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番外篇 今天的點心 第4回『山澗』

看見這樣的遠子學姐。

在我還是一年級的時候。

在午休時間來到文藝社的社辦時,從門的另一端傳來非常悲傷的歌聲。

疑?遠子學姐?

是在練習卡拉OK嗎?

傾耳靜聽之下,「葉子染上火紅,這麼的,那麼的」斷斷續續聽到如此這般的歌聲。

大概是在哼著童謠,『鮮紅的秋天』吧。

總是那麼輕浮地,用那讓人感到困惑的蠻干及明快把我拖進文藝社的妖怪少女,

居然會用如此郁悶的聲音唱起『鮮紅的秋天』。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把門推開一個小縫,偷偷望向社辦內。

只見身著夏季水手服的小小背影,以及如貓尾巴般細長的麻花辮。

遠子學姐正坐在折迭椅上,面向著木制桌子,似乎在進行什麼工作的樣子。

手上握著的是畫筆吧?

用那染上紅色的筆尖,專心的塗滿整張紙。

一邊這麼做著,一邊以彷佛讓周圍降下卷簾般陰沉的聲音,

唱著季節錯亂的『鮮紅的秋天』。

眺望著如此超現實的光景,背脊不禁感到一陣惡寒,於是我關上了門。

……就當作沒看到吧。

在心中嘀咕著,悄悄地離開那個地方。

○○○

同一天的放學後。

進入社辦的同時,看見染上鮮紅色的紙張,正用曬衣夾夾著晾乾。

這不正是遠子學姐中午在塗的東西嗎?

呆呆望著它的同時,遠子學姐走進了房間。

「啊,心葉君,別碰!」

搖晃著長長的麻花辮,急急忙忙跑過來,啪的一聲從曬衣夾取下紙張。

接著坐到桌前,開始把那張紙折成鶴。??為啥是鶴?

因為折著紙的表情太過專注,差點脫口而出的問題又咽了回去。

突然,我瞥見書櫃的旁邊,就像要隱藏在書堆中般靜靜吊著好幾只紙鶴。

雖然至今為止沒有注意過,不過確實在我被強拉進文藝社的時候,就已經吊在那邊了!

而且顏色全都是鮮紅色。

遠子學姐把折好的紙鶴,跟其他紙鶴一樣用線穿過,掛上原來的地方。

然後像是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頭似地深呼吸,露出如同太陽般爽朗的笑容。

「啊啊,肚子餓了。心葉君寫點什麼來嘛。」

脫掉鞋子蹲到折迭椅上,在那兒搖著椅子央求我。

「是是是,題目呢?」

心里仍掛念著紙鶴的事,蠻不在乎地回應這已成慣例的對話。

「嗯,那就“折紙”、“夕陽”還有“圓周率”。限制時間五十分整。好,開始!」


遠子學姐喀嚓一聲壓下她愛用的碼表。

雖然打算和往常一樣寫奇怪的故事。

不過“折紙”、“夕陽”等單詞,讓午休時將紙染紅的遠子學姐那垂頭喪氣的背影,

又反射性地浮現在我腦海。

在五十頁一冊的原稿用紙上,一邊抱著疑問一邊寫作的我旁邊,

遠子學姐正用體育座姿坐在折迭椅上,開心地開始翻著書。

今天的書看來是契訶夫的短篇集。

把書的邊緣用手一點點撕下,放進口中,用輕快的語調開始講述。

「契訶夫的短篇集就像在火爐上咕嚕咕嚕烹煮的甜菜湯呢。

大塊大塊切下的洋蔥、紅蘿蔔、甘藍菜。

滾得爛熟的五花肉。

當然也不能少了帶著土香的紅甜菜喔。這個紅色的野菜,會把湯染成夕陽般的火紅色唷!

在湯的表面還浮著如雪般潔白的酸奶油。

搖曳著的溫暖蒸氣、茜色的湯汁、純白的酸奶油描繪出的哀愁語追憶。

那樣緊緊糾著胸口、落日似的情景,遍布在契訶夫的故事里呐。」

細細咀嚼撕下的紙片,緩緩咽下後,遠子學姐輕輕歎了一口氣。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生於1860年,是名俄國作家。

十六歲時,家里破產的契訶夫一面擔任家教一面上學,

還獲得獎學金進大學,成了醫生喔。

在那時,為了幫助家計,開始投稿短篇小說到幽默雜志上。

這些小說獲得贊賞而出了書,作家契訶夫於是誕生了。

在四十四歲因肺結核而病逝之前,契訶夫寫出了非常多的小說與戲劇。

被稱為四大戲劇的『海鷗』、『三姊妹』、『凡尼亞舅舅』和『櫻桃園』,

更是在靜靜流逝的郁悶日常中,突然間插入的一絲希望與決意,撼動心靈的名作!

小說也一樣,不論哪一篇都非常美味呢!雖不能說是華麗及甘甜,

而是和甜菜湯一樣讓舌頭感受到炙熱的酸味,不過這可是會讓人上癮喔。

契訶夫的故事,是夕陽的故事。

登場的人們各自忍受著生活上的鈍痛與不快,在一成不變的日子中認份的活下去。

在那之中,只要獲得少許溫暖的、凜然的、美麗的東西的話,如同喝完甜菜湯時般,

那凍結的心,也會變得暖洋洋的唷。」

一面地吃著書,遠子學姐繼續用清脆的聲音說著。

「改變結婚對相時,身心便完全染上對方顏色的『可愛的女人』、

與常在公園里見到的有夫之婦相戀的『溜狗的太太』,

無論哪一個都是隨波逐流的女主角,可是就是可愛得沒辦法放著她不管。

啊啊,不禁會想,這樣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難過的回憶充塞胸中的『夾層之家』也是,最後一篇那余韻,也是了不起的傑作!

咽下的同時,那寂寞似地、幸福似地、沒有辦法形容的味道,

在肚子里也不斷地擴散開來。

主角是醫生的『依歐拿契』、『出診事件』以及契訶夫最後的作品『未婚妻』里,


表現了在人生的悲哀之中,某些地方還是非常輕松,有著讓人想繼續吃下去的魅力呐。

不過我最推薦的,則是酸味特別強烈的這篇『山澗』唷。」

遠子學姐把書頁撕了一大片下來。

「茲布金老人呢,貪婪地作生意,換來豐裕的生活。

他有兩個兒子,長男離開家里去當警察。

次男則住在家里,剛強的妻子則代替體弱多病的他協助家里的生意。

此外還有一位善良又和藹的後室。

茲布金老人對於自己的生活感到十分滿足,更以家族為榮。

而這時,長男迎取了新媳婦,不過這名叫莉帕的少女還非常年輕,

在此之前過著非常貧困的日子,沒有辦法融入這富足的生活之中,

對長男也只抱著恐懼的心情,非常怕他。

長男則在結婚典禮的數日之後回到勤務地。

實際上,長男涉足偽造貨幣,

這件事被揭露後,茲布金老人平穩的日常生活便開始逐漸崩潰……。」

這一次,從花瓣般的雙唇間,流出重重的歎息。

「接連喪失重要的親人之後,出現在有如行尸走肉的老人面前的,

是同樣失去一切,離家長男的妻子,莉帕。

這個故事里沒有奇跡,也沒有超人般的角色。

現實始終是無情及嚴苛,安心也只是一時的,苦難則一直延續到死亡的那一刻為止。

不過,沁涼的酸奶油,彷佛要輕輕治愈熱得發燙的舌頭一般,

這股紮上味蕾的酸味,在那瞬間變成了貫穿心肺的爽快感。

就像在沉入地平線的夕陽中,突然間瞥見的柔和金色光芒般──

契訶夫的故事,深藏永恒且美麗、透明的事物。

這一點,我非常喜歡唷。」

遠子學姐帶著微笑,珍惜似的懇切低語。

滿溢著憂愁的瞳孔,輕輕地望向那茜色紙鶴的所在。

「……我也不能氣餒,得要努力才行呢。」

由於非常在意這寂寞的表情及話語,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尋問。

「那些紙鶴到底是什麼呢?」

「朋友唷。」

「朋友?」

「是呀,最下面這孩子是小娜娜,上面這位是多姆君,再上面……。」

遠子學姐一個一個說出紙鶴的名字。

「最後加入的孩子,叫作蜜君喔。」

連紙鶴都取了名字,是因為沒有朋友的關系嗎?

學姐果然是妖怪?

向著突然覺得遠子學姐很可憐,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的我,伸出雙手,掛著淡淡的微笑。

「心葉君,點心好了嗎?」

「請。」


「謝謝,我開動了。」

將以“折紙”、“夕陽”、“圓周率”這三個詞當題目的小故事放入口中的同時,

遠子學姐瞪大了眼睛。

「討厭……真好吃……。為什麼呢?心葉君。好好吃喔。

灑得滿滿的黃豆粉,好像炸面包一樣。

表面酥酥脆脆,甜甜的黃豆粉淅瀝花拉地灑下來……。

像是鄉下小學的女孩子們那樣朦朦朧朧的友情。

夕陽映照下的田間小徑上,哼著圓周率要好地一同回家,

用折紙中寫的字當作信一樣來對話。

啊啊~,怎麼這麼可愛。真好吃。

心葉君好偉大!」

一看到這樣帶著微笑吃下“點心”的遠子學姐,突然覺得有些害羞。

因為午休時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奇怪,所以試著寫了遠子學姐應該會喜歡的甜蜜故事,

這種事怎麼可能說得出口,絕對不行。

不過,這些紙鶴,實際上究竟是什麼呢……。

趁著遠子學姐沉醉在點心中,避開她的目光,用手輕輕夾住最上頭那只紙鶴的翅膀。

仔細一看,水彩覆蓋的地方還寫著字。

數字?

問題?

回答?

x印?

「咿呀!不行!心葉君!」

遠子學姐漲著如夕陽般火紅的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吼道。

「看!不是數學考卷嗎!而且還是三分──!」

「呀呀呀呀呀,不行不行,不要看!」

「啊啊,這張是七分。這張十六分!小娜娜(ななちゃん)、多姆君(トムくん),

不就是指分數嗎?到底是要怎樣才能拿這種分數,而且還這麼多次!?」

「討厭!太過分了。怎麼可以用點心讓人松懈,偷看人家的秘密!」

遠子學姐把那堆用不及格的數學考卷做成的紙鶴搶了回去,抱在胸前。

「嗚─,明明下定決心,不管拿了多少紅色的叉,也要抬頭挺胸活下去,

才折成紙鶴顯示決心的說。不可以說那種話。對學姐太缺乏尊敬跟關心了。

呐,對不對?小七、十六君、小八、小零、小二七、三君?」

「和不及格當朋友,而且還這麼親密是怎樣。這樣一來可是會永遠都不及格耶。」

「啊─,又說這種過分的話~~~~」

看著眼角含淚怨恨地瞪著我的遠子學姐,我整個人呆掉了。

真是的,怎麼有這種人!白擔心了!

對於居然因為同情心而寫那樣甜蜜的故事感到猛烈的後悔,

明天絕對要寫個直沖腦門的特辣故事,我暗地在心中這麼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