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幕

「大家都是照著規矩來,這您明白吧?」

沒有一個商人不怕聽到這樣的話語。

也沒有一個商人不會為了自己所面臨的遭遇而悲歎·

「我也是個商人,當然明白這道理。」

所以,羅倫斯聽了,只能勉強地擠出這幾個字。

「事情很簡單,您向拉多培隆商行買來正好價值一百枚盧米歐尼的兵備當中,記載在信用貸

款證書上的借款金額,一共是四十七又四分之三枚盧米歐尼,您只要把這金額還給我們就行了。

不過,這是有償還期限的信用貸款。您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被如此宣告的羅倫斯感覺自己像是顆泄了氣的氣球。然而,如此宣告著的雷瑪里歐的模樣更

像是顆完全泄了氣的氣球。

深陷的眼窩,以及消瘦的臉頰只能用憔悴不堪來形容。身上穿著看似好幾天沒換洗過的襯

衫,眼神散發出異樣光芒。雖然雷瑪里歐身材原本就算矮小,但是疲勞而有些泛黑的臉孔,讓他

看起來仿佛一只受了傷的小熊。

事實上,他確實是受了傷,而且還是個致命傷。

雷瑪里歐商行的老板漢斯·雷瑪里歐已到了頭發開始泛白的年紀,他連伸手撫順黑發的從容

都沒有,便一個勁兒地繼續說:

「我希望您能夠立刻償還債務,如果沒有立刻償還……」

如果這時被對方拿著刀子威脅,說不定心情還可以輕松許多。

「我們就必須向羅恩商業公會申請代償了。」

這是加入洋行的商人最害怕聽到的威脅。

原本是旅行商人第二故鄉的洋行,轉眼問就會變成討債的一方。

在那瞬問,如同拋棄故鄉而踏上旅途的旅行商人們,將失去能夠慰藉心靈的場所。

「不過,信用貸款的償還期限是後天,就給您兩天的時間吧。在那時,請您全數還清四十七

又四分之三枚盧米歐尼。」

這不是兩天就能夠湊齊的金額。就算把四處未收回的貨款全都討回來,也不到一半的金額。

一枚盧米歐尼便足以支付三個月的生活費,所以就連小孩子都明白,四十七枚盧米歐尼是筆

多大的金額。

像只小熊一樣的雷瑪里歐當然也明白,所以他才會那麼說。

破產。

羅倫斯眼前浮現這兩個字.

「話說,您打算怎麼處理您手上的那些兵備呢?我想不管拿到哪里去賣,恐怕不是得賤價賣

出,要不就是根本賣不出去。」

雷瑪里歐帶點自嘲意味的笑容並非在嘲笑羅倫斯·

這位雷瑪里歐商行的老板之所以會如此憔悴不堪,正是因為兵備的價格暴跌,害得他陷入即

將破產的窘境。

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是前往北方討伐異教徒的騎士、傭兵或是聖職者們的物資補給基地。因為

這個緣故,兵備或聖經在這里是有穩定獲利率的商品。

而且,每年到了嚴冬時期,留賓海根一定會舉辦一場大型遠征。雖然這是配合聖人留賓海根

誕辰而舉辦的例行紀念行軍,但由於傭兵或各國的王宮騎士團也會加入遠征,因此兵備、聖經、

食物、防寒衣物、馬匹或藥草類都是炙手可熱的商品。

今年,這個遠征臨時取消了。在成為戰爭舞台的異教徒土地,與留賓海根所統治的地區中

間,隔著擁有廣大領土的國家;由於這個國家發生了政治動亂,導致與留賓海根的關系急遽惡

化,因此取消了遠征。如果這個鄰國只是一般國家,那還容易處理兩國之間的關系,但是這個鄰

國與異教徒的土地相鄰,他們對異教徒相當寬容,領土內也到處可見異教徒們的城鎮,其中距離

最近的城鎮就是拉姆特拉。這麼一來,對於必須越過這個國家來對抗異教徒的人們來說,居住在

在這個國家的異教徒們,過去會看在行軍是個例行活動的份上,而一直默許他們通過.但現在可

就無法保證這些異教徒們不會襲擊他們了.每年的遠程行軍都會有統治大主教區的大主教,或是

南方大帝國皇帝的血親參加,這可不能發生任何萬一。

因此,遠征不得不取消。

只要看長久在留賓海根經營商行的雷瑪里歐商行如今會深陷窘境,就能明白遠征被取消的事

實讓商人有多麼震驚。就算如此,羅倫斯也早該在途中發現了。他早該發現以北方戰地為根據地

的傭兵團會在留賓海根附近徘徊不走,就代表著戰場起了什麼變化·

而且,稍微思考一下兵備的價格暴跌及情報的傳達方法,就可以知道羅倫斯在波羅遜采買兵

備時,拉多培隆商行的老板就已經收到兵備價格暴跌的消息了。

也就是說,羅倫斯本以為自己抓到對方的把柄,而強硬做成了一筆利多交易:結果卻是乖乖

聽了對方的話,買了價格暴跌的兵備。

拉多培隆商行能以不錯的價格把行情暴跌的兵備賣給羅倫斯,想必老板那時是暗自開心地笑

個不停吧。而且,老板應該知道因為兵備的價格暴跌,所以他不可能拿得回借給羅倫斯的借款,

也或許是嫌麻煩,於是他決定把債權讓渡給長久有往來的雷瑪里歐商行,好多少給些幫助。

在這些利益關系之中,羅倫斯抽到了下下簽。

這個失敗甚至讓他想要就這麼自我了斷。

死神帶來了沒好處的偶然,而命運女神是如此地殘酷。

即便如此,羅倫斯最後還是只能逞強。

「我會想辦法賣得高價讓您瞧瞧。就兩天後進行結算吧,這樣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會等候您大駕光臨。」

兩人流了整身的油汗,彷佛只要點上火就會燒起來似的。不過,兩人還是盡力展現紳士風

度,好讓洽談場面不至於失控。這是身為人的自尊。

接下來,就剩下身為商人的自尊了。

看見羅倫斯從座位上站起來,雷瑪里歐像在道別似地補充著說:

「為了怕您有需要,我還是告訴您一聲好了。所有城門附近都設有我們商行的攤販。如果您

需要些什麼,歡迎您來消費。」

雷瑪里歐的意思是——就算想逃離留賓海根也沒用。

「想必攤販的人都忙著做生意吧。非常感謝您的提議,但我想應該不會有此需要。」

如果赫蘿這時在身邊,她或許會苦笑這兩人真愛逞強吧?但羅倫斯也是想與雷瑪里歐較勁。

事實上,這兩人都到了彼此的極限。

一旦破產,就代表即刻被社會宣判死刑,這比當個乞丐在寒冷與饑餓的煎熬下過日子還要淒

慘。如果被債權人抓到,身上的所有物品都會被拿去變賣,甚至連頭發也會被剃下來賣掉。如果

有一口漂亮的牙齒,還會被拔下來當假牙用.到了最後,連自由也被賣了,到死之前都得在礦山

或奴隸船上受苦.不過.這樣的遭遇還算好.最慘的是被迫替貴族或有錢人頂罪,並接受刑

罰。到時不僅沒有人會替你准備墳墓,也沒有人會為你的死而哀悼。

破產就是這麼回事。這時不得不拚命。

「那麼,告辭了。」

「我會期待兩天後的到來,願神庇佑你!」

弱勢的人發現比自己更弱勢的人時,理所當然會咬住對方不放。

盡管明白這道理,羅倫斯還是因憤怒而用力握緊拳頭,拳頭也失去了血色。

不過,他憤怒的原因有一半是因為自己,這次的失敗沒有挽救的余地。

在沒有半個人送客之下,羅倫斯從雙方洽談的房間——也就是位在三樓的辦公室,走到一樓

的卸貨場。

赫蘿因為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樣,所以不能參加商談,她坐在駕座上與商行負責監視的人一

起等待商談結束。羅倫斯來到卸貨場,看見赫蘿回頭時,瞬間露出驚嚇的表情。

赫蘿的反應讓羅倫斯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嚇人。

「久等了。」

羅倫斯一邊說,一邊跳上駕座,赫蘿含糊地點點頭,不時看向羅倫斯。

「走吧。」

羅倫斯沒理睬負責監視的卸貨工,便拉緊缰繩讓馬車掉頭,離開了卸貨場。卸貨工似乎已事

先被交代過,他沒多說什麼,安靜地目送羅倫斯兩人離開。

經過卸貨場的木板通道,走到石塊鋪成的小巷子的那一刻,羅倫斯深深歎了口大氣,取代他

想要大吼大叫的沖動。

氣憤、不甘心、後悔……這一切的情緒都隨著歎氣一傾而出。

這口歎出來的氣塞滿了負面情緒,如果兔子吸了,可能會被毒死吧·

不過,身為商人的自尊並沒有隨著歎氣一起傾出。

現在可沒有閑工夫悲觀。羅倫斯整個腦子里塞滿了近似冷漠的憤怒情緒,這樣的情緒一股勁

兒地開始計算起資金調度的可能性。

「……呐、呐,汝啊。」

這時,赫蘿顯得戰戰兢兢的聲音中斷了腦海里的計算。

「恩?」

「發生什麼事了嗎?」

赫蘿真正的模樣是只能夠輕易一口吞下羅倫斯的狼,這樣的她竟一副擔心的模樣,露出不自

然的笑容詢問羅倫斯。赫蘿一定聽到了羅倫斯與雷瑪里歐的對話,她會特地這樣詢問,一定有什

麼其他理由.

看著赫蘿的模樣,羅倫斯可以想像得到自己的臉有多可怕。

對商人來說,臉都表情比什麼都重要。羅倫斯松開缰繩,勉強放松臉都變得僵硬的肌肉。

「如果你是在問發生了什麼事的話,那就是後面的貨物變成一堆廢物了。」

「唔……原來不是咱聽錯啊。」

「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照這樣下去,我將會破產。」

或許赫蘿知道商人破產後的命運就像只可憐小羊等著被人宰割,她聽了後扭曲表情,像是她

身體某部位疼痛似的。接著,她忽然換了個表情。

賢狼以冷靜看待事物的眼神看著羅倫斯說:

「要逃跑嗎?」

「只要逃跑一次,就得逃跑一輩子。洋行或商行的情報網就像神的眼睛,不管身在何處,只

要做了生意,馬上會被發現。這麼一來,就不能繼續當個商人了。」

「可是,受了傷的動物往往會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汝是不是想得太美好了?」

「沒那回事。」

羅倫斯斬釘截鐵地回答,赫蘿聽了,別開視線陷入思考。

羅倫斯接著說:

「只要我能還清四十七枚盧米歐尼金幣就沒問題了。貨還在我手上呢,只要還清債務,然後

再運到遠處去賣,就可以賣得差不多的價錢。還是有翻身的可能性。」

雖然羅倫斯一副事情很簡單似的模樣如此斷言,但其實這番話的可信度就跟可行性一樣低。

就算如此,他還是只能這麼說。如果說這是商人的自尊心作祟,或許也是吧。反正現在就算

逃跑了,也不能再繼續當個商人。既然這樣,只好掙紮到最後一刻了。

原本沒看著羅倫斯的赫蘿,在過了好一會兒後,把視線移了回來。

她露出一副「真是敗給你了」的表情,淡淡地笑著說:

「咱可是賢狼赫蘿呐,咱多多少少可以幫得上忙唄。」

「是啊,光省下來的餐費就差很多了。」

羅倫斯說完話的瞬間,赫蘿使出她的右拳頭擊中他的左側腰說:

「咱不是早說過了,咱會自己賺自己吃的餐費。」

「我知道啦·」

羅倫斯一邊撫摸左側腰,一邊說道。原本揚起一邊眉毛的赫蘿聽了這番話,便不再生氣地哼

了一聲。

然後,赫蘿面無表情地把視線栘向馬兒。她再次開口說話,那語氣就像在發誓似的:

「咱以名譽保證,到了緊要關頭,就算得用這些麥子的力量,咱也一定會讓汝成功逃跑。」

掛在赫蘿脖子上的袋子里,裝著赫蘿寄宿其中的麥子。只要利用這些麥子,赫蘿就可以輕松

變回原本的模樣.

可是,人們總是會對赫蘿原本的模樣投以畏懼的眼神,而赫蘿厭惡這種眼神的程度甚至到了

恐懼的地步,畏懼的眼神就等於是孤立赫蘿的罕獄。雖然赫蘿在河口城鎮帕茲歐的地下水道變回

了狼的模樣,但那是因為赫蘿本身也有生命危險,所以她才變身的吧。

這次就不同了,此刻在眼前的危機純粹只是羅倫斯一個人的危機。

因此,當羅倫斯聽到赫蘿表示事到緊要關頭時,願意為了自己變回原本的模樣,讓他單純地

感到開心。

「汝答應過咱,要帶咱回到北方的森林去。要是汝在這種地方一蹶不振,咱可傷腦筋了。」

「恩,我一定會信守承諾的。還有……」

羅倫斯閉上眼睛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後,看著赫蘿說:

「事到緊要關頭時,可能會需要你的幫助。」

在過去,羅倫斯只會想「要是失敗了,一切都完了」,但現在不同了。到了最後關頭還有人

可以依靠,赫蘿給了他這樣的安心感。

赫蘿展露微笑說了句:「包在咱身上。」

到了最後關頭時,可以向赫蘿求救。

或許這也是個選擇吧。

然而,這不是個面對實際問題的選擇。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的地步,那就表示這世上已經沒

有羅倫斯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沒有家、沒有故鄉可回,指的就是這麼回事;一旦失敗就什麼都沒了。

「那,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把馬車寄放在旅館後,赫蘿在旅館前面這麼問道。

雖然羅倫斯心想「我才想問呢」,但是他沒有時間訴苦。

幸好已經預付了旅館的住宿費,所以暫時不會為了沒有落腳處和寄放馬車的地方而傷腦筋,

手頭上也多多少少還有一些現金。不用立刻被迫餐風露宿,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是,所剩的時間和可能性實在太少了。

「總之先跑一趟洋行,也只有這個選擇了。」

「同鄉的人應該會幫忙唄。」

或許赫蘿是為了鼓舞羅倫斯才這麼說,但是羅倫斯很明白這世上沒她說的那麼容易·因為羅

倫斯在商界打滾了十年之久,他看過太多人陷入窘境,最後直接消失蹤影。

[那,我去一下洋行,你就在旅館等……]

羅倫斯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赫蘿踩了一腳.

「咱像是看著旅伴陷入苦境,還能夠悠哉地梳理尾巴的不重情義的狼嗎?」

「呃,可是……」

「咱像嗎?」

赫蘿仰頭說道,她依然踩著羅倫斯的腳。

「……不像,但不是那樣的問題。」

「那麼,是什麼樣的問題?」

赫蘿雖然挪開了腳,但是她的眼神訴說著「你要是回答得不好,我會再踩下去÷

「洋行就像我們旅行商人的故鄉。你應該知道帶女人到故鄉去,代表著什麼意思吧?」

「咱沒愚蠢到完全不懂那是什麼狀況。」

「想要詳細說明那狀況是不可能的。況且,到底要怎麼解釋我跟你的關系呢?」

赫蘿一旦被教會發現,就會被當成惡魔處以火刑。雖然在這個城市掌管洋行的葉克柏一定非

常通達事理,但萬一葉克柏向教會舉發赫蘿,那可是一大慘事。而且,很多羅恩地區出身的商人

都會進出洋行,他們不一定都是通達事理的人,說什麼也不能冒這個險。

這麼一來,想要解釋羅倫斯與赫蘿的關系,多多少少得扯一些謊。可是,能順利瞞過他們

嗎?對方同樣是識破無數謊言、老好巨猾的商人。

「既然這樣,干脆說咱們是情侶不就得了唄?那總比一個人被留下來的好。」

羅倫斯明白赫蘿是替他擔心。

要是立場相反,赫蘿如果打算自己一個人解決問題,羅倫斯也會生氣吧。如果赫蘿要他待在

旅館等,他一定會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赫蘿看向他。

羅倫斯只好屈服了。

「好吧,就一起去。你的腦筋也轉得比較快。」

「恩,放心交給咱唄。」

「不過……」

羅倫斯讓開路給想要進去旅館的商人通過後,繼續說:

「我會說我們是生意上的伙伴,你絕對不要亂說話啊。那些家伙在歡迎人時真的很粗魯。」

這是個事實,同鄉們表現歡迎的粗魯程度甚至讓人覺得困擾;不這麼叮嚀,赫蘿一會兒又要

反駁了。

然而,赫蘿好像是只要能夠帶她去,什麼都好的樣子。她溫馴地點點頭。

「那,走吧。」

[恩.]

兩人快步踏了出去,走向擁擠的人潮之中.

羅倫斯來到洋行正准備敲門時,正好有人走了出來。

從那人的裝扮看得出來是個住在城里的商人,他一看到羅倫斯,便立刻露出尷尬的表情別開

視線,他的舉動讓羅倫斯猜出他是雷瑪里歐商行的跑腿。想必他是來傳達羅倫斯目前所處的狀

況,以及必要時會要求洋行代償債務的消息吧。

不過,羅倫斯做出就像平時與人擦肩而過時會有的反應,他讓開了路,也沒有搭腔。

那人是因為自家商行陷入窘境才會這麼做,如果沒那必要,想必他也不願意扮演這樣的角色

吧。照理說,雷瑪里歐商行的人是可以向羅倫斯討債的債主,但是他卻像逃跑似地匆忙離去。

雖然在商人的世界里,先下手為強的舉動就像家常便飯一樣,但沒有人會喜歡害人身敗名

裂。先下手與害人身敗名裂完全是兩回事。

「咱還以為汝一定會動粗呢。」

赫蘿似乎也發現了那人是雷瑪里歐商行的人,羅倫斯聽了她的玩笑話,只能還以苦笑。

「不過,想到待會兒要說明自己所處的淒慘狀況,就覺得心情很沉重,所以倒是要感謝他替

我省了事。」

「凡事總有兩面呐。」

羅倫斯總算展露笑容,並走進洋行。

過了中午,販賣鮮魚或蔬菜等容易腐爛商品的商人們大多收了工。不同於早上來的時候,洋

行里有幾張桌子坐了人,大夥兒各自喝著酒談笑風生。羅倫斯認得每個人的臉,也記得他們的名

字。其中有幾個人發現羅倫斯進來,還稍微舉高手打招呼。

但是,他們一看見跟在羅倫斯後頭進來的赫蘿,全都停止了動作,同時還傳來幾聲驚叫,那

叫聲也可以用歎息來形容。隨後,大夥兒便投來像是祝福、像是羨慕,也像是忌妒的目光。雖然

赫蘿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但是羅倫斯卻覺得有些痛苦。

「喔—這真是神的指引呢。」

大夥兒的臉上都掛著笑容,就只有最先開口的葉克柏的眼神沒有笑意。

「怎麼給你找到了個大美人啊,羅倫斯。」

羅倫斯無視於四周的目光,拉著赫蘿的手直直走向葉克柏。

葉克柏沒有稱呼克拉福,而是稱呼羅倫斯,這讓羅倫斯感到心痛。

葉克柏的舉動等於是宣告他不再把羅倫斯視為自己人,而是以一名商人來看待。

「不是我找到的,而是我被找上了,塔蘭鐵諾行長。」

葉克伯瞼上浮現誇張的笑容,連臉都變了形。他很困難地站起身子,拍了拍羅倫斯的肩膀

後,指向里面說:

「到那邊說話吧。」

眼尖的商人們似乎立刻察覺到氣氛不對勁,沒有半個人向羅倫斯搭腔。

從洋行的大廳往里面走,可看到被建築物包圍住的中庭。羅倫斯眺望著因為季節的緣故而變

得冷清的中庭時,走在前頭的巨漢葉克柏搭腔說:

「你沒遇到雷瑪里歐商行的家伙嗎?」

「有遇到啊,在出人口的地方。」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們很幸運地沒遇上呢。」

「……為什麼呢?」

羅倫斯不明白葉克柏想表達什麼,於是這麼反問。葉克柏聽了,肩膀不住地晃動,羅倫斯知

道他沒發出聲音竊笑。

「因為我沒聽到打斗聲。」

赫蘿輕輕笑笑,羅倫斯則是聳了聳肩。

然後,葉克柏打開走廊右側的房門,以手勢催促兩人走進房內。

[這是我的辦公室,沒有人會隔牆偷聽,這點你大可放心。」

辦公室的空間並不大,卻讓人覺得里面藏著無限的知識。

除了打開房門所看到的正面位置有一扇木窗之外,所有牆壁都被木櫃擋住,上面胡亂地堆滿

了無數用繩子捆住的文件。

辦公室正中央有一張小桌子,桌子兩側擺設了只是在木頭上貼了皮革的沙發。

另外,房門正面有一張書桌,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雖說紙張的價值會隨著時間經過而降


低,但是桌上堆著的紙類都還算是高級品。為了追求知識,不惜花費金錢的表現,證明了一個人

有多優秀。如此大量的紙張,就連知名神學者都難以收集得到。

「那麼,要先問你什麼好呢?」

葉克柏往小桌子對面的沙發上一坐下,沙發為了支撐他的身軀發出巨大悲鳴。要是在平常時

候,就可以拿這個來開玩笑,但是現在這個狀況下,那聲音只是壓迫羅倫斯的重錘而已。

幸好身邊有赫蘿。

如果只有自己一人,原本靈通的腦袋也會變得不靈通。

「首先我想問你,站在那邊的漂亮小妞是誰啊?」

葉克柏的視線不是栘向赫蘿,而是栘向羅倫斯。

照常理來說,瀕臨破產危機的商人帶著城市女孩一起行動,這簡直是無比荒謬的事。如果葉

克柏是個急性子的人,想必在看到赫蘿的當下,就會把她連同羅倫斯一起轟出去吧。

[因為生意上的合作關系,我們一起行商.]

[恩?生意?]

葉克柏似乎以為羅倫斯在開玩笑,他帶著笑容,首度把視線移向赫蘿。赫蘿展露微笑,並微

微傾頭。

「在帕茲歐的米隆商行監定價值一百四十枚崔尼銀幣的皮革,被我們當場抬高價格,以兩百

一十枚賣出。拾高價格的方法就是她想出來的。」

赫蘿挺起她瘦小的胸膛,一臉得意樣。反觀葉克柏卻是露出懷疑的眼神·

葉克柏當然會有這樣的反應。要是別人這麼告訴羅倫斯,羅倫斯也會認為那是謊言。米隆商

行的規模之大是各國皆知的事,那里網羅了一流的商人,想哄抬價格不是想做就做得到的事。

「早上我來這里的時候有說過了。如果沒有好處可拿,我是不會投資的。」

羅倫斯心想不管怎麼說,皮革一事都是真的,所以毫不畏縮地這麼說。

至於這樣的說法會不會惹得赫蘿生氣,羅倫斯倒是沒有想那麼多,他相信赫蘿會明白這只是

權宜之計。

葉克柏聽了,先是閉上了眼睛,然後意外地緩和了表情說:

「我想,我就不多問了。偶爾會看到像你這樣的商人出現。」

「咦?」

「這些人某一天沒預警地出現在洋行,還帶了個美若天仙的美女,一副他的生意和人生都再

順利不過了的模樣。不過,這些人都不肯透露美女的身分。所以,我也不多問了。再說,聖經上

也寫著不可以勉強打開來路不明的箱子。」

雖然羅倫斯有想過葉克柏是在套他話,但是他不明白葉克柏這麼做的理由。所以,羅倫斯直

率地改變了想法。

或許拖馬車的馬兒變身成幸運女神,與商人一同旅行是真有其事也說不定。每個遇到這種事

的人,都會認為「只有自己是特別的」。不過,羅倫斯自己也都與自稱賢狼、有著少女外表的狼

一同旅行了。對很現實的商人來說,親身碰到這麼非現實的事情,只會讓他更有真實感。

「聰明的判斷呐。」

葉克柏聽到赫蘿這麼說,大笑說:

「那麼,我就不客氣地切入主題了。如果你們是夫妻關系的話,我打算說服你馬上去教會離

婚。不過,既然是行商伙伴,那就另當別論了。同舟共濟,伙伴的身敗名裂就是自己的災難。金

錢關系的羈絆比血緣關系還要強。」

葉克柏坐著的椅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來確認一下狀況吧。剛剛雷瑪里歐商行的家伙前來傳達的內容是這樣的:簡單來說,隸

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克拉福·羅倫斯先生從波羅遜的拉多培隆商行買了價值相當於一百枚盧米歐

尼的兵備.其中.有將近一半的金額是借款,然後.目前的債權者是雷瑪里歐商行。對嗎?」

羅倫斯痛苦的點了點頭.

「雖然我不知道你買了什麼樣的兵備,但是現在所有兵備的行情都跌到低於十分之一的價

格。假設以十分之一的價格賣了,那也還有將近四十枚盧米歐尼的借款。換算成崔尼銀幣大約是

一千五百枚。」

在河口城鎮帕茲歐的騷動所獲取的最終利益有一千枚銀幣。就算能夠再到手一次,也不夠還

清負債。

「這怎麼看都是被拉多培隆商行陰了,不過,我沒打算問你細節。就算問了,也改變不了狀

況。任誰都猜得出來你是因為太貪心才失敗,沒錯吧?」

「沒錯。」

羅倫斯找不到藉口反駁。「因為太貪心,所以賠了錢」,這句話完完全全道出事實,沒有半

點偏差。

「既然你也明白這點,那就好溝通了。公會勢必會被要求代償你的借款,但是,這借款你得

靠自己的力量償還。因為如果遇到詐欺、強盜、生病,或是受傷而負債,我們公會與洋行會以名

譽保證,無論如何都會幫助你。但是這次不同。能夠幫助你還債的只有老天爺,或者是……」

葉克柏沒移動視線,只把手指指向赫蘿,赫蘿瞥了羅倫斯一眼。

「那邊的漂亮小妞。」

「這我明白·」

有別於各職業的公會,由同鄉所組成的商業公會是個互相扶助的團體。商業公會是靠著會員

的捐贈金營運。如葉克柏所說,公會的存在是為了救濟因為遇到災難而無法繼續做生意的人,或

是替在異國遭遇不公對待的人,以團體名義提出抗議。

公會並非為了太貪心而失敗的人代償債務而存在。

所以,在這樣的狀況下,公會或許會暫時代償債務,但接著就會使出激烈的討債攻勢。公會

這麼做的原因除了要給其他會員一個交代之外,也是想警告會員們不要因為貪心而草率行事。

葉克柏的眼神彷佛拉緊了弦的弓。

「很遺憾,以我的立場來說,我不能夠對你仁慈。不如說,對你采取斷然拒絕的態度,才是

我坐在大廳那個座位上的理由。這是整體公會的紀律。如果只有這家洋行破了例,那些貪婪的家

伙就會一窩蜂地湧上來。」

「這當然了。假設別人因為貪心而失敗,卻受到特別的待遇,那我也會生氣。」

羅倫斯明白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但是,如果不逞強,他實在無法讓自己支撐下去。

「還有,你應該知道公會的會員之間不得有借貸行為的規炬吧?另外,公會本身也不能借錢

給你。畢竟得以身作則給周遭的人看。」

我明白.

此刻,第二故鄉斷然地排拒羅倫斯在門外.

「照雷瑪里歐商行的家伙所說,你的債務償還期限是兩天後。雷瑪里歐商行也因為投資兵備

而失敗,應該正火燒屁股急著呢,想必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立刻前來討債吧。也就是說,到了後

天,你失敗的事情就會曝光,而我也不得不拘禁你。從這里可以得到什麼結論呢?」

「兩天之內如果沒有准備好四十七盧米歐尼還給雷瑪里歐商行,就沒有明天。」

葉克柏稍微轉動了頭都。然後,他把視線落在桌子上說:

「你說沒有明天是錯的。」

小小聲的布料摩擦聲傳進羅倫斯耳中,他心想應該是赫蘿的耳朵和尾巴動了吧。

「你還是可以迎接明天。只不過,那會是一片漆黑,痛苦又沉重的明天。」

葉克柏是在暗示他可不允許因為破產而悲觀地采取自殺行為。

「四十七盧米歐尼只要在跑長程的貿易船上劃個十年,就能夠還清了吧。也可以選擇在礦山

里挖洞。只不過,這還得要不受傷也不生病。」

只要是曾經看過船長與船主商行之間往來信件的人,立刻就能夠知道葉克柏說的話有多麼虛

幻、多麼不切實際。往來信件上所寫的內容有九成是申請更換劃船手,以及想盡辦法要對方沿用

原有劃船手。

一般來說,有八成左右的遠程劃船手只能撐兩年,剩下來的一成能夠再多撐得兩年,最後存

活下來那一成擁有強韌肉體的人,會被迫坐上對抗海盜的船只,就此一去不複返。不過,在船上

的人還算好,如果是到了礦山的人,多半不到一年就會因為染上肺病而死亡。就算運氣好沒有生

病,也會在第二年因為礦山坍塌而死亡。

與此般待遇相比,如果是遭遇災難,並由洋行出面代償借款的人,卻是能夠擁有相當好的待

遇,他們只要每年以低利率還錢給洋行就行了。

這彷佛在說「這下你知道因為太貪心而失敗,是多麼重的罪了吧?」

「不過,我這不是說我希望你死。我希望你記住這點:犯了罪就得處罰。我只是不得不執行

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罷了。」

「我明白。」

葉克柏把視線栘向羅倫斯,他第一次露出同情的目光·

「這兩天的時間,你就盡量努力吧。雖然我也只能這麼說,不過,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我就

會幫忙。一般生意上的協助當然是沒問題,我也會不惜辛勞地給予幫助。還有,因為我信任你,

所以這兩天的時間我不打算綁住你,你大可自由地行動。」

信任兩個字沉重地壓在羅倫斯的肩上。

赫蘿說過到了最後關頭時,她會伸出援手。

可是,如果接受了赫蘿的幫助,就等于背叛了眼前的葉克伯的信任。

這種事,我做的出來嗎?

他不禁在心中對自己說。

「感謝您的寬宏大量,我會想辦法在兩天內賺錢看看。」

「做生意總會沒預期地找到出路。有時候正因為身處危機,所以才找得到不一樣的路。」

羅倫斯聽了這番話,感到有些吃驚。因為這番話可以解讀成「就算使用非法手段,也要設法

度過危機」。

葉克柏身為羅恩商業公會留賓海根洋行的行長,會不斷向羅倫斯強調現實的嚴酷,但其實他

是真心為羅倫斯擔心·身為商人們第二故鄉的主人,光只有嚴厲的性格是不夠稱職的。

「你還有沒有其他想問的,還是想說的嗎?」

羅倫斯雖然搖了搖頭,但忽然想起了什麼,他開口說:

「請您先想好看到我把錢還清時的驚訝台詞。」

葉克柏瞬間睜大了眼睛,跟著大聲笑了出來。拿不能開玩笑的事情來開玩笑,更能博君一

笑,看來這話說得果然不假。

「你還能夠開玩笑,應該就不需要擔心了。漂亮小妞有什麼想說的嗎?」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會說些什麼,但很意外地,她只是安靜地搖搖頭·

「這樣,我們算是談好事情了吧。談太久不太好。外面盡是一些喜歡胡亂猜測的家伙,要是

傳出什麼糟糕的傳言,你就不易行動了吧?」

葉克柏站起身子,沙發隨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羅倫斯與赫蘿也跟在他的後頭出去。

因為葉克柏與羅倫斯都明白,商人臉上掛著黯然表情是一件多麼糟的事,所以兩人都盡力表

現得平常,一副兩人方才是在里面閑話家常似的表情。

回到洋行大廳後,葉克柏坐回他的老位置,並輕輕揮揮手送羅倫斯離開。

盡管如此,在大廳喝酒聊天的商人們還是感覺到氣氛並不尋常,沒有一個人向羅倫斯搭腔。

羅倫斯感覺得到有視線集中在他的背上,像是要把這些視線隔絕在門內似的,他背著身子關

上門。

羅倫斯原本做了最壞的打算—也就是被拘禁。現在能夠擁有兩天的自由時間,他不禁感謝

起葉克柏的寬宏大量。

「總之我們得到兩天的自由,只能善用兩天的時間盡力去做了。」

羅倫斯像在對自己說話似的喃喃說道,但他心里明白在沒有資金的情況下,要兩天內賺進四

十七盧米歐尼的巨款根本是妄想。

如果有辦法做到,世上所有乞丐早就都成為大富翁了·

然而,羅倫斯不得不想辦法。

如果不想辦法,就得迎接連想都不願意去想的明天.

擁有商店的夢想破滅.以商人身份卷土重來的希望也化為無.只能在昏暗的礦山里,或是在

苦悶歎息聲比海浪聲更響亮的船上度過終身·

雖然口中逞強地說了「總會有辦法解決」,但是羅倫斯越是這麼對自己說,就越覺得不可能

做到的現實逐步逼進。

葉克柏因為信任羅倫斯,所以在還沒開始討債之前,給了他兩天的自由時間。

可是,現在思考起來,卻覺得葉克柏的意思或許是「至少讓你在破產之前,過個兩天自由的

好日子」。因為越照常理思考,就越覺得要兩天內賺得四十七盧米歐尼的巨款是不可能的任務。

等到羅倫斯察覺時,才發覺自己的手不停顫抖·

羅倫斯覺得丟臉,於是握緊拳頭想要制止顫抖,這時小小的手心握住了他的拳頭。

是赫蘿,羅倫斯總算記起赫蘿的存在。

我並不孤單。

這個事實讓羅倫斯好不容易有余力深呼吸。

再這樣下去,就連要帶赫蘿回到北方森林的承諾都實現不了。

停止轉動的腦袋又重新運轉起來。赫蘿早預料到會這樣,於是開口問:

「那,汝啊,要怎麼做呢?」

「在想辦法之前,有件事我想先嘗試看看。」

「什麼事?」

赫蘿抬起頭詢問。

「就是以債養債!」

除非是很有錢、或是很有肚量的人物,否則借了一大筆錢給別人,應該都會坐立不安吧。

相反地,除非是很沒錢、或是心胸很狹窄的人物,否則借了一點錢給別人,應該都不會羅唆

地拚命討債。

借款就像一股向前逼近的濁流。或許直接迎向濁流,身體根本無法承受得住,但如果讓水流

分散到幾條河川里,就能夠勉強承受得住。

羅倫斯的想法是分散四十七盧米歐尼的巨款,也就是向好幾個人借錢來一次償還巨款,跟著

再一一還錢。

然而——

「喲,羅倫斯先生,好久不見呢。您今天又帶來了什麼發財方法呢?」

當羅倫斯出現在熟悉的商行里時,所有人都會說出這樣的話歡迎他到來。不過,一旦羅倫斯

說起借錢的事情,每個人都會板起臉來.

[五盧米歐尼,哎呀,很不湊巧~我們商行的財務也正緊著呢.年關將近,小麥和肉都漲價

了,為了明年春天的交易,還得先買齊商品儲存起來。很抱歉,恐怕有點困難……」

所有人的態度都一樣,就彷佛事先約好了似的。畢竟對方也都是對這方面相當敏感的商人。

旅行商人不向自己所屬的洋行借錢,反倒特地來到商行提出借錢的要求,對方立刻就能夠察覺這

名旅行商人一定是有什麼無法向洋行借錢的理由,而陷入窘境。

沒有人會把貨物寄放在就要沉沒的船上。

如果不肯罷休地告訴對方就是借一盧米歐尼也好,對方就會擺出像是看到腐臭物似的表情。

有時候甚至還沒有機會多說話,就被趕出商行。

不是提出銷售商品或洽商的要求,而是提出借錢要求的人,就跟盜賊沒兩樣。

在生意界里,這是個常識。

「還有下一家。」

每次與在商行或住家外面等待的赫蘿會合時,總是會講的這句話,在講了第五遍後,就再也

沒有講了。

過了第三家之後,就無法繼續強顏歡笑著走出來。從第四家出來時,就聽不到說「怎麼著?」

的聲音了。

一路上,兩人原本還討論著除了先向人借錢還債的方法之外,是否還有其他賺錢方法;但過

了不久後,也變得意志消沉而不再討論。商人本來就是靠著資金在賺錢。少了本錢,什麼事都做

不得,這道理不用說也明白。

羅倫斯走在路上的腳步無意識地加快,他與赫蘿之間的距離也容易因此拉遠。

每當發現距離拉遠,羅倫斯就會叮嚀自己別著急,然而,叮嚀的聲音卻只是在空空的腦袋里

形成回音罷了。不僅如此,就連赫蘿時而說出的鼓勵話語都讓他感到焦躁。

不妙,這情況顯然不妙。

天色已開始變暗,空氣也逐漸轉冷,但是羅倫斯的額頭及頸都卻滿是黏答答的汗水。

雖說是早有心理准備,但實際體驗之後,才發現比想像中更難熬。就彷佛素燒陶杯里的水慢

慢地滲透出來似的,事態的嚴重性一點一滴侵蝕著羅倫斯。

為什麼會在波羅遜做了那樣的交易呢?這種後悔之情,以及就算後悔也改變不了現狀的兩種

意見,在羅倫斯的腦海里爭論的程度越演越烈。

聽到赫蘿的聲音,羅倫斯再次發現與她的距離拉得太遠。他停下了腳步,一股無法再度跨出

步伐的疲憊感湧上他的心頭。

可是,沒時間喊累了。

「有人在嗎?」

這是市場關門的鍾聲想起.到了每家商行都差不多該關門的時間.

羅倫斯來到第九家商行拜訪時,這家商行的卸貨場已經收拾乾淨,,入口處掛著表示今天的生意

到此結束的木牌。

雖然商行已關門,但商行也是老板或是男仆的住家,所以原則上商行里不會沒有半個人。羅

倫斯搖了一下門鈴,並做了一次深呼吸。

認識的商行已經所剩無幾。就算被趕,也得纏住對方借錢。

「是哪位啊?」

商行的門打開後,一名眼熟的豐滿婦人探出頭來問道。

羅倫斯鼓起勇氣准備開口請婦人讓他見見老板時,婦人忽然轉過身子,一副有些困擾的模樣

往里面走去。

在婦人離去之後,商行的老板走了出來。

「好久不見啊,羅倫斯先生。」

[好久不見。市場都關門了,還來打擾您,真的很抱歉。有件事情懇請您幫忙。]

在拜訪第一家、第二家商行時,羅倫斯還有余力假裝成要洽談,先與對方閑話家常一番。

然而,現在的他已經沒有那種余力了。聽到羅倫斯單刀直入地這麼說,老板露出輕蔑的眼神

說道:

「我有聽到一些傳聞,您好像到處向人家借錢啊?」

「是的……真的很慚愧……」

城里的商行之間都有密切的橫向聯系,一定是其他被要求借錢的商行告訴老板了。

「而且,聽說金額還不小啊。原因是兵備的價格暴趺嗎?」

「是的。因為我想得太天真了,所以導致失敗——」

羅倫斯告訴自己姿態得盡量擺低一些,就算得哀求對方大發慈悲,也要借到錢·因為他知道

要不這麼做,就不可能在兩天內從手無分文,籌到四十七盧米歐尼。

而且,如果在這里被拒絕了,接下來不管到哪一家商行,恐怕都會被排拒在外吧。

只要有某一家商行借了錢給羅倫斯,或許其他商行會覺得借錢給他也無妨。然而,目前沒有

半家商行借錢給羅倫斯,就表示這些商行都認為羅倫斯不可能有機會東山再起。

商行彼此之間的橫向聯系非常密切,一旦消息透過這個橫向聯系傳了出去,轉眼間就會傳遍

整個城鎮。

盡管羅倫斯放低了姿態,老板的語氣依舊冷淡:

「想得太天真了?這只是原因之一吧?」

即使不是頗能看出他人情緒的商人,也看得出來老板的想法。

老板散發出來的感覺是絕對不可能借錢給羅倫斯。

商行的老板雙目緊閉,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甚至歎了口氣.依他的反映看來,說不定他已

經查出羅倫斯是因為貪心而做了信用購買,導致巨額的負償纏身。

對商人來說,信用比什麼都重要。如果沒了信用,就不會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羅倫斯明白會導致負債纏身,原本就是他該負的責,如果因為這個原因而借不到錢,他也不

能多抱怨。

羅倫斯羞愧地低下頭,全身的力量就像被灑在土上的水一樣,漸漸地消失。

沒辦法了。

這時,老板繼續說:

「不過,除非是神,否則誰也無法預料到商品價格會暴跌。劈頭就責備你這件事,也太嚴酷

了點。」

羅倫斯不自覺地抬起頭來,他看見一道曙光。只要能夠在這里借到一些錢,就比較容易向後

面要拜訪的商行借錢。老板對羅倫斯身為旅行商人的手腕有某程度的認同,這麼一來,只要承諾

一定會花時間加上利息還錢,或許老板就有可能答應。

羅倫斯以為這樣的希望就降臨在他的眼前。

然而,他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副像是難以置信,又像是輕蔑的表情。

「我一直以為如果羅倫斯先生有困難,或許我可以盡點微薄之力,畢竟您也幫我賺了好幾次

的錢。不過,我認為就算是個商人,也應該遵從神的教誨,清清白白做人,並且把誠意拿出來給

對方看。」

羅倫斯雖然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但也拚命想要解釋,他准備開口說話時,卻被商人擅長的搶

說話拍子給堵住了口。

「您在四處奔波,想要靠著別人的同情來借錢的時候,竟然還帶著女人一起行動?愚弄他人


也要有點節制啊。羅恩商業公會的素質也越來越差了。」

羅倫斯聽了,整個人僵住不動,商行的大門也在這時緊緊關上。

羅倫斯無法往前走,也無法後退。

他甚至忘了怎麼吸氣,怎麼吐氣。

緊緊關上的大門彷佛畫在石牆上的門似的,悄然無聲。想必大門的觸感肯定是冰冷無比,重

量也一定如岩石般沉重吧。這扇不再打開的大門,同時意味著羅倫斯在這個城鎮所擁有的人脈全

都斷了。

這下沒地方可以借錢了。

羅倫斯無意識地離開大門,他搖晃的身體擅自往後退。等到他察覺時,他早已呆站在路的正

中央了。

「別杵在路中間!」

羅倫斯被駕駛馬車的馬夫一罵,像只野狗一樣閃開,總算走到路旁。

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辦才好?

這句話不斷在眼前交錯。

「汝啊,沒事唄?」

赫蘿的聲音讓羅倫斯驚醒過來。

「汝的臉色慘白呐,先回旅館再說唄。」

到了下一刻,羅倫斯發現自己用力撥開了赫蘿因擔心他而伸出的手。

「你不在就好——」

羅倫斯大聲斥罵,等到他發現是自己不對時,已經太遲了。

赫蘿露出彷佛被萬箭穿心般痛苦的表情看向羅倫斯,跟著緩緩放下因為沒了去處,而懸在半

空中的手。

在那之後,赫蘿的臉上既沒有氣憤,也沒有悲傷的表情,她面無表情地垂下頭。

「唔……抱、歉……」

赫蘿雖然勉強擠出聲音這麼說,但是她沒有再伸出被羅倫斯撥開的手。

「啊,可惡…」

羅倫斯無法采取其他行動,只能臭罵自己。

腦海里的聲音不斷責罵羅倫斯過分的舉動。

「…咱先回旅館。」

赫蘿輕聲說道,沒看羅倫斯一眼就邁步離去。

就算是在建築物里面講話,赫蘿都能聽得見。想必羅倫斯與老板的對話,她就像站在旁邊般

聽得一清二楚吧。

這麼一來,赫蘿心里一定會產生很大的責任感,大得甚至敦她想要逃跑。不用說也知道,赫

蘿是因為擔心才陪著羅倫斯奔走。

盡管如此,赫蘿並沒有因為她的行為造成了反效果,而隨隨便便道歉,或是顯得困惑:她反

而是顧慮到羅倫斯。羅倫斯明白赫蘿這樣的舉動是最妥當的判斷,正因為他明白,所以更覺得自

己不該那樣對待赫蘿。

看著逐漸消失在人群之中的嬌小背影,羅倫斯找不到話語叫住她,也沒有勇氣叫住她。

羅倫斯再次臭罵自己。

如果命運女神真的存在,羅倫斯此刻恨不得直直賞一拳在她美麗的臉孔上。

結果這天,羅倫斯到了日落後方可營業的路邊攤也都收攤了的時間,才回到旅館。

雖然羅倫斯很想痛快地喝一頓酒,但是他既沒有那麼多錢,也覺得那麼做太卑劣。

要他還的醉醺醺的出現在赫蘿面前,說什麼他也辦不到。

盡管沒有去喝酒,羅倫斯卻到了這麼晚才回到旅館,這是因為在那之後,他又四處拜訪了許

多商行。

羅倫斯甚至抱著只要丟開所有的驕傲與尊嚴哀求,對方一定會因為嫌麻煩而答應借錢的想法

到處籌錢。

最後羅倫斯向四個人借到了三盧米歐尼,其中有三個人告訴他不用還錢。這樣應該不難想像

羅倫斯是怎麼向對方借錢的。

不過,三盧米歐尼距離四十七盧米歐尼當然還很遙遠。羅倫斯必須在剩余的時間內,以這三

盧米歐尼作為本金設法賺錢。這並不代表事態好轉。為了籌到這筆本金,羅倫斯親手毀了生意上

極其重要,而且是必要的人際關系。

到了這個地步,想以正常方式來賺錢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但是,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羅倫斯必須先做一件事。在設法賺錢之前,有件事必須先設法

挽回。正因為羅倫斯這麼想,所以才會不顧後果地到處借錢。

下意識撥開赫蘿的手時的觸感重現,胸口像心髒直接被打中般抽痛。

羅倫斯進到旅館的大廳里,看見吧台里的老板一臉睡意,正差點忍不住打起哈欠來。留賓海

根有項規定,就是在旅館所有的投宿客沒回來之前,老板不能先就寢。超過晚上十二點後,如果

還有投宿客沒回來,老板就必須通知治安隊。

這是為了防止盜賊或犯罪者來到城里使壞的防范對策。

「您回來得真早。」

羅倫斯沒多理會老板諷刺的招呼語,便往房間的方向走去。

房間在三樓。羅倫斯不願意去想赫蘿有可能沒回到旅館,早就去了別的地方·

他深呼吸兩次後,才伸手准備開門。

羅倫斯心想不管開門的動作是緩慢還是迅速,反正都會發出嘎吱的開門聲,於是用力開門。

留賓海根的建築物密集,再加上旅客人數多得驚人,在這里只要是設有床鋪的房間,就算得

上是豪華套房。房間正中央有一張簡陋的床鋪,加上擺設在木窗旁邊的簡單桌子,光是這樣的房

間就被收了不少金額的住宿費。

然而,此刻的羅倫斯卻是有些慶幸著房間如此狹窄。

如果空間再寬敞一些,或許羅倫斯就會猶豫是否該出聲。

在木窗裂縫流瀉進來的月光照射下,羅倫斯看見赫蘿縮著身子躺在床上。

「赫蘿。」

短促的聲音在狹窄又黑暗的房間里擴散開來,這讓羅倫斯陷入自己根本沒有出聲的錯覺。

床上的赫蘿也不動.

可是,如果赫蘿再也不想見面,應該就不會回到旅館來.她會縮著身子躺在床上,至少這表

示她沒有那樣的意思。

「抱歉。」

除了抱歉兩字,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話語了。然而,赫蘿還是動也不動。

羅倫斯不認為赫蘿當真睡著了,於是往前跨了一步,跟著他倒抽了一口氣。

在那瞬間,羅倫斯感覺到腳邊似乎放著銳利的刀子。一股冷汗從羅倫斯的背脊湧出,他急忙

收回腳,恐怖的感覺也隨之消失。

羅倫斯看了看腳邊,再看了看床上的赫蘿。

如果一個人當真在發怒,光是在他旁邊就會讓人有快被燒傷的錯覺。羅倫斯一邊暗自覺得不

可能,一邊緩緩伸出手。難以置信的感覺傳到他的手中,他確實感覺到了赫蘿的怒火。既灼熱,

又冰冷,如此不可恩議的空氣確實存在那里。

羅倫斯下定決心把手伸進去,那感覺像是把手伸進了埋有利刀的熱沙子里。這讓他陷入自己

的手就快變成焦炭,似乎要被利刃切碎的錯覺。

羅倫斯想起在地下水道,第一次看見赫蘿的狼模樣時的情景。

盡管如此,羅倫斯還是打算往前踏出一步。

就在跨出腳的那一刻。

「痛!」

傳來「啪唰」一聲,羅倫斯發現赫蘿身上的棉被動了一下,接著他感覺到自己的手碰觸到硬

物,同時也被撥了開來。羅倫斯察覺到自己被膨大的尾巴給撥開。確實殘留在手上的疼痛感,讓

他甚至不會去懷疑這可能是夢境,也可能是幻覺。

然後,羅倫斯發現了。赫蘿的手被撥開來時,應該也是這種感覺吧。羅倫斯還多少有些心理

准備,但對赫蘿來說,一定很突然。想必她有多麼驚訝,就代表她有多麼傷痛。

羅倫斯再次詛咒自己犯下的錯。

羅倫斯取出收在外套內側的皮袋,往床上丟去。

那是他不顧後果,只想著借錢所借來的錢。

這些是羅倫斯拿著長久以來,他在這個城市建立起來的人際關系換來的錢。

「這是我靠自己的力量籌來的錢,只有三盧米歐尼而已。雖然還得想辦法籌出四十枚以上的

盧米歐尼,可是我已經無計可施了。我是想拿這些錢當作本金來賺錢,但是,我的腦袋什麼辦法

都想不出來。」

羅倫斯彷佛對著路邊的石塊說話似的,得不到任何反應。他輕輕咳了一下,繼續說:

「我想得到的頂多是拿著這些錢去睹場罷了。不過,如果這些錢讓有資格拿的人拿著,就可

以錢滾錢,越滾越多,所以,我決定把錢交給你.]

面向道路的木窗外傳來醉漢的歌聲.

「還有,萬一事態就這樣無法挽救,誰先用了這筆錢,就算誰贏。都到這種地步了,欠款多

增加三盧米歐尼也不會怎麼樣。」

羅倫斯之所以會為了籌到現金,而犧牲掉人際關系,有一半原因是他認為依赫蘿的智慧,或

許能夠拿錢滾錢;還有另一半原因是他為了讓赫蘿帶點錢在身上。

盡管只是口頭約束,但羅倫斯確實承諾赫蘿會帶她去北方森林。而且,如果兩人在他撥開赫

蘿的手之後,就此分道揚鑣,這樣也未免太郁悶了。

身為一個商人,羅倫斯覺得自己至少應該留一些現金給赫蘿。

然而,赫蘿依舊沒有反應。

羅倫斯往後退了一步,跟著轉身拉開房門,走到走廊上。

房間里的氣氛讓羅倫斯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

他走下昏暗的樓梯,穿過大廳時,聽見後方傳來老板責備他外出的聲音。羅倫斯不予理會地

踏出旅館。

方才從木窗外頭傳來的醉漢歌聲,隱約從左邊的方向傳來。

再過不久後,治安隊就會出來巡邏。羅倫斯已無處可去,他打算去找正為了他帶來的問題而

頭痛不已的葉克柏,於是轉身朝向右方。羅倫斯幾乎是用搶的方式到處借錢,抱怨聲應該也傳進

葉克柏的耳中了。

然而,羅倫斯的腳步瞬間停了下來。羅倫斯心想搞不好過了今晚,就不能自由地四處走動

了。這樣的事實緊緊揪住了他的心。

羅倫斯下意識抬高頭,他看向旅館三樓位置的房間—也就是赫蘿存在的房間·羅倫斯懷抱

著如果是赫蘿,或許可以用驚人的智慧幫他解圍的期望;但同時也想著事到如今,怎麼能夠再依

賴赫蘿。

想到這里,羅倫斯的頭拾了一半便停了下來,視線也拉回地面。

羅倫斯暗自說「去洋行吧」,並准備踏出步伐的那一刻,突然有樣東西砸到他的頭。

突如其來的沖擊力使得羅倫斯的視線晃動,身體失去重心跪了下來。羅倫斯的腦海里浮現盜

賊兩個字,他把手伸向腰際的短劍。然而,羅倫斯沒有再受到攻擊。取而代之的是硬幣獨特的

「當啷」聲響。.

仔細一看,羅倫斯看見他留在床上、裝了貴重的三盧米歐尼皮袋。

「大笨驢。」

然後,聲音從上方傳來。

羅倫斯抬頭一看,雙眉緊蹙的赫蘿露出像月光般冷漠的眼神看向他。

[還不快上來.]

赫蘿話一說完.便離開木窗旁邊,這時,旅館老板打開木門飛奔出來·

如果投宿在旅館的旅人做了什麼壞事,那名旅人投宿的旅館老板也得負起連帶責任。會在大

半夜里外出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家伙,想必老板是出來帶羅倫斯回去的吧。

不過,羅倫斯已經沒必要離開旅館了。

羅倫斯緩緩撿起掉落在路上的皮袋,對著老板輕輕揮動皮袋。

「我的錢包被伙伴丟出窗外。」

羅倫斯說完後,苦笑了一下。老板聽了,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一邊歎氣,一邊說:「您別嚇我

了。」並打開大門·

羅倫斯輕輕敬了一個禮,便走回旅館,並再度爬上樓梯往房間走去。

他手上拿著裝了三盧米歐尼的皮袋·

羅倫斯站在三樓的房間前面,幾乎沒猶豫地打開房門。

脫下長袍的赫蘿盤腿坐在木窗旁邊的椅子上。

「這個大笨驢。」

赫蘿劈頭就是這句話。

「抱歉。」

羅倫斯找不到其他話可以說。雖然這兩個字是最能明確表達出羅倫斯心聲的字眼,但未免也

太簡短了。

然而,腦海里浮現不出其他字眼。

「錢……」

赫蘿不悅地丟出更簡短的字眼。

「怎麼籌到的?」

「你想聽嗎?」

赫蘿像是看到最討厭的食物似地眯起眼睛,把臉別向他處。

然後,她搔了搔頭,歎了口氣說:

「汝不怕咱就這麼拿著這些重要的錢逃跑嗎?」

「我本來就半打算把這些籌來的錢給你。萬一因為我的失敗,而不能實現答應你的承諾時,

至少也要留一些盤纏給你——」

羅倫斯話說到一半,卡在喉嚨里。

因為他看見赫蘿坐在椅子上,別著臉緊抿雙唇,眼里泛著淚光。

湧上心頭的情感彷佛硬是要化為淚水湧出似的,但赫蘿拚命想要忍住淚水。

然後,淚水隨著眨眼的瞬間滑落,進而決堤。

[汝說留盤纏給咱?]

[啊恩]

「何、何必這樣……」

赫蘿像是豁出去了似地用兩手衣袖擦拭淚水,她沒擦干淚水就站起身子瞪著羅倫斯說:

「不好的人應該是咱唄?如果咱不在,汝早就借到錢了唄?汝干麼不生氣!咱、咱……」

赫蘿握緊的拳頭不停顫抖,哽在喉嚨的話化成淚水從眼睛湧出。

然而,羅倫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那時赫蘿之所以會與羅倫斯一起行動,全因為赫蘿擔心羅倫斯。而且,羅倫斯根本沒想到會

因為帶著女人行動,而借不到錢。

不僅如此,羅倫斯還那樣狠心地撥開赫蘿的手,盡管那只是他一時的反應。

怎麼想都應該是羅倫斯不好,他怎麼都不可能生赫蘿的氣。

「那時是我不好啊。你是因為擔心我,才陪我去的。我怎麼可以生你氣——」

赫蘿直視羅倫斯。就在羅倫斯准備再開口說話的瞬間,赫蘿轉過身子把手伸向椅背。

「汝這個……」

然後,她舉起椅子。

「大笨驢!」

羅倫斯驚訝地縮起身子。然而,被赫蘿舉起的大椅子卻遲遲沒有飛來。

羅倫斯立刻發現赫蘿光是舉起椅子就很吃力了,她根本沒力氣丟出椅子。

「嗚……這個……」

羅倫斯不知道赫蘿這句話是在罵椅子,還是在罵他。

不過,他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雖然赫蘿想要發泄情緒地丟出椅子,但以她那纖細的手臂不可

能做到。她纖細的身軀在月光的照射下,傾倒向窗戶邊。僅管如此,赫蘿還是不肯放下椅子,她

的視線依然瞪著羅倫斯。

「危險!」

羅倫斯猛地沖向前,就在椅腳撞上窗框,發出「叩」一聲的瞬間,羅倫斯用左手抓住椅子,

右手抓住赫蘿纖細的手腕。

赫蘿差一些就連同椅子從窗戶摔了出去,但是她依然面不改色,瞪著羅倫斯。

羅倫斯無法承受赫蘿的視線,於是別過臉去。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於是拉過椅子打算先放回地上,結果赫蘿意外地乖乖松開抓住

椅子的手。

赫蘿似乎把所有怒氣都寄托在椅子上,她一松開手,嬌小的身軀也變得無力了。

「……汝這個……」

赫蘿輕聲說,視線跟著往下移,淚水也低落在地面.

[爛好人]

叩!椅子放下的聲響傳來的同時,也傳來了赫蘿的話語。

「爛……好人?」

羅倫斯不禁反問,因為赫蘿的話語太讓他意外了。

赫蘿的手腕仍被羅倫斯緊緊握住,她像個小孩子似的點點頭。

「不是……這樣…嗎?汝是因為帶咱去,才借不到錢……可是汝……可是汝卻…」

「我不是撥開你的手了嗎?我是生氣了啊。不過,我不應該生氣的。」

赫蘿搖搖頭,用著沒被握住的右手打了一下羅倫斯的胸口。

赫蘿的表情就像明明很想生氣,卻忘了應該怎麼生氣似的。

「咱…咱自己任性,所以才跟汝去。因為咱的任性,造成了反效果,咱當然該挨罵。可

,是,咱沒預料到會被那樣撥開手,所以,咱很想發脾氣,咱本來很想發脾氣的。」

聽到赫蘿說到這里,羅倫斯終於明白意思了。

「看到汝那樣的表情,要咱怎麼發脾氣啊?」

赫蘿用沒被握住的右手再次擦了眼淚說:

「所以,咱才更是一肚子火……」

赫蘿因為被撥開手而感到生氣,但立刻又看見羅倫斯察覺自己不對的表情,害她想發脾氣卻

不能發。赫蘿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羅倫斯心想自己當時一定是露出非常沒出息的表情。

不過,想必赫蘿心中的怒火沒有因為這樣就熄滅,因為手被撥開的怒氣沒那麼容易平息。

想發脾氣卻發不了脾氣,所以才更火大。

羅倫斯回到旅館時,赫蘿之所以沒有聽他說話,或許是因為赫蘿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赫

蘿的反應比羅倫斯快上好幾倍,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害得她不知道該把憤怒的矛頭指向何方。

然後,羅倫斯誤解了赫蘿生氣的理由,留下裝了三枚貴重的盧米歐尼皮袋,離開旅館。

這勢必是火上加油的行為。

赫蘿對自己不能發脾氣的事情感到生氣,這時又看見羅倫斯留下貴重的錢,讓她更不能發脾

氣,怒火也就越燒越猛烈。

「抱歉……不對不對,我在撥開你的手時,真的認為自己做了無法挽回的事情。可能賠罪再

多次,都不能挽回。」

羅倫斯緩緩道出,赫蘿聽了,用因憤怒而顯得疲累的眼神看向他。

事實上,赫蘿應該是累了吧。無論碰上任何事,赫蘿都能夠靠著轉得快的腦筋及流利的口才

解決秦情,這樣的她卻氣憤得想要丟椅子。如果是原奉的狼模樣,當然可以承受長時間的憤怒情

緒.但以她現在這個嬌小身軀不可能承受的了.

[、那個,對不起。」

羅倫斯忍不住詛咒自己如此貧乏的語彙。不過,赫蘿聽了,只是再次用拾高的右手輕輕打了

一下羅倫斯的胸口而已。

「……汝啊。」

「恩?」

「回答咱一個問題。」

看著右手直接抓住胸口衣服的赫蘿,羅倫斯當然沒理由拒絕,於是他點點頭。

然而,赫蘿沒有立刻開口說話,她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後,終於開口說:

「汝……為什麼會……」

赫蘿的視線瞬間移向羅倫斯。

「這麼爛好人?」

赫蘿這麼說完,便立刻別開視線,仿佛在逃避什麼似的。

不過,赫蘿明明別開視線,表現出一副冷淡的模樣,她的注意力卻是全放在羅倫斯身上。

那感覺像是有所期待。

剛剛還垂著的狼耳朵挺高了一些,尾巴也輕輕地搖擺著。月光從窗戶流瀉進來,映照著赫蘿

嬌小的身軀。

如果老實回答,羅倫斯之所以在撥開赫蘿的手時會那麼驚愕,還有拚命籌錢想留盤纏給赫

蘿,全都是因為赫蘿是個特別的存在·

這個答案一定也是赫蘿想聽到的答案吧。

羅倫斯低頭看著赫蘿,准備回答她。


這時,羅倫斯看見赫蘿投來憂傷的目光。

等到他察覺時,嘴里已說出不一樣的答案。

「個性使然吧。」

羅倫斯害怕說出了真心話,會帶來超乎預期的效果。

如果采取正面攻擊,想必難以攻陷的赫蘿在此刻也會投降吧。

羅倫斯不願意這麼做,所以才會那麼回答。因為他覺得這麼做太狡猾了·

這麼做根本是乘人之危。

然而——

「汝、汝這個……」

羅倫斯才發現赫蘿的手微微顫抖著,下一刻赫蘿便已抽出被他抓住的手,使出全力朝他的心

窩揮出准頭,並丟出話語:

[大笨驢!]

赫蘿這一拳比羅倫斯預期的來的還重.他的身體因此往後傾,然而,赫蘿盯著羅倫斯,一副

「別想逃跑」的模樣拉住他的衣服。

「個、個性?汝竟然說個性?就算是扯謊,也應該說因為愛上對方,這才是雄性該有的積極

表現唄?汝這個大笨驢!」

羅倫斯不自覺地蒙住眼睛,因為他知道赫蘿當然能夠識破他的心聲。

「抱、抱歉。其實我……」

羅倫斯沒再繼續說下去。

因為羅倫斯看見赫蘿揪著他的胸口,展露了笑顏·

「汝啊,凡事呐,有分為就算對方扯謊也好,也都想聽到對方說出口的時候;以及呐,聽到

對方晚了一步才說出口,只會想痛快地毆打對方一頓的時候。汝猜猜現在是什麼時候?」

羅倫斯雖然被赫蘿完全沒有笑意的笑臉給懾住,但也勉強地回答了「後者」。結果赫蘿聽

了,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歎了口氣後,放開了羅倫斯。

狼耳朵及尾巴不悅地搖動著。不過,這樣的反應讓人很容易明白赫蘿在生氣。

「汝實在是個極其稀有的爛好人!在這種情況下,世上有哪個雄性不會說因為愛上對方,或

是對方很重要,總之就是那種會讓雌性飄飄然的甜言蜜語呢?汝心里在想什麼,咱可是摸得一清

二楚。真是難以置信!汝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爛好人!」

赫蘿露出的不再是難以置信的眼神,而是蔑視的眼神。然而,羅倫斯並不覺得生氣。

因為羅倫斯知道赫蘿會有這樣的反應,就表示赫蘿希望聽到他說出這些話。

「不過,話說回來,因為汝是個爛好人,所以咱才能夠悠哉地旅行。也許,什麼都想擁有是

太貪心了點。」

雖然被批得很慘,但是羅倫斯卻也無法反駁。

羅倫斯心想究竟赫蘿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希望他說出口呢?

她只是單純想要撒嬌呢?還是……?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些事情時,赫蘿突然伸出手,輕輕滑進了他的懷里。

羅倫斯心想赫蘿該不會又有什麼企圖,當下起了戒心。然而,赫蘿立刻坦承她的目的:

「就算如此,咱還是希望聽到汝說出口。所以,重來一次。」

羅倫斯在心里嘀咕著「饒了我吧」,但他知道如果老實說出來,赫蘿一定會氣得火冒三丈。

赫蘿輕輕咳了一下後,看向羅倫斯,那眼神仿佛說她已經准備好了。羅倫斯見狀,深呼吸一

口,並定下決心。赫蘿的聲音隨著視線傳來,她的樣子不像在演戲。

「汝……為什麼會這麼爛好人?」

赫蘿濕潤的雙眼露出憂傷的眼神,嘴唇微微地顫抖,她抬頭看向羅倫斯,那模樣比先前還要認真許多.

羅倫斯知道全身的血液都往臉上竄,他下定決心簡短地說…

「因為你是特別的存在。」

赫蘿聽了,瞬間露出不像裝出來的開心表情,她垂下視線,並把額頭倚在羅倫斯的胸前。

羅倫斯看見超乎他預期的表情:心跳不禁加速。這時,赫蘿突然又抬起頭露出不悅的眼神,

接著她抓住羅倫斯的手臂,往自己的背上繞。

赫蘿似乎示意「給我抱緊點÷

羅倫斯瞬間愣了一下,因為赫蘿的舉動讓他覺得太愚蠢了。但是相反地,也讓他覺得可愛。

羅倫斯一抱住赫蘿纖細的身體,她的尾巴便滿足地甩了一下。這動作讓羅倫斯覺得開心,便梢加

點力道抱緊赫蘿。

雖然經過的時間應該極其短暫,但羅倫斯感覺兩人似乎擁抱了很久。

羅倫斯感覺到赫蘿纖細的背都在顫抖,因此回過神來,他發現赫蘿在他的懷里笑著。

「啊哈哈哈哈,真是的,咱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是你自己要我做的吧?」

羅倫斯放松手臂說道。

「呵呵。不過,這也讓汝有了機會預演,是唄?」

赫蘿惡作劇地笑著說,羅倫斯聽了,也不想認真地回答她了.

看到羅倫斯聳了聳肩膀,赫蘿又大笑了起來.

「可是呐,汝啊。」

羅倫斯本以為赫蘿又要說些什麼話調侃他,結果赫蘿卻露出乎穩的表情繼續先前的話題說:

「從下次開始,讓咱發發脾氣好嗎?汝什麼都為咱著想,咱很開心。可是呐,有些時候互相

發脾氣、互相怒罵,會比較快解決問題。」

雖然赫蘿的提議非常地不可恩議,但羅倫斯覺得這聽來似乎也有道理。

換作是羅倫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不過,這樣的想法讓羅倫斯覺得新鮮,而且很溫暖。

「那,汝啊。光看汝的臉,就知道汝是怎麼籌來的錢有多少?」

「三又七分之二盧米歐尼。」

赫蘿動了動耳朵後,再次把額頭倚在羅倫斯的胸前。羅倫斯心想如果赫蘿是想要擤鼻涕,他

就准備推開赫蘿;但他發現赫蘿是在擦眼淚,也就任由赫蘿倚著他。

終於抬起頭來的赫蘿,已恢複了平常的模樣。

然後,她一臉得意地笑了笑後,開口說:

「汝對咱的智慧有所期待,是個正確的選擇。怎麼說呢,咱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什……怎樣的辦法?」

羅倫斯感到既驚訝又期待,身體不由地往前傾,赫蘿露出厭惡的表情推開他說:

「汝別期待過頭啊·萬一行不通,咱可擔當不起……」

赫蘿把話說在前頭,然後用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一句話說出她提議的方法。

她提的方法非常適合用「既單純又明快」形容。正因為太適合了,以至於羅倫斯的眼珠子差

點掉了出來·

「如何?可行嗎?」

「不是啊,想必大家都想過類似這樣的辦法,但事實上都行不通吧?我想,應該也有人實際

嘗試過而被逮捕。」

「那是因為那些人都會求助於各種人來完成這檔事,才會被發現唄。一定在第一個關卡就穿

幫了唄。」

赫蘿的提議是走私黃金,而且還是用既單純又明快的方法。

不過,羅倫斯不認為賢狼赫蘿會隨便提出危險又不太可能成功的方法。

果然不出羅倫斯所料,赫蘿說明了她認為這個方法有可能成功的根據。

「咱可以對著這對耳朵和尾巴發誓,咱有個人選應該可以實現這個方法。就咱看來,咱甚至

叮以斷言這個人一定辦得到。可是,老實說,要拜托這個人並非咱本意……咱可是自己就可以輕

松跳過這個城鎮的城牆呐.但是,在汝陷入窘境的情況下.咱也不能太奢求了.]

羅倫斯當然一下子就知道赫蘿指的人選是誰了.

赫蘿會這麼說,一定是不甘心仰賴那個人的能力吧。

然而,走私黃金不是只要通過關卡就結了這麼單純。因為萬一事跡敗露,絕對逃不過酷刑對

待,所以必須事前讓協助者接收報酬,並理解走私所伴隨的危險;如果彼此沒有能夠把性命交給

對方的信賴關系,就不可能成功。

問題還不止這些,光是要說服對方負責搬運黃金:心情肯定非常煎熬。盡管報酬給得再高,

都改變不了要對方賭上性命放手一搏的事實。

然而,如果真有走私黃金的可能性,現在的羅倫斯當然沒有余力不去理會這個機會,他不能

不去思考這個可能性。

「如果這個人願意協助,就有可能走私成功,是嗎?」

「只要沒發生什麼意外,就應該沒問題唄。」

[這樣啊……」

就在這個瞬間,羅倫斯開始動腦思考起走私黃金時必須有的一些考量。

如果想要走私黃金,就得支付負責搬運黃金的人足以讓他艇而走險的報酬,還有遮口費。這

麼一來,手頭上的三盧米歐尼光是要從其他城鎮走私黃金就不夠了。如果再支付報酬,走私賺來

的錢可能會泡湯。而且,就算沒有支付報酬,只有走私三盧米歐尼的黃金,根本也不夠還清借

款。所以,必須設法從某處取得資金。赫蘿自己就能夠眺過城牆的關卡,卻特地提出委托別人走

私的提議,想必她是察覺到這點吧。不管找誰提供資金都一樣,光是要說明走私方法就很困擾

了。而且,除了要確認資金提供者願意協助走私黃金之外,同時還必須信任對方不會背叛自己。

問題還不僅如此,最大的問題是根本沒有時間。

就在羅倫斯嚴密思考著這些事情時,突然被拉了一下手,讓他回過神來。

羅倫斯立刻就察覺到了。他的手不是被拉了一下,而是赫蘿松開與他十指相扣的手。

「那,其他細節汝自己想唄,咱要睡覺了。」

赫蘿輕輕打了個哈欠,像在歎氣似地搖了一下尾巴後,便慢吞吞地朝床鋪走去。

「什麼啊,你要睡了啊?」

羅倫斯原本打算要借用赫蘿的智慧,於是這麼問道。赫蘿躺在床上,把粗陋的棉被拉向自己

後,采出頭來看向羅倫斯說:

「咱又不清楚城鎮的詳細狀況。除了走私黃金的可能性之外,其他事就算是咱想動腦,也沒

用唄。」

「說的也是」羅倫斯暗自想著。赫蘿繼續笑說:

「還是汝希望咱陪在汝身邊啊?」

羅倫斯想起預演的事.不慌不忙的說:

[是啊,我希望你陪.]

「太冷了,咱不要。」

赫蘿立刻回答後,便用棉被蓋住頭。她那露在棉被外頭,看起來比棉被還要溫暖的尾巴開心

地甩著。

羅倫斯想到一人旅行絕對無法擁有此般樂趣,不禁展開笑顏,接著深深呼吸一口氣。

明天,從太陽升起到日落之前的這段時間,如果不設法采取什麼行動,羅倫斯就得帶著這份

樂趣作為伴手禮,去拜見老天爺了。

不過,還有機會。現在能做的,就是把這個機會當成種子撒下,讓種子開出成功的花朵。

羅倫斯坐在被赫蘿纖細的手臂舉起的椅子上,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皮袋。

當啷!熟悉的錢幣碰撞聲在一片甯靜的房間里,靜靜地響起。

馬車「喀啦、喀啦、喀啦」地在石塊鋪成的路面行進著。從窗戶往下一看,馬車貨台上載滿

了蔬菜,應該是一大早就得去市場報到的商人吧。除了馬車之外,路上也開始有行人三三兩兩地

走動著。

才想著教會的早課鍾聲差不多該響了,就聽到大聖堂的鍾聲響徹泛白的天際。盡管這里距離

大聖堂有好一段路,但厚沉的音調卻十分響亮。

接著,在大聖堂的鍾聲還沒停下來之前,散落在城里四處的小教會跟著敲響鍾聲。這是早晨

的小小喧鬧。

對城里的居民來說,或許已經習以為常:但對於清晨里只聽得到鳥鳴的旅行商人來說,這些

聲音聽來稍嫌刺耳。所以,對於擁有人類遠遠比不過的靈敏耳力的狼來說,似乎顯得相當刺耳。

赫蘿發出不悅的呻吟聲後,緩慢坐起身子。

「……」

「早。」

赫蘿沒有出聲,只是表情不悅地點點頭。

「肚子餓了。」

然後一開口就是這句話。

「廣場上的攤販差不多出來了吧?」

「恩。」

赫蘿像只貓一樣伸展身體後,用手梳開盡管剛起床,卻依然柔順如綢緞的長發·

[那,汝想了—整晚的結論是啥?」

[行的通.]

赫蘿剛梳理完頭發.正准備開始梳理她真正重視的尾巴.聽到羅倫斯如此明確的回答.

她露出驚訝的眼神看向羅倫斯說:

「難得汝說話會這麼白呐。」

「你這話什麼意思?」

看見赫蘿故意別開視線,羅倫斯沒多理會她,便繼續說:

「不過,必須克服兩個難關。」

「兩個?」

「除了得說服搬運黃金的人之外,還必須說服能夠提供資金采買黃金的出資者。光憑我手頭

上的三盧米歐尼,沒辦法支付搬運工的報酬。」

赫蘿稍做思考後,臉上寫著問號看向羅倫斯說:

「汝少算了一道難關呐。汝只剩下今天一天的時間唄?咱們有可能從很近的地方走私黃金進

來嗎?」

不傀是自稱賢狼的赫蘿,轉動腦筋的速度快得驚人。

可是,花了一整晚的時間思考,當然能夠想到連賢狼也想不到的地方。

「這個問題我當然也考慮到了,也認為這才是最大的難關。不過,該說是意外呢,還是奇跡

呢,我想到了一個能夠順利解決難關的妙計。」

「喔!?」

看見赫蘿露出仿佛師父在考驗徒弟般的笑容,羅倫斯也有些得意地笑笑。

「只要讓雷瑪里歐商行出資就行了。」

赫蘿輕輕歪頭。

雷瑪里歐商行是與羅倫斯同樣瀕臨破產的商行。即便如此,以雷瑪里歐商行的規模來說,羅

倫斯不認為他們會讓自己落得身無分文的下場。為了能夠有起死回生的大逆轉,雷瑪里歐商行一

定還擁有堅守不放的資產。羅倫斯打算說服雷瑪里歐商行把這筆貴重的資產拿來走私黃金。雷瑪

里歐商行自身也陷入即將破產的窘境,如果這時向他們提出能夠順利走私黃金的妙計,為了度過

難關,他們一定願意上賊船。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走私黃金最怕的就是遭人告密。也就是說,雷瑪里歐商行一旦接受

提議,上了走私黃金的賊船,如果羅倫斯先走上破產之路,那他們勢必會很困擾。一個即將踏上

黃泉路的人,是不會懂得客氣的。只要羅倫斯說出雷瑪里歐商行企圖走私黃金,雷瑪里歐商行將

永遠失去起死回生的大逆轉機會。

所以,雷瑪里歐商行只能暫時中止向羅倫斯討債。為了防止告密,除了讓羅倫斯也成為共犯

外,雷瑪里歐商行別無選擇。

這就是羅倫斯花了一整晚思考出來的結果.

[不過,不管要怎麼行動.現在都得思考沒有時間的問題。」

當下最大的難關就是時間。

「恩。既然這樣,那吃完早餐後立刻行動唄。」

「早餐?」

「餓肚子就沒有力氣戰斗,是唄?」

聽到赫蘿這麼一說,羅倫斯想起自己從昨天中午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不過,不知道是熬了

夜,還是想到接下來的行動讓人心情沉重,羅倫斯沒什麼食欲。

不過,赫蘿定下床後,把長袍當作裙子綁在腰際上,動作迅速地戴上三角頭巾,她精神奕奕

地說道:

「咱想吃肉。」

聽到赫蘿一大早就提議要吃肉,就算此刻的羅倫斯身體狀況絕佳,也會露出厭惡的表情。

在攤販吃完早餐後,羅倫斯與赫蘿兩人直接再次前往雷瑪里歐商行拜訪。不過,這回不是坐

馬車,而是徒步,所以兩人從正面玄關進入。

因為正面玄關位在大街上,所以店面一如往常。羅倫斯打開沒寫著准備中,也沒寫著營業中

的大門走進商行,空氣中彌漫著商行面臨營運困難時所散發的獨特氣味,刺激著羅倫斯的鼻腔。

這空氣顯然不同於滿懷希望的早晨空氣。絕望的氣氛若隱若現,空氣中彌漫著近似饑餓感的

焦躁,以及焦躁所散發出來的熱氣。不過是有錢沒錢的差別,竟然能夠讓現場的空氣如此變質。

「呃——請問是哪位呢?」

商行里有幾名員工表情僵硬地注視著早晨突來的訪客,其中一名看來較為冷靜的中年男子禮

貌地搭腔。這名男子的身材過於瘦削,應該是天生的吧。

「我是昨天前來拜訪過的羅倫斯,我有事想與雷瑪里歐先生商量。」

「是這樣啊。那麼,請往這邊……啊,不好意思,您的同伴是?」

「她是我的徒弟·為了圖方便,所以才讓她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樣。以她的資質,相信過不

了多久就會成為遠近馳名的女商人吧。為了讓她多多學習,我希望她可以同席。」

羅倫斯面不改色地扯了個大謊,對方聽了,似乎也認為就是這麼回事。女商人雖然罕見,但

立志成為女商人的人並不算少。

「那麼,請往這邊走。」

羅倫斯跟著男子往商行里面前進,赫蘿也跟在他後頭。一樓辦公室里的所有員工臉上都掛著

黑眼圈,眼睛布滿了血絲。想必他們就像昨天的羅倫斯一樣,連日熬夜絞盡腦汁思考著如何調度

資金吧.

[請在這里捎等一下.]

男子將羅倫斯兩人帶到位在三樓的房間,這里平時應該是用來洽談寶石或辛香料等昂貴商品

的房間。羅倫斯彎身而坐的不是只貼上布料的硬椅子,而是填充了棉絮,並貼上皮革的軟沙發。

「您是羅倫斯先生沒錯吧?方便請問您有什麼要事嗎?」

「請轉告雷瑪里歐先生,我想與他商量有關能夠還清我欠貴行的債務,視狀況甚至能夠讓貴

行還清負債的方法。」

羅倫斯面無懼色,勇敢地直視男子的眼睛這麼說,男子聽了,像是遭到雷擊似地挺直背脊,

並且瞪大了眼睛。男子隨後突然露出懷疑的眼神看向羅倫斯,想必他以為羅倫斯是那種闖進陷入

危機的商行,然後奪走一切,連根骨頭都不留的盜賊吧。

「您當然會懷疑。所以,我才想與雷瑪里歐先生好好談談,」

男子聽了,似乎因為被對方看出自己的心聲而顯得羞愧。男子慌張地低下頭,說了句「我這

就去轉告老板」,便走出房間。

雷瑪里歐十之八九會上鉤吧,因為羅倫斯剛剛說的話是事實。來到瀕臨破產的商行的訪客,

通常盡是些想要分割財產的商人。這些商人想要盡可能地回收寄放在即將沉沒船上的錢,他們就

像餓死鬼一樣聚集在商行。在這樣的狀況下,如果有人能夠拿出大逆轉的機會在商行面前晃啊

晃,商行不可能不上鉤。

說到赫蘿所提議的走私黃金可能性,不僅是羅倫斯的債務,就算雷瑪里歐商行背了天文數字

的負債,也都有可能創造出足以還清所有債務的利益。

但是,赫蘿想到的點子如果不先讓雷瑪里歐商行上鉤,就無法成功。

還有,萬一事跡敗露,就逃不過死刑·尤其是雷瑪里歐商行的親戚們,恐怕將無法繼續在這

個城市生活,這些都是風險。

不過,如果就這麼坐以待斃,最後的結局也是差不了多少。既然是這樣,雷瑪里歐商行一定

會願意賭上一把。這麼一來,羅倫斯除了能夠還清欠雷瑪里歐商行的債務之外,同時也作了一個

莫大的人情給對方。

面臨的危機越慘重,情勢逆轉時可獲得的利益就越大。

就如在波羅遜被識破騙人招數,而不得不接受羅倫斯強勢交易的拉多培隆商行老板一樣。

羅倫斯想起這件事不禁苦笑,但他告訴自己忘掉過去,只往前看。

無論如何都得設法讓雷瑪里歐商行加入這場賭局,這是第一個必須克服的難關。羅倫斯深呼

吸一次,挺直背脊後,發現有視線集中在他的臉頰上,於是朝那個方向看去。除了赫蘿,當然沒

別人了。

「別伯,有咱在。」

赫蘿揚起一邊的嘴角.露處尖牙,那是值得倚賴的無敵笑容.

[恩.]

所以羅倫斯簡短地回答,因為他知道信賴與簡短的話語是成正比的。如果雙方的關系夠親

近,根本不需要冗長的合約書,只需要互相握個手就行了。

然後,傳來了敲門聲。

門打開後,與羅倫斯同樣憔悴的漢斯·雷瑪里歐就站在門前。

「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計畫的第一步就此踏出。