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1 第二日

卓木強巴先來到孟浩然身邊,唐敏正在給他做檢查,塔西法師靜候在一旁,這名不怕雪山的攝影詩人臉色有些白,他略帶疲倦地說道:"我沒事,只是胃部有些不舒服,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可能是昨天野味吃多了,今天有些消化不良."

唐敏問道:"這里疼嗎?還想不想吐?"塔西法師的手指搭在孟浩然手腕上,替他把起脈來.

卓木強巴知道,這剛一開始身體就出現不適症狀,絕不是什麼好事情,可是目前他們的狀況不容樂觀,他清楚地知道,這地下河只有前進一條路,想返回是絕不可能的.塔西法師道:"脾胃不調,應該是氣血陰虛所致,暫時只需調和脾胃,以暖微補就沒事了."唐敏也道:"看來是受涼導致消化不良所致,行船顛簸所以想嘔吐,先服用一支胃複安看看情況."

卓木強巴這才稍微寬心,讓孟浩然注意身體,繼續往下走,來到肖恩面前,這是他們這個冒險團體里面,唯一一位銀發碧眼的外國人,肖恩能說的中文不多,但是能聽懂一部分,有時張立說笑話他也在一旁全神貫注地聽著.卓木強巴過來時他正用英文和黎定明交流著,兩人似乎聊得很開心."嘿,肖恩,定明."卓木強巴打聲招呼.

肖恩道:"強生,你終于有空休息一下了.這支隊伍不好帶哦."

卓木強巴道:"也沒什麼不好帶的,大家都有戶外探險的經曆,幾乎沒有什麼矛盾,很容易就協調好大家之間的關系了.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畢竟你是第一次來西藏,怎麼樣,還習慣嗎?"

肖恩掰著指頭道:"習慣啊,你瞧,張立,岳陽,巴桑,你,敏敏,黎先生,張翔,亞拉法師,教官,幾乎一半多的人都會說英文,我沒什麼不習慣的,而且我也會說中文嘛."說著,用半生不熟的中文發音道:"你好!"

卓木強巴笑了笑,黎定明道:"肖先生其實對生物學研究很深的,剛才我們正在談亞馬遜叢林里那些神奇生物……"

卓木強巴道:"哦,我差點忘了,定明也是動物學家呢."

黎定明補充道:"兩棲類."

三人聊了一會兒,直到呂競男將卓木強巴叫過去,如今呂競男,胡楊隊長,卓木強巴和嚴勇四人是這支隊伍的總決策者,很多事情都是通過他們四人討論決定的,其余隊員私下里稱呼這四人為四巨頭.

四人又商議了一番,就是否對人員座次做出調整,還有明天的行程與休息時間等一些細節問題做了計劃,然後卓木強巴才回到船頭,和唐敏聊了一會兒,唐敏倦了,枕在卓木強巴大腿上睡著了,看著酣睡的敏敏,卓木強巴又望了望船頭還在聊天的張立他們,心想,總算熬過這第一個二十四小時了,而真正的艱難,才剛剛開始,人在第一個二十四小時內,還有較為清晰的生物鍾,可是,邁入第二個二十四小時之後,生物鍾開始紊亂,該睡覺的時候不覺得困倦,該進餐的時候沒有饑餓的感覺,一切都會變亂,到那時候,有多少人的身體能挺過來,他不知道,終于,卓木強巴也悄然睡去.

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又聽到了阿爸那熟悉的聲音:"孩子,我知道你討厭宗教,也不信神佛,但是,有些事情卻是不能被否定的.其實,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信仰,無論你有無宗教背景,無論你是否無神論者,那種信仰,即是追求,一種促使人活下去的力量.生存,是人類和所有生物在物質欲望上的本能,從生命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為繼續存活下去而不斷掙紮努力;信仰,則是人類在精神欲望上的本能,有時候,它甚至超越了人類肉體物欲上的本能,驅使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然而人是脆弱的,不僅肉體脆弱,人的心靈也同樣脆弱,遠古的人類由于肉體的弱小和知識的匱乏,天生就對未知感到害怕,他們害怕陌生的事物,害怕陌生的力量,古人就如同初生的嬰兒,對一切充滿了好奇和恐懼.人們總會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無法克服的恐懼,這時候,人們的精神需要寄托,他們希望有什麼能在自己困難時給予幫助,在自己絕望時給予希望,從黑暗中帶來光明,驅逐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和邪惡.于是,就有了神……"

"強巴少爺,醒醒……"卓木強巴感覺自己剛睡一會兒,就聽到了岳陽的呼喚,他睜開眼,只聽岳陽道:"估計第二波漲水快到了."

"什麼!這麼快!"卓木強巴一驚,睡意全無,翻身起立,詢問道:"你確定?"


岳陽將打開的電腦遞過來,道:"強巴少爺你看,這是地圖上另一個我們沒有完全理解的,為什麼標注時間的圖象會如此抽象,以至于亞拉法師他們也無法辨認,我對此進行了反複的觀察,發現這些圖象不是一個完整的動物,它是由兩種動物組合而成的,你看這幅,牛頭雞尾,還有這個,虎面猴身,所以才變得難以理解.隨後我想到了工布村的那首詩,它說,勇士們每天只休息兩次,為什麼是休息兩次呢?如果說這代表時間的動物不是一種,而是兩種的話……還有,我們觀測點記錄的時間也明確顯示,每天雅魯藏布江漲水也是兩次,只是一次多一次少而已,如果把動物的兩部分還原的話,那麼,也就是這個時間段了."

卓木強巴問:"什麼時間了?"

岳陽道:"上午五點."

卓木強巴道:"我竟然睡了這麼久."

岳陽道:"強巴少爺,你看是不是把大家都……"

卓木強巴道:"好的,把大家都叫起來,這件事疏忽不得."

大家都睡意蒙蒙的被叫醒了,有幾個人直抱怨剛剛睡著,還有幾個人似乎根本沒睡,卓木強巴有些擔憂地看著他們."嘿嘿,大家,打起精神來!"卓木強巴鼓勵道:"聽著,第二波湧水就快到了,如果不想這麼快就掉隊的話,都精神點兒,抓穩了船才行."

"什麼!"

"又來啦!"

"要命喲!"新隊員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但是,一種不祥的聲音很快就讓他們安靜下來,"嗡嗡……""嗯嗯……",船邊的水又一次出現了波紋,岳陽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是一個示警的信號,讓人揪心.

咆哮而來,又呼嘯而去,那銀色巨龍就像是這地下王國的清道夫,隔一段時間,就要將這洞穴清理一遍,那無以匹敵的力量讓人戰栗.這次的湧水更大,更急,整條龍骨船就像摩托艇一樣,好幾次被拋離水面,那船頭破開的水花濺得全船的人都濕漉漉的.每個人抓著船舷的手指關節都握得發白,誰都知道,一旦松手,就是卓木強巴所說的掉隊,那身後便是無邊的黑暗,誰也不知道自己會被這股激流沖到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這激流中堅持多久.雙手扳住船頭的岳陽則警惕地盯著船頭的主繩,那根被繃得筆直的繩子,在巨大的水沖力下不斷的縮緊,牢牢地絞進那龍骨之中,發出"咯咯"聲響,岳陽的心也如那龍骨一般被漸漸絞緊,他清楚,一旦那主繩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沖力斷掉的話,整條船倒退回出發的位置還算幸運,如果船被卡在哪里或是撞沉撞破,那鐵定是全軍覆沒的結局,他已經下定決心,這波湧水堅持過去,下次系船起碼要使用兩條以上的主繩.

"哐當"一聲,岳陽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光芒從身後照射而來,原來,巨大的沖擊力將龍骨船高高拋起,那船頭的探照燈正好與頭頂一根懸垂下來的石柱碰在一起,頓時熄滅,跟著"哎喲"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在叫.

只聽卓木強巴在指揮道:"小心,小心頭頂的石柱!抓緊船舷,趴下,快趴下!"

一個黑影從頭頂掠過,趙莊生看得分明,伸手一探,就在此時,湧水突然低了下去,跟著又是猛的一抬,蛇形船的尾端突然一翹,黎定明和趙莊生幾乎同時手指一滑,身體被拋向半空,眼看就要離船而去,坐在他們身後的巴桑和亞拉法師伸手一抓,牢牢握住兩人的腳踝,亞拉法師對趙莊生道:"抓住你了!"


趙莊生反而大叫道:"放開我!"亞拉法師端坐念誦經文,任憑趙莊生如何掙紮,就是掙不脫,趙莊生大叫道:"李宏!李宏掉下去了!"岳陽在船頭聽見,心中一緊!

而黎定明則被巴桑重重地摔回船上,跟著船又是一顛,巴桑沙聲道:"抓背包!"

此時的蛇形船,就好比在亂石坡上疾馳的汽車,隨著水流一上一下抖動著.整個過程足足持續了好幾分鍾,洶湧的波濤才逐漸平息,在這些人中,只有去過美洲的老隊員才深刻體會過那種波濤洶湧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回憶時,那是一種永無停歇的顛簸,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抖散架了,連意識和思維都因為那種劇烈的抖動而模糊起來,唯有靈台一點清明,控制住手指,死死抓住,只知道死死抓住,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而如今的情形也是這般,抓住船舷的手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而身體的其余部位已經失去了感知,就算已是風平浪靜,也要原地休息好長時間才能讓肌肉重新凝集力量.孟浩然不明其理,一站起來就栽了個跟頭,他跪在船上,雙手抓著背包,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在微微發抖,扭頭看時,不僅自己如此,黎定明抖得更厲害.

過了幾分鍾,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塔西法師第一個站了起來,穩健地向前邁了幾步,來到張翔面前,詢問道:"你沒事吧?"他清楚地看到,一根巨大的石柱貼著張翔的後背重重地蹭了一下,混亂中那聲"哎喲"就是張翔叫的.

張翔額頭滲著冷汗,白著臉微笑道:"沒事兒,就是碰了一下,咝!"塔西法師微微揭開他背心的衣物,張翔的汗流了下來.唐敏在後面看得清楚,張翔後背一大塊皮肉被蹭掉,血肉模糊,驚呼道:"呀呀!"

塔西法師對唐敏道:"我想,需要止血的東西."

唐敏松開抓船舷的手,抖動著,拉了幾次背包的拉鏈,都沒拉開,塔西法師過來幫忙,唐敏道:"紗布在第二個口袋,下面是繃帶,消毒劑在左邊第三格."呂競男也走過來幫忙.

岳陽捏了捏拳頭,手腳能活動了,斜身一把抓住張立,道:"快來看看這燈,好像撞壞了."一旁的禇嚴道:"看來是壞掉了,我看著那根柱子直接砸在燈殼上."

卓木強巴站起身來,對嚴勇和胡楊隊長這兩位也沒經曆過潮湧的探險隊長道:"你們沒事吧?"兩人一起搖頭,同時又撇過頭看受傷的張翔.嚴勇道:"好了,總算又活過來了."說著,就想站起來,沒想到腿肚子一陣發軟,身體竟然向前撲去,雙手抓住了張立的背包,總算沒有跌倒在地.卻發現右方空著,不由問道:"李宏呢?"

"李宏掉下去了!"趙莊生大吼一聲,趁亞拉法師手一松,一個猛子就紮進了冥河之中,巴桑大叫道:"胡鬧!別去送死啊!"

"李宏掉下去了!"卓木強巴也是一驚,李宏就在他的身後,他脫手了竟然沒有出聲,當時所有的人都低埋著頭,竟然沒有人發現李宏從眾人的頭頂掠過.看著陡然增高近十米的大浪潮,如果是在湧水出現時就被沖了下去,哪里還找得到.

卓木強巴等人來到船尾,將探照燈打向水面,尋找趙莊生的身影,過了片刻,趙莊生從漆黑的河水里探出頭來,用手憤怒地打擊著水面,濺起大片的水花,怒罵道:"李宏掉下去,你們為什麼不抓住他!你們那麼厲害的啊!哼!咳咳……呼嚕嚕……"他又沉了下去……

岳陽在船尾道:"瘦子,快上來!後面還有小浪頭,你會被沖走的!"但趙莊生卻沒有回答,雙手憑空一揮舞,好像不大對勁.

卓木強巴衣服來不及脫就跳下水去,將趙莊生拉了回來,大聲道:"李宏走了,我們都很傷心,但是你這樣做,是想讓我們再失去一個隊友麼?"


趙莊生被拉回船上,卓木強巴也回到了船上,水溫冰冷,他不由打了個寒顫,趙莊生裹著毯子,無神地坐在船里,喃喃道:"他昨天還給我說,回去後我們一起去爬卡瓦格博峰……"他也清楚,李宏當時飛離船面足有三四米高,根本沒有人能拉得住,自己只是探了探身子,也被拋了起來,差點就和李宏同樣的命運了.

岳陽嘴唇輕顫,面色慘白地來到趙莊生面前,兩人悵然相望,都能看到對方眼里的悲戚,岳陽沒想到,李宏竟然走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在那湧水之後,漆黑的河面上一片平甯,什麼都看不到.

"李宏–"岳陽突然對著黑暗放聲大吼.

"李宏……李宏……李宏……"洞穴中傳來陣陣回響,可以清晰地聽到岳陽的呼喚在逐漸遠去.

"一定要活著–"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趙莊生也跟著一同吼了一遍,兩人的吼聲如同糾纏在一起的蛟龍,順著激流遠遠而去,留下朵朵浪花,隨後化作虛無飄散.任誰都知道,在這樣的激流中,存活下來的幾率幾乎為零,但李宏或許被沖到某處平台了,或許抱住某根倒懸的石柱了,也許……也許他能涉水沖破黑暗,回到工布村了.岳陽和趙莊生都這樣想著,這樣安慰著自己,強壓下心中的悲傷和眼角的淚花,默默著,凝望黑暗.

呂競男面無表情地對岳陽道:"別忘記,你是軍人,回到你的工作崗位上,如果你不想更多的人消失的話."

肖恩回頭看了看王佑,這兩位昔日一同前往美洲的驢友在訓練時話並不多,兩人相對保持著距離,反而都和新隊員打成一片."怎麼樣?比起我們在美洲刺激吧?"肖恩略帶笑意的問著,王佑的手還僵在船舷上,淡淡道:"這算不了什麼."

在船尾,巴桑也站了起來,看著船側的水流,拍了拍身前驚魂未定的黎定明,又扭頭看了看亞拉法師,法師端坐如山,自湧水來襲之時,亞拉法師並沒去扶船舷,但身體卻如粘在船體上動也不動,此刻也保持著那種姿勢,好像入定還未醒來.巴桑不由自主摸了摸胡須,他越來越看不清這看似瘦弱的老喇嘛,還有那塔西法師,還有呂競男,還有強巴少爺,還有那個看不清深淺的肖恩,這條船上厲害的好手實在太多.

張翔後背用雙氧水消毒後上了紗布,繃帶纏好,疼痛感沒那麼明顯了,眾人也三三兩兩恢複過來,唯有黎定明,手里死死拽著自己的背包,臉色一陣灰一陣白,唇色烏青,時不時嘴角顫動一下.大家都知道,他害怕了,是的,曾與死神如此近的擦肩而過,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這種經曆一生一次就夠了,更何況在未來的兩天內,他們還要持續不斷的遭遇這種情況,沒有人會怪他,大家都來安慰他.

總算讓黎定明的心情稍稍平複下來,胡楊隊長主動要求和黎定明換一下位置,于是,黎定明坐在了中間胡楊隊長坐了船尾.

船頭的探照燈壞了,張立換了一盞新的,對這種情況是早有准備,他們有好幾個備用燈,唯一准備不足的就是沒想到這湧水如此激烈,張立想了想,提出利用主繩紮在船的肋骨里,每個隊員都用快掛與船身綁在一起,這樣就不怕顛簸時被船拋飛了.說做就做,張立換了燈頭,跟著就著手改造蛇骨船,很快,這艘船又燈火通明地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