與「帽客」見面。

注意到時,站在白色空間里的只剩下他一人。

「太沒勁了吧,啊?我可以給你們更多時間,要五秒間隔還是十秒間隔?世界就是要慢這麼多才算剛好。」

唔嗯。傳聲管泄漏出思索般的呻吟。

然後四面牆壁再度被切出洞口,經過設定的刺客們大舉入侵。

只不過,這次沒有護具保護了。

既然是電腦恐懼症,應該是屬于不同于電子學的領域。一群異形除了活人健全的四肢,還配備了明顯看得出是人工物品的蟲翅或大鉗,以及蚱蜢後腳與複眼狀護目鏡等,逐漸將「帽客」團團包圍。

『如果這些複雜的計算能被僅僅一個公式破解呢?』

「那個女王嗎?無聊。」

口氣不屑的一句話。

不是為了否定「沒有那麼方便的東西」。

他接著這樣說:

「要是有那種玩意兒,就應該被我弄到手才叫合乎情理。」

頭一個。

搶在任何人之前。

前人全都失敗,無法到達;或是失敗,只到達了一部分。

這種讓人發瘋的道路。

又有一名挑戰者悠然向它開戰。

7

穿著手術衣褲的恭介來到了「箱庭」外圈——開發者或警衛等「大人們」支配的區域。話雖如此,他的目的並非訪問某人。

作為導火線的,是一句極其單純的話:

『我、我來保護你。』

比安黛妲·城山。

比任何人都有反抗心,比任何人都深陷圈套的一名少女。

『「帽客」又怎麼樣?我可是姊姊喔!』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恭介自己知道軌道偏離了「原本的目的」,手腳卻正確無比地持續擺動。或許是基于「展開人工靈場的召喚師或被召物不會被攝影機或感測器拍到」這項因素,「箱庭」之中令人意外地少有電子安全網絡。相對地,各種門上常常裝有工匠性情的「靠機械無法重現」的鎖頭,但對恭介而言算不上太大障礙。無論一扇門上掛了多

少道鎖,他都能用雙手與十指迅速開鎖。

他要去的房間,是與「帽客」阿爾貝特·S·帝凡史密斯關系匪淺的「大人們」的研究室。狂人的實力貨真價實,不靠小手段,不過為了進一步保證其實力,協助者是不可或缺的。從強烈影響到其技術或言行的人物下手比較快。

這是恭介與阿爾貝特之間的問題。

要是比安黛妲魯莽介入,可以肯定絕對無法全身而退。

所以,要防范于未然。

「……」

恭介輕呼一口氣,解開了最後一道鎖。

在厚重門上直線一字排開的鎖頭全部加起來將近二位數,但花不到他五分鍾時間。

門把上掛著飯店常見的那種牌子。

Don't Disturb。意譯成「箱庭」式說法如下:

擅闖者一律槍殺,不加警告。

「……管他的。」

恭介將門打開一小條縫,潛入其中。

這里與信樂真沙美的「診間」風格迥然不同。這個地方說起來,比較像金屬領域的實驗室。有車床、壓床、各種大型工具等大概不太可能用在人體上的物品擺滿室內。牆上掛著防塵面具,小天花板上有附特殊加厚空氣濾網的空調設備。看來他們真的打算在這密閉空間里做金屬加工。作為室內設計的前提,早已想到會飄浮著不慎吸入就會累積在肺里的大量金屬粉塵。

上鎖的櫃子有兩個,不過不用看玻璃門里的資料,恭介就猜到八成了。

(……從步行、動作或舉止分隔「家人」與「外人」的假說,是嗎?)

在以人臉識別等功能聞名的圖像解析技術當中,有種研究是從走路識別身分。據說光是以雙腳站立並使體重自然傾斜,就會凸顯出指紋或虹膜般的「個別特徵」。理由出自先天性的骨骼或肌肉的長法,以及後天性的環境學習。換言之,兩者都與「家庭」息息相關。

這麼一來……

(這是在研究按照數值控制全身的肌肉平衡,藉此誤認「家人」,或是刻意避開相同數值,確認是否能讓受試者被排除在外的實驗。重心偏向金屬加工,或許是因為他們認為家人情誼並非建立在曖昧無形的心靈或情感上,而是依存于肌肉、骨骼等硬體?作為參考例子,說不定還組裝了近似賽博格的義肢。)

恭介腦中想像著實驗情景。每天只是重複看著固定于台座上的人工手腳妖異的動作,測試能否感覺到家人般的親切感。或是也有可能與全身裝滿這些義肢的人們進行名為沖突的溝通……很像是那個「帽客」與協助者會做的事,想像起來還挺迷幻的。

然而,阿爾貝特從中發展,獲得了精准操縱自己肉體的技術卻也是事實。還有超強的空間掌握能力,也可說是用肉眼「目視」辨識家人的研究帶來的副產物。

(只不過……)

光是這樣,還不足以作為「帽客」執著于召喚儀式的理由。

應該有個「契機」使某人甯可把「家人」定義的完成擺一邊,也要把重心偏向排行榜。可能是他本人,也可能是周遭的人物。

「……」

恭介接著走向上鎖的櫥櫃。

鎖頭好開到讓人不禁以為是否只是這種形狀的門把。恭介輕松開鎖,滑開玻璃門。

一個櫥櫃里放著輕便型無線電收發機,大概是用來做最基本的聯絡。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它的振動板連往一台老舊的留聲機,通訊紀錄就刻在超過兩百年以前使用的蠟筒上。弄到這種地步與其說是討厭數位化,或許已經接近恐懼症了。

而另一個櫥櫃里的物品,乍看之下像是集郵用活頁本。這里果然也免不了排斥數位化的作風,每一塊郵票大小的材質都像是老照片的底片。而這些壓縮了大量資料的物品,其實是……

「微縮膠片……?」

問題倒不在加密方法,而是到了現在這時代根本弄不到閱讀儀器,所以不用擔心內容泄漏。感覺就像拿到一份謠傳有鬼魂在畫面邊緣閃現的音樂錄影帶,但是錄在VHS錄影帶一樣。

恭介想了想,然後環顧大量工具機琳琅滿目的室內。

他拿起牆上的防塵面具說:

「做一個就是了。」

他說到做到。

恭介基本上只從廢料盒里頭拿材料用,如果還是無法消除疑慮,可以弄點小火災假裝是電線走火。多虧「矮胖子」與「帽客」等人讓整座「箱庭」發生過小地震,電氣系統問題的來源已經有了。

結果恭介手邊得到了一台玩具顯微鏡般的裝置。

他把郵票般的微縮膠片放在板子上,從下方打光,眼睛湊向透鏡。一般來說,壓縮率大概在四十倍上下,換言之,一張郵票就等于一頁筆記本,活頁本一頁約莫等于一本筆記本,全頁加起來可填滿一個書櫃,櫥櫃全部加起來就是一座圖書館了。

這樣列出來,乍聽之下似乎很厲害,但如果數位化,四分之一張郵票大小的microSD就夠供應一間圖書館,打成Word的話,全文搜尋花不到五秒。

大概只有把什麼資料縮攝在哪里記得一清二楚的本人,才能從這個櫃子里瞬間取出想要的資料。還真愛用不方便當防護措施。對一無所知的人來說,只能瞪大眼睛將相當于上萬冊專書的資訊量從頭到尾確認一遍。

然而,恭介不介意。

「來吧。」

恭介先以速讀的方式,將十枚左右的微縮膠片以每片幾秒的速率塞進腦海,然後從中側寫出擁有者的興趣與嗜好,在自己腦中逐步架構出「把資料微攝位置記在腦子里的本人」的思考模式與判斷標准。程度精准到如果現在有人要他立刻決定四位數的密碼,他能看穿本人會反射性按下哪些數字。等這項作業結束後,他從排列在櫥櫃里的沒有書背的活頁本中抽出一本。要的那一本,要的那一頁,要的那一枚。收藏得最隱密但又最常閱覽,最偏好的微縮膠片是哪一片?

恭介依此類推,把膠片卡進自制的膠片讀取機。

一次就猜中了。

「……這是……」

8

「太過火了。」

「大人們」之一——用大腸圈把黑長發綁成馬尾的信樂真沙美,一開口就說出這句話。在隔音會客室里,隔著玻璃桌相對而坐的是個體型消瘦,卻穿著厚重連身工作服的男子。

他是與「教授禦前」擁有同等傳說的男子。

人稱「褻瀆靈感」。

「飽浦先生,您應該也知道『箱庭』的目的。不對,我一個聘雇人員卻跑來質問您,這種狀況就已經夠奇怪了。召喚儀式,或是到目前還只能偶爾偵測到存在,形成原因嚴格來說就如同龍卷風一樣尚不明確的『白之女王』,終究只是給予十五人的壓力測試,應該只是用來考驗整合為一的『一家人』受到試煉或災難時會不會四分五裂的題材;但目前的狀況完全偏離主旨了。」

「……我多的是理由可以反駁,不過先聽完你的意見吧。我不想花兩遍工夫。」

「其實根本不用實現。」

身穿白袍與窄裙套裝的美女用纖細的指尖把玩掛在胸前的銀口哨,並告訴對方:

「『白之女王』就是碰不到才剛剛好。人類無論堆起多高的石牆,都抓不到天上的太陽,但是在過程當中,可以蓋起史無前例的巨大高塔。女王只要有這層意義不就夠了嗎?在這次的爭執當中反覆敗北的『空龍』陷入昏睡狀態,遭到活埋的憑依體艾瑞絲至今沒有脫離險境。下手的『矮胖子』也因為與『帽客』交戰而受傷,精神可說陷入了崩潰邊緣。」

「……」

「『箱庭』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如果要破壞讓世界和平、人類團結的正道,這種邪門歪道難道不該立刻舍棄嗎?」

其實信樂真沙美壓根兒就「不認為一開始提出的十五兄弟姊妹計畫會成功」。

無論是何種計畫,任人宰割的就是被世界舍棄的十五個孩子。

只要找個適當時機讓大家知道紙上談兵不會實現,再靠自己將用過即丟的孩子們帶走也就是了。這麼一來,孩子們就不會孤立于世界之外,漸漸腐朽,當粗糙的計畫告吹時也不會受波及而被壓垮,她可以給大家第二個「正當的」人生。她不過是以這種心情潛入計畫中罷了。

這個體系只是冷酷,沒有溫情。

所以自己要成為給它一點溫情的零件。

結果呢?

這些人讓一無所知的孩子們接觸召喚儀式,讓他們變成只不過離開一般人的視野就會被遺忘的召喚師,這件事已經夠讓她滿腔怒火。豈止如此,竟然還以人類之手無法打倒的「白之女王」為目標,讓孩子們在封閉空間中同類相食,簡直豈有此理。

「什麼是正道,哪個又是邪道?」

然而,飽浦大咲這個男子—

—「褻瀆靈感」絲毫不為所動。

看世界的方式、根本上的接觸方法差太多了。

「各人觀點不同,不過我認為對立也是一種溝通,也就是所謂的雨過天晴。反之因為害怕對立而壓抑行動,這種構造反而很難說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不覺得嗎?」

「……」

講成「坦誠以對」或許很好聽。

但如果變成了在一個屋簷下手握凶器自相殘殺,還能說是良好的關系嗎?

「再說……」

信樂真沙美不再掩飾不愉快的感受,飽浦大咲也嗤嗤笑著。

「就更根本的問題來說,我認為『白之女王』這種方法論並沒有錯。換句話說,不是原則,也不是一臉裝懂地高談只能偶然觀測,至今形成原因尚不確定的龍卷風……是認真地將『未踏級』的頂點弄到手。」

「……您是說認真的嗎?」

「在超越神話諸神的『未踏級』當中,又享有最強寶座的女王是個完全的象徵,無論是六十億人還是七十億人都能整合為一。既然如此,為了得到操縱方法而利用十五個人,自然不能說是錯的。畢竟『箱庭』本來就是觀察十五人以回饋到全人類身上的計畫。」

「辦不到……不對,是不能這麼做!」

「當然如果用一般方法挑戰會失敗,但只要有萬全的踏腳處,即使是垂直的峭壁也能攀越。你看過內圈的藝廊了嗎?」

十五人之一的「紅心女王」就時常前往那個空間。那里應該收納了她的cos服來源「白之女王」的相關繪畫或雕塑等所有資料。

然而,「白之女王」無法保存在攝影機或感測器等儲存裝置里,真要說起來,連正面目擊到祂的人都少之又少,那里卻有那麼多「白之女王」的資料,光是這一點就啟人疑竇。首先必須有人親眼看見女王,從經驗上得知可以用繪畫或雕塑等媒體加以留存,而且還要有高度技術能正確呈現女王擁有的記號性或象徵性,否則一切都不會成立。

那種東西的資訊量,已經等同于光憑一本就能支配國家或大陸的宗教經典了。

信樂真沙美擠出低沉的聲音說:

「……也就是說,有捐贈者……金主撐腰?」

「是個被稱為『極彩博物館』的人物。比起戰斗,那人對收藏歐帕茲或聖髑比較有興趣,聽說范圍甚至涵蓋到人體。只要蘊藏了神秘現象,管他是活人還是遺體都接受。」

身穿連身工作服的男子嗤嗤笑著,口氣輕松地回答。

「對方那邊也有點想要一個廣大的實驗場所,畢竟講到『白之女王』的問題,和平主義者的眼光盯得可緊了。若不是有這種『藉口』,一開始研究就會遭到眾人攻訐了。」

「太愚蠢了!這樣豈不只是計畫被人從旁搶走……!」

「我告訴你。」

叩叩。飽浦大咲用手指敲了敲玻璃桌的桌面。

正確來說,是藉此震動信樂真沙美放在桌上的手機,讓她注意到。

「我才不要讓『這種東西』支配地球人類。在這玩意兒淹沒全世界之前,我要先想想辦法。當我知道在人工靈場當中,與召喚儀式相關之人會從所有攝影機或感測器中消失時,那天我高興得快發瘋了,但還不夠。人必須變得更強,以免世界被『這種東西』覆蓋,變成只會假裝思考的肉塊。」

「……」

「才十五個人根本不夠,光是從扮家家酒抽取有用的資料是來不及的。是能從中獲得巨大財富,但在回饋給全人類之前,『這種東西』就會淹沒全世界。只要能阻止這種現象,我什麼都願意做,什麼行為都願意染手。畢竟這里本來就是為了拯救全人類脫離勢必發生的毀滅,而消耗十五人的設施啊。」

話音甫落的同時。

轟轟!!!整座「箱庭」被外力搖動了。

簡直就像那時候的狀況再度上演,一種討厭的感覺在信樂真沙美的胸中慢慢累積起來,身穿連身工作服的狂人對著她如此做結:

「『帽客』阿爾貝特是我創造的最高傑作。所以,他構得到頂點中的頂點。這座『箱庭』只要成為等待孵化的蛋即可。」

「您明知道一旦蛋殼破裂,自己也會被裂縫吞沒,卻還堅持如此?」

這句話讓飽浦偏了偏頭。

然後「褻瀆靈感」說了:

「那樣有什麼問題嗎?」

9

恭介正在瀏覽縮攝在微縮膠片上的資料。

神秘中的神秘,如龍卷風般巨大聳立卻又只是偶發存在的「白之女王」不只能確實呼喚出來,還要將其縫定于現世,加以自在操縱的方法論。

恭介不禁咬牙切齒。

即使如此,他仍無法阻止話語脫口而出。

「……『根本滿是漏洞』。」

不可能,這樣不會成立。的確,以紙上談兵而論合情合理。但能口頭說明黑洞的定義,就做得出黑洞嗎?腦中能模糊浮現大霹靂假說,就能引發大霹靂嗎?印在這些膠片上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寫的內容沒錯,但實在稱不上實用階段的設計圖。要是按照這種東西進入實際作業,好一點就是一個影子也看不到,弄得怨聲載道,慘一點就是隨便來場爆炸意外,死幾條人命。

這就叫最高等級的頭腦?

從世界各地召集而來,離「白之女王」最近的一群人?

恭介重新思考:「箱庭」真的有其必要性嗎?在這里達成女王完殺的目的,有特別意義嗎?這個環境配得上把比安黛妲或京美他們都牽連進來,進行無人知道的最終戰爭嗎?要不是「真正的實力派們」跟他們扯上關系,他們只會受到女王吸引,但一輩子不會偏離世界表層的軌道,是會感到欲求不滿,但至少能歌頌正常的人生終老一輩子,難道不是嗎……?

就在他正這樣想時。

那陣震動來了。

「……!」

跟「矮胖子」或「帽客」的時候一樣。震源八成在中央的模擬戰場,元凶是使用了召喚儀式的模擬戰。不對,包含安全基准在內,成為根基的理論並不成立。既然如此,最好將那當成游戲心態的實戰。

房間里有兩個櫥櫃。

不是微縮膠片保管庫,而是另一個收藏了大量蠟筒與老舊留聲機的櫃子產生了變化。留聲機的蠟筒自己轉動起來,開始收集連接的輕便型無線電收發機播放的聲音。

『在模擬戰場確認到「十五人」的突發戰斗,請上級做對應!具體情況是「帽客」阿爾貝特對上「柴郡貓」比安黛妲,此種狀況是否在掌握之中!真的可以繼續靜觀下去嗎!怎麼看等級都差太多了!這次真的會出人命!』

恭介不由得咂嘴。

(太快了……!)

事情經過再明白不過,比安黛妲說過要「保護恭介」。

是否該現在就握起練習用鮮血印記,前往模擬戰場?不行,這樣太慢了。「帽客」不是「矮胖子」那種采用煙霧戰術的取巧召喚師,純粹就是每一項基礎能力都比人強。恐怕用不到幾分鍾,勝負就要分曉,就算現在呼叫電動代步車火速趕去也來不及。

更何況目前「箱庭」只有三名憑依體。

其中一人與「空龍」搭檔後遭受「矮胖子」的猛攻,到現在還在醫療室臥床不起。其余兩人此時被「帽客」與比安黛妲占用了。

換言之——

恭介就算趕上了,也無法發揮召喚師的力量助陣。

救不了比安黛妲。

正在煩惱時,連接留聲機的無線電收發機還在繼續做最糟的報告:

『緊急申請!請准許關閉模擬戰場的緊急閘門!「帽客」目前已到達「未踏級」,但仍不肯停止收集「花瓣」,他是在試圖召喚更高階的存在。上次有部分牆壁因此剝落,這次災害不知會擴大到什麼程度!』

比「未踏級」更高階的存在。

照常理想,應該沒有那種存在才對。

然而,只要從腦中拿掉「常理」的框架,就會想到唯一一個答案。

『恐怕是「白之女王」!那家伙真的構到了,真的會出現在眼前。希望能趁那種東西被叫出來之前封鎖現場!』

「……」

恭介極力保持冷靜。

但做不到。

如果無線電的內容屬實,比安黛妲必死無疑,問題不在召喚儀式的規則。就從理論來思考,假使那個頂點中的頂點擁有傳聞中的力量,那麼最好設想到連「在防護圓保護的狀態下不會死」這項條件都岌岌可危。即使拋開一切前提,張開想像的雙翼飛往極限之外,「那個」仍然站在比想像的極限更遠之處。就算預料到可能會發生災害而躲在小房間里把門鎖起來,要是整棟大房子都被特大號龍卷風刮走,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無能為力。

即使能算出悲劇百分之百會發生,也看不到打破困境的路線。

趕不上。

一旦「白之女王」現身,被召物自不待言,連比安黛妲本人也會殞身滅命。

「不對。」

這時,恭介忽然抬起頭來。

他看向夾在自制膠片讀取機里的微縮膠片。

的確只要「帽客」親自叫出「白之女王」,一切就完了。因為那是人稱一旦到達就能讓勝負分曉,最強中的最強被召物。到了那個關頭,比安黛妲沒有絲毫反敗為勝的可能性,只能單方面被打垮。

不過,在這當中仍然有通往下一步的提示。

沒錯。

只要不讓「帽客」親自叫出「白之女王」就行了。

「不對。」

穿著手術衣褲的恭介再一次環視整個房間。

他望著各色工具機,想起儲存于郵票大小的微縮膠片、許多地方不完備的方法論。

他想。

也許還有自己能做的事。

「……不對。」

或許不該因小失大。

本來這一切就全是場鬧劇,也許「白之女王」的完殺計畫應該優先于其他任何問題。反正不管怎樣,一旦用縫界召喚將女王束縛于現世並開戰,這座「箱庭」都會化為地獄。比安黛妲的死只是遲早的事,為了這點瑣事而危害到整個完殺計畫也許是錯的。

即使他很清楚。

但他還是……

城山恭介無論如何就是無法自己動手摘除可能性的嫩芽。

(……我一定會趕上。)

這只小小怪物急速動腦。

為了得到唯一的答案。

(不對比安黛妲見死不救,而且也不影響女王的完殺計畫。只要能像這樣不出紕漏,繞個路又何妨!)

10

掀開一層薄皮,到了另一頭。

在整面牆壁被無數薄型顯示器掩沒的昏暗房間,「真正的實力派們」之一,統治「政府組織」的召喚師,恩賞等級到達四位數的哥德蘿莉和服少女「人文主義」淺淺一笑。

「……妾等也是這麼期望的。」

有的看著模擬戰場的慘狀。

有的看著「大人們」的丑態。

有的看著無法徹底冷酷的青澀少年。

「妾等也期望一切安排如此完善,卻仍宣告失敗的可能性。即使將心性危險近似于『白之女王』之人從全世界網羅至一處,計畫仍以告吹做結。那也就表示世界比妾等想像的更不成熟,放著不管也沒有人會構到女王,如同證明了時代的安全。」

將高級西裝穿得邋遢的男子在一旁聽著,嘖了一聲。

也就是「非法集團」的頂點,恩賞等級0的「百害之王」。

「無聊透頂……也就是說千錯萬錯都是因為別人不聽話,不是我的錯就對了?說穿了不就是只要事前做好布局,即使悲劇發生也只有你能守住善人的位子嘛。」

「沒錯,令人哀傷的是實際上沒有這種好事。那個女王絕對會在『箱庭』中被召喚出來。」

呼~~少女歎了口氣。


然後正義的支配者冷酷地斷言了:

「因為為防萬一,作為計畫告吹時重新點火的強烈火種……城山恭介,妾等才會將你投入『箱庭』。」

11

在「箱庭」的中心位置,模擬戰場變得有如人間地獄。

與人數無關,這里如果有一萬人就會死一萬人,有一億人想必就會死一億人。

實際上站在紅白棋盤般的地板上的只有兩人。

「柴郡貓」比安黛妲·城山與「帽客」阿爾貝特·S·帝凡史密斯。

至于憑依體,「箱庭」專屬的三人中有兩人能活動,兩者各選一人締結契約。

「帽客」的憑依體包裹在鐵處女般的戒具里。

「柴郡貓」的憑依體坐在彷佛帶刺拷問椅的輪椅上。

雙方為了身心不因反覆契約而發生異常,全身插滿大量端子,硬是壓抑住了反作用力。

這些憑依體如今身形變為了異形怪物。

被召物。

比安黛妲拚命揮動練習用的鮮血印記,使用「白棘」將「花瓣」正確打入洞中,把被召物煉成到「神格級」,本領絕對不算差。真要說起來,「神格級」換言之「就是」神話中的諸神。本來古代王朝舉國進行一場大型祭典,獻上千人規模的牲禮,都還不見得能讓這種高次元的存在降臨。如今能用個人力量呼喚出來為己所用,可以認為該名召喚師已經是能單槍匹馬與古代王朝開戰的高手。

這次的情況是「神格級」音域「中音」,cost7,自朱庇特的額頭以完全武裝的少女姿態現身,守護古代羅馬都市的處女神。

但是不行。

惹上實在惹不起的人了。

「帽客」操縱大量銀幣直直重疊、化為一根金屬棍的鮮血印記,心境輕松到一不小心可能會哼出歌來。而站在他身旁的是「未踏級」,比諸神更深邃的存在。

「善惡分明的『紫電』淑女(iu.ao.eu.ei.kub.miq.a.ci.pl)」。

那是一名肌膚病態地蒼白,消瘦身軀靠在破爛生鏽輪椅上的女性。只有重要部位纏著紫布的身子僅僅舉起一條手臂,迅速抬起她的指尖。

只消這麼一個動作,「死亡」就席卷了現場。

放出的紫色光條將世界斜切開來,把女神手持的盾牌像奶油一樣裁斷。即使這面盾牌本身就是附有石化女性頭顱、擁有獨立傳說的神物,仍然輕易就被破壞。

「呀啊啊!」

比安黛妲身穿只有側邊綁起的手術衣,拚命壓抑聲音,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像被外力擠壓般發出了尖銳慘叫。

宛如心髒被用力一把抓住的感覺來襲,但她仍調整好紊亂的呼吸,勉強瞪住敵人。

好可怕,的確很可怕。

但她現在不挺身對抗,這個可怕的東西就會找上別人。

找上城山恭介,「扮演」弟弟的他。

所以。

所以!

「……『沒意思』。」

冷酷的聲音打斷了她。

「帽客」用極為……著實極為冰冷的目光定睛注視比安黛妲。明明任誰來看都是個狂人,那對眼瞳卻極度率直,彷佛眺望著誰都無法窺探的深淵。

他定睛注視的,想必不只是「花瓣」或「白棘」的去向。

而是捕捉到更根本的某種事物,放出言靈:

「你很正常,但也就這樣了。平凡無奇,卻甘願永遠平凡無奇,一步也踏不出去。廉價,打動不了我。我就明說了,跟你打對我來說是吃虧,這就是我的感覺。」

「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不夠瘋狂,而且是壓倒性的不夠。我們可是在拿天上神仙當墊腳石耶,還要伸手去拿更深的存在來使喚。還有比這更大的褻瀆嗎?怎麼可能還算在正常的范圍內嘛。到這節骨眼了還相信能保持理性才叫最大的瘋狂。而且是壓倒性地無趣,沒有生產性,最糟糕、最沒意思的瘋狂。」

一番話中對瘋狂一下贊揚一下貶低,兩種以上的意義重複出現。

恐怕真正的意涵只有「帽客」才懂。

不對……

「只有他。」

一頭凌亂金發的阿爾貝特暗示了另一人的可能性。

而且是把比安黛妲這個少女的尊嚴徹底推到一邊。

「城山恭介,只有他跟我吻合,不知道為什麼,他能跟我站在同一個地方,能理解我……」

「!」

比安黛妲反射性地動了。

那已經不是以精密計算描繪勝利之路,就只是逞強不服輸罷了。

然而,力不從心。

不論把「白棘」打向哪里,把哪種音域的「花瓣」打進spot,敵我差距始終沒有縮小。歸根結柢,「神格級」與「未踏級」名符其實地層級差太多了。在「帽客」先到達「未踏級」的那一刻,比安黛妲就應該當場敗北的。然而事情並未如此發展,並不是因為她有實力。

「我已經打到這里了,你還跟得上嗎?」

是阿爾貝特在玩。

為了獲得想要的所有「花瓣」,完成一個有力量的名字。

「我要伸手企及『白之女王』……頂點中的頂點。不只在失常的理論中,我還要把瘋狂帶進這個有條有理的現實。連龍卷風這種災害都要加入我的派對。即使如此,你還是能緊咬不放嗎!你說啊,恭介!」

喀喀!「白棘」以閃電般的氣勢從「帽客」手邊射出。

她已經連妨礙的力氣都沒了。

被拋下的比安黛妲只能用目光追著它的前進方向。伴隨著原初的破壞之歌,「帽客」獲得的「花瓣」共二十一片。而且不是隨機獲得,而是從字首到字尾,連一個字都沒弄錯順序正確打進spot,例外中的例外。

「規定級」一百尊,「神格級」五十尊。

無視于這種層層累積的條件,直接冀求那個被召物,為了召喚想要的「未踏級」而采取了可怕的方法論。

而在那些未踏級當中,還有更深更深的位置。

那個存在只有偶發性呼喚成功,尚未發現在實戰中能有計畫地呼喚出來的絕對性法則。

「未踏級」無音域,cost21。

由于低音、中音、高音全是同數,本來會呼喚出懲罰召喚者的「漆黑之顎」,是極為危險的布陣。

然而這才是真正答案,描繪出的鮮血真名只有一個。

「持握真實之劍純真無垢的『白』之女王」。

一般認為「未踏級」潛藏于比神話諸神「神格級」更深邃的地方。

而在那「未踏級」當中,又有一個存在被稱為頂點中的頂點。

一被呼喚出的那一刻就決定了勝負。

完全勝利的體現者。

還沒能脫離「神格級」之域的比安黛妲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自己是緊閉雙眼,還是意識早已不明。混亂的頭腦就連這點都判斷不來。

然後。

然後。

然後。

「……什,麼……?」

在無限延長的體感時間中,她聽見了那個困惑的聲音。

然後穿著短版手術衣的比安黛妲過了很久才終于察覺,並不是一瞬間被拉長,而是實際上的時間還在流動。

什麼都沒發生。

那個女王的凶猛威脅沒有降臨。

原本一片黑暗的視野慢慢打開,理應完美無缺地結束了作業的阿爾貝特·S·帝凡史密斯反而是表情最呆愣的一個,眼睛看向「紫電淑女」。

「我明明完成了……」

朝著令人無奈的蠻橫現實。

像在對構不到的最強存在提出申訴,瘋狂的「帽客」喊道:

「禰為什麼不回應!『白之女王』!」

12

答案很簡單。

『……你所說的「縫界召喚」,近似于將呼喚出的被召物留在現世,為脖子套上鎖鏈的技法。這種方式只要一連接就能跳過一切步驟,即刻從異界召喚出被召物,恰如把釣鉤釣上的魚放回湖里一樣。』

派遣前,身穿哥德蘿莉和服的「人文主義」說過這番話。

『而在被你呼喚出來的時候,該被召物既無法出于自己的意願離去,也不會在世界的另一頭被其他召喚師呼喚過去。如此,你將能把被召物完全留在現世,據為己有……換言之,只要使用這種方式呼喚出理論中的「白之女王」,至少祂就無法選擇斷尾逃生;這也就是完全殺死女王的第一步。』

也就是說——

因此……

「……」

恭介聽著連接古老留聲機的輕便型無線電收發機接連不斷飛來的報告,為工具機注入生命。他用自己的頭腦一個個填補房間主人拚命寫下、極其粗糙而滿是漏洞的理論,動手做事。他為沒人看過的惡魔工具賦予形體,逐漸釋放,替純潔無垢的世界染上色彩。

之所以刻意填補滿是漏洞的理論,理由很單純。

只靠恭介獨有的理論反而程度太高,光用這里所有的材料組不出工具。所以他刻意配合房間主人的做法與水准。

整體來看,那個工具是比籃球還小的器材。

一個四方形的木架台座上放著一只正圓形的銀盤,讓人聯想到無限擴展的水面。木架里面是複雜精致的齒輪集合體,構造宛如永遠不停演奏的音樂盒。

沒人會知道那是以繪本中的幻想——泉中精靈為依歸。

沒人能理解整件事的開端純粹是因為少年想與只能被呼喚應戰的被召物成為對等關系。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恭介心想。

對于這個問題,過去那些實力派這樣說過:

『只要能殺害以恐懼與混亂同時支配現世與異界的女王,你的夢想也得以實現,就解放所有被迫低頭臣服的被召物這點而論。』

恭介做個深呼吸。

他下定了決心。

恭介伸手握住四方形木框側面的發條,然後轉動它。

他為永動裝置注入了無藥可救的生命。

然後一切步驟都被跳過。

少年終于邂逅了純白的閃光。

與古老留聲機相連的無線電收發機不斷播放出混亂複雜的報告。

『!怎麼,會……擊球並未失誤,但「白之女王」沒有出現。也就是說,女王終究是不可侵犯的存在……嗎……?』

『十分鍾經過,人工靈場解除了。』

『「帽客」與「柴郡貓」雙雙存活。這樣仍要維持不干涉原則嗎!要阻止只能趁現在下一顆激發手榴彈還未扔出前,請求指示!』

「恭介這邊先獨占了」。

所以不論「帽客」擁有多神乎其技的本領,都再也叫不出「白之女王」了,與他對峙的比安黛妲也不會受到威脅。

結果再完美不過。

但現在不是癱坐在地,安心地歎氣的時候。

出現了。

就在眼前。

少女滑順的銀發在頭的左右紮成雙馬尾,她比恭介高出一個頭以上,並且展現出超越「蠱惑」這種陳腐形容詞領域的身體曲線。服裝通體純白,彷佛將新娘禮服進一步鏤空並裝飾得更華美,于重要部位添加白銀裝飾。

不是「什麼」或「哪個」的問題。

少女就像從頭頂到腳底全以潔白光芒凝聚而成。

從「規定級」、「神格級」到「未踏級」一個比一個高,而她又是「未踏級」之中位于最高頂點的存在。是唯一能恣意享有王座,最強中的最強存在。對于超越天命的被召物,祂賦予了「但是勝不過這個」的框架或限制。

「未踏級」無音域,cost21。

「持握真實之劍純真無垢的『白』之女王」。

打亂現世與異界雙方平衡,催生出無盡混亂與悲劇的災禍核心。

「箱庭」這座攝影棚布景;十五兄弟姊妹計畫這場鬧劇;縫界召喚這種起爆劑;統率「政府組織」、「非法集團」、「自由勢力」三大勢力的「真正的實力派們」的集合……在這一切的前方,站著最大最強的獵物。

女王完殺。

城山恭介在這里的理由。

既沒有防護圓,身旁也沒有憑依體。手邊既沒有鮮血印記,也沒有激發手榴彈。不對,就算做好萬全的准備,也不能保證能度過這個難關。對,光是要度過這個難關都是未知數,更別說恭介要靠一己之力擊敗女王,難度更是往上跳三級。

理解到這點——

恭介全身冒汗。

對著變得只能盡力維持合理思考的恭介……

「——哥,……人……」

「那個」開口了。

用妖豔或蠱惑都不足以形容,縱然是純潔無垢的嬰兒或六根清淨的老人,光看一眼也可能從心髒中央被揪出沖動,祂那美貌就是具有如此壓倒性的誘惑力。

然而與這種外貌正好相反,「那個」露出了無憂無慮的笑靨到都快能用「嗯喵~~☆」這種擬聲詞形容的地步。簡直就像初次造訪游樂園的小孩子,三百六十度全被驚喜填滿的神情。

「哥哥大人!」

嗯啾!伴隨著奇怪的聲響,城山恭介的視野消失了。

自己是被高出一個頭以上的女性抱住,臉埋在乳溝里了。

即使聰明如他,也花了兩秒以上才理解了狀況。

時序不明的幸福記憶 一

游泳池。

「……」

穿著類似半筒褲的泳裝,恭介望著那壓倒性的景觀好一會兒。

還是老話一句,「箱庭」的規模實在大得可以。以五十公尺級的游泳池為中心,還有投入這麼個巨大設備仍不給人壓迫感的高大天花板,以及寬敞的泳池邊空間。明明一扇窗戶都沒有,室內卻充滿開放感,讓人不禁懷疑這里到底是不是地下打造的空間。

最重要的室內游泳池既沒有分隔出比賽用泳道,也不是娛樂設施會有的那種蜿蜒彎曲如賽車場的環狀泳池。

圓的。

眼前有面直徑長達五十公尺的圓形水鏡,里面的水也沿著邊緣形成和緩的人工水流。

(……總之就是效率化吧。)

恭介如此分析。

只要對池水做出永久性水流,再來就跟鮪魚養殖場一樣了。如同「不持續游泳就會死」的鮪魚能在柵欄區隔的有限空間中不停游泳,受限空間中也設計了等同于幾十公里長距離游泳的訓練程序。

除此之外,環境衛生應該也是理由之一。事先設計出和緩的渦流,然後只需在泳池邊緣准備濾網,就會自動收集、過濾掉水中的所有雜質。想像成氣旋式吸塵器就明白了。

(不采用直線,而是沿著和緩曲線持續游泳,感覺也需要訣竅就是了。)

「你在發什麼呆呢?」

背後有人叫住自己。

是比安黛妲。進更衣室時,她應該去女生那邊了才對。

她穿著以粉紅色為基調,與其說比基尼,不如說是把荷葉邊連身泳裝裁成兩段而成的兩件式泳裝。

「該不會是怕水吧?那更得好好暖身才行,不然後悔都來不及唷。哼哼~~要不然姊姊來幫你如何?由我這個做姊姊的來!」

「哦,這樣啊。」

「……為、為什麼要用那種略帶溫暖的偷笑眼神看我,請你解釋清楚……呃,不,還是算了,總覺得聽了反而會更挫折……」

比安黛妲變得有點鬼鬼祟祟,把小巧的臀部貼在濕濕的泳池邊,細腿左右張開。她身體似乎很柔軟,每當雙手指尖伸向腳趾,上半身就優美地彎曲。

「恭介。」

從背後過來的cosplay少女京美好像完全進入休閑氛圍,穿著白色連身泳衣。就連這種時候似乎都不願拿掉白色雙馬尾假發。

而夾在她腋下的是……什麼東西?像是翹起的粉紅色抱枕。表面繪有紅鶴的臉,不過分類上來說或許屬于迷你型香蕉船。

她的另一只手上有顆表面繪有刺猬圖案的海灘球。

(記得好像是「紅心女王」的球賽?刺猬當球,紅鶴當球棍……)

沒理會恭介的反應,還在做暖身運動的比安黛妲喊出了總評:

「好下流!我是說象徵!」

「吵死了,悶騷想太多小妹妹。翹起來的棒子跟鼓得飽滿的球,你要哪一個——?」

不知道怎麼回事,京美把海灘球按在比安黛妲的臉上,弄得她慌張掙紮。

「更衣室會不會用?衣物櫃的鎖死刑級難用對吧?」

「喔,對啊,不能只是轉動鑰匙,要一邊壓進去一邊轉,門鎖才會開。」

「嘖,你知道啊?本來還想說如果你哭著來求救,我就連手帶腳地教你耶。啊,當然是在女生更衣室那邊嘍。」

「……」

「不要這種表情嘛~~!我們是『一家人』啊。況且以恭介這個年紀來說還不算做壞事吧,等你失去這種特權再來悲歎就太晚啦!這不重要啦,嘿呀——!」

京美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把縮小版香蕉船扔進巨大圓形泳池里,好像這才想起泳池有水流。她也不做暖身運動就直接跳進水里,去追自動越漂越遠的紅鶴船了。

望著她全身上下躍動的肌膚,恭介想著一件事。

他有個單純的疑問:當十五兄弟姊妹計畫繼續發展,「家人」情誼越來越深厚之後,「那方面的問題」是不是也會越來越不放在心上?例如一起洗澡,或是睡在同一個被窩里。即使看著京美每天明顯成長的身體曲線,恭介仍然不太能理解。

然後恭介目光轉向兩手放在膝蓋上做伸展操的比安黛妲。

看著比安黛妲毫無凹凸起伏,甚至可說毫無進展的身材,少年說了:

「不過如果是比安黛妲,也許的確不會太在意。」

「你是不是產生了什麼超沒禮貌的念頭?」

做完暖身的比安黛妲也像要追上京美,往巨大圓形泳池走去。

恭介是覺得就算笨蛋也知道,但安全起見還是開了口:

「很危險的。」

「你在說什麼呀,我這個做姊姊的!我才應該牽著恭介的手教你踢水……嘟噗!」

比安黛妲踩空,跌落泳池,就這樣消失了。

恭介差點忍不住用手扶額。

如果對高中生年紀的京美而言水淹到胸前……水深剛剛好的話,對恭介或比安黛妲而言應該會是整張臉沉入水里的危險水深。而且為了達成類似長距離游泳的效果,池子里還有絕對不容小覷的水流。由于泳池不像大海有明確的波浪,因此感覺上只要想像成「摔落腳構不到水底的急流」就會明白了。

換言之,一旦陷入恐慌狀態就很難靠自己的力量恢複過來。

京美好像也注意到了,但剛才那個紅鶴香蕉船帶來了壞處。它會完全承受水流的力量,因此在沒有劃槳的狀態下要靠近比安黛妲身邊,似乎難上加難。

「唉,真是。」

恭介機械性地低語,然後也從泳池邊跳進水里。

從抿緊的嘴唇縫滲進口中的少許池水並不是淡水,其中帶有一點咸味。沒有咸到會讓舌頭發麻,就跟運動飲料差不多。

(……「淚池」啊。)

這也是路易斯·卡羅的象徵記號之一。

人類的細胞液不同于淡水或海水。大概是只需在池水中添加生理食鹽水,就能讓人有效率地進行水中訓練而不會疲憊吧。

不同于實際上的河川,游泳池沒有凹凸起伏的河底或岩塊等等造成水流複雜交錯,水流隨時保持平均,因此要順流游去並不難。恭介迅速接近不停掙紮的比安黛妲,雙臂從背後繞到前面,以踩水的方式想將她拉上水面。

不料,這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比安黛妲偏偏選在這時候發揮不必要的優異敏捷性,冷不防地轉過身來。然後她死命從正面抱住了恭介,可以說已經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把她尚未成熟的身體用力往恭介身上貼,不只雙臂,連雙腳都纏了上來。

換個說法,就像抱住圓木不放的姿勢,但恭介的動作也可能被束縛住。這可說是救難者遭受間接傷害的典型模式。

(現在被束縛住的只有雙臂與腰部,腳還能動算是值得慶幸。)

雖然狀況很蠢,但事實上的確瀕臨死亡邊緣。

然而,恭介機械性地掌握現況後,只用雙腳動作維持姿勢,把兩人的臉突出水面。

「噗哈!啊嗚啊嗚啊嗚啊嗚!」

「比安黛妲。」

「嗚嗚嗚嗚唔唔唔唔——!」

「比安黛妲,不用擔心。我不會放手,先從兩腿松開看看。」

沒有回答。

她反而用更大的力氣,加重力道困住恭介整個身體。

看來即使理性溝通分析狀況,在這狀況下比安黛妲也聽不進去。若是雙手能用,恭介會試著摸摸她的頭,可惜被她緊緊夾住了。

恭介在水中的心跳聲與比安黛妲重疊,暫且踩水漂浮了一會兒後,總算與香蕉船京美會合了。不是她靠近過來,正確來說是她停留在泳池邊的附近,恭介他們漂到了她身邊。

「唉呀~~抱歉抱歉。我一時慌了,來不及應對,真該判死刑。對嘛,只要把小船扔一邊,正常走過來就行了啊。」

「目前暫時沒怎樣。」

「那太好了,不過就我聽說的,比安黛妲『即使落水也能維持十五分鍾的呼吸』,所以我本來覺得沒那麼嚴重。」

冷不防冒出一句超越人類極限的話來。

也就是說,她無論是拳擊的十五分鍾連續打接近戰猛攻,還是十五分鍾連續跑短跑級最後沖刺,都只是小兒科。在無氧運動的領域,可說沒人能比她更出風頭。

然而,京美在意的似乎不是這點。

她還是一樣緊抓著香蕉船說:

「話說回來,恭介,你怎麼會這麼稀奇的游泳姿勢?」

「?」

「『你這不是軍隊式的泳姿嗎』?只靠雙腳保持浮力,雙手高舉裝備以免渡河時弄濕。」

恭介不能隨便回答。

就說是跟「大人們」學的是很簡單,但如果京美跑去跟所有人問話,發現沒有人會這種泳姿,怕會從這里產生致命裂痕。

女王完殺。

京美可能會看到大吹大擂的「箱庭」掀開一層表皮後,藏在背後的秘密。

「先別說這個了,拜托想想辦法拉開比安黛妲,我的體力不是無限的。」

「對喔,說的也是,帶她到我的船上來吧。好啦,比安黛妲,腳碰不到地的話,就到我這邊來吧~~」

不管京美怎麼說,或是抓比安黛妲的肩膀,她就是完全不動。

也許是以為別人要搶走她唯一的安全地帶?

不對,與其說她是這麼想的,不如說是身體不聽使喚。

比安黛妲把下巴放在恭介的肩上,從正面緊貼著他,唇間漏出像在耳邊呢喃的內心糾葛,被恭介

聽到了。

「(……嗚嗚嗚太不端莊了竟然用兩腿夾住男生的身體抱著不放太離譜了可是好可怕腳碰不到地好可怕好難為情可是放不開嗚唔唔唔唔——!)」

看來她還沒完全到達能一起洗澡的人工「家庭」情誼之類的階段。

不過這樣反而比較自然,讓恭介松了口氣。

「真誇張,好像黏在岩石地上的貝殼。」

京美坐在紅鶴香蕉船上,又是佩服又是傻眼地低喃。

「乖喔乖喔~~」她摸摸比安黛妲的頭,但沒造成多大變化,比安黛妲還在繼續恐慌當中。

「那沒辦法了。既然如此,就依賴死刑級的魔法咒語吧。」

「?」

就連恭介也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京美面露壞心眼的笑容,呢喃著說:

「好啦,比安黛妲,我明白你找到正當理由很高興,但是這麼露骨地把平平~~的胸部貼在人家身上抱著不放,心跳加快的聲音會被恭介聽見喔~~」

轟!黏在身上的比安黛妲體溫露骨地升高,連恭介都感覺到了。

或許在比安黛妲的心中有另一種感情高過恐懼了,她急忙用雙手去推少年的胸膛,硬是拉開兩人距離並說:

「我、我才沒有!你誤會了!還有我哪有平平……哇啵!」

「「啊啊——……」」

或許可說理所當然。

恭介與京美望著忽然失去支撐而再度沉到池底的比安黛妲,同時歎氣。

順著水流,兩人一起重新開始救難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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