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有擇



馮林扔下那句話起身而去了,屋門拉開,寒風吹得屋內的韓昌父子回過神來。

韓昌半起身想要叫住馮林,但伸出手還是最終垂下來。

政見道義之爭,本來就不講情面,親友成仇,父子翻臉的也不是沒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程娘子,你為什麼不願意離京?”

這邊韓昌還沒有感慨完,就聽到韓元朝開口了。

這麼個時候,再繼續這個話題實在是不太合適,他皺眉要打斷兒子,程嬌娘已經一如適才回答馮林那般暢快答話了。

“因為我現在還不想。”她說道。

這種話韓元朝不陌生,他接觸的女子雖然有限,但也不是沒有過,這種我不告訴你,你猜,我就要這樣的語言神態,在與未婚妻的書信來往中常見。

不過有時候聽來莞爾,有時候聽來就讓人有些氣悶了。

比如現在。

“姑母曾多次尋找娘子,並將你曾租住過的宅院買下來,寫上你的名字。”韓元朝說道,轉開了話題。

“你姑母倒是與我做法相似。”程嬌娘說道,看著韓元朝。

他姑母記恩贈與房屋,這程娘子記恩贈他太平居股份。

“我姑母不過是相夫教子持家婦人,不敢與娘子相提並論。”韓元朝說道。

此言一出,韓昌頓時色變。

“元朝!”他喝道。

半芹倒被喊的一驚,有些不解的看著韓昌。

“聖人就是這樣教你的嗎?”韓昌氣憤喝道,看向程嬌娘俯身施禮,“韓昌有愧,犬子無禮。”

這邊韓元朝隨著父親的施禮也低頭施禮。

程嬌娘笑了。

“韓大人今日所為何來?”她問道。

韓昌聞言再次瞪了韓元朝一眼。

“是為了向娘子表達謝意,謝娘子救助舍妹,謝娘子仗義斬殺賊僧解盤江之憂,謝娘子對犬子多加關照。”他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

“好,你的謝意我收下了。”她說道。又看向韓元朝,“那你呢?”

問的是韓昌,收下的也說你的,此時又看向韓元朝。原來是並沒有把他們父子當一起。

兒子的心思,韓昌自然明白,而這小娘子顯然也很明白。

韓昌心里再次歎口氣。

也是要來趕我出京城的嗎?”

這話問的著實不客氣。

“不是。”韓元朝搖頭說道,“韓均只是不贊同娘子的行事,至于娘子是走是留,韓均無意干涉。”

程嬌娘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她說道,“那你們還有別的事嗎?”

他們就這樣被請出來了,或者說難聽點被趕出來了。

門被拉開的聲音讓韓昌回過神,冷風卷進來讓他打個寒戰。也看清自己已經回到驛館。

“老爺。”一個小厮手里拿著幾張拜帖,帶著幾分惶恐。

“又有人來送拜帖了?”韓昌問道。

小厮點點頭,這短短一會兒功夫,他手里拿到的拜帖是在盤江縣時一個月的份量。

原以為進了京城,高官大員遍地。自己家老爺到了這里就如同塵埃一般。

沒想到先是被皇帝一日召見三次,又緊接著收到這麼多拜帖,看上面的名諱以及拜帖的材質,都讓小厮的手沉甸甸的發抖。

“放下吧。”韓昌說道,看著小厮恭敬的將這些拜帖放到幾案上。

“老爺,外邊人還等著呢。”小厮又提醒道。

韓昌只得提起筆,開始寫回帖。心里有些後悔沒有多帶個幕僚來。

寫完這些回帖,韓昌讓小厮去送,自己則起身走出屋內,站在二樓的廊下看著沸沸揚揚的大雪。

早晨停的雪午間又開始下起來,韓昌看著雪景再次出神。

可想而知,此時的京中很多人家里都如同這大雪一般沸沸揚揚。議論著適才鬼判官馮林與這程娘子見面的事。


“父親,又有人送拜帖了?”身後響起韓元朝的聲音。

“想要打聽馮林到底說了什麼的人太多了。”韓昌說道。

“其實有什麼好打聽的,估計待明日大家就都知道了。”韓元朝說道。

父子之間一陣沉默,都想到適才馮林扔下那一句話起身而去的場景。

“程娘子心里很難過吧。”韓昌忽地說道。

“父親,誰心里也不會好過。”韓元朝說道。

馮林報恩人以仇。他心里難道會好過?而他們旁觀恩人遇難心里難道會好受?

怎麼會這樣呢?

父子二人沉默無聲,風卷著雪撲來,打斷了韓元朝的思緒,他忙伸手攙扶韓昌。

“父親,外邊冷,進去吧。”他說道。

話音未落,就見樓下又來了幾個人。

“韓大人,肅州韓大人。”其中一個在下邊就沖韓昌招手。

昨日進宮三次,韓昌已經認得這個內侍了,和韓元朝對視一眼,看來皇帝陛下也很想知道呢。

親自送父親上了馬車,和宮里的內侍在風雪里疾馳而去,韓元朝站在驛館外,感受四周若有若無的窺視,忍不住看向一個方向。

本來就是和他的姑母不同嘛。

“小韓秀才。”

一旁有人打招呼,韓元朝忙收回神,見是那邊站著三四人,他忙抬手施禮笑了笑,並沒有答話轉身進去了。

這時候他們父子可不敢輕易跟人結交,就算是要結交也還是等這件事過去吧。

這件事,應該會很快就要過去了吧。只不過這結果……

韓元朝裹緊了斗篷穿過院子里的風雪上樓而去了。

街道上有馬車疾馳而過,直向城外而去,車旁前後左右共八個勇武隨從擁簇,清一色的黑色連帽質地精良的連帽斗篷,顯示家門的富貴,相比之下,被擁簇的馬車就顯得簡陋了一些。

“我認得,那是程娘子的馬車。”

路旁有人指點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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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娘子習慣租用王老四家的馬車。”

聽聞這話更多人的都圍過來,看著街上明顯向城外而去的馬車。

“這大雪天要出城?”

“是被馮林氣的要去散心了吧?”

“不是馮林被她氣的嗎?”

“或許是要離開京城了?”

街上的議論揣測被風雪格擋。程嬌娘的馬車已經出了城。

“娘子。”半芹又拿出一個手爐塞給程嬌娘。

“沒那麼冷。”程嬌娘說道,“下雪不冷。”

半芹依舊把手爐塞進斗篷下。

“我知道娘子聰明說的話都對,但是我還是想這樣做。”她說道。

程嬌娘笑了。

“是啊,人都執念。知道是一回事,做事又是一回事。”她說道。

馬車搖晃,顯然路已經不是官路那般平整了。

半芹忍不住掀起車簾,風雪里視線一片茫茫。

這是要去哪里?

馬車里程嬌娘也看著外邊。

“我以前不喜歡下雪天。”她忽的說道。

半芹忙收回視線看著程嬌娘。

“現在覺得,下雪天也不錯。”程嬌娘說道。

半芹點點頭,娘子說好的都好。

“就是冷了點。”她說道。

“冷了點也好,人少,人都避開了,清淨自在。”程嬌娘說道,一面看著外邊。


清淨自在…

所以娘子還是被那該死的馮林和韓元朝氣到了。所以才要大雪天的出來散心。

半芹心里狠狠的將這二人罵了一聲,抬起頭剛要說話,程嬌娘抬起手放在唇邊沖她噓了聲。

“你聽。”她說道。

聽?

半芹側耳聽。

沒什麼聲音啊,只有馬蹄聲車聲……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轟的一聲震響,同時馬車一抖。馬兒嘶鳴。

半芹握住耳朵尖叫一聲撲進程嬌娘懷里。

聲響很快消失了,馬車也恢複了顛簸,伴著車夫的吆喝馬兒也停止了嘶鳴。

半芹有些驚魂不定的抬起頭。

“娘子,方才是什麼聲音?”她顫聲說道,是有聲音吧?不是自己的幻覺吧,“是打雷了嗎?”

程嬌娘笑了。

“不是。”她說道。

“那是什麼?”半芹坐起來問道。

“是笑聲。”程嬌娘笑道。

笑聲?

程嬌娘伸手指向上空。

“天的笑聲。”

那還是打雷聲嘛,半芹心中嘀咕道。不過娘子笑了就好。



“天的笑聲真好聽啊。”她揚起臉認真說道。

程嬌娘搖搖頭。

“天的笑聲可不好聽。”她說道,“天一笑,就要萬人哭了。”

萬人哭?

半芹一臉不解。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程嬌娘說道,目光看著車外亂飛的雪,“這世上不是你哭就是我哭,總是有人哭。”

……

一夜風雪天亮的時候終于停了。半芹走出來時,院子里的雪已經打掃乾淨了。

“半芹姐姐,草靶子已經立好了。”一個小厮跑來說道。

“今日娘子不練箭了。”半芹說道,說到這里又是一臉恨恨,“這該死的馮林和韓元朝。”

身後曹氏和婢女都笑了。

“娘子不練箭是因為大郎君將弩弓拿去修整了。不關馮林和韓元朝的事。”婢女笑道,“你都罵了一天一夜了,還沒罵夠?”

“這輩子都罵不夠。”半芹嘟嘴說道。

正說著話,程嬌娘從屋內走出來,看到她的衣袍,三人都露出驚訝。

“娘子,要出門嗎?”婢女問道。

“等著出門。”程嬌娘說道。

等?

今日的朝會似乎跟以往不一樣,奏事的官員特別的少,而且都不時的交換視線,就連禦座上的皇帝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似乎在等著什麼。

終于在一個官員結束空洞無趣的奏事後,在殿中享受一座的禦史中丞站起來了。

來了!

所有人心里都喊道,頓時神色變幻,這其中有興高采烈的有陰晴不定的也有木然情緒不外露的,但不管哪一種神情,視線都瞬時投降這個站起來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綠袍官員身上。

“臣馮林有本奏。”

“臣請大理寺查江州程氏女,奸狡詭譎,乃是國之大蠹,當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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