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Stage 04 最強召喚師沉醉于人世

1

城山恭介的意識受到一種軟綿綿的物體所包覆。那種物體非常光滑,富有彈力,暖呼呼的,有種芳香。總之徜徉其中實在很舒服,誘惑著他永遠這樣下去。然而同時,他感覺這種快樂之中,似乎含有不顧後果的危險性。對,要譬喻的話,有點像是大快朵頤滿滿的奶油塊,完全不考慮身體健康的特濃經驗值。

然後他從某處聽見了聲音。

唔啾~~☆哎呀,哥哥大人,看你吃得這麼專心這麼急,簡直像個小寶寶似的。呵呵,來~~指尖吸吸~~啊哈哈!只不過是把斷奶食物放在指腹上,哥哥大人就像個什麼似的!來來來~~還有很多喲,不用急~~呵呵。啊啊,這種天堂竟然只限二十四小時,真是可惜……接下來要把斷奶食物放在哪里看看呢?腳趾?還是肚臍?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嗚惡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啊——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剛才那是!什麼!作夢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嚇——!恭介使盡吃奶的力氣飛身跳了起來,發現自己在愛歌的高級公寓里的一個房間。自己坐在床上,時間是黃昏時分。一瞬間他以為自己作了個實在無藥可救的惡夢,但似乎有哪里不對勁。

身穿浴衣的比安黛妲就在一旁,她神情沉痛地搖著頭。

然後說了:

「現在是七月七日下午四點半……換句話說,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以上,客人。」

這句話的含意再清楚不過。

自己敗給了突如其來現身的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敗給了與「白之女王」相連的男人。然後過了空白的二十四小時,在完全無法抵抗外來刺激的狀態下,城山恭介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恭介一語不發,眼淚撲簌簌地落下。穿著花魁風迷你浴衣加上過膝襪的溫柔大姊姊將他擁進胸懷。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哦~~乖喔乖喔,你們之間一定發生過慘烈的生死斗吧。竟然在戰敗的狀態下被扔到那個『白之女王』的面前度過二十四小時,真可怕,太可怕了。今天就先別工作了,盡情跟姊姊撒嬌吧。」

自由意志已死。

恭介徹底化為白灰在床上任人擺弄,但這時有陣奇妙的聲音從旁飛來。

『呵,呵呵。呵呵呵呵,那個克勞德哥哥,無懈可擊的哥哥!竟然像只毫無防備的雛鳥般張著嘴,來來,嘴巴張開~~啊~~☆』

『不可以,小姐。我明白您的喜悅,但再喂下去就吃太多了。呵呵,不過想不到那個調皮小子居然會變得這麼聽話,真令我意外啊。』

『……還不是因為老頭你用一口蕎麥面陷阱的方式一直把追加的哈密瓜生火腿傳給艾莎莉雅,才會吃到沒完沒了?真是夠了。』

戰敗者狀態會維持二十四小時「以上」……換言之時間有個人差距,而非一定;那家伙似乎還在夢鄉中。

抖抖抖抖抖抖……恭介再次像靜音模式一樣開始震動。

想必是將那幅景象重疊在自己身上,認為自己說不定也變成那樣了。

「真是,這下不管看哪里都好傷眼喔。好了好了,恭介弟弟。跟姊姊過來,一起去沒有可怕東西的地方吧?我不會害你的。」

恭介任由溫柔姊姊引導,前往公寓的屋頂平台。那里是一座籠罩著橙色光線、綠意盎然的庭園,應該是以前愛歌自掏腰包打理的。比安黛妲找到了海灘椅與大型遮陽傘,就這麼帶著迷失人生方向的恭介過去。

恭介在海灘椅上再次讓大姊姊摸頭及溫柔擁抱,他試圖想起至今發生過的事,但還是想不太起來。

「現在沒有必要勉強擴大傷口,喝點甜的放松一下心情吧,恭介弟弟。」

恭介接過放在側桌上的飲料,聽話到令人驚訝地含住了吸管。

然後才喝一口就嗆到了。

「噗哈!真的有夠甜!」

「嘻嘻嘻,姊姊特制的煉乳蜂蜜楓糖牛奶的味道如何?看您好像稍稍恢複了元氣,真是太好了。」

比安黛妲從恭介手中拿走玻璃杯,一手纏在他的手臂上,就這樣整個人朝他壓下來。兩人一起躺臥在海灘椅上,變成近似一起睡覺的姿勢。

這讓恭介想起,像是待在高處或是從高處欣賞的夕陽,全都跟那時候一樣。

跟在「女王的箱庭」時,其中特別幸福的一段記憶一樣。

側桌上有比安黛妲喜歡的飲料,可見她一定比恭介更早醒來,注意到狀況,料到恭介會變成這樣,而幫他做了各種准備。

比安黛妲先將大量抗生素丟進嘴里,然後用吸管喝飲料潤喉,一只手臂將遭逢不幸的弟弟摟向自己,在少年的耳畔如此低喃:

「不用一口氣揭開瘡疤,配合自己的速度慢慢來,好嗎?你知道怎麼做吧,恭介弟弟。」

「嗯……」

即使如此,他腦中還是一片混亂。

只能從思考完全停止的狀態一點一點慢慢放松了。如同將纏成一團的許多絲線一根一根挑出來那樣。

(「政府組織」恩賞等級1000……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

恭介試著回想,但大腦拒絕思考。

即使如此,恭介仍勉強撬開大門,繼續前進。

那人超乎了常理。

不是擅長運用「白棘」、將被召物連接到被召物的三者相克應對模式特別優異,或是能夠精彩掌握周邊地形組進戰術;已經不是那種層次了。

一擊。

第一擊。

使用「白棘」擊碎立方體「薔薇」,將無數「花瓣」撞進spot之中的第一個動作。不管怎麼做,只有這個步驟難免伴隨著隨機要素,而召喚師們最初煉成的,永遠是膠狀的cost1「始祖系列」,只有這點絕不可能扭轉。

明明是這樣,事情卻來得突然。

最初的一杆就突然打出了「白之女王」。

對,是沒錯。

是有可能發生一杆進洞般的奇跡。一般來說,必須先呼喚出規定級一百尊、神格級五十尊之後,才能到達未踏級這種難以實現的偉業。「白之女王」是頂點中的頂點,所以還得在未踏級之中攪和半天,不斷往上爬到盡頭才能到達。但是另一方面,其實也有辦法能直接叫出。只要一字不差,甚至遵照單字射入spot的順序排列出名字,就能省略那些麻煩的步驟,冷不防地叫出未踏級。

但是在實戰之中,能實現這種空談的希望幾近于零。

更別說在隨機要素極重的第一杆,妄想完美達成一切。

如果能隨心所欲打出來,那是怎樣?

難道說對手吉星高照,任他賣弄嗎?

還是說……

(不管怎樣,「白之女王」一出現,勝負就分曉了。如果第一杆就出現那種東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難道說無論是哪種召喚師……不對,就算七十億人全舉起鮮血印記一齊挺身對抗,那個掠食者都能不當一回事地吃乾抹淨嗎……)

「哺……」

「哺?」

「哺安呆噠……『你』們沒事嗎……?」

可能是因為把臉埋在人家的大胸部里,恭介聲音不太清晰地一問,躺臥在屋頂平台海灘椅上的浴衣惡魔把纖細下巴擱在他的頭上,露出不解的表情說:

「很不可思議地,好像完全沒事呢。不過我也陷入了戰敗狀態,所以記憶非常模糊就是了,但聽說後來冥乃河姊妹馬上把我們撿了回來。那時找上我們的混帳是個男的,對吧?照理來講那時他可以為所欲為,什麼命令都能下,就算有什麼下流發展也不奇怪耶。」

「……?」

疑問在恭介持續掉進墮落與絕望深淵的精神中終于打了個楔子。他抓住比安黛妲的肩膀,讓自己脫離受她擁抱的狀態並說:

「『你』說蓮華與彼岸?」

「假如客人的說法正確,對手可是闖蕩三大勢力的恩賞等級1000,我是不覺得三百多級的她們能拿對手怎樣啦。」

「對了!塞克蒂蒂怎麼樣了?」

「她也一樣毫發無傷,而且也沒被帶走。不過嘛,假如對手要的只是古地圖,用數位相機把整個背部拍下來或許就夠了。」

「……」

「附帶一提,『金剛主鑰』不翼而飛。主鑰原本在客人手上,既然客人被帶

走,這或許是無可奈何的,不過……我想想,這樣是表示那個叫艾爾瓦斯托的人也想要『創立者的藝廊』嗎?而且女王的人偶好像也在他身旁徘徊,對方的目的是否還是《博物志》的缺頁呢?」

就算是這樣好了,恭介還是弄不懂。

假如「白之女王」「只」執著于恭介一人,那還能理解。但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呢?只要拍下整個背部的照片就夠了,但那又怎樣?這哪能當成那個男人顧慮塞克蒂蒂的理由?真要說起來,那家伙叫出「白之女王」到底想做什麼?不用特地得到《博物志》的缺頁制作奇怪人偶,他開戰後只要一個動作,就能叫出女王了。

(還是說他要掌握多種方法,藉此鞏固基底,好更完全、確實地將「白之女王」組進自己設計的戰術?我看不是,真要說起來,我根本無法想像那個男人害怕失敗的模樣。)

不對,就算沒走那種正道,那個忠實順從自身欲望的男人怎麼會沒有順便做點其他動作?比安黛妲、塞克蒂蒂,甚至是3A也好。過去蠻橫強迫憑依體女性服從自己,將其關進獸籠管理,從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那個男人,到了這節骨眼忽然擺出紳士嘴臉,踩剎車的理由是……

「……且慢。」

「客人?」

恭介感覺有種沉重冰冷的物體,從腦中逐漸掉進胃里。

必定只有親眼見過傳說的人,才能導出這個「答案」。只限親身體驗過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這個男人本性的人。那人明明揚言過鎮壓全世界七十億人口是天經地義之事,本身卻不信任別人,不讓任何人親近自己。即使找遍世界,想必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那人的實際情形。而除了恭介之外還有一人,應該還有一位女性找到了真相。

「比安黛妲,她怎麼樣了?綠姊呢!」

「嗯?對耶,我沒看到她,但這里又不是她家,總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這……」

「該死!」

恭介在自己身上東摸西找,抓住照舊放在同個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機。沒閑工夫等她回信了,恭介打電話給她,但對方完全沒有要接的樣子。

恭介把腳從海灘椅放到地上,比安黛妲攙扶著他並提問:

「等一下啦,到底是怎麼了?」

「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從一開始就只要一個人。如同我在女王心中的地位,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實現那家伙的私欲。不管找誰來代用,都無法滿足那個怪物的饑渴。所以看到你們毫無防備地倒在地上,他還是放過了你們。就只是這樣而已,事情簡單得很……真要說起來,正因為他是將一切收于掌中的『王』,所以更不可能輕易讓他人鑽進自己的懷里。對那家伙而言,憑依體是個例外的存在。」

仿生矽胞制鮮血印記,加上發膠罐大小的激發手榴彈。對召喚師而言,這些應該是最強的武器,事到如今卻變得極其不可靠。

即使如此,還是只能前進。

「綠娘藍是奪取正義之劍與秩序之盾的世界之『王』唯一贊賞,擁入懷中的人類。即使被推落地獄底層,神色自若地從那里爬上來,還在學不乖地想著『那種事』嗎?那個混帳!」

2

C區,中華街。

這條從日暮時分進入夜晚黑暗的街道,堆積著跟山一樣高、大大小小數不清的金屬貨櫃。它們全是裝載著幾十到幾百發煙火的模組化發射裝置。這些成堆的模組運用安置于旋轉台座上的液壓傳動氣缸調整角度,以電力點火讓多個貨櫃聯動,能夠于每分鍾內將數以萬計的煙火打上夜空,彷佛軍武火箭或飛彈。

這個街區的居民,比起靜謐的七夕天體觀測活動,他們將重心放在節慶後的解禁日,要舉辦一場盛大的煙火大會。他們這些人都喜歡玩得熱熱鬧鬧,而不是靜靜欣賞景致。因此,節慶中的整座玩具之夢35當中,只有這里好似校慶前一晚,籠罩著一股奇特的熱度。

在這當中,一個凍結到絕對零度的男人心神不定地走著。

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讓高挑美女隨侍身旁的「傳說」用一句話形容,就是生鏽了。與即使獨臂獨眼,人生態度照樣快活的克勞德·麥贊塔連恩恰恰相反,此人的全身都黯然失色。久久忘記修剪的長發夾雜著掉色的灰發而顯得髒亂,整頭頭發都失去了光澤,亂糟糟地往外散開。滿臉的胡渣與肌肉糾結的肉體,流露出酗酒和抽菸造成的頹廢衰退,身上各處還能看到舊傷。穿在身上的時髦外套本身價值可與高級轎車匹敵,但現在是否還有人願意以原價收購就難說了。外套因無數刀傷與彈痕而顯得破爛,到處都是顯眼的紅黑乾燥汙漬,外型恐怖不祥到了極點。

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

人們都說殺人犯有著特別的眼神,但這個男人的眼睛沒那麼簡單。無論染手多少剝奪人類尊嚴的低級罪案,就算是參加戰爭上演一場大屠殺,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那雙令人背脊發涼的眼瞳,讓人甚至產生一種想法:恐怕要殺過神明或惡魔才能醞釀出這種目光。

人類這種生物有著各種面向,而這個男人,就像是只以其中掠食者的一面所構成的存在。他專司破壞,其他什麼都不做。如同有些愚蠢之人妄想利用黑洞或大霹靂,最終將會波及許多事物然後自滅一樣,沒有人能駕馭這個男人。

他並非受眾人期待而被推上「政府組織」的頂點。是因為沒人能阻止他,沒人能拉他下台,才導致這種男人自稱正義。他就是擁有如此大的「力量」,可與七十億人正面沖突,所向披靡。

因此,別說事前約定,連門都不用敲一下。

艾爾瓦斯托沉默地站到舊道具店前面,然後一腳踹破正面的門。

「!」

待在店里的特制旗袍美女,起初只是單純被這種暴行嚇到,接著當她看到犯人的臉孔時,心髒在一瞬間內被勒緊。她在櫃台後面還沒完全站起來,維持著反而對全身肌肉造成負荷的姿勢,完全停住了動作,說不定連掌管呼吸的橫膈膜都不動了。

「啊,喀……」

掠食者毫不介意。

無論是睜大到超出極限的眼眸、從眼角滲出累積的透明水滴,或是無聲、不自然地顫抖的妖媚嘴唇,他統統不在乎。

滿臉胡渣的男人忽視這一切,單方面地告訴她:

「好久不見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發出咆哮,像要扯斷咒縛。

然後綠娘藍單手撐著一口氣飛越櫃台,順勢踢出一腳,要砍下男人的側頭部。不,還不只如此。她以幾近倒立的姿勢將手伸進特制旗袍的胸口,拉出所有的暗器。綠娘藍從正下方擲射出好幾把叉子狀的飛叉,試圖從下方刺穿男人的下巴,又將裝滿藥劑的乾燥泥壺「萬人敵」砸在地板上張開煙幕,不只如此,還以側翻的技巧讓全身縱向翻滾,同時借助離心力甩動繩索前端裝有鐵爪的飛爪,攻擊男子的頭頂。這些動作全部一氣呵成,說是完全不靠被召物,僅憑血肉之軀就能屠戮召喚師的「瘦身暗器」的看家本領也不為過。

「真是突然。」

然而……

即使如此……

「但就算急著出手,總該有更好的做法吧?實際戰斗時,可不是每次都能事前做好萬全的准備。」

「!??」

對方聲調平靜自若。用煙幕掩蓋了對手的視野,似乎反而放大了怪物的剪影。綠娘藍一邊做出後退一兩步的動作,一邊還擲出能夠忽視敵我距離的飛鏢「柳葉飛刀」,而且同時揮動在長繩兩端綁上拳頭大石塊的流星錘。不管對手躲在煙幕中,也不管他是恩賞等級1000的怪物,或是自地獄底層爬出的亡靈,綠娘藍都不在乎。她甚至不讓對方以雙臂格擋,用粗繩完全纏住對手的脖子,然後一口氣拉向自己。

穿著特制旗袍的美女手勁之強,連有自己腰肢那麼粗的樹干都能折斷。

然而,實際情形卻是……

「什……!」

一跌!反而是手握繩索的綠娘藍被強大力道弄得一個踉蹌。

那個男人從一開始就沒移動半步。填滿「瘦身暗器」整個表情的與其說是絕望,毋甯說是驚愕;在她面前,她自己張開的煙幕慢慢散去。

遑論什麼脖子。

連一滴血都沒有。雖說大多數攻擊只是牽制,但他以為從剛才到現在,自己到底射出了多少暗器?換成一般召喚師或憑依體,每一發的威力都能讓他們來不及動一下手指就一命嗚呼。就算用防彈材質盾牌拚命防禦,有些攻擊的重量甚至可以連手臂一起打斷。然而名為艾爾瓦斯托的怪物一件武

器也沒有,也沒擺出像是防禦的架式。他雙手隨便插在褲袋里,讓脖子纏著好幾圈繩子,臉上卻仍帶著憐憫之情。

「怎麼了,還要打嗎?」

啞口無言。

整個人到腦海深處全燒得火紅,反而講不出話來。綠娘藍很想這樣相信自己,然而實際上淹沒綠娘藍的,是無可救藥的寒意。不是頭腦,是心髒結凍了。

「你本來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得到最強的王冠了,跟我在一起就可以。你特地挑在我恩賞等級到達1000的瞬間背後捅我一刀,將我貶為平民。我本來以為你一定獲得了我完全無法准備的相當了不起的『力量』……這樣看來,期待可能要落空了。」

「啊,啊啊……」

「我先聲明,我不是一心想著複仇,來找你算帳的;我是真心地佩服你。那時候,那個瞬間。我有沒有暴露出背後的破綻,其實關系不大。歸根結柢,你能持續保有意志,要對恩賞等級到達1000的我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刀刃相向,一直到真正實行為止,光是這點就值得贊賞了。畢竟所謂一般的正常人,只要讓他們看到一點我的威勢,立刻就會變成『這樣』。」

艾爾瓦斯托隨口說著,同時將手伸到一旁。

不是伸向綠娘藍,如果他這樣做,她早就發瘋了。

他抓住的,是身旁憑依體美女的頭。那是個身材高挑惹火,大約二十歲出頭的女性。她有著長長的微卷金發,包裹雪白肌膚的,原本很可能是覆蓋全身的機車騎士服。然而現在已經原形盡失,經曆過多次徹底嚴酷的負荷,沒破的部位反而還比較少,已經變得幾乎跟裸身纏繞皮帶差不了多少。

綠娘藍回想起過去的自己。

關在獸籠里任人管理,以陰暗眼眸眺望外界的自己。

綠娘藍與這個無名憑依體之間的差異,恐怕只在于對己身境遇產生反抗心,或是選擇接受。不可置信的是,那雙綠瞳中既無恐懼也無恍惚,而是浮現幾乎可說天真無邪,不合年齡的憧憬。簡直就像對于自己能稍微參與英雄的傳說感到驕傲似的。

傳說放開了手。

憑依體……不對,犧牲品眼神依依不舍地追著男人的指尖跑,但連一句抱怨都沒有;她已完全中了男人的毒。

艾爾瓦斯托本人,則用毫無興趣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所以我只是單純想看看主動斬斷傳說這種咒縛,獲得自由的你,後來究竟將自己磨練到多強。」

纖纖玉指在發抖,全身不寒而栗。靈巧的雙手、柔韌的身段,以及清晰的思考重于一切的暗器師,竟把這一切全數拋開。不可以,她的內心深處如此訴說。不可以折斷獠牙,把爪子交給對手。一旦失去這些,綠娘藍就會萬劫不複,從獵者變成被獵者,單方面地不斷遭受啃噬、壓榨,墜落進每滴骨髓都被榨乾的無底洞,再也別想逃出來。

「沒辦法,給你個機會吧。」

這個傳說,始終是單方面的。

他本來就不是會考慮他人情況的人,他依舊是個以世界配合自己為前提創造曆史的暴君,宣告: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重頭來過。我不是在命令你成為我的憑依體,而是要你再徹頭徹尾『絕望』一次,然後刺殺我。我『施恩』于你是這個意思。」

死棋了。

結束了。

綠娘藍兩眼一陣昏花,不是因為眼前的現實,是來自過去的沉重壓力,即將壓垮她的精神。要把那個……那種萬分之一,億分之一積少成多的奇跡再全部重來一遍……?辦不到,絕對沒辦法。他以為那時候有多少人、多少事物、多少錢、多少情報,以及什麼樣的時運幫助了自己?如果做了那麼多還推不倒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這面牆,那不會有下次了。揮拳過去反被推開,爬起來又被踢倒,她唯一能想像的就是這種宛如逗小孩開心的不倒翁般的人生,一直重覆到死。

綠娘藍因為缺氧,眼前差點變得一片昏黑。她絕望過度,也許甚至看見了幻覺。

因為無意間,從被踢破的出入口出現了另一個人影。

「哎呀哎呀,我是不打算插嘴管別人的行事作風,但你會不會一次給她太多壓力了?做得太過火的話,一個人是會關上內心大門,把眼前現實拒于千里之外的。假如想維持著最大痛覺給予最強的疼痛,就得再多點顧慮才行呀。」

一頭柔順銀發綁成雙馬尾,彷佛將結婚禮服鏤空得更加華美,在各處綴以銀制裝甲,最強中的最強。

「白之女王」。

「為、為什麼……」

特制旗袍美女動了動發青的嘴唇,拚命說話。

「照恭介所說,『創立者的藝廊』還沒曝光,《博物志》的缺頁應該也還沒收回啊……」

兩人沒有回答。

人類中的最強,口氣輕松地對異類中的最強出聲說:

「是禰啊,禰應該沒有義務陪我做這些吧?」

「是呀,沒錯。但有勞你讓我自由享用親愛的哥哥大人二十四小時,而受到《博物志》缺頁支撐的這具身軀雖然力量脆弱,但指尖的感覺不差。不用多禮,給你點賞賜吧,多少配合人類通融一下也無妨。」

綠娘藍一陣暈眩,頭晃動了一下。

這下……這次是真的完了。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這個怪物等著自己已經夠糟,背後竟然還有那個「白之女王」。而且不受人工靈場所困,也不受十分鍾的限制所約束,能夠發揮全副的力量。就像下將棋時手上只有一枚王將,其他所有棋子都要自己的命。都到這種地步了,到處亂動又能怎樣?

「唔。」

看到綠娘藍的這種表情,艾爾瓦斯托慢慢吐了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

嘶啪!!!

男人的手臂毫不遲疑地刺穿了「白之女王」的胸脯中心。

時間停止了。

連身為敵人的綠娘藍都沒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事。

那個「白之女王」死了。

而且才一記攻擊,連被召物都沒叫,就靠一只赤手空拳的臂膀。

「哎呀。」

女王似乎沒感到痛,但神情顯得有點驚訝。

「白之女王」頭輕輕一偏,緊接著,原本彷佛遭人遺忘的破壞席卷祂全身。先是營造出光滑蠱惑質地的「白之女王」身上,失去了一切活生生的質感。就像附體邪魔被驅走,覆蓋那東西的人皮漸漸剝落,變成一具平凡的球體關節人偶。然後艾爾瓦斯托輕輕甩了兩下插進堅硬胸部的手臂,所有關節隨之凌亂散開,掉了一地。彷佛從傷口中溢出的郵票般的小紙片,似乎是老舊羊皮紙或類似的某種東西。只有如同保齡球打出全倒般聽起來莫名爽快的聲響留在綠娘藍耳里,久久不散。

「不要被這種東西束縛了,娘藍。」

「……」

「不管外形仿造得多像,力量總量加起來連一%都不到,制作品質比鮮血印記式還不如。用人類的手就能刺穿的奇跡,能有多少價值可言?」

豈有此理。

就算只有指甲尖端或是一根頭發,女王就是女王。

未踏級是潛藏于神話諸神背後之物,而祂更是未踏級頂點中的頂點。

竟然用人類的手侵犯神域,更遑論刺穿、殺害。

他沒在自豪,也並非將此當成人生最大的偉業,挑戰難關達到的成果。他的器量大到能好像理所當然似的若無其事地做出這種動作。這才是「政府組織」的頂點,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

「那,你……」

「嗯?」

「那,你,怎麼,把女王……」

「你是在問方法,還是理由?」

艾爾瓦斯托用一種拿她沒轍的口吻說:

「方法的話很簡單,你們似乎想把沉眠于『創立者的藝廊』的知識做某些活用,不過那終究是同個家族成員搜集癖的結果。你們怎敢斷定我不會用玩具之夢的財力與權力,享受同一種『興趣』?少因為幾張缺頁就在那哭爹喊娘的,換個說法,那只不過是興趣的產物罷了。不過說歸說,我只是喜歡,並不擅長搜集,所以沒做出多大的成果就是。如果能踏進原始版的藝廊,應該能做得再好一點。」

並不是像「Guard of Honor」那樣,對女王的虔誠信仰讓被召物淹沒全世界。

不是像「端粒終端」那樣,沒有死亡的世界滅絕了社會秩序。

也不是像「仇染」那樣,僅僅一次複仇就要燒盡一切。

「為……什麼……」

「?」

「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候……」

「天曉得,我自己也不明白。看著星星,讓我想起了你的臉。硬要說的話,大概就因為這樣吧。」

……根本沒有什麼規模龐大的計畫。

「『今天不是實現心願的七夕嗎』?既然如此,發生這種事也未嘗不可吧。只要有這點沖動,要推動區區世界有何困難。」

艾莎莉雅和「聖徒」率領的Bridesmaid,或是介入戰局的克勞德·麥贊塔連恩都不關他的事,連漁翁之利都不想要。只不過是這樣一個男人存在于世界上,就已形成全人類的危機。

世界即使神色自若地表現得合乎理論,事實上卻任性妄為。

如同那個女王一個人就能玩弄曆史,強者的一步能輕易推動人世。

「那……」

「你是要問理由?你還需要問我?比誰都更近距離觀察過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這號人物的你,需要來問我?」

「……」

「因為咒縛啊,我想從名為最強的傳說咒縛中獲得解放。但那種程度的人偶辦不到,那個對我來說太方便了,不能發揮作為天敵的機能。頂多只能當成對練對手,或是將棋解殘局的程式就不錯了。不過的確,我也想一窺原始版的藝廊,查看《博物志》的缺頁確認一些問題。我想提高人偶的精確度,因為我想要更有能耐的練習對手。」

綠娘藍在過去的歲月中進行搜尋。

……什麼都沒查到,無論是這個男人心里的想法,還是能用來突破這個狀況的情報,一無所獲。

「哎,我的事談夠了吧。」

「!」

用來拖延時間的手段用盡了。

綠娘藍如今已悲不可抑,用顫抖的雙腳想往後退。那副模樣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讓召喚儀式業界聞風喪膽的「非法集團」袖里劍。失去意志控制的顫抖蔓延到全身每個角落,無視于合理或效率自動往內靠的大腿顯得滑稽可笑,因恐懼而放大的瞳孔,正如即將淪為口中肉的獵物。

想當然耳,她連這一步都走不好。

綠娘藍被某種東西絆到腳跟,難看地跌坐在地。那東西原來是以往耀武揚威的「白之女王」剩下的碎塊,是碎裂掉了一地的殘骸之一。就跟這一樣——當綠娘藍想到這點,這次她終于連用手撐著地板爬起來的氣力都被擊潰了。她想:這個人偶就是我的下場。

她處于失去所有行動決定權的狀態,就連生死關頭都握在對方手里。

狀況並未嚴峻到如同斷頭台處刑,但只有任性對手的絕對地位穩如泰山。被人用槍口抵在額頭上的人質,想必就是這種心情吧。

然後名為舌尖的扳機動了動,名為言詞的子彈射出。

「跟我來,娘藍。」

一旦射出,就不可能保持沉默。

YES或NO。而只要弄錯選擇,她也會變成滿地的碎塊。

「我來重新磨練你那滿是贅肉的肉體,以及生鏽的靈魂。」

沒有退路。

綠娘藍顫抖著仰望男子,做出的選擇是……

3

在這個瞬間,城山恭介采取的行動很單純。

他從外面朝著舊道具店,毫不遲疑地發射扛在肩上的巴祖卡火箭筒。

這類重型武器本來主要都跟綠娘藍買,但並不是「就此一家」。例如在鮮血印記中組進栓動式狙擊槍的比安黛妲也有門路,請她幫忙也買得到。

爆炸火焰與沖擊波吹飛了店鋪牆壁。

熱風吹亂了在遠處待機的恭介的頭發,幾乎掀起比安黛妲的浴衣裙襬,席卷附近一帶。

不管里面有誰,也不管會不會波及綠娘藍本人,已經一瞬間都不得猶豫。如果對手真是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本人,就算用上攜帶式核彈都還不夠徹底。

恭介把用完的發射器往旁一扔,跑向瀕臨倒塌的店鋪。不需要憑依體塞克蒂蒂跳進這塊地方,因為只要讓激發手榴彈炸開,召喚師與憑依體就會被吸往同一場所。

現在他只需要大叫:

「過來!綠姊!」

煙幕那一頭,有個東西閃爍了一下。

恭介以為那是某種遠程武器,從背後一抽出仿生矽胞制鮮血印記的瞬間,一陣險些震碎骨頭的沖擊力道竄過手腕。恭介有驚無險地化解了第一發,第二發由比安黛妲從旁刺出銀制鮮血印記,才勉強閃避成功。然而挨了這一下,她的武器就像塑膠一樣折斷了,無法參加召喚儀式之戰。她索性雙手重新抓好折成兩段的殘骸,揮動二刀流的鈍器,准備彌補恭介的不足。

接著恭介與比安黛妲又彈開了幾發殺人凶彈,這才好不容易知道跳往正上方減速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這些如陶器碎片般尖銳的物體是……

(被擊碎的人偶的……碎片!)

根本不是什麼只有高手才能運用自如的傳說級暗器,至于這個人偶原本是什麼,就無需贅言了。仔細想想,那個暴君……無法駕馭的「政府組織」恩賞等級1000,本來就很喜歡破壞自己建造的金字塔。

但沒時間畏懼了。

恭介對比安黛妲使個眼神後,花魁風迷你浴衣的惡魔踏響長靴鞋底,脫離了戰場。于同一時間點,恭介也舍棄了防禦。他全速全力向前沖,沒減緩沖刺力道就在地面滑行,果斷地做出了滑壘動作。就在正上方飛過好幾發碎片彈丸時,他直接滑進牆上的大洞,闖入粉塵紛飛的店內。

巧的是,他正好鑽過了一身破爛騎士服的女性胯下。

看到千噬者不管女性死活,舉起手臂就要砍斷她的大腿,恭介一邊滑行一邊刺出鮮血印記。男人五指的軌道稍稍錯開,恭介連同鮮血印記一並被大幅彈飛,在地板上翻滾數下。

鑽過無數生死關頭,才好不容易抵達綠娘藍的懷里。

「恭介……?」

特制旗袍美女依然癱坐在地,好像呆滯地低喃了一聲,但沒空待在這里想東想西了。恭介繼續維持速度,順勢用雙臂抱住綠娘藍的腰,把她壓倒在地。他大叫:

「比安黛妲!」

從外面又引發了一場爆炸。

大量瓦礫與粉塵淹沒店內,飄過匍匐在地的恭介他們頭上。至于艾爾瓦斯托與未聞其名的——不對,說不定根本沒有名字——穿著破敗騎士服的憑依體依舊站在原處,不過恭介不認為這樣就能打倒他們。真要說起來,一開始發射火箭筒時,他們就連防沖擊姿勢都沒做了。雖然容易受到艾爾瓦斯托的光芒遮掩,其實那個金發美女憑依體也是個厲害的怪物。

恭介抱起綠娘藍的身體,彎身壓低姿勢,重新開始。

就在人偶的指甲或眼球等無數銳利凶彈沖破煙幕時,恭介闖過了短短幾公尺的地獄,連滾帶爬來到店鋪後面。所有的一切全都亂成一團,計算之外的事情太多,甚至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四肢竟還連在身上。

比安黛妲用她的豐滿胸部柔軟地接住兩人份的體重,用拖的把兩人從牆上大洞拉進暗處。

一起繞到後面來的塞克蒂蒂也在那里等著他們。

「客人,鮮血印記與激發手榴彈呢?手腳都還在嗎?用召喚儀式進行戰斗時有任何多余或缺少嗎!」

「全都湊齊了,別管這些,『你』帶著綠姊離開這里。我與塞克蒂蒂去解決那家伙……艾爾瓦斯托就回來。」

咻砰!磅砰!到處都在傳出來源不明的爆炸聲。先是開場的巴祖卡火箭筒,接著這次又把牆壁炸破。火星四處灑落,以貨櫃為單位模組化的大量煙火,也被火勢延燒到了。繼續下去,搞不好會發展成吞沒整條中華街的大火。

「城山恭介,我有一項提案。」

「什麼提案?」

但即使處于這種極限環境,全身繃帶金飾纏上Y字蕾絲披帛的塞克蒂蒂蹲著,仍以平靜的口吻對恭介這樣說:

「與我解除契約,跟那邊那位佳麗重新結契。若不這樣做,她將會真的一蹶不振。」

這提案讓恭介很是意外。

的確,塞克蒂蒂沒有理由非得跟這場終局產生直接關聯。比起她,綠娘藍跟這件事才叫關系匪淺。

然而這個特制旗袍美女辦得到嗎?她能做這種選擇嗎?她窮究體術與暗器坐上現在的地位,歸根結柢,就是要強烈否定憑依體委身于召喚儀式的人生。讓這個部分受挫不會有問題嗎?

「不是的,城山恭介。」

然而,塞克蒂蒂用一種糾正根本性錯誤的口吻,如此說了:

「真要說起來,她強烈否定那種人生,就等于封閉了正視過去的意識,這點一直在詛咒束縛著她。假如真的獲得了解脫,應該要『毫不介懷』才對。強烈的逃避心態只意味著同等的詛咒束縛,不等于克服問題。而解放束縛的機會,恐怕只有這麼一次了。錯過這個機會,不管變成什麼形態,她將再也無法打破咒縛。就算艾爾瓦斯托死于今日,亡靈也會沾附在她的心里。我也不希望君王陵墓孳生這種毫無生產性的怨念,這里不是讓大家害怕詛咒的鬧鬼地點,應該是遺骸等待靈魂再臨、靜靜沉

眠的城市。」

「政府組織」恩賞等級1000。

打倒化為活傳說的男人,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

不是城山恭介,而是由綠娘藍親手打倒他,以清算過去的一切。

「你可以嗎,綠姊……」

「……」

「你能為了跨越過去,先跨越自己設下的禁忌嗎!說啊!」

有一段時間,她沒回答。

不對,是她嬌豔的嘴唇不住發抖,實在太難開口說話。心靈遭受重挫的程度嚴重至此。

「……進。」

但她說了。

她癱坐在地,臉孔皺成一團,平時從容不迫的妖豔身姿蕩然無存。她耗盡心力,遭受慘痛打擊,傷痕累累。

即使如此,一切盡遭剝奪的美女,仍然再一次親口說了出來。

「我受夠了,我想前進。」

她講得斷斷續續。

就好像連心情都受了傷,變成了反覆跳針的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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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受什麼過去束縛,我想用自己的腳往前走。我不想受任何事物所困,不想陷入以為已經逃離牢籠,結果只是被人從背後追趕的人生。」

但她仍保有絕不會失去的某些事物。

無論受到多慘痛的折磨,受到多大煎熬,只要她的基石沒有碎裂。

就絕對不會失去。

「我並不是一定要待在『非法集團』!不逃出『政府組織』也無所謂!做地下生意並不會讓我心里舒坦!我並不想背離正義!我只是想擺脫無法逃脫的陰影!我好想離開牢籠,想從滯悶之中獲得解放。不需要任何人許可,我想盡情高舉雙手,靠自己的力量沐浴在陽光下!所以!」

恭介以為他懂。

但其實錯了。

因為這時,城山恭介才真正接觸到她赤裸的靈魂。

「『救我』,恭介,我不要再回去那里了!我要在這里封起地獄,與過去訣別,往未來前進!所以求你『救我』啊—————————————————————————————————————————————————————————————————————————!」

不可能有任何猶豫。

面對這般熱度,要找理由遲疑還比較難。

「悉聽尊便。」

只要有一小把刀刃就好。

只要切開食指指腹,讓一滴血累積在傷口上,神秘之門將得以開放。

從綠娘藍用舌尖撈起血珠到吞進喉嚨深處,直到咽下聲響起之前,遭人破壞殆盡的店內反倒保持著寂靜。簡直就像在觀望著什麼,明明多得是下手殺人的機會,名為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的傳說卻未曾出手。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一陣聲音傳來。

「太遺憾了,你將自己磨練到這個地步,擁有勇于刺殺恩賞等級1000的氣概,卻……看來你也無法逃離名為召喚儀式的咒縛。」

沒必要繼續被鬼話連篇拖住靈魂。

恭介拿出發膠罐大小的激發手榴彈,用嘴拔掉插銷。一丟出手榴彈,人工靈場將迅速展開,綠娘藍會作為憑依體招引被召物降臨己身。對她而言,這可能會成為喚醒強烈惡夢的連續扳機。

「動手吧,恭介。」

然而,即使如此,穿特制旗袍的美女說了。

她將自己的手蓋在恭介握著握把不放的手上,如此說道。

「我要在此時此地結束一切,為此,我要讓這次成為最後一場惡夢!」

果然不需要猶豫。

兩人一起將激發手榴彈丟過去,然後僅此一次的戰斗開始了。

4

比安黛妲帶著塞克蒂蒂迅速退出現場時,同一時刻,每邊長二十公尺的人工靈場圍住了後巷與半毀店鋪。隔著中央浮現的紅色立方體「薔薇」,敵我雙方相對而立。

「政府組織」恩賞等級1000,千噬者。

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與無名美女。

君臨戰場的男人輕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某個東西隨即垂直飛了出來。那是一塊紅褐色的鐵鏽,但名為艾爾瓦斯托的男人只隨便抓起它,馬虎地往牆上一敲,外層鐵鏽立即一片片剝落。從中露出的,是散放炫目光芒,金光閃耀的鮮血印記。

若論單純身為召喚師的本事,這家伙恐怕是曆代中最強的一個。只消撞擊一次隨機要素極重的塊狀「薔薇」,就能照順序將「白之女王」的整列正確文字全打進spot里,開場第一杆即能導出「白之女王」讓勝負分曉。而且精確度還是百分之百,那任何召喚師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自己拚命湊齊紙牌想組成牌型,發給對手的牌卻全是一組一組的同花大順。不管如何努力,乾脆耍老千好了,也絕對贏不過如此鴻運當頭的人。

但是……

咚喀喀!就在雙方的「白棘」打碎「薔薇」的瞬間……

事情發生了。

不對,更正確來說,是什麼都沒發生。

「傳說」已經擊出了一杆,「白之女王」卻沒受到召喚。「花瓣」正常地掉進spot,雙方的憑依體正常地漸漸化為膠凍狀的「始祖系列」。

可能以往總是在極近距離內目睹令人絕望的傳說,綠娘藍照理來說是恭介這邊的人,卻在他腦中驚叫出聲。

(怎……?)

「哦。」

反倒是艾爾瓦斯托發出了覺得有趣的聲音。

就像不抱期待地拋出釣竿,卻有釣到小魚的觸感傳來。

「要擊潰你的初擊完封,大致來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趁你擊碎『薔薇』之前,我方搶先出手擊碎『薔薇』,但這點小動作,你很容易就能想到對策。」

發出聲音威嚇對手,並不只是愛解說。

揭穿、擊潰,盡可能挫傷對手的領袖魅力。城山恭介也知道這個男人的傳說,而且一度敗給此人。不這樣做的話,雙腳會灰心卻步。少年作為目標、斑駁掉漆的最強形象將會完全崩潰。

「歸根結柢,初擊完封雖然看起來偶然因素極重,其實這樣想並不正確。六╳六╳六,合計兩百一十六顆『花瓣』采取立方體的形狀構成『薔薇』,其文字排列規則或spot飄浮于虛空的位置每次都是隨機,因此想經過計算再將『白棘』打入洞中,想像起來似乎不具意義,但倒也不一定……這些文字排列或spot的位置,其實與地形息息相關。反過來說,只要事前調查過正確的地形條件,就能將這些乍看之下完全隨機的要素加入計算之內,導出『僅憑一擊召喚女王』的惡夢般攻擊!」

當然,並不是只要弄懂了原理就誰都能輕易嘗試。就連恭介至多都只能預測「經過計算就能得到答案」,還不到能具體實踐的階段。不對,那已經不是計算了。只有達成恩賞等級1000這種艱钜事業的男人才可能辦到,如同光是解讀風向並觀察云朵形狀,就能以占卜形式做出超越氣象衛星的預報,這只不過是天生直覺與豐富的經驗法則複雜融合的結果所發生的奇跡罷了。

不過,如果只是要妨礙倒很簡單。

C區中華街整個區域已經湊齊了材料。

「既然如此,我們只要扭曲破壞整個地形,讓你攻擊的時機錯開就行了。例如讓周遭一帶的幾十萬發煙火意外引燃並引發大火,地形效果自然也會逐漸變化!」

(換、換句話說,你破解了那個怪物的完封方程式……?)

「本來經過精心計算的『薔薇』內部配置模式或spot的位置,在最後一刻的緊要關頭被人推翻,你的必殺戰術當然也就不管用了!」

「愛說大話隨便你。」

傳說晃動著滿是刀傷和彈痕的外套,重新舉好大放黃金王者光輝的鮮血印記,開口說道:

「但這點程度,終究只是封住了秘技全壘打罷了。像是中左外野二壘安打、盜壘、高飛犧牲打、觸擊安打等等,其他招式還多得是,不是嗎?」

沒錯,千噬者並不「只有」這招。

他只是在許多戰術當中,選了個最簡單最輕松的工作罷了。只不過是這招實在太所向無敵,而得到傳說的形體罷了。

無需贅言,艾爾瓦斯托「除了這招」當然也會其他技巧。

而且無論做什麼,都具有最大最快最好最硬最強的精確度。

(……!)

「不要因為害怕而覺得羞恥,綠姊,我們要把一切當成養分,掌握勝利!」

好幾顆「白棘」在半毀的店里反彈。半途中即使錯誤引爆的貨櫃在空中亂跳,撞破苟延殘喘的店鋪牆壁,翻滾穿過人工靈場的正中央,「白棘」軌跡仍沒有半點凌亂。在猛烈爆炸、閃光或沖擊波沖天的空間里,就連恭介也只能勉強跟上。不對,他的大腦明顯地過

熱。換成平時的城山恭介,是打不出如此速度與精確度的。他一心只想追上、緊咬活傳說,如同後續車輛在彈弓效應下飆出超越極限的速度,恭介隱藏的實力也被人從外面抓住,硬是扯出表面。

被召物轉眼間從規定級升上神格級。

追隨雙方的怪物還不只如此,繼續重複可謂流動性的煉成過程。

阿斯普。

「神格級」音域低音,cost3。

以視線讓目標沉睡,用不可躲避的毒牙確實葬送對手性命,是毒蛇中的極限存在。而祂也會受到咒語操縱,是聽從人類命令襲擊目標的精准導引型殺手。

雷魔拉。

「神格級」音域中音,cost6。

這種怪魚一旦貼在船底,無論那是哪一種船,都能使其停止動作,甚至還能以幻覺迷惑船員將其推落海中,稱得上海洋死神。

畸足麋鹿。

「神格級」音域低音,cost6。

棲息于北方嚴寒國度,雖然一旦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但取而代之地獲得了無人能追上的神速,是一種四腳聖獸。

不死鳥。

「神格級」音域中音,cost6。

這種靈鳥每隔約五百年就會在火中重生,藉由反覆再生的方式獲得無限生命。有人說祂源自埃及,但事實上並沒有這樣的傳說,包括出身背景在內,是個謎團重重的壽命超越者。

火蟲。

「神格級」音域低音,cost8。

雖是只極小的蟲豸,但擁有龍頭,以四腳與美麗翅膀支配灼熱滾燙的銅池火山口。

火糞牛。

「神格級」音域中音,cost8。

這頭四腳野獸能夠主動廣范圍噴灑出穢物,讓沾附者遭受化學性灼傷。祂的一次攻擊,能夠造成將整座劇院吞沒的災害。

醫官鳥。

「神格級」音域高音,cost9。

此種雪白聖鳥能吸取侵蝕人體的病魔,替人受罪。在飲盡惡性的力量上,無人能與這種淨化之主比肩。

雙頭蛇。

「神格級」音域中音,cost11。

為了更有效率地散播體內釀制的劇毒,這種毒蛇前後各有一顆頭。其效用強到與酒神正好處于兩極,是操使惡性酩酊的專家。

(好、好快!)

「……」

憑依體的思維在恭介腦中炸開。本來必須打倒多位召喚師,以「連鎖」爭取時間才能到達的領域,他們卻輕輕松松就加以跨越,繼續前進。

接二連三眼花撩亂地煉成的被召物當中,有不少是老普林尼的《博物志》中描繪的怪物。諸神的力量強弱無法一概而論,但是與文字適性代表一切的鮮血印記式互相對照時,這些怪物能夠有效率地引出力量,所以能跟其他神話體系的諸神平分秋色。

而在這種狀況下,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邀請挑戰者進入這種異常的高速領域,把自己當成在深夜山頂上演地獄競速的領頭車,竟還用哼歌般的輕松態度,對他們如此說道:

「你怎麼看這個世界?」

(……!)

綠娘藍的心髒重跳一下的感覺,恭介清楚掌握得如同自己的心髒,但他沒那閑工夫認真回答。他已經處于超越極限的思考狀態,表層意識還沒趕上,雙手已先做出動作。他勉強還能想好接著該煉成的候補被召物,但從感覺來說,那幾乎不是在「鋪路」了。就像坐上用時速三百公里飛馳的賽車,沖進樹木蒼郁的森林一樣。面臨高速接踵來襲的狀況,任何一次手誤都能讓車子正面撞樹,縱向劈成兩半。

(……北歐神話,挖出一只眼睛上吊的持槍主神……音域低音,cost4。希臘神話,切開父神腹部救出多位兄弟,性情奔放的主神……音域高音,cost4。不行,文字數太少,與鮮血印記式的適性太差!為了引出更多力量,需要能賺字數的……有了!阿茲特克神話,藉由與巨惡交纏,不斷創造新世界又將其毀滅,周身羽毛的大蛇!音域低音,cost12!)

恭介讓思考運轉到大腦深處幾乎要燒光,才能決定下一種被召物,其間艾爾瓦斯托卻還能運用大腦的多余資源講閑話,展現出他的從容。

「信奉『白之女王』,抗拒『白之女王』……為此,必須學會由『白之女王』擔任頂點的召喚儀式。結果到頭來,不管是誰都一樣。嘴上講得頭頭是道,事實上卻絲毫無意逃離『白之女王』的咒縛。在我看來,反而像是自願率先受困于蜘蛛之絲。」

(這是「傳說」該說的話嗎……?用開場第一杆叫出本人,一直以來用最輕率的方式獲得最多勝利的召喚師,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恭介承受著憑依體的激動情緒。他雖然沒有多余精神正常對話,但艾爾瓦斯托或許能從恭介的視線當中看出情感,他冷冷一笑。

「是啊。」

「傳說」暴露出表面上看不見的黑盒子內容物。

「我比誰都受困于『白之女王』的咒縛,並且比誰都無法容忍自己的脆弱靈魂。」

(…………………………………………………………………………………………………………………………………………………………………………………………………………………………………………………………………………………………………………………………咦?)

連恭介的思緒都快被憑依體發出的困惑所淹沒。

而在這當中,現實中的時間又提升了速度,快到幾乎超越人類,有如特技表演。

(那個怪物,那個暴君……竟然承認了自己的不完全……?)

複數「白棘」憑著在表層意識下不可能用肉眼辨認的速度,自由自在地到處亂彈,艾爾瓦斯托與恭介的被召物甚至飛越了神格級領域,進入未踏級,企及潛藏于諸神背後之物。

恭介叫出的是「未踏級」音域高音,cost14。

「殺人盒子陪侍左右的『黃金』游女(hs.a.te.ei.yw.az.a.hq)」。

黃金美女身穿極致華美反而顯得廉價、珠光寶氣的鏤空禮服,腳邊跟隨自動喀答喀答搖動的無數寶箱,或是一袋袋金幣堆成的山。這些全是內部排列著滿滿牙齒,具有消化器官,在邪惡饑餓下顫抖的大規模陷阱。讓這些陷阱隨侍左右,擁有一頭柔順純金秀發的未踏級撲向獵物。

然而,艾爾瓦斯托仍舊無動于衷,他的是「未踏級」音域中音,cost19「善惡分明的『紫電』淑女(iu.ao.eu.ei.kub.miq.a.ci.pl)」。這名短發女性坐在輪椅上,身體只以最低限度的布料覆蓋,緩緩移動手指,以閃光迎擊對手。

「是啊,是啊,所以我對娘藍那家伙真的寄予期待。不對,乾脆說我羨慕她吧。」

(!???)

「算准我到達恩賞等級1000,隸屬世界從這邊變成那邊的瞬間進行刺殺。太完美了,無可挑剔的『人性』就在這里!因為那就表示她拋開了對被召物的信仰,選擇繼續留在人類世界!不像我再怎麼自詡為最強也無法舍棄召喚儀式,她轉身離開,宣布要走只屬于自己的路!」

綠娘藍的思考甚至已經不成言語了。

不只是無法相信眼前的現實,而是她長久以來憎恨又憎恨,累積而成的一生,地基的部分就要被人摧毀了。不對,說不定她甚至對自己感到羞恥,竟然稱一個王者為暴君,沒察覺他的真正心情。

艾爾瓦斯托就是如此透明的存在。

彷佛在說只有庸俗的周遭人群才會替這個湖面塗上顏色。

「……所以,你到現在還想得到綠姊?」

恭介終于開口了,話語從中溢出。

這個長發、滿臉胡渣的男人要得到綠娘藍,因為她是他唯一欣賞的人類,這點恭介也明白。但就算是這樣,也不至于醉心至此吧?

恭介思考的同時,動作比至今更精湛。也許就在這個瞬間,少年的實力受到「傳說」的觸發而得到發掘,開始超出了艾爾瓦斯托的預料。

「沒錯。」

「所以,你是因為綠姊沒照你的期望繼續成長,就要她重頭來過?」

「沒錯!」

他笑了。

都到了這個局面,名為艾爾瓦斯托的魔獸還有多余心情發笑。

「那樣的奇才,上哪里找第二個?就算把地球七十億人口一個一個檢查一遍,也不可能再找到一個能正面擺脫『白之女王』引力的人才!到頭來,我即使在這條路上走到頂峰,還是沒能達到她那種境界。我比誰都更厭惡『白之女王』,卻直到最後都無法舍棄『白之女王』方便好懂的力量!所以我要重新將她磨亮。我以為渺小如我,已經磨礪不了像她這樣的名

刀,所以期待她到了外界能夠得到更進一步的錘煉,誰知道她竟然淪落到城市邊緣的當鋪,在那里生鏽!我豈能坐視她受到這種待遇,豈能放棄人類最後的希望!!!」

(——)

憑依體沒有說話。

王的宣言恐怕並沒有說錯。

綠娘藍雖然徹底厭惡、憎恨這個男人,更對他深感恐懼。但艾爾瓦斯托卻由衷尊敬這位女性,也因此從不手軟。他每天重複著換成一般人,所有人格支柱早就盡數碎裂也不奇怪的殘忍行徑,將一名女性推上頂峰,成為自己幻想中的理想形態。

的確,恭介自己也無法擺脫召喚儀式的咒縛。

無論他多恨「白之女王」,結果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握緊鮮血印記。他明知道這種方式的頂點有個極大邪惡,一切都在祂的手掌心里,卻還是逃不掉。

說不定就真正的意義來說,有資格對「白之女王」揭竿起義的人,其實是能擺脫召喚儀式的誘惑,決定只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的美麗女性。既不是城山恭介也不是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而是綠娘藍。而恭介引誘她再次回到這個世界成為憑依體,害她的靈魂生鏽了。

綠娘藍逃避了。


逃避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對她的期待和希望,所有的一切。

而為了獲得自己的自由,為了避免與「白之女王」戰斗,她竟然捅了那個王者的背後一刀。

這些恭介全都明白。

但恭介仍然果斷地這樣說:

「少開玩笑了。」

雖然他沒有多余精神說太多話。

雖然在講話的時候,恭介仍然是勉強追上對手的一方,無法顛覆一根手指多顫抖一下都會致命的狀況。

但只有這件事非得一吐為快,否則這口氣他咽不下去。

「……結果搞了半天,那終究只是『你幻想中的』理想的綠娘藍,綠姊沒有任何理由聽從你的要求吧?」

思考能力上升到極限。

連恭介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體內竟然還留有性能這麼強的變速器。

「有資格又怎樣?這能當成克服恐懼的理由嗎?」

不對,也許恭介並不是在抵抗眼前的暴君。

而是與自己相連的另一人。

也許他是在對抗被逼入絕境,低垂著頭的美女。

為了讓她再一次抬起頭來。

「只有她辦得到又怎樣?這哪能當成藉口,強迫她甘願承受異于常人的痛苦!誰都會害怕,誰都不想挺身迎戰『白之女王』!如今的你自己辦不到而逃進安甯的溫柔鄉,哪有權利這樣逼迫綠姊?除非能站在她身邊說要一起戰斗,或是有勇氣挺身保護她,要她退到自己背後,否則誰都沒有權利對她頤指氣使……!!!」

不用逞什麼英雄沒關系,也不用背負人類的希望沒關系。擔任人類代表向「白之女王」挑起有勇無謀的戰爭,並不會成為受到所有人贊揚的榮譽。

不管誰說什麼。

綠娘藍原本只要當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孩子就已經夠了……!

(恭介……)

周圍的煙火貨櫃,引爆出更大的一場爆炸。

店鋪已經連近乎殘骸的牆壁都不剩,只成了一片被夷平的空地。在這當中,好幾個貨櫃像被暴風雨刮起的紙屑般漫天飛舞,恭介鑽過它們之間,准確無比地將「白棘」一一打進spot。

(我想阻止這個人,想跨越這種頂點,取回我的人生!所以恭介,拜托你!)

「好,我要在這里結束他的自私行徑!」

他們已經達到了未踏級。

煉成的被召物無一例外,全是超越神話諸神、力量超乎常理的存在。不管選上哪一個,祂們的凶威都能終結一般戰斗。

而從祂們當中,恭介選擇的是一尊完美存在。

未踏級,音域低音,cost20。

「看破一切罪過凶事之『赤眼』麗人(fa.ao.ab.ei.fj.eib.b.du.a.eif)」。

畢竟祂是切近所有未踏級頂點的「大三角」之一。在怪物云集的未踏級當中,這尊存在更是身懷別具一格的力量。這位長發女性的服裝像是前襟敞開的和服搭配連身泳衣,額上長有雙角。祂的頭發纏住背後擴散開來的無數巨大齒輪,好似紡織機一般與萬物命運相連。祂開口說出的話語是已然確定的真實,豈止如此,有人認為這尊「政府組織」的守護者一旦睜開若無其事地闔起的眼眸,甚至能自己指定未來。

贏了。恭介這麼認為。

恭介擊潰初擊完封的「白之女王」出場的機會,以正面進攻的方式升上未踏級,現在又成功煉成除了那個極大邪惡之外,最強等級的「赤之麗人」。無論艾爾瓦斯托這個男人造就過多少傳說,都不可能從現在開始扭轉戰局。不管他叫出哪種未踏級,恭介幾乎都能用蠻力打垮對手。沒有比祂更高階的存在了,應該是這樣才對。

然而,他忘記了。

恭介的確擊潰了初擊完封,制造出艾爾瓦斯托只能正面進攻的狀況。但那並不代表把「白之女王」的出現機率降到零。

(……!)

一陣毛骨悚然。

第一個嗅到「那股味道」的,仍然是長年陪伴過對方的綠娘藍。

(這是,什麼?怎麼會這樣,這股「味道」,就跟每次一樣……)

這是因為……

「啊啊,啊啊。所以我才受不了,真厭惡這樣的自己……」

一種悲歎般的聲音傳來。

站在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身旁的人影是全為女性形體的未踏級之一。

「不管過了多久,結果到頭來……還是忍不住依賴『白之女王(這家伙)』。」

用的是正面進攻法。

特大秘技遭到封殺,被迫從頭開始重新堆積,竟然……

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還是到達了。

不是什麼「大三角」。祂站在規定級一百尊、神格級五十尊之上,而在未踏級之中,更是頂點中的頂點。

「啊……」

(謝謝……)

未踏級,無音域,cost21。

「持握真實之劍純真無垢的『白』之女王(iu.nu.fb.a.wuh.ei.kx.eu.pl.vjz)」。

(……恭介,這不是你的錯。對,只是對手太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沒有後續發展了。

抵著嘴唇的纖細食指橫向一揮,于是世界被切成兩半。

5

戰斗結束了。

過度強烈的白色爆炸,反而使中華街陷入一片死寂。過大的爆炸波,有時也會吹散周圍延燒的火勢。「白之女王」所做的,等于是把一個五百公斤的炸彈砸在插了幾根細蠟燭的生日蛋糕上,就是程度誇張至此的孩子氣攻擊。

但絕不受挫的「傳說」僅僅一人佇立不動,然後將散發黃金光澤的鮮血印記扔在腳邊,小聲低語:

「……好想死。」

在這遼闊的世界,連「自由勢力」恩賞等級903都跟不上自己。長發蓬亂、滿臉胡渣的男人永遠是孤獨的。

而只有「白之女王」一如平常。

祂在豐滿胸前合起柔嫩的雙手手掌,然後甜甜地微笑了。

「哎呀,哥哥大人竟然會輸給同一個對手兩次,真稀奇。若不是我也參與其中,我都要吃醋了。如此出乎預料的狀況連續發生,都讓我想起『女王的箱庭』了~~☆」

艾爾瓦斯托打從心底怨恨地看著女王,但祂毫不介意。若是說得牽強點,可以說城山恭介兩次都敗給了「白之女王」。簡直就像證明了不可撼動的命運存在。

假如艾爾瓦斯托不是以女王應戰,結果或許會有所不同。

「在這九十秒內『連鎖』將會解除,我也會消失在虛空之中。」

「白之女王」吟唱般告訴他。

「而我對哥哥大人以外的人類不感興趣。你說過這是咒縛吧,渺小的人類啊。但實際上,我什麼都沒做。是你的靈魂自己愛追著我跑,請不要忘了這件事實。」

祂吃吃嗤笑,說:

「最後還有一件事,為了褒獎你排遣本小姐的無聊,我給你一道預言。」

「……?」

「你的心願很快就能得以實現。那就這樣嘍~~☆」

忽地一下。

如同

關掉房間電燈的開關,或是自夢中醒轉,一切都消失了。讓「白之女王」寄宿于己身似乎會造成相當大的負擔,全身騎士服幾乎被撕成破布的女性喘著大氣,當場癱坐下去。不對,她就這樣橫著倒下,漸漸失去了意識。

艾爾瓦斯托沒理她。

他贏了,又贏了,借助可恨純白的力量。強悍到無藥可救,而又同樣地軟弱到無藥可救的召喚師,在土崩瓦解的店里徘徊踱步。他走向唯一的一線光明,那位擺脫召喚儀式,有可能斬斷「白之女王」力量誘惑的女性身邊。

「我啊……」

聲音斷斷續續地脫口而出。

他不期待這些聲音,能得到任何人回應。

「在你從背後捅我一刀時,我真的很高興,感覺得到了救贖。」

乍看之下,這番話或許難以理解。

但這卻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

「因為,如果能在這里結束,我就不用因為到達恩賞等級1000還是怎樣,就將所屬世界從這邊調換到那邊了。不用變成莫名其妙的被召物,可以維持著人類身分死去。所以,在最後的最後關頭,你甯可從背後捅我一刀也要阻止我,使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比什麼都大。」

只可惜,我還是丟臉難看地活了下來。

只靠一把凶刀,沒能讓傳說受挫。

但只有那時得到的強烈光明,一直、一直遺留在他的胸中。

「沒有其他人辦得到。什麼『政府組織』,什麼世界最大治安維持組織。大家都只會把笑容掛在臉上拍手,推著害怕的人背後逼他往前走、往上爬。在那些人當中,只有你堅強到甯願雙手染血也要阻止我,娘藍。」

艾爾瓦斯托在全世界流浪,尋求過好幾個代替她的人。他所走的道路與眾多女性產生交集,他讓她們成為憑依體,給予她們極大力量,將她們加進傳說之中。她們對于世界上的大多數人而言,必定算是成功作品。所有人都羨慕她們的人生,想必就連本人也都相信這種幸福,不曾懷疑。然而每當艾爾瓦斯托看到她們的滿面笑容,就產生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協調感,于是舍棄了一切。無論有多大力量,她們就跟「政府組織」的侍從們一樣。膽戰心驚地不肯正視眼前危機,只會盲目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可悲的傀儡。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已經嗅到了那個純白的味道。

「沒有其他人了……」

找到了。

艾爾瓦斯托找到了她,才一陣子不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的她。又被帶回了召喚儀式的世界,只會眼神空虛地慢吞吞重複同樣動作,滿是鏽斑的名刀。艾爾瓦斯托咬緊了嘴唇,覺得自己實在不該放她走的。即使背後被捅一刀,也不該認為這樣就能一了百了,就算要在地上爬,用沾滿鮮血的手臂抓住她,也該留住她才對。

那時艾爾瓦斯托不願對她示弱。

這或許就是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軟弱性情的根基也說不定。

「不管你多厭惡我都沒關系,對我表現出多大殺意都無所謂。」

他慢慢蹲下。

將孱弱無力的憧憬之人抱進懷里。

言聽計從的人偶,標准意味的活尸,受到如同自己信奉的神在眼前慘遭殺害的沖擊之人。正因如此,不做到這個地步就不敢說出真心話的膽小鬼,才能悄悄宣泄出毫無誇大的話語。

「再來一次,幾次都行。我要重新磨練你,娘藍。直到有一天,你的手能構到像我這種弱者絕對做不到的選擇。」

然後,他將兩件異物按在緊擁入懷的人兒背上。

是「金剛主鑰」與「黃金寶箱」。

只要這兩件物品結合褐色少女背上的古地圖,就能找到「創立者的藝廊」。讓能夠斬斷召喚儀式……斬斷「白之女王」咒縛的人來看,或許能想到截然不同的用途。

「只是我如果光叫你繼續重複同樣過程,你的心恐怕會一蹶不振。所以這是線索,也是釣餌。隨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然後來殺我吧……因為我如果直接把積聚起來的收藏品拿給你看,你恐怕會逃離不了我的咒縛,這點溫度與距離感剛剛好。」

艾爾瓦斯托對他尊敬到底的女性,對一個需要他多方費心的孩子,用耐心教誨的柔和語氣如此呢喃。

然而就在下一刻,發生了另一個動作。

咚。

那聲音小得可以,但這個怪聲音,卻不可思議地留在長發胡渣的男人耳里……不,是留在胸口正中央,久久不散。

「啊?」

聲音來自他用自己的手臂,抱進懷里的綠娘藍。

更正確來說,是她的小小拳頭。

艾爾瓦斯托視線驚愕地往下一看,只見自己胸膛的中央部位,女子的一只拳頭完全陷了進去。雖然只不過是幾公分,卻形成致命的壓力。他眼睜睜看著手腕流暢地轉動使力,然後逐漸解放累積的力量。

她沒用雙腳踩地,也沒扭轉腰肢積累力量,甚至根本只用上手臂的力氣,也沒亂揮亂打,只是填滿了拳頭與胸膛幾乎緊貼的短短距離,做出這小小的,小小的一擊。

但是它爆發了。

啪咕!!!對心髒造成的壓力也為全身血管帶來了龐大壓力。胸骨、肋骨轉瞬間碎裂,連位于心髒背面的脊椎骨都發出粗重聲響折斷。布滿刀傷和彈痕的外套猛地爆裂、彈飛。

當然,理當作為主體的心髒變成什麼狀況不言而喻。

「嘔!噗……?」

驚訝到忘了呼吸,或許是唯一讓他不用吐得滿地鮮血的原因。

綠娘藍如今是戰敗者的狀態,受到的打擊,等于眼看著堅信為神的存在慘遭殺害,她將會慢吞吞重複同樣動作長達二十四小時以上,只要是來自外界的刺激,無論對象是誰都無法抵抗。因此,她應該不可能計畫性引誘艾爾瓦斯托大意,使出起死回生的一招等行動。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

沒用到召喚儀式的半點要素就能瞬間殺死「政府組織」恩賞等級1000,這種精湛無比、赤手空拳的一擊代表什麼?

「……哈哈。」

他忍不住笑出來。

可能是受到呼氣所觸發,被撕扯得稀爛的肺,以逆流的形式一口氣湧出鮮血,從嘴巴爆發。即使如此,艾爾瓦斯托再也無法停止發笑。不對,甚至連眼角都堆起了歡喜的淚水。

戰敗狀態的人類會摘下平常戴著的面具,讓人看見赤裸裸的靈魂。

換言之,這就是她的靈魂。

只要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敢靠近,她即使在無意識之下也會毫不遲疑地加以屠戮,跟召喚儀式的有無毫無關系。將自己磨練再磨練到這種地步,就成了綠娘藍這名女性的靈魂形態?

管他是到達恩賞等級1000,是世界最強,還是善使女王之人。

她一切都不管,不依靠任何人。

面對擋路的敵人,只靠自己的拳頭。

「了不起,了不起……啊……」

「死亡」彷佛心血來潮似的襲向全身。

自己已經回天乏術了——艾爾瓦斯托直覺領悟到這點。不過他不感到恐懼,綠娘藍讓他看見了希望。就算人類七十億人深陷其中染上女王的色彩,即使只憑一張嘴的召喚師或憑依體揚言要打倒「白之女王」卻又無法停止依賴,世界上還有她在,割斷誘惑絲線之人。她讓自己看到了這麼美好的東西,自己對世界怎可能還有留戀。他感覺不到痛楚或害怕,只有斬斷咒縛的溫柔死亡等待著他。

「啊啊……」

全身遭到破壞,他無止境地吐著血塊,同時更加使力。

艾爾瓦斯托·玩具之夢將人類的希望擁入懷中。

他就這樣閉起眼睛,臨死之際如此低語:

「你,真的……實在,是個好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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