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福音 全一卷

我在現世一分為二.

現在和未來各占其一.

左眼右眼各不相同.就算是同一情報,也能從不同觀點加以審視.

通過望遠鏡極目遠眺的自己.

通過後視鏡回首身後的自己.

無論如何,罪業都不會絲毫消減.

預知結局的我是個不負責任的神.

只能坐視無可改變的未來步步逼近.

不抱期待,不懷希望,也沒什麼意見.

無聊的每日,

無聊的未來,

無聊的人生.

……但我清楚,最無聊的恐怕正是我自己.

每天只知躺在床上自怨自艾.

看著這一切,三天後的我笑了.

/未來福音

我的世界一分為二.

至于兩邊的主次之分,已經不重要了.

4/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中午十一時三十二分,烈日當空.

在距觀布子市中心稍遠的河岸邊,一座大型商場迎來了開業後的第十個年頭.

由于距離車站較遠,店鋪坐擁著大片的土地.遠遠望去,這座孤立于郊區的建築簡直如城寨一般.

整個建築共分四層,橫向延伸開來,屬于一般商場的典型布局.

有攜家帶口之人必定光顧的美食廣場.

也有雖然沒有最新型號,但也算是緊跟潮流的電器商店賣場.

除此之外,鞋類、服裝、洗滌劑、電燈等商品也都分門別類地陳列于此,簡直堪稱標准的現代化綜合商城.只要不過分奢求,這里能滿足個人的全部需求,也是附近居民的生命線.

只是,盡管商品種類繁多,店里卻沒有什麼人氣.

正午時分的商場門可羅雀.和車站一帶不同,以周圍居民為主要客源的商場還在假寐.不管是商場員工還是主要客流,都要在十二點之後才會陸續醒來.

暑假並沒有帶來更多的商機,清晨的商場充斥著一股懶散的氣氛.

期間的空氣比外界遲緩數倍.

盡管零星有幾個顧客,盡管偶爾有訪客光臨,但這里的時間還是和外界保持著脫節.不管是救護車不祥的嘈雜,還是巡邏車長鳴的警笛,都仿佛與這里無關.

雖然醒著,卻沒有生氣.

正因商場有著媲美要塞都市的堅固外殼,所以才容易無視外界的異常.因此,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異類的存在.

在和商場同樣寬闊的立體停車場三層,就算有個手持刀具,身著和服的少女正追趕著他,見是鏡頭也沒有任何反應.

“——呦.終于被我追上了,炸彈魔.”

少女對手上的移動電話說罷,松開了指尖.

移動電話落到了水泥地上.

少女從背帶里抽出了小刀.

她小心地環視著周圍一帶.

停車場里鴉雀無聲.

炎炎夏日在地上投下了厚重的黑影.

零星停有幾輛汽車.

天花板很低,竹子和車輛又妨礙了視線.

少女……雖然沒什麼根據……卻察覺到了我就在二十米開外的貨車陰影里.

我和少女之間設有三枚炸彈.

停在這里的車頂上裝有鋼管.其中添有火藥和五百余個直徑數毫米的鋼珠.為了充分發揮火藥的威力,鋼管兩端都已經被我做了密封處理.因為它們不是以破壞為目的的燃燒彈,二十用來殺害那個少女的武器.從之前的失敗經驗得出,為了對付她,這是最為廉價而有效的手段了.

爆炸後撕下迸散的鋼珠能覆蓋方圓十米.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炸彈成三角形配置,封住了對方的一切退路.在我的眼中,她已經沒有未來可言了.事先經過確認,飛濺的鋼珠不會誤傷到我.而說起被害一方,少女會被炸得筋折骨斷,周圍的汽車也會變得傷痕累累,十秒後從電梯里出來的一家三口也會受到池魚之殃.

少女徑直走向理應看不見的我.

此時,電梯的門打開了.

抱著購物袋的孩子隨著面帶笑容的父母走進了停車場.

扯著少女將視線轉向一家三口的瞬間,我按下了遙控器的按鈕.

霎時間.結構簡單的信管正常運作,點燃了火藥.

那零點幾秒的遲疑,讓少女的動作變緩了——

一秒後.

兩儀式渾身暴露在撕下迸散的兩毫米鋼珠下,死得慘不堪言.

1/

時節正值盛夏.

強烈的日光另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一股清爽的綠色氣息從森林方向傳來.

雖然市里正飽受炎熱和潮濕的侵襲,但坐落于深山之中的這座學校卻仿佛與俗世的喧囂完全無緣.只有身處媲美避暑勝地的此處,才能讓人享受到如此舒爽的清晨.

這里是與世隔絕,聞者色變的活地獄­——不,是學校,私利禮園女子學院.視為名門千金所設,卻已經日漸勢微,缺乏活力的全天候型·獨立機動要塞.

"瀨尾從初中就在這里了嗎?不是吧,整整三年都在過這種生活!……哈.我是今年才進來的.說實話,你們真的不大正常哦?"

從高中才編入這里的直美正滿臉疲憊的表達著對我的關心.這也難怪,中途編入的學生大多會對禮園的嚴厲校規感到絕望.

禮園原則上采取住校制.別說是離開學校半步,就算在宿舍里串個門都要提交申請.對于玩心正盛的女孩子來說,半天教室半天宿舍的兩點一線想必很不近情理吧.

盡管如此./

這些孩子在家里卻無一不是養尊處優,令人羨慕的對象.一天有一半時間呆在公主套房里,有長相帥氣的管家沏茶,還能笑著說:"哎呀,Gravetaker(黃金色獵犬,八歲)又在院子里給客人添麻煩了,哦呵呵呵呵."

富豪名家也分很多種.其中也有些與家世和資產運用完全無關,只因為潛心于個人興趣,布覺間就發了大財的人.

在北陸地區也算小有名氣的釀酒世家——我們瀨尾家,就是這種情況.

老鋪的曆史超過兩百年,這些眼中只有酒的狂人們簡直比寒冬還要冷酷無情.無論男女老幼,能派上用場的人,手頭有閑的人都要被抓去幫忙.我從小就以酒為友,自信在品酒這行上足以獨步禮園,卻因為害怕被連關七天禁閉而不敢宣揚.來禮園之前我沒有一丁點兒的自由時間,每天都夢想著,就算要坐班房,但只要能搞點自己的興趣也好啊.

我的祈禱終于感動了上蒼,現在一天又一半的時間都憋在屋里——不,是得到了可以面桌而坐的自由!

而且我的房間是A班多出來的,目前還沒有室友.本來要兩人共用的房間,我卻可以自己獨享!自己獨享!因為這很重要,所以我要連說兩遍!也就是說除了修女,這里就是我最大了,簡直是理想中的環境!

……綜上所述,因為在禮園女子學院的住校生活十分理想,雖說偶爾會因為個人問題消沉一下,但我國的還是很開心!

"……………………呼."

開心是開心,但聽說修女有請,我也只能在宿舍的走廊里長籲短歎了.

通過老舊的拇指走廊時,那嘎吱嘎吱的聲音個襯托出了我的憂郁心情.倒不是因為我低沉,只能怪手里的東西實在太重了.

“一年級A班的瀨尾靜音同學,你父親來電話了.情來一樓事務室——”

宿舍廣播回響著,讓我長歎了一口氣.

與其說是郁悶,不如說已經放棄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感覺有些無可奈何.

我使勁托了托旅行包,離開了夏日當空,空無一人的走廊.

事情發生在八月初的一個清晨,父母毫無征兆地打電話來了.

電話的內容一份蠻不講理:"背來同意讓你暑假留在禮園的,但爸爸改變主意了.限你一周之內回家來".我不滿的答了句"爸爸你就下造酒地獄去吧",在形式上表示了同意後,把聽筒懷給了修女.

"瀨尾同學,你要回家去嗎?"

"是的.預定有變,要給您添麻煩了."

"不,最為難的還是瀨尾同學吧.這通電話來得突然,都沒時間准備——"

素以冷徹耳而聞名的修女艾因巴哈將視線投向了我的腳邊.

地上放有裝滿行李的旅行包.我草草寫完了離校申請,交了上去.

"真想不到,原來瀨尾同學早有准備啊>"

"還好啦,我就這麼點長處了."

和修女告別後,我走向了宿舍談話室.

談話室是宿舍里唯一一個允許學生自由交流的地方.晚飯後聚集在這個沙龍里聊一個小時的天,這就是禮園唯一的娛樂了.當然了,由于有修女在門口守著,大家也不能太放肆.

現在正值暑假,還是大清早,門口沒有修女的身影.既然一大半學生都回家去了,修女們也樂得清閑吧.

"……真討厭,距離下一班車還有整整三十分鍾嗎."

連公交時刻表都在和我作對.

八月三日,星期一.本想在這里住到盂蘭盆的,沒辦法.就算抵抗也沒用,這一點我自己最清楚.

因為昨天晚上,我就不差分毫地看到了結果.

"噢,沙發上有只小懶貓.你來這兒干什麼,瀨尾?大清早就在睡回籠覺,膽子不小啊."

"————"

我把疲憊的身體從沙發里硬生生拖了起來.

從隔壁自習室里出來的,是既叛逆又勤奮的直美.根據她的說法,去自習是為了那邊的免費紅茶.總值,她是個雖然嘴上表示厭倦了禮園的注銷生活,卻又過得樂在其中的有位女青年.

"啊——,說起來,瀨尾還是比較符合狗的形象呢.算我失言了.話說回來,你在這兒干什麼呢?難道在等人?"

"……不是的.是家里叫我馬上回去."

我無奈的歎息道.

曾聽我談起過自家情況的直美長歎一聲,仿佛在對天祈禱.

"真的?你明明這麼期待著夏天的大海,太過分了!就不能從家里留出來一天嗎?"

正因為回不來了,所以我才在這兒無精打采的.

而且直美有所不知,我所期待的不是夏天的海,而是和泳裝啊沙灘啊炒面都完全無緣,夏天海邊的一場大決戰.

"看你沒精打彩的.怕什麼,試試離家出走啊,錢我可以幫你籌.再說你該一口回絕的嘛.瀨尾一走,這個宿舍樓不就更冷清了!我說模擬就不能裝病或者謊稱已經優越了,騙騙你爸爸嗎?"

很遺憾,我爸爸才不吃那一套.

我所看到的,只有一邊哭,一邊在酒臭沖天的工廠里穿著拖鞋舀蒸米的瀨尾靜音.既然看到如此,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是無濟于事,只會害得自己返校日期往後拖罷了.

"算了吧,我已經什麼都無所謂了."

小懶貓……在她看來是小懶狗吧……直美雖然一臉無奈但還是不願就此離開,拉過旁邊的椅子"嘿咻"坐了下來.

"真是的,瀨尾雖然不怎麼動腦子,卻很達觀呢……看來我是怎麼說也沒用了……你要做下一趟公交嗎?"

"不快點的話到家就是深夜了.我說直美,今天喝咖啡了?"

"?不,喝的紅茶.怎麼了?"

"不,隨便問問."

直美不可思議地歪過了腦袋.

我有時會問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連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但這好像是從小養成的壞習慣,怎麼都改不了.

"既然這麼寂寞,直美自己也回家去不就好了.你家不是在香港嗎?肯定很有趣吧?"

"我和你正好相反.因為平時有點那個,所以修女不准我外出.而且老爸也發過話,讓學校好好管教管教我."

直美無奈的聳了聳肩.

比起禮園的校規,直美好像更討厭自己的父親。在我看來這就是對歡喜冤家,處處都喜歡對著干。

對于直美來說,要回家的條件、條件、條件是——

盡管嘴上這麼說,四天以後,她還是乖乖染黑頭發,離開了宿舍樓.

因為她XX的弟弟遇到了XX.

她只拎著一個包,快步離開了宿舍.

卸掉了妝後的直美,不管怎麼看都是個氣質高貴的大小姐.

曾聽到的聲音,正聽到的聲音.

曾看到的景象和眼前的景象正緩緩重合.

我默默忍受著眩暈,只見頂著一頭金發的直美苦笑道:

"新來的害我名次下降了.為了讓修女們閉嘴,就算當不了年級第一,前三名總還是要進的.我也只能好好用功了."

直美平日品行不佳,一直都是用考試成績讓修女們……不,讓校方閉嘴的.對于直美來說最大的威脅,就是六月底剛來的插班生了.

"據說那個新生在全國模擬考利都名列前茅耶.那種人為什麼要特意來我們這兒呢?"

"誰知道呢.據說是她本人強烈要求的.本來是N縣出身的大小姐,現在暫住在社長的房間里."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可能是因為還沒見過本人吧,我對她不怎麼感興趣.

據說是個完美無缺的大小姐,和我這種冒牌貨沒有任何交集.畢竟生活環境天差地遠,共同話題也肯定有限.

"對了,瀨尾,你就穿著校服回家去?不用換便裝嗎?"

"……不要緊,我又沒有別的衣服.爸爸也不給我買."

這樣說著,我縮得更緊了.

見我一副可憐相,直美實在忍不住了,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笨蛋,這種事不早說!來,我的衣服借你穿!"

我被她拉著離開了談話室.

當然了,直美有直美的打算.

"衣服借給你,回來的時候給幫我捎點東西吧.拿著."

直美遞給我一張一萬元的鈔票.

看來是不用找零了.

直美說起了海外樂隊的專輯名,修女聽到的話恐怕會當場暈倒吧.雖然那屬于禮園A級禁運品,但交換條件也很豐厚,

"我是不介意.不過沒用的."

"為什麼啊?瀨尾在修女眼里不是乖乖女嗎?肯定不會被開箱檢查的."

"嗯,不時那個問題……算了,反正我也蠻喜歡那個樂隊的."

"???"

直美這麼大方,在旅行途中忍不住買了新專輯的時候,肯定會把剩下的那張讓給朋友吧.

我一邊為自己的小市民思想而歎息不已,一邊快步離開了宿舍樓.

八月三日,上午九點三十分.

此刻我的未來還像三天前看到的一樣,沒有任何新鮮感.

2/

"干也君,聽說過觀布子之母嗎?"

事務所參與設計的旅館落成紀念宴會結束之後.

回到陰暗的事務所,還來不及換下那滿身是煤灰的晚禮服,所長蒼崎橙子便一口道出了這個令人懷念的單詞.

八月三日,晴.

抬頭望去,太陽正發出耀眼的光芒,高層建築物林茨比鄰的街道活像一個大蒸爐.

氣溫和不愉快指數雙雙突破了今年的最高值.

夏意漸濃,街上的行人也失去了很多東西.水分子不必說,余裕、冷靜和休息片刻的精神也在其中.

過往行人的影子愈發膿腫了,貌似不知是陽光的緣故.

過了中午十點,太陽高掛空中君臨萬物.一想到這股熱津一直要持續到傍晚,就令人不覺想向開著冷氣的建築里逃.看來和式約好在老地方Ahnenerbe見面是正確的。雖然沒有能找到觀布子之母,但起碼確定了目標不在這附近。

穿過大廈狹縫間的陰暗小巷,我朝著大陸上的集合地點走去。

——所謂觀布子之母,是個過去相當有名的占卜師.記得是我上高二的時候,她開始在附近接待客人的.雖然我從沒親自去過,但班上的女生們都把她奉若神明,所以這個名字我還是記得的.

雖說當時正值占卜熱,但人稱觀布子之母的女性好像很久以前就在這一帶偶有出沒,替人占卜了.

她之所以如此出名,靠的不是客人風采或占卜的准確率.她並不替人預測未來,而是善于幫人回避悲劇.

"你將來會和戀人發生矛盾.具體說來是兩天以後.什麼,還不想和對方分手?作出點犧牲也不要緊?那這三天就去旅行一圈吧,當然是你一個人,記得帶禮物回來."

……這就是她的直言不諱,便免了無數悲劇的發生.當然了,悲劇既然還沒有發生,也就談不上回避不回避的.但實際上,悲劇無一例外的降臨在了不停吩咐的女生身上

因此,坊間也有人吹捧他的占卜准確率高達百分之百.但觀布子之母本人卻很是不快:"我才沒有在預測未來呢.再說寫有的沒的,我可就要收手不干了."因此,信奉她的女孩子們也就是私下傳傳,沒有公然把它捧上天去.

最近,這位占卜師卻完全沒什麼動靜.是她自己不干了嗎,還是說她本來就是只存在于女高中生只見的都市傳說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兩年前的那個觀布子之母,現在已經銷聲滅跡了.

"……不過,占卜師本來就是夜間活動的.橙子小姐又怎麼會對那種人感興趣呢?"

咣咣咣咣咣,巨大的噪音震動著耳膜.

通往Ahnenerbe的近道拐角處正在施工,一側車道完全被封鎖了.……雖然不是占卜業,但這里畢竟是交通主干道,真希望他們也能到晚上再施工.因為天氣的原因,連這點小事都成了抱怨的對象.

又走了十分鍾左右,我來到了熟悉的路口.

瞬間,耀眼的白光讓我一陣暈眩.

和籠罩在建築陰影下得小道不懂,大路正處在太陽的直射下.通過大廈玻璃的鏡面反射,陽光光化為股股熱氣,灼燒著水泥地面.

臨近正午,陸上充斥著形形色色的過客.

因為正值暑假的原因,比起西裝筆挺的公司職員,穿著便服的少男少女占了大多數.

各有打算的他們不經意的掃視著過往的行人,把這些都視為了風景的一部分.我也一樣.如果對來往穿梭的路人一個個深究起來的話,一整天很快就會過去的.

若說起人情淡漠只是由于近代化所帶來的道德問題,未免有些不合情理.其實很簡單,若不和他人保持一定距離的話,我們很可能就此迷失主題.如果部分對象地站在對方角度上著想,我們肯定會失去自己的立場.

因此,就算擦肩而過的"某人"滿面消沉,也要竭力裝作沒有看到.這是為人處事的秘訣……或者說是常識.

比如說,有了.

在目的地的咖啡店前,若看到女孩子被三十來歲中年男性抓住手腕,幾乎要哭出來的話,我可沒法默不作聲.

路人讓出了一小塊空白.人流仿佛都在避著他們.男人和被男人扯住手腕的少女仿佛置身于一座圓形舞台上.

那個男性正在火冒三丈的責問著少女.少女盡管臉色蒼白,卻還在拼命地向男性申訴著什麼.

"——————"

我整理了一下心情,向舞台走去.

雖然最近才被人異口同聲地罵過老好人,但就算我不出手,這里也確實需要一個調停人.

"那個,打擾一下.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男性和少女一起轉向了這邊.

男性一改剛才心急火燎的表情,不好意思地把實現別向了一旁.

少女眼里淚光閃閃,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是誰,莫非認識這個孩子?"

"不好意思,我只是偶爾路過罷了.雖然有點多事,但總覺得不能假裝沒看見.這孩子怎麼了?"

我繼續道著歉,盡量和氣地問起了爭執的原由.男性支支吾吾的,顯得更加不好意思了.看他的舉止,不像會一時沖動的那種人.

"不,也沒什麼,我只是——自顧自地趕路的時候,這孩子突然就上來找茬兒了."

男性說罷,少女把頭深深垂了下去.

"……哎?"

……奇怪了.

開來受害者不是少女,而是這個男性.他正扛著旅行包趕路,少女卻沖上來將包死死抱住了.

"再拿著這個包的話,你會遭殃的."

少女這樣叫住了男性,對方見少女怎麼都不松手,一時火起,就上演了剛才的一幕.

"……呃,此話當真?"

少女聽了,弱弱的點頭應了一聲.

"這回你可明白了吧.我也不想和這種小孩子較真.受害者應該是我."

"可、可是……!我真不騙你.再這樣下去,您會受傷,會碰到事故,說指節點,會被翻斗車掛到粉身碎骨的!"

"啊,真是夏天來了!我說,這個神經病就交給你了.我可沒功夫跟她理論!"

見少女一直這個樣子,男人終于有些受不了了.前言收回,他雖然不算很沖動,但也沒什麼耐性.

"不,請等一下.想對方也不會無緣無故地這麼說.呐,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

少女面帶悔色的低下了視線,什麼都不說.但她的小手還是緊緊抓著男性的旅行包.這可讓人百口莫辯了.

對方終于厭倦了少女的可疑舉動,一把拉開了她的手.

"夠了吧,我可要走了!這家伙就交給你了.告訴她,我沒揍她算她走運!"

"那、那個……至少請不要抄近道了!還有,您的職業也有點問題!"

"少羅嗦,給我適可而止吧!再胡說我可要叫警察了!"

男性一聲怒吼,少女肩頭一震,臉上浮現出害怕的神情.

男性帶著一肚子火離去了,邊走還邊罵著.

如今現場只剩下了我,和垂頭喪氣的短發少女.

"你不要緊吧?"

"啊,嗯……那個,不好意思.多謝你的幫忙."

少女雖然戰戰兢兢的,但還是深深鞠了一躬.那舉止讓人不禁聯想到了小狗.

"那、那我失陪了!雖然那人不是什麼好人,但若不趕快追上去的話,他的家人會傷心的!"

——雖然那還沒從打擊中恢複,但少女還是鼓起勇氣,抬起了臉龐.剛被陌生男性痛罵一頓,她想必嚇得不輕吧.雖然眼里閃著淚光,但她還是努力想要追過去.

"等一下.若再叫住他的話,那人恐怕真會打你的."

"呃——那、那是蠻可怕的.可是……不是說見死不救非君子嗎."

"嗯,說得好.但能讓我再問一個問題嗎?你怎麼知道那人會遭遇不幸的?"

"那、那是因為,那個——"

少女又不吱聲了.

她又快哭出來了.這次並不是出于被痛罵的恐懼,而是因為無比的孤獨.

"……是我的直覺.我的直覺總是很准的.總感覺就在前面正在施工的路上,那人會因為旅行包而被卷進一場事故."

她用全世界最寂寞的表情,笑聲吐露道.

我見過這個表情.

希望對方能相信,她衷心祈禱著.

不可能有人會相信,現實又讓她陷入絕望.

淚水幾欲奪眶而出,但她只是拼命忍著,仿佛在抗拒著什麼無形的力量.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個夜晚,冬雨如注.她哭著,為自己的無力而痛哭.

"真意外,那番話原來全是憑直覺說的啊.難怪那個人會生氣了."

"……!"

少女拼命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讓人再次聯想到了小狗.

"那可不得了啊.那人由我去說服,這樣就可以了吧?"

"哎?"

見少女還沒反應過來,我對她自信地豎起了拇指.

"有你在,我也不好做對方的工作.你就乖乖呆在這兒,放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哎———哎,哎,嗚哎……?"

我留下心神不定的少女,開始追趕先前的男性.

雖然他已經走遠了,但少女的話如果是真的,我就應該能趕上他.因為我剛剛路過的地方,就是他的必經之路.

3/

在禮園女子學院郊外的某處,我坐在巴士上欣賞著沿街風景,打發了將近一小時的時間.

從公交站下車後,我開始向JR線觀布子站移動.撲入眼簾的是盛夏的烈日,校園里所沒有的喧囂,和夾在電線杆和翻斗車之前,如漢堡一般的陌生大叔.

"——啊."

一陣劇烈的暈眩讓我差點喘不上來氣.

我多麼希望這只是剛從空調車里出來時的反沖作用啊.

自己的腦子像是被人用勺子整個掏了出來,扔進了滿是蘇打水的水槽.

透過凝著水滴的玻璃表面,未來和現在截然分開.沒有腦的我是真我?或者蘇打水里的腦才是本體?現在的我,就連自己在那邊都搞不清楚了.

看到久違的"他人的未來死",我的心髒差點停擺.

……對了,差點忘記了.宿舍生活雖然無聊,單位現也相對比較少,很難像這樣看到與自己無關的不幸事件.

"——、——"

自己強行恢複了一度停止的呼吸.

……厭惡、道德、節度、勇氣.五味雜陳,一齊湧上樂喉頭.

素不相識的男子扛著一個大包,漸行漸遠.

"啊,啊,啊——"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要提醒他嗎?要這樣放他走嗎?對方肯定會不高興的.雖然不知道那人性格如果,但卻順便看到了他的職業.簡而言之,就是那種低價買進高價賣出,典型的強買強賣,坑蒙拐騙的黑心販子.但不論什麼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那人也有自己的家庭.

雖然表面慌張,但我內心卻冷靜的著實嚇人.

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我從小就見慣了.因為自己常說莫名其妙的話,大人都離我遠遠的.到頭來,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必要自討沒趣.反正自己也不認識他,這里只要一閉眼,一轉身,就什麼都不用知道了.……沒錯,只要別去多管閑事,也就不用知道結果是什麼了.

每次都是自己後悔,每次我都告誡自己不要較真了.可是,怎麼說呢,身體就是不聽使喚.

"那、那個,請等一下!"

若只有我自己後悔的話,雖然很難受,但總比讓別人後悔要好.

"就是你,說你呢!扛著大包的那個!喂,強買強賣的大叔!"

人海中蕩起了一絲波紋.

當然了,我就是那顆投向水面的小石頭,感覺周圍的人馬上都退了下去.

然後.

"——啊?"

那人回頭緊盯著我,擺出一幅世上最不耐煩的表情.

"什麼?你是在叫我?"

"啊——那個,不……"面對這股壓迫感,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本來應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

但那句丑陋的、迅速膨脹起來的,讓人聯想到廉價面包的大叔的身體,至今仍烙印在我的眼皮上.

我把渾身的勇氣都集中在喉嚨里,向素昧平生的大叔走去.

結果還是一如既往的慘敗.

慘敗,這個結局沒有改變——但卻有個怪人攪了進來.

那個,打擾一下.請問出什麼事了?"

這個時候,雖然有點對不住他,但就我而言,半分感覺多了個幫手,松了一口氣;半分感覺來了個愣頭愣腦的老好人,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在我看來,他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勝過了一切預見,壓住了所有眩暈.

因為至今為止,從沒有人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向我問話.

我愣在當場說不出話來,怪人冷靜地聽大叔說明了原委.見怪人始終保持了中立的態度,火冒三丈的大叔漸漸冷靜了下來,最後瞪了我兩眼走掉了.

只剩下怪人和我留在了當場.

從言談舉止斷定年齡較大的怪人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就算說實話對方也不會信,只會招人嘲笑罷了.

"……是我的直覺.我的直覺總是很准的.總感覺就在前面正在施工的路上,那人會因為旅行包而被卷進一場事故."

我連臉都不敢抬,隨便找了個借口.

……該怎麼說呢.雖然被別人嘲笑也很難受,但若要被這個人鄙視,還不如讓我死在這里算了.

"真意外,那番話原來全是憑直覺說的啊.難怪那個人會生氣了."

沒錯,結果永遠不會隨人的意志而改變.

怪人無奈的聳了聳肩.

"那可不得了啊."

怪人給出了前所未有的答案,沖我笑了笑.

"————哎?"

"有你在,我也不好做對方的工作.你就乖乖呆在這兒,放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怪人急匆匆地趕去追大叔了.

我愣在馬路正中,呆若木雞.不知眨了多少次眼睛,多少次企圖回憶起小事在拐角處的黑色背影.

……呃,讓我確認一下.

剛才那不是幻覺,雖然有點離譜,但的確是現實.聽對方說他去解決,我松了一口氣.但他讓我在這里等,我就覺得錯過了特快列車也無所謂了,輕輕點了點頭.這麼說來,我只顧著低著頭,都沒仔細看怪人長什麼樣.啊,所以我才一直叫他"怪人""怪人"的,自己這樣吐槽之際——突然,距離這里很遠……大概在大橋一帶,想起了類似放焰火的聲音,我也就此醒過神來.

"哎,嗚哎哎——!"

爆炸!抱著了!周圍的行人也紛紛停下了腳步,看著大橋的方向.從那聲巨響判斷,爆炸的規模肯定不小,卻沒有看到煙霧騰起.雖然是場事故無疑,但居然會在市里發生爆炸——我所看到的,並不是那麼嚴重的東西.只是場人身事故,並不是讓遠方警笛大作的大事件.

可是,萬一……那個怪人聽了我的去追大叔,結果大叔在施工中的道路上,被擦肩而過的翻斗車極為偶然地掛住了包,被電線杆像揉面包一樣軋了過去,前去救人的怪人又努力過頭了,害攪拌機失控後跑到了橋邊,然後——

雙膝顫抖,一股強烈的嘔吐感讓我差點以為自己和地面一齊落下了無底地獄.

這時,出現在我面前的,是輕松地揮手致意的怪——怪、人——

"久等了,沒想到真被你說中了.哎呀,真是千鈞一發啊."

戴著黑邊眼鏡的他,這樣毫無緊張感地說道.

——好想死。真想把五分鍾前的自己殺了。我為什麼會叫這個人"怪人"呢……!

他的左臂處擦傷了好大一片.想必是那個大叔就要被翻斗車卷進去的時候,他拼命扯包才留下的吧.

雖然自己也受了牽連,但戴眼鏡的人卻滿不在乎.

"第一次"實在太多了,還我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那樣一句話就讓他相信了。

避免了一場慘劇的降臨。

而且,第一次——

"嗯,真是太好了.那人想必也在感謝你吧."

——對方表揚了我.

我之所以那樣做,只是出于無聊的自我滿足.但是這個人卻承認了我,並引以為豪.

"——、——"

發覺到的時候已經遲了.

剛才所受的委屈,連同之前所忍受的那一切,一齊決堤而出,從眼眶中簌簌滑落.

"哎?等等,你這是怎麼了……!?"

戴眼鏡的人急忙問長問短.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弄哭了,又有誰會不慌張呢?

我也真不是不爭氣.雖然知道很對不起他,但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我這人很少喜極而泣,而且,大哥哥那手往腳亂的樣子,也是讓人百看不厭.

這就是事情的開始,也幾乎就此結束了.

這就是我,瀨尾靜音和黑桐干也命運的邂逅.從此,一段戀情正式開始.

/未來福音(偽)

過去,我的世界曾一分為二。

這既不是錯覺,也不是比喻。就像桌上擺了兩台顯示器一般,同樣的風景,卻作為不同的世界呈現在我面前。

左邊映出的是現在。右邊映出的是結局。

我一味追求著理想中的結局,卻迷失了一切希望。


沒有未知,就沒有人生的喜悅。沒有失敗,就沒有成功的充實。

我所看到的結局,絕不可能被顛覆。

我之為眼中的結局而動。

如同沒有意識的機械,往複于左右眼之間的人工亡靈一般。

看似在創造未來的我,其實只是未來的奴隸,低俗的神的劣質品。

但如果只是我的妄想之類的話,我或許,還能活得正常點吧。

倉密目琉夏是制業的炸彈魔。

直接受外部訂單的解體工。或者說,是接受機密委托,做事不留痕跡的街頭藝人。雖然他本人沒有那個意思,但那里有人期待著他的活躍,而又總也不乏觀眾的話,哪里就可以被稱為舞台了。雖然多數觀眾都穿著警服,但他們都是專注于倉密目琉夏工作的老主顧。從某種意義上,這群觀眾比純粹的看客搶了百倍。

雖然說是“炸彈魔”,但他的工作其實很簡單。

他使用的炸彈都是些器物,目的是破壞建築,而不是殺人。雖然他對殺人的委托也不抵制,但所幸還有人給出過如此高額的報酬。顧客所要求的,多半是小規模的演出。比如鋁粉和磁性酸化鐵混合而成的燃燒彈。以化學肥料或機油制成的化學炸彈之類。雖然看起來花哨,但卻都是些放個煙花騙騙小孩子的工作。雖然威力足以殺死幾個人了,但在這個國家,任命的價值還是無法衡量的。至少,他自己如此堅信著。

他的工作類似擾亂舞台。為了讓某個特定舞台一團糟,他會受雇把主角從有功之人變成尖叫著落荒而逃的觀眾。炸藥不過是個活躍氣氛的小道具,是把他那“預見未來”的妄想或用到極致的裝置罷了。

“我既不期待什麼未來,也不抱什麼希望。”

是的,這既不是誇張也不是比喻。他有“預見未來”的能力。

自己的視野和他人的有所不同。對于這一事實,他很早就發覺了。

未來會以影像的方式呈現在自己眼前。

這一特性,足以擾亂一個人的人生了。

比如說,這里有一個目標。

學生時期,大家普遍看重的是考試成績吧。

他擁右眼看著自己理想中的成績。

同時,左眼就會映出實現這一幕便所需的現在。

未來不是夢。

而是由強烈的意志所形成的。這一點,他從小就悟到了。

問題在于——他右眼中映出的影像完全是由他的現在決定的。

自己並不是在預見未來。

映在右眼中的不是未來,而是五分鍾後,一天後,一個月後“理所當然”的結果。

結果都由現在堆積而成。而自己不過是提前看到它罷了——

這一事實剝奪了倉密目琉夏甚為人類的感情。

不去期待未來。人生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不抱什麼希望。自己沒有什麼未知的東西。

因此——反過來說,現在變得毫無價值。

既然知道了理想中的結果應當如何達成——就算這一選擇充滿了辛酸——對他來說,其它選擇也都是毫無意義的。

答案如同已經塗好的答題卡一般。

右眼看到結果後,左眼自會映出成功所需的必要步驟。

只要照此行動,右眼看到的影像就會成為不可動搖的結果。

“什麼嘛。人生真是無聊。”

倉密目琉夏就這樣感到了與社會的隔閡,自然而然地被孤立,從而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只要把錢准備好,從爆破預告到執行都由他一手完成。這一工作從一個為了賺取零花錢的偶然開始,現在已經拼但到一年三次左右了。

當然了,他這種職業本來是沒有需求,也沒有容身之地的。日本的警察機構很優秀,一旦有人引發騷動,很快就會被警察逮捕。接下來,等待此人的就只有錄口供了。十足的賠本生意。名為倉密目琉夏的炸彈魔不過是空想中的,類似都市傳說的笑話罷了。

沒錯,這就是倉密的本人的想法。

但是,從第一件,到對方哭求著自己的第二件,再到推薦上門的第三件,形式漸漸變了。

完成任務之後,炸彈魔總是完美地避過了搜查。

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炸彈魔既沒有隱秘據點也沒有背後組織,僅憑一部手機接受訂單。他的目的只有錢,對于雇主的背景一概不問。他本人沒有什麼自我表現欲,也沒有任何的矜持。他的這種生存方式,想必很符合現在社會的需要吧。不覺間,他已經成了單憑這個“職業”就能養活自己的職業炸彈魔。

“喂,那邊危險。”

————他和她的邂逅到底是天佑,還是天罰呢?

完成某件任務後,他被一個身穿和服的少女叫住了。

因為私怨而妨礙對方工作,任務內容就是這麼平常。雇主希望他把某個旅館的落成典禮徹底搞砸。炸塌一整層樓,而且不能造成人員傷亡。

雖然摧毀整層樓確實要費點功夫,但也不是不可能的。旅店里只有受邀請出席落成典禮的人,屋頂一帶的警備形同虛設。

他只需看著自己追求的結果,遵循構圖而動。

就這樣,像右眼看到的一樣,這個旅館籠罩在一片黑煙之中。

實行五分鍾前,為了確認結果,他去了一趟旅館庭院。這時,他被少女告知,那里危險。

少女自己溜出了典禮會場,沐浴在夜風之下。

些許的不協調。好奇心。暗暗的期待。

百感交加的他告別了少女,確認旅館爆炸後離開了。

旅館事件告一段落之後,他調查了落成典禮的參加者,得知了那個少女的身份。

少女名叫兩儀式。

那一天——不,那是首個沒有映在他右眼中的名字。

倉密目琉夏收次也是最後一次不為金錢工作。

有暴露身份的可能性。

相貌被人看到了,必須度過這一危機。

懷著這些人類的感情,他無論如何都要試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殺了那個少女。

“被炸彈魔盯上了?”

此時,蒼崎橙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伽藍之堂籠罩在暮色里。雖然是自己瞅准黑桐干也不在的時候來找橙子的,但現在的式已經有點為自己的輕率而後悔了。

“與其說是被盯上了,不如說是被纏上了。……雖然沒告訴干也。”

“哈哈。對方想必是在旅館看上你的吧。雖然脾氣有點怪,但你還蠻受歡迎的嘛。”

“有什麼好笑的。你看看,今天方在郵箱里的。連聯絡用的手機都給我送來了。”

旅館爆炸事件已經過去三天了。她每天都在收到爆炸魔的騷擾。

第一次是在夜晚的施工現場,手段是像閃光彈的炸藥。

第二次在去Ahnenerbe的路上,手段是像地雷的燃燒彈。

第三次是偶然接近的廢樓,碰上了一炸倒樓房為目的的定時炸彈。

事發地點都人跡罕至,對象都只有兩儀式一人,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雖然沒有目擊者,但也沒有產生傷亡。

被作為目標的式每次都安然逃生了。

“……居然這麼大費周章,對方也坐不住了啊。那邊來過電話了嗎?”

“還沒有。我說橙子,那家伙不太對勁。”

“不對勁?哪里不對勁了?”

“事情太錯敲了。第三次我只是一時興起,才接近那座廢樓的。一上二樓,就看見房間正中間擺了一個簡易鬧鍾。就在秒針指向零時的那一刻,砰的一下就爆炸了。

世上沒有這麼巧的偶然,只有必然。

蒼崎橙子突然對炸彈魔產生了興趣。兩儀式繼續斷斷續續地講述了從三次爆破事件中得出的間接印象。

據式說——這個炸彈魔是個活死人。

蒼崎橙子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兩儀式的直覺類似于動物,它的感想不是旁人能夠解讀的。

蒼崎橙子所能解答的,只有“過于湊巧”這一點。

“我也聽過炸彈魔的事。從那個時候我就在想——那家伙可能是典型的未來視。”

橙子無聊地在桌上找著什麼。

“所長,我買回來了。是Peace來著?”這時,唯一的社員正巧回來了。

見橙子接過煙的時候兩眼放光,兩儀式歎了一口氣,知道又有一番長篇大論了。

翌日,八月三日。

兩儀式和黑桐干也一同炒起了附近的占卜師。

這是所長蒼崎橙子的提案。

根據橙子的說法,名為觀布子之母的占卜時很可能也會未來視,也可能就是傳說中的炸彈魔。

“不過十有八九不是她。黑桐也就罷了,但是你得盡量去會會她。只要見了她本人,你想必就知道會未來視是種什麼感覺了。

不出蒼崎橙子所料,式很快就和占卜師遭遇了。

在大樓狹縫間,僅容一人通過的小路上,那人大白天就在攬客。

觀布子之母恐怕是個人們心目中典型的占卜師。臉部被黑色面紗所裹,身上煞有介事的帶著水晶球。看她身材保持得很好,但實際年齡應該已經超過五十歲了。

“炸彈魔?少胡說咯俄。我可是幫人看戀愛運和將來的夢想,做年輕人買賣的。對于你這種殺人鬼,我沒什麼好說的。”

雖然這老女人說話不中聽,卻並不招人討厭。式和她談了兩分鍾左右,轉過了身子。

“謝謝你的情報。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貨,但總算理解什麼叫未來視了”

“……這娃越來越狂了。你知道我什麼啊?像吵架就來啊?作為見面禮,我就把你單戀對象那些有的沒的統統抖出來如何?”

老女人那皺巴巴的臉上浮現出了令人不快的笑容。

式的臉上現出了殺氣。但她最後還是沒去看老女人的死線。

“哎呀,想不到你還蠻有良心的。算我看錯了。剛才是我說氣話,這次給你好好占一卦怎麼樣?”

“……不必了,我自己能解決。別了,婆婆,盡量長命百歲把,這一帶晚上挺亂的,不適合上年紀的人。”

“哎呀,這年頭很難見到小嘴這麼甜的娃了!有風度,我喜歡!我說,你不找我看看嗎?給你特別優惠哦!”

“沒有。干占卜的話還這麼多。”

式離開了小巷。

對著沖自己擺手的少女,“這樣啊,真遺憾。橋可是你的鬼門關,小心點。……不過想你也不會這麼容易就死。”幫人回避不幸的占卜師半開玩笑的預言道。

就在告別占卜師,混入都市的喧囂之後,一個陌生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兩儀沒有停下腳步,邊走邊接通了炸彈魔送來的手機。

“你好。或者該說幸會幸會吧,兩儀式。”

通過變聲器傳來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別說年齡了,就連性別都無法判斷。

“這可難說。你想必經常躲在附近偷看吧。”

“怎麼會呢。我只管設置炸彈,沒必要從你眼前露面。就算是現在,我也只是在距離你很遠的公寓里說話。”

“不僅好事還喜歡騙人嗎,罷了。你到底有什麼事?想說話就換個家伙來,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就算你的性命正在受我威脅嗎?……真是個怪人。你就不想問我為什麼,又出于什麼目的嗎?”

“難道我問了你就會老實回答嗎?故弄玄虛才是你的賣點不是嗎?閉嘴吧。我對你可沒什麼興趣,和活死人干架也沒什麼意思。敢再找碴的話,只能把你這煩人的蟲子一把拍死了。”

“………………蠻有自信的嘛。我可看不到你所說的。”

聲音有些微弱,卻又很高興。

炸彈魔在積累著“現實”。

兩儀式還有兩分鍾就會死。

式會上橋,自己會引爆卡車炸彈,對方會被大爆炸的熱浪所吞噬。如今,炸彈魔正坐在特等席上迫不及待地那個未來。

“難道你以為自己是不死之身?以為未來會站在你那邊?”

“不到時候會都不知道。至少我現在還活著。”

“會死的。你一定會死。死在炸彈之下。這是必然的。我能看到所有的未來。只要被我看到了,就絕對無法改變。”

“————哎,你的未來是屬于這種類型啊。”

“……?”

無心間,感覺兩儀式的聲音有些豔麗。

些許的歡喜,並非喜悅的喜悅。並非快樂的快樂。——————這次的獵物看起來很美味。那聲音活像野獸舔舌頭時發出的,令人膽寒卻又帶著一股媚氣。

“……哼。不相信也隨便你。反正你們也沒法理解我。我所看到的未來是絕對的。是不可動搖的。就像算式一樣。只要一一給出數值,就只會得到特定的答案。”

所謂現實,其算式的數值是不確定的。

別說得出答案,就連要解答的對象都在時刻變化著。

但是————只要決定了算式的數值,解答也會就此確定。

這就是炸彈魔·倉密目琉夏的未來視。

為了讓自己所看到的“成功的未來”得以實現,他會填入明為“現實”的數值。

其中並不參雜他的個人意志,興趣愛好、喜怒哀樂,一切帶有個人喜好的觀測都是沒有意義的。

……不錯。既然看到了正確答案,就不可能采取錯誤的行動。對他來說,哪怕自己的行動沒有絲毫快樂可言,他也不會違背眼中的影像,不會違背“成功的未來”。

他看到了未來,卻也束縛住了自己的現在。

往複于現實與未來之間,成了為了實現未來而活在現在奴隸。這就使倉密目琉夏的未來視。

“……無法改變的未來嗎。雖然我也沒資格說別人,但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不好說。我在這六年間都沒有什麼自我意志,只是被眼中的未來所束縛的機械罷了。左眼的我和右眼的我,到底哪個才是真的呢?或者說,我只是往返于其間的亡靈呢?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兩儀式上了橋。

面前三米開外的地方,停有裝了炸彈的卡車。

沒有過往的汽車。雖然在橋的勁頭有人路過,但最多不過是會燒傷左腕。

“————之所以找我的茬,是在玩嗎?”

“……我才沒有那種閑工夫。你看到了我的帳項目,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我要這樣躲得遠遠的干掉你。”

“少騙人了。你不就躲在附近嗎?”

紮淡漠喉頭一顫。

觸到信管遙控器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都說過我不在了。”

“你在。你要填入數值才能看到未來吧?如果看不到我的一舉一動,你就看不到之後的情況了。”

這就是他和只能預測的未來是的決定性不同。

“就算不必直接動手,你也必須參與其間。

身臨現場。這就是你的未來視的條件。”

“——”

既然要通過測定現實要素才能決定未來,就算預先知道了結果,他還是要必須親眼見證“那一瞬間”。他所看到的未來,是以他本人親眼所見為絕對條件的。

正因如此,他才三次都失敗了。

不管是第一次,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他都只看到了“兩儀式來設有炸彈的現場”這一未來,而沒有直接看到她死在當場的影像,僅設下了照常理必能殺死她的機關。

結果,兩儀式還活著。

她橫尸當地的未來。

若不看到這一景象,那個少女就會活得好好的——!

“所以,這次你肯定就在附近。如果不再能看到我尸體的地方,你的未來視就無法成立。”

一步。兩儀式逼近了卡車車斗。

炸彈魔啟動了啟爆裝置。

燃燒彈在一秒內酸化,卷起了滾滾熱風。

轟鳴響徹天際,伴隨著僅有其數十分之一的小爆炸和黑煙。

這一切都和未來視如出一轍。炸彈魔的未來是決不會出差錯。但是——他沒有直接看到少女血肉橫飛的“未來的樣子”。

“——那個女人到底怎麼搞的。”

遠在距離爆破現場五百米開外的寫字樓頂,炸彈魔密切監視著大橋上發生的一切。

他用他的右眼,確確實實看到了。

爆炸瞬間,少女向河面縱身一躍,隨著爆炸的氣浪落了下去。

人頭攢動,警笛長鳴。

其間,落到河里的少女悠然地游上了岸,站起了身。

——瞬間。毫無疑問的,他和少女的視線交彙了。

少女開始向這邊走來。從那扭曲的嘴角可以看出,她已經發現了獵物。正盤算著如何確實地捉住對方,並殺了他。

炸彈魔揮去心頭的恐懼,從寫字樓開始移動了。

這一結果也再預想之中。

從沒看到少女“尸體”那一刻起,他已經在准備下一個未來了。

“——來了。真虧她沒死在橋上。這樣一來——”

恐懼被對成功的確信所取代。

十五分鍾後的立體停車場。

他用未來視清楚看到了,兩儀式在那里被炸得粉碎.

炸彈魔的未來視是絕對的.

十五分鍾以後,就算發生世界毀滅那樣的偶然,她也沒法幸免了。

倉密目琉夏的未來視並不是高准確率的預測,而是從現實做起的必然。

無論是誰,都無法違背世紀的秩序,萬物的常理。

未來福音/

1

先把那種少女情懷放在一邊。

“這樣啊。畢竟發生了那種事嘛。”

戴著黑邊眼鏡的大哥哥困擾的笑道,想必政委站在人流見大哭得我感到頭疼……不,她的聲音里明顯透出了對我的關切。

“我不要緊,但這個女孩卻令人擔心。”他的心聲讓相信前世姻緣的我腦中一團糟。

“如果不介意的話,不如去南邊的咖啡店休息一下吧。看你也很累了。”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個掛著德語招牌,活像石制要塞的咖啡店。呃,讀作Ahnenerbe。雖然不太合我的口味,但總比站著說話好多了。

“好、好的。謝、謝謝你!”

我拼命抑制著簌簌而落的淚水,點了點頭。

瞬間,名為警戒心的蛇抬起了頭。但它想了一會兒,又懶洋洋地卷成一團睡去了。

雖然是大哥哥主動搭訕,但它那種“人畜無害”的代名詞是不可能干什麼壞心的。不,在我看來,就算他有什麼企圖,我也隨她去了。

我這個既膽小又大咧的脾氣真該改改了。

“如、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話,也、也請聽我說兩句……!那、那個、下一班車還要一個多小時才來呢。”雖然眼淚止住了,但我的心卻還飛在九霄云外。見我面紅耳赤、手忙腳亂的樣子,大哥哥又困擾地笑了:

“那樣的話,作為獎勵,就有我請客好了。啊,來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呢。”直到現在,我們才進行了簡單的自我介紹。

大哥哥叫黑桐干也。一聽到這個名字,一瞬間,“今後一年請你多多指教了,瀨尾。”

一個前所未聞的聲音隨著眩暈一閃而逝。

咖啡店Ahnenerbe是個古風盎然,略顯銀安,卻能讓人感到平靜的地方。店里沒有燈,只靠窗外的陽光照明,活像教會的禮拜堂。

“……那個,好像沒幾個客人呢。”

“嗯,明明快到中午了啊。”

干也苦笑道,像在說著自家情況一樣。

……好厲害。他這人畜無害的樣子簡直是犯罪。

“外面裝修成那副樣子,不是常客可能很難接近吧。其實這邊的咖啡和蛋糕都是蠻好的……啊,對了。靜音喜歡更明亮點的店吧?”

“靜——”

感覺剛才,對方不經意間說了什麼很不得了的話!

“不、不會,沒有的事!我很喜歡這種氣氛!讓我心情很平靜!”

“太好了。那我們坐到窗邊去吧。”

被對方這麼溫柔地一說,我就半云半霧地做上了靠窗的座位。黑桐坐在了對面。

不用說,我們視著桌子相對而坐。

“————呃、哦呵呵。”

為了遮羞,我的表情傻極了。

“?”

我繃緊了臉,使勁搖了搖頭,調整了一下因為剛才的氣氛而松懈下來的心情。

我之所以答應黑桐的提議,倒並不是因為累,而是有話要問這個陌生人。所以,我才鼓起勇氣作出了這種幾乎要違反校規的事情——

“給,菜單。這邊的咖啡比一般的熱,點的話要當心。今天的每日推薦是……哎,和昨天一樣啊,真遺憾,要是藍莓的話就可以推薦給你了。”

——雖然如此。

看著眼前的青年一臉沮喪,我的表情有松懈了下來。

“啊————不、部隊,不對不對不對!”

“???”

所以說,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們才認識了不到十分鍾。

我之所以鼓起勇氣向這個本該謝過就分別的人搭了話,並不是因為單純的頭腦簡單。雖然說不是為什麼,當我卻被黑桐干也這個人深深吸引了。

這並不是我所熟悉的“日常風景”,而是必須由我親手摸索,從小就舍棄了的直覺。

黑桐點了咖啡,我要了冰可可。

車轍上飲料前的這段尷尬的沉默,我把自己的感情封閉了。為了無論聽到怎樣的回到都不會受傷,我切換回了五分鍾前的自己,在遠處審視著現在的我。

當棕褐色的飲料被擺到面前時,我已經完全和剛才的自己判若兩人了。兩個我斷絕了一切聯系。雖然都是自己,但兩人卻沒有任何交點。

“說起剛才的事,黑桐獻身為什麼那麼相信我呢?”

我沒有動可可,直視著他質問道。

對他來說,這只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但對我來說,它卻事關我的一生。

如果只被對方一笑帶過,我想必會大失所望,甚至一個星期都緩不過來吧。但我已下定決心,要好好道謝後在別過。

“悖逆這麼一問還真不好回答。……嗯。如果說是靜音的努力感動了我,你滿意嗎?”

“因為你看我可憐嗎?”

我故意這樣反問道。

他若是這樣看待我的話,就不會去追那個大叔了。正因為他相信我,所以才會去追大叔的。……盡管心下清楚,但我還是試探著他。

黑桐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再仔細斟酌著些什麼。

“開始時覺得你很可憐,因為我錯以為對方在威脅你。但那只是我的誤會罷了。

那個時候我能確信的,只有靜音你沒有理由說謊這一點,因為騙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這樣一來,就說明你真是在為那個大叔著想。不管是故意水是真是假,我總不能聽過就算了。

而且你讓我想起了一件往事。”黑桐苦笑道。

“你相信我說的都是實話嗎?可我當時說什麼直覺很准,聽起來多離譜啊。”

“就算聽起來有點天方夜譚,但你的表情卻沒有說謊。就憑這一點,我就決定相信你。……再說了,呃,最近我也習慣于這種事了。”

並不相信我的話,而是相信我的人。黑桐如此說道。

……聽到這些就足夠了。我,瀨尾靜音深吸了一口氣,以及微棱鏡的口吻,將來年積聚在心底的煩惱一口氣傾訴了出來。

“我能看到未來。”

聽了我這沒頭沒腦的告白,黑桐干也瞪大了雙眼,直接啜了一口黑咖啡。

“說、說這種話果然有點怪吧!”

或者說我這個人就有點怪!

“——不。是我失禮了,你別在意。能看到未來是什麼意思?你真能看到影像嗎?”

出人意料的是,黑桐反而更加認真了,只見他微微探出身子,催我快點往後說。

“是、是的。該說是影像呢,或者說整個風景都切換了呢,總之每次都伴隨著一股眩暈。”

“現在也是嗎?”

“不,並不是隨時都能看到的。一般都沒有任何征兆,燈光就突然亮了起來,然後場景就切換了——”

……所謂“未來的風景”用語言是很難解釋的。

頭一暈,眼一眨,明明看的事“將要發生的事情”,但卻感覺自己像在看著身後。

仿佛應在後視鏡里的風景由被映在後視鏡里的我看在眼里,感覺很不舒服。

“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不過暈眩實際上只有兩秒鍾左右,所以我最近在想,時間可能時快時慢……”

預見未來的時候,所有事情都是一股腦湧上來的。

剛才有關大叔事故的影像前後也持續了一分鍾左右,但我世界上一瞬間就掌握了概況。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黑桐從始至終都十分冷靜,和拼命解釋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是上了初中才意識到這是未來的。小時候極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些什麼,感覺看得也沒有現在清楚。”

“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失禮了。孩子也有孩子的煩惱。雖然只能想像,但你小時候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靜音真是個好孩子。”

“————”

……不要,有快哭出來了。我又要失去控制,在他面前出丑了,現在的我既高興,又難過,感覺十分揪心。

上次如此難受還是在兩年前的冬天。回家後,看到從小一起玩大的柴犬——庫里斯臨終的未來時,自己也是這種心情。

那股鑽心的寒冷,至今仍烙在我的心頭。

庫里斯一直在等我回來。

第二天一早,它沒有出現在小屋里,而是在廊下靜靜地斷了氣,如同睡著了一般。明明看到了這一切,我卻無法改變什麼。不管帶它去醫院,還是陪它一整晚,庫里斯終歸要四,一想到自己只能默默守護著庫里斯安詳的逝去,我不禁淚如雨下。

對庫里斯之死的悲哀,和對它等候我回歸來的喜悅交織在一起,讓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當我看到庫里斯的死,我又哭了。比起旁人,我的背上多了整整一倍。

看著對面的他,我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來。

“————那、那個!”

一股暖流,一股沖動讓我脫口而出。透過還沒碰過的冰可可,我如臨大敵。

“什麼事?”黑桐抬起臉來。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那個,從現在起,能允許我稱呼您干也先生嗎!?”

心髒和舌頭仿佛都變成了走走停停的舊懷表。

聽我說話吞吞吐吐的,趕也一口答應了。

聽到這里,我心中的齒輪頓時加速了。

2

“我知道對以初次見面的人說這種話不太好……但您願意聽我說嗎?”

少女滿臉緊張,希望我能聽他說。

對方剛剛才哭過,又是我主動約的她,沒什麼好猶豫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不過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

從小,我就拿幾乎要被無形重物壓垮的少女沒什麼辦法。

“請不要笑話我。……說實話,我能看到未來。”

雖說自己早有預感,但聽對方親口說出來的時候,我還是吃了一驚。

正因為她從喉嚨里拼命擠出這句話時的樣子是在楚楚可憐,才更襯托出了他強烈的決心。靜音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一邊偷瞄著我的反應一邊繼續告白著。

話題畢竟是未來視,對方又是個初次見面的年長男性。

她會緊張也是自然的。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那個,從現在起,能允許我稱您干也先生嗎?”

她說話時滿臉通紅,想必是極度的緊張造成的。

“嗯,隨便你好了。說起未來視……你能看到多久以後的事情呢?”

“嗯,是!那個,能看到清晰景象的大約在三天左右。偶爾會有類似意識流的東西湧進來,一個月以後,甚至一年以後的都有。”

“能夠看到的未來也有區別嗎……那種出現的頻繁些呢?”

“……三天後的風景一天會出現兩三次。剛才的大叔也屬于這一種。而斷斷續續的只有很偶然的情況下才會出現。”

“………………”

……會出現,少女喃喃低語道。

從她說話的語氣和談話的內容,我大致理解了靜音的煩惱。這孩子所懷有的,是幾近罪惡的孤獨感。

她經曆了無數次今天的情況,已經開始懼怕和他人接觸了。

且不說要不要信任對方,所謂能看到未來,就等于“窺探”了他人的人生。至少,這個少女是這樣認為的。

不管是好是壞,未來視終究是別人所沒有的特殊才能。但這個孩子卻沒有把它看作一種優勢。相反的——她感到與眾不同的自己低人一等。

“……怎麼說呢,雖然我不太了解,但呢高看到未來也有好處吧?”

“雖然稱不上什麼好處……但有考試或是前輩找我時,我都能事先得知內容。我在學校里也算是優等生了,直到前段時間還是年級第一。……明明腦子不是很好用的,這很奇怪吧。”

朋友到在努力學習。

少女喃喃自語著,仿佛再現循規蹈矩,一步步積累知識的朋友們謝罪。

“……這樣啊。有時候過人的才能也是一種罪過呢。”

“是的。附在我身上實在是太浪費了。”

靜音無力地點了點頭。

……但她的煩惱還另有原因。雖然她自己沒有明說,但根本原因恐怕在于對未來注定的無可奈何吧。

打個比方,若說人世是一幅畫卷,事先只有自己看了尚未展開的內容的話,又讓人怎麼能繼續前進呢。

這並不是出于看破未來的達觀。

終極的孤獨——只有自己被撇在了畫卷之外,這種孤獨更要恐怖百倍。

“問你一個問題。靜音會害怕看到未來嗎?”

“……我不知道。我已經習慣了,看到未來自身倒也不壞。只是……我還怕將來總有一天會看到令人絕望的未來。”

比如說自己的死。

比如說,身旁無可取代之人的死。

的確,若這一切無法改變的話,只希望經曆一次就罷。

“但你還沒見過那種光景吧。”

“啊……是、是的。自家狗死的時候,已經早有征兆了……至少不是因為事故而死的。但今天這種事故最為恐怖。我不想看到熟人的死,也不想看到那種未來。

所以我一直很害怕,心里一團糟。但那些都是別人的私事,我又沒什麼自信,大步定主意——啊哈,我很奇怪吧。既害怕又不怕,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為什麼啊,大概因為整天都在害怕,所以已經習慣了吧。”

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重擔正沉甸甸地壓在少女的肩上。

“這並不是恐懼,只是單純的——”

“?是什麼?”

靜音不解地抬起了臉。

……可是。

現在道出結論未免過與殘酷,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孩子已經鼓起勇氣向我傾訴了煩惱,我也要努力幫她一把才行。

“不,接下來的話題就留到最後再說吧。”

何謂未來視,嫩看到多久之後的未來都已經問清楚了。剩下的問題就只有發動條件了。我沒發給未來視這一現象作出解釋,相關話題也早聽人提過了。

“比如剛才的事情,竟因從沒見過那個人,也是第一次來這條街嗎?”

“不,觀布子市立學校比較近,我已經來過好多次了。”

“那今天是做列車來的嗎?”


“不,我是從蝶野台坐公交來的。十一點左右到了這里,馬上就一陣頭暈。”

“原來如此。從蝶野台上的車嗎,和我同一個方向呢……你是怎麼認識那個大叔的呢?”

“我實在看到未來以後才和他搭話的。之前……哎,我也記不清了……在公交車站有見過……大概。哎,可是——”

“你一下車馬上就頭暈了吧。那個大叔說不定和你做了同一趟車,先你一步下車了呢。”

“啊,說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原來如此。若由橙子小姐說的話,這樣就合乎邏輯了。”

“啊?”

我把一頭霧水的靜音撇在一旁,從錢包里取出名片,在背面刷刷寫下了些什麼。

“??”

為了不讓愈發不解的靜音看見,我把名片正面朝上扣在了桌子上。

——接下來,只剩下一個問題了。希望能向橙子小姐那樣順利進行。

“久等了,這是最後一個問題。

靜音是害怕看到未來嗎?

還是害怕未來已經注定了呢?”

哎?靜音睜大了雙眼。

她沉思了一會兒,雙手捧起冰可可。

“……雖然兩邊都害怕,但要我選一個的話,應該是後者。”

她的答話里沒什麼自信,聲音幾不可聞。

“嗯,那我就放心了。作為人生前輩我可以肯定,靜音完全沒有必要感到不安,挺起胸來自信點吧。這種未來,看得越多越好。”

“哎!?不不不,我才不要呢!干也先生,你又認真聽我說嗎——!?”

“那當然。根據你的解釋,你的未來視沒什麼害處。世界這麼大,總有一些能看到未來的壞人在。但靜音的未來視是無害的。”

“啊?”

才能本身不分善惡。這一才能對于他人到底是好是壞,我也能夠判斷。

“未來視分為幾種。

雖然我也事先學現賣——”

就這樣,我說起了前些日子剛剛聽來的有關未來視的解釋。

工資遲遲未發。所長的所謂“請社員自謀生路”的問題發言終于在八月之前得到了解決。七月底,已比救命錢彙入了堅韌建築設計的我社·伽藍之堂的賬戶上。

錢是從某個高級賓館寄來的。其坐落在外市,和這里隔了兩個縣。

“啊。這麼說來,搬來這邊以前我還順帶著接過這麼個活兒啊。”

所長·蒼崎橙子為這筆突如其來的收入喜出望外,唯一的社員黑桐干也則對收了工錢還不知怎麼來的馬虎上司十分頭疼。

蒼崎橙子一陣心血來潮,帶著社員和社員的朋友A參加了平時從沒出席過的落成典禮。此後被卷入了離奇案件,灰頭土臉地回到了事務所。

幾天後,蒼崎橙子社員的朋友A談到了這一事件的事後處理問題。

“據說現場留有犯人的罪行聲明。從爆破時間,被害規模到受傷人數及詳細傷勢都寫得清清楚楚。雖然警方認為這是爆破預告,但我不這樣認為。雖然內容很簡單,但卻是類似于報告書的東西。”

“……報告書嗎。既不是出于與經營者的個人恩怨,也沒有義賊式的正義感作祟,而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嗎?”

“炸彈魔的委托人一方可能會有類似的想法。不管干哪一行,內部競爭都是十分激烈的。直接攻擊這一手段雖然簡單,但可以有效地祈禱騷擾對方的作用——不過這些事都和實際犯罪者無關罷了。

問題在于,這個做事不留痕跡的炸彈魔好像盯上了我們。式,你那天晚上去哪里了?”

“沒什麼特別的,我不過是出去欣賞風景罷了。話說回來,那個所謂的罪行聲明真的是在預測未來嗎?”

重複多起的爆破預告和完美再現。

其躲避警方追捕,拓出重重包圍的手法已經脫離了常人的范疇。

炸彈魔那突破警方重重堵截的行動只能用奇跡來解釋了。

說得不先試點,對方除非是透明人或百面手。

勉強解釋的現實點的話——

“預知能力。對方恐怕是能夠預知未來的未來視能力者吧。”

超脫于常識之外的魔術師不愉快地說道。

“所長,真有所謂的預知能力嗎?”

“有啊。雖然未來視又細分為很多種,但基本都是‘視覺’方面的能力。什麼和未來互通聲訊啊,借由看到未來而轉入平行世界之類的謠傳並不包括在內。這個男人的超能力是與生俱來的,和魔術中的預見,神喻中的語言也不是一回事。

僅憑人類自身機能所能發動的未來視分為預測和測定兩類,其中有以未來預測為主。上位能力者甚至能把預測內容化為影像在腦中再現。”

“……請稍等一下。如果這是真的。那警察且不是很難抓住對方?”

“辦法很簡單,只要擴大包圍網就可以了。就算能看到未來,一個人類的能力終究有其界限。只要生不出翅膀,他就逃不出這個社會。

可是呢,警方給了對方太多的情報,很容易用未來視看到。看現在對策本部的規模,恐怕只能繼續被對方耍得團團轉。要抓住他的話,知恩那個動用大量人力拖入持久戰,或者指望突發的不幸事件了。”

“突發的不幸事件……是指交通事故一類嗎?”

“是的。車禍對未來視雖然稱不上是突發性的,但只要是平常意想不到的不幸就可以了。——啊,像天災或者被別人盯上了,這就是預料之外的不幸。未來視並不是真能看到未來,參不透的事情自然也看不到。”

“……?看不到未來嗎?但他們不是恩那個預見未來嗎?”

“所以說這只是一種預測。比如說,被害者A在兩天後會被殺害,而加害者是B。雖然之前對二人一無所知,但未來視只要一看到這兩個人,就能自然看到事件的結果。”

“什麼嘛。沒有任何理由的話,就不能算是預見未來,只能歸入知覺一類罷了。”

自己也能做到,社員的朋友A像在這樣說。

蒼崎橙子辛辣地笑道:“別把對方和你混為一談啊,式。你那是憑所見所聞和想象導出結果的第六感。

另一方面,未來是確實是有其根據和理由的。

聽好了。人類之所以創造了種種文化和知識體系,立于靈長之巔,是因為人不僅進化了身體機能,甚至連腦的使用方法都進化了。但所謂進化,就是做出適應周遭環境的改變。用不上的機能,增加生存負擔的機能都會被精簡掉。對于生命來說,只要能找到廉價的代替品,再優秀的機能都會受到封存。至于未來視,不過是打著安全的名號受到封印的‘人類本身就有的機能’之一。

簡單說來,他們是“無法忘卻”的人類。

人類平時看到的影像,在日常交通年中獲取的情報量其實是十分龐大——但他們卻下意識地記錄了這一切。盡管這些‘由視覺得到的全部情報’會給大腦增加負擔,甚至超出負荷,但他們還是巨細無遺的全盤記錄了下來。不僅是談話,聲音、氣味、節奏,直至牆壁上的點點汙漬都被他們下意識地記錄著。

全部情報都有機的混合在一起,尤其配置導出了必然結果之後,他們就會以影像的形式看到未來。未來預測並不是直覺,而是有高度的情報處理得出的。式是由高度敏銳的直覺預見未來,而他們只是一部分機能有所退化的常人罷了。”

“……?明明這麼厲害,卻要成其為退化嗎?”

“嗯,產生知性的人類會做出高明的取舍,只留下必要的情報。對現在的人類來說,文明社會過于複雜,其信息量已經龐大到無法全部處理了。

不用說,我們所處的環境和個人認知的世界是有所偏差的。個人眼中的世界,都是經過個人價值觀修正的。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其間的選擇是因人而異的。

巫條大廈那次也是如此。本來,世界是應該動用五感,全部‘統一’在一起認知的。但這沒用。這種情報處理沒有任何意義。因為視覺以外的外界認知在文明社會已經變得可有可無了。適應才是我們人類最大的長處,只有適合自己才是最好的。我們從猿人進化至今,早已失去了與自然的聯系,五感也只被分別作為單一機能而使用。沒有必要對無關緊要的事一一深究,這是精神的自我減負。無用的勞動能省則省。我們只對自己有興趣,所以只提取對自己有用的情報。因為這是我們曆經千年所悟出的,使自己更快,更加確實的成長的捷徑。

……關于剛才的比喻。

被害者A和加害者B,不管看到哪一方,未來視都會看到“殺與被殺”的未來。雖然看不到凶手的長相,但看到A就能預見到這一結果。

雖然從A的生活習慣就能導出,甚至A本人並沒有發覺到的危險感知都能預見這一結果——但總是進行這種處理的話,這個人早晚會崩潰的。未來視這一能力已經沒用了。作為替代品的機器早已被發明了出來,並在日益進化。相信總有一天,預測位置未來的人工智能會追上人類的腳步吧。”

由視覺和聽覺得到的情報。

由知性導出的對未來的展望和預想。

統合這一切,化為現實的就是未來視。

他們看到的並不是“幾分鍾後的未來”。

而是由現實生成的“幾分鍾後的結果”。

“……呼。但這家伙不一樣。他什麼都沒有看。”

“?沒有任何前提的未來是已經不能成為預測了。那不是特權,而是越權行為。”

“……我不是這個意思。雖然很複雜,但未來視是分成兩種吧。橙子,預測和測定有什麼具體差別嗎?”

魔術師說起了預測和測定的區別。

能派上實際用場的是測定,而最危險的也是測定。

——另一方面。

預測是無害的。

而比較適合兩儀式的是——

“老在這兒憑空假設也沒什麼用。未來視的話題就到這了——干也君,能給我泡杯茶嗎?話說得太多口渴了。”

“好的,馬上來。……可是所長,萬一碰上了未來視的人又該怎麼辦呢?”

“嗯?若是預測型的話就不用管他。他們還是比較容易融入社會的。只要有人正確引導,應該能相安無事。”

3/

干也先生淡淡的對未來視做出了說明。據說堆砌起未來的是測定,預見到未來的是預測,而我的未來視屬于後者。

這個先放在一邊。

“嗯,今天的也很好吃。”

不知是幾時點的,只見對方正津津有味地吃著肉餡餅。

……剛才還在談這麼深刻的話題。

看著對方在自己面前大口饕餮,我繃緊的心弦也送了下來,感覺像在聊家常。當然了,我也不會坐視不理。

“……雖然你說我記憶力好,但我的腦子不怎麼好用啊。”

“萬一意識到可就危險了。未來視的機能肯定被和現實生活——或者說是小我,和靜音的生活完全割離開了。只有在特定情況下,這一機能才會和現實聯系在一起,使影像發生切換。”

干也一邊一本正經地說著,一邊繼續狼吞虎咽。

……我再也忍不住了。

“不好意思,我要這個橘子向日葵派。”

店員聽罷退了下去。

干也注視著我,臉色更加柔和了。

派很快就上來了。話說回來,向日葵能吃嗎?我充滿期待地拿起了叉子。

干也笑著對我點了點頭。

“雖然說了不少,但我其實也是現學現賣,你別太當真。我要對你說的只有一件事。”

“什、什麼事……?”

美事就在眼前,我有點緊張。

這時。

“靜音沒什麼特別的。不過是能看到未來罷了,不用太在意。”

這種鼓勵我已經聽慣了,也不想聽。

最不想聽到的話語,像一盆冷水兜頭潑了下來。

“……干也先生看不見,所以才會這麼說。

你又看不見,我的感受——”

你根本就不明白。

最後半句,被我硬是吞了回去。

“其實我也能看到一點未來。”

干也並不理會我的感受,繼續信口開河道。

……太過分了。先把人捧到云端,又任憑對方重重地摔下去。這個人從頭黑到腳,簡直是個十足的惡魔。

“請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了。大家都————哎?”

我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干也把剛才扣在桌子上的名片翻了過來,上面赫然寫著“靜音會點橘子派”。

“怎麼樣,沒錯吧。”

“………………沒錯,是沒錯。”

我的腮幫子一下鼓了起來。

我就這麼孩子氣,連這種騙小孩的把戲都看不穿?

“開什麼玩笑。不過是碰巧被你猜中了罷了。只要仔細想想,任誰都能猜得出來。我所說的,是無可改變,早晚會成為現實的。”

“要說未來是確定的話,那剛才的男人又怎麼解釋呢?靜音所看到的未來,不是沒有變成現實嗎?”

“——————”

啊,我一下愣住了。

感覺火氣一上來,就被一桶涼水澆滅了。

“……這樣啊。那個人得救了呢。”

“沒錯。這一切都多虧了靜音。你坐在公交上,從視野一角瞥到了施工現場。再仔細觀察過同乘一輛車的大叔,見他下車後走向施工現場坐去時,所有條件都齧合在了一起。你看,雖然和我的小把戲不可同日而語,但基本原理是一樣的。

你只是憑自己的主觀臆斷預測未來罷了。……唔,雖然比別人看得遠了一些,但也不用為此內疚。靜音不是剛剛說過嗎,只要仔細想想,任誰都能猜得出來。”

干也的一番話正說到了我的心坎里。為什麼呢,明明沒什麼大道理在里面的。

“————不用為此內疚。”

這個聲音在心中回響著,除淨了盤踞在心頭的汙泥。

“……那個,這是理所當然的把?”

“沒錯。人都要看著未來活下去。五分鍾後的自己,一天後的自己。因人而異,甚至有人看著一周後,一年後的自己吧。這不是什麼未來視,而是下意識的,帶有主觀色彩的目標。大家都在透過現在的自己,設想著美好的未來。”

干也的語氣還是淡淡的,但卻十分堅定。

什麼預見未來,改變未來,都不過是我的錯覺罷了。

因為,既然尚未發生,也就無所謂改變。

對于人類來說,未來是由“思念”凝聚成的。

我不是在透過未來視窺測未來,改變未來。我活在當下,正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著未來。

不管看到了怎樣的結果,未來之事終究還沒有發生。

若看到的未來無法改變,那就不是預見未來,而只能是決定未來了。我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再說了——

“……我所看到的未來總是充滿了辛酸,從沒見自己笑過,也就是說——”

“嗯。未來一定是在警告著你,讓你努力避免那種情況發生。”

……聲音靜靜地回響著。

他要傳達給我的,仿佛是他對我的期望,是他發自內心的祈求。

“————話雖這麼說,但三天後的事情,包括考試內容都被你知道了的話,確實不太好呢……”

沒錯,干也說得固然沒錯,但那種就是旁人的見解。自己的煩惱腦只能自己解決,當我還是拿不出一個好辦法————

“這樣吧。不要考慮三天後,而要想著四天後的事情。”

……干也露出了無比溫柔的笑容,如此提議道。

“什、什麼意思?”

“靜音不是能看到三天以後嗎?那只要專心于之後的事情就好了。我們最多也就能看到一小時、一天以後的事情,而你要把這個標准大大地往後推。雖然很困難,但這也是你擁有特殊能力的代價。未來視是治不好的。就算能治好,也太可惜了。”

對方微微一笑。

……好厲害。一瞬之間,我好像看到干也露出了黑黑的尾巴。

對于特別之人,就要為自己的特別能力付出相應的代價。干也如此說道。

或者說,特別的力量必然讓人背負上相應的負擔。

……這個人同時指出了我的煩惱和軟弱。與其自尋煩惱,不如去充分發揮這份力量。他用既辛辣又溫暖的話語教導了我,讓我先從根本改變自己自認為在作弊的負面思考。

“我服了。干也先生看起來和氣,實際上還蠻嚴厲的。”

干也一聽,馬上皺緊了眉頭。

看來他不是針對嚴厲一次,而是對看起來和氣這一觀點很有意見。瞬間,我好像看到干也的朋友在嘲笑他的娃娃臉。

“那個,那張名片可以給我嗎?我想留個紀念。”

“呃……該怎麼說呢。我的名片又沒什麼用……算了,名片本來就是這種東西吧。”

干也有點害羞地遞上了名片。

……嗯。雖然發生了很多,但最令我吃驚的是這個人的洞察力。干也從那一刻就把握了我的煩惱,買下了令我信服的伏筆。就算沒有未來視,他一樣為我創造了美好的未來。

盡管如此。

“和我預料中的不太一樣呢。”

“……不好意思。北來以為你回電今天的推薦菜,沒想到卻點了旁邊的挑戰菜目。”

干也的未來視漏掉了向日葵。

由此可知,人生總是充滿變數的。

/未來福音·完

4/(注:“4/”上劃有一叉)4/

那麼,就來看看到他的結局吧。

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中午十一時三十二分。

地點在距離JR線觀布子站稍遠的大型商場。兩儀式邁入了立體停車場三樓。

未來已經決定了。

從追進這個地方的那一刻起,她的死亡就已經板上釘釘了。

她的移動路線沒有偏離炸彈魔所看到的結果。

一家三口也沒有提前回來。

一分鍾以後。

滿載而歸的一家三口會從電梯口出現,兩儀式會為此分散注意力。此後,在四下飛濺的一千五百個小鋼珠之下,兩儀式會勁折骨斷,化為一灘肉泥。

他躲在二十米開外的貨車後面,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這一切。

停車場空空蕩蕩的。

空氣比外界遲緩數倍。

橋上發生的爆炸事故也和這里毫無關系。

急救車的嘈雜,長鳴的警笛都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此處的一切都醒著,但卻沒有任何生氣。

“呦。終于被我追上了,炸彈魔。”

兩儀式對手上的移動電話說罷,松開了指尖。

移動電話落到了水泥地上。

少女從背帶里抽出了小刀。

她的雙眼,閃著青光,盯著結果已定的周圍。

停車場里鴉雀無聲。

炎炎夏日在地上投下了厚重的黑影。

兩儀式手中持刀,徑直走向看不見的炸彈魔。

途中,她右側的電梯門開了,一家三口走了出來。

一瞬間。

他按下了遙控器的按鈕。

幾乎與此同時,兩儀式的小刀,劃破虛空一閃而下。

一秒後。

兩儀式渾身暴露在四下迸散的兩毫米鋼珠下,死得慘不忍睹。(注:這一段話被叉劃去。)

一秒後。倉密目琉夏的未來(視野),宛如眼球挨了一刀一般,斷成了兩截,就此消失了。

“啊——!?”

苦痛讓他捂住了右眼。

兩儀式依舊不慌不忙,邁著均勻的步子走向貨車。

“嗚、為、為什麼——!?”

眼前一黑,伴隨著一陣劇痛。太不可思議了。炸彈魔心下一片混亂,拼命趕著遙控器的按鈕。

但炸藥卻毫無反應。信管出了問題?配合有失誤?還是遙控器的故障?不,這都不可能。為了防止這些情況發生,他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現實。炸彈魔所准備的未來沒有絲毫差錯。只是——炸藥,因為純粹的偶然,沒有引爆。

“怎麼、會、這樣——!”

一陣恐慌襲上心頭。面對早已忘卻的對未知的恐懼,炸彈魔戰栗不已。

因為忍受不住右眼的劇痛,倉密目琉夏像個胎兒一樣伏下了身子。

“橙子說得不錯,正所謂當局者迷。炸彈魔,你能聽到吧。既然不拿來看東西的話,你那支眼就沒用了吧。”

聲音很清楚。炸彈魔睜大了剩下的左眼,努力尋找著退路。但是,理所當然的,他本看不到所謂的“成功逃掉的未來”。

“若是單純的預測的話,你可能早就把我殺掉了。但遺憾的是,你看的過于清楚了。”

“……!”

足音漸近,已經不到五米了。在她轉到貨車背面的那一刻,他已理解到自己必將死在她的手上。就算沒有未來視,單憑想象就能得到這一結果。

“為什麼,為什麼——!?”

他並不畏懼死亡,只是想不清為什麼會是這個結果。他時刻都相信著未來,時刻都在被未來束縛著。這是絕對的信仰,無可逃避的詛咒。為什麼,到頭來——在此時此刻,一切卻突然全盤崩潰了呢。

“為什麼,那個未來為什麼變了!?”

“什麼都沒變。所謂未來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也就無從改變。”

魔術師說過。

預測和測定的不同在于,預測是預見可能發生的未來,而測定是限定未來。

未來測定能憑自己的意識決定未來,是高于未來預測的異能。

但是——

“正因為未來是不確定的,所以才令人無計可施。可是,一旦成型後,崩壞就是必然的了。”

被決定的未來,已經淪為了已知。

死的概念適用于一切有形的實物。

對于兩儀式來說,這一要“殺”的對象比扭曲的螺旋更加鮮明。

“雖然對偶然無從下手,但必然就不同了。別了,炸彈魔。從結果成型的一刻起,你就沒有未來了。”

足音在他的身前回響著。兩儀式理所當然地舉起了小刀,轉向躲在貨車陰影里的獵物。

“——怎麼會、這樣?”

誰都沒有預測到這一結果。

她像個同齡的少女般愣了數秒鍾,目睹了炸彈魔最後的呻吟。

八月三日,十一時五十分。

立體停車場的爆炸事件在五分鍾後成為了現實。

四散的鋼珠把停在當場的汽車、水泥牆和柱子崩得支離破碎,但卻奇跡般的沒有產生死者。

保護家人的父親受了輕傷,十四歲的孩子傷勢雖重,卻被及時趕來的救護車就了一條命,事件就此解決了。

此後,名為倉密目琉夏的炸彈魔再也沒有出現過,事故現場也沒有留下關于身著和服的少女的記錄。

——隨後。

整理好心情,把炸彈魔的事忘得一干二淨之後,兩儀式馬上碰到了另一件煩心事。

至于她為什麼不去集合地點,而是站在太陽底下干等,我們無從得知。

5/

暑假最後一天。

我回到了禮園女子學院宿舍,一頭黑發的直美趕來迎接我。

“歡迎回來。發生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嗎?”

直美還是平常那個直美。

雖然身上發生了那樣的悲劇,但她去絲毫不露聲色,即灑脫又懶散,活脫脫一個當下的女高中生。

“雖然沒什麼好玩的,但卻有個新聞。我啊,首次體驗了什麼叫失戀呢。”

我自豪地聽起了胸膛。

雖然直美的眼神活像在看外星人,但這次就放她一馬好了。

“等一下,失戀是那個失戀!?瀨尾,你老家不是只有一群老男人嗎?”

“不是的,那是我回家前的一個小插曲。啊,CD給你買來了,現在就要嗎?”

“啊……不,抱歉,我從別的渠道入手了。這張就送你好了。你剛才說了失戀耶!快講來聽聽!”

直美一口咬住了不放,活像一條食人魚。一邊品味著既美麗又恐怖的女同胞的友誼,我講述起了這個夏天的回憶。

未來視芸芸一律略去不提,那是個在某條街上,因為些許偶然和我相遇相知,共度了一小時美好時光的,戴著黑邊眼鏡的大哥哥的故事。

直美從頭聽到了尾,不滿地談了口氣。

“哎,沒什麼意思嗎?”

“不,有趣倒是有趣。可瀨尾啊,雖然這話不太中聽,但這不叫愛。”

果然如此。

這個詞,我從三天前才知道。

“直美也這麼想嗎?”

“嗯。你這只是單純的崇拜。就像狂熱的追星族一樣。所謂愛呢,要更破天荒,更不成體統,而且總是突如其來的。愛就像飛馳的軌道車,等在盡頭的只有成功或分手兩種選擇。說實在的,根本不可能那個留下什麼美好的回憶……”

直美瞬間少女模式全開。

不用說,我自己也深有同感。

那時的感情只是刹那間的愛慕,喜歡是喜歡,但卻沒有考慮之後的事情,實際是帶點孩子氣的感動。

不過就像直美說的一樣,那時段幸福的時光。就算那不是愛,就算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我也決定牢牢記住那一個小時,記住自己的失戀。

“罷了。話說回來,那個男的老家是——”

直美的問題和之前我所問的一模一樣。

那天的離別,就是從這樣一個問題開始的。

“那個,話說回來,黑桐先生的老家是哪里的啊。”

“嗯?從小到大,我都是在這里土生土長的。怎麼了?”

“不,沒什麼。只是感覺不問就不太舒服。”

不知為何,我舒了一口氣。雖然老毛病又犯了,但這說不定也是看到更明確的未來的必要條件之一。

——另一方面。

干也向窗外瞄了一眼。街上正太陽高照,和店里的陰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那里,有個人影格外顯眼。和服……有個穿這一襲綢衫的帥哥——不、不對。

///

血。血。血。堆積如山的果凍豆。辣得嘴隱隱生痛的墨西哥辣醬。血跡斑斑的金屬,血跡斑斑的水泥地面,血跡斑斑的女人,血跡斑斑的黑衣。

///

“————————”

在一陣空前強烈的暈眩下,現實的時間和感覺都漸漸模糊了。

我的未來視是對情報的處理和演算。而那個穿和服的人存在感是如此的強烈,讓我不由自主地預測其了她的未來。

“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

干也看了看表,拿起了帳單。

我剛才看到的景象到底是什麼呢——不,只能稱其為支離破碎的片段——我拼命壓抑著它們,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

“多、多謝你了。”

我一邊道謝,一邊抬頭看著干也。

干也沒有責備仍坐在原處的我,只是等著我接下來的話。

我拼命擠出了今天最後一絲勇氣。

“那個……一開始的時候,您說過未來視沒什麼稀奇,您久認識那種人……那人是黑桐先生的戀人嗎?”

“啊!?”

看來我是一腳踩中地雷了。

“啊,不,唔,該怎麼說呢。”

干也又驚又羞。他的視線明顯指向了窗外的和服美女。

但我所受到的打擊更是對方的數倍。啊,永別了永別了,我的心都碎了。這場美夢是何其短暫啊。因為敵我實力差距太大,我根本沒有勝算。不管是動手還是戀愛,打一百次我就得輸一百回。

“太意外了。你難道看到了?”

見干也不好意思地拼命掩飾,唔,實在誘人犯罪。

雖說心已經碎成一塊一塊了,但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我也不知道那個人具體是誰……那個,請你不要見怪。……那個。繼續留在那人身邊的話,干也先生早晚會死的。”

“——————”

死寂持續了五秒鍾。

我感覺如入冰窟。

干也雖然愣了一下,但臉上卻始終保持著笑容。

……事後想來,若說我是失戀了的話,這一瞬間才是致命性的。

干——不,黑桐先生一臉平靜地接受了我的預言。

“這樣啊。謝謝你,靜音。”

他那時的舉動,我一輩子……這樣說可能有點過分,但如果可能的話,我一生都不想忘記。

因為他剛才的說明,建議,和那個笑容都是如此令人心動。

“但請你不要詳細描述了。不過,雖然很不安,但總比到時驚慌失措,忘記應該做什麼要好。”

戴著黑邊眼鏡的哥哥苦笑著站起了身子。

在他看來,比起宿命的安排,臨陣脫逃的行為更為可恥。

他是如此堅強,已故崇拜感從心底油然而生。

雖然相會僅有短短的一小時,但卻為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隨後,我們在咖啡店前分手了。

黑桐送別了向車站走去的我,想等在咖啡店門口的某人打了個招呼。

我摻雜在過往的人流中,遠遠注視著兩人的身影,再度喃喃道:“謝謝。”隨後離開了夏日的小城。

————這就是發生在夏天的事情始末。

我還是能看到未來,還是要忍受不時湧上心頭的自我厭惡感。

什麼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沒有解決。但我卻竭力不去自尋煩惱。黑桐先生的笑容鼓勵著我,如果不相信現在的自己,幸福的未來是永遠不會來臨的。

我有未來視這項特權,所以也要承擔相應的義務。

就算如此,我卻並不討厭這雙眼睛。因為我堅信,我能用它為別人做點什麼。為此,我要努力向前看。

“然後啊,為了做手術給他剃了個光頭,結果那個傻小子一睜眼就要照鏡子。還說什麼,沒有頭發顯得更酷了吧。酷你個頭啊,只是個禿子罷了,當你的電燈泡去吧!我們家不要火星人!我揍了他的頭一拳,結果傷口又裂開了!”

不覺間轉到了有關她弟弟的話題,直美真看得很開。

……回家的時候,世界末日仿佛就寫在她的臉上。坐上飛機後,她想必經曆了好一番思想斗爭吧。她真誠地祈禱著。哪怕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只有不可抗拒的宿命,但她絕不放棄希望。最終,這份堅強幫她渡過了難關。回首過去的辛酸,她將其付之一笑。

“直美好帥氣啊。”

“是吧是吧?比起賣可愛,還是帥氣點好!這年頭啊,大小姐啊優等生得到早就都過時了。今後始終興美的天下。但禿頭還是免了!”

直美笑得正歡,卻突然停住了。

她的視線指向了我的背後。只見剛才還呆得遠遠的新生湊到了我們的桌前。

“——什麼啊。”

直美敵意畢露,滿以為對方是來提醒自己注意點的。

“不,看你們聊得很開心,能加我一個嗎?”

那個女生的舉動完全出乎了我們的預料。

一年級新生不顧我們的滿臉詫異,用甜美的笑容送上了問候。

直美匝吧著嘴說不出話來。我則用未來視看著眼前這個標准的“大小姐”。

“啊,你莫非就是瀨尾同學?太好了,省得我特意去給您問安了。”

我從另一種意義上驚訝得眨了眨眼,大概理解了事情的概況。

此後的一年,不,更長的時間。

我和這個少女共處一室,度過了波瀾萬丈的校園生活。

本以為我們倆脾氣鐵定不合,當我一秒鍾就改變了主意。

即將接下堅實友情的室友。


暑假的最後一夜,我邂逅了這個終將踏上禮園定點的,親愛的惡友。

順便一提——

“話說回來,黑桐的老家是哪里的啊。”

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一樣。是偶然同姓嗎,我這煙感為著自己。而事情的真相,要在遙遠的未來才會揭曉——

未來福音·序

炎熱的夏天又到了。

我在在四層樓頂上,無所事事地眺望著街上的景象。

近兩年入暑都比較晚,今年更是傳聞將會成為冷夏。但時候一到,又是連破氣溫記錄的酷暑。

火辣辣的陽光如閃光彈般灼燒著眼球,路面上熱浪滾滾,如果麝香般直撲鼻腔。

現代的夏天如同撒哈拉沙漠一般。熱沙上點綴著堅固的樓群、不知疲倦的駱駝隊,和化為白骨的公牛尸骸。

不過,這里的樓群並不像沙上樓閣般脆弱,其中大部分都已經堅強地矗立了十年以上。對于那些出師未捷身先死,早早地化為了一堆廢墟的,我們也只能默默為其祈福。萬物必有一終。只是,無論如何豁達,這都是令人悲傷的。其中若有新的萌芽誕生的話,在悼念逝去之物之時,我們也算多了一絲慰籍。

云云。

我叼著煙草,陷入了淡淡的憂傷。雜念一起,和平的午後時光算是白費了。雖然有些暴殄天物,但抒情的思考也是工作的一環,沒辦法。

我所立足的屋頂既不高也不算矮。雖然能對一般民房一覽無余,但卻不足今年所建大廈的膝邊。

不,這根本不是個正經的建築物。常人看來,這無疑是個廢樓,或者說是不良債權。據說它的建築作業是在中途就終止了。

開工于一九九二年,放棄于九三年。當時正在建造的五層,現在正作為屋頂發揮著機能。據說從前的使用者加以改造過了。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我對他的熱心腸表示衷心的感謝。

“——”

抬頭望去,日光讓我一陣目眩。

我的視野是殘缺的。幼時的一場事故令我失去了右眼,現在僅憑左眼生活著。

我做了個深呼吸,從起身的暈眩中回了過來。

靠在腐朽不堪的欄杆上,我遠眺著街景打算換換口味。

高度約為十五米。雖然沒有俯瞰時的快感,但對街上的情形也算一覽無余。從這里看到的,是地上絕對看不到,也想不到的市鎮的另一面。

比如說二十米開外的那座民房。那時座建于昭和年間的兩層老樓,但它其實有第三層。雖說從下面只能看到屋頂,但其上還有四帖左右的空中庭院。煉瓦的屋頂上還有綠意盎然的庭院,這著實令人豔羨。天氣好的時候必定會有衣物晾在上邊。恐怕從我出生以前,這就已經成為習慣了吧。

在日式民宅的旁邊有一座十層大廈。從這里可以看到些許屋頂的風情。這是座寫字樓,屋頂好像是封閉的。那條曲折的緊急通道恐怕是唯一的登頂途徑,但也被鐵柵欄封住了。對于在樓里工作的人們來說,雖然如此絕景就近在咫尺,但別提親眼一睹了,恐怕連其存在都沒有發現。

繼續轉移視線的話,還可以發現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巷。在住家只見穿來插去的它,恐怕只有住戶們才會使用。

從小路拐到街道上,有一座建于五年前的停車場。從前的過道現在已經荒廢了……但仔細看去,還有能供一個人勉強通過的空間。而實際上,就算每天都要從那條路經過,大概也沒人去注意停車場里的那條小道吧。

這一切都是小鎮的真實一面,是有人在此生活的確鑿證明。

在日常生活中是無法察覺到這些聯系、拓展的。但站在這個高度上,就能窺見只鱗片爪。

就算都市生活如何喧囂,居民們的生活還是沒變。

在社會整體道德不斷提升,個人道德水平逐漸下降的現在,大家還是在各過各的,這一點絲毫沒變。

雖然雜亂無章,但市鎮也有可愛的一面。

雖然也有惡意,但民風淳樸,善意占了大多數。

我唯一的興趣,就是漫無目的地眺望著平凡的每一天。

我已經不回去預見未來,也不會為未來而悲觀了。

無論過去還是未來,現在都好像彼岸燭火一般遙遠。並非神靈的我只能任思緒馳騁其間。

“話說回來。”

好惹。本來打算來屋頂散三十分鍾心的,休息時間已經過了。

下樓後,我像四樓的事務所走去。

在夏日的照射下,走廊里如同醫院一般明亮。其間,回蕩著一個少女的聲音。

“他從奧利伽博士那里逃了出來以後,來到了晚上的廟會會場。等待他的是提燈、煙花、散櫻和整座春城。”

聲音是從事務所里傳出來的,內容是熟悉文章的朗讀。少女好像十分中意架子上放的那些自主出版的書。

“他對人類沒什麼特別的憧憬。

但城里這麼熱鬧,就算多一個自己這種形單影只之人,估計也沒人會察覺。”

而她在讀的,正是篇沒什麼人氣的短篇。

他所寫的書多半是寫童話。雖然形式上是繪本,但內容卻多半不是孩子所能理解的。

著短篇也是其中之一。舞台設在虛構的江戶時代,故事講述了從蘭學博士手中逃脫的男人混在中人間的生活。

奇怪的是,這個男人並不是人類,而是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一眼就能分辨,臉是在真空管上扣出眼和嘴來表示的。雖然只能勉強算是擬人,但不知為何,這一單純的形象卻更加深入人心。

機器人裝成人類的樣子融入了城里的生活。

它並不是希望變成人類。

從未離開研究室的機器人為城鎮所深深著迷。雖然有些本末倒置,打他以為只要變成人類就能生活在城鎮里了,所以一直裝作人類的樣子。

可是,數年過後——

“雖然這個比方有點怪,但我好像是只會紀錄的墨水一樣。”

機器人產生了不可告人的煩惱。

雖然得到了像人的心靈,它卻無論如何都得不到人類的身體。

雖然臉部和手腳都可以偽裝,但它卻不具備流血流淚的機能。

“春風又吹起來了。

夜空中綻放了大朵的煙花,與飛散的櫻花交相輝映著。”

更為奇怪的是,故事中的廟會是在春天舉行的。提到焰火,日本人都會本能地想到夏天。但作者好像認為焰火適合在春天放。

又到了機器人初來城鎮的日子。

機器人正在人流熙攘的大橋上看焰火時,一個不留神,被擠得掉進了河里。雖然這時才說有點唐突,但機器人最怕水,一沾水就會機能盡失,偽裝的皮膚也會被溶解掉。

掉進河里的機器人雖然渾身短路,卻拼命的捂著臉。

“好容易才能享受春天的。

怎麼辦,會被趕出去的。

怎麼辦,大家會害怕的。”

機器人並不是為了繼續住在城里,而是為了城里的住民們拼命捂著臉。

橋上看到它的人發出了悲鳴。

曾經的鄰居們都指著他破口大罵。

“啊,自己是個怪物。”

隱瞞多年的機器人想了起來。

一切都是南柯一夢,雖然自以為偽裝得很好,但其實自始至終,自己都只是一個人。

機器人一邊下沉著,一邊透過金水的眼睛眺望著人頭傳動的大橋。

“最後,男人的眼中,流下了一滴清淚。”

故事到此結束。

聲音就此斷絕,讀完故事後的片刻甯靜。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讀到下一則故事。我既沒咳嗽也沒敲門,直接推開了事務所的大門。

“啊,光溜你在啊。”

白衣少女把書放回了書架,轉向了這邊。

“出去的時候我會鎖門的。剛才在樓頂呢。”

“這樣啊。真遺憾,早知到我也去了。”

少女毫不打怵地說道,笑顏入花。

事務所的百葉窗拉著,十分昏暗。在這里,站著一個小小的奇跡。

年齡在十歲上下,一頭秀發烏黑水亮。青色的雙眸稚氣未脫,卻又閃爍著成人的理性。雖然時下已經不流行高級罩衫了,但其中卻透出了不被流行所左右的高貴氣質。

“————”

雖然不比先前的機器人,我也眼前一亮。

從某種意義上,這個少女帶有魔性。

一站到她的面前。人誰都會對她的將來充滿期待,卻又希望她永遠保持這副樣子——

“——這麼說怎麼樣。你把自己的小惡魔屬性藏在了外表之下,只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以即興創作來說已經不錯了。但最後的話是多余的。別人聽到了,會懷疑你的癖好的。”

少女天真地笑著,像在發自內心的享受著與我的交談。

“不要緊。別人愛說什麼就讓他說去吧。”

我隨便櫻了聲,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不管外表如何為例,這個少女都是我的災厄之源。如果可能的話,真希望能揪起她的脖領,像扔小貓一樣從窗口丟出去。

“切,光溜今天心情也不好啊。難得人家撇下功課偷跑出來,真是的。我估摸你又該缺錢花了,連工作都給你找來了。”

少女略帶不滿的撅起了小嘴,但困擾的卻是這邊。

“……不敢相信。早就說過不要隨便來這里,曠課更是要了我的老命了。雖然早有感覺,但未那大小姐你就這麼想看我死嗎?”

“哎?討厭,我怎麼會那麼想呢。我說光溜啊,我可不喜歡大小姐這個稱呼。感覺我是受保護的對象似的。再說了,你這個叫法中透出一股惡意,感覺是想和我保持距離。

————這是命令。要你像初次見面時那樣,叫我未那君。”

“………………”

聽了大小姐這脫線的台詞,我感覺自己已經完全淪為了對方的玩物。

“不好意思,我沒空陪你。現在還不晚,您就快點回家去吧。我可不像被個十歲小孩呼來喚去的。”

見我揮著手如避蛇蠍,少女的表情愈發明亮了。

“嗯嗯。光溜的優點就在于做什麼都是半吊子。我喜歡聽人說實話哦。不過作為童話作家來說,你好像缺乏點感受性。”

這才是多管閑事呢,真希望他不要來煩我。

現在進行自我介紹。我,瓶倉光溜是個初出茅廬的童話作家。

現年二十五歲的我還是個新人,但雜志社卻不知為何看上了我,已經出過好幾本書。這也是多了事務所前任租戶的福,其間的緣分現在都被我繼承了。

“不過吸血鬼之淚可真是名作。光溜你大概是用以江郎才盡的那一類吧……第二本《殘光計》完全就是浪費紙張……”

少女一邊用紙鑒定在嘴唇上煩惱著,一邊在書架上尋覓著什麼。

《吸血鬼之淚》是少女剛才朗讀的短篇集,也是我的出道作品。它既救了我的命,也讓我認識了眼前的少女。

……那是在兩年前。事務所的房租和生活費還得我債台高築,終于淪落到了債主上門的地步。

為題在于紮住的老大是這一帶的名人……黑道上的……這件事。我但是聽到他的名號就渾身發抖,感覺不管上漁船也好,參加海洋油田采掘也罷,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城鎮。就在山窮水盡的時候,這個少女出現了。

“你是瓶倉老師吧。很榮幸能見到你。”拿著書的她一出現,惡鬼般的黑衣青年們紛紛退場了。……就在我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另加惡鬼之上的閻魔級BOSS出現了。無奈之下,我只得加入他們以求保命。

“太好了。我正想建個信用調查所呢。看你很擅長這個,所長就有你當好了。哈,要寫童話?嗯,不礙事。我又不是魔鬼,怎麼會禁止屬下干副業呢?”

就這樣,我一邊寫著童話一邊經營著信用調查……在小說里應該叫做偵探業……這一行,成了個毫無節操的人。

這個少女既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老板的獨生女兒。

所以,雖說並不討厭她,但過分親近也不太好。希望她只是因為單純的好奇或是在家里玩膩了,想來事務所換換氣氛。

“我說未那,組里的任務是?”

分配給我的,多半是通過不懈努力和近乎犯罪的反複糾纏來進行的品行調查。

雖然組長偶爾也會使個壞,派來一些難題。但總的來說,這個工作還是比較輕松的,而少女所帶來的工作似乎介于二者之間。

維護治安……至少他們是這樣自稱的。若在附近出現了可疑人物,我們就要對其展開調查。一旦判定對方是危險人物,就要馬上要求對方離開這里。

“……出沒于街頭巷尾的小販嗎?不會是什麼危險分子吧。說實在的,我可應付不來體育男。”

“都說了不會的。聽說只是個普通的過氣占卜師罷了。過去曾欠過她一個人情,所以要好聲相勸,送佛送到西。”

原來如此。之所以找上了我,是因為不像動用暴力嗎?可是——

“在這個地方,會有占卜師……?”

我搜索著十年前的記憶。

觀布子市南的繁華街。占卜師。未那送來的資料里附有她從前的照片和特征。

“……受不了。那個老婆婆還活著啊。”

“?光溜,你們認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當年她算得可是很准的。但最近卻一直沒有她的消息,我還以為他已經隱退了——”

但她好像還能使用能力。

不……就算如此,體力也肯定跟不上了吧。那之後過了十年,她也已經接近七十歲了。雖然這一行相當辛苦,但看來她還想干預人們的命運。

“上面寫著她的特征是能預知未來……真的嗎?”

未那看著資料十分驚訝。

與其說是半信半疑,不如說她還不理解“預知未來”的意思。

“嗯。雖然多數未來視都是冒牌貨,但那個婆婆不一樣。她和情報處理啦行動累積什麼的無關,是個貨真價實的預言者。不管怎麼說,她對客戶的事情都是一無所知。”

雖然我說得十分離奇,但少女卻毫不懷疑,雙眼閃閃發光。

……這時察覺到自己的輕率已經遲了。

她對我的話已經產生了興趣,之後的事情也就不難推測了。

入夜,我開始工作了。

觀布子南是曆史悠久的繁華街。在這十年間,這里並沒有發生什麼大變。頂多只是彈珠行內部更整潔,偽裝得更容易招攬顧客罷了。

“太吃驚了。大人們都喜歡熬夜啊。”

跟在我身旁的少女興高采烈地觀察著晚間的街道。

深夜十一點前,雖然我已經聯系了少女的家人,不至于鬧出什麼類似誘拐的亂子,但時候免不了要被硯木先生追究。雖說事出有因,但這已經不能算熬夜了,而是徹夜游玩了。作為未那的老師,硯木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未那,來這邊。接下來的路會很暗,跟緊點。”

提醒少女注意後,我鑽進了小巷里。在狹窄、陰暗、漫長的道路盡頭,有個微弱的燈光忽隱忽現。在這熱帶之夜,占卜師正穿著厚重的斗篷端坐在神殿祭壇上接客。

“歡迎。要順路來看看嗎,小哥?”

沒什麼順不順路的。這里可是死胡同的盡頭,前面沒有路了。

“嗯!要的要的!幸會幸會!那個,未成年的孩子也能看嗎?”

“哎呀。還以為是位酷哥呢,沒想到聲音還蠻甜的。太好了,久違的客人居然是這麼可愛的小朋友!當然可以,你想知道些什麼呢?不用客氣,女孩子一律免費。”

“謝謝你。能請你占卜一下我和爸爸的戀愛運嗎?”

未那毫無機心地說罷,占卜師煞有介事地看起了水晶球。在她重複了數十年的動作中,可以看到歲月帶來的痕跡。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吧,占卜師的實力大不如前了。在她看來,恐怕眼前的少女也是模糊一片吧。

“哎呀。連看都不用看了。這位小姐,你們很相親相愛哦。爸爸足夠愛你的了。不過從倫理上來說,已經很難難再進一步了。”

倫理上嗎。

“那當然。我的目標就是將來打倒媽媽,把爸爸奪回來。”

少女的笑話雖然令人頭疼,笑容卻像向日葵一般。雖然對話有些亂七八糟,但占卜師卻很高興。看來,震得很久沒有客人上門了。

“觀布子之母也墮落了呢。你那回避不幸未來的生意,已經不合潮流了嗎?”

當今社會,且不說幸福與不幸,就連未來都已經存貨不多了。就算她真能看到未來,但若沒有幸福的未來可以賣的話,想必也很難取悅時下的客戶。

“嗯?我還以為是誰呢,真是令人懷念啊。這不是同行嗎。不,應該說是曾經的同行嗎。”

老婆婆眯起眼睛打量著我。……剛才算我失言了。憑她那昏花的老眼,卻連這種事都被她看穿了。

是的,如她所言,我早已經——“不是說你,是說我自己呢。上年紀了,我早就看不到他人的未來了。你諷刺得沒錯,可以說觀布子之母已經死了。”

“?你看不到未來嗎?”

未那滿臉遺憾……不,是滿臉不解的看著老婆婆。

“嗯,已經看不見了,看不到任何光明了。但這樣也好,我終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擔子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反而老師看到過去了。真是的,這是什麼因果啊。”

既然能看到未來,遍識過去也是自然的。

但若果真如此,也足以讓人慨歎的了。

能看到過去,打著這面金字招牌居然沒人上門。也就是說,沒有人需要她的這份能力。

無論是誰,都不願意預知黑暗的未來,也不願回首不堪的往事。

“這十年間世風日下啊。婆婆,你的占卜已經過時了。丑話不說,請你就此收手吧。已經有人抗議了。你啊,該怎麼說呢——”

已經被時代的潮流拋棄了。

真是希望的浪漫已經不複存在了。

“哦。那你又怎麼樣呢?這時年間變了嗎?”

我?我——該怎麼說呢。

有些東西變了。但也只是少了一項機能。

我在這十年間。不,准確說來是十二年間。就像那個模仿人類的機器人,只是混跡于人流之間。

邂逅了難得的友人,失去了他,企圖繼承他的遺志,卻被唯一的讀者說得一無是處。

“……是啊。可悲的是,我也沒什麼大變。只會浪費糧食。你也罷了,我卻連害處都沒有,只是個半吊子小混混。”

一天,我雖突然感覺自己不再是個機器人了,但自己畢竟還是自己。若說我有什麼變化,我的人生發生過什麼變化的話,不過是給不給周圍添麻煩的區別,卻從未作出過什麼貢獻。

“才沒有那種事呢。光溜是個好人。要對自己有信心。”

少女一本正經的糾正道。

“……這還真是榮幸啊。你為什麼這麼說呢?”

放在平時我恐怕不會當真吧,但現在實在情況特殊,我從滿期待地反問了回去。

“那還用說,因為光溜最像爸爸了。都很不起眼,右眼都不太靈,都對女人沒辦法。我最喜歡使喚這種人了!”

“…………”

啊哈哈哈哈哈,占卜師禁不住大笑了起來。

面對無可言喻的空虛,我只能拼死抵抗著。

“婆婆,你也笑得太過了。年紀一大把了,注意身體。”

占卜師繼續笑著,直持續了一分鍾才罷。也不知她是滿足了,還是把肚子笑抽筋了。我當然希望是前者。

“哈、哈、哈——不,長壽還是要的。當年的娃兒也長大成人了嘛!……啊,這樣啊。你這十年過得不錯吧。”

……誰知道呢。別說是十年前,就連一年前的事都模模糊糊的。只有那些好事壞事還被窩珍而重之地藏在心底,仿佛昨天剛剛發生一般。

“總之呢。你在這里做生意讓我們很困擾。下次就不會這樣善罷甘休了,快找個地方隱居吧。再說了,看你從前就在免費占卜了,你應該不是為了錢吧。”

“不用你多管。我在你出生前就干著這一行了。不管給人添不添麻煩,不管有沒有客人,我都要一直干到死。”

說服失敗。這個占卜師不會聽別人的……更何況是我說的話。

雖然無果而終,但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交給組里處理。強行趕人是他們最擅長的行當了。

“我們走,未那。小孩子該睡覺了。”

我對少女說道。

“等等,我有一個問題。婆婆說觀布子之母已經不在了。可你為什麼還繼續占卜呢?看不到未來之後,不是好不容易輕松下來了嗎?”

聽完少女的一席話,占卜師充滿自嘲的翹起了嘴角。

那表情好似苦笑,也可以理解為鄉愁。

婆婆滿臉疲憊地說道:

“為什麼呢。現在想來每一件好事。我的人生全被未來吞了個一干二淨,什麼都沒有留下……是啊。這種東西,只能給別人派上用場,對自己卻是一種累贅。”

像在低聲祈禱一般,她道出了自己所希望的人生。

“——————”

雖然十分微弱,但聲音中卻充滿了自豪。

我的人生,因為一個少女而改變了。

是她,把我從事先確定的,可以目視的未來中解放了出來

雖然之後的人生充滿了失敗,但畢竟留下了些什麼。

這個婆婆沒有碰到此等因緣際會,但她終于自己所選擇的職責。

“呐,光溜,我有個請求。”

少女看著我,臉上浮現出了天使般的笑容。可惡的是,自己從未違背過這份笑容。

“……我聽著,你說吧。”

“我覺得占卜師這個職業是很偉大的。這個城市需要觀布子之母。或者說,我喜歡這位婆婆。”

“你就是容易喜歡上別人。……那你要我怎麼做呢?”

“光溜就是喜歡明知故問。——還是說你想聽我明說?”

“……算了吧。聽你說了心情會更沉重的。”

騙過未那的媽媽……這不太可能,只能死諫了。不僅如此,還要盡量讓這個占卜師出名。所謂送佛送到西,就是這個意思了。

“……問題大了。話說婆婆還不一定同意呢。”

“別在意我。我只做我想做的。”

“看吧,婆婆也干勁十足呢。那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對戴上眼鏡的光溜還不是小菜一碟?或者說,那時應該稱呼你黑光吧?”

“——你啊。”

我伸手揉起了疼痛不已的眉間。

可能的話,正不想提起起那個名字。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某人能夠看到成功的未來,所以只能選擇那個未來。

男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當下,還是在為未來活著。

不覺間,他已經淪為了被自己的未來所奴役的奴隸,沒有意識的機械,成了只會執行名為未來的命令的機器人。

男人成了機械的炸彈魔,再掙了五年小錢之後,被一個殺人鬼殺掉了。

炸彈魔……名為倉密目琉夏的男人確實當場就死了。連同束縛著他的未來,和他的右眼一道被一劈兩段。

炸彈魔敗北後,為直逼眼前的死而瑟瑟發抖。殺人鬼毫不留情,正打算殺死為劇痛而呻吟的炸彈魔——卻看到對方的樣子後失去了興趣,像個反複無常的貓兒一樣離去了。

……看到名為倉密目琉夏的男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她想必是掃興而歸吧。

殺人鬼走後,炸彈魔被送進了醫院。

那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發生在立體停車場的爆破事件中產生了兩名受害者。

一個是為了保護家人而受到了輕傷的男性。

另一個是雖沒被卷入爆炸,卻右眼受傷,完全失明的十四歲孩子。

……以下是無關的閑話。倉密目琉夏這個假名出自偶爾看到的漫畫里的反派角色。

雖然假名無關緊要,但我還是僅把真名換了幾個字母,保持了最低限度的個人特征。

那個倉密目琉夏已經不在了。

我已經看不到什麼未來了。

現在的我只能像常人一樣,做著和從前的未來視類似的事情。

“——比起破壞什麼,還是這個工作比較有價值。”

我邊鬧別扭邊如此說道。

少女露出了信任的微笑,牽起了我的手。

“就這麼定了發!放心吧,婆婆。雖然缺少點霸氣,但下定決心的光溜還是很強的!包在我們身上好了!”

“等一下。那位小哥我認識,你又叫什麼啊?”

啊,少女輕輕吐了一口氣,站住了。

她松開了我的手,面向占卜師,畢恭畢敬地鞠躬道了歉。

“未那。我叫兩儀未那。尊敬的占卜師婆婆。

媽媽——不,爸爸承蒙您的照顧了。”

不知那個名字里隱藏著怎樣的故事。

老婆婆這次真真正正的,露出了發自內心的驚訝。他那時去光明的眼睛眨了又眨。

“啊——這樣啊。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這種事。”

那溫柔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麼耀眼之物,又像是在祝福未來一般。

“保重啊。不過,這話也不用我說。”

“您也請多多保重。還請像個平常的老婆婆一樣安度您的晚年。”

隨後,她興奮得拉起了我的手。我僅用視線向占卜師道了別。

不可思議的事,占卜師面前的桌子變得如此高大而堅固,明明何來的時候沒什麼兩樣,印象卻完全不同了。

她的人生故事在迎來這位少女之後,想必也迎來了一個小小的圓滿結局吧。

就算曾經的主角走下了舞台,只要舞台本身還在,客人就還會絡繹不絕吧。

……雖然實在是忙得很。

以我為主角的故事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結束了,但作為配角,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我們走吧,光溜。還要去說服媽媽呢。”

“……上來就是最難關嗎?”

不管怎樣,機器人也有機器人的工作。

我的未來仍就沖了希望和不安。

就算這段劇情不被公諸于世,還有眾多的主角在,舞台也永遠不會停轉。

故事仍將繼續。

前路雖然充滿了未知,卻清晰的映在了我的左眼中。

/未來福音·序

0/

一九九六年,一月。

在陰云密布的夜空下,他正暢享著自由。

深夜零點的幽會。夜半時分的逍遙。路口偶遇殺人鬼。

他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漫步于夜間的街道中。

他理所當然地瞞著她,穿著中意的紅夾克,懷著自暴自棄,找個引子就能厮殺的心情,如同崩壞的人偶一樣彷徨于街道上。

她正熟睡著。

所以趁這個時機上了街,是因為他預感到自己的大限將至。

她已開始崩壞。

自己唯有崩壞一途。

必須保護我。

必須守護她

只有她為這些矛盾煩惱,他卻沒太放在心上。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拯救她。這個終極的手段,他已經悟到了。

——簡而言之,只要自己消失了,她就能獲得幸福。

所以,現在要無拘無束的享受夜色。

如同謳歌著短暫生命的蜉蝣一般。

如同在心底畏懼著死亡的孩子一般。

“四沒什麼好怕的。”

他自言自語道。這並不是嘴硬。畢竟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死。就算他死了,這句軀體也不會迎來死亡。所以他和恐懼無緣。

午休時分的晴空,放學之後的晚霞。

種種透過那個少年看到的憧憬,對他而言過于——

“歡迎。要順路來看看嗎,小哥?”

啪嗒,他停住了腳步。插入口袋的手觸到了彈簧刀。今晚他的心情著實不好,只要借個引子就想發作。

叫住他的是個占卜師。

他曾在學校聽過,這人能幫人避開不幸的未來。

“哈——”

太可笑了。

她以為自己是誰啊,握刀的指尖加了幾分力道。

但畢竟還是需要個理由。他有意無意的搭腔道:

“哎,有意思,算來看看。”

他伸出了沒有握刀的左手。

占卜師反複端詳了很久,來回思索了數次。

“喂,快說結果吧。到底怎麼回避什麼不好的未來。”

挑釁的話語里透出殺氣。

他在期待著占卜師說出無聊透頂,無關痛癢的遺言。

“————哎呀,居然還有這種未來。沒救了,你死定了。不管做些什麼,不管如何努力,你都沒有任何未來可言。”

雖然早有覺悟,但聽了這句提前到來的死刑判決,他還是一愣。

“……太驚人了。你難道是真貨?”

不好意思啊,占卜師歎息道。

她之所以還在看著他的手,純粹是作為占卜師的自尊使然吧。

他心頭一涼,無力的收起了殺氣和自由。

“好啦。已經夠了,反正未來一片黑暗。我也沒指望得救,反倒想開了。雖然算算不上什麼答謝,但我就這麼走掉好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雖然你確實要死……太罕見了。居然會有這種未來。”

“?”

占卜師猶豫著。

或者說——看透一切之後,她在同情他嗎?

絕代的未來視。被賦予了神之眼的占卜師用自己也不確信的聲音說道:

“你很快就會消失。前方一片黑暗,毫無未來可言。既不會留下什麼,也無法得到救贖。……但不可思議的是,盡管如此,你的夢卻還活著。”

他所祈求的未來,確實被她說中了。

“————”

些許的喜悅,伴著一陣酸楚。

他寂寞地笑了笑,抽回了左手。

“別了婆婆,盡量長命百歲吧。這一帶晚上挺亂的,不適合上年紀的人。”

離開了未知的小巷,離開了未知的光明。、

他沿著熟悉的河邊,走向竹林間的房子。

偶然抬頭看去,天公終于哭了起來。

他想起了某個同班同學。

從他那學來的口哨,不覺間變為了熟悉的曲調。

“——盡管如此,你的夢卻還活著——”

這樣啊,這樣就好,他獨自低語道。

她知道,喜歡上一個人,能夠得到肯定的答案。

但他只能否定,他的憧憬,是絕對無法如願的。

他所怕的只有這些。只要她和少年的未來有所保證,有些東西,就還在確實的延續著。

“不過,什麼前方一片黑暗,還真符合我呢。”

在雨中,他哼著小曲,天真地笑了。

大雨傾盆而下。

他一個人興高采烈地踏上了歸途。

——《未來福音》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