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霧水情緣

卓木強巴幽幽道:"那個人,是我妹妹,小我十三歲,如果她還在的話,因該和你差不多年紀吧.你看,這是她小時候的照片."巴巴兔看著的,是一張微黃的五六歲女孩的照片,卓木強巴從很貼身的地方取出來的,她知道,這一定是卓木強巴心底最深的秘密,或者說是,藏得最深的痛.照片上的女孩子,有一雙可愛動人的大眼睛,額前綴著劉海,一頭娟秀的細發泛出黑珍珠般的光澤,惹人憐愛的粉嫩小臉做著俏皮的表情,那純真的笑容宛若雪蓮初開,眉宇間依稀有著哥哥卓木強巴的颯爽英氣.

卓木強巴接著道:"妹妹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她膽小得像只小白兔,除了和我在一起時,和別的小男孩多說一句話都會臉紅.妹妹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常常不在家里呆著了,我到處跑,但是每次我回到家里,我們都相處得最好,畢竟是擁有同一個阿爸阿媽的,親妹妹啊!妹妹會把她心里的小秘密拿出來只與我分享,她會把最甜的糖果,最好吃的糕點藏起來,等著我回來,雖然有時拿出來,糖果已經化了,糕點也變了質,我也告訴過她,但她還是會那樣做,把心中最好東西,與哥哥一起分享.她,她就是那樣一個傻得可愛的小姑娘."說到這里,卓木強巴的眼睛突然紅了,巴巴兔第一次發現,再英勇的男子漢,也有傷心的時候.

"妹妹總是告訴她那些小朋友,她有一個了不起的哥哥,她哥哥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她哥哥又勇敢,又聰明.說起這些,她真的很驕傲,我也因為有這樣一個妹妹而驕傲,可愛又聰明,調皮又機靈,那時的妹妹,就是家里的明珠,有她在的時候,家里都充滿了歡樂.那個時候,我感覺我們家是最幸福,最和美的家庭了."卓木強巴強忍住悲傷,用一種壓抑的語調說著:"其實我和你有著相似的背景,我阿爸在當地,也是一個受人尊敬的人.但和你不同,我十四歲就獨自離開西藏,去外面的世界謀發展,後來到處闖蕩過,一邊打工一邊自費求學,十九歲時發了一筆小財,我很驕傲的回到家里,向阿爸阿媽證明我有自己生存的能力了,那時我妹妹才七歲,和照片上一樣可愛.我在家呆了一段時間,其間去探望了我的朋友,而那一次,知道了我秘密的妹妹,要求我帶她一起去.原本阿爸提醒過我,現在外面似乎有不安定的因素,要我注意妹妹的安全,我卻沒有在意,那時的我,怕什麼啊,我什麼都不怕,自認為見過世面的我,以為我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妹妹.當妹妹告訴我說,只要有哥哥在,她也就什麼都不怕了,她想見一見哥哥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話,她要和哥哥的朋友做好朋友."

卓木強巴雙手抱頭,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之中,他悲憤道:"沒有想到,命運會在一瞬間轉折.一切都像惡夢一般,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就那麼突然的沖上來,我拼命反抗卻也無濟于事,在被一個壯漢打中腦門之後,我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我本該,我本該爬起來去追趕他們的,可是那一次,我害怕了.我害怕那種骨頭碎裂的痛,更害怕那雙毒蛇般的眼睛,那些人都有著凶惡的面孔,他們就像從地獄里出來的.我眼睜睜的看著唯一的妹妹,被人從自己面前拖走,她拼命掙紮也沒用,那些人的力氣比野牦牛還要大;她呼喊著她的哥哥,可她的哥哥,卻猶豫了.遲疑了五秒鍾,妹妹就被那些人拖上了車,本不該有一絲遲疑的,在汽車發動的一瞬間,我的朋友,那只新狼王趕到了,它咆哮著沖向汽車,並在那些人關閉車門前沖了進去,我看著汽車搖晃起來,我才覺醒過來,我開始追,拼命追,但汽車還是越開越遠,最後消失在視野之中.而我和剩下的狼群,只能看見汽車卷起的煙霧.再後來,那些人就像憑空蒸發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

卓木強巴的聲音低沉下去:"直道狼王躍起的那一刹那,我才感覺到,自己的膽量和守護妹妹的決心,還沒有我的朋友,一頭狼來得大.拼命的鍛煉身體,只是為內心的怯弱找到一個掩飾,離家出走,只是在逃避因該承擔的家庭責任,尋找財富,只是為了推卸原本該由我繼承的使命而鋪的後路.我不害怕狼,為什麼卻害怕那些狼一樣的人?事情已經發生,再多的自責和難過也沒用,我只好把實情告訴了我阿爸,阿爸動用了一切可動用的力量去尋找妹妹,但是始終沒有找到.後來我才知道,綁匪,想用妹妹,來交換我們家傳的甯馬古經,而我阿爸,在接到綁匪的通知後,馬上聯系了自治區政府和布達拉宮,做出了無償將甯馬古經捐獻給國家的決定.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阿爸只是這樣告訴我,你沒有盡到一個做哥哥的義務.那句話,足以讓我背負一生.當我渾渾噩噩來到山谷,想再次向我的朋友們傾訴,卻發現,無論我怎麼呼喚,那些相伴了我整個童年也沒有離開過我的朋友,這次再也沒有出現在我面前.它們一定認為,是我引來了別人,帶走了狼王,它們,失去了對我的信任.在那一天之內,我失去了我的朋友,和我至親的妹妹."


一滴淚,無聲的滑落指間,在這深而甯靜的夜里,滴落在木板上,發出"噠"的一聲響,像平靜的湖面上泛起了漣漪,打開缺口的閥門,再也遏制不住情感的奔湧,卓木強巴那悲壯的,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起來:"那一天,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我會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我總是想,如果當時我再勇敢一點,再多堅持一秒鍾,或許整個情況就會改變,對妹妹的思念,像野草蔓延在思想的荒野,我沒有做到,一個哥哥因該做的事情.我拼命尋找線索,用盡了一切辦法,上天卻沒有給我重來的機會.雖然阿爸做出那個殘忍決定的時候,大家都知道後果會是很可怕的,但是一天沒有見到妹妹的尸骨,我就有理由相信,她仍在世.我討厭阿爸,因為他將妹妹推向了火坑,但我更恨我自己,原來自己是那麼的怯弱不堪,我也無法面對阿媽那張日漸憔悴的臉,我再次選擇了逃避,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開始一面工作,一面尋找妹妹,毫無頭緒的找,工作則是以一種瘋狂的態度在進行著……"

卓木強巴打開了話匣子,恨不能將自己的一生坎坷在這一夜完全傾訴,當時沒有有關妹妹的任何線索,他將線索放在他的朋友,那些狼的身上,因此而對狼這一特殊種屬展開研究,在方新教授的帶領下,竟然對犬科動物掌握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他被這種動物的執著與忠誠所打動,從犬科動物的身上,去學習如何做人和交友,如何去信守自己的承諾,如何去守護自己的信念.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放棄了自己以前的所有的事業,將一生的精力都放入了對犬科動物的研究之中,他那近乎瘋狂的工作狀態只是為了麻痹自己,希望藉此忘掉心中的罪惡感."可是沒用,每當夜深人靜,我獨自入夢,妹妹被那些人劫走時,那雙充滿期盼的眼睛就在夢中反複的再現.哥哥還在呢,哥哥一定可以打跑那些壞人,將我解救出來,她當時一定是這麼想的.我知道,妹妹那雙充滿希望的眼睛,已經成為我永遠的夢魘,刻在靈魂最深處,帶來深深刺痛,這一輩子也是無法瀆罪的.因為渴望強壯,我更加拼命的練習體能,在學校做完犬科動物調研後,回西藏拿過三年庫拜,可是那有什麼用,妹妹音訊全無,是死是活,人在哪里,多希望再看妹妹一眼,我最小的心願,這樣簡單的心願……"當卓木強巴說道這里,那堅毅硬朗的外套被完全褪下,淚如泉湧的鋼鐵男兒終于泣不成聲.

巴巴兔早聽紅了眼睛,無比同情的看著眼前這名男子,沒想到他那冷酷的外表下,竟然如此深情,她靠了過去,將卓木強巴攬入懷中,用胸膛溫暖他濕潤的臉,給他母親般的慈愛,只聽卓木強巴低聲嗚咽道:"需要麻醉的不僅是肉體,還要麻醉自己的靈魂,我甯願相信阿爸說的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三世輪回,在他尚未誕生之前,他的命運就被決定.可是,這些話,這些話都是假的啊,我根本無法讓自己相信,其實都是我的錯,不僅丟掉了妹妹,而是讓一個幸福的家庭淪入地獄,讓朋友失去了對人的一丁點兒信任.我的心,好痛!"

巴巴兔拿出一塊樹皮一樣的東西,遞到卓木強巴嘴邊,說道:"嚼了它,你就會感到好受些了.這是神靈賜與我們庫庫爾人解除心靈傷痛的聖藥,讓任何的不愉快都成為短暫的記憶,它將帶你穿越地獄直達天堂."

卓木強巴沒有拒絕,此刻的他正需要一種解脫,甯可相信神藥的作用,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也好.軟軟的橡膠一樣的東西,初嚼時有些苦澀,但是很快就有一種回甜的味道,滿口生津,奇異的香草氣息直接從嘴里躥入鼻里,一種飄飛的異樣感覺,讓原本有些暈沉的半醉頭腦清醒過來,同時全身好像開始發熱.


卓木強巴清醒過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現狀,他收起眼淚,擦干臉,不好意思的從巴巴兔的胸口抽身起來,喃喃道:"呵,我這是怎麼啦?原本是勸你來的,怎麼反讓你安慰起我來了.真是的,和你說了這麼多,厄,那個,你也不用太在意自己的使命什麼,一切順其自然."

巴巴兔也沒有重揭卓木強巴的傷心往事,只順著他的話說道:"你告訴我,要找到自己,那麼,你找到了你自己嗎?"她心中的吃驚也是不小,這種分量的藥,要是用在別的男人身上,早就起了反應,可是這個男人不但沒有任何反應,反而好像更加清醒了.

卓木強巴沉思道:"我想,如果真有宿命的話,那麼或許佛祖希望我去找到那些珍惜的犬類朋友,去認識它們,去發現它們的價值吧.從小,它們就作為我的朋友陪伴我成長,而後我的生命中就一直沒離開過它們,通過認識和了解,它們也替我創造出非凡的財富.特別是當我認識一種中華神犬--叫獒的動物之後."卓木強巴開始介紹,他是如何從小就聽著獒的種種神話和傳說長大,以後又是如何認識獒的,他的幾次愛情,他的公司,他今天的一切,都與獒離不開關系,最後直講到發現紫麒麟的照片,和他們這次的冒險穿越之旅,巴巴兔聽得睜大了眼睛,驚訝于外面的世界和卓木強巴的人生竟然是如此精彩,而她更驚訝于這個男人的體質和那鐵石般的意志力.

最後,卓木強巴說道:"我深信,這就是我的宿命了,如果明知道有這樣的物種存在世間,我卻是無動于衷的話,那是會後悔一輩子的.其實,當你的財富和可支配的權力到達一定程度,物質上的需要早就不能滿足自己了,需要一種精神和信念,才能讓自己的生命發揮出極限的作用,不至于碌碌無為的整天麻醉自己,浪費生命.每個人的過去都是一段曆史,但並不是每段曆史都被記下,人也不能一直生活在記憶之中,只有把握住每一個現在,才能讓生命變得更有意義."

巴巴兔道:"聽上去好像西方的哲學家言論,是你自己的生命領悟嗎?"


卓木強巴搖頭道:"不,是阿爸說的.走吧,時候不晚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要走了."說著,站起身來,突然一陣頭暈目眩,感覺天地旋轉,五官都失去了知覺一般.巴巴兔原本失望的看著卓木強巴起身,接著他竟然搖晃起來,她嘴角浮出了微笑.

"頭好痛啊,這庫庫爾族人的酒初喝時還不覺得有什麼,沒想到後勁十足."卓木強巴睜開眼,看著茅草搭成的屋頂,倦怠的躺在床上,回憶起來:"昨天晚上宴席散去之後,是和巴巴兔去了祭壇,當時的酒勁已經上頭,全身乏力,啊,好像我們說了很多事情.我好像對她說了我妹妹的事.昨天晚上是怎麼了,我從來沒告訴別人這些事啊,就連敏敏也沒有,我原本以為,我不會再對任何說起了.呵,敏敏,不知道她們那組人現在怎麼樣,昨天晚上怎麼會夢見和她--,算了,現在因該是擔心她的安危多一些吧,竟然會想到那些事情上去了.對了!昨天我告訴巴巴兔我們這次穿越叢林的目的了嗎?好像說過,怎麼我記不得呢?我是怎麼回到這房間的?難道是疏于練習,酒量減少了?看來以後,還是要少喝為妙,已經不是張立他們那個年紀了,因該算是中年了吧.對了,我好像哭了,難道我真的哭了嗎?已經二十多年沒流過眼淚,會在一個陌生女人面前哭嗎?"卓木強巴摸了摸緊巴巴的臉,仿佛淚痕兀自留在臉頰上面.

"你醒啦?"巴巴兔端著一個木盆進屋,她的笑容就像三月的桃花,今天看起來特別豔麗,眼里波光流動,脈脈含情."嗯."卓木強巴臉一紅,因為昨天晚上吐露心事,竟讓他不敢直面巴巴兔的臉,其實,他心里也有一絲疑惑,昨天晚上,是不是和巴巴兔,雖然他馬上扼殺了自己這種荒唐的想法,但是那種略帶疲倦的滿足感,又是怎麼回事呢?

"洗把臉吧."巴巴兔將木盆端至床前,清水靈動,一張散發著清香氣息的毛巾搭在盆邊,她似乎也不如昨天那樣落落大方,小心的掩飾著自己的身體.卓木強巴還以為是自己那種荒唐的想法寫在臉上,讓人家難為情起來,他哪里知道,巴巴兔只是想遮掩,遮掩住肌膚柔嫩處那些抓痕,還有,牙咬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